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妄给四代弟子讲完经出来,头昏脑涨。
他伸手松了松身上那身庄严袈裟的扣结,转头就准备出宗门。
可还没走出讲经殿,他就被自己师兄净觉拦下来了。
佛法高深性情平和的净觉法师在面对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时总是轻而易举的就被引动嗔念,再也没有外人面前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就比如现在。
在一群平均年纪还不到十五岁的二代弟子好奇的视线里,他看到自己那一副芝兰玉树长相的小师弟还没出讲经殿就已经伸手将身上的袈裟扯的歪歪扭扭,一副早死早超生的解脱模样,丝毫不顾及自己比他们长了两辈的长辈威严。
净觉的脸色顿时就黑了。
他上前就拦住净妄,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当着小弟子们的面你也给我注意点!你好歹是个二代弟子,佛宗最年轻的长老,言行举止还要我提醒你吗?”
如果是别人这么教训他的话,他早一句“关你什么事”怼上去了,还能保证怼的那人不敢反驳。
但是面对着名义上是师兄,实际上抚养他长大和父亲也差不多的净觉,他就收敛了很多。
他三下五除二扯正了自己的袈裟,状若乖巧地说:“哦,我还真忘了。”
净觉:“……”
这就是他这小师弟的“收敛”。
放佛宗其他长老身上,谁能理直气壮的说上一句他忘记自己是长老了?
净觉有时候恨不得他这个师弟别对他收敛,像怼别人一样直接把他怼回去,他也好找个理由打他一顿,省的像现在这样天天被气得半死不活。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在心里念了两句清心咒提醒自己勿动嗔念,随即压着脾气说:“你徒弟回来了,你今天别出去了。”
“伽引?”净妄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徒弟被他给派去月见城了。
然后他伸手算了算日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面色大变。
佛门年纪最小的长老顿时连装也不装了,在一众小弟子惊悚的视线中直接扒下了刚被他整理好的袈裟,一把扔进了自己师兄怀里,随即一身轻松的往自己院子跑。
一路上大小和尚一边叫着“小长老”、“师叔”、“师叔祖”,一边看着年纪不大辈分高的吓人的净妄袈裟也不穿的绝尘而去。
净觉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咬牙切齿道:“净妄!”
他提着袈裟,黑着脸也跟了过去。
净妄回来的非常及时,也非常的巧,一进院子正好碰到他的不肖弟子伽引正从他库房里出来。
师徒二人一见面,净妄面无表情,伽引愣了片刻,挠头笑道:“师尊。”
他这徒弟走的时候不说穿金戴玉也是一身矜贵,连手腕上的佛珠都是洁白如玉的菩提子,而今落拓的仿佛刚要饭回来似的。
净妄硬生生给气笑了:“你这是把钱输完了才回来?一回来就扒你师尊库房补自己亏空了?”
他这个徒弟他太了解了,到了某个地方肯定要先赌尽兴了才回来,所以一开始净妄就没觉得他能回来的有多快,甚至已经做好了他那徒弟耽搁个半年才回来的准备了,而今回来的这么快,只能是他这次手气不好把钱都给赌输了。
他想着就又扫了自己徒弟一眼,看见他连袈裟都没了,顿时就觉得他这次可能还输得不轻。
然而被揭了短的伽引这次却是理直气壮。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把师尊的灵石往自己储物戒里装,一边唉声叹气道:“师尊,这次还真不是我赌输了才这么快回来的。”
净妄闻言阴阳怪气道:“不是赌输了才回来的,难不成魇儿那丫头看你不顺眼把你赶回来的不成?”
整个修真界里都能挣得三分薄面的“魇姑娘”,也就只有他敢叫上一句“那丫头”。
伽引闻言叹道:“师尊猜错了,这次若不是徒儿反应及时,魇姑姑怕是直接就把徒儿扣下了。”
察觉到自己徒弟不是在开玩笑,净妄眼神一凝:“怎么回事儿?”
伽引却道:“在此之前我先问师尊一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不靠血脉也能重新封印恶蛟的方法。”
净妄觉得他在开玩笑:“怎么可能!这世间若真有这么厉害的封印法,战神大人当年至于只能下血脉封印吗?”
伽引想了想,便道:“那我若告诉师尊,我这次去月见城亲眼看到困龙渊封印破碎,然而不过一刻钟就又被人补上了,师尊信不信?”
净妄眼神一凝。
伽引摊了摊手:“看,我也不信,但魇姑姑说这是古籍之中找出来的新封印法。”
*
净觉还没追上自己师弟,就先看见自己唯一的徒弟哭得十分惨烈的从四舍崖的方向跑了回来。
净觉眉头一皱,上前拦住自己徒弟,低声问道:“伽焚,有人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小徒弟看到自己师尊,找到主心骨一般,哭得更凶了,凄惨道:“师尊!四舍崖上有鬼啊!不……是有魔!我看到有魔从四舍崖爬出来了……”
他眼神一凝,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旁净妄拽着自己徒弟突然冒了出来,不知为何十分火大的模样。
他们本来是往宗门大殿的方向走,听见“魔”字之后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面色扭曲,狞笑道:“自从雁……自从那个人当了魔尊之后,四舍崖都成禁地了,怎么可能还有魔从四舍崖跑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当着我的面装神弄鬼!”
说完拽着自己徒弟就往四舍崖跑。
净觉面色铁青,连自己徒弟都顾不得,立刻追着那师徒二人跑。
……
“我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如何如何……”
雁危行用力回忆着,莫名回想起了这句话,然后冲年朝夕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他最常说的口头禅,是不是十分的烦人?”
年朝夕面色古怪,闻言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句话烦人?”
雁危行又想了想,皱眉道:“似乎是每当他说完这句话,总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做他口中那个‘看谁敢’的事情,被打脸的十分迅速,我那时似乎和他是同伴,总被他连累的十分丢脸。”
年朝夕面色更加古怪了,问雁危行:“那你还记得那个和尚的名字吗?”
雁危行闻言费力想了想,但没片刻就一脸难看的扶额,一副拒绝回想的模样。
年朝夕疑惑:“怎么了?”
雁危行抬起头,一脸反胃的模样:“我总觉得想起他的名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那名字似乎都难以启齿。”
年朝夕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雁危行的视线逐渐困惑。
年朝夕勉强止住笑,十分快乐道:“走吧走吧,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好好解释解释,省的这里的佛修因为方才那小和尚的话误会我们。”
雁危行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随手提起伤痕累累的沈退就走。
年朝夕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地看了沈退一眼,顿了顿,谨慎的没说话。
从这里网外走是下山路,两个人还没走上一半,路的尽头突然响起了喧嚣声,吵吵闹闹的十分热闹,似乎正有不少人往这里来。
年朝夕怀疑那小和尚真叫人来抓他们了,拽住雁危行的衣袖让他停下来,自己侧耳认真听。
似乎有谁正扯着一个人往前走,一个声音愠怒道:“师弟!你给我放手!师侄,你还不快管管你师尊!”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苦笑道:“师伯,您太高看我了。”
声音吵吵嚷嚷的越来越快,年朝夕极目远望,在视线中有人影出现的那一刻,她耳边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冷笑道:“师兄你还谨慎什么谨慎!我说不可能有魔出来就绝对不会有魔出来!还从四舍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他每次说完这句话,总是被人打脸。
年朝夕顿了顿,突然看向雁危行,莫名面露同情。
她本以为只是夸张的说法,还真没想过是这么迅速的打脸。
净妄你知道你说得那个人是雁危行吗?你觉得他敢不敢?
正在此时,他们拉拉扯扯着越走越近,年朝夕他们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对方的视野之中。
笔直一条路上,霎时间,净妄猛然愣住了,年朝夕也停下了脚步。
净妄看着他们两个,不可置信般的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即睁眼看着她,又看着雁危行,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年朝夕就冲他笑了笑。
这和尚一开口就问出了一句蠢话。
他哑声道:“我说小城主,你是真人还是假的?”
年朝夕挑了挑眉:“假人会和你说话?”
净妄便哈哈大笑,笑得震天响。
雁危行被他笑得直皱眉,直接把年朝夕拉到了自己身后,表情不善的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年朝夕突然反应了过来。
雁危行……该不是见了面还没认出来净妄吧?
她心里直觉不好,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净妄被他的动作弄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不满道:“雁危行!你这么多年不肯见我,如今小城主回来了倒是肯出现在我面前了?重色轻友成这样也就罢了,我就笑两声你还怕我吓到了小城主不成?”
净妄不知道他失忆了,更不知道他失忆了不记得他,却依旧觉得他烦人。
年朝夕偷偷从身后拉了拉雁危行的衣摆,示意他收敛一点。
但雁危行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他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和尚,只觉得他烦人。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净妄:“?”
净妄:“!”
他气急败坏的跳脚:“你什么意思!区区两百年!你连我都忘了?你是傻了吗你?”
雁危行眉头皱的更深,眼见面前的和尚无法沟通,直接转头问自己身后的年朝夕:“兮兮,这和尚是谁?”顿了顿,补充道:“好烦人。”
净妄闻言更加怒发冲冠,若不是被旁边的人拦着,怕是直接冲了过来:“雁危行你还有没有良心?贫僧初识你时兢兢业业为你治伤祛毒,你失踪后贫僧特么找了你整整五十年!你特么就是这么对贫僧的?”
他身旁两个人,一个满头大汗的劝道:“师尊,勿要动怒,勿要动怒。”
另一个斥道:“师弟!莫要犯了口业!”
混乱成一片。
雁危行对那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看着年朝夕:“这烦人的和尚到底是谁?”
年朝夕眼神飘忽:“你都说了烦人了,你说是谁?”
雁危行的表情顿时反胃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道:“他就是那个……”顿了顿:“你说的挚友?”
年朝夕点了点头。
雁危行扭头就走。
年朝夕连忙拉住他:“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然后满头大汗的转头看向净妄,一言难尽道:“他这是失忆了,不是故意不记得你的,他是什么都忘记了。”
她还不想让这对两百年前的挚友今天因为烦不烦人这个问题直接一拍两散了。
净妄闻言,看起来似乎是冷静了一下。
随即他冷静道:“那他为什么还认得小城主?”
年朝夕笑容一僵。
她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就听雁危行理所当然道:“兮兮可是我未婚妻,我当然会记得她。”
年朝夕抬手捂住了脸。
净妄挣扎的动作一顿。
他疑惑的重复道:“未婚妻?”
年朝夕迅速放下了手,冷静道:“虽然说按理我现在确实是他未婚妻,但事情颇为复杂,不是你想得那样……净妄法师你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我说了不是你想得那样!”
净妄:“哈哈哈。”
年朝夕:“……”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雁危行为什么说他烦人了。
她和雁危行一起扭头就走。
第52章
竹影幽深的禅院里,小小的院子一分为二。
这头石桌旁雁危行和净妄相对而坐,互放冷气以示敬意,那头蒲团上年朝夕和净觉纷纷严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谈着正事。
净觉眉头紧皱:“仙子带来的那位道君伤势不太妙,药堂的师侄方才告诉我说,他们能保那位道君不死,但是伤已入丹田,伤及根基的事情他们无能为力。”
年朝夕:“贵宗勉力一试即可。”
——“呵,师兄可以尝试一下让这位雁道君去治治脑子,我们治丹田不太行,但治脑子绝对是一绝。”净妄阴阳怪气。
——“若是贵宗于脑疾别有功效,缘何宗门内还有你这样的人。”雁危行冷淡地反驳。
净觉神情不变,毫不受影响道:“但是恕我直言,我看那位道君颇为眼熟,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的话,那道君是不是谋士沈退?”
年朝夕微微颔首:“前辈眼光犀利。”
——“两百年不见雁道君倒是会开玩笑了,还真是让我这个旧友刮目相看。”净妄把“旧友”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我不认得你。”雁危行言简意赅,拒绝认亲。
净觉对两个人的对话置若罔闻,平静道:“如此,小城主想怎么安置沈谋士?”
年朝夕权当自己耳聋:“劳烦贵宗联系一下沈退的亲友下属之类的,让他们把沈退接走吧,他的伤我做不了主。”
——“哼!”净妄不屑。
——“呵。”雁危行冷笑。
净妄:“……”
年朝夕:“……”
净妄愁苦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年朝夕微微闭目撑起了额头。
此时此刻,这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谁能把这两个人先弄走?
旧友重逢,什么叫旧友重逢?
在年朝夕心里,所谓旧友重逢哪怕不像她和魇儿这样满腔激荡泪眼相对,那最起码也该是温馨的、平和的,最起码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说从前的。
可这两个人硬生生刷新了年朝夕对“旧友”的理解。
——这哪里是旧友啊,这分明是世仇吧?
正在此时,伽引端着茶极有眼色的走了进来,先给年朝夕和净觉面前各放了一杯茶。
正好二人商议告一段落,年朝夕便冲他笑了笑,“多谢伽引小师傅。”
伽引笑眯眯:“小僧应该的。”
净觉温和道:“师侄辛苦了。”语气颇为欣慰。
伽引:“师伯客气。”
伽引端着茶离开,年朝夕二人同时举杯饮茶,一时间岁月静好。
直到……
——“伽引,看来为师是亏待你了啊,为师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你先给外人端茶?”净妄继续阴阳怪气。
——“多谢小师傅。”雁危行的语气难得的春风化雨。
净觉:“……”
年朝夕:“……”
两个人齐齐放下了茶盏。
片刻之后,净觉叹道:“小城主莫怪,我这师弟就这个脾气,贫僧说句大言不惭的,师弟真拿雁道君当朋友才说话如此不客气,知道他失去了彼此为友的记忆才气成这样,若是换做其他人,以贫僧师弟这脾气怕是早就甩袖离去了。”
年朝夕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们说这话时没避着那两个人,净妄闻言直接跳脚:“师兄!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师兄怼他:“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一清二楚。”
净妄觉得没面子,立刻去看雁危行。
而一反常态的,雁危行这次居然没说什么,也没有如他所想的开口嘲讽或者落井下石之类的,反而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净妄反而颇为不自在了起来。
净觉便一脸欣慰的对年朝夕说:“你看吧,他们相处的多好。”
年朝夕:“……”她无话可说!
正在此时,一个青年僧人走了进来,先是冲净觉行了个礼:“师伯祖。”然后转头又冲净妄行了个礼:“师叔祖。”
净觉冲他点了点头:“何事?”
那僧人便道:“师伯祖,你着人送到药堂的那位道君醒了。”
年朝夕动作一顿。
净觉也是颇为惊讶,奇异地说:“如此的伤势居然这么快就醒了?既然醒了就着人好好照料吧,不日之后自会有人把他接走。”
然而那僧人的表情却是一脸的为难。
净觉奇道:“怎么了?”
僧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年朝夕,随即很快离开,语气为难道:“那位施主的话……他自醒来之后不肯吃药也不肯和我等说话,只说想见这位女施主,我等想尽办法也是无能为力。”
年朝夕一愣。
旁边的净觉微微惊讶地看着她,却是没说什么。
雁危行的脸色却是猛然沉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年朝夕微微沉默片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淡淡道:“我去见见他。”
那一脸为难的和尚猛然松了口气。
年朝夕起身,雁危行下意识地也跟着起身。
然而年朝夕却在此时转过了头,微微摇着头说:“雁道君,你在这里等我吧。”
并不让他跟过去。
雁危行浑身一僵,过了片刻才应道:“嗯。”
年朝夕很快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的,不会耽搁太久。”
雁危行便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年朝夕松了口气。
她想和沈退有个彻底的了断,但有些话……她不太想当着雁危行的面说。
一旁的净觉看了两人片刻,突然笑道:“如此,贫僧为小城主带路,送小城主过去。”
年朝夕双手合十行礼:“那多谢大师了。”
净觉颔首:“小城主客气了。”
两个人的背影前后离去。
雁危行看着门口的方向,抿了抿唇。
净妄见状,嗤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望妻石吗?小城主走这么一会儿你都受不了了?那你那两百年是怎么……”
话没说完,他突然一顿,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来。
他说了不该说的。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剑,手一伸却直接摸了个空。
净妄见状立刻又眉飞色舞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你还想拔剑威胁我?可惜啊可惜,你的无苦剑现在可还在我手里呢。不是我说,你走的时候连剑都留下来了,你这两百年是用什么打的江山啊?”
雁危行冷声道:“与你无关!”
净妄还是笑。
笑了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懒洋洋道:“别看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小城主糊弄成你未婚妻的,不过就算是真夫妻都还有不想让彼此知道的事情呢,小城主不想让你过去肯定就是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到,安心吧。”
雁危行先是反驳道:“她本来就是我未婚妻。”
顿了片刻,低声道:“我明白她想做什么。”
净妄啧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片刻,但这沉默之中却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安然。
雁危行微微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净妄不知道从哪里拽来了一根草颈叼在嘴里,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天。
某一刻,雁危行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或许经常这样相处,否则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在“陌生人”面前表现的这么放松。
这种安然的、平和的、虽然彼此之间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但笃定有个人一定在你身旁的感觉。
这一刻,两个人心中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几乎同时开口说了他们自相遇以来最为平和的话。
净妄:“虽然你混蛋到这么多年不知所踪,但能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也算值了。”
雁危行:“我居然真的认识你吗?”
话音前后脚落下,两个人齐齐一顿。
雁危行没想到净妄突然煽情,净妄想不到雁危行能狗成这样。
片刻之后,净妄突然暴怒,上前一把抓住了雁危行的衣领,怒道:“你还怀疑我在骗你?你是失忆了还是伤了脑子?早知道有今天,你把剑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把你那把破剑扔进粪坑!”
雁危行十分冷静:“我不是在怀疑,我只是在就事论事,毕竟也怎么也想不到失忆前的我交友口味这么独特。”
净妄:“我杀了你!”
小小一院子里鸡飞狗跳。
伽引听见动静赶过来,顿时头大如斗。
他在拦和不拦之中衡量了片刻,最后全当自己没看到,若无其事地跑了。
……
“……我那师弟和雁道君初相识和今日的情形极为相似。”净觉突然这么说。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迟疑道:“今日?”
净觉笑了笑,道:“也是在那崖边,师弟偷偷溜去四舍崖玩耍,正好碰见从四舍崖下爬出来的雁道君,那时候雁道君重伤,身上又有魔毒,师弟就把人给带回宗门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略微含糊了一下,道:“那时师弟和宗门矛盾正深,他总觉得宗门里处处有人要害他,雁施主既是宗门外的人,又是被他亲手救回来的,必然不会害他,所以信雁施主倒多过信我们。”
年朝夕听得心中狐疑。
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里处处有人害他?
宁信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也不信朝夕相处的同门?
可她和净妄也不是没接触过,他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
除非……那时这整个宗门里真的做了什么,这才让他有了这种感觉。
年朝夕忍不住沉思。
她来佛宗不过几个时辰,但能看得出来净妄在这里地位不低,而且辈分高的吓人。
这样的人少年时和宗门矛盾那样深,宗门为何又肯看着他走到这样的位置?
而且……本该是宗门秘闻的事情特意说给她听,净妄这师兄……
她疑虑正深,却突然听见净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小城主是个聪明人,也该猜到我已明了小城主身份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
的确,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叫她“小城主”,明显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然后她便听见净觉缓缓道:“小城主重回人间,于整个修真界都是莫大的福缘。”
年朝夕猛然停下脚步,忍不住讶异道:“死人复生天地不容,佛家最讲求因果轮回,我以为我死而复生在法师眼里应当是逆了因果的大恶之事。”
净觉面色不变,反而笑道:“正是因为佛家讲求因果,我才说小城主是修真界的福缘。”
年朝夕正色:“晚辈洗耳恭听。”
净觉却直接冲她行了一礼。
年朝夕大惊失色。
若没有净妄那个辈分高的吓人的和尚的话,净觉都能算得上她长辈,她那里敢受他的礼,立时就准备躲开。
但仿佛有人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般,她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个礼。
年朝夕皱眉:“法师……”
净觉却道:“贫僧这一礼小城主受得,不止贫僧,天下修士任谁向小城主行礼,小城主都受得。”
“小城主为救世而死,整个天下都欠小城主一个大因果,凡是活在这青天白日中的人,皆受了小城主的恩惠,贫僧亦然,所以,这世间无人有资格说小城主该与不该。”
年朝夕神情复杂:“我哪怕救也只不过是救了月见城,为的也只是私心,没有法师想得这么高尚,更谈不上救世。”
净觉微微笑了一下:“贫僧比当年的战神还要大个几岁,知晓那恶蛟有多可怕,它能灭一个城,就能灭整个天下,小城主何必无端妄自菲薄。”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最后她叹息道:“法师折煞我了。”
净觉却道:“小城主当得。”
他缓缓道:“上古常有大气运一说,哪一族若是出了大气运之人,天道便会偏爱那一族几百上千年,如今虽说气运之说无迹可寻,可在贫僧看来,无论是当年的战神还是如今的小城主,都是修真界的大气运之人,有了你们,修真界才有这数百名的天下太平。”
年朝夕想说自己还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可两人此时已经到了药堂之外,净觉脚步一停,突然笑道:“小城主,我说这么多,其实也是有私心。”
年朝夕就想起了最开始他有意说的那些秘闻。
她抿了抿唇,道:“法师请说。”
净觉:“若有朝一日我那师弟与宗门决裂了,还请小城主照看师弟一二,不要让他走入歧途,师弟平生敬佩之人有二,一是战神大人,二便是小城主,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友人,那便是雁施主,有你二人在,师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堕入深渊。”
年朝夕一时间有些震惊。
按理来说,她该震惊的本应是净妄到底是会因为什么能和宗门走到决裂的地步,可是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净妄影响了,她居然震惊地想,净妄那狗脾气居然还会敬佩她?
第53章
年朝夕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净妄影响了。
她整个脑瓜子嗡嗡的,直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药堂,脑瓜子里还一个劲的回荡着净觉的那句话。
净妄平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净妄平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
年朝夕:“哈哈哈哈哈!”
她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句话重复给那狗和尚听!两百年前这狗和尚试图坑她的钱,并且还用她当赌局坑别人的钱这件事她可还没忘呢!
可能是太得意忘形了,她自己嘿嘿傻笑完,这才发觉周围一片寂静,抬眼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跑进药堂了。
而不知道净觉法师交代了什么,她进来的时候整个药堂正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净觉法师自己也没有跟进来,空荡荡的药堂里到处摆着药材药具,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也不算一个人。
她听见侧室里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动静,像是有谁失手之下打翻了一堆东西似的。
年朝夕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沈退跌跌撞撞的从内室里跑了出来。
他赤着上半身,胸口上密密麻麻的缠的全是绷带,脸上苍白的像是死人一样,看到她的时候却神情猛然一松。
年朝夕现在心情还算不错,这次便难得的拿出了点儿耐心,还冲他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克制的说:“你来了。”
年朝夕还想着净妄敬佩她那件事,盘算着回去之后一定也要和雁道君也说一说,于是嘴角便带了些愉悦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明明是笑着的,没有对他横眉怒目,也没有对他出言嘲讽,但沈退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却也随之熄灭了。
他还想说什么,侧室里又传来了动静,一个光头小和尚跌跌撞撞地揉着眼睛跑了出来,一见沈退便拉他的袖子,气急败坏道:“这位施主!你不能这么不听话,你药都没喝呢还敢下床……”
沈退被他拉的整个人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他立刻扶住一旁的墙壁,强撑着稳住了身子。
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在勉力支撑。
一旁的小和尚吓得呆住,也不敢拉他了。
年朝夕在一旁看着,笑意都没变一下,但也没想着去扶他一把。
沈退闭了闭眼睛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睁开眼时便对那小和尚道:“你出去吧,不用看着我了,我会喝药的。”
小和尚不敢反驳他,呆呆地走了出去。
等药堂的门再次被关上,沈退便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年朝夕只眨了眨眼睛,问:“听说你要见我?”
沈退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知道我但凡能走能动,你肯定要把我送离,不得已用了这样的办法。”
年朝夕直接问:“你叫我来,想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沈退喃喃,又突然笑道:“这大概也是你最后一次肯心平气和的对我说话了,我想说什么,便由着自己的心吧。”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后退了两步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因他的动作,绷带间渗出了点儿血迹,他却没有察觉一般。
他沉思着,道:“那便先从邬妍说起吧。”
他突然提起了这个自从两人重逢之后就被他刻意避开的名字。
年朝夕挑了挑眉,原本以为他是要说两百年前的邬妍,却没想到他张口却道:“大概中元节前后吧,邬妍被一群觊觎战神图谱的人所擒,那原是我的手笔。”
年朝夕原本还漫不经心的神情猛然一凝,一双眼睛锐利的看向他。
沈退坦然回望她。
她一字一句道:“邬妍被擒,是你干的?”
沈退低低地咳了一声:“兮兮看到了吗?也对,你大概就是中元节那夜复生的,第二天牧允之被邬妍出卖了行踪,大概也是被围困在新野一代,你目睹了很正常。”
年朝夕皱眉:“你将邬妍出卖给了觊觎战神图谱的人?为什么?”
沈退困惑道:“两百年前邬妍那样对你,如今她被擒,你似乎并不高兴?”
年朝夕便嗤笑一声,仰头道:“她能怎么样我?若只有邬妍一人,她从头到尾能碰到我一根手指头?”
她清亮亮的眼睛看着沈退,看得他狼狈不堪的移开了视线。
年朝夕淡淡道:“邬妍有野心不假,她也确实对我有恶念,想将我取而代之,但仅仅是如此的话,她最多只能算是个跳梁小丑,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她再多的恶念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她说着,看向了沈退:“不巧的是,你们恰好给了她这么一份力量。”
沈退胸口急促的起伏了起来。
年朝夕移开了视线,平静道:“在我看来,邬妍最多算是一把刀,你们才是握刀的人,握刀的人若是没了这把刀,大可以再找出李妍张妍赵妍,总归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而刀若是没了主人,那和废铁也无异。我被人捅了一刀,不去怪握刀的人,让我去恨一把刀?”
“还是说,”她看着沈退:“你理所应当的觉得,你我之间走到今天这幅田地最大的过错在邬妍?可笑吗?人藏在刀后面,倒还真觉得自己的过错也能被刀顶替了?”
话音落下,整个药堂里一片寂静。
沈退整个人从里到外被剥开了一般,面如金纸。
“她落到什么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年朝夕淡淡道:“你们这群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便都是蝼蚁,心甘情愿的将那人捧上云端,似乎整个天下都没一个人重要,但一旦那喜欢被你们漫不经心的收回,从云端跌落成泥也不会有谁回头看一眼。”
“可她似乎还觉得那捧着她的几双手无论如何也会接着她。”
年朝夕年少之时也曾被他们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过,那时她也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背叛她。
后来他们要亲手把她从云端之上拉下来。
而如今,被他们一手捧出来的邬妍又被他们亲手毁掉了。
历史仿佛是个轮回一般,他们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而被他们所注视着的人总归没什么好下场。
这群人死性不改,不是在背叛,就是在背叛的路上。
当初为了邬妍背叛了她,现如今又能为了其他东西再背叛邬妍。
“她自私自利恶毒愚蠢。”年朝夕轻笑:“但这不是被你们纵容出来的吗?”
话音落下,沈退像是被谁直接揍了一拳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年朝夕冷眼看着。
邬妍对她的不甘和嫉妒是颗种子,但如果这种子没有土壤的话,可能到她死这种子也仅仅是个种子。
但沈退他们给了她土壤。
于是这种子生根发芽,越长越大,最终结出了恶果来。
年朝夕抬眼看着沈退,淡淡道:“沈退,如果你今天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给我说一下邬妍的下场如何如何,那大可不必了,我没什么兴趣。”
“不。”他哑声道:“不,我不是。”
“我知道我们自己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我当初将邬妍出卖给那群人,为的也不是能让自己的罪责轻一些。”他费力的喘了口气,低哑道:“我那时与牧允之争锋,我不过是想借此牵制牧允之而已。”
“但是。”他顿了顿,“我在接触那群觊觎战神图谱的人时发现了一件事。”
“这一百多年来,自战神图谱的争端起后,每一场关于战神图谱的争斗,其背后似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他沉声道:“当年我就怀疑,这世上根本没谁见过战神图谱,缘何为了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东西能争上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背后有人在操纵,而那次,我隐约察觉到了那背后之人的影子。”
年朝夕听得皱起了眉头。
“兮兮,困龙渊被重新封印,哪怕魇……魇姑娘再怎么瞒,有心之人总会察觉端倪,你复生之事瞒不了多久,一旦事情暴露,你要小心那幕后之人为了战神图谱会向你出手。”沈退沉声道。
年朝夕听得若有所思。
她都带着战神图谱同归于尽了,战神图谱还能如那本原著小说中一样害得整个修真界争抢不休,居然是有人在操纵吗?
那原著小说中那百年间为了战神图谱的争夺是否也有人在操纵?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不管这战神图谱在不在,这修真界都能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为同一样东西乱起来?
她开始回想原著小说的内容。
然而无果。
原著小说里哪怕描述了对战神图谱的争夺,但也只是写了个大概,她只知道最后战神图谱是被牧允之拿到了,剩下的便都是对他和邬妍爱情的描写……
等等!
年朝夕突然察觉不对。
原著小说中有战神图谱这么个东西,最后的结局是牧允之成了战神图谱的新主人,但现实中战神图谱被她带着一起死了,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东西,为何整个修真界还都会默认战神图谱在牧允之手里?
这也是那幕后之人的谋划不成?不管是在原著里还是现实中,“战神图谱在牧允之手里”这个结局根本就是被那幕后之人注定了的,不管实际上有没有这么个东西。
年朝夕被自己的推测惊的一身冷汗。
一个隐藏在原著小说之后,根本没被小说记载的角色……
“兮兮,兮兮?”沈退在一旁叫她。
年朝夕猛然回过神来,无意识的应了一声。
沈退非常敏锐,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吗?”
年朝夕含混道:“一个猜测罢了。”
顿了顿,她又看向沈退。
他苍白的像个死人。
因为这个情报的缘故,她难得的对他有了些好脸色,颇为心平气和地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就先离开了,你好好养伤吧,我已通知了你的下属,不日便会有人来接你。”
年朝夕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急匆匆地往外走。
“兮兮!”沈退突然叫住她。
年朝夕停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你还要说什么吗?”
沈退张了张嘴,低声问道:“我想知道,当初若是魔军真的破了城,你却并没有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实力,你会怎么做?”
年朝夕淡淡道:“那我就以身殉城吧,总归都是要死的,何不死的有价值一点。”
沈退手心猛然一紧。
年朝夕却并没有再停留,匆匆离去。
沈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在玄水河那座木桥上时,他从那应无止境的幻境中挣扎出来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幻境。
在无数轮回的幻境中,他一直都在找兮兮,但要么在那个幻境中兮兮已经死了很久很久,要么这个世界压根就不存在年朝夕这个人。
唯独在最后一个幻境里,他亲眼见到了兮兮。
还是在两百年前的那个夜里。
而这次不同的是,兮兮身上没有那足够让她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力量,在此之前,邬妍误触封印没有人察觉,等其他人察觉时一切都晚了,兮兮为了重新封印恶蛟透支了生命,等到万魔围城时,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城外万魔破城,无数百姓惨死,城内恶蛟破封印而出,随时虎视眈眈。
而他们正在商议着如何把邬妍从这内忧外患中安全送出去。
他听见有人问,那兮兮呢。
另一个人沉默片刻说,兮兮已经活不久了。
他从这荒诞的幻境中掌握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正好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他推开所有人跑了出去,远远地看到兮兮力离去的背影,他想追过去,邬妍却突然拦住了他,捧着一堆纸符笑靥如花般说:“沈退哥你看,这是父亲留下的符咒,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能平安出去了。”
他只不过被拦了这么一下,转眼间兮兮便不见了踪影。
他看了一眼纸符,哑声问道:“谁给的?”
邬妍眸光闪烁:“自然是父亲留下的。”
言语不详间,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她的。
沈退只觉得荒诞,推开所有人跑了出去,冥冥之中似乎有指引一般,一路跑到了困龙渊。
下一刻,入目所及之处让他目眦欲裂。
他看到兮兮整个人被恶蛟投入了无边无际的魔躯之中,被撕咬、被啃食,转瞬间鲜血淋漓,片刻间尸骨无存。
他只不过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
就这么一小会儿……
他想扑过去,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变化,他看到了恶蛟含着嘲讽的巨大眼眸,下一刻,他却已经和其他人一起逃出了月见城。
死里逃生,所有人都在庆贺幸存。
牧允之浅笑着夸赞邬妍逃离时遭遇魔军的勇敢无畏。
宗恕嘶哑着说着那些纸符发挥的作用,说他们都欠邬妍一个人情。
邬妍笑得百合花一样柔美灿烂。
突然有人问,小城主呢?
人群静了片刻,有人摇头道,走得时候根本没找到小城主。
不知是谁,迟疑道,小城主不会是害怕先逃了吧,毕竟他们也没有看到她的尸骨。
然后有人沉默片刻,低低地说了一句懦夫。
那一刻,他在幻境中呕出了血来。
他觉得这是他所经历的最荒诞的一个幻境,他觉得这幻境中的每一个人都丑陋不堪,每一张脸都散发着恶意。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想。
他的兮兮死了不假,但兮兮为城而死,她与魔尊同归于尽,她死得像个战士。
她死后,短短几年中凡间多了千万座供奉她的庙宇神祠,她的香火信徒遍布人间。
而不是像这个幻境里一样,死的这么委屈,被万魔分食尸骨无存,还被人猜测是临阵脱逃的胆小懦夫。
这绝不肯是真的!
然而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冥冥之中却有一声声音问他,若是现实世界真的这样发展,按照沈退的性格,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会。
而今,她告诉他,哪怕她没有能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力量,她依旧会选择殉城。
而不是像他的幻境中一样,为了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死得这样悲惨。
年朝夕的身影渐渐消失,沈退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他说话了。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一直在门外徘徊的小和尚走了进来,本想催他喝药,看见他的模样却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道:“你哭了?我不逼你喝药了,你别哭啊。”
……
年朝夕走出药堂的时候还在想那战神图谱的事情,走回净妄的禅院,却发现本应老老实实等着她的两个人全都不见了。
她的思维顿时卡壳。
她看着一副没骨头似的在石凳上瘫着的伽引,困惑道:“你师尊呢?还有雁道君。”
伽引打了个哈欠:“他们进城了,师尊说您要是回来的话让您去城里最大的茶馆找他们。”
年朝夕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已知雁道君说到做到,他说会在这里等着她,那就绝对不会动一下脚。
那绝对是净妄把他弄进城里的。
但净妄打不过雁道君……
她直接问道:“你师尊是怎么把雁道君弄走的。”
伽引为她的敏锐鼓了个掌,随即道:“师尊误把魇姑姑给的魇珠放进了雁道君的茶里,雁道君没有防备,昏睡了过去,师尊就扛着雁道君进城了。”
年朝夕嘴角抽了抽:“他就不怕雁危行醒过来杀了他?”
“所以啊,”伽引笑道:“师尊就等着您赶紧过去救命呢,您这已经晚了,再晚一会儿,怕是过去也只能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了。”
年朝夕转身就跑,细剑飞出,御剑而行,瞬间就没了身影。
净妄小和尚!你还真是不做大死就不能活!
她风尘仆仆地一路赶到了山下大城,下了剑就打听城里最大的茶馆在哪里。
等她终于赶过去,还没进茶馆,就听见里面净妄高亢的声音传来:“来!再让说书人说上一阕小战神智斗玉柳怪!小爷我有钱!”
嗯?
年朝夕满脑袋问号。
玉柳怪是个什么东西,她见过吗?
里面又有声音苦口婆心道:“这位佛爷,您这已经听了三遍了,换一个吧换一个。”
净妄沉吟。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屏息。
下一刻就听他笑道:“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就听这个!”
另一个声音又问:“这个听几遍?”
净妄:“听到我身边这位醒来为止!”
年朝夕:“……”
——我那师弟最敬佩的就是小城主。
年朝夕扭头就走。
这样的敬佩她要不起!
神特么的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
你被雁危行打死算了!
第54章
年朝夕最终是被净妄拖进茶馆里的。
他一见到她就精神了起来,满脸写着兴奋,明显想看她听到以她自己为原型的话本之后会是什么反应,简而言之就是想看她社死。
年朝夕怎么可能给他社死!
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听起来就怪可怕的,什么鬼东西!
同人也要尊重一下角色吧,你们修真界的人写同人都这么狂野吗?ooc成这样,当她是死的吗?
哦,她一开始还真是死的。
但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自己和那六个美貌道君都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想跑,但是没跑过净妄。
和尚满脸的兴奋:“听一听嘛听一听嘛,我保证这写得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以你主角的话本卖的有多火。雁危行一时半会又不会醒,我们背着他看完岂不美滋滋?”
年朝夕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自己有多火,她也不觉得美滋滋。
她生无可恋的被拖了进去。
但是天道好轮回,属于净妄的报应从不迟到,他得意了还没一会儿,一脚踏进茶馆,就发现乐极生悲了。
雁危行醒了。
净妄前脚刚说完“雁危行一时半会不会醒”,后脚,雁危行醒了。
净妄顿时僵在了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撑着额头坐起身的雁危行,活像是见了鬼。
此时,雁危行将将醒来,尚在迷茫之中。
说书人收了灵石已经开始工作了,抑扬顿挫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回荡在茶馆内部。
“……那道君眉目俊朗,清冷高洁,此刻正躲在一桃花树下,见两个眉眼陌生的道君正围着年朝夕斟酒,只觉得妒火中烧,树影下又见那两位道君一个如花中君子,一个如碧波美人,又觉得自惭形秽。夜影深深,花前月下,只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将那两位道君拥入怀中……”
雁危行:“……”
什么道君?还有哪个道君?兮兮身旁的道君不就他自己了吗?哪来的两个道君被她拥入怀中?
雁危行立时清醒了过来。
茶馆门口,净妄刚听了这么一段就绷不住的哈哈大笑,见雁危行的反应笑得更剧烈了。
年朝夕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睛。
茶馆里的伙计见他回来了,立时迎了上来,满面笑容的问道:“佛爷,您觉得这一阙听得怎么样?可还和您的心意?”
净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错不错,着实不错,本佛爷有赏。”
雁危行:“……”
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在净妄笑得最猖狂的时候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剑。
年朝夕这次没拦他,还从一旁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来。
雁危行暴打净妄。
年朝夕嗑瓜子看戏。
收了灵石的说书人十分敬业,让他说书的金主爸爸快被打成金猪了,他依旧不为所动,抑扬顿挫的声音流畅自然。
“……年小战神刚和那花中君子般的道君诉了衷肠,回房安寝时又见昨日刚认识的道君清冷如月,盈盈站在她门前等着她回来,顿时又觉心动。小战神一颗心像是分成了两半似的,只觉得两个人都让她爱不过来。她哄走了那月下仙子般的道君,回房坐在自己榻旁,叹息着对自己温柔俊逸的侍君道:这世上难不成只有我一个同时爱上两个男子的人不成……”
年朝夕:“咳咳咳咳咳!”
另一旁,雁危行打净妄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出手更重,铁拳轰然落下。
年朝夕赶紧让那说书人停下,她怕再说到什么刺激的净妄就直接被打死了。
于是整栋茶馆只剩下了净妄的惨叫声。
因为净妄是包了茶馆的,茶馆里的人见净妄被打,面面相觑。
年朝夕十分淡定:“放心,他们有分寸打不死人的,也不会打塌这里,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众人迟疑着离开。
年朝夕心里被说书人刚刚说的那几段勾起了好奇心,不着痕迹的把那说书人的话本给摸了出来,偷偷摸摸的看来起来。
要说人都是有点儿贱的,没听的时候她满心拒绝,现在听了两段,她一边觉得怪怪的,蛮羞耻,一边又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和那六个道君之间到底什么回事?
她脚踏六条船的话真的不会翻船吗?
霸道女战神是怎么个霸道法?
淦!好怪哦,再看一眼!
年朝夕找到说书人刚刚停下来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看到她和一号道君互诉衷肠,年朝夕满脸不屑:“啧!”
看到二号三号道君成了她白月光和替身,年朝夕满脸困惑:“咦?”
看到她和四五六号道君一起修罗场,年朝夕十分纠结:“啊这……”
看到结局,年朝夕震惊非常:“卧槽!”
她震惊地一把合上了手里的书,拍在桌子上。
卧槽!
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那男主必然有六个的,她一开始还以为结局是从这六个之中选一个,还很认真的分析了这六个人谁是男主,可没想到……
她打开最后一页又看了一眼。
淦!
天下大同!大被同眠!
现实中的年朝夕没见识的想六选一,书里的年朝夕表示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她全都要了!
从净网时代穿进来的年朝夕深深地震惊了。
她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震惊之情,揉了揉眼睛,翻开最后一页想再看一眼……
“兮兮,你在看什么?”
年朝夕飞快合上书,一把将整本书扔进储物戒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随即她转过身,大声道:“我什么都没看!我看什么了吗!”
身后,雁危行一手提着半死不活的净妄,离她极近。
他困惑的看着她。
年朝夕心虚。
被他提着的净妄彰显存在感,呵呵道:“声音越大,心里越虚!”
年朝夕大声道:“你才心虚!你全家都心虚!”
净妄:“你急了你急了!”
雁危行:“……”
折腾了半天,最终,他们还算和平地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
伙计战战兢兢地给他们上灵茶。
净妄鼻青脸肿,一边喝着灵茶,一边捏着法诀给自己治疗。
但雁危行着实是下了狠手,他表面上的青紫都能治得差不多,唯独右眼眼眶黑漆漆的一片,死活下不去。
净妄试了几次,决定放弃。
他顶着一只熊猫眼,控诉的看着他们,恨恨道:“写小城主的话本多正常啊!天之骄女少时嚣张跋扈看破红尘虚妄之后以身殉城什么的,试问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喜欢她就想多看看和她有关的事情啊!小城主的话本两百年经久不衰就是这个道理!”
年朝夕被夸的脸红。
但雁危行听不得她和殉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排斥道:“但这都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净妄嗤笑:“你都失忆了,你怎么知道没真实发生过?说不定小城主就真有过个六个美貌道君的爱恨纠葛呢?”
雁危行脸色一沉,想再打他一顿。
可还没等他动手,看过了那个大被同眠结局的年朝夕一听他说什么六个道君自己就先心虚了,大声扯开话题:“好了好了!什么话本不话本的啊,无聊不无聊,我们现在谈正事要紧!”
净妄探究地看着她。
年朝夕被他看得发毛。
最后他沉思道:“你不对劲。”
年朝夕:“……说正事。”
净妄懒洋洋的嗯了一声。
她咳了一声,问道:“沈退那边的人联系到了吗?他们怎么说?”
净妄点头:“联系到了,挺容易的,他们找自家主公都快找疯了,估计要不了两天就会来人了。”
年朝夕困惑:“主公?”
净妄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城主估计还不知道,你走后不过十几年月见城里那三个人就分道扬镳了,各自建了势力分庭抗礼,沈退的势力在南岭一带,和那一带十几座城成了联盟,可不是个小人物呢。”
他懒洋洋道:“刚开始那几年他们还相安无事,后来出了战神图谱的事情之后慢慢的便反目成仇了,连宗恕那个医修都投靠了一方霸主。”
年朝夕皱了皱眉。
她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直接忽略了过去,只说:“有人把他带回去最好,等他走了之后我想和雁道君回一趟月见城……”
她话还没说完,净妄直接打断了她:“小城主现在最好别回去。”
年朝夕皱眉:“为何?”
净妄转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困龙渊一事动静不小,魇儿姑娘虽然尽力压制了,但事情还是传了出去,未必会有人猜测小城主你是不是死而复生了,但是现在一定有人在盯着月见城,小城主现在回去和自投罗网差不多,估计你前脚刚回去,后脚整个修真界都能知道你死而复生了。”
年朝夕抿了抿唇。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那等这段风头过去,你能不能找个不被人怀疑的理由请魇儿光明正大的来佛宗一趟,我手里有魇儿的妖脉,越快和魇儿融合越好。”
“理由?”净妄放下了茶盏,笑道:“这里正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且绝对不会被人怀疑。”
年朝夕正想问问是什么,就听见茶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隔着窗户,一台金莲佛座缓缓从空中降落,在离地面不高不低的地方停了下来。
金莲佛座上有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而坐,一身雪白的僧衣高贵而圣洁,暗红色的袈裟斜批在肩上,宝相庄严。
那人从佛座上缓缓起身,临风而立,风骨绰约。
年朝夕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虽然没看到脸,但这着实是她见过的最有风骨的和尚了。
楼下凡人和修士的谈论声高高低低的传来,句句都是赞叹。
“是佛子啊,佛子的金莲佛座。”
“佛子是镇妖回来了吗?”
“听说是齐燕那边出了食人的妖怪,佛子亲自跑去镇压了。”
“佛子还真是悲天悯人啊,这么远还这么凶险,居然一个人没带就跑过去了。”
“佛子怕同行之人受伤啊,佛子实力高深,同行之人一般跟不上她,自从上次佛子一时疏忽让跟着他的小和尚受伤了之后,佛子镇妖就不怎么带旁人了。”
年朝夕精准捕捉到了“佛子”这个词。
禅门的精神领袖,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的佛子,她略有耳闻。
她没回头,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们的佛子啊?”
净妄淡淡的应了一声。
因为她没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此刻净妄脸上极为冷漠的神色。
雁危行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微微侧身挡住了净妄看向窗外的视线。
正在此时,那佛子自佛座之上转过了身。
霎时间,年朝夕整个人都傻了。
因为那佛子长了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第55章
那是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瞬间愕然,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再睁开眼时,窗外还是那张脸。
此时,一身圣洁的佛子缓缓从金莲佛座上走了下来,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在佛子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面容悲切地说着什么。
佛子脚步一顿,面上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伸手将腕上的佛珠摘给了他。
那人大喜,朝着佛子磕了两个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
周围的人连连赞叹,年朝夕看着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却只觉得怪异。
净妄是个和尚不假,但是她无法想象他像个佛经中慈悲的圣僧一样,总是嬉皮笑脸的神情变得宝相庄严,总是歪歪扭扭从不好好站着坐着的身姿挺拔如松,狗一般的性格变得悲天悯人。
那是圣僧不假,但那是净妄吗?
她无法想象,所以看着这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才更觉得怪异。
背后,净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别看了,绝对一模一样,我以前特意研究过,我和他连眼睛大小都不带差的。”
年朝夕很想问他没事研究这些干什么。
但最终她只问:“他和你什么关系?”
净妄也不瞒着,径直说:“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双胞胎,但其实我们俩也不熟,所以我也不知道谁是兄长谁是弟弟。”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熟到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地步,从小就失散了吗?但既然如此的话怎么又这么巧的都出家当了和尚,还都进了佛宗?
指定有问题。
但净妄自己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对窗外那个据说是他亲兄弟的佛子也没多大兴趣,直接一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再把话本给佛爷我送过来,佛爷我这次好好挑挑!。”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
净妄虽然看起来依旧没心没肺,但方才那一瞬的沉默两个人都没看错,所以这时候两个人一同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对他记吃不记打的行为多说什么。
一旁的伙计颠颠的跑了过来,笑容满面的问:“佛爷,这次您听什么呢?”
净妄:“把小城主的话本全都给我挑出来!”
年朝夕:“……”
算了!忍了!
伙计:“好嘞!”
不过片刻,一大堆话本高高地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山。
净妄在书山之中兴奋的寻找。
年朝夕和雁危行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净妄在火线之上来回跳跃,反复蹦迪。
他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各个都爱不释手的样子。
最后他举着一本厚厚的书高声道:“就这个,《小战神不得不说的情史:我让四个道君为我带球跑!》。”
年朝夕:“……”
她一脚踹翻了净妄的板凳。
雁危行和她配合分外默契,伸手将净妄的头按进了书堆里。
年朝夕气得要笑出来,一扭头,却见长街之上,那一身圣洁的佛子正隔着窗户看着她。
年朝夕一愣。
窗外,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上眉目慈悲。
窗内,净妄的挣扎嬉笑声犹在耳边,鲜活愉悦。
那一扇窗户犹如天堑一般,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
净妄另外一个眼眶也变成黑色的了。
年朝夕和雁危行丝毫没有同情,从大城回去的路上,她直接问道:“在茶馆里你说的有办法让魇儿光明正大的来佛宗,是什么办法?”
净妄非常消沉,语气沉沉道:“阿弥托佛,贫僧怕是被打到失忆了,贫僧不记得了。”
年朝夕眯着眼睛:“你再不老实说我就把你从剑上踹下去。”
净妄当场回复记忆:“我又想起来了,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年朝夕:“说。”
年朝夕补充:“我允许你三句话说明白。”
净妄语速飞快:“十日后是佛宗的接灵礼,给月见城发了请帖的,我回去就秘密联系魇儿姑娘让她这次务必过来。”
说完,喘了口气:“三句话。”
年朝夕没理会净妄的卖贫。
她若有所思。
接灵礼她有所耳闻,据说是因为佛宗坐落在魔族之侧的缘故,所以此地的灵气异常浑浊,上古之时非是实力高深的修士根本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修炼之时浑浊的灵力若是夹杂了魔气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天道怜惜佛宗镇守魔族有功,于佛宗之内降下了一个破灵崖,破灵崖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玉璧,每四百年玉璧会显现一次,玉璧显现之时若有人能破开玉璧,玉璧之中蕴含的浓厚灵力便会涤荡整个佛宗,保佛宗四百年灵力清正,再等下一个四百年。
破开玉璧之人,实力与品性佛性都要得到玉璧认可。
所以,每每破开玉璧之人都是历代佛子,从没有意外。
这也是为什么佛子于佛宗而言这么重要,因为若是没有佛子,就代表着整个佛宗一个又一个灵气浑浊的四百年。
正好是四百年一次的接灵礼了吗?那这倒是挺光明正大的。
净妄在一旁懒洋洋地说:“据说接灵礼破开玉璧之时倾泻而出的灵力最为纯正浓郁,若在那时有机缘和实力吸收那刚倾泻出的灵力一星半点,终身都会受益无穷,佛宗给不少大宗大派都发了请帖,不少人都摩拳擦掌等着呢,哪怕魇儿姑娘不经常出门,这时候往佛宗跑一趟也不突兀,毕竟为了修炼嘛。”
年朝夕便点了点头。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道:“那若是玉璧破不开你们会怎么办?”
净妄挺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可能会破不开,毕竟每一代都没少过佛子,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年朝夕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立刻就不再开口了。
回到佛宗之后,净妄立刻被自己师兄叫走了,他走得急匆匆的,临走前只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佛宗除了禁地之外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年朝夕就也没给他客气,他前脚刚走,后脚年朝夕就带着雁危行去了佛宗的藏经阁。
她从到佛宗起就对佛宗的藏经阁好奇已久,主要是佛宗临近魔族,对魔族和玄水河一带的记载应该比任何宗门世家都要详细,年朝夕不知道对普通弟子都开放的藏经阁会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还是想去试试看。
毕竟……从沈退话里话外看,雁危行和魔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到底还是有些在意。
藏经阁连个守卫都没有,年朝夕直接走了进去。
但她刚走进去两步,却发现雁危行并没有跟上来。
她困惑地转过头,却见雁危行正站在藏经阁外,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正想问他怎么不进来,却听他开口说:“兮兮,我进不去。”
嗯?
年朝夕脸上流露出困惑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危行演示一般的朝着她的方向踏出了一步,下一刻,令年朝夕畅通无阻的藏经阁大门却突然平地泛起一阵波澜,透明的结界出现在雁危行面前,阻挡住他的去路。
等等!她进来的时候有结界吗?
她疑惑刚起,就见被结界挡住的雁危行仰头看着她,语气平平地说:“你看,就是这样。”
年朝夕莫名从他毫无波澜的语气之中品出了一份委屈来。
年朝夕失笑,道;“你等等,我试一下。”
说完折返了回来。
然后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层透明结界。
嗯?她没被拦着吗?还是说只是出来不会被拦着?
她想着,又转身走了进去。
畅通无阻。
雁危行跟在她身后试图也跟进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毫不留情的拦了下来。
年朝夕脱口而出:“难不成它就只拦你一个人不成?”
雁危行开始浑身冒黑气。
年朝夕立刻道:“你等等!我再想办法!”
说完她又从结界里穿出来,抓着他的手走进去,试图蒙混过关。
她进去了,手留在了外面。
她不信邪,开始尝试其他办法。
走进来、走出去,来来回回,年朝夕畅通无阻,雁危行站着结界外一步也走不动,浑身的黑气愈发浓重,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
各种方法都试过一遍的年朝夕开始怀疑人生:“怎么回事?你得罪过藏经阁不成?要不然它怎么专拦你?”
还是说……
年朝夕有个大胆的猜测,这结界是不是就是专门为了雁危行设的,否则普通的结界怎么可能有的人拦有的人不拦?
但这猜测她没敢说出口。
因为雁危行已经语气沉沉地说:“我可以破开这结界,但是藏经阁的大门估计会被炸烂,兮兮,你介不介意?”
年朝夕顿时头皮发麻。
这是她介不介意的问题吗?这是佛宗介不介意的问题啊!
你想咱们两个人一起被扫地出门吗雁道君!
她手忙脚乱的试图阻止雁危行危险的想法,两个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
“怎么回事儿?谁在外面啊?这结界怎么……啊!”
短促的惊叫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
年朝夕和雁危行都转头看过去,就见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和尚正站在结界内,单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睛,一手指着雁危行,手抖啊抖的:“你你你你你……”
雁危行和年朝夕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年朝夕温柔地笑了出来,柔声问:“小师傅,你认识雁道君吗?可知这结界为何单单拦着他啊?”
小和尚立刻收起了失态,一甩袖,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问他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
雁危行要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就真是好事了!
年朝夕面色不变,正准备再接再厉地旁敲侧击,就听见身后的雁危行沉沉道:“说。”
那声音里饱含着威胁。
小和尚立刻被吓得浑身一僵,看样子对他的阴影十分浓重。
年朝夕回过神来,立刻当白脸,责怪道:“雁道君!别吓着小师傅了!”
雁危行沉沉道:“只要他老实说我就吓不到他。”
年朝夕还想再说什么,小和尚“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三百年前你和小师叔祖吵架差点儿把藏经阁拆了都没人说你们什么,如今藏经阁不过是设了个结界不让你们进来,很过分吗!”
啊?
年朝夕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那年纪其实不小了的小和尚说:“这藏经阁,雁危行与净妄不得入内!”
他说得十分硬气,说完直接转身进了藏经阁,飞快地跑路了。
年朝夕楞了好半晌,在雁危行浑身愈发浓重的黑气中哈哈大笑。
“也就是说,你以前净妄吵架吵到差点儿拆了藏经阁,所以人家专门为了你和净妄设置了个结界不许入内,还保留了三百多年。”
雁危行:“……”
他冷声道:“净妄做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年朝夕敷衍点头:“好好好。”明显是也不在意真想如何,单纯想看他笑话。
雁危行自闭了。
最终,年朝夕单独进了藏经阁,雁危行就等在外面。
而在藏经阁顶楼,一身白衣的僧人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唇角露出一丝笑来,转身将翻到一半的经书搁置在了书架上。
……
年朝夕不是正儿八经来看经书的,所以直接略过了一众晦涩难懂的经书,径直奔向三楼记载着各种杂事奇闻的宗志或游记的书架。
她找到了不少奇闻异事,但事关魔族的书籍却少到可怜。
不,应该说是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按理说佛宗是离魔族最近的宗门,有关魔族的记载应当不少,可实际上这里关于魔族的书籍却比一般宗门还少得多。
偶尔有书籍中提到了魔族,又总是含混带过,给年朝夕一众讳莫如深的感觉。
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对普通弟子开放还是另有隐情呢?
年朝夕沉思。
她放下手中的书想去另一个书架,转身的瞬间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个人,而且不知道那人整个身板是什么做的,撞得年朝夕肩膀生疼,她下意识的侧身躲避,又牵连了一旁的书架,整个书架摇摇欲坠。
年朝夕正想捏个法诀补救一下,下一刻,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等她站稳之后又立刻松开,另一只手撑在了书架上将书架扶正。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头看,就看见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句“净妄你这狗东西怎么也在这里”险些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意识到这必然不可能是净妄,那句话险之又险的被她给咽了下去。
是佛子,不是净妄。
下一刻,面前的人开口道:“女施主,你没事吧。”
年朝夕吐出了一口气,开口谢道:“冒犯佛子了。”
面前的人摇头道:“严重了,女施主是净妄师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佛宗的客人。”
年朝夕迟疑:“你知道我……”
她话没说完,佛子冲她眨了下眼,那身宝相庄严褪去,居然显得有些活泼狡黠:“茶馆,不是吗?我看到师兄带着女施主游玩了,还有外面那位。”
年朝夕了然。
原来茶馆外对视那一眼,他真的看到了他们。
年朝夕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实说,他和净妄长得太像,总让年朝夕感觉有些怪异,更何况净妄对他那古怪的态度……
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已经轻笑道:“关于雁道君进不了藏经阁一事……女施主不要介意,当年净妄师兄和雁道君吵架大闹藏经阁,两个人险些打了起来,但雁道君出手有分寸不伤经书,净妄师兄兴头起了不管不顾,惹恼了管藏经阁的师兄,顺便也连累了雁道君。”
年朝夕眨了眨眼睛,却突然问道:“这件事大概是什么时候?”
佛子想了想,道:“大概是雁道君被救回来的第九年吧。”
年朝夕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被救回来九年,而且听佛子的意思雁危行在这里呆了还不止九年。
哪怕是被救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但什么样的伤能让雁危行在一个地方养伤养了九年?
他又不是要出家当和尚。
但年朝夕谨慎的没有多问什么。
因为她对面前的人还谈不上信任。
回去问问净妄吧。
她这么想着,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突然听见藏经阁下有人惊叫一声,随即那声音厉喝道:“你是什么人!快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楼下只有雁危行一个人。
年朝夕立刻就察觉是雁危行那边出问题了。
她顾不得什么佛子,立刻大步来到窗边,隔着窗户往下看。
他看到一群和尚拿着戒棍,将雁危行团团围在中间。
而雁危行似乎是正拿着一把剑,此刻正垂首打量着它,格外专注的样子,丝毫没留心那群和尚。
片刻之后,他抬头道:“为什么要放下?这是我的剑。”
第56章
“为什么要放下?这是我的剑。”
雁危行一双幽深的眼睛看了过去,看得人脊背发麻。
手持戒棍的和尚们如临大敌。
他们不过是日常巡逻神兵楼的武僧,隶属于持戒堂,年龄最长的是带队的执法僧,但也不过是将将六十余岁,修为也是平平。
可是此刻,执法僧从这陌生道君的身上感受到了更甚于宗门长老的压力。
只是直视着他,执法僧掌心就变得濡湿,几乎握不住戒棍。
眼前的陌生道君自拿到那把剑之后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冷漠空洞到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明明是在看着他们,可那视线却又和看路边的一个蝼蚁没什么差别。
明明是在佛宗内,他们自己的地盘,执法僧却有一种自己随时会死的感觉。
正在此时,一旁的藏经阁上突然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子声音。
“雁道君?怎么了吗?”
一瞬间,那让他们感受到极致危险的道君身上的气息冰雪消融。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全然没有了那股让人心惊的冷漠。
他说:“无事,不必担忧。”
那女子狐疑,明摆着不信,“你先等着,我下去找你。”
下一刻,那在藏经阁窗户之后若隐若现的身影便不见了。
众僧回过神来,却见方才还一身冰冷默然的道君此刻却近乎乖顺的摆出了等待的姿态,他抱着剑,一瞬不瞬地看着藏经阁的正门,仿佛他们都不存在一般。
众僧面面相觑。
不过片刻,一个身姿窈窕脸遮面纱的女子从藏经阁里跑了出来,而那女子的身后,居然跟着佛子!
众僧立刻放下戒棍,向佛子行礼。
年朝夕察觉到那佛子似乎是跟出来了,但丝毫没在意他做什么。
她小跑到雁危行身前,踮着脚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而眼睛一亮,看着他抱在怀里的那把剑,小声说:“雁道君,你的剑诶。”
雁危行笑了笑:“对,我的剑,找回来了。”
随即他一脸犹疑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碰碰她脸上的面纱,察觉到不妥之后又立刻停了下来,只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突然戴上了面纱。
年朝夕侧着脸,小声道:“掩人耳目。”
雁危行了然。
这个修真界里见过年朝夕的人不少,以前以为很快就会离开佛宗便也无所谓,但既然决定要呆到接灵礼,那最好是见过年朝夕脸的人越少越好。
虽然年朝夕现在的长相和复生之前相差很大了,但熟悉她的人难保不会看出些端倪来,届时就麻烦了。
雁危行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佛子身上。
兮兮刚进藏经阁的时候并没有戴面纱,这人说不定看到了兮兮的真实长相。
雁危行看向佛子的时候,佛子正好看了过来。
他坦然面对雁危行打量的视线,笑道:“雁道君,好久不见。”
失忆的雁危行并不认得他。
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让人发觉自己失忆。
幸而雁危行无论是在失忆前还是在失忆后,面对着不熟悉的人时似乎都是一样的冷漠,佛子也没有怀疑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雁危行才终于确信了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净妄和尚真的是他失忆之前的挚友。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面对净妄时他可以无所顾忌让他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情,但面对佛子时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有评估和警惕。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这个高洁慈悲的所谓佛子,雁危行并不信任。
在雁危行探究的视线之中,佛子微微笑着对方才围住他的一众武僧道:“是有什么误会吗?这位道君是我的旧相识。”
佛子的旧相识?
出于对佛子的信任,众僧这时候都有些迟疑。
还是为首的执法僧犹豫着说:“可是他偷了神兵楼的剑。”
佛子的表情略有些讶异,但随即就是微微的不赞同。
他看向执法僧,温和道:“你是叫了空,对吧?”
名为了空的执法僧表情顿时激动了起来:“没想到您还记得小僧。”
佛子记得他们的执法僧的名字,众僧顿时都与有荣誉的挺起了胸膛。
他们还想再说什么,听到“偷剑”这个词的年朝夕不干了,她等不及佛子在温和的寒暄之后再解释。
雁危行原本是将她挡在身后的,这时候年朝夕直接拉开雁危行走了出来,开口就打断了他们上下其乐融融的氛围。
“什么叫偷剑?有人和我解释一下吗?”年朝夕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众僧一眼。
了空被她打断了和佛子的谈话,心中涌起一股不满,但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犯了嗔业,连忙念了两句清心咒,等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了,这才看向问话的年朝夕。
他条理清晰道:“女施主,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神兵阁的。”
他肯好好说话,年朝夕自然也好声好气。
她微微笑了笑:“法师说笑了,这是他自己的佩剑。”
了空:“可是这剑是从神兵阁飞出来的……”
年朝夕就笑:“藏经阁旁就是神兵楼,离得这么近,兵器感应到了许久不见的主人,自然会主动归到主人身边,佛子,您说是吗?”
她看向一直没说话的佛子。
佛子坦然接受了雁危行的审视,这时候被年朝夕点名,他便收回了视线,主动解释道:“这位道君是净妄师兄的客人,这把剑是净妄师兄为他暂存在神兵楼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了空顿时涨红了脸,双手合十道歉:“对不起施主,是贫僧误会您了。”
年朝夕心里知道这最多只能算是乌龙,但心里还是气他刚刚那一口一个的“偷”,于是还没等雁危行开口便直接道:“道歉就不必了,法师日后还是谨慎说话,毕竟偷这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按到什么人身上的,法师莫要武断犯了口业。”
了空羞愧的又冲他们行了一礼。
误会消除,等那些僧人走远了,佛子这才道:“我替他们向二位道歉。”
年朝夕挑了挑眉:“他们既然已经道过歉了,又干佛子何事?佛子不会以为我小气到不依不饶吧。”
佛子微微楞了一瞬,随即苦笑着年朝夕行了一礼:“是净释心胸狭窄了。”
年朝夕看着他,却是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还是太怪了。
一个和净妄长着一模一样脸庞的人温文尔雅的对她说话行礼,太怪异了。
净妄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净妄只会在他们走后再臭骂他们一顿,说不定骂到最后还要他们出手拦一拦。
年朝夕越想越觉得怪异,顿时连再待在这里的心思都没了。
反正藏经阁里是没她想找的东西了,她轻轻拉了拉雁危行的衣袖,意思是想走。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告辞,佛子却突然开口道:“我兄长最近可还好。”
两个人几乎同时顿住了。
年朝夕立刻意识到他口中的那个兄长指的是净妄。
还真有意思,净妄明摆着说他们两个不熟到谁是哥哥谁是弟弟都不清楚,但这佛子仿佛笃定了净妄才是兄长。
而且净妄的态度明显是对这个身为佛子的亲兄弟不关心不在意不理会,但这位佛子……却好像很在意自己这位兄弟一样。
年朝夕正若有所思,雁危行却淡淡道:“我和他这次相见不过两天,他好与不好,我又如何得知?”
佛子却苦笑道:“他所在意的唯有你这一个朋友,道君失踪时兄长找了整整五十年才渐渐回到宗门,道君无从得知,那我便更无从得知了。”
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几乎打破了佛子温润慈悲的表象。
但这情绪却又只有一瞬,很快,他又恢复成了原样,缓缓道:“抱歉,唐突雁道君了。”
雁危行什么话都没说,微微揽住年朝夕的肩膀,带她离开。
年朝夕好奇的还想再看一眼,被他直接拉走了。
回去的路上,雁危行斟酌着对年朝夕说:“那个佛子……兮兮尽量少接触他。”
年朝夕:“为何。”
雁危行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道:“兮兮没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吗?”
年朝夕沉思。
那位佛子并没有给她什么危险的感觉,再撇开那些年朝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而生出的怪异之感,唯一让年朝夕觉得不对的只有……
“他好的太面面俱到事事周全了一些。”年朝夕说。
雁危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说真的,年朝夕自己是个俗人,哪怕她殉城之后许多人都拿她当战神二号、当舍身圣人看,但年朝夕自己心里明白,她就是个俗人。
俗人也有好人,但好也总是好的各不相同,好人也会有脾气,好人也会露锋芒,好人也会有私欲。
但这些年朝夕在佛子身上统统没看到。
他就像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济世救人的圣僧一般,好的面面俱到。
年朝夕只能觉得,要么他就是一个实打实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人,要么……
他干脆就是装的。
……
年朝夕他们回到禅院,净妄早已经回来了,坐在院子里一边抖腿一边喝茶。
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他不满道:“你们俩背着我去哪儿了!我一回来一个人都没有!”
若是换做平常,净妄敢作成这样,年朝夕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他毒打一顿让他恢复正常。
可是此刻看着熟悉的脸终于露出了熟悉的要搞事要不安生的神情,年朝夕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大踏步走了过去。
净妄以为自己要挨打了,下意识的防御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阔,年朝夕语气中充满怜爱地说:“净妄啊,你就这样,继续保持,我以前还想让你懂事一些,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就适合作死,越作越可爱,一定要保持住,我看好你。”
净妄:“???”
他震惊的放下手。
年朝夕又揉了一把他的光脑阔,心满意足的离开。
净妄震惊转头,正想对雁危行说你看看小城主是不是被夺舍了,却见和他见面不是吵就是打的雁危行也难得的对他露出了好脸色,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走上前来……
摸了一把他的光脑阔。
冰冷的大手盖在脑门上。
净妄总有一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人直接抓碎脑阔的恐怖预感。
那大手还揉了两把,像在拍熟透的西瓜。
还十分满意的样子。
#魔尊大人的满意。#
净妄不敢动不敢动。
小城主死而复生他稳住了,雁危行时隔二百年回归他稳住了,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有种世界疯了的感觉。
第57章
净妄硬生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雁危行越来越熟练的动作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光头都快被他们两个给搓麻了。
真的,整个人都快麻了。
等雁危行那拍西瓜似的动作终于意犹未尽的停止,净妄立刻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半天才把那股毛毛的感觉给压下去。
天灵盖被人支配的恐惧。
等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想跳起来作个死找回场子,头一抬,却一眼看见了被雁危行挂在腰间的血色长剑。
净妄顿时瞪圆了眼,脱口而出道:“无苦剑,你把它拿出来了?”
雁危行还没说话,年朝夕就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道:“不不不,是雁道君路过你们这儿的神兵楼,这把剑自己飞出来找雁道君的。”
净妄询问似的抬起头看着雁危行。
雁危行点了点头。
净妄整个人都酸了,醋缸里咕噜噜冒泡:“我好歹也照顾了它两百年,这两百年来这把剑理都不带理我一下的,用都不肯被我用一下,高贵冷艳的很,怎么到了你这个就主人手里就这么乖顺听话了?”
雁危行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淡淡道:“因为它只认一个主人。”
无苦剑微微嘶鸣,像是在低声应和。
净妄“啧”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淡声道:“这剑最开始被我私藏,以为自己要换主人了,因为不肯背弃旧主,它一度差点儿自毁,我阻止不了它,也压制不住它,只能把它放进神兵楼压制。如今你可算回来了,否则再过几年我怕神兵楼都压制不了,我还得费脑筋另想办法。”
雁危行沉默不语,片刻后,道:“我没有其他配剑,它仍旧是我唯一的配剑。”
净妄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年朝夕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
雁道君最开始是要做什么?不但如净妄所说的那样“失踪五十年”连自己的挚友都没告知,而且一个剑修居然能抛下自己的剑不知所踪。
净妄最开始并不知道他失踪那五十年是去干了什么,但五十年后他肯回宗了,大概就是找到了一些与雁危行有关的蛛丝马迹。
找到踪迹却不去直接见雁危行,反而扭头回宗了,这可不是净妄的性格。
那么只能是……雁危行所在的地方他去不了。
年朝夕只觉得自己的思维逻辑越来越清晰,只差一点儿线头就能让她猜到事情的起末,而正在此时,净妄一声喊把她从冥思苦想中给拉了出来。
“我说小城主啊。”
“啊?”年朝夕抬起头。
然而一抬头,却见他颇有兴致的盯着她脸上的薄纱,调侃道:“天不热吗?你出门还戴这个?”
年朝夕这才察觉她回来之后面纱都忘了摘了。
一把扯下面纱,她粗略说了说自己得隐藏面容的缘由。
雁危行思索道:“回去我教你改变面容的法诀。”
年朝夕正想道谢,净妄却打了个响指,道:“哪用得了这么麻烦,法诀还有被识破的风险,我给你个东西,保证你戴上之后谁都看不出来。”
净妄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年朝夕:“嗯?”
片刻之后,三人就坐在了石桌旁,桌子上摆了个浅碧色的琉璃珠。
净妄拿起那平平无奇的琉璃珠,亲自给她演示。
他拿起琉璃珠,面前俊秀白皙的和尚瞬间就变了,麻子脸小眼睛龅牙,整个人如老鼠化成人形一般,丑的让人不忍直视,而且丑的别具特色。
年朝夕毫无防备之下直面了这么一张脸,整个人差点儿遭受暴击,灵动了眼睛都呆滞了下来。
丑脸和尚还冲她笑了笑,做了个鬼脸,于是就显得更丑了。
年朝夕:“……”救命!
见年朝夕整个人怀疑人生的模样,净妄觉得给她的震撼差不多了,于是就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琉璃珠,那丑和尚顿时又变得俊秀白皙。
但没用了,那张丑的格外另类的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年朝夕的心里,让人难以忘怀。
净妄还洋洋得意的问她:“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这东西叫红颜枯骨,别看名字酸溜溜的,但你只要带着它,就算是跑到大乘期高手面前也不会被发现你这是易容了,十分的好用。”
好用听起来似乎是十分的好用,但年朝夕拒绝的毫不留情:“不!如果我戴着它也会变得这么丑的话,我还是跟着雁道君学法诀吧。”
雁危行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净妄仿佛是个买卖人一般,笑盈盈的推荐道:“别拒绝的这么快嘛,它其实是可以由你心意变化容貌的,不是都这么丑的。”
说完将琉璃珠递给年朝夕,让她试试。
年朝夕迟疑地接过,微微闭目想了想,在脑海中想象出一副和她长相完全不同的脸来。
下一刻她睁开眼,就见面前的镜子上浮现出的脸和她所想象的一般无二。
真的有用。
年朝夕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然后她一言难尽道:“所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丑是闹着玩的吗?”
净妄摇头,笑吟吟地说:“不,我是特意丑给给我这琉璃珠的人看的。”
年朝夕突然意识到,这琉璃珠的来历,或许并不像她想象的这么简单。
这东西是别人给他的,但有谁会特意送另一个人一个可以改变容貌的东西呢?
这可不是适合送礼的东西。
除非那人给他,为的就是让他改变容貌。
年朝夕再开口时声音都冷了下来;“这东西谁给你的?”
净妄懒洋洋道:“一个不想让我和佛子用同一张脸的人,但没关系,那老东西没我能活,他早死八百年了。”
什么叫不想让他和佛子用同一张脸?
年朝夕气笑了:“容貌天生地养父母给的!他不想?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啊他还有脸不想?我还不想让那佛子和你长得一样呢!我能把这破琉璃珠子送给那佛子吗!”
净妄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年朝夕看不懂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但是片刻之后,他却突然笑道:“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得,我问他,既然不想他们长得一样,何不把这玩意送给佛子戴。”
但是,自然是没人理会他这个提议的。
不想让他和佛子用一张脸,所以让他一辈子佩戴这琉璃珠,他们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当付出的。
但是若是说让佛子一辈子佩戴这东西,他们便觉得荒谬。
他明白他们为何不想让他和佛子有同样的面容,无非是觉得佛子需要独一无二,或是怕有心人利用他和佛子一模一样的长相做出什么危害佛子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是怕他自己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利用二人一样的长相搅弄风云。
只要他和佛子长得不一样就好了,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法。
净妄抬起头,问年朝夕:“小城主如果碰见了这样的事情,小城主会怎么做?”
年朝夕冷笑。
哪怕是在她和那三个狗东西最不合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让她做这样的事。
但如果时她真的遇到相同的事情的话……
年朝夕冷笑:“那我就让他们尝试一下什么叫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净妄愕然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
年朝夕心里正生气,这时候又被他笑得一脸懵。
她正想问他笑什么,却见他突然指着雁危行说:“巧了,当时雁危行就在我身边,我就只敢用那珠子变换个丑脸日日在他们面前晃荡给他们添堵,可雁危行就不得了了,他听闻这件事之后直接带着我大闹了整个佛宗,拆了半个后山,又一把火烧毁了那几个老东西住了几百年的洞府。”
年朝夕听得目瞪口呆。
净妄回想了一下,说:“那段时间,佛宗是真的天翻地覆永无宁日,而从那之后,那几个给我送琉璃珠的长老就直接被撤了长老之位打发去外宗了,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他们。”
那是净妄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反抗是能被人看到的,也是有用的。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闹腾。
而到了现在,当年的人退的退死的死,他一场闹腾无人敢动他,所有人都接受了佛宗有个长老和佛子是双生子的事实,他在佛宗地位超然。
一旁,年朝夕目瞪口呆地看着雁危行,迟疑道;“雁道君居然还做过这样的事情?”
雁危行自己也看向他,显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印象。
净妄心想,那何止是做过。
他现在尤记得雁危行看到自己身上那佛珠时冷凝的脸。
那是雁危行从魔族出来的第七年,他身上的魔毒依旧没有被控制住,每逢月圆夜往往失控,从魔族厮杀而出的经历让他的身上总是带了几分魔的影子。
那时净妄还没这么胆大妄为,甚至和雁危行的关系也算不上很好。
他单方面觉得自己是雁危行的救命恩人所以雁危行可信,但雁危行除了治伤之外没怎么理过他。
但是那次,他直接把他拽到了后山,指着后山里一个洞府,问:“控火诀你会不会用。”
净妄被他的冷脸吓住,结结巴巴道:“会、会的。”
雁危行:“那烧了它。”
那是给他送琉璃珠的其中一个人的洞府。
净妄的胆子还没这么大,抗拒道:“可是……”
他还没说完雁危行就冷笑着打断了他:“可是什么?他们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准备忍着?还是说你顶着这么张丑脸四处晃荡就真能膈应到他们了?不都说你性情顽劣胆大妄为吗?何不真胆大妄为给他们看看,你连放火的胆子都没有吗?”
如果是现在的净妄,二话不说就点了火。
但那时的净妄觉得他说得莫名有些对,但又总觉得不对,纠结道:“可是我们要是被赶了出去,你身上的伤怎么办?”
雁危行:“你还怕他们赶你出去?他们不是怕你和佛子长了同一张脸会被人利用影响佛子声誉吗?他们敢赶你出去你就拿这张脸装佛子去招摇撞骗、去欺世盗名!反正他们觉得这张脸不是你的,你大可以拿它干尽坏事,看到时候是你怕他们,还是他们怕你。你放心大胆的闹,我保证他们到时候求着你留下来。”
他听着雁危行的话,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在他尚未反应的时候就用出了控火诀。
大火最先烧起了洞府外被那长老当宝贝似的养着的灵药。
大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看到那长老狼狈的从洞府里出来,看着他烧成灰烬的灵药圃喊得撕心裂肺。
他想用灵力控制住火势,但雁危行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火势根本不受控制。
那给他送来琉璃珠,拿他当蝼蚁看的长老,如今一身狼狈,困兽一般徒劳无功。
净妄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意。
他自幼出家,哪怕顽劣也从不触犯门规佛戒,可是如今,做了有损于宗门的事情,他居然觉得快意。
那一夜,他们毁了山门,闯了宗门禁地,将另一个针对他的长老私藏的灵石撒的漫天都是。
整个宗门大乱,焦头烂额。
但雁危行带着他,一次又一次躲开了执法僧的追捕。
直到天亮,当时的主持亲自找到了他们,疲惫的问他为什么。
他拿出琉璃珠给他看。
他看了良久,最后没问责他们,甚至连斥责也没有,只说,会给他一个交代。
不过半个月,整个宗门大清洗。
净妄那时才知道,其实对于他和佛子,宗门里本就有两派主张,琉璃珠一事本就是另一派背着众人搞的小动作。
当初他若是不反抗,就相当于自己同意了这个处理结果。
可是他反抗了。
就像雁危行所说的,是他们求着他留下来。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拿他和佛子同一张脸说事。
直到现在,他成了宗门最年轻的长老,主执法堂,地位超然,说一不二。
他陷入回忆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年朝夕问道:“如果只是长相一样,只是双生子的话,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忌惮你?”
净妄:“可能是因为我太英俊了吧。”
年朝夕直接一巴掌呼在了他光脑门上,没好气道:“老实说话别耍贫,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个大概,不然我和雁道君怎么帮你?”
净妄:“帮我?”
年朝夕:“我觉得那佛子有些不太对。”
净妄沉默了一会儿,没对她口中的“不太对”发表什么意见。
在年朝夕催促的视线中,他却突然挠了挠脑阔,问:“如果我说,在净释之前,最开始的佛子是我,你信不信?”
年朝夕:“……”
她失声道:“你当过佛子?!”
净妄:“啊。”
她看着净妄没个正经的坐相,嬉皮笑脸的表情,歪歪扭扭挂在身上的袈裟。
老实说,她不太想信。
正在此时,伽引还兴冲冲跑了进来,张口就为自己师尊本就摇摇欲坠的名声雪上加霜:“师尊!您让我开的那个赌局,庄家通吃!师尊您这眼光真的绝了!”
年朝夕:“……”
净妄:“……”
雁危行:“……”
净妄试图补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但我真的当过货真价实的佛子。”
年朝夕一脸迟疑道:“我倒也不是不信,但是……”
她顿了顿,道:“我就是想问,那个时候你们佛宗是没什么人了吗?”
净妄:“……”
他暴怒:“我哪里不像吗?我就是当过啊!要不然那群老东西为什么这么忌惮我。”
雁危行和年朝夕一边一个,低头喝茶。
一起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
接沈退的下属来得很快。
他们来时,沈退才勉强能起身。
沈退的下属和沈退一样,都是多疑的人,他们看到沈退之后没问沈退为什么伤成这样,而是先着急忙慌的准备把人接走,因为他们觉得外面不安全。
沈退却说:“我去见个人,我要走,也得先向她告别。”
下属们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主公要去见谁?”
沈退:“我心中有愧之人。”
下属们再次面面相觑,十分的不解。
但他们依旧拗不过沈退。
他们想用法器载着沈退去,但被他拒绝了,他自嘲道:“我见她也配坐什么法器?”
最终,沈退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向了净妄的禅院。
他们半路遇到了佛子,佛子特意停了下来,关切问道:“沈施主这是要走了吗?今日似乎是有大雨,可曾备了雨具?”
沈退对佛子略有耳闻,但此时此刻并不想和他多言,只敷衍道:“有的,多谢佛子关心。”
佛子也没在意他的敷衍,微微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开。
那群人影走远后,他喃喃自语道:“要当心大雨啊。”
第58章
所谓佛子,得天下禅门信徒信仰而生,生来自有佛心佛性,神魂特殊,得大气运,被天道庇护。
佛子生来便是佛子,而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据说佛宗有一朵金莲,此间独一份,这金莲生来与历代佛子神魂相连,佛子降生它便抽芽,佛子陨落金莲凋敝,重新化为种子,等待着下一任佛子的降生。
金莲对佛子有所感应,历代,佛宗便是靠这朵金莲寻找的佛子。
净妄便是在自己四岁之时,被佛宗的人找到的。
那时的他生来父母双亡,被路边的乞丐照顾了两年,乞丐死后他被一个无儿无女的富商收养,做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少爷。
那一日,佛宗主持手持金色佛莲亲至,本不过一个小小幼苗的佛莲在见到他之后迅速抽芽长大,小小的花骨朵开出金灿灿的莲花来,朝好奇看着它的净妄低下了头。
净妄便伸出小手摸了摸那金莲。
金莲柔顺的任由他抚摸。
那时,老主持看着他的眼神尤为欣慰。
在他惊叹于金莲的触感之时,主持对因为主持亲至而一头雾水的养父说,令公子是佛宗命定的佛子。
养父本就生活在被佛宗庇护的土地上,怎么会不知道佛子意味着什么,他惊讶又不可置信,欣喜又难过,但最终,他还是把养了两年不到的小儿子交给了主持。
从此以后,净妄便是佛宗的佛子。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总结道:“我还真当过佛子,而且当了挺多年。”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相当平静,甚至有一种“无所谓爱谁谁”的豁达。
仅仅是在阐述他所经历过的事实。
第一,他当过佛子。
第二,他现在不是了。
仅此而已。
他自己都不在意这段往事了,年朝夕便更不会着意小心翼翼的对他。
看他有想说的意思,年朝夕便直接问他:“那你们佛宗既然是靠金莲认人,为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了呢?总不能是金莲认错人了吧?”
净妄先没回答,而是用力咳了一声,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盏。
年朝夕看了看茶盏。
白瓷茶盏,质地细腻,用来装灵茶挺不错的。
但和他们正说得事情有关吗?
难不成他当初做不成佛子是还和这东西有关?
年朝夕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净妄镇定地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神情中略有些期待和得意。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年朝夕:“……”
净妄:“……”
什么东西啊!
在年朝夕的神情逐渐变得不耐烦之前,净妄赶忙用力咳了咳,又点了点面前的茶盏,矜持道:“给我倒杯茶。”
年朝夕:“……”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缓缓移开,看向那茶盏,又缓缓抬头看向他。
净妄的神情矜持中带着期待。
年朝夕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净妄装模作样的又咳了一声,解释道:“说太多话了,嗓子有些不舒服,给我倒杯茶,我继续说。”
年朝夕:呵。
她神情温和道:“只倒杯茶哪里够啊,我再亲自下厨给佛爷做顿灵食岂不更好?”
净妄正想说那倒也不必,太客气了,抬眼却看见年朝夕温和的脸上带着杀意的眼,似乎随时都能将他杀人分尸。
他顿时打了个寒战,一扭头,又看见雁危行微微垂下头轻轻抚摸着怀中的无苦剑,那血色的剑身不知何时出鞘半寸。
净妄救生的雷达疯狂作响,浑身汗毛直立。
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大声道:“不用了不用了,哪用得着麻烦小城主!我闹着玩呢哈哈哈!”
说完他立刻倒了杯茶给自己,吨吨吨的咽下了肚,最后吐出了一片一不小心被吞进去的茶叶,干笑道:“我不配。”
年朝夕和雁危行冷漠地看着他表演。
净妄:“……我继续。”
“金莲是不可能会认错人的,但是……”他顿了顿,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树上,平静道:“但是谁让我们是双生子呢。”
净妄是历代佛子中唯一的双生子。
他们诞生时,正值正魔最混乱的时候,战神刚刚起兵还没什么影响力,整个修真界各自为政。
佛宗作为抵抗魔族的第一道防线,伤亡最为惨重,甚至那一代的佛子都直接陨落在了一场大战之中。
佛子陨落,一般来说,百年左右便会有新的佛子诞生。
但实际上,从上一任佛子陨落到金莲重新抽芽,拢共也不过十年。
因为其他的佛子是由百年间凝聚的信仰之力诞生,但是这一届的佛子却是由一粒被盗的舍利子催化而生。
上一任佛子陨落不久,佛宗供奉历代佛子舍利的佛塔被袭,在那场袭击之中,上上一任佛子的佛骨舍利不知所踪。
舍利流落人间,整整十年之后,被一个凡间怀孕的女子误食。
佛骨舍利催化了佛子的诞生,舍利自带的愿力凝聚在尚未成型的婴孩身上,使这婴孩竟然成了被天道承认的佛子。
天道给予承认,佛子提前出世。
但那女子怀的是个双生子。
双生子自古以来都被视为不祥,凡人认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必然是一善一恶,而在天道眼中,双生子被当作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被天道承认为佛子的婴孩,其实是两个双生子。
但若只是这样的话,最多也不过是修真界即将在同一时期出现两个佛子罢了。
可问题出在了那枚佛骨舍利上。
那舍利的主人,上上一任佛子,生前曾入魔,入魔后自尽而死。
他死后,留下的舍利半魔半佛。
魔与佛并不相容,若那女子之怀了一个孩子的话,出于婴孩趋利避害的本性,舍利的佛性会被吸收,魔性会留下来。
但那是个双生子,一人吸收了佛性,剩下的魔性就必然被另一个人承担。
也就是说,天道承认的佛子中,有一个藏着魔性。
藏着魔性未必就不能成佛,更何况在天道承认双生子为佛子之时,天下愿力汇聚,那些魔性早已被压制。
但藏着魔性的佛子,显然不是天下禅门所期待的那个普度众生的佛子。
于是他们这两个双生子便真如凡间那视双生子为不祥的凡人所猜测的那般,成了善恶两面。
“我们的母亲生下我们之后便死去了,我们两人从小失散,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双生子兄弟,其他人就更不知道这一出了。”净妄道。
“但是后来,主持他们发现我这个佛子明明被找到了,本应平静下来的金莲却还总在夜中摇曳,他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于是耽搁了很久,久到我当佛子都快当了二十年了,他们决定去金莲摇曳的方向找找看。”
然后他们找到了双生子中的另一个人。
当见到他的时候,那已经开放的金莲朝他低下了头,花蕊合并,又重新开放。
众人这才知道,这一代的佛子,原来是双生子。
一个藏着佛性,一个藏着魔性。
年朝夕听到这里,费解的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们就笃定你就是藏着魔性的哪一个?他们是怎么确定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藏着魔性呢。”
净妄揪起一枚叶子含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年朝夕:“嗯?”
净妄解释道:“他们带回了那那个双生子之后我又不是立刻就下马不干了,大概有两三年时间,对外虽然没有公布,但我们两个人是都被当成佛子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突然就确定我就是那个藏着魔性的人了,然后我就当不成佛子了。”
他对着年朝夕摊了摊手。
年朝夕听得直皱眉。
虽然不知道佛宗的人是怎么笃定净妄就是藏着魔性的双生子的,但她还是觉得这佛子的交替未免太草率了些。
而且退一万步说,天道都承认了两个佛子,有魔性又不代表这一定就能入魔,为什么还会做出把一个当了二十几年佛子的人拉下去这种事来?
况且……说真的,年朝夕并不觉得净妄像是有魔性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开始算时间,算来算去,居然发现净妄被夺下佛子的头衔和他四舍崖上救雁危行居然差不多前后脚。
然后她就想起了净觉那番话,净妄救雁危行的时候,只信雁危行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的人都要害他。
废话!她要是莫名其妙被剥夺了佛子的头衔,还被人告知自己神魂里藏着魔性,日后有可能会入魔,那她也要怀疑一下这群人会不会现在就杀了他这个未来的魔头祭天。
年朝夕忍不住骂道:“傻逼。”
净妄笑眯眯的应和:“对,确实傻逼,不过当年傻逼的那群人现在都老死的差不多了,我听说老主持是想继续培养我的,不过那群傻逼怕玷污佛门圣洁,就趁着老主持闭关自作主张做出了这件事。”
那好歹还是有清醒人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傻逼。
年朝夕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然后她看了他一眼,问道:“我说,这应该也算是佛门不外传的机密了吧,你就这么对我们说真的好吗?”
净妄:“你们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然后离那个佛子远一点就行了,我看他不顺眼。”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他们也觉得佛子怪怪的。
于是三个人就一齐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年朝夕突然反应了过来,眨了眨眼睛,说:“哦,也就是说,你居然真的当过佛子啊,你这次居然没有骗我们。”
净妄气得跳脚:“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懂不懂什么叫做出家人不打诳语啊?我会说谎吗?我会骗你们吗?”
年朝夕心说那可说不准,毕竟你这个出家人连赌局都不知道开了几场了。
她正想说话,倾盆的大雨突然毫无预兆的落下。
三个人都坐在毫无遮挡的院子中,转瞬间就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净妄怪叫一声,抬起袖子就盖住了自己的光头往室内跑。
雁危行反应最快,先给年朝夕用了个防水的法诀,然后才不紧不慢的给自己也套上了一个法诀,微微抬起衣袖挡住年朝夕,护着她往里走。
这雨来的太过突然,石桌上的灵茶连带着茶盏无人收拾,被雨水冲泡侵蚀,珍惜的灵茶转瞬间变成了和那天上落下的雨水别无二致的东西。
连带着他们方才坐在石桌旁时就着灵茶说得那场机密一起被冲散,了无痕迹。
雨水撕扯着树木,于是残花也凋敝。
天地间转瞬黑沉了下来,天边的乌云一层又一层的席卷过来。
禅室的屋檐下,净妄给自己用着清洁咒,看着外面的雨,忧愁道:“完了,贫僧安排的第二场赌局估计是开不了了,这一波真真是血本无归。”
年朝夕也给自己用了个清洁咒,皱眉道:“这雨来得好突然,魇儿若是接到消息的话现在应该要赶过来了,也不知道这雨下了多远,会不会影响到她。”
他们正各自说着自己担忧的事情,磅礴的大雨之中,突然传来的细细的敲门声。
三个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闻言一齐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紧闭的院门。
院门被风吹得时不时晃动两下,吱呀作响,这吱呀声中,那微弱的敲门声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无从支撑的扁舟一般,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翻倒在风雨之中。
净妄“嚯”了一声,冲年朝夕挤眉弄眼:“不速之客。”
雁危行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剑,开口却道:“你不想见他的话,我出去解决。”
年朝夕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走了,都进去吧,站在这里看人敲门有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自己敲烦了自然不敲了。”
说完拉了拉雁危行的衣袖,转身就往室内走。
净妄还站在廊下,兴致勃勃:“当然有意思啊,这可比看别的什么东西有意思多了。”
他不肯走。
雁危行伸出手直接把他拎了进去。
室内燃着香炉,融香暖暖。
矮桌上有一个棋盘,很久没被动过了的样子。
狂风骤雨,年朝夕闲来无事,拉着雁危行下棋,净妄百无聊赖的当裁判。
黑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外面狂风大作。
那细弱的敲门声像是被风吹断了一般,摇摇欲坠。
……
“主公!”
“主公!”
沈退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
众人七手八脚的上前扶住他,神情担忧。
大雨倾盆,沈退没有用任何防护法诀,任由自己在大雨中冲泡着。
他浑身上下大小伤不断,被绷带包裹着,这时候绷带也浸透了雨水,浸泡的伤口生疼。
他的一个下属扶住他,眼眸中浮现出几分不忿的怒色,开口道:“主公,我去敲门,我倒要看看谁敢这么拿乔!”
“住口!”沈退强撑起身体怒斥着他。
“可是主公……”
“别说了。”沈退闭了闭眼:“她不愿见我,我再想见她也是强求,我们走吧。”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眼中的沈退向来运筹帷幄,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的。
这时候,他却承认了有些东西连他也强求不来。
众人忽然有些不忍。
有人小心翼翼道:“主公,不过是见上一面而已,大不了我们强闯……”
“走!”沈退的声音带着警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她。”
“……是。”
沈退转身,脚步蹒跚。
下属小心翼翼道:“主公,我为您用个防护法诀。”
沈退自嘲道:“不必了,反正也淋湿了。”
敲门声消失,一群人在大雨中逐渐远去。
走出山门,走过大城。
旷野之上,沈退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警惕道:“谁!”
无人应声。
佛塔之上,佛子注视着那群人离开的身影,轻笑道:“我说了,要小心大雨,备好雨具。”
第59章
河洛十八城一夜之间被骤雨笼罩。
十八城的霸主早年杀伐征战,曾在当年战神的手下也全身而退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近些年来却愈发的休养生息了,有意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手下的几个养子和徒弟。
为了权力,他那四个养子五个徒儿没少明争暗斗。
但哪怕他们再怎么争斗邀宠,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位有“医仙”之称的医修在那位霸主心中重要。
据说是因为这位霸主早年间功法出过差错,到如今修为越是深厚,那修为对身体的负担就越重,到了现在,每每发作起来几乎能让人痛不欲生。
他找过许多医修,但唯有那位“医仙”能真正压制他的痛苦。
霸主十分看重医仙,这“医仙”地位高到他说要在河洛十八城里为当年战死的小战神立祠,和战神敌对过的霸主也只是一笑而过,说了句有情有义。
从那以后,河洛遍布小战神祠。
整个河洛,也只有医仙能自由出入霸主府邸而不必通报。
霸主的第三个养子匆匆忙忙来到霸主府上时,霸主的几个下属正以艳羡的口吻谈论着医仙。
养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来。
但在其他人看过来时,他便已温和笑道:“我来找父亲。”
有人笑道:“不巧了,医仙大人刚进去没多久,三公子可能得等一会儿。”
三公子笑着说:“没关系,医仙为父亲操劳,我等待也是应该的。”
几个下属也理所当然一般笑道:“三公子体恤。”
瓢泼大雨之中,三公子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
不多时,一身墨衣的医仙推门走了出来,眼睛上缠着一块白绫。
几个下属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今年开春的时候医仙便因功法染上了一些顽疾,前段时间一度都下不了床了,如今身体康健了,眼睛却坏了。
三公子眸间却略过一丝暗色。
有人招呼道:“医仙今日好早啊。”
医仙只应了一声,脚步不停,高傲的几乎不加掩饰。
众人习以为常。
他路过三公子时,三公子行礼道:“宗恕先生……”
宗恕径直走了过去。
三公子要行礼的动作顿时一僵。
宗恕哪怕是看不见,但不可能认不出来他的声音。
可他仍旧就这么走了过去。
三公子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慌。
背后几个下属的视线如芒在背。
身前宗恕渐行渐远。
三公子僵硬的直起身,嘴唇微动,灵力将声音逼成一条线,刻意只让宗恕一个人听到。
“得意什么,一个背弃旧主害死亲朋的丧家之犬罢了……”
宗恕脚步一顿。
下一刻,墨色的背影在风雨之中大踏步离开,透着冷冷的寒意。
宗恕没有带雨具,冒着风雨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药庐。
他面上喜怒不辨,眼上缠着白布似乎也并不影响他的视力。
路上许多行人为避雨势藏在了屋檐下,见风雨之中一个墨色身影匆匆走过,奇道:“方才那是医仙大人过去了吗?”
有躲雨的修士看了一眼,见他来的方向是霸主府,便见惯不怪道:“从府中出来的,想必是了。”
问话的人忍不住咋舌道:“那他这眼睛……”
那修士像是说八卦一般的回道:“听说是有一天闭关出来突然就这样了,大家都说这是当年那小战神夺了他的眼睛要让他赎罪呢。”
霸主为人暴虐,治地百姓和修士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一心盼着那霸主赶紧死,于是,宗恕这个被霸主看中的医师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话头一起,有人兴致勃勃的觉得有道理,有人也嗤笑一声,道:“就他?他也配让小战神的英灵出手报复?我说你们啊,都把小战神想的太狭隘了,小战神估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两百年前小战神的殉城之战整个修真界如今人尽皆知。
当年宗恕三人主张弃城,小战神一力主张血战卫城,最后战至殉城。
作为普通的凡人和修士,谁也不敢说当他们面临着灭城之战时一定能活下来,所以便对明明能逃却执意留下救人殉城的小战神尤为敬佩。
相应的,他们对小战神多敬佩,对那传闻中主张弃城的人便有多厌恶。
于是这话说着说着,便全都变成了对所谓医仙的斥骂嘲笑,几乎不堪入耳。
宗恕并非没有听见,但他并不想理会。
况且在他内心深处,他未必觉得这些人说得有错。
他走远,身旁便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将伞撑在宗恕头上,低声问道:“主上,方才那出言不逊之人,可需要下属处置?”
宗恕淡淡道:“不用管他们。”
那人应了声“是”,又道:“主上让属下去查沈退的踪迹,如今已有了眉目。”
宗恕立刻停了下来,眉目冷凝道:“他在哪儿?”
那人低声道:“有人在佛宗的大城外看到了沈退一行人的行踪,但……”那人语气迟疑了下来。
宗恕沉声道:“说。”
那人立刻低下头,道:“但属下派附近的人过去查看时,却只看到了原地有打斗的痕迹,沈退一行人不知所踪。”
宗恕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所踪?”
那人低声道:“是,估计要不了几日沈退那边的势力就要乱起来了,主上,我们要不要趁乱添把火?”
宗恕快步往前走,冷淡道:“不必管他们,我明日就去佛宗,你们稳住那个老东西就行。”
那人应了声是,目送着宗恕推开药庐大步走了进去。
他没跟进去。
宗恕几乎不让人踏足他的药庐。
宗恕走进药庐,大踏步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他解了三层禁制,又过了两道阵法,这才走进这个从未被外人踏足的书房。
书房中,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面容精致,眼神空洞。
宗恕盯着那个人偶看了半晌,缓缓走近两步,想伸手抚摸,又不敢触碰,最终只伸手碰了碰人偶那木然空洞的眼睛,又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覆着白绫的眼,低声道:“快了,我会很快把你复活的。”
一扇窗户都没有的书房里,价值千金的引魂香一刻不停地燃烧着。
……
年朝夕这天早上醒来后,情绪不大好。
可能是昨夜听那两个佛子的事情听得太过震惊了,她夜里做了一早上的梦。
梦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等醒来时她自己都想不起个所以然来。
唯有快醒来时,她做了一个奇异又古怪的梦,一直到清醒过来时还牢牢记得。
在哪个梦里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僵硬又冰冷的身体里,动也动弹不得,脖子都不能转动一下,唯有一双眼睛能转动。
她靠着那双眼睛,察觉自己是在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书房里。
眼前是昏暗的连光都透不出来的房间,鼻端是浓重又刺鼻的燃香味,她闻得直犯恶心,这气味却又无孔不入。
在那个梦里,她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不匹配的容器中一般,拥挤又狭小,几乎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幸而这可怕的梦没做太久,她挣扎于梦境中时,隐隐约约听见书房外面有脚步声快步走过来,一个人影在书房外若隐若现,她还没来得及看这新出场的人物是谁,突然就惊醒了过来。
她整个人猛地坐起身,坐在床上,心有余悸。
那整个灵魂仿佛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梦。
等缓过气来,她这才察觉门外正有人叫她。
“兮兮?”
那声音透过大雨声传进来,有点儿听不太清晰。
现在天还没怎么亮,估计也就是小和尚们上早课的时间,大雨还未停,天地之间显得更加昏暗。
若是以往,这么早被吵醒,年朝夕肯定是要生气的。
而如今。她却有些庆幸有人把自己从那梦境里叫醒了。
年朝夕起身开门,却发现外面的人居然是雁危行。
他像是急匆匆赶过来的一样,外袍都没有穿,只着一身练功用的玄色中衣,雨具也未带,沾染着水汽的发丝粘在了脸上,平白为他添了几分狼狈。
年朝夕忍不住有些讶异。
雁危行很有分寸,知道她起的晚,也不是这么早就会来吵她的人,如今这么匆匆忙忙赶过来,是出了什么急事吗?
匆匆而来的雁危行看见她时却松了口气。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法诀悄无声息的在她身上拂过,察觉她的平安和健康,心底那点儿察觉动静后勃然而起的杀意这才渐渐消散。
幸好兮兮无事,否则……
他心中各种残暴的念头轮流转动上,面上却不动声色。
而年朝夕见雁危行只是站在这里却不说话,忍不住困惑道:“雁道君?雁道君?”
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
面前的女子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才问道:“你来的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雁危行一时哑然。
刚才来得匆忙没有察觉,这时他才发现,兮兮被吵醒匆忙给他开门,衣着……着实有着不妥。
她散发未束,松松垮垮的披着外衣,当着他的面也没有避嫌的意思。
她信任他,雁危行却不能趁机唐突了她,于是只得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视线的焦点便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刚睡醒,一张脸上睡眼惺忪,因为方才揉了眼睛,现在眼眶都有着红,看着他的时候莫名有着委屈的感觉。
视线微微往下,又看到那张红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雁危行视线飘忽。
年朝夕问了他一句,没见面前有问必答的道君回应。
一抬头,雁危行正看着她的脸,一副不知道出神到什么地方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雁危行注意力未免也太不集中了一些。
她便又大声了一些,问道:“雁道君!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次雁危行缓了两息的功夫,终于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我……”
然而还没说出话来,一阵冷风吹过,年朝夕被吹的骨头都是冷的,抬头一看外面的疾风骤雨,当机立断的将雁危行拉了进来,关上门挡住秋风,这才道:“暖和了。”
雁危行:“……”
这辈子都没进过女孩子房间的雁危行脸都快木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看哪儿,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于是视线只能依旧落在她身上,缓缓问道:“兮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年朝夕以为他是在问自己有没有被冷风吹到,一边觉得他大惊小怪,一边还有些感动的回道:“没有没有,一丁点儿冷风怎么能伤到我。”
雁危行愣了愣,张了张嘴正想再问,却见面前的少女伸手搓了搓手臂,嘟囔道:“倒是刚才做了个梦把我给吓得不轻,幸好你来得巧把我从梦中唤醒了,要不然……”
要不然谁知道在那个梦里书房门外即将出场的是个什么东西啊!
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按照那梦里自己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状态,估计进来个鬼她都跑不了!
到时候就真是噩梦了。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自然也没看到雁危行突然幽深下来的眼神。
他缓缓问道:“是什么样的梦?”
年朝夕随意摆了摆手:“管它什么样的梦,反正现在我醒了,什么样的梦我都不怕。”
雁危行想了想,应了一声,道:“我回去给你做安神香,到时候什么样的梦都侵扰不了你。”
虽然不知道雁危行居然还有做安神香的手艺,但年朝夕还是道了声谢。
然后她想起什么,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道:“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雁危行:“……”
端起茶盏的手猛然一僵。
他有什么急事?
难道他能说自己察觉到她神魂不稳,甚至离体了片刻,惊慌之下过来是想救她神魂吗?
他当然不能说。
但若是被兮兮误会自己没有事情就一大早的跑过来扰人清梦的话……
雁危行斟酌片刻,在心里编好借口。
然而正在此时,年朝夕的门又被人敲响。
这次房门直接被敲的砰砰砰作响,合着净妄咋咋呼呼的声音:“小城主快出来!醒醒了醒醒了!”
年朝夕:“……”这一早上还真热闹。
但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雁危行,也没准备开门。
讲道理,她衣衫不整的见雁危行还行,若是这幅形象去见其他人可不行。
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和她一起衣衫不整的还有个雁危行。
她更没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的情况可以看成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小城主心思坦荡荡,什么都没想。
她张了张嘴,准备让他先回去,自己等会儿去找他。
然而她忘记自己关了门却没上锁,净妄敲的力气太大,直接把门前开了一条缝,冷风一吹,两扇门直接向两边敞开。
净妄就站在门外,敲门的手还举着,一脸的喜气洋洋。
随即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房间内。
只着中衣的雁危行,外袍披散的小城主。
两人一站一坐,小城主正俯身给雁危行倒茶,几乎毫无距离感。
净妄缓缓张大嘴巴,脸上的神情在“兴奋”和“卧槽”之间来回转换。
他手指颤抖:“你你你……你们。”
年朝夕困惑不解,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妖。
心里本来就有鬼的雁危行先意识到了不妥。
他闪身挡住年朝夕,脸色冷了下来:“出去!”
净妄还没来得及应声,身后便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法师,怎么了?我家姑娘她……”
魇儿从净妄身后探出头来。
然后瞬间失声。
下一刻,魇兽的角不受控制的从头发里冒了出来。
啊啊啊她看到了什么!她不过是半个多月没见姑娘,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啊啊啊!
她这辈子和猪势不两立!
她看着雁危行的眼神中冒着杀气。
一片死寂。
只有年朝夕不明所以,她听见了魇儿的声音,扒着雁危行的肩膀道:“魇儿来了吗?我听见是魇儿在说话。”
终于从他肩膀后探出头来,她一见魇儿,立刻笑得十分灿烂的冲她打招呼:“魇儿~”
魇儿冲自家姑娘勉强笑了笑,看着雁危行的眼神更加杀气腾腾。
什么都没做的雁危行沉默良久,缓缓道:“魇儿姑娘,我若是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你信不信?”
魇儿瞬间冷笑:“是不是误会姑娘说了算,姑娘,你快过来,别在那他身后。”
后面那句话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年朝夕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困惑道:“诶?怎么了吗?魇儿你是误会雁道君了吗?他人挺好的。”
魇儿:“……”
再说一遍,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她这辈子和猪势不两立!
第60章
这是一个注定鸡飞狗跳的早晨。
魇儿怒视着雁危行,往日里看着还算顺眼的容貌如今只觉得越看越心头火气。
她又看着正扒拉着雁危行肩头一脸懵逼地看着她的自家姑娘,一时间心头又泛起了怜爱。
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姑娘只不过是个一百多岁的宝宝罢了,都是那雁危行勾引自家姑娘,简直不守男德!
她突然提声道:“净妄!”
吃瓜看戏的净妄:“诶?”
魇儿:“你觉得你在这里合适吗?”
净妄正想说他觉得还挺合适的,雁危行不轻不重的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抚摸着腰间的血色长剑。
净妄:“……确实不是很合适。”
说完毫不犹豫的扭头跑了。
净妄走了,魇儿立刻上前,绕过雁危行,随手拿起被姑娘放在屏风上的外裳,严严实实的把自家姑娘裹了起来。
其间雁危行想回头看一眼,魇儿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冷声道:“雁道君,你觉得你在这里就很合适了吗?”
雁危行:“……魇儿姑娘慢慢叙旧,我先出去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了,没有转头,却轻声说:“兮兮,我在外面等你。”
魇儿正想回一句“你不用等了”,就听见自家姑娘欢快道:“外面雨正大,雁道君出去小心别淋雨。”
雁危行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柔声道:“我会记得的。”
魇儿:“……”淦!这绿茶以退为进的手段用的简直太熟练了!
雁危行终于走了出去,还给他们带上了门,魇儿一边为自家姑娘穿上外裳,一边抱怨着说:“姑娘,您真是越来越没警惕心了,幼时不是您告诉我的不能轻易给男子开门,哪怕熟人也不行嘛,如今您倒是也好好以身作则啊。”
年朝夕这时候也回过味来魇儿是误会什么了,正想好好解释一下,却突然听见魇儿声音一冷,斩钉截铁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年朝夕:“……倒也不必如此绝对,今天你们看到的纯属是个意外,净妄起哄也就罢了,魇儿怎么也跟着瞎想。”
魇儿“哼”了一声,为她系上衣结,道:“姑娘是坦坦荡荡不假,谁知道那雁危行心里有没有鬼。”
年朝夕一心想修复修复魇儿和雁危行的关系,别让他们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误会就彼此针锋相对了,正想说自己这次还多亏了雁危行把她从噩梦里叫醒,就听见魇儿又冷不丁来一句:“总之,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年朝夕:“……”算了,还不如等会儿下山请她吃猪蹄让她消气来的快一点。
这时魇儿已经为她穿好了外衣,正想再顺势为她整理整理头发,年朝夕却突然说:“魇儿,伸手。”
魇儿习惯了听她的话,几乎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已经伸了出去。
年朝夕指尖在储物戒上轻轻一抹,一截金色的妖脉出现在她手中,被她反手放在了魇儿的掌心。
魇儿看着手里的东西,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般,还有些发愣。
年朝夕便轻笑道:“怎么这么愣?我们家聪明伶俐的魇儿高兴傻了不成?”
魇儿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没来得及高兴脸色就先不好了起来,她抬头看着年朝夕,急促问道:“姑娘,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拿什么其他东西和那狗贼交换?”
说到最后,她脸色已经可怕了起来,大有她若是真的受伤了,或者是拿什么重要东西才换得的这妖脉,她立刻就能拿起剑和沈退拼命。
年朝夕挑了挑眉,直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气不满道:“你就这么不看好你家姑娘?我就不能轻轻松松就把妖脉给拿回来了?”
魇儿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却极为认真道:“但凡姑娘出一丁点儿事,我这妖脉便拿回来的不值,我盼了这么多年才把姑娘盼回来,要的就是姑娘平平安安,姑娘若真的因为我受了伤出了事,魇儿还不如……”
“你值得。”年朝夕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魇儿抬头看过去时,就见自家姑娘表情淡淡,语气却极为认真道:“在我看来,你值得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身上没有不值一说,所以,以后莫要说这些蠢话。”
魇儿张了张嘴:“姑娘……”
年朝夕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极为认真的看着她,沉声道:“你给我好好记住,你的性命和我的性命一样贵重,你以后若再这样轻贱你自己,那便也是在轻贱我,你给我好好爱惜这条命!”
魇儿握着妖脉的手猛然一紧。
她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硬生生堵住了一般。
按着她肩膀的年朝夕却轻松笑道:“况且,这妖脉是他自己剖出来的,我什么都没付出,也没受任何伤。”
魇儿用力擦了擦眼睛,咬牙道:“便宜沈退那狗贼了!要我说,我这妖脉就该一辈子留在他身体里,我一辈子不解除诅咒,他就一辈子都要噩梦缠身,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年朝夕立刻给了她一个爆栗。
魇儿捂着额头懵然看着她,就听见年朝夕不赞同道:“我说过什么来着?你的命和我一样贵重,谁也不值得你付出什么,沈退那狗东西更不值得你付出四分之一妖脉来报复。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你还真能想得出来,他配得上你四分之一的妖脉吗?你这报复到底是报复他还是报复你家姑娘这脆弱的心灵了?”
说完,她伸手揉了揉魇儿额头上被她敲的地方,平静道:“他什么都配不上,以前我不在,你宁愿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想让他们过好,你也管不了你,但现在我回来了,我要你珍重自己,好好生活,活上个千千万万年,也陪我千千万万年,你答不答应?”
魇儿张了张嘴,哑声道:“我……我答应。”
年朝夕便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乖。”
魇儿感受着头顶的温度,突然想哭。
她忘记了给自己剥妖脉时是什么感觉,只记得自己当时疼得几乎想要死去。
可比那疼痛更甚的是她心中的恨意。
姑娘死了,尸骨无存,她怨憎一切,更恨他们。
可当时她却连光明正大为姑娘报仇的实力都没有,想要伤敌,只能自损。
她那时候没考虑过以后,因为在自己心中她根本就没有以后。
姑娘都没了,还要什么以后呢?
自那之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报复。
她要看着他们痛不欲生,她要看着他们受尽折磨。
四分之一的妖脉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让他们痛苦折磨,她变成废人也甘心。
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姑娘还能站在她面前,还能有人对她说,沈退根本配不上你那四分之一妖脉。
魇儿握紧了手中的妖脉,突然庆幸她没把自己逼上绝路。
一旁,姑娘拉着她,轻笑着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让她帮忙选首饰。
魇儿打起精神看了一圈,只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自家姑娘,但姑娘硬要让她选,她心中又出现了许多中发型的样式,想象着这些发型配上什么样的首饰,再配上什么样的妆容才能衬得上姑娘。
于是她直接兴致勃勃道:“姑娘,我给你多梳几个发髻试试吧!”
年朝夕摆弄首饰的手一顿。
看着铜镜里魇儿亮晶晶的眼睛,她只能说:“……好。”
于是,发髻梳了拆,拆了梳。
“这个好看。”
“这个也不错。”
“这个配不上姑娘。”
“……魇儿,差不多了。”
“姑娘,你再等一下。”
“……”
……
“怎么还不出来啊!”
院子外面,净妄从站变成了坐,又从坐变成了蹲,最后干脆靠在树上开始抖腿。
雁危行被他抖的心烦,索性不去看他,眼不见为净。
净妄问他:“我说这有大半个时辰了吧,她们还不出来,你就没等急吗?”
雁危行从容道:“等兮兮,自然是不急的。”
净妄牙酸。
然后他又看到雁危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红了红,顿了一顿之后,低声道:“况且,女孩子……梳妆打扮总是要久一点的,你应该学会耐心。”
净妄嗤之以鼻:“你自己学会耐心就行,我是个和尚,我又不会娶妻,我学这个做什么。”
雁危行想了想:“也对。”
净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声“也对”里带着浓浓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优越感。
淦!他一个和尚,你为什么要在这方面秀优越感?
你是失忆了之后脑子也丢了一点吗?
然后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其间雁危行问他:“魇儿姑娘来得这么早,会不会惹人误会?”困龙渊一事还没理出个章程,她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净妄却嗤笑一声,道:“她来得还不算早,如今离接灵礼满打满算也没几天了,有人来得更早,毕竟是为了玉璧破开时那第一抹灵气嘛,多早都有人来。”
雁危行便放下了心。
随即他就听见净妄又说:“不过你得先做好准备,修真界这么多人来,牧允之他们未必不来。”
雁危行皱眉:“牧允之是谁?”
净妄:“……小城主的前未婚夫,一个负心汉,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满世界发疯呢。”
雁危行对“未婚夫”三个字太过敏感,闻言便冷笑道:“后悔?他只要敢来,敢窜到兮兮面前,我便让他没有后悔的资格。”
净妄对他的杀气浓重也不在意,只啧了一声,道:“按理说牧允之的势力是离佛宗最近的,如今怎么魇儿姑娘都到了,他还没个踪影?”
看戏的心思溢于言表。
雁危行脸色一冷,正想说什么,院子里终于传出动静了。
净妄简直比雁危行还激动,身子一下子就站直了。
两个人同时看了过去。
院门缓缓推开,魇儿先走了出来,然后拉着年朝夕出来。
年朝夕从魇儿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雁危行险些以为自己心跳都停了。
红唇雪肤,乌发垂腰,她看过来时,眉间的花钿熠熠生辉。
她平常不戴耳饰,如今小巧的耳饰在脸颊旁轻轻晃动着,一下一下都砸进了雁危行的心里。
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雁危行原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如今又觉得心脏“噗通噗通”的一声声,跳的实在太快了。
他向来觉得她美,但她一向懒得装扮,他却不知道她装扮之后还能美成这样。
如仙似妖。
他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最后年朝夕大大方方的自己蹦到了他面前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雁道君,感觉到怎么样?”
雁危行心中有无数夸奖的话,却都觉得配不上她,最后居然只说:“好看。”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年朝夕仿佛猛然松了口气一般,回头对魇儿道:“你看,别人也说好看,我觉得这样就行了,没必要再试其他的了。”
她话音落下,魇儿从她身后走了出来,警告般的看了雁危行一眼,这才缓缓道:“不行,姑娘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点珠宝首饰,要买的要买的。”
年朝夕一脸的生无可恋。
魇儿想拉她走,她便蔫蔫的从储物戒中取出了琉璃珠戴在身上,容貌瞬间变化。
她转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雁危行说:“我和魇儿出门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雁危行:“……嗯。”
魇儿不想让她和别有用心之人多说话,立刻把她拉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笑道:“我们女子逛街,你们可千万不要跟上来哦。”
正想跟上去的雁危行:“……”
他目送着他们走远。
净妄在他身后,幽幽重复着他刚刚的话:“女孩子打扮,总是要久一些的。”
“可惜不是打扮给你看的。”
雁危行:“……”
净妄笑嘻嘻地直起了身,“雁危行,雁道君,你这等人的耐心学得不错,但可惜你不是个女修,人家逛街不能叫你。”
“你就耐心的继续等吧。”
他仰天长笑,大踏步离开,笑得方圆百里都能听见鹅叫。
“哈哈哈哈哈哈!”
雁危行:“……”
他坐在院子外继续等,浑身上下散发着幽怨的气息。
已经快走远了的净妄开始念闺怨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啊,悔教夫婿觅封侯!”
雁危行大踏步追上上去,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