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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年朝夕话音落下,整个困龙渊似乎都静了片刻。


    雁危行那股莫名的恐慌轻而易举的就被年朝夕安抚了下来,心中因沈退的那番话而躁动不安的凶兽心甘情愿的蜷缩了回去。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少女的发顶,而那少女像是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寻常一般地说道:“雁道君是什么人,雁道君这两百年里经历了什么,自然该由雁道君恢复记忆之后亲口对我说,除此之外,谁都没资格替他说他曾经如何如何,而你沈退是那个最没资格的人。”


    雁危行喉结上下滚动,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说完便随手拍了拍雁危行的手臂,道:“雁道君,怎么不动了?我们要快点儿了。”


    雁危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轻声道:“好。”


    雁危行重新动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锐利的像是一把开锋已久的剑,生杀之间冷漠的像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鬼。


    血色的剑势连成一片血色的天空,满月般的剑势在这片天空中升起,月色深空交相辉映,地狱中便升起了一轮月亮,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身后,沈退抬头看着那片月色与血色交相辉映的天空,心中泛起了近乎苦涩的绝望来。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对年朝夕说出了那番话。


    然而他忘了,他所认识的兮兮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她信任你的时候,身家性命交托给你也无妨,而她不信任你的时候,你在她面前就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发觉了战神之女身上这即天真又残忍的性格。


    而且在她身上,从来没有所谓念旧情这三个字,她将信任收回的同时,便会强迫自己将以往的情谊也断的一干二净,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狠。


    唯有这一点,她像极了杀伐果决的战神。


    也正是因为如此,曾经的沈退一度对年朝夕抱着一分警惕,哪怕是在战神尚在,他们之间最无冲突的时候,他仍旧不能说自己曾和年朝夕交心过。


    他从未见过毫无保留的信任,便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信任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也从没想过这种信任会落在他身上。


    父母对子女尚且有所保留,夫妻之间尚且勾心斗角,何况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所谓信任带来的东西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信任破灭那日,便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信任组成的关系不牢固到仿佛一戳就破。


    这些统统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不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他便能毫不犹豫的舍弃。


    在他看来,这世上一切的关系,都没有纯粹的利益关系来的牢不可破。


    当两个人的利益彻底纠缠在一起时,哪怕彼此相恶,哪怕血海深仇,他们都最起码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这是最能让他冷静,也最能让他安心的联系。


    就像他和牧允之。


    曾经,沈退试过将年朝夕也拉进这种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利益关系之中。


    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试图弥补他和年朝夕之间的越来越深的裂痕。


    但那个人像一团燃烧在黑夜里的火一般,拒绝被束缚,也拒绝被安排,她燃烧在黑夜之中,看似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但却能在顷刻之间烧尽这世间一切污秽和不洁。


    后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邬妍,并且自以为自己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直到现在,曾经愿意与他分享一切的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自己曾付出的信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而这次,他甚至没有挽回的机会。


    年朝夕丝毫不知道此刻沈退心中都纠缠着什么,她顺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越走,那雾气就越是浓稠,她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催促着她,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闭目,神情沉思。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困龙渊,便也没有人比她更能察觉此刻的违和。


    困龙渊并不大,刚刚雾气升起的时候,年朝夕离那恶蛟的距离并不远。


    按照他们这么走下去,横穿整个困龙渊都绰绰有余了。


    而如今,这雾气仿佛一直走不到头一般。


    她明明能察觉到那恶蛟的方向,却像是无论再怎么走都无法靠近一般。


    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那越来越浓稠的雾气。


    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突然抬手指向前方,冷声道:“不走了,雁道君,你用尽你的全力斩出一剑,不要留手。”


    雁危行闻言既没有问她刚刚为何会突然停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年朝夕话音落下,他径直提起剑,血色的剑势凝聚于剑尖。


    下一刻,剑势破空而去,斩破他们面前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雾气,斩碎一路之上那白色的怪物。


    那剑势明明只有一线,却斩出了铺天盖地般的威势。


    随着那剑势迅速推进,他们的视野逐渐开阔,转瞬之间,剑势毫无预兆的破白雾而出,一只巨大的眼睛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眼睛和他们之间几乎是近在咫尺!


    年朝夕心中猛然一跳。


    原来那白雾不只是遮挡了视野,它甚至模糊了距离,她自以为离那恶蛟仍有很远,谁知道那恶蛟就在白雾之外,冷冷的看着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


    年朝夕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气。


    在她冰冷的怒气之中,雁危行已经破开了白雾的剑势却仍旧没有停下,破开白雾之后,那剑势毫不留恋,径直斩在了白雾之后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红色的剑势与红色的血液一起炸开。


    那只巨大的眼睛无法抑制般的往后仰去,与此同时,痛苦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年朝夕心中一惊。


    她看得分明,在雁危行的剑势触及恶蛟的眼睛的前一刻,恶蛟的眼睛是闭上了的,然而雁危行的剑势却径直穿透了恶蛟那堪称变态的防御鳞甲,直接穿过了它的眼皮刺入眼球。


    这一剑会不会直接瞎了那恶蛟的一只眼睛年朝夕不知道,但她知道现在那恶蛟绝对不会好过。


    趁着恶蛟仍旧没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年朝夕立刻上前两步,一脚踏出了白雾。


    此时此刻,恶蛟的整个巨大头颅全部暴露于年朝夕面前,她整个人直接踏足于困住恶蛟的深渊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能直接掉进深渊。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那恶蛟被迫仰着头,他那紧闭的眼睛中缓缓流下一丝血来,痛苦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年朝夕和恶蛟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年朝夕毫不犹豫,径直捏起了封印法诀。


    一缕金色的光芒出现在她掌心,那光芒飞快的凝聚成团,又迅速纠缠成一条条金色的锁链,这些锁链和深渊之中锁住了恶蛟的那些锁链一模一样。


    锁链成型,年朝夕迅速划开手心,用力握住锁链的一端。


    一瞬间,灵力连带着血气一起被吸入锁链之中,那条金色的锁链瞬间金光大盛,锁链的之上甚至隐隐纠缠着红色。


    恶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低下了头。


    年朝夕双指并起,在它低头的那一刻,点在了恶蛟巨大的头颅上。


    年朝夕整个人还没有恶蛟一个头颅高,但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并指点在恶蛟额头上,恶蛟便直接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色的锁链如有意识一般从年朝夕手中飞出,飞快缠绕住他的身体,锁住他的逆鳞,随即沉入深渊之中,和那些旧锁链纠缠融合。


    苍茫的天地间,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上,巨大而狰狞的恶蛟,弱小而纤细的少女。


    恶蛟动也不能动,仅剩的一只眼睛像是酝酿出暴风雨。


    此时的年朝夕离恶蛟极近,近到恶蛟鼻息之间呼出来的起来都能吹的她的衣衫猎猎作响。


    于是她便也清晰的看到了,当那锁链彻底锁住恶蛟、年朝夕的血脉封印重新完成时,那恶蛟仅剩的一只眼眸中是怎样泛起一抹恶意又嘲讽的笑来。


    年朝夕察觉到不对,立刻准备后撤离开。


    然而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浓雾尽皆朝着年朝夕涌来,那些浓雾化作了水一般的漩涡,拖曳着、纠缠着,转瞬之间就将年朝夕吞噬进了其中。


    被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年朝夕看到一个人影毫不犹豫地朝她奔了过来,连一丝停顿也无的跟着她跳入了漩涡。


    她眼前,跳下来的那人越来越近,终于靠近她时,他猛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跳楼般的下坠感依旧在继续,年朝夕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他,喃喃道:“雁危行……”


    雁危行失而复得一般用力抱住她,半空中突然一个翻转,将年朝夕置于自己胸前,整个人背对着下方。


    在他怀中,年朝夕察觉了他想给她当肉垫的意图,突然就挣扎了起来,语气强硬道:“雁危行!你松开我!”


    雁危行向来遵从年朝夕的话,可是这次,他却难得强硬的直接制住了她的挣扎,伸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不让她再动弹:“兮兮,别动。”


    年朝夕气恼:“那就快松开我!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雁危行没有回答,却突然抬起头,看向上方。


    在他的视线里,白衣修士正被漩涡中的烈风翻搅撕扯着,勉力支撑。


    雁危行冷眼看着,手边就是自己的佩剑,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知道,这个叫沈退的人只比他晚了片刻,便也随之跳进了漩涡之中。


    但那又如何呢?他想。


    年朝夕正在自己的怀里,被自己保护着,而这次,他没有来晚。


    雁危行用力抱紧了年朝夕,等待着落地。


    下一刻,他的脊背猛然撞击到土地上。


    轰然一声巨响。


    ……


    魇儿站在困龙渊外,神情阴沉晦涩


    在她的视野之中,整个困龙渊被白雾笼罩,这白雾如有神智一般,里面的人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


    刚开始时白雾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可是现在,连那些响动都没了,困龙渊上下寂静的可怕。


    月见城内所有燕骑军如今都围在了困龙渊上,试图找出进白雾的方法,动作之间悄无声息。


    念溪陪在魇儿身边,有些手足无措的安慰道:“魇姑姑,没关系的,方才白雾闭合的时候兮兮仙子身边的那个道君和、和沈退都闯进去了,那沈退虽说不堪,但好歹实力还在,现在在里面未必会有事。”


    魇儿闻言嗤笑一声:“我从来没指望过他。”


    她能还维持理智的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雁危行也跟了进去。


    她从来没信过沈退,但雁危行和他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哪怕看不惯雁危行在姑娘身边的模样,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他在姑娘身边,足以让她安心许多。


    这个人……最起码在他死之前,他绝对不会让姑娘出任何事。


    魇儿用力闭了闭眼睛。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听见有燕骑军惊喜道:“金光!是金色的锁链,是主上在封印恶蛟!”


    魇儿猛然睁开了眼睛,视线之中,一个巨大的恶蛟虚影浮现于白雾之上,然而下一刻,又被金色的锁链狠狠地拽了下去!


    是姑娘在封印恶蛟!


    魇儿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见有人惊恐道:“怎么回事儿,这白雾……”


    话音还没落下,魇儿眼前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方才还阻挡他们的白雾尽皆破碎,疯狂地涌向一个方向,翻搅成了巨大的漩涡。


    然而白雾散尽,困龙渊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时,魇儿心中却猛然一跳。


    困龙渊里,没有一个人。


    只有那巨大的漩涡翻转着,几乎笼罩住半个困龙渊,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


    怎么回事儿?姑娘呢!


    困龙渊上乱成一团,月见城里也乱成一团。


    困龙渊上生变,龙吟声响彻天地,新一代的修士和早已不知道更替到第几代的凡人们茫然四顾一无所知,前者以为是敌袭,后者险些以为这是什么天罚。


    只有经历过两百年前,见过曾经的小城主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封印恶蛟的人明白那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都凉了。


    安逸了两百年,他们险些忘了那困龙渊的威胁。


    最开始小城主战死,他们担忧过困龙渊的封印该怎么办,可一年年过去,封印没有丝毫动静,便有人猜测小城主是在战死之前做了什么。


    于是一年一年,他们便也继续安逸了下去。


    可是如今,困龙渊的恶蛟再一次冲破封印,仿佛一下子将他们拽回了两百年前。


    但是两百年前还有小城主,如今他们有什么?


    等恶蛟破出封印,等死吗?


    绝望一分一毫的蔓延,直到有一刻,困龙渊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时有时无的龙吟声消失,天空之上金色锁链巨大的虚影显现一瞬。


    满城的人都在抬头看着那锁链。


    有那么一瞬,突然有人哽咽道:“是小城主回来为我们封印恶蛟了吗?”


    另一人失笑:“说什么呢你,大概是魇姑姑他们想到什么办法了,但是……”


    “但是如果小城主真的回来了该多好。”


    话音落下,正好钻进一个风尘仆仆赶到月见城的修士耳朵里。


    巍峨的城门前,曾经的月见城城主险些拿不住剑。


    ……


    年朝夕落地之时便被那巨大漩涡的冲击撞晕了过去。


    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落在了一个浅溪之中,潺潺的流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


    但她却本能的觉得疑惑。


    困龙渊里哪里来的溪水?这里不是困龙渊了吗?若不是的话,那漩涡将他们带到了哪里?


    还有……雁危行!


    落地之前,雁危行垫在她身后。


    可是如今,她却没有感觉到雁危行的存在!


    昏昏沉沉的大脑在这一刻突然清醒了起来,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睛,胸口顿时一阵灼热的疼痛。


    她忍住疼痛,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果然看见一弯溪水,浅浅的,还没没过她脚踝。


    她抬头四下里看,四周昏暗幽深,连天空都是混浊的颜色,一时间居然分不清现在是阴天还是黑夜。


    一个陌生的地方。


    年朝夕想起还失忆了的雁危行,赶忙撑起身体四下寻找。


    她除了胸口处有些不适之外,身上并没有大伤,应该是被雁危行挡住了。


    可是雁危行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年朝夕顺着溪流找过去,突然在一颗巨石之后发现了半边衣摆。


    她心中一喜,立刻跑了过去。


    “雁危……”绕道巨石之后,她整个人却僵住了。


    这不是雁危行,这是沈退!


    巨石之后的人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明显是受伤不轻的模样。


    但他不是雁危行,年朝夕没有心情救他。


    她后退两步,立刻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她脚下突然一歪,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微微低下头,看到了一把剑。


    沈退的佩剑。


    看着那把佩剑,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毫无预兆的钻进了年朝夕脑海之中。


    若是她现在剖开沈退的经脉丹田去取魇儿的妖脉,会怎么样?


    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冷漠了起来,片刻之后,她突然弯腰捡起了剑。


    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她听到沈退于昏迷之中无意识的发出了一声呻吟,而那声呻吟像是压迫了他的脏腑一般,他嘴边流下一丝血来。


    她大概从未见过沈退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提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沈退突然睁开了眼睛。


    年朝夕脚步一顿。


    沈退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看着拿着他佩剑的年朝夕,突然问道:“兮兮,你想杀了我吗?”


    第42章


    “兮兮,你想杀了我吗?”


    沈退神情平静到仿佛此刻正被人威胁着生命的人不是他一般。


    年朝夕提剑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你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吧。”


    她弯腰捡起剑时那示弱般的呻吟,他靠近时那恰到好处的“醒来”。


    她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全都看在眼里。


    年朝夕直视着他,沈退没有说话,可那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


    年朝夕突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喜是怒,只平静问道:“沈退,愚弄我很好玩吗?”


    沈退没有解释什么,只微微仰着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一副引颈受戮般的姿态道:“我现在动弹不得,你若是想杀我尽管动手,我不会反抗。”


    他做出了一副一心求死的姿态来,但年朝夕一个字也不信他。


    对上年朝夕怀疑的视线,沈退却突然说:“很多年前,我曾经差点儿冻死在雪地里。”


    年朝夕视线一凝。


    沈退紧盯着她,继续道:“那时我冻得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恍惚间看到一双手拉住了我,我以为那是天上的神明仙人,然而等我醒来时,医治我的医者告诉我,那其实是我在人间遇到的贵人。”


    他死死盯着年朝夕。


    而在他的视野中,年朝夕神情一点点平静了下来,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丝毫的反应。


    沈退见状苦笑一声,说:“如今我异想天开,想试试当年的贵人还肯不肯再对我伸出手。”


    可是,当年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他的贵人愿意伸出手将他从雪地里拉出来,而如今,他的贵人只会毫不犹豫的提剑走向他。


    他抬起头,视线里年朝夕的面容依旧平静,对他道出当年的事情没有丝毫惊讶。


    沈退执拗地看着她,问道:“兮兮,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救我的那个人是你?”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嗤笑一声,问:“你发现了当年那人是我,所以后悔了,若是你从始至终都没发现我就是那个人,你还会后悔你的所作所为吗?”


    沈退一愣。


    年朝夕却不管他,她回忆着小说中到了后期翻云覆雨谋算天下的那个沈退,自顾自道:“大概是不会的。”


    她缓缓道:“你问我当年为什么没告诉你救你的那人是我……”


    她回忆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平静道:“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大概是在想,这么小的一个少年,我又何必让他背负这么重的恩情背负一辈子,倒不如当做不知,放他痛痛快快的活着。”


    沈退猛然听见这样的回答,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像是被谁翻搅一般疼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那闷痛之下居然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他怕她因为那污浊的血迹厌恶于他,慌忙伸手擦拭嘴角的血,茫然的视线之中,手心沾染了成片的血,红的刺目。


    年朝夕的声音仍旧在他耳边,时轻时重。


    她低声问道:“沈退,你告诉我,你如今活的痛快吗?”


    你活的痛快吗?你活的痛快吗?


    这句话魔怔一般回荡在沈退耳边。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大概真的是受伤不轻,每次咳嗽都有血色从嘴角渗出。


    他粗鲁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挣扎着抬头看向她,声音嘶哑道:“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绝不反抗。”


    年朝夕眯了眯眼看了片刻,突然抬脚走了过去。


    沈退一动也不动,只有视线随着她移动。


    年朝夕走近,用沈退的佩剑抵住他的胸口,正好抵在他胸口那处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上。


    沈退闷哼了一声。


    年朝夕连头也没抬,指间微微用力,平静道:“这便是两百年前,魇儿在你身上了留下的伤口?”


    沈退低头看了一眼,哑声道:“是。”


    年朝夕的神情变得晦涩了起来。


    她手上不自觉的微微用力,盯着那被自己掌控的剑尖,盯着剑尖之下被衣裳掩盖的伤口。


    这个人现在似乎真的是受了重伤,这一点他居然没有骗她,而只要她现在动手剥出他身上魇儿的妖脉……


    她手上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沈退的神情一点点痛苦了起来,直到“嗤”的一声,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沈退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浓烈的血腥味散开,混合着刚刚沈退吐出的血,一片污浊的气息。


    年朝夕突然回过神来。


    她手指轻轻按了按剑柄,看着陷入他血肉的剑尖,无动于衷。


    而正当她准备做些什么时,侧方有破风声响起,年朝夕神情一凛,立刻抽剑侧身劈过。


    尖利的叫声传来,年朝夕转头一看,看到一个浑身乳白色的怪物被她劈在了地上,正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前爪惨叫连连,而哪怕是这样,它却仍旧贪婪地看着沈退,或者说……看着沈退身上流出来的血。


    这怪物和困龙渊中那些在白雾里袭击他们的怪物十分相似。


    年朝夕这个念头刚闪过,不远处又是两个怪物扑了过来,年朝夕来不及多想,提剑劈了过去。


    这里的怪物显然比困龙渊中的怪物要聪明的多,三只怪物发现单打独斗不是年朝夕的对手,居然还懂得合作。


    而不多时,年朝夕居然还发现它们的目标居然都是沈退,或者说,是沈退身上的血肉。


    它是被……血液吸引而来的?


    年朝夕突然面色大变。


    坏了!雁危行!


    雁危行掉下来的时候特意护着她,沈退都摔成这样了,雁危行不可能毫发无损,他若是昏迷了过去,周身还有能吸引那怪物的血迹……


    年朝夕的面色徒然难看了起来。


    她下了狠手斩了那三只怪物,回过身径直将沈退的佩剑扔在了他身上,随即转身就走。


    沈退浑身抽搐了一下,随即哑声道:“兮兮,你连杀我都不屑动手了吗?”


    年朝夕冷冷道:“我可不只是要杀你。”


    她想对沈退动手,为的是魇儿的妖脉,而若是在这个地方动手剖出魇儿的妖脉,血腥味能有多重可想而知。


    这些趋血而来的怪物,年朝夕能对付两只三只,能对付十只八只,但若是他们蜂拥而来,死的只会是年朝夕自己。


    她根本就动不了手了!


    沈退声音干涩地问道:“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年朝夕:“我去找雁危行。”


    她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佩剑我还给你,你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直接死在这里吧。”


    说完,她没再去管他,转身离开,顺着溪水一路寻觅。


    在她离开之后,沈退动了动,抓起了身上的佩剑。


    他用佩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因为他的动作,血腥味愈发浓重了起来,沈退撕开衣摆,裹住了伤口,擦干了血迹。


    从始至终,他的脸色都是木然的。


    又有怪物寻着血腥味而来,看到他时,径直扑了过来。


    口口声声自己动弹不得的沈退眼睛也没眨一下,提剑斩了那怪物。


    随即他斜倚在巨石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间牵引着五脏六腑,浑身都在疼痛。


    这次他骗了她。


    他既没有昏迷,也没有动弹不得。


    但他却是真的想让她动手杀了他。


    唯有这一点他没有骗她。


    毕竟,时至今日,能在她手上死去或许也能算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而不是像现在,清醒的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并且清醒了明白自己无可补救。


    ……


    年朝夕顺着溪水一路寻找,一路之上怪石嶙峋,而他们似乎是处在一片石滩上一般,脚下看不到土地,也没有哪怕一株植物。


    天空昏暗到了混浊的地步,她居然也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黑色的碎石铺天盖地,他们在白雾中曾见过的那种怪物时不时跳跃于其间。


    年朝夕忍不住有些茫然。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修真界有这么个地方吗?


    或许是某种秘境?


    不,不像,秘境再怎么大也是拥有边际的,有边际就能被感知,可年朝夕什么都没感知到,这里分明是现实世界。


    而且,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是和雁危行一起的,可如今,沈退都在她不远处被找到了,她却丝毫没看到雁危行的身影。


    她不信以雁危行的实力能在这里出什么事情,那就只能是在她掉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她顺着溪流一直寻到了溪流的尽头,那本就不怎么宽阔的溪流汇入了一条小河。


    而在两者的交汇处,年朝夕看到了一大片怪物的尸体。


    在那片尸体中间,躺着一把断剑,是雁危行刚进月见城时因为没有剑用而随手拿的那把。


    雁危行曾在这里杀过怪物?


    年朝夕抬头远望,视线下意识地就落在了那条小河的对面。


    他或许是过河了?


    年朝夕这么想着,余光看到了不远处横在河流之上的一条破旧木桥。


    年朝夕立刻走了过去。


    她要过河看看。


    而就在她抬脚要踏上木桥之时,一声厉喝突然打断了她。


    “兮兮!别过去!”


    雁危行?


    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往后一扯,年朝夕径直跌进了一个怀里。


    鼻端有浓烈的血腥味传来。


    年朝夕立刻回头看,只看到雁危行浑身上下玄色的衣服几乎都被染成了深色,脸颊一侧甚至带着一抹血,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腕,胸膛剧烈起伏着,视线却死死的落在了那座桥上。


    年朝夕轻声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闭了闭眼睛,缓缓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子中有些庆幸,低声说:“不能过去,那座桥有古怪。”


    年朝夕没说话,视线却落在他脸侧,伸手抹了一下他脸侧的血。


    雁危行愣了一下,看到她指腹上的血色才回过神来,呐呐道:“这……不是我的血。”


    年朝夕这才松了口气:“不是就好。”


    雁危行立刻拉着她后退了几步,远离那座桥的目的十分明显。


    年朝夕却没有问那座桥如何如何,她莫名觉得此刻的雁危行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问道:“我们一起掉下来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雁危行却似乎比她还茫然,皱眉道:“我醒来时就是在这河边,我想去找你,河里便钻出了许多怪物,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刚把它们杀干净,正准备去寻你。”


    这便怪了,一同落下的,居然能相差了这么远。


    年朝夕看了一眼他执意要远离了那座木桥,疑惑道:“这桥怎么了?”


    雁危行顿了顿。


    随即他道:“我不知道,但我似乎曾经来过这里,而且……在这座桥上吃了大亏。”


    他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年朝夕正想询问,身后一个带着讽意的声音便道:“这便怪了,新任魔尊登位之时便将这玄水河一带划成了禁地,这玄水河更是只要进来就绝对没有人能出去,敢问这位道君是如何来过这里?”


    第43章


    口口声声说自己动弹不得的沈退站在他们身后,眉目苍白,神情却咄咄逼人。


    年朝夕他们回过头时,沈退没等她询问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便淡淡问道:“兮兮知道玄水河吗?”


    年朝夕皱眉道:“不知。”


    沈退便轻笑一声,道:“那你不妨问问你身边那位道君,他肯定知道玄水河是个什么地方。”


    年朝夕没有说话,也没有如他所愿一般去问雁危行,而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视线中有些探究的意味。


    此时的沈退情绪有些不大对。


    在困龙渊时,他见到雁危行时有惊讶和忌惮,但绝没有现在这般不加掩饰。


    可是现在,似乎就是在知道这里是“玄水河”之后,沈退对雁危行的忌惮和敌意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对于习惯隐藏情绪的沈退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雁危行在她死去那两百年究竟做了什么,又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原著里那个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第一谋士忌惮成这样?


    这个玄水河和雁危行有关?


    这么想着的时候,年朝夕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沈退应该是还不知道雁危行失忆的事情的。


    她心中猛然一跳。


    沈退不知道雁危行失忆,但若是雁危行此时开口说了些什么,一定会露馅的。


    沈退忌惮雁危行忌惮成这样,他若是知道雁危行失忆了,难保不会做些什么。


    她头皮一麻,顿时也顾不得想沈退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了。


    她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靠近雁危行,随即背着手拉住雁危行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一直都在出神的沉思着什么的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


    年朝夕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但雁危行低下头,却看到年朝夕背在身后的小手冲他摆了摆。


    雁危行一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在让他别说话。


    霎时间,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几乎要将雁危行淹没。


    在那沈退口中,他的身份明摆着有问题,他的经历多半见不得光,可兮兮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探究他究竟是什么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维护他。


    雁危行片刻间便明白了,她不想让沈退知道他失忆的事情!


    雁危行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握了握她不住摆动的小手,示意自己明白了,随即又很快松开。


    确实是在等雁危行回应的年朝夕:“……”


    她浑身一僵。


    那一触既分的触感自手上传来,她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于是默默地、默默地收回了手。


    沈退看着她,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她的动作。


    但片刻之后,他突然轻笑一声,说:“既然那位道君不愿意开口,那便由我来说。”


    他说着,视线落在了雁危行的身上,声音冷淡道:“这玄水河自古以来都是惨死魔修的埋尸之地,魔气浓重,魍魉层生,凶险异常,从来没谁能活着出去过。而在一百五十多年前,魔族现如今的魔尊以杀登位,就在这玄水河边,数百具魔修尸体被投入玄水河底,河水整整红了半个月。从那以后,那魔尊下令封禁赤水河,靠近者杀无赦。”


    他目光锋锐地看着雁危行,咄咄逼人道:“我敢问这位道君,你口口声声曾来过这里,那你又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沈退步步紧逼,分毫不让。


    年朝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沈退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意指雁危行和魔族有关,更有甚至,可能和魔族那位新任魔尊有关。


    她莫名觉得不能再让沈退这么问下去了,于是直接挡在了雁危行面前,冷声道:“沈退,我说过什么来着?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他这两百年里经历了什么也与你无关。”


    沈退闻言一顿,眯着眼睛看着年朝夕。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淡淡道:“我说到这一步,你仍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吗?”


    年朝夕斩钉截铁:“我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任何东西。”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


    听着年朝夕毫不犹豫维护着雁危行的话,看着她挡在雁危行面前的动作,沈退忍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的苦涩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心中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丑陋地翻涌着,他身上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仿佛到现在才显露出来,让他站立不稳。


    而正在此时,他突然看见雁危行伸手按住了年朝夕的肩膀,微微低下头,姿态极为亲密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年朝夕却丝毫没有察觉这动作有什么不对,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凑近了一些。


    不知道雁危行说了什么,年朝夕猛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差点儿歪进他的怀里。


    沈退险些动手拔剑。


    她怎么能这么亲密无间的对雁危行?


    她怎么能这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沈退眼前浮现出一阵又一阵的黑影,终于忍受不住一般,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兮兮,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什么,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对这地方这么熟悉了。”


    雁危行靠近年朝夕,低声说道。


    年朝夕听得微微有些惊吓。


    他想起来一些记忆了?那他和魔族……


    纠结的念头还没理清,雁危行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按着她的肩膀直起了身,淡淡道:“沈退,你说进入玄水河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


    年朝夕转头看向沈退。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退嘴角居然带了血。


    他伸手抹去血迹,冷笑道:“不错,除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雁危行便淡淡道:“我少年之时,曾被魔族抓去当过俘虏,因为不怎么听话,当时便被扔在了玄水河。”


    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年朝夕猛然抬起头看向他。


    雁危行微微皱着眉头,尽力去回忆。


    然而脑海中能抓住的只有一星半点儿的片段。


    少年青涩的他自己,遍地的尸山血海,他似乎是想守护着什么,但最终没有护住,他被魔修扔到了玄水河,那时手里只有半截断剑。


    但这些未免也太模糊了,他试图再回想起些什么,可是一想识海便排斥似的将他推了出去。


    雁危行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能放弃。


    但既然自己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么只能是……


    他看着犹回不过神来的沈退,淡淡道:“然后我走出来了。”


    年朝夕听得微微愣住。


    他想起来的不是他和魔族有什么关系,而是他少年时期……


    是了,雁危行少年之时,正魔之战尤未结束,她父亲尚在人世,但虽然有战神压制,魔族依旧频频进犯人族,甚至屠城之事都偶尔发生。


    她莫名想起,父亲为她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少年,似乎就是在一场屠城战中不知所踪。


    雁危行少年时期,也曾遭遇过这种事情吗?


    年朝夕微微有些失神。


    而沈退则在微微怔愣之后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哪怕你真的当过魔族的俘虏,但被扔进玄水河里的人从来没有谁能活着出来过,你以为你……”


    “我要你信做什么。”雁危行淡淡的打断他。


    他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整理着年朝夕的头发,淡淡道:“我只要兮兮信我就行,毕竟她才是我未婚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未婚妻”三个字一出,沈退豁然睁大了眼睛,年朝夕脑海中转动的思维整个一卡壳,差点儿伸手捂住脸。


    又来了,果然又来了。


    “未婚妻”虽迟到但,雁危行果然致力于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他“未婚妻”。


    这对年朝夕来说约等于雁道君每日犯傻,她甚至连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但对于沈退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特别是看到年朝夕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一副已经默认了的模样。


    他并不知道雁危行失忆了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清楚雁危行和年朝夕之间因为失忆搞出来的乌龙。


    在他眼中,雁危行称年朝夕“未婚妻”,年朝夕却毫无反驳,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从年朝夕复生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雁危行和年朝夕订婚了。


    沈退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隐隐绞痛。


    他猛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年朝夕,嘶哑道:“他成了你未婚夫?”


    年朝夕:“……”


    她该如何在不暴露雁危行失忆的情况下解释乌龙?


    算了解释个鬼,和沈退有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她从容点头:“没错。”


    沈退愣了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整个人站立不稳一般,拄着剑半跪在了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


    年朝夕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


    她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想了想,视线落在了那条河上。


    按他们所说,这条河就是赤水河,河两岸魍魉丛生,凶险无比,从来都是十死无生。


    可是仅仅从表面上看,这玄水河就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而那座被雁危行忌惮的木桥也只是座乡间小桥而已。


    河的这边遍地黑色的怪石,河的对岸却隐隐被雾气笼罩,只隐约能看出那遍地的石头居然是红色。


    那雾气之中隐隐有崎岖的高大影子矗立其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怪物还是疏影。


    年朝夕收回视线,突然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抬手丢进了玄水河里。


    下一刻,平静无波的玄水河下突然波浪翻涌,魑魅魍魉争先恐后的从河中探出头来,模样崎岖古怪各不相同,有他们一路走来时斩杀过无数的那种白色怪物,更有其他年朝夕叫都叫不上来的东西。


    它们试图攻击年朝夕,但一时间居然连上岸都无法。


    只能活在玄水河里?


    年朝夕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沈退不知何时从她身后走了过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样子,看着那些挣扎的怪物,淡淡道:“这些魑魅魍魉全是由玄水河中的魔气和怨气而生,死去的亡魂不甘不愿,便于魔气共生成了魍魉,贪嗔痴怨,这里五味俱全。”


    年朝夕听完问道:“那过这条河会怎么样?”


    沈退看了一眼雁危行,冷笑道:“玄水河飞鸟不渡,无论是御剑还是坐船,都会直接掉进这条河里,这河里的魍魉之气,哪怕是魔尊也不敢说掉下去之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这位道君,你说是不是?”


    年朝夕闻言皱眉看了他一眼。


    被阴阳怪气的雁危行回过神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


    沈退冷笑一声,继续道:“想过河只有走这桥,但这座桥又被称之为小奈何,过桥之人先被魍魉小鬼问心,贪嗔痴怨,但凡有一样心有执念,都不可能走过这桥,那些魍魉时时刻刻盯着你,在桥上迟疑一步,魍魉小鬼都能瞬间撕得你粉身碎骨!”


    他说完又去看雁危行,冷冷道:“死在玄水河上的人数不胜数,这位道君能安然无恙的通过玄水河,怕不是贪嗔痴怨一样不沾,活成了个圣人圣僧的模样。”


    雁危行淡淡的看着他,突然道:“沈退,你再敢多嘴一句,过桥之前我先把你杀了喂那魍魉。”


    他似是在威胁,可语气间却是平平淡淡,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


    但沈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影猛然一僵。


    年朝夕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他们,见沈退老实了,这才问道:“过了桥是什么,不过桥又是什么?”


    沈退闻言毫不犹豫道:“过了桥,前方仍有危险,走过赤岩滩,再穿过四舍崖,外面便是人族领地,但这两个地方凶险不下于赤水河,死在路上的几率比出去的几率大的多。而不过桥的话……”


    他眯了眯眼,平静道:“我们往回走,走过这片黑石滩就是魔族领地,最近我刚得到消息,魔族魔尊失踪……”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雁危行。


    雁危行敏锐的回望了过去,但年朝夕却没有察觉。


    他便继续道:“往回走没有太大危险,唯一的危险就是离开玄水河一带之后便进入了魔族,但现如今魔尊失踪,魔族正乱,我们大可以找机会从魔族离开。”


    “所以。”他顿了顿,沉声道:“我的意见是,我们往回走。”


    “过玄水河。”沈退话音刚落,雁危行便直接打断了他,平静道:“我能过第一次,就能带着兮兮过第二次,去魔族变故太大,兮兮的身份在魔族几乎是个靶子,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他话刚说完,沈退突然冷笑道:“你不敢去魔族?哈!你究竟是为了兮兮还是为了你自己?”


    雁危行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为了他自己?他在魔族究竟有什么身份?


    他并不机会沈退只看着年朝夕,认真道:“兮兮,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带你过玄水河出去。”


    沈退也看向她,急促道:“兮兮,这次我绝不会骗你,进入魔族,我自有办法安然无恙的让你出去!”


    两个人一齐看着她,等着她选择。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一笑,平静道:“我自然是选择雁危行。”


    雁危行整个人都松了口气的模样,认真的保证道:“兮兮,我绝对能带你出去。”


    年朝夕点头:“我信你。”


    一旁的沈退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一次,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年朝夕是真的对他再无信任可言了。


    他忍不住怒道:“兮兮,你不要为了和我赌气……”


    “沈退。”年朝夕打断他,淡淡道:“这样的话,两百年前,你和牧允之都说过。”


    沈退一愣。


    年朝夕平静道:“似乎我无论选择什么,只要和你们的选择相反,在你们眼中我便都是赌气胡闹。”


    沈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轻笑了一下:“但我选择雁危行,是因为我觉得这条路可行,而不是因为我在和你赌气或者我单纯地觉得谁可信谁不可信。”


    “沈退,在你眼里,我就没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吗?”


    第44章


    年朝夕身边全都是些天之骄子。


    他们前途无量,光芒万丈。


    但天之骄子大多有一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太过自负。


    因为在自己的领域之中难寻敌手,他们甚少会听从别人的意见。


    哪怕是表面上做出了谦逊有礼礼贤下士的姿态,他们骨子里仍旧是高傲和自负的。


    比如沈退和牧允之。


    宗恕倒是不屑于用这些手段,他是直接将自己的骄傲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却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医术在他手里成了玩弄生死的工具。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自己天赋的骄傲。


    很不幸,和他们相处时,年朝夕是一个弱者。


    一个自傲自负的强者会如何表达对弱者的关心?


    大概就是替你做决定,为你做选择,自以为是的为你遮蔽风雨。


    大抵是出于深入骨髓的自负,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才是为了她好,于是年朝夕一旦与他们意见相左,在他们眼中便都成了任性和不知轻重的胡闹。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弱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关心和怜悯。


    为了她好,却又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


    或许有人会领情,享受着来自强者的庇护的同时接受着来自强者的安排。


    但年朝夕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她难以忍受将自己当做附庸的生活。


    于是两百年前,那些强势的天之骄子遇到同样强势的年朝夕,没有一个愿意先低下头,他们之间的反目成仇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此刻,沈退的那句“胡闹”差点儿让她整个人梦回两百年前。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是真的高高在上太久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闹崩。


    年朝夕突然便走近了两步,走到离沈退极近的距离,近到沈退都能嗅得到她身上雪山般的冷香气。


    沈退猛然僵硬,手脚发麻,抑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念头。


    她微微偏过头,脸颊凑近他的耳边。


    此时第一谋士甚至忍不住想,她肯离他这么近,哪怕是为了下一刻抽剑捅他,那他也认了。


    可没想到下一刻,她却说出了比直接捅他一剑更让人浑身冰冷的话。


    她问道:“沈退,两百年前我殉城而死,你觉得我是在赌气还是在和你胡闹?”


    声音极低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但这句话却像是惊雷一般落进他耳朵里,让他面色大变,浑身冰冷。


    “兮兮!”他近乎失态地叫她的名字。


    她直起身,他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冰冷嘲讽,没有一丝温度。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别这样。”


    他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恐惧一般。


    但年朝夕丝毫不为所动,微微后退两步,又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淡淡道:“我选择过桥,因为我觉得我能走出去,你若是觉得去魔界更容易出去的话我们大可以现在分道扬镳,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她也不看沈退,转身朝雁危行走了过去。


    “我过桥。”她身后,沈退突然这样说,语速飞快,重复道:“我和你们一起过桥。”


    年朝夕脚步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随意的伸手摆了摆,道:“随你。”


    沈退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表现,只觉得一颗心都泡进了苦水里。


    他又想起了年朝夕刚刚说得话。


    他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两百年前,他,他们不知道在年朝夕面前说了多少句“胡闹”。


    刚开始她还会气急败坏的反驳,后来她只要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会转身就走。


    他们商讨事情,许多次都是因此不欢而散。


    于是便更坐实了兮兮是在“胡闹”的这个念头。


    那时候他一心往上爬,看到年朝夕如此任性的表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而现在想想,只会用“胡闹”这个否定她一切努力和选择的他们,在年朝夕眼里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


    他深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了那座桥上。


    贪嗔痴怨,只要有一样执迷其中,都会被魑魅魍魉拉入水中,从此永世不得超生。


    但世间贪嗔痴怨,哪个他不曾执迷?


    踏入其中,他大概就是那个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人。


    年朝夕走到雁危行身边时,他并没有问自己都和沈退说了些什么。


    他只微微偏头看了看沈退的方向,问:“他若是在桥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要我救他吗?”


    年朝夕失笑:“你这么有自信?不止自己能过去,还能救别人过去?”


    雁危行:“我说过,我有把握把你带回去。”


    看到他那么认真的神色,年朝夕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她的脸色随之也严肃了下来,沉声道:“雁道君,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上了桥,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需要你去救任何一个人,你没这个义务。”


    雁危行闻言愣了愣,突然低头笑道:“好。”


    说着,他突然起身,淡淡道:“走吧,过桥,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话音落下,他一脚踏上了木桥。


    那一刻,玄水河中白雾突然涌起,转瞬之间淹没了木桥。


    只一眨眼间,年朝夕再也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


    年朝夕心中一惊,想也没想的跟着踏上了木桥:“雁道君……”她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浓雾之中。


    看到年朝夕的动作,沈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年朝夕的衣袖,跟着追上了木桥:“兮兮……”


    三个人前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贪嗔,痴怨。


    ……


    年朝夕前脚踏进了木桥,后脚便出现在了战场。


    由魔而起的恶念遮天蔽日,十二尊魔带领着魔兵,如临大敌地看着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和他们对峙的人。


    那人一人一剑直面十二尊魔,却逼的十二尊魔没一人敢率先出手。


    那是……父亲。


    年朝夕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涌出一种极为悲苦的情绪来,似喜似悲道:“父亲……”


    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年朝夕身后涌动的白雾突然褪去,白雾之中隐隐可见的河水和木桥转瞬消散。


    年朝夕却没有丝毫察觉,下意识地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父亲……”


    明明离得很远,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像是听见了一样,于千军万马之中突然回过头来。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许多年,两双相似的眼睛再次对上。


    年朝夕几乎要流下泪来,那男子却哈哈大笑,道:“我女儿来和我并肩作战了,兮兮,过来!”


    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年朝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啊,自己是来和父亲并肩作战的。


    并肩作战,怎么能没有剑。


    对了,她的剑呢?


    她低下头,手心便突然出现一柄细剑。


    她握紧了剑,抬脚朝父亲走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那和父亲对峙的十二尊魔中却突然有一个开口道:“这就是你那个废物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堂堂人族战神,留下的血脉是个废物,就这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佑人族,看看吧,你这个女儿就是天道对你的惩罚,一个废物。”


    那尊魔声音嘲讽,看蝼蚁一般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年朝夕猛然抓紧了剑。


    对啊,她是个废物,她怎么能和父亲并肩作战,她只会给父亲丢脸。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个带着骄傲的声音响彻战场。


    “我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废物。”


    年朝夕猛然抬起头。


    身形高大的战神包容地看着她,说:“她是我的骄傲,从前是,以后也会是,兮兮,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们父女二人并肩作战,今天便让这些杂碎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年朝夕楞楞地看了那男人半晌。


    然后她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奔向了战场。


    与父亲并肩作战,成为父亲的骄傲。


    她在身后,白雾彻底远去。


    ……


    沈退睁开眼时,邬妍正晃着他的手臂,小孩子一样拜托他帮忙给她买留仙阁新出的衣裙。


    他的脑袋剧烈的疼痛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是邬妍痴缠的厉害,他便下意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呢?”


    邬妍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抱怨道:“沈退哥!你忘了啊,我上次鲁莽误闯了困龙渊,允之哥都不许我出门了!”


    困龙渊这三个字一下子让沈退清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些急切,但不知道在急切什么,只下意识地问道:“困龙渊……兮兮呢?”


    邬妍唇角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沈退的手,呐呐道:“沈退哥,你别太难过了,姐姐都死了这么久了,大家也该向前看了……”


    沈退猛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说什么?兮兮死了!”


    邬妍茫然的看着他:“是啊,当年那场屠城之战,姐姐不知所踪,月见城无一人幸存,然后……然后你们不是在困龙渊发现了姐姐经常佩戴的玉珏吗,允之哥说,姐姐可能是尸骨无存了。”


    沈退猛然后退了两步,胸口中突然一阵利剑翻搅般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他冷静地看着邬妍,沉声问道:“你和牧允之,什么关系?”


    邬妍微微低下了头,声音有些不清晰道:“我和允之哥下个月就要成亲啦!”


    沈退点了点头:“是吗。”


    邬妍抬起了头,“对啊,沈退哥,你……”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利剑刺入心脏。


    远远走过来的牧允之见状目眦欲裂,厉声道:“沈退!你在做什么!”


    沈退像没听见一样,一把抽出剑,看也不看到底的邬妍,转身朝牧允之攻了过去,口中喃喃道:“我不信,不可能,这里是假的,我要把你们都杀了,然后出去找兮兮。”


    尸山血海,满地狼藉。


    沈退终于提着剑踏出了城主府。


    一瞬间,场景再次变换。


    他端着茶坐在石桌上,对面是正笑着和他说些什么的宗恕。


    沈退猛然站起了身,厉声道:“兮兮呢?”


    宗恕眼中出现茫然之色:“兮兮?谁是兮兮?”


    沈退:“年朝夕!年朝夕战神之女年朝夕在哪里!”


    宗恕却皱了皱眉头:“你糊涂了吗?我们并不认识一个叫年朝夕的女子啊,这世上哪里来的战神?”


    沈退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抽出了剑,一剑刺了过去。


    杀!杀!杀!


    杀到找到那个人为止!


    ……


    雁危行在一片虚空之中呆了很久。


    上下左右一片空茫,他走了很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于是他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不起来上次自己作为俘虏过这座桥时是什么情景了,但是贪嗔痴怨,想过这座桥,显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也不可能让他在这虚空之中这么走下去。


    但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空茫茫一片。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不高不低道:“你不想让我出去?那又为何不找出我的贪嗔痴怨?”


    虚空之中并没有人回答。


    雁危行就这么耐心等待着。


    良久之后,虚空中突然有了波动,一个声音像是知道这个问题不回答不行一般,低低道:“您又来了。”


    雁危行眉眼动了动,“你见过我?我当俘虏那一次吗?”


    那声音却道:“不止那一次。”


    雁危行顿了顿,莫名的,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冷声道:“你是谁?”


    那声音苦笑道:“我便是这座桥。”


    雁危行的声音更冷:“你将我困在这里意欲何为?我的贪嗔痴怨,难不成就是这片虚空?你不想让我出去?”


    那声音顿时更苦了,为难道:“非是我故意弄出这片虚空来不让您出去,我倒是想贪嗔痴怨都给您来一遍,但是……”


    它顿了顿:“我试探不出您的贪嗔痴怨啊。”


    雁危行皱眉:“为什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却问道:“您真的想知道吗?我若是现在告诉了您,您能发誓出去之后不杀了我吗?”


    雁危行没说话。


    片刻之后,他冷声道:“要么现在放我出去,要么让我斩出去!”


    那声音为难道:“可是您那两个同伴没有一个人出来,我若是现在让您出去……”


    雁危行并指为剑。


    那声音立刻改口:“好好好,我让您出去!”


    雁危行慢慢放下了手。


    虚空一点点消失,那声音却没有消失。


    “但是,”它幽幽道:“我不想插手您和魔族的事情,可您这个状态,想闯另外两关出去的话,那两关的魔灵可不会像我一样,他们想置您于死地啊。”


    虚空消散,雁危行站在了火红色的石头上。


    他冷笑道:“那就来吧。”


    第45章


    残阳暮下,血色黄昏。


    少年时期,每每听到其他修士用敬仰的神情说着父亲的事迹,年朝夕便会想象在血色黄昏之下,父亲一人一剑对敌的场景。


    残阳暮色,不败的战神意气风发。


    这是年朝夕少年时期对“英雄”这个词最贫乏的想象。


    清晨太过柔软,正午太过暴躁,夜色又显得轻浮,还有什么比这烈烈的残日更衬得上父亲呢?


    那时她常年出不得门,侍女每次面带喜色的给年朝夕送来父亲的捷报时,年朝夕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这样一抹暮色。


    那时候她便想,若是有生之年能有机会和父亲并肩作战,胜后再踩着这烈烈黄昏离去,那想必是人生中最快意的事情了。


    可惜她一直没有机会。


    ……


    年朝夕一剑斩杀和她缠斗的魔将,脚下已经堆积起了尸山血海,忽然听见耳边有欢呼声,抬眼一看,便看见父亲正挡在她身前,正一剑斩杀了十二尊魔之中最后一个尊魔。


    刹那间,胜利的欢呼声铺天盖地。


    那时,正有一抹烈烈的残阳落在父亲身上。


    年朝夕神情一顿,突然便想起了一切。


    她停下了动作,霎时间,战场上的血色远去,人群的欢呼声也远去,唯有那一抹残阳和残阳下的人显得极为真实。


    如同她少年时期所想象过的一般。


    年朝夕抿了抿唇,神情一点点清醒。


    父亲的身影仍旧背对着她,像是没发现一般。


    他声音淡淡道:“兮兮,过来。”


    年朝夕顿了顿,依旧走了过去。


    父亲回过头来,眉目如旧,和她记忆之中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年朝夕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怀念,眼神却极为清醒。


    “父亲”任由她看,神情坦荡。


    然后年朝夕便突然问:“贪嗔痴,你是我哪种执念?”


    “父亲”低声笑了笑,反而问道:“你觉得应当是哪种呢。”


    年朝夕还真认真想了片刻。


    然后她抬起头,说:“应当是贪吧,起了贪毒,心不甘,情不愿。”


    “父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问她:“你为何会清醒的如此之快呢?”


    年朝夕想了想,淡淡道:“大概是因为我灵魂封印了恶蛟有两百年吧。”


    两百年的灵魂封印,压制着那曾令战神都束手无策的恶蛟,这对年朝夕灵魂的磨练几乎难以想象。


    年朝夕敢说哪怕是父亲在世,他的灵魂怕是也比不得自己强悍。


    灵魂又连接着识海,于是年朝夕刚醒来时,还没发现自己灵魂的变化,便先发现了自己现在那几乎是无边无际的识海和蛰伏与识海之中远超出她实力的神识。


    正因为如此,年朝夕才敢毫不犹豫地选择过桥。


    贪嗔痴,要么作用于灵魂,要么作用于识海,可以她如今灵魂的坚韧程度和识海的宽阔,若有谁想对她用幻境类的术法,要么反噬自己的灵魂,要么迷失在她的识海。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小奈何居然真的名不虚传,她原本以为这座桥多半对她束手无策,却没想到她居然到现在才清醒。


    她认真回想着进来后的种种,暗叹自己托大了,于是便也没发现面前那个她以为是自己的贪毒所化的“父亲”在听到灵魂封印之时一瞬间的惊愕和瞬间冷下来的神情。


    直到他冷冷地问道:“灵魂封印?那恶蛟逃出来了?它做什么了?它伤了你了?我当时在何处?为什么会是你来用灵魂封印?”


    嗯?


    年朝夕越听越觉得不对,猛然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父亲”隐隐带着怒气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年朝夕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


    若这里是她的贪念所化作的幻境,眼前的这个人只是自己的贪毒所化的话,自己清醒了之后,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化作了虚无,但眼前的人却并没有消失。


    而且……


    太真实了,眼前的人带着怒意的表情,几乎和年朝夕记忆之中发怒的父亲一模一样。


    可父亲在她面前甚少发怒,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清父亲发怒的样子,自己的贪毒又怎么可能模仿的如此之像?


    还有刚刚他那番话……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年朝夕心底升起,呼之欲出。


    年朝夕缓缓睁大了眼,呼吸急促。


    直到父亲的怒气越来越盛,开口怒骂道:“我是死了吗!怎么这么不中用!那恶蛟逃出来之后我居然让你灵魂封印的恶蛟?你如今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我居然也没有陪同?兮兮,我是被人夺舍了还是脑子有病了,你确定现在你身边那个父亲真的是我吗?”


    他脸上带怒,声音却隐隐带着威严,表情越来越鲜活,也越来越验证了年朝夕心中的那个猜测。


    年朝夕张了张嘴:“你……”


    话一出口却又哑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父亲敏锐的发觉年朝夕的神情不对劲。


    他神情一敛,突然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年朝夕还没来得及动作,他便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微微碰了碰她的眼睑,语气瞬间温柔了起来,低声问:“兮兮,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现在的我没有当个好父亲吗?你别怕,我帮你揍他。”


    年朝夕不回答,却伸手用力抓住了眼前这人的衣服,生怕他跑了一般,张了张嘴,语气笃定道:“你不是贪毒,你是谁?”


    面前的人笑了笑。


    他伸手揉了揉年朝夕的脑袋,动作算不上多轻柔,甚至把她的头发都给揉乱了。


    他声音爽朗道:“我的女儿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是谁。”


    “兮兮,我是你父亲多年前经过这里的时候留下的一抹神识,你也可以叫我父亲。”


    年朝夕毫不犹豫的伸手抱住了他。


    面前的人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调侃自己女儿,便听见自己的女儿用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轻道:“父亲,好久不见。”


    神识沉默了。


    然后他轻笑了一声,道:“所以,我是死了对吧?”


    年朝夕身形微微一颤。


    神识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脊背,玩笑道:“兮兮刚刚真的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我真的被人夺舍了或者脑子有病敢苛待你了呢。”


    年朝夕用力摇了摇头:“才没有。”


    神识便笑了笑。


    片刻之后,他叹息着说:“兮兮,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


    沈退已经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也忘了自己经历了多少世界。


    可他依旧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杀人之前会特意问一下你有没有见过兮兮,而到后来,每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剑便也随之拔出。


    鲜血浸透了长剑,血色也随之模糊视线。


    他依靠长剑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周身是一地的尸体。


    他重重地喘息着,已然忘了自己到底为何而杀。


    直到“牧允之”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再次起身抽出长剑,剑尖指向了他。


    而这个牧允之似乎和以往哪一个牧允之都不一样。


    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他第一反应不是勃然大怒的质询于他或者二话不说地就朝他攻过来,相反,他脸上居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


    这笑容莫名让沈退感到不安。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他故态重施,提剑便朝牧允之攻了过去。


    而这个牧允之居然没有反抗,长剑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面前这个人的胸膛。


    而在胸膛别刺穿的那一刻,这人面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古怪了起来。


    这笑容让沈退更觉得不安,他握紧剑柄,立刻抽出剑来。


    而就在此时,面前的“牧允之”却突然说:“你回头看一眼,你杀得都是谁。”


    沈退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背后是尸山血海,遍地是残肢断臂,而被他所杀的每一具尸体,都长着年朝夕的脸。


    沈退怔愣片刻,然后他突然抽出长剑一次又一次的刺入牧允之胸膛,嘶哑道:“不可能!你在骗我!不可能是兮兮!”


    整个人被刺得千疮百孔,牧允之却哈哈大笑。


    他道:“不可能吗?那你为什么不敢看呢?”


    他语气里透露出一股诡异来,缓缓道:“沈退,你说这上百具尸体里,哪怕有一具是年朝夕呢?你能保证,在你杀红了眼的时候,你真的没杀兮兮吗?”


    沈退明知道自己不该理会他的话,可依旧不受控制般的开始回想。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他却觉得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每一个在他面前晃动的脸,似乎都是年朝夕。


    那声音冷酷又诡异:“你杀了年朝夕,沈退,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呢?因为是你自己杀了她啊。”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剑势斩出,炸起满地的血色和碎石。


    沈退疯了。


    ……


    “……当年你父亲经过这里时,有精通命数的高人曾为你占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有朝一日,你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你父亲便留下了我,想着若是他没在你身边,便能以神识为引带你出来,可没想到兮兮清醒的这么快,根本就不需要我指引什么。”


    神识笑眯眯地这样说。


    年朝夕抓住他的衣袖不松手,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问道:“父亲曾来过这里?”


    神识点了点头,问她:“你还记得你那个失踪在战场上的未婚夫吗?”


    年朝夕迟疑道:“记得。”


    神识便说:“那时我……也就是你父亲,他怀疑那孩子应当是被俘到了魔界,于是便悄悄去了魔界准备救人,可没想到刚到魔界就听闻那批俘虏已经被他们扔进了玄水河,于是他又赶忙进入了玄水河。”


    年朝夕听着,忍不住想起了雁危行。


    在雁危行想起来的记忆之中,他当初也是被魔族俘虏,然后扔进了玄水河。


    魔族这么爱将俘虏往玄水河里扔?


    还是说当初被俘虏的雁危行和她那个不知名的未婚夫其实是同一批?


    她赶忙问道:“那找到了吗?”


    神识叹息道:“没找到,我去的时候,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那应当就不是雁危行被俘虏的那次了。


    毕竟,雁危行是活着出来了的。


    她想了想,便道:“沈退说进了这玄水河的,便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神识冷哼了一声。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毫不留情地斥道:“那是他没见识!我当年不就活着出来了?玄水河又算个什么东西!”


    年朝夕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想了想,又问道:“这桥上,怎么会允许父亲留下神识来?”


    那神识淡淡道:“这座桥已经生了魔灵,刚开始自然是不允许的。”


    年朝夕点了点头。


    “然后,” 她听见自己的父亲说:“然后我将它打了一顿,它自然就同意了。”


    年朝夕:“……”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神识便站在一旁看着她笑。


    等年朝夕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伸手去抹眼泪,他便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说:“好了,你已经在这里呆的够久了,该出去了。”


    年朝夕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面前显得温和又包容的父亲,张了张嘴,道:“父亲,您是烦我了吗?”


    神识闻言笑道:“臭丫头,别想拿这招来激我。”


    他顿了顿,突然道:“兮兮,我很抱歉。”


    年朝夕不解:“父亲抱歉什么?”顿了顿,她又改口道:“如果你不赶我走的话,我就原谅你。”


    神识失笑。


    他轻声道:“兮兮,我没想到我自己死得这么早,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抱歉。”


    年朝夕从刚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哭,这时候眼眶里却泪意迷茫。


    她颤声道:“父亲,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神识伸手揽住了她:“抱歉。”


    他想了想,问道:“我就是死在刚刚那一战里的,对吗?”


    年朝夕用力点了点头。


    神识便笑道:“那我能把这么多尊魔都换下去,也算不亏。”


    年朝夕不说话,执拗地抓着他的衣服。


    神识便任由她抓着,轻声道:“兮兮,刚刚的幻境是假的,但我在幻境中和你说过的话是真的。”


    年朝夕声音带着沙哑:“什么话?”


    神情语气淡淡道:“你是我的骄傲啊。”


    年朝夕浑身一震。


    耳边的声音仍旧在继续:“我此生打过无数仗,杀过无数敌人,也取得过无数胜利,有人便说我此生的杰作便是某某一场战斗、某某一个胜利,我每每听到有人这么说,便嗤之以鼻。”


    “我此生最大的杰作分明是你。”


    年朝夕沉默良久,哑声道:“我当然是啦。”


    神识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道:“所以,快离开吧,该出去了,你平安出去,我才能放心。”


    年朝夕张了张嘴:“我出去了,你会怎么样?”


    那神识便笑了笑:“兮兮,我只是一抹神识啊。”


    神识附着于其他物体之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会随之消散。


    他这么说着,却不怕自己的女儿执迷于父亲的幻影不愿意出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优秀,有多坚定。


    他笑着看着自己女儿。


    年朝夕沉默良久,突然掀起衣摆,跪在了父亲的神识面前,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孝女朝夕,拜别父亲。”


    说完,她起身,最后看了神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白雾渐渐泛起,年朝夕的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她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神识逐渐变淡,那神识凝视着她,轻声道:“傻丫头。”


    因为父亲的死执迷至今,如今再次见到了他,兮兮,你可曾解开执迷?


    第46章


    沈退疯了。


    年朝夕一脚从浓雾之中踏出来,迎面便是一把长剑。


    长剑之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在看到那把长剑连同那张脸的时候,年朝夕就知道沈退绝对是疯了。


    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绝对不会在沈退脸上出现的癫狂神情,双目幽深且无神,像是没有焦距一般,透着一股木然的死气。


    她还没来得及有躲避的动作,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直接徒手打歪了那把剑,下一刻,一个人影挡在了年朝夕身前。


    是雁危行。


    他挡在年朝夕面前,像是压制了极大的愤怒一般,一字一句道:“沈退,你想死吗。”


    沈退的状态明显不正常,他头冠掉落,衣衫不整,表情癫狂,嘴唇不住的张合着,喃喃自语般的重复着一句话。


    年朝夕耳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住地说:“假的,都是假的,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他突然哈哈大笑,提剑便挥,没有招式、不分敌我,单纯只是灵力的发泄一般,有时候逸散而出的剑气伤到了他自己他也不管,砍在了碎石树木之上他也不在意。


    碎石和剑气溅在他身上,划破衣衫、刺破肌肤,流下鲜红的血液来,他反而哈哈大笑,道:“假的,果然是假的!都是假的!”


    雁危行皱着眉头护着年朝夕后退了几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发疯。


    年朝夕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他出来时便已经是这样了,怕是被那木桥之上的幻境给折磨疯了。”


    说完他突然一顿,面色紧绷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她。


    年朝夕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雁危行松了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


    年朝夕正想说她不仅没事,还在幻境里看到了父亲留下来的神识,而正在此时,面前的雁危行却突然神情一厉,挥手挡住了沈退刺过来的剑。


    他的脸上像是凝聚了风暴一般,徒手抓住沈退的剑,抬脚直接将人踹了出去。


    他冷声道:“你要是真想找死。我大可以成全你。”


    沈退重重跌落在了赤色的碎石之上,捂着腹部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像是终于被这一脚惊醒了一般,疯疯癫癫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雁危行,眼神逐渐焦距,像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


    雁危行挡在她面前,他并没有看见雁危行身后的年朝夕。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雁危行,拄着剑爬了起来。


    随即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癫狂道:“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嘴角噙着一抹近乎疯狂的笑,提剑朝雁危行攻了过来。


    如果说方才他是疯狂到不加分辨的攻击着周围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那么现在他就是疯狂到不顾惜生命般的攻击着雁危行。


    不顾伤重,不分敌我,每一招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活脱脱一个疯子。


    雁危行面色紧绷地挡在年朝夕面前,一步也不曾挪动。


    雁危行对付他游刃有余,没一会儿功夫沈退身上就旧伤叠上了新伤。


    沈退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对付这样一个疯子,除非直接下死手杀了他,否则只要他不死就会对你不死不休。


    年朝夕站在雁危行身后看了片刻,突然提声问道:“沈退,什么是假的,你看到了什么?”


    沈退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他停下的突然,被雁危行反手折断了手臂,却丝毫没有反抗,只神情怔愣的顺着声音看过去。


    年朝夕便说:“雁道君,你先让开。”


    雁危行皱着眉,不情不愿道:“可是他……”


    年朝夕便轻笑了一声,悠然道:“你在这里,我又能出什么事。”


    雁危行抿了抿唇,发丝下的耳朵悄悄红了起来,从善如流的让开了身体。


    但站得极近,就守在年朝夕身边,以保护般的姿态虎视眈眈的看着沈退。


    沈退却已经无法顾忌雁危行对他的敌意。


    在年朝夕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浑身僵硬,死死地看着她。


    但让年朝夕意外的是,他看着她,眼神却是极其惊恐的,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令他惧怕的东西一般。


    他怕她?


    他疯成这样了,还能有惧怕的东西?而且还是怕她?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往前走了一步。


    沈退突然惊醒,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一步。


    年朝夕停下了脚步。


    还真是怕她?


    于是她直接冷声问道:“回答我,你看到了什么?什么是假的?”


    话音落下,沈退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厉喝一声,突然跌跌撞撞的转身逃了。


    他的动作非常快,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口中疯癫一般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杀她……”


    浓雾四起,转瞬之间,沈退的身影立时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雁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追过去。


    年朝夕直接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神情凝重的摇头道:“情况不对,不要轻举妄动。”


    她说着,抬眼看着四周。


    入目所及之处,赤色的碎石滩上泛着浓稠的白雾,白雾之中隐隐有黑色的影子矗立,像是树,可年朝夕看过去的时候,那黑色的树影却微微扭动着,从黑影之上蜿蜒出一根又一根的藤蔓,像是蛇一般在空气之中扭动探查着。


    在年朝夕谨慎的朝四周看的时候,正有一根藤蔓贴着赤色的碎石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


    雁危行低头看了一眼,一脚踩在了那藤蔓上。


    一瞬间,明明是植物的藤蔓却发出一声尖啸,挣着扭动着要逃离。


    那声尖啸像是引发了这整片石滩的共鸣一般,入目所及之处,浓稠的白雾之中到处都是扭动的藤蔓,尖利而无意义的啸声不绝于耳。


    这啸声刺激的年朝夕耳朵生疼,她下意识地想捏一个隔音的法诀,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灵力居然用不了了。


    年朝夕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丹田经脉之中,灵力依旧充盈,但却像是被什么阻隔了一般,她调动不了分毫。


    年朝夕的视线当即便落在了被雁危行踩在脚下的藤蔓上,见它依旧在扭动挣扎,抽出腰间细剑直接砍下了一截藤蔓。


    灵力没了,剑势依旧能用。


    手臂粗的藤蔓断裂,尖啸声戛然而止。


    离体的那截藤蔓转瞬之间化作飞灰,剩下的藤蔓逃一般的缩回了浓雾之中。


    尖啸声停止的那一刻,年朝夕的灵力又能用了。


    一旁的雁危行见她脸色很不好看就知道她发觉了什么,于是便主动说:“这里是赤炎滩,方才那树是活的,以活物为食,但凡有活物走过,那些藤蔓便会发出攻击,藤蔓被伤害发出的尖啸会阻隔修士的灵力。”


    年朝夕一听面色更不好了,皱眉道:“它要吃我我还不能打它?打了它我自己灵力就没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她话音中带着浓浓的不满,显然被这藤蔓气得不轻。


    她两颊微微鼓了起来,看着那些藤蔓的神情格外凶狠,看起来恨不得把它们都砍了当柴烧。


    雁危行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年朝夕不满地看了过来。


    雁危行连忙转移话题,问道:“既然这么危险,那沈退……”


    年朝夕眉目冷淡了下来:“生死由他命吧。”


    说着她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不去管他了,我们赶紧出去吧,出去了之后一把火烧了这么个破地方。”


    她刚说完,却见雁危行含笑看着她。


    年朝夕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脸:“我怎么了吗?”


    雁危行摇了摇头,斟酌道:“感觉兮兮从木桥上出来之后……好像开心了许多。”


    年朝夕听得神情一顿,唇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笑来。


    她语气轻快道:“我见到我父亲了。”


    雁危行却楞了一下,皱眉道:“幻觉?”


    年朝夕则摇了摇头:“不,是父亲留下的神识。”


    说着,她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木桥被雾气掩盖于其中,年朝夕即看不清木桥,也看不清那条河。


    她语气淡淡道:“父亲来过这里,曾在这里留下一抹神识,为了帮助许多年后可能会经过这里的我。”


    她语气中有怀念,却没有执迷。


    她深吸一口气,道:“父亲在这里看着我,我自然要漂漂亮亮完好无损的走出这里。”


    不然,怎么对得起战神的骄傲。


    她转过头,眉目如画,眸光灼灼,像是一眼就能看入人心中。


    她挑眉道:“雁道君,我们走吧。”


    ……


    “沈退沈退,都说人如其名,可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见你退?”


    传闻中病弱且跋扈的战神独女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身前是一副被杀的片甲不留的棋局,她皱着眉头,神情十分的不满。


    少女容貌稚嫩,只十二三岁的模样。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容貌同样稚嫩,比她大不了两岁。


    陪他一起来的侍卫一个劲冲他使眼色,让他让一让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战神独女,他却神色如常的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淡淡笑道:“少主本就是找人陪着下棋的,若是都让了你,那还有什么意思,让不了几局少主自己就会厌烦了。”


    少女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沈退笑道:“听闻我已经是少主找的第七个陪少主下棋的玩伴了。”


    少女漫不经心道:“你查的倒是挺清楚。”


    她稍微流露出些许不悦,沈退带来的那个侍卫立刻跪了下来,冷汗直冒:“少主恕罪。”


    少女更加不满:“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这么怕我?”


    说完直接将棋子一撂,厌倦道:“没意思。”说着就想离开。


    沈退在一旁冷眼看着,这时候便悠悠道:“确实没意思,我终于明白少主为何换这么多玩伴了,若是每个都像这侍卫一样动不动就跪,我怕是也觉得没意思。”


    少女便顿了一下,随即稀奇道:“你不怕我?”


    沈退失笑:“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怕什么。”


    面前的少女便笑了出来:“行吧,你既然不怕我,那我们便在来一局。”


    沈退:“是,少主。”


    少女道:“别叫少主了,听得不顺耳。”


    沈退:“那叫小小姐?”


    少女“啧”了一声,“那便这样叫吧。”


    这是沈退和年朝夕的相识,他以为是自己处心积虑的让自己成为了那位阴晴不定的少主的玩伴,时隔经年后才有人告诉他,若是没有那个人救了他,若不是那个人听闻他父亲如今在战神麾下,想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一个小将领的儿子,连走到战神之女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他以为的处心积虑,他以为的步步为营,其实不过是别人的一番善心关照。


    从那以后,他为了往上爬虚情假意,后来虚情假意之中又掺了些真心,再后来真心和假意他自己都分不清。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在那过于刺目的真相之下,他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显得污浊不堪。


    沈退从那一遍遍杀人又一遍遍自杀的幻境中清醒,毫无预兆的便想起了自己和年朝夕的初次相识。


    但这段记忆却比让他一次次自杀更痛苦。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自己发疯的那段记忆也随之回笼。


    他微微一颤。


    他的视野像是整个倒过来一般,他微微挣扎,发现自己正被一根藤蔓倒吊在高空之上。


    他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四下看去,却见自己头顶下居然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他离水面几丈远。


    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水纹晃动,不多时,一根巨大的触手从中浮了出来。


    沈退立刻尝试调动灵力,充盈的灵力毫无反应。


    那巨大的触手瞬间朝他袭了过来。


    理智告诉他要逃,可某一刻,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倒不如死了。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疲惫又绝望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那巨大的触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脑后。


    ……


    “雁道君,你在这里见过我父亲吗?”


    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尖啸声,年朝夕的灵力根本用不出来,只以剑势斩杀藤蔓。


    雁危行也用不出灵力,但他的肉体更加强悍,反而是藤蔓对它们无可奈何。


    但是雁危行没有剑,虽然他也能手撕藤蔓,但速度到底慢了下来。


    年朝夕为了效率,直接把自己的剑给了他用,雁危行背起她将她护在身后,速度反而更快了。


    年朝夕抵挡着间或被雁危行遗漏的藤蔓,突然这样问他。


    雁危行顿了一下,沉思道:“岳父大人吗?”


    年朝夕:“……”


    她直接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别得寸进尺!你叫什么岳父!”


    雁危行立刻道:“对,还没成亲,确实不应该叫岳父,是我孟浪了。”


    年朝夕:“……”


    这套自圆其说的本领,她已经无力反驳了。


    她有气无力道:“那你见过吗?”


    雁危行边斩杀四面八方的藤蔓边淡淡道:“我记不得了。”


    年朝夕皱眉道:“我父亲说,他曾来这里找过人,那人也是被俘虏扔进了玄水河,你也是被俘虏扔进了玄水河,算算时间的话……”


    她顿了一下,问道:“那雁道君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俘的吗?”


    雁危行皱眉道:“我那时修为还没有现在的十之一二,应当是我少年时。”


    年朝夕喃喃道:“你少年时,那也得有三百余年了吧,那样的话……等等!”


    年朝夕突然想到了什么。


    在她没死之前,雁道君和她差不多大。


    父亲也曾说过自己那不知名的未婚夫和她年纪相当,也就是说,她那未婚夫和雁道君差不多大。


    她那未婚夫消失在战场上被俘魔族,也是尚且年少。


    她呐呐道:“那雁道君,你被俘,是因为什么?”


    雁危行顿了一下,随即道:“好像是屠城。”


    霎时间,年朝夕眼前一黑。


    魔族是爱屠城不假,但那时候父亲已经在了,他们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天天屠城,她未婚夫消失那前后几十年,只有那一个屠城案。


    也就是说,雁危行口中的屠城,和年朝夕那个未婚夫的屠城,多半是一个屠城案。


    那么,要么雁危行和她那个未婚夫是被一起抓走的,当的是同一批俘虏,要么……


    年朝夕定了定神。问道:“那你应当在这里见过我父亲啊,我父亲过来找过人的。”


    雁危行一下子问到了重点:“父亲大人找得是谁。”


    年朝夕也顾不得他的称呼问题了,顿了顿,说:“找得……我未婚夫。”


    雁危行脚步一顿:“那不就是在找我吗?但我记忆中并没有在这里见到父亲大人,想必是错过了。”


    年朝夕:“……”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雁道君,你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就是我未婚夫?”


    雁危行挥手斩下一片藤蔓,淡淡道:“我觉得我失忆之前,好像是知道自己是会失忆的,所以用了秘法,将必须要记住的东西刻在了识海之中。”


    他不疾不徐道:“我刚醒来时就感受到了这秘法,我打开秘法看了看,想知道什么东西对我如此之重要。”


    “秘法告诉我,年朝夕时我的未婚妻。”


    “我想,我既然不惜用秘法也要记住你,那你对我一定是极其重要的,果然,我醒来之后看到你,那一刻就明白了你对我有多重要。”


    “兮兮。”他回头看她:“你是我未婚妻啊,我从未骗你。”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哑然。


    同样屠城被俘,同样被扔进玄水河,同样的年龄。


    还有他的那番话。


    除了他是和自己未婚夫一起被俘的之外,还有一个可能。


    一个年朝夕从未想过的可能。


    他就是她未婚夫。


    “兮兮,我从未骗你。”背着她的道君这样说。


    第47章


    年朝夕已经不太记得父亲为什么会早早地为她订婚了。


    那时她才二十几岁,放在凡人之中能算得上一句大龄,甚至按照此间凡人的平均寿命,天灾人祸生老病死,大多数人或许连三十岁都活不到,更说不上年轻。


    但在修真界,这样的年纪足以称得上一句“少年”,甚至被叫上一句“孩子”也不算勉强。


    父亲便是在这样的年纪早早地为她定下了婚约。


    她刚开始对这个婚约很是抗拒,甚至不满。


    后来父亲说若是她相处之后觉得不满意,随时都有权利悔婚。


    于是她的不满就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不在意。


    因为觉得无所谓,她甚至懒得问自己未婚夫的名字,只知道那是父亲故交的儿子。


    其他的她懒得了解更多,因为她觉得自己迟早是要悔婚的。


    当年的父亲面对她对这场婚约的不满,甚至连理由也说不出,只看着她,愧疚般地说道:“只怪我是战神……”


    年朝夕一度并不理解这句话。


    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一改对魔族被动防守的战略,要求主动出击,态度十分强硬,不仅惹恼了因为人族长期处于劣势而高高在上的魔族十二尊魔,而且惹恼了修真界的一些温和派。


    那时的父亲刚掌兵二十年,远没有日后那般一呼百应。


    魔族有十二尊魔,而人族只有一个父亲,若是被动防守,这场战争到猴年马月也打不完。


    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扭转局势。


    也就是说,他想在修真界搞改革。


    但习惯了求稳的修真世家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段时间,十二尊魔对父亲不满,修真界部分世家对父亲同样不满。


    父亲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预兆的为年朝夕定了婚。


    年朝夕不得不猜测,父亲是不是已经存了死志,若是这次改革不成不幸殒命,他这个病恹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好歹还有个庇身之所。


    但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个问题早已经没人为她回答。


    她那时候才第一次想知道父亲到底将她托付给了什么人,可惜她那未婚夫的早已不知所踪。


    年朝夕一度以为他也随着当年的屠城死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雁危行。


    他并没有死,虽然受了屠城之苦、又到这几乎无人生还的玄水河走了一遭,可他仍旧活得好好的,甚至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在她重活一次之后,又成了陪伴在她身边的第一个人。


    年朝夕冥冥之中甚至有了一种宿命之感。


    年少的她自己肯定想不到她和那个一度被她排斥的未婚夫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


    “兮兮,我从未骗你。”


    背着她的道君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安静了下来,他提剑杀敌,一剑斩落藤蔓,似乎用不出灵力也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年朝夕心中思绪翻涌,整颗心被搅成一团乱麻,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但是不说似乎更不合适。


    信任的正义伙伴突然变失踪百年的未婚夫什么的……


    若是这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是雁危行啊。


    那个两百年前肯无条件的相信她,两百年后哪怕失忆也要用秘法记住她的雁危行。


    这让她该怎样面对两人之间这复杂又纠葛的关系?


    雁道君失忆之后一口一个未婚妻,原本她以为雁道君傻,现在看来,小丑竟是她自己。


    偏偏这个时候她不说话,雁危行也不说话了,仿佛刚刚那番话就只是为了让年朝夕知道他不曾骗人一般。


    年朝夕心中纠结,抱着他脖颈的双手就忍不住越抱越紧,最后浑然忘了自己还趴在人家背上,无声的哀叹着,一头埋进了雁道君宽阔的脊背中。


    雁危行还算流畅的动作就忍不住一顿。


    感受着背后那整个人埋进他脊背的身体,听着那压抑着的小小的哀叹声,不知道为什么,雁危行莫名想笑。


    好可爱。


    趁着那些藤蔓暂时不敢上前,雁危行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兮兮。”


    年朝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便听见雁道君平静地说:“我快不能呼吸了。”


    啊?


    啊!!!


    年朝夕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抬头一看,便见自己的手臂正紧紧缠绕着对方的脖颈,因为太过纠结,手指甚至还无意识的勾住对方的衣襟小幅度的揉搓了起来,把人整整齐齐的衣襟给揉的一片狼藉。


    年朝夕慌忙松开了手,紧张兮兮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没等雁危行回答,她一眼看到对方那都被揉皱了的衣领,又立刻伸手帮人把衣领理平,顺手还拍了两下,本来类似于整理完衣服下意识拍拍衣角的行为,却一个不甚拍到了对方结实的胸肌。


    年朝夕:“……”


    默默地收回了手。


    先是差点儿把人勒到窒息,后又有借着整理衣服拍人胸口之嫌,她已经不敢想象在雁道君心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但你还别说,这触感……


    不!住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年朝夕整个人的色调都灰暗了下来。


    这辈子大概很快就能过去了,或许离开修真界归隐山林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年朝夕十分安详的这样想。


    她整个人生无可恋,却听见了雁危行的笑。


    先是很小声的笑,声音低沉,胸腔微微震动,然后声音便越来越大,哪怕被他有意压抑着也透露出一股愉悦来。


    年朝夕心如死灰地问道:“你是在笑我吗?”


    雁危行瞬间停了下来,再开口时,声音肃然道:“不是。”


    年朝夕信他才有鬼。


    她趴在他背上,脸扭向一侧不看她,整个人都散发着黑气。


    还是好可爱。


    雁危行被她可爱的心尖都在颤抖。


    那无孔不入的藤蔓再次袭来,雁危行提起细剑斩出剑势,边斩边轻声道:“兮兮?”


    年朝夕消沉地应了一声:“嗯?”


    少年道君手中杀招不断,声音却极其平缓:“你不要多想,婚约是父辈为你我定下的婚约,但只有你承认,这婚约才算是婚约,你若是不承认,你想我是你什么,我便是你什么。”


    这话几乎说到了年朝夕心坎上,她心中霎时涌上一股感动。


    可还没等她感动多久,便听见雁道君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既然你也没有明确拒绝,那在别人面前,我就还是你未婚夫的。”


    年朝夕:“……”


    她直接给气乐了,“你说的别人是指?”


    年朝夕话音落下,雁危行立刻含蓄道:“比如你前未婚夫之类的。”


    直接给指明了对象。


    年朝夕:“……”她以前怎么不知道雁道君还有这么一面。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问:“刚刚你说快要窒息……”


    雁危行:“我逗兮兮玩呢。”


    他一边提剑杀敌,一边如是说道。语气之平静,内容之平淡,仿佛并不是再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年朝夕提着他的耳朵直接往上拉。


    雁危行!雁道君!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两百年前的那个你分明不是这样的!


    ……


    这片赤岩滩不知道有多大,年朝夕他们走了许久,仍旧看不见尽头。


    但是越往前走,那些攻击他们的活树就越少。


    刚开始那活树数量密集到他们一度走不动路,而现在,已经少到他们几乎走出好远也见不到一棵了。


    年朝夕本以为这代表着他们快走出去了,但直觉却告诉她绝不会这么简单,这赤岩滩的危险程度总不能连那座木桥也比不上,这么轻易地就让他们走了过去。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猜测。


    等到他们走出去许久也看不到一棵活树时,雁危行便突然停了下来,说:“我们到了。”


    什么到了?到哪里了?


    年朝夕抬起头,越过雁危行的肩膀看向前方,然后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在他们正前方,一片巨大的湖泊横贯了整座赤岩滩,湖泊的岸边生长着一棵黑色巨树,此时此刻,那巨树伸出的藤蔓正将一个人倒吊在水面之上,而水中则正伸出一根巨大的触手,毫不犹豫地朝那人后脑拍去!


    年朝夕不用想都知道这人是谁!


    她来不及阻止,但是此时此刻,一个无比焦灼的念头却浮现在了她脑海中。


    在所有人都用不出灵力的情况下,以人族的肉体强度,这一下绝对是会死人的。


    但沈退若是真死了,魇儿的妖脉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厉声道:“沈退!”


    她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一直紧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像是死了一般的沈退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瞬间看向了年朝夕的方向,眼神亮得可怕。


    但此时,巨大的触手已经拍上了沈退的后脑。


    年朝夕心里一凉,以为沈退这次必死无疑。


    而就在此时,沈退周身突然浮现出一个浅蓝色的防护咒,险之又险的挡住了触手那一击。


    那防护咒触之即碎,但也为沈退抵挡了大半的攻击,那触手再拍在他头上,不至于到了一击既死的地步。


    防护咒破碎的那一刻,一直被沈退悬挂于腰间的玉佩也随之破碎。


    是防护法器。


    在这里,灵力不能动用,但被动型的防护法器倒是可以用。


    年朝夕松了口气,随即就觉得沈退腰间那块碎裂的玉佩似乎有些眼熟。


    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从雁危行背上跳了下来。


    她抬头看过去,就见沈退方才被触手袭向后脑都无声无息一心求死的模样,这时候却突然剧烈的挣扎了起来,长剑翻转出现在手中,哪怕被倒吊在半空中也几乎不妨碍他精妙的剑术。


    而那触手一击不中,完全暴怒了起来,翻搅得整个湖泊波浪翻涌,巨大的触手无能狂怒般的胡乱朝着沈退挥舞。


    这样下去沈退抵挡不了多久,早晚是要死的。


    年朝夕皱眉看着,一旁的雁危行便问她:“你不想让他死?”


    年朝夕沉声道:“最起码他现在还不能死。”


    雁危行了然。


    随即他直接将手中的细剑丢了出去。


    隔了这么远,他径直将细剑掷向了捆着沈退的藤蔓。


    然后年朝夕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丝灵力也无的细剑飞过了数百米的距离,去势仍然不减,准确无误地砍在了那黑色的藤蔓之上,切豆腐一般的直接将藤蔓割开!


    旋即雁危行一伸手,细剑像是有意识一般往回飞,又落回了雁危行手上。


    而另一边的沈退没了藤蔓束缚,整个人飞快地往下掉。


    但他反应同样的快,没有求生欲时是一回事,一旦有了求生欲,他有千百种方法让自己活着。


    他在空中调整位置,径直朝触手挥过来的方向撞去,蜷缩起身体保护住身体要害,借着触手撞击的力道借力,整个人被击向了岸边。


    “嘭”得一声撞在遍布碎石的岸边,沈退反应飞快的就地一滚,躲过了触手的再次袭击,旋即起身头也不回的远离那湖泊,远到了那触手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的位置,他才终于拄着剑半跪在了地上,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他暂时没死,年朝夕看了一眼就没再管他。


    她皱眉看向湖泊之中那不断翻涌着的触手,心惊道:“这……是什么?”


    一只触手就如此之大,那整个本体又该多大?


    虽说有时候个头大不代表实力就强,但像魔族这种非人形态的魔物,个头越大就代表活得越久。


    一旁的雁危行挥了挥手中的剑,平静道:“赤岩湖中的看守者,打败了它,我们才能过去。”


    年朝夕不可置信:“我们要打败它?在灵力都用不出来的情况下?”


    年朝夕话音刚落,那湖泊之中突然伸出了第二根触手,这根触手比最开始那根长得多,径直朝雁危行袭来,目的十分明确。


    年朝夕瞳孔紧缩,飞快地抓着雁危行准备后撤。


    而就在此时,雁危行却主动推开了她,分明没怎么用力,却推的年朝夕连退了十几米,正好躲开触手的袭击。


    年朝夕眼睁睁看着那触手卷在了雁危行身上,拉着他沉进了湖里。


    雁危行却丝毫没有反抗,他甚至有余力转头对年朝夕说:“兮兮,你别过来,我似乎和它有仇,它找我是在寻仇,我能对付它,你在岸边等我。”


    年朝夕信他个鬼!


    她眼睁睁看着那触手在她面前将她的人抓走,触手沉入湖底,湖面之上顿时一片平静,雁道君生死不知。


    年朝夕气急败坏!


    她既气那触手敢动她的人,又气雁危行这么危险的事情都自作主张。


    还未婚夫,这么不听话的未婚夫就该直接打一顿!


    她气急败坏,愿意听他的话老老实实等在岸边才有鬼,几乎是在雁危行被拉进湖底的那一刻,年朝夕毫不犹豫的朝湖边冲了过去。


    她跑过沈退身边,看都没看他一眼,沈退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年朝夕定住,神情冷凝,直接一脚踢了过去:“放开!”


    沈退不肯松手,低声咳道:“兮兮,你不能去。”


    年朝夕:“关你什么事!”


    沈退抬头看她,双眼亮得可怕,他一把抓住腰间碎裂的玉佩,语气急促道:“兮兮,你刚刚叫我的名字了,你在担心我,你不想让我死对吗?还有这玉佩,玉佩是你送给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它上面还有防护咒,是这防护咒救了我一命!”


    年朝夕不太记得那玉佩了,但约摸确实是她在他要闯一个危险秘境时送给他的。


    那时候他不爱佩戴防护法器,她就当成了个普通玉佩送给他。


    年朝夕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沈退眼神一黯。


    年朝夕趁机拉回了衣摆,毫不犹豫奔向了湖边。


    沈退又急又气,却站不起来,只厉声道:“兮兮!这里不能用灵力!他必死无疑!你下去还准备给他殉葬吗!”


    “你闭嘴!”年朝夕转头吼他,声音笃定道:“雁道君从来没骗过我,他说自己能赢就一定能赢,我下去给他加油鼓气不行吗!”


    沈退闭了闭眼睛,柔下了声音,哄道:“兮兮,你过来,别下去,既然你觉得他能赢,那就在岸边等着他。”


    年朝夕听也不听,直接转过了头。


    “兮兮!”沈退拦不住她。


    然而要下去之前,年朝夕却突然说:“沈退,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吗?”


    沈退抿了抿唇:“我不想知道。”


    年朝夕却自顾自地说:“因为你身上有魇儿的妖脉,魇儿诅咒你,用了自己的妖脉,这么多年了,想必你也知道。”


    沈退不说话。


    年朝夕却沉声道:“等我出来,我会亲自剥下你身上的妖脉,我救你一命,你还我妖脉,我们算两清了,从今以后,你要是有怨气有不甘,大可以来找我报仇。”


    沈退沉默片刻,突然惨笑道:“我早该知道,但也好,这妖脉在我身上,我日日煎熬折磨,两百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你拿去也好。”


    他这么说,但年朝夕根本不相信他会老老实实等她剥妖脉。


    她伸出手,腕间的镯子直接飞了出去,飞到半空中飞快变大,将沈退围在了中间。


    他身受重伤,再有这个束缚的法器在,他跑不了。


    年朝夕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里。


    沈退看着她跳进去,突然惨笑道:“兮兮,你以为我说得假话吗?”


    他抬起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胸口那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


    “哪用你动手,我亲自剥给你。”


    第48章


    年朝夕潜进湖里有一会儿了。


    这湖深的几乎看不到低,湖水黑沉,视野有限,入目所及之处阴暗凄冷,视野中偶尔有黑影游过,或大或小,不知道什么东西,但总归不太像鱼。


    她分明和雁危行差不多前后脚入水,顶多也就是被沈退耽搁了一会儿,可她入水之时既没看到雁危行,也没看到那巨大的触手怪物,只鼻端有些微的血腥味残留,仿佛他们早已经远去了。


    水中横七竖八残留着剑气,证明着这里曾经打的很激烈,可如今除了这剑气却不见人影,总不能是打着打着连人带那怪物一起消失了。


    这明显很不对劲。


    而更不对劲的是,她是带着避水珠下来的,可入水到现在,避水珠从头到尾没被启动,她却依旧能够呼吸。


    在没有灵力还没被避水珠庇护的情况下,在水里呼吸。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水。


    年朝夕本来一直在往下潜,发觉水里的问题之后便停下在了半路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潜了有多深,只知道自己现在抬头看不见水面,低头也看不见水底,全是黑漆漆的一片。


    年朝夕在黑沉沉的水中只停顿沉思了片刻,随即转头又潜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得先把雁危行给找回来。


    她顺着水中残留的那些许剑气一路下潜,也不知道潜了多久,有限的视野之下终于看到了湖底。


    湖底正躺着一根巨大的触手,断裂之处溢散着血气,血腥味浓重。


    年朝夕一顿,随即飞快地游了过去,落到了那触手旁。


    落地的时候,她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坚硬又崎岖,水底浮力大本就站不稳,她现在又用不出灵力,整个人直接往后仰倒,踉跄了脚步。


    等她终于稳住了身体,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个差点儿绊倒自己的东西,却看到了自己的细剑。


    她的细剑正躺在那触手旁。


    年朝夕顿了一顿,上前捡起了自己的剑。


    她的剑正倒那触手的断口旁,那断处十分新鲜,明显是被她的剑砍下来的,砍下来还没多久。


    她的剑现在是雁危行在用。


    那么……


    她的剑在这里,怪物的一截触手在这里,方才那一路激烈的剑气也在这里,证明着方才的战斗有多焦灼。


    那雁危行呢?


    年朝夕握紧了剑,眉头一点点蹙起。


    ……


    年朝夕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寂静的近乎死寂的湖底之中,突然有水流声传来,正朝着她的方向。


    年朝夕手一紧,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黑沉沉的湖水之中,有两个影子逐渐靠近,有手有脚,好像是人。


    不……似乎就是人。


    年朝夕眉头微皱,眼睁睁看着黑沉沉的湖水之中走出两个人来,人形人样,却是浑身死气。


    这般浓重的死气年朝夕只在死人身上见过,可面前这两个人不但能走能跳,甚至还能说说笑笑。


    年朝夕缓缓握紧了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相伴而来的两人看到了她,反而惊讶道:“这赤岩湖今天好热闹啊,又来了客人吗?”


    两个人一男一女,手里各提了一盏灯,那灯不知道什么做的,幽蓝色的火苗在水里也能燃烧,他们微微提着灯照向她,片刻之后,其中的女孩子笑道:“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呢。”


    借着幽蓝色的火光,年朝夕也看清了他们。


    浑身死气的两个人却长了一副活人样,男女都是面色红润眼神有光,只不过那两张脸在幽蓝色火苗的映照之下,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年朝夕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那提灯的女子像是没发现年朝夕的脸色一般,见她不说话,笑盈盈道:“姑娘是我赤岩湖的客人吗?”


    年朝夕看着那蓝色火焰后冷幽幽的脸,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这湖水之中,居然也能有活人吗?”


    年朝夕话音落下,那女子笑容的幅度都没变,口中却道:“自然是没有活人的。”


    她说着几乎是默认自己不是活人的话,语气逐渐崇敬:“但湖主宽慈,允许我等不被世俗所容之人留在湖底生活,还保住我等性命,我等自然便在这湖里住了下去。”


    年朝夕唇角的笑容收敛了一分:“湖主?是方才那触手怪物吗?”


    年朝夕说得毫不客气。


    而面前的人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敛袖道:“姑娘真是说笑了,那畜生怎么能和湖主相提并论,不过是湖主手底下不听话的宠物,湖主放它守卫赤水河,它不知轻重乱伤人,我代它给姑娘赔罪了。”


    她说着,微微欠了欠身。


    年朝夕有一会儿没说话。


    片刻之后,她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又有客人来,那第一个客人是谁?”


    女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怕。


    她柔声道:“那可是位老熟人了,拦住你们的那畜生原本有八条触手的,几百年前便被他砍下了一条,如今又被砍下一条,没有灵力都能做到如此,当真是了不得,几百年前湖主就有心邀请他加入赤岩湖的,可惜他志不在此,如今嘛……”


    她没再说下去,娇娇的笑了两声。


    年朝夕平静道:“我听闻,只要打败那触手怪物,就能走出赤岩滩的,没想到还有个赤岩湖湖主。”


    女子笑盈盈道:“旁人自然是能过的,谁让当年湖主看中那位道君呢。”


    说着,那女子突然打量了一下年朝夕的面容,随即恍然大悟道:“没想到姑娘居然也和我赤岩湖有渊源,我记得也是几百年前,战神大人曾来过此地,不过战神大人我们却是不敢拦的,姑娘仔细看来,居然和战神大人还有些相似呢。”


    年朝夕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是吗。”


    那女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然,况且……姑娘这在死亡之地走了一遭的灵魂瞒得住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等,既然都是先死后生,姑娘何不考虑考虑留在赤岩湖,毕竟在外面死而复生天地不容,在湖里,大家可都是死过一遭的人。”


    被人叫破身上最大的秘密,年朝夕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淡淡道:“带我去见你们湖主。”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行,现在那位正被湖主宴客款待,湖主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姑娘想见湖主的话,不妨陪我们先回去,我等都是复生之人,也好……”


    她话没说完,年朝夕手中正被她缓慢擦拭着的剑突然一剑刺向了旁边那一直没说话的男子。


    剑尖穿胸而过,那男子哼都没哼一声的委顿在地。


    那女子见势不对立刻想跑,年朝夕却迅速抽出剑,又横在了那女子的脖颈上。


    女子抬起头时,便看到年朝夕嘴角轻蔑的笑。


    她冷冷道:“谁和你们我等?满身死气臭不可闻,死了就是死了,你以为拖着个不能呼吸也没有心跳的身体就算活着了吗?”


    她剑尖压下,微微凑近那女子,低低道:“控尸术而已,你连个灵魂都没有,也能算活着吗?死去的是灵魂,这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在活着?”


    那女子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年朝夕冷冷道:“现在,带我去见你们湖主,我倒想看看这失传了快几千年的控尸术到底是谁在用。”


    ……


    “……我是这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你杀不了我的。”


    病弱苍白的男子被雁危行一剑钉死在墙上,却没有感觉一般这样说。


    说完他看了看雁危行身后倒了一地的人影,笑了笑,道:“当然,我也没觉得靠那些死人能拦得住你。”


    雁危行不说话,视线落在那突然挡在男子身前正冲他张牙舞爪的触手怪物身上。


    男子立刻双手握住剑,将自己整个人从剑身上拔了出来,低低地咳了两声,伸出手,那触手立刻便迅速变小,化作了巴掌大缠绕在他手腕上。


    八爪触手只剩下了三爪。


    男子叹道:“这湖底能陪着我的活物就剩下这么一个了,其他的全都是妄图过湖却死在了湖里的死人,一个个都没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能让它死了。”


    一旁的雁危行却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请我来,不就是来找死的吗?”


    雁危行话音落下,那男子听了却哈哈大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请您来怎么可能是来找死的,我请您来,是来找‘活’的啊。”


    雁危行不明白眼前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突然意识到,这人并不知道他现在失忆了。


    于是他便不动声色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单纯找死的。”


    那男子啧啧两声:“我这才是第三次见您,您这脾气可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在雁危行记忆中,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口中的三次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还没想好怎么把话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人自己便直言道:“我第一次见您时您还弱小,斩了我这小宝贝一条触手,我想留您在湖底做客,奈何您不同意,无可奈何,我失手之下将魔毒融进了您血脉之中,本以为过不了多久魔界就能多一个潜力无限的新魔,没成想隔了一百多年才见到您出现在魔界,而那次出现……”


    病弱男子突然凑近雁危行,扯了扯唇角,道:“您已然是万人之上了。”


    这一刻,雁危行的心猛然沉了下来。


    魔族的万人之上……


    然而那男子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时,雁危行种种思绪顿时都停了。


    他说:“那时您来到这里,问我这个只能掌控死人的人,如何将一个人死而复生。”


    “可我所掌控的人再怎么像活人也是死的,怎么可能让死人复生。而今,您再次路过这里,我想知道您是否真的将死人带回了人间?”


    雁危行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第49章


    赤岩湖中诞生的魔灵没有名字,但为了让自己和玄水河这一带中那些同样也没有名字的低级魍魉区分开,他一般称呼自己为“炎”。


    他活了近千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偶尔见到的活人也很快会变成死人。


    赤岩湖中遍地死尸,连他也算不得活人,虽然能用控尸术控制着那些死尸与活人无二,能蹦能跳能思考,到只要一靠近,那身死气根本臭不可闻。


    因为很少能见到活物,他对偶尔能看到的活物也格外宽容,纵使丑陋如那八爪怪物,但因为是个活物,他也纵容它每日吸食他的鲜血,短短百年就长成了赤岩湖上凶名远扬的守卫者。


    千年来有多少人妄图从这里闯出去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化成白骨,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真的能成功的才是他眼中真正的“活人”。


    雁危行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活人”中的一个。


    在这次之前,名为“炎”的魔灵总共见过他两次,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到他时,眼前的人尚且弱小,伤痕累累的从那木桥之上闯了过来,分明半分灵力也无,但是硬拼着莽劲硬生生的斩掉了他那宠物的一只触手。


    他许多年未曾遇见过能伤到自己那八爪宠物的修士了,难得好奇的浮出水面看了一眼。


    当时半条命都快没了的少年半跪在岸边,听见动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凶狠又冷漠的眼神比他这个魔物更像是一个魔,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觉得这少年像是个修魔的好料子,于是便直接开口请人留下修魔。


    少年的眼神平静且冷漠,面对着它这个动动手就能让现在的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魔灵,连一丝惧怕也无,只平静地吐出了四个字:“除非我死。”


    他难得见到活人,还是一个能闯过赤岩湖,甚至还很有可能直接闯出去的活人。


    他当然不舍得杀他。


    但放这么好的魔修苗子出去,他又觉得可惜。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出了一个死去魔修的魔丹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


    要么被他强行留下来修魔,要么吞下魔丹再离开魔族。


    凡人或修士吞下魔丹,魔丹中蕴含的魔气与己身相克又无法排出,便会直接化成魔毒。


    这魔毒熬不过的便当场暴毙,熬得过的每月受上一次魔毒冲荡灵脉之苦,日积月累的侵蚀身体和理智,迟早还是入魔。


    炎觉得若他是那少年的话,优劣如此明显的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他指定选择修魔。


    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这少年果然不负于“除非我死”那四个字,他冷笑一声,看也没看的就吞了魔丹。


    他觉得很可惜。


    那少年伤城这样,怕是熬不过魔毒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居然没死,非但没死,还活着走出了这里。


    从那之后,他对那少年一分的兴趣也变成了十分。


    他还记得他体内的魔毒,他不觉得那少年能熬得过魔毒侵蚀,于是他便等着少年重新回到魔族。


    这一等便等了一百余年。


    他第二次见到雁危行,依旧是在这里,他等来的不是魔修雁危行,而是……


    杀尽了魔族大半高阶魔修以杀登位强行证道的魔尊。


    彼时他就躲在赤岩湖下,亲眼见证了一场屠杀


    他记忆中的少年穿着玄色大氅,身形高大,压的那身大氅乌云般地沉。


    他一人将千百魔修逼入了玄水河岸,逼的他们无路可去,提剑轻描淡写的收割着一条条性命,似乎杀魔也不比切菜难上多少。


    万千魔修追随他而来,却都远远地跪在属于他的战场之外,没有他的命令,甚至不敢越过他追杀“叛军”,只沉默地看着属于那人一人的屠杀。


    那一夜,鲜血染红了玄水河岸,自那之后半个月,玄水河上血气不散。


    他将那些血铺成了一天通往魔尊宝座的路,他一路走过去,再也无人敢抬头。


    他杀尽最后一人时,若有所觉般地抬头往赤岩湖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杀了这么多人,那一眼却没有丝毫杀意,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甚至透露着疲惫般地厌倦。


    百余年前的炎觉得赤岩湖岸那少年凶狠又冷漠的一眼像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死水般的眼神更像魔。


    后来新任的魔尊踏着遍地血色亲自找到了他,问他这个只会操控死人的家伙,可否有办法让一个亡者回到人世间。


    他这个只会玩弄死亡的人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哈哈大笑道,陛下若是有那个人的尸体,他倒是可以让尸体看起来像个活人。


    那时,这位以杀登位的魔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幽冷到让魔灵都忍不住战栗。


    但是他想,一个死人该怎么活着回到人世间呢?


    直到今天,他在他们魔尊大人身旁看到一个女修,那人身上有着死过一次的气息。


    他把死人,带回了人间。


    名为“炎”的魔灵好奇又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问:“和您一起来的那个人修,是您带回来的亡者吗?”


    他话音落下,喉咙突然被人死死掐住,面前的人神情冷得像恶鬼,生怕他再多说出一个字一般,毫不犹豫地折断了他的喉咙。


    他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但他倒是也不害怕死亡,因为他本来也不算是活着,他是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只能依托赤岩湖而生,同样的,只要赤岩湖不干涸,他哪怕是再死上一百次,也能被赤岩湖重新孕育出来。


    但是这一次,在窒息的痛苦挣扎之中,他突然看见面前的抬脚踩住了他的脖颈,低下头压低声音道:“我能让人活,自然也能让人死,你信不信?”


    这一刻,向来玩弄死亡的魔灵突然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


    “雁危行?”


    昏暗的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阵询问般地声音,那声音一点点靠近:“雁道君你在里面吗?”


    踩住他脖颈的魔尊突然一愣,下一刻,浑身恶鬼般地气息如冰雪一般消融。


    魔灵看得有趣,恐惧之中又添好奇,捂住喉管挣扎着嘶哑问道:“被你复生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复生是因为陛下是吗?你怕她知道?为什么?”


    破裂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只有面前一人能够听清,传到大殿外,就变成了嘶哑又恐惧的噪杂声。


    外面的人听到了,立刻警惕道:“雁道君?你没事吧?我现在就进去你等着我!……该死的!你再不老老实实带路我现在就杀了你!”


    大殿之外被他布置了迷惑人的阵法,除了雁危行这般强闯进来的,其他人都要老老实实过阵法才能走进来。


    外面那人似乎是以为这声音是她口中的“雁道君”发出的,以为她的“雁道君”受伤了,于是着急忙慌的威胁人带路。


    魔灵听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这笑声尚未发出,他便被人一脚踩碎了颈骨。


    他借着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魔尊漠然孤寂的表情,下一刻,紧闭的大殿正门猛然被人推开,身姿窈窕却看不清面容的女修闯了进来,像是也带进来一束光一般。


    “雁道君你怎么样!”


    他眼中比魔还像魔的那个人像是极地遇到了暖风,转瞬间开出了绮丽的花来。


    意识还停留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魔尊用整个魔族听了都会不可置信的温柔声音叫道:“兮兮……”


    那一刻,魔灵突然开始期待自己的再一次诞生。


    他再见到他们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


    年朝夕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了背对她的高大身影站在一地的暗影之中。


    她猛然松了口气,急促道:“雁道君你怎么样?”


    那道身影顿了一顿,随即缓缓转过了头,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抬脚走了过去,一边警惕一边飞快的对雁危行道:“这赤岩湖还有一个擅长控尸术的湖主,这整个赤岩湖里全是被那湖主控制的死人,你可千万别被迷惑,对了,刚刚那被控制的尸体说你是被那湖主宴请了,那湖主呢?”


    她话刚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大踏步走了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一把抱住了她。


    年朝夕浑身一僵。


    她有心想推开他,但想到他一人闯到了这里,还不一定吃了什么亏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然向来温柔有礼的雁道君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于是心便软了,也不忍心推开他,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甚至不怎么熟练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轻道:“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看你啊,非要当什么孤胆英雄,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雁道君将下巴压在了她的肩膀上,脸埋进了她的发丝之中,低声道:“兮兮……”


    他只叫着她的名字,极为脆弱的模样,于是年朝夕连那点儿抱怨都说不出来了,自暴自弃道:“好了好了,你抱吧。”


    雁危行安安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


    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面前的姑娘向来不省心,没安静一会儿就动了动,警惕道:“我说,那湖主跑哪儿去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好多尸体,你们打起来了吗?你别光顾着抱啊!你没受伤吧?”


    雁危行没有说话。


    年朝夕便又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又不满道:“我说雁道君,你情绪低落也该有个限度,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啊,总这么抱着我算怎么回事?”


    顿了顿,她补充道:“虽然说我现在知道你确实是我未婚夫了,但哪怕是真的未婚夫妻也没有这样的吧,你给我收敛一点啊!”


    雁危行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但眼看着再抱下去就真把人惹毛了,他顿了顿,便也松开了手,带着笑了脸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年朝夕动了动被他压的酸疼的肩膀,继续问道:“那什么见鬼的湖主呢?我真是服了,第一次碰见一见面就说什么我合该留在赤岩湖的。”


    雁危行眸色猛然冷了下来:“谁说的?”


    年朝夕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那被她胁迫着带进来的人。


    然而视线中却只有一具委顿在地的尸体。


    她眉头缓缓皱起,看着那尸体之上浓重的死气,不解道:“怎么回事?这人虽然死了,但有控尸术在不至于当一具真尸体啊。”


    她身后,雁危行淡淡道:“因为控制他们的人死了。”


    年朝夕猛然转过了头:“死了?那湖主?”


    雁危行侧开身,露出了自己身后的尸体,淡淡道:“说是死也不准确,他是魔灵,无论死多少次都能被重新孕育出来,但这次确实是死了。”


    年朝夕便看到了那具形容有些凄惨的尸体。


    她顿了顿,问道:“你杀的?”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


    她又问:“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平安过赤岩湖了?”


    雁危行:“没有人敢拦你。”


    这一问一答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年朝夕却困惑的皱起了眉头。


    就这么死了?


    这死得是不是也太轻易了一些?


    感觉她像是在看一部电视剧,中间跳过了好几集,就这么直接跳到了大结局。


    雁危行却神色如常道:“是。”


    年朝夕上前看了看,见那具尸体真的死透了,虽然困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能说雁危行的真正实力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两百年前,雁危行不过是金丹期,却能打的同为金丹期的修士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还能压着元婴期打。


    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修为,后来知道了他身染魔毒之后,她便猜测他的修为或许也本不该这么低,只不过他为了压制魔毒,便也刻意压制着修为,怕修为上去之后魔毒更加不受控制。


    若是在那两百年中,雁道君找到了解决魔毒的办法,那他的修为怕是涨的比任何人都快。


    年朝夕想到这里,便顺势问道:“雁道君,你身上的魔毒怎么样了?”


    雁危行沉默片刻,说:“我身上没有魔毒。”


    现在身上没有魔毒,那便是在那两百年中真的想办法解决了魔毒。


    年朝夕了然的点了点头。


    随即她松了口气一般道:“行了,我们上岸吧,终于算是把这一遭给解决了。”


    雁危行沉默的点了点头:“好。”


    年朝夕先于他走出去,他看着年朝夕的背影,却忍不住有些迷茫。


    真的解决了吗?


    他那些失去的记忆,到底都忘了些什么?


    复生……


    他强行复生兮兮,会不会让她付出什么代价?


    一想到这里,雁危行突然开始迫切了起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恢复记忆。


    还有他的身份。


    魔尊。


    他的兮兮,是为了对抗魔族而死的,而他现在是魔尊……


    身前,年朝夕见他久久不跟上来,转头问道:“怎么了?快走啊。”


    雁危行笑了笑:“好。”


    他走到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我背你上去。”


    年朝夕拒绝:“不!我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你一个刚打了一架的人背我。”


    雁危行固执的弯着腰不肯起身。


    年朝夕单方面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无奈道:“算了算了,我真是怕了你了。”


    无可奈何的爬上了他的脊背。


    雁危行稳稳地背负着她,快出水时,突然问:“兮兮,如果又一天,你发现我这两百年经历过的事情和所拥有的身份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还会……拿我当朋友吗?”


    年朝夕反问他:“那雁危行从头到尾都是雁危行吗?”


    雁危行张了张嘴:“自然是。”


    年朝夕笑道:“我交的这个朋友是雁危行,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身份,你只要还是雁危行,我就能把自己半条性命交给你。”


    这一刻,雁危行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两个人出水之后,还没来得及上岸,年朝夕便先看向了她下水前束缚沈退的地方。


    说真的,她不怎么信他,哪怕他一副悔之莫及的模样,她还是觉得他会跑。


    然而这么一看,她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下的束缚法器中,沈退浑身是血的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被袭击了?还是旧伤崩裂。


    她直接从雁危行背上跳了下来,涉水走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都顿住了。


    赤岩湖旁,血红色的碎石滩上,她看到生死不知的沈退手中握着的是自己的剑,赤裸着整个上半身,从胸口到丹田剖开了一条深深地裂口。


    血流了满地,而他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抓着一截金色的断骨一般的东西。


    那是妖脉。


    第50章


    年朝夕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沈退的脉搏。


    指腹下的脉搏缓缓地跳动着,虚弱,但好歹还有口气在。


    可也只是有口气在罢了。


    他周身灵力紊乱,利剑剖开了丹田,又顺着丹田剖开了几大经脉,丹田经脉重创之下,灵力根本不受控制,原本温顺的灵力现在时时刻刻都在伤害他自己。


    丹田和经脉上的伤最难修复,可想而知,这次之后哪怕沈退能活下来,他的根基也被伤了大半,百年之内根本不可能恢复。


    年朝夕松开了手,近距离看了他片刻,突然就为这个人感到悲哀。


    沈退是她所见过的心性最复杂之人。


    不是个好人,但又没坏到底,一面为了权势地位可以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一面又总在一些地方坚持着莫名其妙的底线和风骨,让人捉摸不透。


    他若做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或是个众人眼中的坏人,都不至于活成今天这样。


    他若心存光明,走光明正大之道,他和年朝夕就根本没有闹掰的机会,更甚者,他最开始就不会因为刻意相交而认识年朝夕,两个人的生命从此就是两条平行线。


    或者他干脆一坏到底,把年朝夕利用个彻彻底底再扬长而去,从此之后年朝夕的生死都和他无关,他自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愧疚而耿耿于怀两百年。


    可偏偏他不见天日的心底仍尚有一束光在,做不成好人,也无法容忍自己彻底沉入黑暗。


    于是便免不了心魔丛生,累人累己。


    年朝夕便是那个被累及的人。


    所以她除了悲哀,也几乎生不出其他类似于同情的情绪来。


    何必呢。


    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拿被沈退紧紧握在手中的妖脉。


    可他虽然昏迷了,但握的却极紧,年朝夕除非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不然根本就就拿不出来。


    她看了片刻,突然开了口,声音冷淡:“沈退,松手。”


    昏迷了的沈退却像是本能的对这个声音有反应一般,浑身下意识地一颤,指尖微微颤抖。


    年朝夕趁机将妖脉从他指间拿了出来。


    昏迷中的沈退仿佛也知道这妖脉对此刻的他而言是个极其重要的东西,被年朝夕拿走的那一刻手掌下意识地抓握了一下,却勾住了年朝夕落下的袖摆。


    随即他一顿,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从抓住那妖脉换成了紧紧抓住年朝夕的袖摆,像抓洪水中的救命稻草一般,紧到年朝夕根本撕扯不出来。


    年朝夕见拽不开便淡淡的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剑,反手将被沈退抓住的那半截袖摆割了下来,拿起那块妖脉起身。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痛到昏厥都一声不吭的沈退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来。


    ……


    走过小奈何,过了赤岩湖,便是四舍崖。


    穿过崖底,另一边就是人族领地。


    年朝夕站在四舍崖前,身后是被法诀控制漂浮在半空中的沈退,身前是一块写着“四舍崖”三个大字的巨大石碑。


    石碑之后的崖底极其狭窄,光线暗到看不出多远,两岸崖壁耸立,抬头往上看,天空几乎都被割裂成了一线。


    年朝夕想起前两个地方的凶险,不由自主地想,这四舍崖中的四舍指的是什么?


    她这个念头刚落下,雁危行就仿佛有所察觉一般,微微抬手触碰着石碑上那三个字,淡淡道:“这四舍崖中有魔灵。”


    年朝夕转头看向他。


    雁危行微微思索的模样,缓缓道:“在我记忆中,那魔灵颇为贪得无厌。”


    他毫不留情地说着这样的话,轻笑了一声,道:“四舍四舍,想要过崖,身上需得有能被这魔灵看得上的东西,你愿意舍弃那样东西给它,魔灵才会给你过崖的资格,但若是来者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被魔灵看中,那你哪怕是困死在这里,魔灵都不会让你出去。”


    年朝夕心中一惊,直觉问道:“什么东西会被魔灵看上。”


    雁危行想了想,说:“有可能是金银珠宝、法器灵石、首饰衣裙。”


    这些都只是外物,年朝夕直觉没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便听他继续道:“但也有可能是一只手一条腿,或是一只眼睛,或是百年修为,要是运气不好一点,直接把别人的灵根要过去也不是没可能的。”


    “还有……”他顿了顿,缓缓道:“人之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些它都能拿走,而一旦被它拿走,这些东西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那魔灵若是不肯还你,你这辈子都将失去某一样情绪。”


    某一刻,年朝夕心跳都停了下来。


    其他东西都还好说,哪怕是灵根被要走了,那大不了也就是做一辈子凡人罢了。


    可若是七情六欲哪怕被要走了一样……


    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年朝夕突然急躁了起来,急躁又害怕,声音甚至有些严厉地脱口问道:“雁道君!你上次来的时候,它要走了你什么东西!”


    雁危行被她问得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但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我还能再次出现在这里吗?”


    年朝夕的脸色依旧难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情绪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


    雁危行很少见她如此严肃又难看的脸色,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掩藏在深处的惊慌和害怕。


    雁危行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


    他迟疑道:“兮兮?”


    还没等年朝夕回应,他直接张开手臂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任由她打量,随即安抚般的道:“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我像是舍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样子吗?”


    年朝夕焦躁不安的情绪缓缓被他安抚。


    她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严肃道:“雁道君,这一次,它若是要的身外之物倒也罢了,但它若是要了其他东西,我们现在就转身离开,大不了过了玄水河直接去魔族,天无绝人之路,你可别傻傻的真把什么七情六欲交了出去!”


    然而他话音落下,雁危行却抬眼道:“这次我们什么都不用舍去。”


    年朝夕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雁危行却冲她伸出手,道:“兮兮,你的细剑给我用一下。”


    年朝夕毫不犹豫的将细剑递给他。


    雁危行一手握着细剑抬手甩了两下,另一只手却突然抱住了年朝夕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年朝夕下意识地想挣扎,他便淡淡道:“先别动。”


    下一刻,他猛然挥出了剑,血色的剑势吞吐,他们面前那写着“四舍崖”的巨大石碑被斩了个粉碎。


    碎石飞溅,雁危行将年朝夕紧紧护在怀中,周身撑起一个结界,那碎石连他们的衣角都没看到。


    年朝夕不是肯乖乖听话的人,听见了动静立刻就要抬头去看。


    雁危行这次却难得强硬的直接将她的脑袋按了下去,口中却哄道:“兮兮你等一会儿,还没完。”


    他话音落下,他们面前那狭窄的崖缝之中黑色的雾气涌动,一瞬间冲出了崖底,带起被雁危行斩成碎屑的石碑直冲他们而去,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恐怖巨兽模样。


    雁危行眼睛也不眨一下,任由那巨兽冲过来。


    黑雾与碎石凝聚而成的巨兽直冲到他们面前,却突然又不受控制般的停了下来。


    雁危行与那巨兽之间不过一剑的距离,他看着那巨兽徒劳无助的挣扎,眼睛都没眨一下,缓缓开口道:“赤岩湖中的魔灵,已经被我杀了。”


    那巨兽突然一顿。


    雁危行轻笑道:“我知道只要赤岩湖不干涸他就还会被孕育出来,但你觉得我有没有办法彻底杀了他?”


    黑雾微微翻涌了起来。


    雁危行视若无睹,缓缓道:“要么你现在打开四舍崖,要么,你和赤岩湖一个下场。”


    他按住年朝夕的脑袋,他的胸膛遮挡了年朝夕的视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用口型对面前的巨兽缓缓道:你应当知道,我说到便能做到。


    那巨兽沉默良久,久到年朝夕又开始挣扎了,边试图从他怀里钻出来边警惕道:“雁道君,我们是准备强闯了吗?现在要开打了吗?”


    雁危行剑刃之上红色的剑势吞吐,警告般的指向巨兽。


    那巨兽又僵持了片刻,不甘不愿的退回了四舍崖中。


    下一刻,那几乎不容许人通过的狭窄崖缝缓缓打开,四舍崖中浓重的黑雾退避一般缓缓退了出去。


    雁危行笑了笑,这才松开了年朝夕。


    年朝夕也不知道是窒息还是羞恼,整张脸都红了,大口喘着粗气,有心想说雁危行两句,但又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顿时转过身警惕地看着身后的四舍崖。


    她转身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但入目所及之处,却是缓缓冲他们敞开了的四舍崖。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身旁,雁危行笑道:“暂时不用打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以理服人了。”


    年朝夕:……


    ……


    自两百年前,小战神年朝夕与当时的魔尊同归于尽之后,魔族乱了整整五十年。


    魔族与人族的交界处,那凶险无比的玄水河也留下了无数尸骨。


    四舍崖之外便是禅门之首佛宗的所在之地,佛宗镇守人魔两族的交接之处近千年,担负了镇压之职,也阻止了无数妄图闯魔族领地的人族修士。


    特别是在那魔族混乱的五十年中。


    然而自从魔族新任魔尊上位之后,玄水河一带成了魔族禁地,新魔尊约束着魔族修士不得踏出魔族领地、不得无故侵占人族,新魔尊说一不二,当年上位时的铁血手段骇的整个魔族无人不应。


    于是妄图闯玄水河的人修和魔修都少了不少,佛宗支撑了五十年后倒终于轻松了下来。


    在那五十年里,四舍崖上时时需要修为高深的佛修日夜不停的巡逻把守,而如今,倒只有一个还不到人腰高的光头小和尚拿着扫帚扫落叶。


    小和尚谨记自己师尊的话,扫落叶也只远远的在离崖边很远的地方扫,从不靠近崖边,因为师尊曾说过,他若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崖里,连师尊他老人家都没办法把他捞回来,他只能在崖底从小和尚呆成老和尚。


    他扫到肚子都饿了,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师兄做的素斋,忍不住砸了咂嘴,道:“若是我回去之后师兄还能给我留着素斋就好了。”


    话音落下,突然听得一个女施主的声音好奇道:“素斋?什么素斋?好吃吗?咦?这四舍崖外居然还有个禅门吗?”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骇的整个人一抖,立刻转身寻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四舍崖上突然多出来三个人来,为首的女施主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但她虽然笑着,脸颊一侧却带着血,显得有些可怕。


    小和尚吞了口口水,没有被那女施主迷惑,敏锐的看到了那笑意亲切的女施主身上沾血的衣服。


    他忍不住一抖。


    更可怕的是在那笑眯眯的女施主身边,还有一个男施主。


    他提着沾血的剑,在小和尚看过去的时候敏锐的看了过来,眼神冷厉可怕。


    而且两个人身后还躺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男施主,小和尚能看到那男施主身上密密麻麻的剑伤。


    小和尚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玄衣男施主染血的剑上。


    这……


    小和尚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施主没有察觉,依旧兴致勃勃道:“是个佛门啊,但不知道是哪处佛门,小和尚,你们宗门叫什么名字啊?”


    这句话落在小和尚耳边无异于在说他们要对他宗门动手了。


    偏偏这时候那男施主也看了过来,冷漠的眼神带着询问,可落在小和尚眼里就不是询问,而是在威胁。


    小和尚绷不住了,扔了扫帚转头就跑,边跑边哭喊道:“师尊师叔师兄!你们快来啊!伽焚遇到鬼了……不对!伽焚遇到魔了!”


    那小和尚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让被误解了的两个人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年朝夕:“……”


    雁危行:“……”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费解道:“我长得很吓人吗?又是鬼又是魔的?”


    雁危行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红唇白肤,美的夺人心魄。


    他立刻道:“那小和尚眼神不好吧。”


    年朝夕不甘不愿的点了点头。


    随即她问道:“你知道这是哪个禅门吗?真闹出误会就不好了。”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费解道:“我隐约记得我在这里碰见过一个特别烦人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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