新帝, 也就是前任四殿下, 这一届的皇子都是按水来排的名字, 先帝给他取了个“澜”字,但看没什么, 但是天朝皇室如今姓明, 四殿下也就拥有了一个极其女气的名字——明澜。
明澜搁下手里的奏折,“传卫卿……不用传了,就说朕都准了,让他们都好生保重吧。”
按着定例,他多加了五成赐下丧仪,大约也能给贾赦多撑个几分面子。
“这一月都撤下荤腥吧。”明澜道,“国公爷于国有功,朕也略尽一尽心意。”
姚谦舒为保贾代善遗体不受炎夏影响, 折下自己一根树枝让贾代善握在手中, “我这个比冰好使。”
贾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半晌道, “疼么?”
“不疼, 就是丑了些。”姚谦舒摇头, 摇钱树的叶子会再涨, 但是枝干折断是不会长回去的。
“我不嫌弃你。”贾赦短暂地露了个笑, “还好你还在。”
来吊唁的人各怀心思,除却因为谋反被团灭的理国公柳家, 其余四王五公悉数前来吊唁, 尤其是齐国公、镇国公这两位老人家, 也不顾自己的年岁,抱着棺木就是大哭,“荣国公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啊,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为什么还在这里啊。”
这二位就是曾经在殿下感怀贾赦年轻有为,并且亲自参与了篡位这个项目的老国公。
他们和宁荣二公都有交情,谁知道代字辈的子侄都走在他们前头了,贾代化青年病逝,贾代善壮年而亡,老国公们是真的伤了心。
“天不假年,二位……”贾赦想劝一劝,心头酸楚难敌,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赦儿!”还好贾敬在边上,一把接住了,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也没有了,不过几日人就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没事。”贾赦靠着贾敬站直了。
“孝顺虽好,可人已经没了,你这样哀毁过礼,难道他看着会开心?”齐国公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擤了鼻涕,苦劝道,“你的骨血都是父亲给的,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贾赦掩面,声音都是沙哑的哭腔,“多谢齐国公宽慰,我并非有意如此,实在是舍不得家父。”
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哭得声嘶力竭,贾代善日夜抱着他,“祖母是去极乐世界了,爹还在这里陪你。”
思及此处,贾赦眼泪不能自已,只是才被齐国公劝过,只得侧过头去强忍。
他忍不住就会一遍遍想,他没有爹了,他和他爹分开了,他失去他爹了。
齐国公捂着心口,嚎啕道,“你这个孩子啊,真真叫人心疼死。”
一时间灵堂内外哭声震天,不免叫人感念贾赦孝顺至极。
至于东平王府,荣国府根本没放他们的人进来,连着他们送的祭品丧仪也一并扔出去了。
夜深人静,贾赦兄弟二人跪在灵前烧纸,都默然无言。
贾赦忽而道,“政儿,爹不在了,往后有什么事,就和哥哥说。你放心……”
他就这几个亲人,心中早就打定主意,除了贾敏的嫁妆,剩下产业兄弟二人平分。
若贾政以后真的要分家自己开府,难道真的叫养尊处优惯了的弟弟分出去过苦日子么。
天朝还是嫡长制度,家业大头都是由嫡长子承袭的,哪怕次子也是嫡出,也只能得一份产业出去过活,若是不分家,便靠着嫡长兄抱团,除非异军突起,不然权力和金钱都是远远不及嫡长兄的。
要是遇上嫡长不好,更是惨淡。
贾政这几日也听到一些闲话,摇头道,“哥哥不要听这些,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断不会盯着家里这些个东西。”
他也早下定决心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一直留在国公府,有父兄庇佑,人人敬他是国公府二公子,可有谁是因为他贾政的呢?
“好孩子,爹知道你这么有志气,一定也很高兴。”贾赦觉得很替他骄傲。
过了子时不久,卫子麒护送着一对兄妹趁夜色来祭拜贾代善。
“荣国公莫怪我深夜而来,我就来送一送老国公。”明澜一身素服给贾代善上了香,他身旁还领着安顺公主。
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贾代善父子,他很大概率是当不了皇帝的。
且他自认和贾赦是一类人,不免物伤其类,觉得有些亲近。
他们难道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想要权柄在手的吗?
并不是,他们都是为了让自己的至亲过得好才上位的。
贾赦要行礼,也被明澜一把拽出去了,“此刻咱们不讲这个。”
安顺公主更是行了叩拜大礼,“老国公对我有救命之恩,安顺还没有报答您的大恩,您就这么去了。”
男女有别,他们也不好扶安顺公主,由着她给贾代善磕了三个头。
明澜不能多呆,等香燃尽便要告辞了,“荣国公,我们的许诺仍然有数,不要担心居庸关,我和卫卿商议后不日就会对布防有所更改。”
小美人是个心思很细腻的皇帝,且他的脑回路还是真善美那路的。
自古皇帝重用一个人,不让他守孝,这叫夺情,显示出皇帝对他的看重。
但是小美人不是这样想的,他讨厌谁,便剥夺这个人给亲爹守孝的权力,喜欢谁,就放他去守孝。
但是朝中人不这么想啊,他们觉得皇帝夺情了东平郡王,却让荣国公这个居庸关守将回乡,是不是荣国府在贾代善死后就过气了呢?
事后明澜收到风声,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只好又借太后的手赏赐了东西给荣府,以表示贾赦还没有过气。
封棺前一天的晚上,贾赦伏在边上看了许久,贾代善面容宛如生时,只是阖目不动。
姚谦舒应着他的要求,把无名剑带到了灵堂。
贾赦将剑抽出半截,剑身照出他眼底哀恸,“以后,我就是荣国公了。”
他归剑还鞘,将无名剑搁在贾代善身旁,仿佛是用自己的少年时光陪伴着贾代善。
其实他们父子都不太像武将,贾代善更似政客,步步为营,贾赦则如江湖客,肆意跳脱。
年少学武时候,想着快意恩仇,纵马江湖,三尺青锋可破天下万事。
人生从此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到了出殡这日,各家都设有路祭来送贾代善最后一程,卫侯府的在最前面,卫子麒三跪九叩,贾赦兄弟二人还礼,贾赦道,“此去一别三年,卫大哥多保重。”
贾家祖地在金陵,他出了城便会直接扶灵回乡,将贾代善安葬,随后在老宅守孝三年,而居庸关守将由齐国公他老人家暂代。
觉得自己老而不死是为贼的齐国公主动请缨发挥余热,也让明澜松了口气。
他初登基,先帝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能信得过的人两只手就数完了。
“这里的事交给我就好。”卫子麒轻声道,语气森然,“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必叫她不得好死。”
贾代善刚过世,东平太妃就这样喜气洋洋地迎上来,实在是神憎鬼厌。
贾赦低低应了一声。
去年的贾赦沉稳下来,大部分是找不到姚谦舒的郁闷和难过,如今的贾赦便如那归鞘的无名剑,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收敛起来。
他是沉稳了,可他也会正常说话,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劝慰贾政几句,一切仿佛如常,却也都变了。
在贾小政又一次欲言又止的时候,贾赦道,“不用这样,我真没事。”
那日贾赦将无名剑放入棺内的时候,贾政是亲眼所见的,他觉得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碎掉了。
虽然说不破不立,可还是会很难过。
那个嬉笑随意的哥哥,再也不会看到了。
“那下一盘棋吧。”贾赦让人去寻了一副棋子来,很陈旧的棋盘,棋子烧得倒是还不错。
他身边的心腹都留在了居庸关,只能府中调了小厮先用着。
他写了信回去,让赵树和青锋都不必跟来金陵,先着紧自己的前程,好生跟着齐国公工作。
年岁都渐渐大了,总不好一直跟着他身后当助理和秘书。
贾政自然是学过下棋的,他的记忆里,贾赦只会下五子棋且每每把贾代善气得要抽他,他心想着等会儿让一让哥哥。
“你执黑吧。”贾赦道。
“好。”贾小政取了棋子,“啪嗒”放在正中间。
“认真下,重新来。”贾赦把棋子丢回去,“我记得你棋下得还可以。”
贾政反省了一下自己做得太明显,应该之后再让的,又重新落了子。
结果最后被贾赦杀了个落花流水。
贾政下到后面都放弃抵抗了,“哥你会下棋啊?”
“会,我也是赵老头启蒙的。”贾赦笑了下,“我从前不喜下棋,是因为不喜欢劫争。”
人生已处处是劫,争无可争,谁都是老天爷的劫才。
第82章
贾家在金陵人丁兴旺, 也有七八房的人, 只都不曾入仕, 倒还算是富足。
论起来, 贾敬虽然才是族长, 往年宁荣二府祭祖都在京中,但到底祖坟祭田还在金陵。
贾代善的丧报早派了人快马加鞭送到金陵,贾赦抵达金陵的时候,诸房都有人来码头相迎。
讲道理,这些人靠着贾代善可是得到无数便利的, 光说那些薛家铺子的折扣,就很划算了。
贾赦愈发的瘦,一身素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有劳众位叔伯。”他拱手谢过,拎了贾政出来认亲。
见他面色疲惫憔悴,众人就是想攀亲戚也不敢此时,一行人都抹着泪,送着贾代善的棺木先去家庙停灵, 再择日落葬。
贾家家庙名作净慈寺,山门上的匾额还是老宁国公亲自题写的。
当年荣宁二公年少时便有凌云壮志, 想在乱世里谋事,家中母亲半句话为多说, 便打点了盘缠行李。
后来等兄弟二人在太祖麾下有一席之地时,贾母已经去世了, 兄弟在净慈寺替贾母供奉了长明灯, 最后贾家势大, 渐渐成了家庙。
贾赦一早送了信,守孝三年便在这净慈寺中客居。
出乎意料,净慈寺方丈年岁极轻,穿着僧衣都看得出来温润如玉,还带着出家人的超脱。
“小僧镜空,家师月前圆寂了,如今是小僧接任主持,国公爷这里请。”镜空主持双手合十,“客院已经打扫好了,简陋了些,国公爷见谅。”
贾赦颔首,“这段时日便打扰了。”
净慈寺中草木繁盛,香客冷落,算是个清净地。
安置好了老父亲,贾赦送走了这一群从未谋面的叔伯兄弟,带着贾政去客院收拾行装。
客院就是个围起来的小院子,外头扎着竹篱笆,里面有一口井,然后靠墙种满了竹子。
兄弟俩分住了左右当卧室,正屋腾出来拿来作餐厅加客厅,仆从们都打发到老宅去了。
姚谦舒扫了一圈,摸了摸桌上的白瓷茶壶,发现还温着,便倒了半杯出来给贾赦,“先喝些水,一会儿我来弄。”
“要委屈你啦,也没过几天好日子。”贾赦靠着桌子喝水,又觉有些好笑,“走得急了,你那一院子宝贝,倒不知道便宜谁了。”
尤其那满树的宝石风铃坠。
“一些小东西,不委屈。到时候我去挑几个新风铃挂在外头,也是一样的。”姚谦舒道,“坐一会儿?”
“你这架势,好像我是怀孕了似的。”贾赦虽这么说,还是听话地坐下了,看着姚谦舒归置了二人的东西,还去对面帮贾小政也收拾好了。
最后三人坐在一块儿喝茶,寺里备的竹叶茶,口味淡里透着清冽。
贾赦问过贾政,见他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便道,“好好读书,待得三年后下场考试,一鼓作气,到殿试叫陛下给你开后门。”
患难见真情,一路都是姚谦舒照顾的他,平日也真心实意地跟着他们一起守孝,半分不满都瞧不出来,贾小政如今看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丁点儿不满都没有,“我明白,会好好念书的。我先回去给父亲抄经了。”
“好。”贾赦点头,“吃饭了喊你。”
待得落葬之后,便正式开始守孝的生活了,没有酒肉,也没有娱乐活动。
每日起来先教贾政这个瘦竹竿弟弟锻炼身体,下午则是一同抄写经书。
姚谦舒都难以想象从前成天喊着无趣的贾赦竟然能过这样的日子,还过得挺悠然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不过月余,明里暗里的公文便都送到贾赦手里了。
这天夜里,贾赦正在翻看来自老齐国公的居庸关情况,忽然被姚谦舒从手里抽走了纸,他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早些睡了,明日看也是一样的。”姚谦舒坚决不肯还给他,“说贾政瘦,你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再下去该气血两亏伤身子了。”
“睡不着。”
“睡不着躺了养养精神。”
姚谦舒情知他心里其实还没过去这个坎儿,半强制性地把人带到床上,命令道,“闭眼。”
口气却很温柔。
贾赦有些无奈,闭上眼往里躺了,过了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难受,就哭出来。”姚谦舒轻轻揽住了他,“人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
贾赦翻身看着他,姚谦舒在他脸颊上安抚地亲了下,把他的头摁在自己肩膀上。
“嗯……”贾赦低声啜泣,“会好的。”
“没有人逼你要坚强,他是你爹,很正常的。”姚谦舒拍着他的背,“不用你好,只要你别抱着旁人哭就行了。”
“呸!”
薛思齐也来探望过,刚喝了一口茶便见到姚谦舒领着贾政进来,关系还挺好的,险些没杯茶呛死。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相信薛老爷明白这个道理。”贾赦亲自又给他添了一杯茶,“我虽在寺中不出,但是有些个丰年大好薛的话也听了不少。”
他说话纯粹开放式的,只说他听到了,具体什么个看法不提。
薛思齐只得收了从前世伯的那套,醒着神答道,“不过是写市井小人的编排,不独我们薛家,另三家也都有的。”
“政儿过来。”贾赦朝贾小政招招手,“去取我书柜里那个长的木匣子来。”
薛思齐满头的雾水,只得慢慢喝着茶,等他继续往下发作。
“我影影绰绰也听了一些,只是到底不好一直占着薛家的便宜。”贾赦道,“这些日子的银子,我补足给你。至于那些个童谣,我也会命人处理,只是四大家族的事莫要再提了,大家都是金陵人,有事常来常往便是了。”
四家人现今虽也有些个别房联姻,但只要宁荣二府不松口掺和,就断不会发展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薛思齐知道他这是要撇清关系了,觉得他到底年纪小,不如贾代善,心思转变太多,便笑道,“国公爷大可不必,大家都是联络有亲的,说不上占便宜这话。”
“既是又亲,更不能如此了,做生意的自然是为了赚钱。”贾赦摇头,恰好贾政回来了,他接过木匣打开推过去,“薛老爷看可够了?”
里头满满当当压着一整盒金叶子。
这还是以前的存货,最近姚谦舒跟着难过,摇得都是银叶子。
贾代善当日想拖薛家下水,一是觉得薛思齐这个人还可以,和他爹一样会押宝,而是给自己家拖座金山靠着,官商勾结嘛。
他也没有想到过姚谦舒的发财作用这里厉害,简直无本万利。
贾赦到了金陵之后,也不是闷头不出当聋子瞎子的,他花了很大功夫打听了一番,最后发现这个狗屁四大家族的名头在金陵并不是个褒义词。
冲着这个,哪怕贾赦现在真缺钱,他也不会和薛思齐论亲戚了,得把这群拖后腿的蠢货教好了,再把这些个抱大腿的踹走。
反正贾赦也不娶王家女儿,连襟也甭想。
撇开另三家和洗清名头这个都好办,但是教化贾家人就需要贾敬这个族长来出面了,他秉承着有弟弟不用白不用,让贾小政写信给贾敬,得把主谓宾等写清楚,再抒发一下自己的情感,最后诚挚地恳求贾敬出手。
贾政是写了才知道难,到现在才写了一半,有些个小事积累起来,罄竹难书。
他递完匣子也不走,就在边上坐着。
如果匣子里的钱少,薛思齐可以理解为贾赦又要名声又不舍得钱,所以走个过场,那还好对付,可贾赦是正儿八经来补偿他,这个就很难做了。
“我就不留你了,我要去前头给我爹诵经了。”贾小赦道,这是他和镜空主持学来的新技能,既坐着也只是难过发呆,不如去替贾代善念一念经。
用来装逼也十分有用。
“恰好顺路,我送你出去。”贾小赦合掌,“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1”
仿佛不是去前面诵经,而是去剃头的。
出去的时候,薛思齐还在想是不是给贾赦也送个替身帮忙出家,据他所知,贾代善是拥有一个替身的,不过是道士。
镜空大师正在大院树下扫地,看到贾赦便道,“今日瞧着脸色又好上一些了。”
“是吗?”贾赦自己也没觉得,“我帮你。”
“我自己来吧。”镜空大师握着扫帚也像握着九环锡杖似的,他并不会理会薛思齐,由着两个小沙弥将这个商人送出门去。
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你背后的那位在瞪我。
有神通了不起吗,切。
姚谦舒回了他一个“确认很了不起的”眼神,然后看到对方如白莲花一样笑了,干净清澈,不染尘埃。
姚谦舒:……
第83章
贾赦并非没有看见, 他返身看了姚谦舒一眼, “别闹。”
姚谦舒朝着镜空一挑眉,这才对贾赦道,“进去吧。”
他是不拜佛念经的, 大家属于不同工种,论起来他的主人最多偏向道教多一些。
“不要欺负人家。”贾小赦提醒他。
住了这些时日, 他觉得镜空大师着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心思灵透, 并不喜拘泥行事。
简单说,便是对胃口。
上一个这样对他胃口的,是被丢在宣府的小文书赵树,这才没几年, 小赵先生已经能担上贾赦半个家了。
好在这个小和尚到时候也可以扔在金陵不带走。
这样想,摇钱树又好过了些。
忽然想起来,自己也丢了个人在宣府。
绛珠草给忘了。
估计已经哭晕在草原了。
镜空大师忽然一抬手, 举着扫帚念了个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所想之人,不日便到。”
“做和尚的还会算命?”姚谦舒抱着胳膊斜靠在大殿的柱子上,“不得了啊, 小和尚。”
小和尚谦虚道,“随便卜了一卦, 最主要是国公爷命贫僧新滕出了两间房, 贫僧就这么一猜。”
“出家人不打诳语。”姚谦舒淡淡道, “大雄宝殿门口,也敢如此胡诌?”
镜空大师扫干净最后一片落叶,但笑不语。
如果不是镜空大师是个出家人,晚一步过来的贾小政几乎要以为他俩是情敌了,姚先生这个眼神凉飕飕的。
“姚先生。”贾小政略有些害怕。
姚谦舒挥了挥手,“去吧。”
这会儿功夫,镜空大师已经不见人影了。
左右这人也没什么敌意,姚谦舒便不打算多放在心上,奈何有句俗话说了,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月下门里走出来一棵摇钱树,淡然的姿态下满满都是杀气,“这大半夜的,你来敲贾赦的房门?”
“施主这话说的。”镜空大师被月色衬得,都要比姚谦舒仙气了。
两人相对站着,一个不能进,一个不肯让。
贾小赦直接从窗户里探出去半个身子,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嘴欠,“你俩站在一起倒和画儿似的。”
姚谦舒:……
镜空大师合掌欠身,“贫僧无意打扰国公爷休息,只是您有亲友来相寻,还在前院候着。是一位老先生带着个孩童,他自称姓赵。”
这种半夜叫起的服务不要太贴心。
原来是赵老秃头来了。
姚谦舒把贾赦从窗户里塞进去,“回去睡觉,我去看看就行了。”
“你越来越刁蛮了。”贾赦低声道。
“啪。”
姚谦舒把窗户关上了。
镜空大师也不惊诧为啥这俩人睡一个屋,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老赵头见了姚谦舒倒还稳得住,只问一句,“国公爷可还好?”
“怕是见了要吓你一跳,哀毁骨立,身子还没调理回来。”姚谦舒看这老赵头也老了许多岁的样子,好声好气和他说了几句,便是一人委委屈屈地抱了他的膝盖,话都不敢说。
姚谦舒摸摸他的脑袋,“先和主持去休息,明日再见你师娘。不许再肆意哭闹了,不然我就送你回去报恩。”
“徒儿明白。”绛珠草坚强地把眼里蹭在姚谦舒的衣服上。
镜空大师对于被姚谦舒支使并没有什么不满,不过倒是看了绛珠草许多眼,“我观这位小施主眉目清颖,天资上佳,与我佛甚是有缘,可愿随我修行?”
姚谦舒这个师父不置可否,推了绛珠草道,“你自己做决定吧。”
“我……”绛珠草还是头一回遇到猎头挖墙脚,“可是我……”
我他妈是棵草啊,要是剃头了,岂不是没有叶子了?
他还有“我”出些什么来,姚谦舒已经抽身回去了。
不想应该睡觉的贾小赦正坐在树上看星星,见了他回来,不说躲起来有个良好的认错态度,还摘了树上的叶子丢他。
他手劲控制得很好,树叶轻轻砸在姚谦舒脸上,然后坠落,像是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下来。”
“你上来。”
最后成了两个人并肩在一起看星星,零零散散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随口在讲。
“都是那小和尚惹的事。”姚谦舒道。
他决定更加讨厌这个和尚了。
贾政睡到一半起来喝水,原先开了半扇窗户通风的,如今就看到俩白影挂在树上,差点没吓死。
姚谦舒轻笑起来,“瞧瞧,吓着你弟弟了,睡了。”
贾赦抿了抿嘴唇,觉得就这样嘲笑贾政不太好,还朝他挥了挥手。
“……卧草。”贾小政看清了是他哥和他嫂子,也小小地爆了个粗口,回到床上拿被子结结实实把自己蒙起来。
“还需要我说什么吗?”姚谦舒把下巴搁在贾赦肩膀上,“小骗子。”
“不用说什么了,我挺好的。话说回来,我哪儿骗你了?”贾赦侧头和他碰了碰额头,“你自己以前也不这样啊。”
最初版本的姚谦舒冷漠又呆气,哪有现在这副样子。
“你是没骗我,其他人大概还以为你是个没脑子的暴力狂。”姚谦舒坐直了,“你让我想到有一种人。”
“嗯?”
“逢人就说自己没复习,最后考第一的。”姚谦舒道,“特别招人恨。”
贾赦虽然还是不算有文化吧,但是他真的是贾代善亲生的儿子,这几天送出去的手令,那叫一个蔫儿坏,换从前,他都不觉得这是贾赦能想出来的。
“这怎么一样。”贾赦道,“我从前那是不动脑子。我那会儿不动脑子闯祸,我爹装模作样罚罚我就过去了,也没谁会和我计较。现在不行了,甭管出个什么事,他们就会说这就是没爹的坏处啊,荣国府马上也要没落了。一旦有个开始,后面的颓势便会止不住。”
上位者,最忌讳露出软弱,下头都是人等着上来分而食之。
不管任何时候,贾小赦的骄傲磨灭不掉的。
姚谦舒看着有些心疼,又觉得很喜欢,戳戳他的腰道,“你的脑子有没有告诉你,再不睡要天亮了?”
贾赦最是怕痒,被他戳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拽着树枝翻了个身方才稳稳落在地上,“走吧。”
第二日一早,老赵头就等在贾赦房门口,等他刚踏出来一步,便抱上去痛哭。
“不用说,我都懂。”贾赦拍拍他,“你年岁也大了,要注意保养身体。我让赵树留在齐国公身边,他还好?”
“一切都好。我听到噩耗还病了一场,都是他照顾的。”赵先生哽咽着道,“我能不能去给国公爷上个香?”
“好,我带你去。”贾赦道,“稍等会儿,我去问主持借辆车。”
净慈寺虽然是贾家家庙,但是真的不太富裕,最后也就抠出来辆小破车,顶多坐了四个人。
“你留下,主持不是要给你讲经么。”姚谦舒把绛珠草拎出来,“好好听,说不定就能剃度出家当高僧了。”
绛珠草:……嘤嘤
“我来驾车吧。”贾赦一卷袖子,拒绝了镜空要借个和尚给他当外勤的好意。
遭就遭在,他虽然瘦了许多,没有那副勾人的桃花相,有添了许多清愁来,倒别有一番气质。
再配上这粗布麻衣小破车。
活脱脱就是个可以任由人欺负的病美人啊。
薛家二老爷薛思安就这么惊鸿一瞥,口水都要下来了,他也顾不上面前的酒菜了,指了那小破车的背影道,“快快,给本老爷跟上了。”
“老爷,这人虽好,可带着重孝呢,岂不是晦气。”
“这有什么好晦气的,到时候多洗洗就是了。”薛思安就是这么一个荤素不忌的狗东西,越想心里越难耐,“走走走,不吃了。”
七慌八乱地把这位塞车里,追着贾赦就去了。
金陵城中热闹,身后跟着马车倒也不显眼,直到出城之后,姚谦舒觉出不对来了,他道,“小赦你靠边停下,让后面的先过去。”
贾赦勒马,靠着边停了。
他绕的是近路,这条小道很狭窄,只能容得一辆马车过去。
身后的马车如果是正常同路,就应该这么过去,还得庆幸不用被堵在后面了。
薛思安也就等这么个荒郊野外的机会下手,见着前头美人儿竟自己停下了,当时就乐颠颠地命人把车堵到贾赦前头去了。
狗腿子把他们苍蝇搓手似的二老爷扶了下来,二老爷砸吧了一下嘴,“这位小公子啊。”
贾赦此番南下,护卫一概未带,现下瞧着也和薛思安想得差不多,孤零零的穷酸相。
但是关键是什么呢?
关键是他加上姚谦舒的武力值,连警幻都能蚊子似的给拍死,带了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他们不正当男男关系,在这个形势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薛思安不知道啊,他搓了会儿手,满脸猥琐地又走近了些。
第84章
贾赦浅浅笑了下, 侧身问里头, “你来还是我来?”
姚谦舒坐在最外头,挑开竹帘露出半张俊美的脸,“我来吧。”
他说着一弯腰下了车, 握住贾赦的手朝着薛思齐笑了下,“说吧, 预备怎么个死法。”
最简单也最惨的办法就是穷死他,不过不太过瘾, 且解气效果并不立竿见影。
所以摇钱树还是准备揍他一顿。
贾赦悠然地往后一靠,“死倒是不用,断手断脚就可以了。”
薛思安带着的壮实家丁还是挺多的,他挺着肚子, 腆着脸笑道,“我不过想和小公子交个朋友,这是咱们还不认识, 认识了不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贾小政哪怕知道他哥哥不会吃亏, 在里面也气得眼睛都红了,怒道,“我哥哥是荣国公,岂容你在此放肆!”
“啧啧, 还有一个呢。这糊弄谁呐,荣国公谁不知道啊, 他能使这个破车?你哥哥要是荣国公, 我就是宁国公, 嘿嘿。”薛思安瞧着自己的人把这小破车给围住了,心满意足地往前靠,虽然后头来的这个生得俊美非凡,到底不比最初瞧上这个秀气讨人喜欢。
“你说了这句话,必是没有活路的了。”贾赦道,“捆起来拖在后面,一会儿叫他亲自去给伯祖父磕头认错。”
姚谦舒无有不应,将那些护卫先摁在地上摩擦,然后把薛思安按着贾赦说得,给绑在车后面拖行。
还是堵了嘴的,不然太吵。
眼看他们走远了,家丁小厮这才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面面相觑,有人出主意道,“他们绑走了二老爷,咱们去报官吧?”
“这个……要不还是先去报给大老爷吧?”
后一个主意得到了集体同意,他们便狼狈不堪地又回府去了。
薛思齐本就因为贾赦要和他拆伙的事在忧心,旁的不说,同样是皇商,有没有荣国府当靠山在内务府的脸面就不一样。
这时薛思安的贴身小厮鼻青脸肿地跑来求救,“大老爷,二老爷让贼人给抓走了!”
“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薛思齐见着人伤得不轻,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小厮眼珠一转,编了个非常普遍的贼人求财绑架案件。
薛思齐识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沉下脸道,“你若是不说实话,我现在就传棍子打死你了事。做奴才的不能护好主子,留你有什么用?”
“别别……小的这就说。”小厮怕不过,只得把薛思安怎么在酒楼看到个服丧少年,怎么色胆包天追着人跑都一一道来。
他是害怕薛思齐打死他,又觉得这事自己劝过了的,便把每一句话都努力重复得非常清楚。
待听到车中说起他哥哥是荣国公的时候,薛思齐两眼一黑,撑着书桌透不过气,“他他哥哥不是生得一双桃花眼,虽瘦些但容貌极佳?后面打你们那人,也长得并非凡俗?”
“您怎么知道?要是不好看,二老爷也不能跟过去啊。”小厮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噗通就给跪下了,“他真是荣国公啊?大老爷,您可真要救二老爷啊!”
他紧接着把薛思安说自己是宁国公那句也复述出来了。
薛思齐是真的晕了。
一群人冲上来又是拿鼻烟,又是摁人中的,最后惊动了薛大太太。
薛大太太是个泼辣女子,听罢便瞪起眼道,“他自己作的死,你管他做什么,哪怕就是祖宗面前,我们也是有理的。从来只见他扯后腿打秋风,未曾得过他半分好处。”
死了最好,祸家的畜生。
薛思齐靠坐在椅子上,摆摆手道,“你说这个做什么,到底是一家人,他是我亲弟弟。都是血亲,哪能用好处一概而论,你命人备马,我亲自去给荣国公请罪。”
“你别笑死我了,你亲自有什么用?我们是什么人家,他们是什么人家,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说荣国府简在帝心,人家活生生袭了三代的国公爷爵位。”薛大太太被他那句到底是亲弟弟气个仰倒,说话也难听起来,“我们吃着祖辈的老本,能依附人家一二就行了,还四大家族,传到京城里不得笑死个把人。是啊,他是你弟弟,谁不知道他是你弟弟,人家可着薛家报复的时候,也就因为他是你弟弟,等哪日惹了抄家灭族的事儿,更因为他是你弟弟。”
到底是一家人这句话还可以衍生成她到底是我妈/他到底是我丈夫等等,最后的结果大多是把身边人气死加憋死,怒骂一句是包子别怪狗跟着,然后自己也大多纵容得对方愈发过分,最后两败俱伤。
薛思齐被她这一大通,又激得晕过去了,薛大太太冷笑道,“把老爷送回房里好好休息,二老爷若是死了,也是他的命数。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前生命定的。1”
薛思齐昏了大半个时辰方醒,已是午后时分了,他挣扎着起来,用薄荷脑醒了醒神,一时竟也觉得薛大太太说得没什么错。
宗族凑在一齐为的是人多势众,将一个家大业大,并不是为了包庇薛二老爷这种闯祸胚的。
他可以接受薛思安平日奢侈花费巨大,薛家也不差这些个钱,但是这种闯祸惹事是不能接受的。
薛思齐索性又躺回去了,最坏不过是给薛思安收尸,而且他气病了不是吗?
且退回去说贾赦一路拖行着薛思安到了贾家祖坟附近,他再一次靠边停车了,“我想了想,这种人带过去,岂不是脏了我家的地儿,说不得还要坏了风水。”
贾家祖坟风水棒棒的好吗。
姚谦舒表示随便他开心,贾赦四处看了看,见路两侧都是些树木,也有些年头了,便把薛思安从车后面解下来。
夏□□衫薄,薛思安早磨得半条命都没有了,半张脸血肉模糊的。
“挂树上吧。”他拖着薛思安要上树。
这薛思安脑满肥肠,躺在地上视觉效果约有两个贾小赦这么宽。
姚谦舒都怕贾小赦爬树时候把自己给拖下来了,便道,“你去坐会儿,我来挂便是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这话是我从前说贾政的。”贾赦有些好笑,“我又不是他那样没有捉鸡之力的书生。”
里头一老一小俩没有武力值的书生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唉……
是缚鸡之力啊国公爷,捉鸡捉鸡,您这个文化水准真的挺捉鸡的。
姚谦舒接过贾赦手里的绳子,往树干上一抛,随后他一拽垂下的那个绳头,愣是把猪一样的薛思安给拽上去了。
绳头在不算粗壮的树干绕了一圈,牢牢扎住。
猪晃了晃了,带着树叶沙沙的声音。
“怒发冲冠,凭栏处,猪上西边树。”贾小赦一挥马鞭,不由诗兴大发就给念了一句权作调侃。
里头俩书生想叹气又没敢,最后争相给贾小赦拍手。
“哥哥好诗句,特别形象!再来一个。”
“国公爷好文采!佩服佩服。”
贾赦好笑道,“你们啊,就会说瞎话哄我,我自己能不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么。”
傍晚时分,他们给贾代善上完香原路返回,便见一群人正围着那棵挂了猪的树打转。
原来那些个下人见薛思齐晕了薛大太太不肯救,只得又去和薛二太太说,生怕真的要去给薛思安收尸。
薛二太太是个懦弱不敢说话的,只得叫人沿路先去寻找,确认了人无事再说。
好在一路找出去没多久,就寻到了薛二老爷,只是人已经半死不活了,暂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薛二老爷从树上解救下来。
贾赦的车恰好在这个时候过去,有方才参与过的家丁认出了这辆车,正要出声,被那贴身小厮扑倒在地,小厮不光扑别人,自己还跪了个工工整整,高喊道,“小人恭送荣国公回城。”
一个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彰显了他内心对贾赦的敬畏。
“也不知道哪家人,这么有意思。”
“你等着看哪家做生意不停出事赔钱,你就知道是哪家了。”姚谦舒道,他已经坐到外面和贾赦一起了,俩人头碰头的,他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抽走了他周身的所有财运,不管他是哪家的,总是会受影响的。”
而且摇钱树有个特点是,抽走的财气是还不回去的,只能灌溉自己,然后结出更多的金银来。
只进不出,特别的腻害。
贾小赦听罢戏谑道,“我给姚先生取个表字吧。”
说起来他的表字皇帝还没取成就死了,算他识相。
“是什么?”
“貔貅吧。”
姚谦舒:……
第85章
论起来, 贾赦现在是国孝家孝两重, 所以不单单他一个人在守孝,远在京城刚登基没多久也死了爹的明澜看着面前的一堆折子,很想都扔掉。
但是他不可以。
而且他这个性格着实做不出来如此激烈的举动, 只好不情不愿地翻了一本,脸上带了些委屈。
卫子麒进来瞧见他这个表情, 差点就笑了,“陛下这是怎么了?”
“烦。”明澜用笔蘸了朱砂, 拎着半晌也没想好要怎么批改这份作业,“这个人弹劾你。”
“哦。”卫子麒见他嘴角起皮,代替了小太监的工作,给他倒了杯水, “喝水,最近上火?少用些冰,暑气发散不出去容易生病。”
小美人又把笔搁下了, 被愁云薄雾所笼罩, “热。”
皇城建造时候特别吉利,横平竖直想咋咋的,但是皇帝寝宫为了安全,他妈是不通风的。
他又不习惯晚上留了人下来打扇。
主要是怕那人忽然叛变捅死他。
只得把自己起居以及会出现的地儿都用冰盆弄得凉飕飕的。
“你这样一冷一热要得病的。”卫子麒板着脸道, “你就是身体太虚了,又怕冷又怕热, 得好好锻炼方是。”
如果贾小赦看到了, 保准眼睛都要看掉下来了。
简直就是钢铁直男的柔情了。
明澜倒不像贾小赦那样刁蛮难搞, 他还有些遗憾,“最近太忙了,不然还能跟着你一起练拳。”
他这个级别的练拳对卫子麒来说,基本就是陪玩。
卫子麒笑了下,转瞬即逝,“若是陛下肯,我休沐的时候来陪你。”
小美人虽然温柔,但是也不太傻,他垂下头道,“朕以为这样的话,还只有荣国公会说。”
一本正经占人便宜,也不怕被拖出去砍了。
“他还和你说过这个?”卫子麒问道,那估计是需要打上个好几顿了,“陛下龙威,怎容得他冒犯。”
“不过几句玩笑罢了。”明澜道,真相是互相劝慰一下被当做女孩子的悲惨童年,只是贾赦确实嘴欠得很。
一时又无话,明澜耐下性子把折子都看了,有些事还会拿出来和卫子麒商量。
“南疆百彝族?他们说要送族中公主来和我们联姻。”明澜翻开一本推到卫子麒面前,“如今正是国孝,再说了,来了嫁给谁去。”
卫子麒压着折子看了一会儿,“倒也没说嫁给谁,那什么荣国公不是还没娶妻么?嫁给他好了。”
明澜:……
“朕怕真的赐婚了,明天老荣国公就要托梦掐死朕。”明澜手支着下颌,不自觉地用小指头在剥自己嘴唇上的白皮。
卫子麒心想小皇帝手指还挺长的,随后摁住他的手指道,“别扣了,一会儿该出血了,叫太医配些东西与你擦。”
明澜对于这些向来都是敬谢不敏的,“还是别了,朕又不是女子,擦这些个做什么。”
“我要见陛下,你们拦着我做什么?!”外头传来争执声,是昌平公主的声音。
她尚未订下亲事,先帝便死了,她也只能耽误花期了。
“让她进来。”明澜吩咐道。
卫子麒只得从位子上坐起来,借着门被推却还未开的那一瞬间,在明澜脸上掐了一把。
明澜侧头也没避开,有些个懵逼,落在昌平公主眼里就成了他是个傻子的现实论据。
情势比人强,从前再看不起穆贵妃一脉,昌平公主此时也只能乖乖行礼,“昌平见过陛下。”
“起来吧,何事在外头喧哗?”明澜摆出一副凉薄的嘴脸,也是冰山美人好看的紧。
昌平公主恳求道,“求陛下放大皇兄一条生路。”
剩下的皇子都封了郡王赶出去自己分府了,唯有大殿下还因为“叛乱”被关在宫中某处,不得见人。
皇后这个嫡母也还在玉坤宫没有搬走。
明澜尚未下旨意封太后,朝中尚且还在讨论,一个嫡母,一个亲娘,要如何才能算是遵从了礼数又尽了人情。
“这个要看皇后娘娘了。”明澜冷着脸道,“不要揣着明白当糊涂。”
他断断是不会让皇后举着嫡出的牌子站在穆贵妃头上的,既然败了,就不要摆出从前的高贵姿态了。
他们从前不如人的时候,可是很谦卑的。
“你……你!”昌平公主死命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叩首道,“大家都是血亲骨肉,陛下一定要如此吗?”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到这个明澜简直是气笑了,如果不是她从中作梗,安顺公主如何会被嫁去北狄,要是留到现在,安顺的驸马哪家好儿郎挑不得?需要这样鬼鬼祟祟地藏匿在市井之中等待机会拥有一个身份吗?
“当时公主将北狄大妃的位子让给安顺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明澜冷笑道,“朕还以为你们虽失势了,到底还能有几分姿态风骨,倒是朕高看你们了……”
卫子麒打断他道,“陛下何必同她多费口舌,昌平公主御前失仪,臣恳求陛下按规矩处置,以正宫中风气。”
“卫卿说得是,不过看在先帝的份上,朕饶她这遭。”明澜道,“公主回去罢,朕相信你是明白人,大殿下这条命,可就都在皇后娘娘手里了。”
三日之后,先帝皇后上表明澜,自言无才无德,恳求废去后位,替先帝守灵。
“朕想着,这个虽然是家事,也是国事,故而拿出来同众位卿家一同讨论。”明澜让太监将皇后上表念给大臣们听了一遍,随后又道,“只是断没有为人子者,却废嫡母的,你们以为如何?”
下头就和菜市场似的吵过好几轮,最后吵出来两个结论,第一是为了皇帝你孝顺的名声,你得去哭求恳请皇后留下来当太后,第二是她既然自己滚了,那咱们就欢送吧,封她个什么仙师,又好听又省钱。
贾敬作为言官,是有资格上朝的,他出列道,“微臣以为,陛下应当成全皇后娘娘。诸位不要忘记了,大殿下为皇后娘娘亲子,如今大殿下在先帝灵前谋反作乱,既为不忠又为不孝。膝下有这等不忠不孝的儿子,皇后娘娘如何还能在宫中享太后封号?”
他的潜台词是,这个女人的儿子试图推翻过上面这个皇帝,她教出这样的儿子,还想当太后?麻利点送她滚呗。
“臣以为贾大人所言甚是。”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他这边的小伙伴待得他说完便一一出列表示赞同,还有个比较狠的,要求把皇后当做大殿下的同党一起处置,连着昌平公主也不要忘记。
虽然没有证据表示她们是有参与的,但是也没有证据表明她们没参与啊。
这样吵过一场,明澜完全没有表态,第二日再继续吵,直到第五日的时候,要求一起处罚皇后的声音已经很多了。
明澜微微一笑,“既如此,便按此办。封先帝皇后为长春仙师,朕会命人送她去替先帝守灵。至于大殿下,过继给忠顺王,一同圈禁反省去。昌平公主……到底是个女孩儿,先帝在世时也是疼宠过的,便只命她和长春仙师一道吧,待得孝期过了再接回来。”
如果朕忘记了,那就忘记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哪怕皇后没被废过,她现在也只是什么仙师了,卫子麒强烈提醒明澜,得剃度那种出家。而她的嫡长子直接就被过继给忠顺王了,完全可以和贾赦当一副对联。
双国公对俩逆臣。
父子双国公,亲生的对叔侄俩逆臣,过继了。
京城中风雨飘摇的感觉也随着这几道圣旨的颁布而消逝了。史氏领着贾敏孤单地在府中养病。
贾敏懂事贴心,贾敬妻子吴氏又时时过来,解了她许多的哀愁。
一直到要过年的时候,史氏方才能起床了,她禁不住泣泪道,“都是我不好,叫两个孩子这样孤零零的上路了,连这个打点的人都没有。”
吴氏劝道,“婶娘不要难过,身子要紧。过年的东西我也都打点好了,您可有信要带给他们?”
史氏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要写,只是她身体还虚弱得很,便道,“我明日叫人送去给你。珍儿那儿也离不得你,累得你两头跑了。”
“婶娘说得什么话,我从进门开始,都是您同叔父照顾的咱们,如今不过尽尽孝,有什么累不累的。”吴氏笑道,又和她说了几句才回去。
史氏现今也不知道那位姚先生到底是不是还跟在贾赦身边,又不好问,只得当作无事发生,送了好些东西并她关切的书信一道去了金陵。
书信到的那日,贾赦正在和姚谦舒贴对联,他也没写什么迎春屠苏的,不过两句诗。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万千新气象,皆在词句了。”赵先生赞道。
“不过图他可以贴到开春罢了。”贾赦如是道。
第86章
贾赦在弱冠第二年登上了回京城的船, 而百彝公主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进京了。
二十一岁的贾赦形神皆似贾代善,赵先生替他取表字伯宽,伯为长,赦者,宽免罪过。
到贾小政就得叫仲啥了。
姚谦舒觉得听难听的,暗地吐槽还不如原著里的恩侯呢。
贾赦倒是无所谓, 反正也没有几个人能以表字称呼他,他自有爵位能用。
“陛下为父亲加封谥号为忠武, 这是为了迎哥哥回去。”贾政也能涉足一部分荣国府的公文, 这份是刚刚递到船上的急报。
死卫社稷曰忠, 威强敌德曰武, 忠武是武将里最高的谥号了。
“这些都是虚名罢了, 不过陛下倒真的欠爹一个追封。”贾赦道,当时明澜是答应会追封章怀太子为文帝的。
文乃德美才秀,经纬天地。
人都死了,追谥是个啥人也听不见了,只是现在人讲究谥者为行之迹,也算是个赞美。
贾政便记下了这件事,算作是一个待办事项,如果明澜不守信用, 他们就得采取些许错事。
贾赦看一眼外头荡漾碧波, 又听了这满耳朵死不死的, 忽而道, “再过一月, 我便二十一了,霍去病是二十三岁没的吧?”
他这话说出来,赵先生连茶都喷了,起身告罪,擦了擦嘴,“国公爷莫要胡说。”
“我就随便感慨下,放心吧,我还没到封狼居胥那种高度,暂时不太想死。”贾赦微微一笑,替他续了杯茶,“坐下吧。”
嘴欠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
贾政这时候十七岁,也是该议亲的时候,故而贾赦感慨完这句便又道,“也不知道哪家女孩儿能配得上我们政儿。”
奇怪的是,贾政慢慢将养过来了,不再是个瘦竹竿儿了,贾赦的肉却再没长回来,他穿了身象牙色的袍子,卷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颇有些弱不胜衣的味道。
只是眼睛还是亮若灿星,还有从前的影子。
贾政在和尚庙里住了三年,连着贾小赦从前思春那样都没有过,仿若一个还俗的小和尚,摇头道,“但凭哥哥吩咐。”
“你这样不好,年轻人。”贾赦拍拍他的背,“这个应当不用教吧?”
生长发育的时候清心寡欲了,也不知道弟弟行不行会不会。
眼看贾政窘迫得很,姚谦舒大笑着落井下石道,“不若给你岸上找两个试一试?”
“我,我……我去读书了。”贾政嗖的站起来逃跑了。
“咳咳,我跟着去瞧瞧,不知道二公子有没有进益。”老赵头也跟着跑了,他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着实听不下去了。
贾赦眼风一扫姚谦舒,“你说怎么办,都被你吓跑了。”
姚谦舒贴过去和他抵着额头,“本来也懒得他们在这里碍眼,恨不得都扔河里才好。”
“过去点儿,我还有正事没有忙完。”贾赦轻轻推开他,“你要是闲的无事……去摇钱吧。”
也想出来这妖精能做得事,还是坚持本职工作吧。
“我难道不是你的正事?”姚谦舒复又凑过去,手顺着贾赦的手腕往上摸,拖着他的手肘道,“怎么养都长不胖。”
“吃素不容易胖。”贾赦道,“何况每日还动这么多脑子。”
脑力劳动也是很吃力的好吗。
姚谦舒不满地咬了他一口,“明日开始每天吃五顿肉,不是,六顿。”
显然吃肉的增肥效果对贾赦也不是很大,以至于史氏见到三年方归的贾赦时候,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禁不住扑上去大哭道,“我的儿啊,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啊,都怪娘不好。我的赦儿啊。”
贾赦给她拍着后背顺气,将人揽到椅子上坐好,“娘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瘦一些而已,人没事的。”
旁边一个貌美的小姑娘大方地上来行礼,“敏儿见过两位哥哥。娘你别哭啦,哥哥回来开心才是。”
她又命人给史氏打水梳洗,朝着贾赦笑道,“哥哥们的房间早就收拾好了。”
贾赦揉揉她的头,“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点高呢。”
贾敏拍开他的手,晃晃脑袋,发髻上的流苏跟着动了动,“把人家头发都弄乱了。”
史氏正抱着贾政又哭了一通,兄妹三人苦劝,这才收泪,瞪着贾赦道,“他人呢?”
“他先回东院了,不是怕娘你看了生气么。”贾赦一笑,浅浅淡淡的,“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个团圆饭。”
“去叫你敬大哥和嫂子一道来,珍儿正如今有趣儿的很,满处的跑。”史氏接过他递的帕子擦干净了脸,“喊上赵先生和姚先生一道,到底人家陪着你们守孝也三年了,这份情谊咱们要认。”
其实贾赦身为荣国公,贾代善既身死,荣禧堂是要让出来与爵主住的,只是贾赦不在意这个,东院宽敞得很,比正房住着要舒服。
卫子麒身为世子,他的院子还没有东院一半大。
当然也有卫侯府特别穷的原因了。
想到把东院规制给他的亲爹贾代善,贾赦又难免有些黯然。
史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去歇着吧,夜里再过来,整日这样劳累,如何能养得好身子。”
她心里琢磨着给贾赦好好补一补。
贾赦却道,“我去祠堂给爹上一柱香。”
贾代善的画像和牌位已经供奉在祠堂之中了,贾敬也时时会去上香。
除去老祖宗,宁荣二府的两代嫡系都在上头了,贾演贾源兄弟,贾代化贾代善兄弟。
贾赦燃了香,同贾政道,“你破坏队形了,上两辈都是兄弟俩,咱们这是兄弟仨。”
也就是贾政跟着姚谦舒也混过几年,不然都听不懂这句破坏队形,他道,“这是逐辈增长的,到珍儿这里,说不得是兄弟四个了。”
“那只能靠你和敬大哥多努力了。”贾赦道,“喏,上香时候和祖宗还有爹保证,你会把我的份额也一同生出来。”
要是贾珍后头没有弟弟,贾小政就得生三个儿子出来,任务不简单,挺繁重的。
贾小政:……
“我不保证,你不是还有个徒弟么。”贾政试图拿绛珠草顶包。
但是绛珠草被扔在金陵净慈寺里和镜空大师玩耍了,贾赦抽了贾政后脑一记道,“不要拿外来的糊弄祖宗,必须得亲生的。”
兄弟二人回来不过几日,媒婆已经踏破了门槛。
贾赦克妻的名声还未完全消散,又有北狄那边的战鬼一称,门当户对的都还有些观望意思,倒是来提贾政的比较多,人选都还算靠谱。
其中有两户人家和贾家关系最近,保龄侯史家和东平王府穆家,两家出的都是嫡女。
东平郡王已经被召回京城了,替代他是镇国公世子,东平王府虽贵为太后娘家,三年来却半点好处也未捞到,穆问敏出孝的时候,年纪已经略大,最后借着太后脸面,嫁入了武平侯府。
她妹妹穆问慈便是这次想用来结亲的姑娘。
贾赦和史氏相对坐着商量,首先就排除了穆问慈,史氏对着东平王府,扪心自问也是可以了,但是东平王府欺人太甚,她道,“我就是给政儿娶寒门小户的女儿,也不会让她穆家的女儿进门。”
“这是肯定的,舅舅家的表妹,虽工于针线,但才学都平平,政儿不会喜欢的。”贾赦完全不考虑门第,他看的是姑娘自身,“这些功勋家的女孩儿,家世都足够了,只是其他都平平。”
还算靠谱,但是不出众啊。
贾政是不能袭爵的,也没有贾赦死了爵位给弟弟这种事儿,故而他的妻子人选都要比贾赦的低一些。
譬如王家可以出美艳绝伦的大小姐给贾赦,轮到贾政,就只有资质平庸的三小姐,当然了薛家只捞到个庶出的。
贾赦想了想道,“这些是主动来求亲的,还其他的,娘你可以多相看一二。一不拘门第,二不看嫁妆,人好便可以。”
史氏应道,“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带着敏儿出门去看一看,这两年我不大出去,京中贵女了解也不甚多。”
“最好早些订下来,算着时日百彝族公主要到了,别到时候把咱们政儿捉去当什么异族驸马了。”贾赦提醒史氏,“不过我估算着卫大哥的可能大些。”
卫世子前两年死了个未婚妻,暂时还没有订亲。
他给贾赦的信中就简略提了一句,还没有对树夫人的篇幅多。
而树夫人的干儿子,此时此刻正在和卫侯进行一场父子争斗。
卫侯冷冷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在此放肆。”
卫子麒抱着手臂,挑眉道,“您是不是忘了如今是谁做主?”
第87章
卫侯也是个高大的个子, 对着卫子麒口气亦十分严厉,不想被他如是堵了一句,当时脸色就铁青了,抬手将满桌的东西都扫了下去,“孽子,竟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他和这个嫡长子并不算亲近,尤其卫子麒是贾代善一手栽培的, 父子间的感情就更稀薄了。
卫侯的逻辑是属于迁怒型的, 他的儿子是因为贾代善父子而死, 卫子麒竟然还要为贾代善的死哀悼请丧假。
实在是家族的叛徒。
“自然是没有的。”卫子麒避开地上一块镇纸碎片, 嗤笑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此时卫侯府早就因为那个逆子被夺爵了,还由得你在这里冲我发脾气?”
“如果不是有卫侯府,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卫侯冷静了一些,“因为你是我儿子,方有今天,而不是因为贾代善。”
卫子麒觉得很可笑,又为他可悲, “我有今日, 全然是因为我师父, 除了你生我一场, 并没有你什么功劳。”
尤其在还有受宠庶子的情况下, 要不是贾代善,他大约就庸庸碌碌的无能一辈子了。
卫侯正要怒斥不孝子,贾赦来了。
“世子,侯爷,荣国公到访。”下人恭敬地道,但是率先禀告的,却是卫子麒。
“请他去我院里。”卫子麒瞥一眼卫侯,“父亲要是没有别的指点,我就先走了。”
“就同荣国公说,我身子不适。”卫侯爵位比贾赦低一等,怎么会想去他面前受刺激呢。
他不无恶毒地想,看起来尊贵,不过就是因为爹死得早罢了,他要是长命百岁的活着,成日和贾赦狼狈为奸的卫子麒就得当几十年的世子,永远屈居他之下。
父子走到这个地步,全然没有信任和亲情,也就如此了。
卫子麒早就习惯了卫侯的凉薄和小气,随意拱了拱手,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住处很小,院中靠东面种着一棵香樟树,便是他的干娘,卫侯府众人口中的树夫人了。
这可能是唯一一棵贾赦不想爬的树。
树下随意散乱着一些兵器,贾赦正拎着一柄长剑细看,见他进来便笑道,“卫大哥,好久没见了。”
“就剩了一把骨头。”卫子麒没好气道,“怎么,平常不吃饭的?”
“吃的。”贾赦把长剑平放回去,“屋里说罢。”
卫子麒是个很傲气的人,他的傲气并不在于他的身份,而是他自身,故而对着已经是荣国公的贾赦,他也和从前一样说话行事,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屋子有多小而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外物罢了,无足挂心。
这也是贾代善一直想教导贾赦的,不想艰苦朴素地看管了好几年,结果遇上棵骄奢淫逸的摇钱树。
卫子麒不喜喝茶,给贾赦倒了杯白水,“坐。”
“卫大哥就打算一直这么忍下去?”贾赦道,方才领路的说去卫侯那里请卫子麒了,瞧这个脸色就不大好,猜也猜到父子俩又闹不愉快了。
“快了,他这样刚愎自用,时不时拿了死了那位说事,只怕要再连累侯府。”卫子麒道,他不是说针对那位死了个庶子,但是板上钉钉地谋逆,贾家父子不过听行圣命,他这等怨气冲天的样子做给谁看。
莫说是庶弟,同胞弟弟做了这样的事,也是赶紧地清理门户,上表请罪的。
合着他在那里收拾残局,这位培养出蠢货的爹还预备蹦跶起来。
丫滚蛋吧。
他虽这样多的心理活动,面上仍旧是淡淡的,再给自己倒杯水,“到时候动起手,只怕还要你帮忙。我也没别的打算,就是叫他在府里容养,当个老侯爷。”
不是所有爹都叫贾代善,爵位说让就让,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亲生小老虎。
贾赦想了想道,“不用你动手,放着叫敬大哥来,有个场面能过,便好叫陛下把他的爵位腾给你,你们家老头子也着实糊涂了些。”
他说着不由戏谑地看一眼卫子麒,“卫大哥如今是陛下亲信,不过一两句话的事,还需要这样大废波折?”
卫子麒搁下杯子,回看过去,“马上要二十二岁的人了,别挺大的年纪还挨顿打,不值当。”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两人,都是挺大个岁数没成亲,还都有克妻的名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贾代善这一脉的特性。
“你下次再敢和我动手,我就带着姚先生一起来了。”贾赦道,他指尖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左右也无事,下盘棋吧?”
“五子棋?”卫子麒嘲讽他,贾赦这个动作一看就是从贾代善那儿学来的,对比卫侯,世子爷难得觉得自己也挺惨的,故而又道,“要是正经下棋,我让你三目。”
贾赦微微一笑,“可以。”
半个时辰之后,卫子麒非常想掀棋盘,他沉吟了片刻后道,“再来。”
“可以。”
一个时辰之后,他险些把棋盘一角给捏下来,不假思索地道,“再来。”
“可以。”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眼见卫子麒胜券在握,贾赦忽然堵死他某处,随后宰了他一条大龙,数目的时候恰好卫子麒比他多两目半,算上让的那三目,贾赦最后这盘赢了半目。
还不如大获全胜来得让人舒服,实在是太龌龊,太挑衅了。
一时之间,便攻守之势互换了,贾赦挑拣着棋子,笑道,“卫大哥这么多年,棋艺没有精进多少啊。”
卫子麒的棋是贾代善亲自教的。
然而贾赦整个人都是贾代善亲自教的。
论起来可能是拼爹输了的原因。
卫子麒这样安慰了自己,心下好多很多,弹起一枚白子直冲贾赦脑门而去。
贾赦偏头躲过,那棋子便射中了他后头的花瓶,花瓶应声而裂,贾赦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看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花瓶你得赔,官窑的。”
大方的贾赦道,“赔你十个,古董的。”
果然回去之后,让人送了十个古董花瓶来给卫子麒。
卫子麒心更塞了。
“我才回来,你也不理我。”吩咐了花瓶之后的贾赦脱了鞋子也挤上了姚谦舒的软榻,“看什么书呢?”
姚谦舒百无聊赖地把书摊给他看,“看西游记呢。”
他闲着没事又把红楼梦原著剧情捋了一遍,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是那块补天漏下的石头倒勾起了他看西游记的兴致。
都是补天剩下的,也不知道孙悟空和贾宝玉哪儿有共同点了。
“哦,我要是那些妖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咬一口唐僧再说。”贾赦评论道,自古反派死于话多便是真理,吃就吃了,非得求爱请客论诗啥的一通折腾。
“我还没看到这么后面,我就想唐僧挺惨的,前九世都被吃掉了。你说他见着沙僧脖子上那些头骨,会不会想和曾经的自己打个招呼?”姚谦舒说出来的话更吓人,说罢又把话绕回来了,“我不怪你把我孤零零丢在家里,你倒还埋怨上我了。”
“下回带你。”
“这一整天,干什么去了?”
“去虐我师兄了。”贾赦抽走他手里的书,“这会儿我都回来了,你又看哪门子书。”
姚谦舒也懒得理他,自起身命人摆晚饭,“你要再晚些时候回来,我就自己吃不等你了。”
贾赦见他好像不太高兴,便也收了话头,只闷头吃饭。
到了掌灯的时候,摇钱树斜倚着仍旧翻他的西游记,倒是贾赦出去一天,公文堆得略有些多。
他现在除了原先的情报小部门,还有齐国公时时播报居庸关情况,倒也不比有职位时候轻松多少。
等他把那厚厚一叠子情报看完,还需要分门别类送去给各位小伙伴,这样完全整理下来,已经是快要子时了。
姚谦舒作为一个棵树,居然也要睡觉,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在地上了,整个人蜷着睡得正香。
贾赦屏退要上前服侍的丫鬟,弯腰把姚谦舒抱起来,低头恰好能看到他恬静的睡脸。
姚谦舒一腾空便醒了,勾住贾赦脖子,往上贴了贴,二人嘴唇碰了下,他笑道,“终于舍得睡啦?”
丫鬟们忙一福身,安静地依次退出了房间。
“这不是好东西得攒着慢慢睡才是么。”贾赦脚下很稳,往内室走去,非常没有节操地问道,“睡不睡?”
姚谦舒舔舔嘴唇,“睡。”
不过谁睡谁这个问题需要好生讨论一下。
第二日贾政早晨过来的时候,他哥还没起。
中午过来,也没起。
他非常沉痛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第88章
贾小政第二天来的时候, 还有些惴惴不安, 生怕他哥还在芙蓉帐暖春/宵啥的。
还好,贾赦没有昏庸到这个地步。
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贾赦背着手,在院前团团转, 贾小政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正屋的门先开了, 贾赦迎上去笑道,“起来啦?”
姚谦舒手指抵着他的额头, 把人推开了,“小混蛋。”
顾及着贾小政还在也没有说别的。
贾赦这才回头看到贾小政,挥挥手道,“有事去找赵先生, 我今日不看别的。”
就算是荣国公了,也得给放个婚假吧。
贾小政看他面色如常温和的很,却透着一股子得意洋洋的满足, 他慢慢往后退去, “好的,但是百彝公主今日进宫了,我怕陛下会召哥哥进宫参加接风宴。”
“公主到了让太后接待去,找我接什么风。”贾赦道。
姚谦舒插, 进他们的对话,“百彝族如今是这位公主掌权, 她手上有蛊王, 只怕9你去不管用。”
潜台词是, 得姚谦舒去才成。
送命题来了。
贾赦想都不想地摇头道,“都不去,不过就是又是个皇帝的小事,你得多休息,我让人去热粥了,怎么还没端来。”
贾小政简直听不下去,一溜烟跑了,他在花园子里绕了又绕,心里的窘迫慢慢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恋爱的渴望。
妈哒,我也想谈恋爱,疯狂地撒狗粮。
他心里有事,便没有注意脚下,冷不丁草丛里窜出来一条金色的大蛇,被他踩得正着。
贾小赦:……
大蛇:……
好死不死,踩在蛇七寸上,蛇不能动,贾小政又不敢动,生怕松了脚那蛇跳起来咬他膝盖。
“哥哥!哥哥救命啊!!!”贾小政踩得又重了些。
大蛇头部贴在地面上,像人似的翻了个白眼。
贾赦还以为家里进刺客了,不紧不慢地给姚谦舒喂了口粥,对面的树没个正形地把腿搁在他身上。
“不去看看?”姚谦舒的脚在他腰上蹭了蹭。
“别闹。”贾赦有些怕痒,侧身躲了躲,“东院有护卫的,他一喊就有人救的。”
贾小政:……我再也不是你最宠爱的小朋友了。
万万没想到,护卫听是听到了,但是这蛇瞧着就诡异啊,难不成真剁了?
贾政站得腿有点麻,护卫道,“要不我替您踩着,您缓缓?”
“算了,就我踩着吧,这蛇看着毒性就很强。”贾政道,他现在就盲目相信兄嫂可以完美解决。
护卫心想二公子刚刚叫得这么响亮,国公爷肯定很快就能赶来。
谁知贾小政腿麻透了的时候,贾赦也没有现身。
护卫只好踩在贾政腿上帮他使力。
他的同事则去通报给贾赦。
贾赦也只好放下勺子,麻烦他好看的媳妇儿帮忙一起走一趟。
贾小政站得又累又麻,等贾赦到了的时候,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么东西。
“年纪小小的,还挺啰嗦的,抬脚。”姚谦舒蹲下身道。
护卫懂得贾小政的悲剧,俩人左右一拽胳膊,直接把人给抬起来了,“姚先生请。”
姚谦舒在众人紧张的眼神里伸出手去,金色的大蛇把他手上蹭了蹭,然后慢慢缠绕到他手臂上。
众人:……
“这是我朋友,大概是跟着其他人进京来找我的。”姚谦舒说道,待得人都散了,他对着贾赦又低语了几句,“那时候小金护过我挺多次,有它在我附近,很多毒虫都不敢过来。”
“原来如此。”贾赦试探地摸了摸小金,对它满怀歉意地道,“刚才真是对不起,我弟弟还踩了你。”
小金扬起脑袋,小绿豆眼还能看出些许生气的情绪。
“这是我媳妇儿,不许气了。”姚谦舒搔搔它的下巴,“走,给你去找个好看的窝。”
兄嫂就这样带着大蛇走了,被扔在原地的贾小政:……
他还是出去逛一逛吧。
于是贾小政就牵着马,又带着贴身的小厮出去购物减压了,他的小厮名叫烹茶,和贾赦从前的青锋青刃又有不同,烹茶就是从人牙子手里满来的寻常小厮。
重点不是他出门买了什么,重点在于梨香院统共两进,外头一进已经改作个小马棚专供贾赦用,贾政既然从东院出门,自然那个门近,回来时候给贾赦姚谦舒带了点心,便也原路返回了。
他牵着马回来,却不见马夫李老头。
“大约以为二公子会从前头走,就躲懒去了。”烹茶接过缰绳,“我来吧。”
“嗯。”贾小政点头,谁知过了穿堂,就见李老头正趴在厢房的门口往里张望,脸上满是猥琐的笑容,他看得很入神,没有察觉到贾小政回来了。
贾小政瞧着那笑略有些恶心,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他身边,一拍肩膀道,“老李你/干嘛呢?”
跟着贾赦混了三年,他也学坏了不少。
“啊!”李老头大喊一声,吓个半死,结结巴巴道,“二……二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在看什么?”贾政更是觉得古怪,绕开他“咣当”就踹开了房门,里头一对男女正激烈地交缠在一起,尚有一件石榴红的外衫被扔在临近门口处,可想而知他们是有多努力。
男人顶着肥硕的肚子,把女子遮掩在身后,虚张声势道,“还不快出去!”
“哟,赖大老爷兴致啊。”贾政瞧着他说话时候一颤颤的肚子,更觉恶心,“青天白日的,在祖父的清修的屋子里做这等腌臜事,眼里还没有荣国府?”
这个赖大老爷是贾小政的刻薄话了,这位赖屈是史氏陪嫁丫鬟的丈夫,后来这个丫鬟出去了,赖屈便留在贾府当个二等管事,很有些体面。
“二公子,这些个事别污了您的眼睛,咱们有话好好说。”
贾政没有说话,暗自思忖东院的门禁还不够严,按理说赖屈是不可能溜进东院还跑到梨香院贪欢的。
烹茶照看好了马,过来寻贾政,冷不防遇到了疑似捉奸的场面,惊诧万分,比贾政还要激动,,“这衫子不是琉璃姐姐的么?夫人赏给她的时候,恰好我去替国公爷传信。”
琉璃是贾母给贾赦的丫鬟,他又有些不敢相信,又仔细瞧了瞧缩瑟在赖屈身后的女子,“真的是你!夫人正在给你找亲事,何况这赖管事年纪也不小了啊!”
贾小政只觉气愤难当,打断他道,“你大小也是个男人,怎么不是盯着人家丫鬟的衫子就是盯着人家的亲事,能不能行了?走了走了。那什么,把门关上。”
虽然他哥哥是去搞基了,但是你成日贴身伺候,见了我哥哥这样的人物,居然还能吃得下赖冠思?
离开梨香院挺远了,烹茶还在唠叨,“真真是贱人一双,赖屈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摸上丫鬟,还是国公爷院子里的大丫鬟!国公爷的颜面何在!”
贾政踢了他一脚,“快闭嘴,姚先生嫌弃我话多,我看你才叫话多。”
他说着口气严厉起来了,“管好你的嘴,再敢胡咧咧同我哥哥怎么样,我这就叫人牙子来发卖了你。”
烹茶知道其中厉害,忙表忠心道,“二公子放心,小的一个字都不会吐出来。”
一回东院,他便去找东院的管事大丫鬟春风商议琉璃的有关事宜了,烹茶也没说错,实在是太打贾赦的脸了。
春风不敢隐瞒,和贾政一起去见了贾赦。
“这也和我有关系?他们私通,关我什么事。”贾赦拒绝接受这个看法,“娘不在家,等她回来再处置吧。”
“在世人的眼里,哥哥你院里的丫鬟就是您通房和姨娘的后备军啊,他睡了您的丫鬟,不就是等于睡了您的人。”贾小政不高兴地道,“还好知道的人不多,我已经叫人把李老头和奸夫淫妇都关起来了。”
说实话,他看着贾赦头上的白玉冠都觉得绿油油的了。
姚谦舒听罢这些个通房姨娘的话,摸摸手上的小金,小金缓慢地顺着桌子朝贾小政爬去,他笑道,“你倒是替你哥哥想得多,你要是瞧上哪个,带回去当姨娘也可以。”
“我不是,我没有。”贾小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个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讲了下别人的意思。”
想了想破釜沉舟似的道,“我一直是希望姚先生您和哥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
姚谦舒一挑眉,揪住小金的尾巴,“最后一个可能需要靠你来努力了。”
贾小政:……今天的我为何也如此的惨烈。
还没有娶到媳妇儿,已经预订出三个儿子的任务了。
贾赦语重心长道,“时间紧,任务重啊,政儿你从今天开始就多补补。”
不能虚啊。
第89章
贾小政觉得自己简直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去连饭都是吃得心不在焉, 天一黑便去睡觉了, 正在他抱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之际,听到外头惨烈的嚎哭,惊得贾政立时翻身就坐起来了, 怒道, “谁在外头号丧?”
贾小政略微有一点起床气。
他在金陵也和二贾小政养成一样的习惯, 休息时候是从来不留人在内室的,小丫鬟隔着帘子战战兢兢回话, “是赖嬷嬷在外头吵闹,说您……故意叫琉璃姐姐去勾引赖管事叫她没脸。”
她话还没说话, 战火就燃进来了。
“赖嬷嬷, 二公子正在休息, 您不能进去!”
“让开!”
帘子被人一把扯下,赖嬷嬷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二公子好大的派头!出去打听打听, 哪家小爷会给长辈贴身服侍的没脸的,就算要送个女人,也送的好些的啊,这种破鞋也往我们家送。”
她说话间, 通身都弥漫着酒意, 一看就是喝多了来发酒疯。
丫鬟们都被吓得不轻, 连忙下了死力气将赖嬷嬷拽出去, 连推带拉地弄到院子里。春风顾不得许多,将赖嬷嬷堵了嘴,又喊了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抓着她双臂,摁得他不能动弹。
贾小政随手披了件外袍,满脸都是不耐烦,“这满院子守着的都是死人?”
他们兄弟两个三年未归,除了放出去的丫鬟,其他人还是同样待遇,既不用干活,又保留了副小姐的享受,不免都懈怠下来了。
“这里交给奴婢便是了,二公子回去继续休息吧。”他院里的大丫鬟春水试图将他请回去,又拼命给其他人使眼色。
贾小政的起床气却愈演愈烈,用平时根本不会出现的轻慢语气缓缓道,“我活了十八年,这样冲进我屋里的,除了我哥哥,倒也没有第二个人。”
连着贾代善都不会。
他眯起眼,神情不悦地扫了一圈院里众人,模样像足了从前的贾赦,“这么多人,连一个人都拦不住,请问下,要你们有什么用?至于赖嬷嬷,呵,算了不说了,咱们家用不起你这么金贵的奴才,你既然是我母亲的陪嫁,明儿就送你回史侯府去,我也好好问一问舅舅舅妈,贴身伺候长辈的就比我都要尊贵了。现在,该干嘛都干嘛去,再叫我听见谁吵吵,仔细她的舌头。”
丫鬟婆子下饺子似地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出声。
赖嬷嬷酒还没醒,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口中呜呜做声,不断试图辱骂贾小政。
“还不赶紧拖下去!”春水忙道。
有个婆子最是不懂看眼色,当即讪讪道,“这往哪儿拖啊,大半夜的,赖姐姐又是夫人身边的人。”
“我刚刚说的话都没听见?”贾小政转身,脚下还有点飘,“你既喜欢尊重她,就去给她当奴才吧。”
多了两句话,结果从油水丰厚的院子可能要被送去给赖家做奴才的奴才,那婆子心中暗恨自己多嘴,却不敢再说话,只得跟着其他人装模作样地去拽赖嬷嬷。
待得事情了结了,春水这才敢进去,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挂好,打量着贾小政重新睡熟了大大松了口气,二公子平日脾气最好,唯有一点,就是不能打扰他睡觉,没睡好的贾小政战斗力可是很强的。
贾小政这一觉也没能再睡下去,宫中来人传旨了,贾赦叫人把他穿戴好了领过去。
他到的比贾赦要早一些,宫里一行人正由贾家大总管忠叔陪着喝茶,正厅十六扇雕花大门全开,贾小政眼力也不差,远远望去便看得一清二楚,既有太监,亦有女官,倒都像是正经宫人。
他甫一进正厅便道,“有劳几位天使走这一趟,大晚上的,实在是辛苦。”
为首的传旨太监见他装束贵气,不敢托大,起身弯腰笑道,“咱们做奴婢的,替太后娘娘办差是本分,哪里来的辛苦二字。公子可是国公府的二公子?”
贾小政扶他一把,笑道,“正是,大人莫要多礼,快请坐。”
“当不得二公子一声大人,您唤我小程便是。”传旨太监重又坐下,一指那位女官,“这位也是慈宁宫的,太后娘娘身边近来最得用的姐姐。”
女官却不似他态度友善,见了贾政亦是神情高傲,福身道,“我等为太后娘娘传旨而来,二公子还是命人去催一催荣国公太夫人的好,耽误了娘娘凤谕,你我都吃罪不起。”
“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多日,家母早就想进宫请安了,方才我来时已经叫人催过了,想来是快了。”贾小政信口道,坐到那位程太监下首,“忠叔,怎生不上点心,府里的东西虽比不上宫中,到底还能入口。”
女官虽不悦,还是被程太监眼神压下了。
约莫又是半盏茶的时间,史氏方至,已是按品大妆,由贾赦搀扶着。
贾赦给了贾小政个眼神,示意小朋友站到后面去。
“既然太夫人来了,那咱们就开始罢。”女官略缓和了脸色,催促地看向程太监。
贾赦兄弟一左一右扶了史氏跪下,听得程太监道,“传太后娘娘口谕,着令荣国公夫人史氏即可进宫觐见,不得有误。”
史氏借着拜伏的动作掐了掐贾赦手心,贾赦会意,低声道,“娘放心,这回正赶了个巧宗。”
“国公爷说什么?”程太监笑问道,“奴婢没有听清。”
“这孩子问我身体呢,这几日有些不适。”史氏话未说完,人已经瘫软在贾赦身上,演技非常的浮夸。
贾政隐约明白,忙扶着史氏坐到椅子上,装模作样地急道,“母亲?母亲!快去请太医!”
讲道理,他演技更差。
那女官欲要上前查看史氏状况,冷声道,“荣国公夫人可晕得真是时候,这是要抗旨了?”
贾赦伸手将她隔开,“我母亲已然病倒,不敢将病气传给太后娘娘,还请二人天使在娘娘面前替我们解释一二。”
“我只问一句,是不是荣国府要抗旨不遵?”
程太监忙拉了拉那女官,赔笑道,“还是让太夫人进宫方才是啊,国公爷这个时候也不一定能请到太医,今日宫中当值的却是贵府常用的那位,太后娘娘最是体恤人,必定会赐医施药,如此既省了一来一去耽误病情,又对娘娘有个交代,您看如何?”
这二人口口声声都是慈宁宫和太后娘娘。
按理说无甚问题,传旨的天使摆摆架子也是常事。然而贾赦虽暂时手中无兵,但还是帝王心腹,来荣府传旨的,谁不是恭敬有加的。
最重要的是,贾赦先前见过这位女官。
当时还年幼,随着史氏去理国公府给他们太夫人贺寿,那时候在国公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正是这位女官。虽隔了几年,容貌略有变化,但贾赦自认不会记错人。
这理国公府便是柳妃娘家,如今也没有理国公府了,这个人不知哪里窜出来的。
因而贾赦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我看不如何。”
贾小政作为一个护兄狂魔,开始对外开火,“不知这位女官在宫中是何品级,身份究竟如何贵重,我兄弟二人虽不肖,我哥哥却也是御封的荣国公,女官替太后娘娘传口谕,竟传出了我祖宗的风范,对我不敬便罢了,我母亲病体难支,竟也要苦苦相逼!咱们还是等天亮了去陛下面前理论得好。”
“二公子好一个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分明是荣国公违抗凤谕,不敬中宫。”女官毫不示弱,“等到了陛下面前,不知道二公子又该如何解释。”
贾赦道,“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明人不说暗话。柳妃同理国公乃是人人喊打的逆贼,太后娘娘如何会叫理国公府的人成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
程太监仍是镇定,“国公爷同二公子聪慧过人。只是国公爷不妨听奴婢一言,如今陛下不肯重用您,您总该给自己找一个前程吧?”
“前程就是诓我母亲进宫?派个奴婢来打脸?”贾赦吩咐道,“捆了。”
这个朝廷搞不好了,动不动就有人要谋反,安内就没做到。
过了这遭,希望小美人更强硬一些吧。
隔了一道影壁的正门嘈杂喧嚣起来,负责荣府安保工作的护卫来报,“二公子!外头有贼人围住了咱们国公府,方才要硬闯正门,已经打退了一波。”
那女官听罢死命挣扎起来,大喊道,“荣国府只要现在肯归顺我们主上,主上可以答应既往不咎!”
但是说来说去也没说主上到底是谁。
“你真该庆幸我不打女人。嘴先堵了。”贾赦一笑,森森寒气,“去叫这些狗胆包天的东西知道知道,荣国府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第90章
贾小政第一反应是拉住贾赦, “哥哥你别亲自去啊。”
他哥的剑都给父亲陪葬了, 这会儿总不见得反悔了亲自要上吧?
贾赦回头弹了他个响栗, “我亲自去哪儿啊我就去?”
“就去门口打架嘛。”贾小政缩了下脖子, 揉揉额头,“你下次轻一点嘛。”
挺大个人的,还这样带着些奶音撒娇, 他在贾赦面前可比对贾代善放得开多了。
亲生的哥哥啊。
“轻轻轻, 哥错了。”贾赦也揉了两把, “我不去跟人打架,但是我得去看看什么情况吧?”
“那你带着姚先生去啊。”
在贾小政心里嫂子要比护卫啊随从好用得多, 简直流弊得飞起。
贾赦:……
“来人,送太夫人同二公子回去休息。”贾赦道。
史氏亦是将门之女, 此时冷静异常, “高墙深院, 断不是贼子能闯进来的,你只管放手去做。”
“去把荣禧堂和我院里的灯都点起来,母亲带着二弟和敏儿去马棚边上的院子, 我派一队人从里头守着,除非是我亲来, 否则谁来也不要开门。所有下人都不许乱跑, 守在自己屋里,否则事后全家发卖。”贾赦想了想, 须臾之间就做出了安排。
史氏也不多说, 匆匆而去, 贾赦看着她的背影,随口问道, “可知宁国府现今如何?”
他连北狄人老窝也屠过了,这等小事半点不放在心上。
“暂时不知,宁国府沉寂多年,此番应当是冲着您和夫人来的。”贾忠道,“国公爷千金之躯,还是暂避的好。若有万一,叫我如何向老国公交代。”
贾赦笑着拍拍他的背,“若是在这些个贼人手里也能有个万一,我爹保准亲手掐死我,忠叔不必担心我,我又不是那等娇弱的。”
贾府正门喊杀声、撞门声震天,那朱漆大门坚固非常,短期内是撞不开了,护卫都蓄势待发,弓箭手对准墙头都已拉满了弓。
贼人设施还挺齐全,想来是备了高梯,墙头已经有数人冒头了,眼看就要翻进来。
贾府的一队护卫手持弓箭,将墙头护得密不透风。
对方的攻势停顿了片刻,再来的人就举了轻便的藤盾,借着掩护朝里头射箭,好在府内早有防备,除几人有擦伤外,并无甚伤亡。
“他们举个藤编的是准备给我们做靶子呢?”贾赦瞧着那藤编的盾牌一挑眉,只见某个年轻护卫三箭连发,尽数射在同一个位置,竟将那腾盾击破,正中贼人右眼,贼人大喊一声朝外跌去,又撞下许多自己人。
他见双方胶着,便扯了贾忠退到影壁之后,下令道,“布火箭阵。”
贾小赦的拿手好阵了,那会儿烧忠顺王就是这个。
一波箭阵过后,外面渐渐安静,贾赦道,“必不会就此罢休,府中守卫向来是忠叔在管,我守在正门处,还劳您去府中各种巡视一遍。”
“国公爷千万小心。”贾忠一抱拳,领命而去。
“贾家人都是缩头乌龟!!”外面有人扬声骂道,“兄弟们,咱们把这乌龟荣国府的牌匾摘下来砸了,哈哈!也不枉费走这趟!说什么开国功臣,不过是些没骨气的东西!咱们这样堵着门,他们都不敢露头。”
另一人接口大笑道,“你们见没见过那荣国公的模样,说不得这平级袭爵是如何来的,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到时候也叫咱们主上尝尝味道,主上若是喜欢,说不得能留了荣国府也说不定。”
“国公爷!不如开门攻出去!这等贼子绝非我们的对手。”一众亲兵护卫都听不下去了,有沉不住气地向贾赦请命道,“属下愿意打头阵!还请国公爷下令!”
外面已经传来木杆捅牌匾的声音吗,众人都露出不堪受辱的神情。
“去取梯子来!”贾赦喝道,梯子是早就备好的,立时有两人搬了一架长梯过来,贾赦一指正门处,“架在这里。”
他单手拎过一人的弓箭,三两下攀到顶端,不等外面贼人反应,已是上了屋脊,连射数箭,破空声连响,那几个污言秽语还在叫嚣的尽数被射杀。
“凭你等小贼,也敢辱我荣国府,去下头和阎王认罪吧。”贾赦又搭弓指了一人,“许是下辈子投胎能有个干净嘴。”
“在那里!快射箭!”有眼尖地看到屋脊上的贾赦,指着他大叫,贾赦一松手又射中一人,匆匆向后一个旋身,仍旧站在那梯子上警戒。
“世子!有贼人进来了!”烹茶半身是血,狼狈不堪地穿过夹道,语速极快,“方才二公子命我去小门看看,不料小门竟是开着的,两个守门的婆子都被斩杀了。”
这小门便是当时贾赦跪祠堂时候贾敬给他开的后门了。
“我知道了。”贾赦说罢便见姚谦舒走了过来,倒像是来赏花喂鱼的,还打了个哈欠,他带了几分笑意道,“你怎么过来了?”
“你接个旨,大半天不回来,我来瞧瞧。”姚谦舒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贾赦摩挲着掌心里的一张小纸条,“就这么耗着的情况,我有别的事,需得这里拖一拖。”
“我知道了,那我去你娘和贾政那里看看?”姚谦舒问道。
贾赦见着那墙头此起彼伏,仿佛打地鼠一般,他道,“你留在这里吧,别让他们真把我们家牌匾拆了。”
“嗯。”姚谦舒趁着和他交错的时候,飞快地捏了下他的手。
“别闹。”贾赦低声道,这儿人家来攻城呢,严肃点。
姚谦舒索性拖着他的手不肯放了,笑道,“谁闹了?”
“我闹了。”贾赦也没忍住笑,晃了晃他的手,“那我过去了。”
“嗯。”
摇钱树这才肯撒开树枝。
才到马棚边的院子,就听到有人在说话,贾赦探头看了一眼,竟是卫侯。
卫侯正在朝里面喊话,“太夫人,还是不要反抗了!你瞧见隔壁已经烧起来了,迟早是要烧过来的,只要你出来,我便饶你和几个孩子不死。”
里头史氏并没有回话,静默一片。
确实有黑烟从马鹏方向传来,但是贾赦并不太信卫侯这个时候会放火,卫子麒说过,卫侯性格和他那死鬼弟弟很像,只怕这是用来诓骗史氏的。
他也反应过来了,妈的,这就是卫世子搞他爸的办法啊?那你别来我们家玩儿啊。
贾赦拍拍吓得直哆嗦的烹茶,附耳道,“一会儿你从一数到一百,然后这样喊,就往后跑。”
烹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哆嗦,用力点了点头。
贾赦带着他的人,绕到另一边的马棚去了。
自小在这荣国府里疯跑,府中有几个狗洞比那些个下人还要清楚。
他还真就找了个狗洞。
从马棚偷跑出去就是贾府侧门,贾代善原本是命人堵上了,贾赦愣是阳奉阴违,拿储水防火的大缸遮住了。
贪玩留的后路,今日竟派上了用处。
护卫将水缸推开,露出能供一人通过的狗洞,贾赦等了又等,“这烹茶数个一百怎么这么久,不等了。”
说罢他朝护卫们抬抬下巴,护卫们交换了个眼神,随后把最小最面嫩的那个推出来,“小石在家一直怕狗洞的,熟练工。”
小石有意替自己辩解几句,又怕耽误贾赦的事儿,只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地,便趴到地上轻车熟路地钻起了狗洞,初时为了观察情况,只探过去脑袋,之后动作便迅速起来,眨眼便过去了。
再大的国公爷,该钻狗洞的时候也得钻了。
贾赦属于中间偏前的,刚过去就被人扶了起来。
他料得不错,马棚根本没烧起来,有两个人在墙边烧干草,风向也很配合,恰好将烟朝着院内吹去。
府中的老马夫已然遭了毒手,马厩里的马匹见了贾赦扭过头来,不安地踢了踢栏杆,贾赦忙比了个手势,“嘘!”
“谁在那里?”烧草的人还是被惊动了,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其中一个持着刀警惕地朝着角落走过来。
此时贾赦带的人才钻进来一半,他屏息往外走了两步,眼看人就要走近,他迅速上去捂住嘴就是一记手刀,对方连人都没看清楚,就已被劈晕在地。
剩下那个不等贾赦发令,已经被护卫抹了脖子。
梯子被从草垛后拖出来,荣国府的马棚很大,马匹数量不少,因此时候需要翻晒干草,两个草垛后面都各有一把梯子,虽比墙要矮一些,但是以他们的身手也足够翻过去了。
其他人是断不敢叫荣国公去打头阵了,两人率先上了墙,悄悄挥了挥手,打了个暗号,里头的护卫瞧见了,低声报给史氏知道,拖后腿的已经堵嘴绑好了,也无他人要防,史氏压低了声音,让贾政抱好了贾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