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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奇谋


    兰氏走了,厅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徐之桥扶徐老太太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老太太跟前,问母亲今日的午休可曾受到干扰?


    老祖宗眉间的郁色很重,完全没有因为今天的事情被圆满解决而感到高兴。她回答徐之桥说自己很好,吃得多,睡得也很好。徐之桥听言连连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徐老太太挥挥手让厅堂里的众人都退下,折腾了这一下午,想必大家都累了,不如都回房去休息休息,一会就该吃晚饭了。


    叶霜不想走,她很想问问祖母,大舅母离开时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众人都走了,她没办法不走。


    就在叶霜被人流裹挟着,一起朝堂外走时,叶霜听见,自身后传来祖母的声音:


    “之桥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


    众人离开,徐老太太摒退左右,叫徐之桥关上门。


    徐之桥关好门走到老祖宗身边,问母亲有什么话要对孩儿说?


    老太太半天不说话,只抬眼看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的神情复杂。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老太太才终于开口问徐之桥:“之桥,你实话告诉我,你恨娘吗?那么多不走运,总是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哪怕是今天,你夫人不过想多得几个银子,为娘也不给她机会。”


    徐之桥一凛,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母亲果然还是往心里去了……”徐之桥说:


    “且不说此次捐赠,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那笔意外之财,本也不是我们大房应该得的,要得,应该是三房得。母亲啊!不知母亲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人永远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除非靠运气,但是靠运气获得的财富,也会因为因为种种原因而消失。所以有关此次通判大人拟出的官文,孩儿丝毫没有意外的感觉,也谈不上失望或感觉到有什么不幸。


    如果说,因为贱内说的那句话,导致母亲有了那样的想法,就更不应该了!儿子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您,我很早就不介意了。当初母亲不是说过吗?人无卑贱只在乎心境,一个真正有才干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从商,虽然在别人口中被视作卑贱,但我们不自轻,内心无尘,天地自宽。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在如此宽广的天地中,又怎么可能找不到自我呢?


    所以母亲啊!这么多年,儿子早已经走出来了,反倒是母亲您,因为贱内的一句话,您又陷回去了……”


    徐之桥的语速很慢,口气很温和,他一脸悲悯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就像徐老太太才是那个需要被开解的人。


    此番言毕,徐老太太的情绪果然有了波动,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愿让大儿子看见自己眼中的泪:


    “之桥啊……话虽这样讲,但为娘心里,总归还是有根刺的……”


    ……


    徐之桥,太仆寺卿徐勉长子,曾经的京城四大怪才之一。善诗赋,政论尤精绝,十岁的时候更是写出了轰动朝野的《法论》。


    可是如此优秀的天才少年,却为何自甘偏居江宁,做了一名商人呢?事情还得从永安年间一场改变了帝国命运的变故说起——


    永安三十年,长庚伴月,荧惑守心,凶兆预示凶年。就在这一年秋天,七十二岁的康皇帝驾崩,皇子赵昀发动政变,太子赵珩被当场砍杀于殿下。赵珩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借住太子府的两个外甥、一个义女,包括丈人、丈母娘、太子妃,嫔、良娣无一幸免,统统被赵昀派出来的暗卫给砍杀于家中,或逃亡的路上。


    赵昀把赵珩的家眷都杀了后依旧不死心,因为曾经有段时间,京中传言,太子赵珩又新得一子,膝下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如今赵昀只杀了两儿一女,还有一个死活没有找到。


    于是乎,一场轰轰烈烈的“寻子”行动,便在京畿十二卫里暗暗地铺开了……


    就在同一年,太仆寺卿徐勉向新帝赵昀递交奏本,肯请致仕还乡。理由是,徐勉病痛缠身,长期不能正常上衙,再继续待在太仆寺,怕是要耽误陛下办事,所以特向陛下请辞,回老家江宁治病养身。


    新帝大度,说没关系,徐卿勤勉,朕舍不得你,你可以想上衙便上衙,想不去便不去。可徐勉觉得有关系,坚持上奏致仕。新帝挽留不得,最终只能放徐勉还乡。赵昀还赐了徐勉一处大宅,正是今天徐家在江宁城的那所宅子,外加良田数百亩。


    就这样,徐家老少便舍弃了京中生活,回到了老家江宁。而在当时,徐勉的确是身染重疾,在回江宁的路上又不幸感染风寒,病上加病,刚走到江宁界外,便驾鹤西去。


    徐勉不放心,临死那天夜里,吊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全家子弟都叫到床前,一一嘱咐,当中就提到了一条新加进去的徐氏家规:


    徐家子弟,三代之内不可入仕。


    逾年,徐家三娘徐岚招赘农民的儿子叶济康,随后,叶霜出世。


    ……


    叶霜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依旧闷闷不乐,红荞问叶霜,二姑娘可是还在因为千粟的事情生气?姑娘您看所有人,包括老祖宗都觉得大姑奶奶做得不对,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全部人都“同仇敌忾地”对她,姑娘应该很解气才对。


    红荞还悄悄告诉叶霜,说她刚才去老祖宗院儿里,听见下人们都在悄悄议论,说大姑奶奶准备偷偷把他们庄子里那一千多担高粱卖了,坚决不能被通判大人给拿出去捐了。现在可好,事情闹这么大,大老爷和老祖宗都知道了了,大姑奶奶再也不能为了那几个钱耍小手段了!哈哈哈哈哈!


    红荞一个人说得眉飞色舞,说到最后还很解气地放声大笑起来。可叶霜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也不看红荞,只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红荞很快发现了叶霜的异样,她心下一凛,暗道不妙,瞬间收了笑,一脸忐忑地看着叶霜。


    突然,红荞发现叶霜的裙摆脱丝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勾破了,划出一道长长的丝,布料都开始打皱。叶霜的绣鞋上也沾满了泥巴,淅淅沥沥地还落了一地的土……


    红荞出声叫叶霜站在原地不要动!她叫人拿来苕帚和擦地的布,先把地面上的泥土都清理了,又给叶霜换了一双鞋,再换一条裙。


    把这些活都干妥帖了,红荞才抱着叶霜脱丝的裙,提着满是土的绣鞋站起了身,她抬了抬手里的裙子和鞋,笑着说:


    “姑娘是去做猴了吗?现在可真变泥猴了……”


    这句话倒是把叶霜逗乐了,拿绣帕捂着嘴儿,半躺在那春榻上,懒懒地看着红荞笑。


    红荞让叶霜先休息一会儿,今天姑娘刚躺下就被叫起来了,没有睡成午觉,要不趁现在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晚点开饭了,她再过来叫叶霜。


    叶霜点点头,果然把一旁的小毯搭在了身上。红荞放心了,转身要走,春榻上的叶霜却突然开口了:


    “你们都只是觉得解气么?可是我这眼睛里瞧见的……为何那么凄凄惨惨……”


    红荞一愣,转过头来问叶霜瞧见了什么?


    今天下午自打从老祖宗那边回来,叶霜就一直怪怪的。神思似乎都不一条在线上,呈各自游离的状态,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


    红荞想,二姑娘或许是被不讲道理的大姑奶奶给气到了,那一千担高粱原本就是二姑娘的功劳,现在却变成了大姑奶奶对付徐家的箭,这让人怎能不难受。


    叶霜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难言又苦涩。


    “我也不知道……”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叶霜两眼放空,口中喃喃,她把头缩进小毯,阻绝了红荞的视线,也把叶霜自己,阻绝于世人的诽言……


    ……


    上一世,徐家的下场可悲。


    因为叶霜的孕事引发与叶惟昭的私情曝光,父亲叶济康出人意料地站在了王家那一边,与徐三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徐三娘病倒了,向来疼爱徐三娘的两个舅舅,除了大舅徐之桥还给徐三娘请过一次医生,其他人都跟避瘟神一般躲得老远。


    来自王家的怒火和流言蜚语像幽冥海里的巨浪一样汹涌澎湃、杀气腾腾。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怒火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可以让人、让整个徐府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最后还是年逾古稀的祖母站了出来,她要保护自己的孙女叶霜。徐三娘她已经管不了了,但叶霜还有救。


    最最疼爱叶霜的祖母是被叶济康给活活气死的,在那个狂风怒吼的夜晚,年逾古稀的祖母张开她枯老的臂膀把叶霜护在身后——


    和徐三娘一样,她要叶霜生下孩子,但是与徐三娘不同,祖母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指望叶惟昭做什么,她第一时间要求叶霜,不准再与叶济康、叶惟昭父子有任何联系,并把叶霜藏进了她自己卧房背后的暖阁。


    当天夜里,王家来人了,祖母用她并不强壮的胸膛替叶霜抵挡住了来自王家的第一轮攻击。


    叶济康害怕徐老太太,便躲在后头只派他手下的皂隶出马。


    祖母已经老了,当叶济康派来的州府皂隶们,持刀扛枪站在老祖宗房门外放肆谩骂的时候,祖母第一次晕了过去。


    就倒在叶霜的面前。


    叶霜被吓坏了,哭喊着叫管家出府去找大夫。彼时叶济康派了兵,形势比人强,徐之桥和徐之行早已不见了踪影。祖母身边除了怀孕的叶霜,就剩下一大群无头苍蝇一样的下人。要不是叶霜提醒管家,可以派人从大房背后那块荒地翻墙出去找大夫,号称见过大风大浪的管家还只会痴呆地不停重复:“通判大人派兵围了宅子,我们出不去了,出不去了……”


    自始至终叶霜的两个舅舅都没有站出来,在祖母的前面支起一张盾。与叶霜想像里的大不一样,大房和二房倒是先后都派过不同的人过来劝说祖母——


    他们要祖母放弃叶霜。


    那个时候的叶霜,俨然成为了整个徐府的累赘。


    二舅徐之行甚至喊出了“我们徐府不能再一次被同一个人拖入泥潭”。


    叶霜在屏风后面听见了这句话,她似乎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叶霜很清楚二舅口中的“拖入泥潭”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不明白二舅为什么要说“再”。


    所以那天夜里,古稀的祖母是一个人在战斗。


    当祖母第二次晕倒在那群皂隶们面前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所以自始至终,叶霜都认为是自己害了徐三娘,害了祖母,也害了徐家。如果没有自己与叶惟昭的那些事,徐家至少还能维持现在这种看起来还算和谐的关系,持续到祖母安享晚年百年之后……


    叶霜在井底度过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最漫长的忏悔时光,可是在今天,当她真正听见祖母对大舅徐之桥说的那些话后,叶霜开始怀疑了。


    祖母与大舅的对话断断续续,根据兰氏离开时对祖母说过的那句话,叶霜也开始断断续续地猜:徐家从天子门生直接退出了京贵圈层,或许真的是有某种难以人为改变的原因。


    她不确定,徐家走到今天,是不是也有母亲的责任?


    叶霜甚至开始怀疑,怀疑自己曾经坚持过的那种坚持,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32章 暗流


    小厮千粟被叶济康给发卖去了人市。


    虽然叶济康号召江宁大户们支援的官文,并没有受到来自徐家人的任何阻挠,但是千粟这样的行为,已经基本上属于是“投敌叛主”了,叶济康自然不可能再留他。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而江宁城大街上的衣衫破烂的农人也越来越多。因为粮价疯涨,农人们手里没粮,又买不起粮,只能等着官府发放救济粮才能过年了。


    又因为官府的粮仓并不可能设在每一个村落,也只有像江宁这样的城市和较大的县城,才设有粮仓,所以很多人是走了好几十里路才赶到有粮仓的江宁城的。


    叶济康计划分三次发粮,一次的发放量为三千担。


    三千担的量,在整个宁州地区不算太多,但是如果没有意外,也是能起到一点平抑粮价的作用的。


    叶济康要实现的目标只是平抑粮价,并不是要让官府养活整个州的人。所以在叶济康的计划里,“没有意外”的意思便是:


    整个宁州地区的囤粮大户们都不会与他叶济康做对,大家都非常配合官府的调控措施,让宁州的粮价能顺利降下来一些,那样就说明叶济康的调控措施生效了。叶济康再顺势推出第二批、第三批放粮,这样宁州的粮价就被成功降下来了。


    第一次放粮是在腊月二十六,叶济康的想法是穷人们拿了粮就可以回家过年了,而市场上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也能回调一点点。到时候看粮食市场的反应,还可以在年后开展第二次和第三次放粮。


    童谣唱得好: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大年三十儿捏饺儿。


    腊月二十六这天,叶霜去了街上。大街上人流如织,只不过人们基本都不是去割肉的,而是去抢粮的。


    叶霜穿了一件男人的夹袄,头戴帕头,领着同样着男装的红荞去州府粮仓看叶济康带人放粮。


    距离粮仓还有一条街,叶霜就看见了如海的人群。他们大多衣衫破旧,有的人甚至在寒冬腊月里还穿着草鞋。


    人群里有官府的士兵维持秩序,如果有人敢插队,或故意拥挤,就会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前,把寻衅滋事者给带下去。


    整整一条街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接踵摩肩,缓慢地向前移动。叶霜知道,叶济康一定就在这队伍的最前方,州府粮仓的大门前放粮。


    红荞看了看眼前这阵仗,有点怵,怯生生地问叶霜:二姑娘还要往前走吗?


    叶霜摇摇头说不了,她们就站这里看就好。


    听说不用再往前,红荞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想不明白不明白天寒地冻的,叶霜来这秽气冲天的地方究竟想看点什么,但是只要不去面前这些乞丐堆里打挤,叫她站哪里都可以。


    寒风呼啸,临近年关的风就像风神手里的昆仑刀,挥一层便冷一层,一直要把人的面皮给挥下来,挥出个大雪漫天冰峥嵘。红荞缩着脖子,揣着手,站在叶霜的身旁,两眼放空。


    可叶霜看得却很认真,她仔细看前面的人领粮,有的人是提着袋子来领救济粮的,有些是背背篓来的。有人拖家带口,还有人是单枪匹马的……


    渐渐地,叶霜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


    叶霜寻了路边一名维持秩序的兵丁问,官府发粮需不需要查阅路引,翻看户籍,或将领粮人员的姓名、住址登记在册?


    被叶霜询问的兵丁不认识叶霜,只觉得这人真奇怪,拒绝回答,还凶神恶煞地朝叶霜吼了一句:“你要领粮就排队!不领粮就滚开!再啰嗦,当心小爷我揍你!”


    叶霜无语,一旁的红荞听见了,气不过,就要与那兵丁理论,被叶霜拉住了手。


    “算了,我们走吧!”叶霜这样说。


    叶霜与红荞相伴回府,一路无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叶济康回来了,叶霜把自己白天去州府粮仓看放粮的时候问兵丁的那个问题,又对叶济康再问了一遍。


    叶济康点头说,霜儿考虑得周全,他是安排了文书做好记录的。如果有人领过一次再来领,发粮的官员就不再发了。


    叶霜再问,其他放粮点也这样做的吗?


    叶济康回答是的。


    “霜儿可是发现我们发粮的现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见叶霜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叶济康也感觉出来了点什么。


    “是的!爹爹。”叶霜笑着点点头,“我今天去州府粮仓,看见有身体强壮,面色红润,却衣衫褴褛的农人,先后领了不下两次救济粮。”


    ……


    叶霜的发现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叶济康后来发现,有不少大户人家,一边表面上跟随官府的号召也释出低价粮,或免费赠粮。但另一边,他们却让自家的小厮婆子们装扮成农人的样子,拿着成百上千张的路引,混在真正需要粮的农人堆中抢粮。


    关键这些人家中都有权有势,他们搞到的那成百上千张的路引也都是真的,是直接盗用了府衙里的户籍信息后,通过其他手段开出的这些路引。当他们使用别人的户籍信息获得过一次救济粮后,被盗用户籍的真正农人,反而无法再申请救济粮了。


    很明显,这是一场官府里部分官员与世家、奸商勾结演出的一场闹剧!有粮的富人手里的粮越来越多,没粮的穷人依旧没粮,如此下去,叶济康想要平抑粮价的愿望,怎么可能实现!


    叶济康发现这个漏洞后,迅速展开了调查,一方面在发粮现场,增加了一道询问的环节,由管理户籍的官员亲自询问前来领取救济粮的农人,有关家中人口的情况,与官府登记在册的信息做核实,以保证每一个领走官粮的农户都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但时间紧迫,任务重,这种在现场开展资格核对的行为大大拖延了官府原定的发粮进程,一直到大年三十,叶济康都还带着人在街上发粮。


    另一方面,叶济康开始调查州府及各县衙内部有谁参与了此次路引资料泄密事件。但排查内奸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不等叶济康彻底找出官僚队伍里的这些个蛀虫,州府的派粮任务早就结束了。


    几乎可以预料到的,叶济康第一次派粮的效果,肯定是不好的。


    ……


    但不管日子怎么难过,年总是要过的。


    对徐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不管是怎样的灾年,他们的吃穿,总归是无虞的。


    大年三十这天,叶惟昭也没有从军营里回来。


    叶霜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叶霜并没有愧疚或后悔的意思。既然叶惟昭就是过去的那个叶惟昭,那么他就是危险的,叶霜必须也离他远远的。


    当然,徐府里也没有人留意叶惟昭回来还是没回来这件事,除了徐菁菁。


    虽然没有明说,徐菁菁从下午开始就一直魂不守舍的,直到叶霜进门。


    叶霜甫一进门就感觉到两束滚烫的目光把自己灼得生疼,定睛一看,徐菁菁正远远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叶霜扶额。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徐菁菁解释,虽然叶霜并没有干什么坏事,但叶惟昭不回家过年这件事,又似乎与叶霜脱不开干系?


    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叶霜不动声色凑到徐菁菁耳边,对她说:那个人他不回来了。


    徐菁菁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还在怨我吗?”徐菁菁问。


    叶霜一口噎住。


    徐菁菁实属想多了……叶惟昭不回来,纯粹是因为叶霜不准备再屈从于他,但叶霜不能那么说。


    “不是的,哥哥刚去军营,总是不好随便回家的……”叶霜这样说。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似乎也挺合逻辑,徐菁菁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么好!我就在家安心等他回来罢。”徐菁菁说得恳切,目光中满是坚定……


    该吃年夜饭的时候,叶济康还没有回来,因为这第一次派粮就搞砸了,拖到三十都还没有派完三千担。


    老祖宗询问清楚缘由后,叫众人都等等,还招呼管家给大家上点茶水瓜果,先垫垫肚子。


    叶霜从旁看着,打心里为祖母宽厚与雅量感到佩服。放眼整个徐府,唯一一个希望三房和睦,母亲与父亲恩爱白首的人只有祖母一个了。


    大舅徐之桥和二舅徐之行依旧兄友弟恭,与母亲徐三娘之间也是兄妹情深。除了给老祖宗准备礼物,两个舅舅都给小辈们准备了礼物,还给徐三娘也准备了同样的,因为他们说无论什么时候,在他们两个哥哥的眼里,三娘都是孩子。


    听着这些话,老祖宗欣慰地笑了,她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三娘是她最小的女儿,老祖宗耗费了最多的精力,给予了三娘最多的关注,也投注了最多的担忧。两个哥哥能一辈子都拿三娘当孩子看,可不正是一位母亲最愿意看到的?


    徐三娘也是一个嘴能抹蜜的,她来到老祖宗的身边,说她也有一件礼物送给母亲。


    就在大家都翘首以盼的时候,三娘竟坐到老祖宗身边,撅起嘴巴往老祖宗脸上亲了一口。


    众人皆惊!


    不知道应该赞美徐三娘孝顺,还是应该叱责徐三娘目无尊长?


    好在徐老太太已经习惯了,并不惊讶,只伸出手来“啪”一声排上徐三娘的手背,啐她一口:“都好几十的人了,你的女儿都快嫁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徐三娘粲然,一声声娘亲喊得老太太的魂儿都快飞去了天上。只见徐三娘站起身,朗声笑道,“娘亲以为这就完了?”说罢举起双手狠拍了三声巴掌。


    只见自厅堂外走进来四名扛着红木箱子的家丁,从家丁们的身形脚步可以看出,那箱子很沉,里面装的,肯定不会是小玩意。


    家丁们放下木箱后,便静立一旁,徐三娘一声令下,其中一名家丁弯腰,打开了箱子——


    入目一盏火红的红珊瑚树盆景,以錾金、掐丝珐琅、画珐琅等工艺造三层垒桃式花盆。陶盆前后以掐丝工艺描刻两只金色的蝙蝠,展开双翼,托举掐丝珐琅团“福”字。盆中插着一株鲜艳润泽、高约半米的红色珊瑚树为景,正应了那句诗——


    “绛树无花叶,非石亦非琼”。


    厅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啧啧惊叹声,这般豪气手笔,宫里面的太上皇也不过如此了!


    老祖宗哈哈大笑,对三娘的这份心意极其受用,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徐三娘送来的红珊瑚树,迭声念叨“臭丫头,总是这般一惊一乍,让人不得安心……”


    徐三娘的年礼把大厅里的气氛推至了高潮,众人无不赞美老祖宗好福气。


    唯有叶霜却似乎游离于这喜悦之外,她忘记了跟随众人一起,赞美自己的母亲孝顺,歌颂祖母子孙绕膝、福运昌隆,却只坐在一旁,沉沉地看着眼前这一派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兀自神思惘然……


    第33章 不期


    三十守夜,吃喝玩乐、放焰火、打叶子牌,脱胎重生的叶霜感觉自己两辈子都没有玩得这么尽兴过。


    初一这天,叶霜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从床上晃晃悠悠爬起来,坐到了妆台前。


    窗外旭日东升,在空中投下一道又一道炫目的颜色。院子里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全都铺上了一层白色,原来昨晚在不经意间,已经下过了一场雪。


    新年的爆竹响过,留下满地残红。婢女们也换上了大红的新装,在院子里扫雪除冰。


    红荞给叶霜送来了洗漱用的水,这些水都是昨晚就备好的,今天初一,按规矩是不可以打水的。


    红荞告诉叶霜,大公子一大早就回来了,去依岚院请了安,带了点和记的果子,现在又去老祖宗院儿里了。


    叶霜听了有点惊讶,一个是惊讶叶惟昭竟然回来了。


    这个人的举动果然非正常人所不能揣测的,看来三十那天他是有事不能回,三十回不来初一也得回。叶惟昭似乎忘记了前不久他与叶霜之间发生过的事,那次冲突,他明明说过不会再回来的。


    另一个惊讶的地方,是叶霜记得叶惟昭并不怎么会对徐府的人行这些人情往来。但一想到上一世的叶惟昭能官至殿前指挥司指挥使,想必也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这样想来便也不意外了。


    叶霜没有对叶惟昭回家的事发表什么评论,她按部就班洗漱完,穿上过年的新衣服新鞋子,带上年前徐三娘给叶霜做的新头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要出门去给家中长辈们拜年。


    红荞问叶霜要不要先吃点馒头糕什么的,垫吧垫吧肚子?


    叶霜摇头说不用了,母亲那里有吃的,每年拜年都每家吃,没个顿头,还撑得不行。


    红荞听了也不强求,任由叶霜自己决定,她问叶霜需要人伺候吗?叶霜也拒绝了,新年本就事多,红荞她们没一个能轻松,拜年的事她自己就能完成,不需要丫头们伺候。


    就这样,叶霜一个人提了东西,便出门了……


    ……


    刚刚走出院子的大门,叶霜就看见自远处走过来两个人。


    叶霜脚下一滞,想倒回去,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气势上不能先自贬了,于是便提着包袱站在路边等对方先走。


    叶惟昭一边走一边与尹禾说话。


    他今天并不是专门找尹禾的,只是去给老祖宗拜年,正好尹禾也在,两个人拜完年又都要离开后院去前院,叶霜院子前门的这条路正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罢了……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只要事情已经干脆结束了,他们心里也不一定会有多大的仇。


    尹禾在诗会上拒绝了叶霜后,曾经主动找上叶惟昭的门,告诉他这个消息。


    “叶兄弟,我尹禾可是说话算话的,你家那个妹妹今天又来找我了,还送我书,可是我看都没有看就给拒绝了。”尹禾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点点头,对尹禾的做法表示赞同。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说这事,是为了告诉我,霜姑娘她水性杨花,不守女德吗?”叶惟昭笑着问尹禾。


    “……”尹禾傻眼了。


    千算万算,尹禾万万没有算到这件事还能这么走?他还指望今天这个消息能够让自己在叶惟昭面前挽回一点颜面呢!


    “啊!不是!”尹禾慌了,第二次发现自己遇上叶惟昭后,似乎嘴就会变笨。


    “我不是这个意思!”尹禾拚命摆手。


    尹禾之所以来主动向叶惟昭示好,还不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尹禾发现叶惟昭,有可能是他在徐家能找到的唯一可能给他助力的人。


    几个月前,新任的兵马司都指挥使程烈初到江宁,与众人想像中的领兵大将上任不同,先锋官清场开路,随后车马辚辚碾过,旌麾招展……


    程烈则完全不同,他轻车出行,只带了几名随从和家眷便来上任了。


    众人皆知这新任的都指挥使程烈,乃开国大将军程志昌的嫡孙,素有青面天将军的称号。忠烈人家的子弟果然与脑满肠肥的官宦不同,克己复礼、慎独而行。老百姓们对这样的清官、好官总是有很高的期待的,所以有事没事的都跑去看。


    有些人等在城里看,而有些人则跑得远,直接跑去了城外,尹禾便是其中的一员。


    尹禾跑去了城外,发现抱跟自己一样想法的人还不少。尹禾不喜跟人打挤,只能跑得更远,直到他来到江宁城外一处叫做野马荡的地方。


    野马荡是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小镇,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要说野马荡最有名的是什么,倒不如说野马荡的孟员外最有名。


    孟员外是江宁的养蚕大户,孟家的桑林之大,“傍水之地,无一旷土,一望郁然”,有道是“一天走不出孟家的一个场”,所以野马荡又被人称做孟家荡。


    且说这尹禾正好走到野马荡市集上的一处茶馆前,他正好走累了,便走进这茶馆歇脚。尹禾想点一壶茶,可是捏捏自己兜里的几个碎银子又舍不得。便掏出兜里的水壶喝一口,准备就干坐在这茶馆里等程烈路过。


    而正是尹禾这一瞬间作出的这个决定,就让他看见了一出相当精彩的大戏——


    当时尹禾正坐着苦等,五个男人径直走到他隔壁的桌前坐下,五人皆是二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都穿着靛蓝色的短褐,腰间皆佩直刀,头上戴着帽檐宽大的钹笠帽。


    这样的装束就是典型的江湖人士打扮,也没什么稀奇,要说稀奇的,就是他们的口音有点奇怪,听起来不大像中原人。尹禾猜,他们或许来自关外,要么就是从南洋或者东洋那边过来的。


    尹禾又盯着那几人的背影瞅了瞅,感觉他们身量都不大,偏瘦小。但露在外面的手腕、手掌倒是遒劲有力的样子,瘦小却有力,是老江湖没错了。


    除了口音怪,个子精瘦,尹禾也没觉得那几个人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身边的座位上悄无声息坐下来另一个人——尹禾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来人正是叶惟昭。


    叶惟昭一改在徐府里时广袖长衫的打扮,一身褐色短打,头发全都高高束起,眉宇间仅有的稚气褪去,一股尹禾从未体验过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尹禾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叶惟昭,感觉熟悉又陌生,有点不知所措——自己面前坐的似乎并不是前来投靠徐府的叶惟昭,而是某一个高坐朝堂,手握生杀大权的权臣……


    叶惟昭似乎并没有看见尹禾,他的目光游离,时不时就飘向距离尹禾不远的那几名江湖人士身上。


    尹禾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以为叶惟昭没有发现他,脑袋一缩,就想走,可转头四下里一看,茶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坐满了人!看来叶惟昭是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了,才跑到了尹禾的这桌来。


    无奈之下,尹禾只能不顾自己腿脚酸痛拍屁股走人了,可是不等他站起身来离开,身边的叶惟昭敲了敲桌子发声了:


    “点一壶茶啊。”


    叶惟昭的声音很低,不像是在叫茶馆里的跑堂,尹禾一愣,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来茶馆不喝茶干坐着,这不遭人嫌吗?”叶惟昭继续说道。


    尹禾回神,看见对面叶惟昭的双眼炯炯有神,正跟鹰似的叨在自己身上。


    他畏惧叶惟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又舍不得身上的银子。虽然有点心疼,但尹禾依旧举起了手,示意小二过来倒茶。


    叶惟昭看见了尹禾脸上的难色,又接着添了一句,“下个月,我还你。”


    “……”尹禾哑然,看向叶惟昭的眼神也开始变得一言难尽。


    实在很难想像气势过人的权臣也会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不过尹禾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眼神,一脸诚恳地告诉叶惟昭没关系的,一点茶钱还要还,那是不把我尹禾当朋友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嘴角划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叶惟昭现在没俸禄,全靠徐府里得来的六两银混日子。尹禾不知道,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敢歧视叶惟昭。


    尹禾叫小二泡好了茶,便见那叶惟昭只沉着脸坐着,不喝茶也不说话,就像在等什么。


    叶惟昭不说话,尹禾也不敢说,不光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尹禾暗地里盘算着着,这场令人尴尬的对峙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间或夹杂着人的欢呼声和呐喊声,“程大人”“天将军”……


    这一声“天将军”的呼声响起,隔壁桌那群江湖人士突然发作,唰一声抽出腰间的唐直刀——


    与此同时叶惟昭也应声而起,扑向不远处的那几名江湖人士……


    叶惟昭的出现,成功阻止了一场针对程烈的暗杀活动。


    不出尹禾的预料,叶惟昭的功夫果然很好,那刀舞得……浑圆,水泼不进,见影不见人,看得尹禾直呼过瘾。


    尹禾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他一边仓皇随着人群躲避,一边又忍不住自己心底里汹涌的激动。


    叶惟昭只有一个人,而对方,足足有五个。


    叶惟昭的刀法,远远超过了尹禾的认知极限。就算尹禾不懂武功,也能看得出来有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险境,都被叶惟昭用难以想像的招数给一一化解了。


    当最后天将军程烈走进茶馆,发现叶惟昭已经凭借他一己之力把这五名刺客通通制服,用麻绳跟捆粽子似的捆一串的时候,程烈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程烈说这几个人已经跟了他们一路了,因为带的人不多,程烈还要保护妻儿,一路上出现过不少的险情,自保都困难,一直不能把这几个人怎样。没想到走到江宁来,竟被一名少年侠客把这几个祸害给拿下了!


    程烈对叶惟昭行礼,问少侠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叶惟昭都一一回答了。当得知叶惟昭是当今江宁通判大人的儿子时,程烈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茶馆里响起人们经久不息的叫好声。


    尹禾难捺激动,走上前询问大公子有没有伤到哪里?当着程烈的面,叶惟昭难能可贵地没有撵尹禾走,反倒和颜悦色地回答他,谢谢关心,自己很好。


    听见对方称呼叶惟昭大公子,又这样一副谄媚小意的样子,程烈以为眼前这个小书生是叶惟昭的随从,便掏出自己的手牌,直接递给了叶惟昭的“随从”。程烈邀请叶惟昭去他在江宁城的都指挥使府邸玩,还说自己现在回去还得稍作整饬,并约好三天后,于都指挥使府邸宴请叶惟昭。


    “随从”非常自然地就拿走了程烈的手牌揣进怀里,叶惟昭没有办法当人面跟尹禾抢那块牌。于是乎,尹禾的第一次“揩油”,就这样不期而至……


    第34章 君至


    尹禾告诉叶惟昭,过完年,他就要进京赶考了,如果一切顺利,到荷风送香,夏日初长的时候,他就能回来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他根本不在乎尹禾什么时候赶考,什么时候回来这种事。只是尹禾如此积极主动地围着他鞍前马后的跑,把顺喜的活都抢了,连叶惟昭都觉得尹禾这个人有点特别,除了尹禾,能被自己威胁过,还能坚持不懈讨好下去的人,他至今没有遇到过。


    对尹禾这种主动贴上来讨打的行为,叶惟昭看得分明:他知道尹禾看上的并不是叶惟昭这个人会打架,而是他上一次打架行为背后的那些东西——


    毕竟,跟着叶惟昭进了一次都指挥使府邸的尹禾,也抓住了那一次机会与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程烈的侄子交换过了名帖……


    叶惟昭对尹禾的企图一目了然,不过,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排斥尹禾,或者觉得尹禾这个人势利,为了利益不要尊严。相反,叶惟昭对尹禾这样的行为表示理解,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出头,很多都这样,就像他叶惟昭,不也要依靠一条梯子才能往上爬吗?


    不同的是,就看这样的穷孩子找的是条什么样的梯子爬了。


    叶惟昭甩甩袖子不接尹禾的话,只管自己大步朝前走。


    尹禾得不到叶惟昭的回应也不觉得尴尬,反倒非常热心地询问叶惟昭要是考武举,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叶惟昭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正面回答尹禾说,他不需要考武举。


    尹禾惊讶,暗叹叶惟昭这家伙就连徇私舞弊,买官鬻爵这种事都能说得如此坦荡?


    正在尹禾暗自腹诽之时,又听得叶惟昭继续说道,因为武官的晋升并不止武举这一条路,就像边疆屯营里的兵,大多没有机会去京城参加武举考试,而他们却是可以晋升最快的。所以相比文职,武官的选拔,路子便广了不少。


    听见叶惟昭谈晋升,尹禾便来了精神,这个话题他熟啊!正要清清喉咙大谈特谈的时候,却见叶惟昭的目光突然就粘向了前方某处,再也不说话了。


    待尹禾循着叶惟昭的视线看过去——


    他又醍醐灌顶了。


    尹禾跟在叶惟昭的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了叶霜的跟前。


    “尹禾,见过霜姑娘!祝霜姑娘岁岁如意,福禄长久!”在叶惟昭走到叶霜身边站定的时候,尹禾适时地朝叶霜行了一个大大的礼,为了表达他对叶霜的敬意,尹禾的身子都快佝地上去了,跟拜嫂子一般毕恭毕敬。


    尹禾说完祝辞便直起了身,拿眼角偷瞄身旁的叶惟昭,等着看他的反应自己再做下一步。


    尹禾对叶霜恭敬又不失分寸的表现果然让叶惟昭很满意,他没有对尹禾摆脸色,这让尹禾也放心不少,至少在尹禾的心里,且不说挨揍不挨揍的问题,现在的叶惟昭肯定比女人重要许多。


    反倒是叶霜见到尹禾有些不自在。


    其实现在的叶霜,心里的震惊远远大于尴尬。叶惟昭与尹禾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看上去很熟的样子?


    叶霜有些想不明白,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隐隐有一条线,是自己不曾注意到的。


    但是她又没有证据。


    就在叶霜低头不语,而叶惟昭也神思迷离的时候,尹禾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某种不一样的味道,他出声打破叶惟昭与叶霜之间的那种僵持气氛。


    “那个……大公子……”尹禾满脸堆笑地看着叶惟昭。


    “嗯?”叶惟昭恍然回神。


    “那个……小弟去前面等您,大公子与霜姑娘说完话,就过来吧!”尹禾拿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颗歪脖子柳树,脸上的笑容热烈又友好,就像他与叶惟昭叶霜两兄妹都是很好的朋友一样。


    尹禾出言这么一搅和,叶惟昭果然借坡下驴,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叫尹禾去前面等他,他跟二姑娘说两句话便来。


    叶霜果然也没有拒绝,其实她是被尹禾那一声“小弟”给惊到了。尹禾比叶惟昭长了好几岁,居然自愿来给叶惟昭当小弟?


    真的是看过人贱的,却没看过这么贱的。


    叶霜心里难以遏制地涌起浓浓的失望,原本还以为自己终于眼睛亮了一次,没想到竟然选了一个自甘低贱的贱人。


    叶霜心情不好,把头转到了一边。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脸上的不耐烦,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年好……从前,都送你东西的。今年……没有准备,所以只能对你说一声过年好了,希望你不要介怀……”叶惟昭说。


    叶霜听了,莫名的,就有些哀伤。


    “过去”叶惟昭的确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就送她点什么珠啊翠的当礼物。但是叶惟昭不识货,他送的珠翠钗子什么的,品相都不大好,叶惟昭认不出来,甚至还有把玛瑙烧红冒充红翡卖给叶惟昭的,叶惟昭都照收不误,只要他自己觉得好看就行……


    但叶霜却从来不会嫌叶惟昭送的不好,反倒都很宝贝似的珍藏起来。


    她知道叶惟昭的母亲出身不好,叶惟昭从小跟着母亲四处讨生活,艰难长大。不像叶霜这样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


    鼻子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叶霜狠狠地吸了两口,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别!别送了,你那几个碎银子,能买到什么好东西?还不如留着给你自己买点吃的,省得我还要拒绝一次!”


    叶惟昭听了也不生气,竟顺畅地回答了一声“好”。


    叶霜说话说得难听,似乎这样把叶惟昭气走了,她就能舒服。可狠话都说了,叶惟昭依旧没有走,而叶霜自己也好像没有出到气,心里竟愈发的烦乱了。


    她提起包袱就要走,被叶惟昭伸手给拦了一下。叶霜跟被烫了似的甩开他的手,穷凶极恶地对叶惟昭吼了一句:“放开我!”


    叶惟昭一愣,有些刺痛地举了举手。


    “你说了不再回来的!你说话不算数!”叶霜怒目而视,眼睛里因为愤怒被烧得通红:“你鬼鬼祟祟地跑回来,可是有什么阴谋?”


    叶惟昭有些无奈。


    他叹了一口气,对叶霜说:“我吃你们徐家的,住你们徐家的,总不能连声谢谢都不说吧!再说我回来也只是去跟徐老太太拜年,也没其他的打算。”


    叶霜狠狠地摇头,“我不信,现在我就去找祖母。”


    叶惟昭与叶霜关注的点,不大一样,听见叶霜这句孩子气的话,他反倒笑了。叶惟昭扬起嘴角,看着叶霜,眼睛里面亮闪闪的,“你去问吧,看我又带了什么阴谋回来!”


    叶霜不想看他笑,最后一次送给叶惟昭一个警告的凝视,便提着包袱,小跑而去……


    ……


    叶霜来到上房,老祖宗正坐在窗下喝血燕,见叶霜来了急忙招呼下人给叶霜也端一碗来。


    叶霜早有预计,所以没有吃早饭,眼下老太太果然就开始投喂了,可是正好。


    叶霜给老祖宗带的是两盒六年根的山参,这参是叶霜托百草堂的掌柜,专门寻长白山里的老猎户进山挖来的。


    百草堂的掌柜给了几盒给叶霜掌眼,告诉她,参不是越老越好。参过了六年,就像咱们人老了,病虫害会变多,反倒是六年根的,正是参的壮年,参里的各种效用正当巅峰,入药或滋补都属正当时。


    叶霜仔细看那几盒参,果然看见六年根的最为饱满膨大,年岁低一些的,就跟孩子似的羸弱一点,再老一些的,又开始变得萎缩干枯。于是叶霜便为祖母挑选了那六年根的。


    叶霜一边喝血燕,一边跟祖母聊天。她问徐老太太,今天祖母应该很忙,很多后辈都要过来给您拜年。


    徐老太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所以我这样的老太婆就坐这里守株待兔就好了。”


    听见祖母把他们这些儿孙都比作兔子,叶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徐老太太想起了什么,对叶霜说:“对了,刚才你哥来了。”


    “啊?”叶霜抬头。


    “叶惟昭。”以为叶霜不知道,徐老太太给叶霜点了名。


    “他也过来给我拜年,还送了两盒和记的果子。”徐老太太说。


    叶霜笑,“和记的果子油大,祖母你少吃点。”


    祖母摇了摇头,对叶霜说:“你们来给我拜年,是应该的,只是叶惟昭能来,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至于他送什么,其实不重要,只要是今天他来了,倒是让我有些触动……”


    叶霜听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点意外。


    上一世的祖母对叶惟昭怎样,叶霜可是看得清楚。因为叶惟昭脾气不好,对谁都一副拒人十万八千里似的脸,府里的人也不喜欢他,哪怕是开口让叶惟昭进门的祖母,对叶惟昭也永远保持着那种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距离。


    “霜儿啊!”徐老太太叫叶霜的名字。


    “孙儿听着的,祖母。”


    “因为叶惟昭出身勾栏,所以你们都看不起他,是么?”徐老太太说。


    叶霜一愣,暗道,谁敢看不起他,这不都因为害怕吗?你若因怜悯,给魔开一道门,日后魔便登堂入室吸了你的魂,夺了你的舍,怎么办?我不犯魔,该给什么给什么,钱财无所谓,只是别给心。但是魔也别来犯我,各自安好,便是人魔相处,最为恰当之道。


    但是叶霜不敢这么说,只告诉祖母,叶惟昭总归不是母亲生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再多的,祖母就别指望了。


    这样的话,搁从前,那是老祖宗自己说的,可是今天,却从叶霜的嘴里说出来,就连叶霜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听见叶霜这样说,徐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霜儿说的其实也没错……”老太太点了点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看见知节懂礼,孝顺长辈的孩子总是会忍不住去喜欢的。”


    叶霜哑然。


    所以呢?


    就凭借那两盒果子,祖母这是准备要正式喜欢叶惟昭了吗?如果真是那样,只能说叶惟昭这厮绝了,四两拨千斤的套路可是玩得溜溜的。


    “所以今天叶惟昭来给我拜年,我便想起了这孩子的娘,我这心啊!便真的有些难过了。”


    徐老太太叹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竟真的透出几分哀伤……


    第35章 不堪


    徐老太太告诉叶霜,叶惟昭的母亲叫李歆,认识叶济康的时候只是宁水河边戏楼里的一名歌女。所以李歆进的连教坊司都不是,是真正的贫家女,被私妓场的老鸨们养大的。


    叶惟昭从来没有对叶霜提起过他的家里人,眼看今天老太太似乎有所感,突然说起这段往事,叶霜心里其实是有点好奇的,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剥面前果盘里的香瓜子吃。


    徐老太太说,叶济康在入赘徐家之前,一直都是与那李歆在一起的,所以当徐三娘回家提起她相中了叶济康的时候,老祖宗当时是拒绝的。


    叶霜听了并不感觉意外,不天天在一起,能有叶惟昭吗?只是两个人既然已经私定终身,都有了儿子,男方还要入赘其他人家,实在是有点膈应人了。


    徐老太太摇摇头解释说:原本叶济康也是不知道那李歆怀了孕的,叶济康和李歆分开得早,在徐三娘认识叶济康之前,他们就分开了。


    “但总归是有个前任在,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遗留问题没有处理好。”叶霜说。


    其实说一句心里话,直到如今,叶霜都不能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会看上父亲。


    富家小姐配落魄书生,这样的问题在徐家老祖宗面前似乎并不是一个事,其实老祖宗的这个反应本身就值得人去深思了。


    徐老太太似乎真的不考虑解释这个问题,她只认同叶霜提出来的,有前任的男人入赘徐家是不妥的,可是老太太的这一项坚持,在见到李歆后,很快就被瓦解了。


    徐老太太告诉叶霜,因为担心叶济康假徐府女婿之名,暗地里赡养那个女人,徐老太太曾经亲自上门去见过李歆。


    当时的李歆还没有去涿州,她住在宁州一个很偏远的小镇上,当徐老太太辗转找到自家女婿的前心上人时,李歆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养病。


    “现在看来,李歆那个时候是刚生产。”徐老太太幽幽地说,因为房间的门窗都被关了起来,李歆一个人躺在床上,头上包着厚厚的棉布,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因为当时她的身边并没有婴儿,再加上那个季节还有倒春寒,窗外的风呼呼刮得刺骨,老祖宗便也没有在意,只当她染了风寒,自己一个人远远地坐到了门边。


    李歆不认识徐家的老祖宗,自然有些惊讶,不明白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找自己。


    当徐老太太对李歆介绍过自己姓谁名谁,再提起叶济康的名字时,原以为李歆会痛哭流涕痛陈她遭遇到的委屈,或勃然大怒咒骂叶济康并开始撵客,没想到的是李歆竟然笑了。


    “李歆首先恭喜我们徐家找到了心仪的女婿,她说她没有背着人说人坏话的习惯,有事,肯定都当面解决,背后说人坏话绝非君子所为。所以如果夫人想从她这里探听到叶济康什么不好的说辞,非常抱歉,她会让我失望了。”老祖宗叹一口气,目光注视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凝重: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依三娘的请求,接纳叶济康的原因,只因为李歆说过的那一句话:她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想过要依靠谁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三军之帅可夺,而匹夫之志不可夺,既然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还请两厢放过,各自安好。


    她非常有礼貌地请我自己倒茶喝,并对我表示歉意说她身体不好,需要先睡一会,如果我离开,还希望今后不要再见,给她一个平静生活的机会。”


    老祖宗说完这些便定定地盯着叶霜看,眼底有光熠熠闪烁:“李歆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人,她说了与叶通判两厢放过,各自安好,便真的十多年没有丝毫联系,一直到她死……”


    徐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无奈也有看透人心后的淡然:“要不是因为叶惟昭尚未成年,需要人照顾,我想,叶济康应该还不能知道他曾经有一个儿子。我尊重、并敬佩这样的女人。甚至于因为这一段交情,当叶通判说起他还有一个与李歆生的儿子,想要认祖归宗时,我也非常爽快地表示了接纳。”


    叶霜听完了有些感慨,准确来说应该是有些失控。


    因为叶惟昭也曾经说过那样的话,他鄙视叶济康入赘徐府,嘲笑他自己的亲爹依靠女人获得了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升迁机会的通判职位,并称呼叶济康为伪君子,真小人……


    三军之帅可夺,而匹夫之志不可夺,所以叶济康虽然成功入赘徐府,但他失去了人们对他的尊重,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叶济康甚至不如一个身份卑贱的青楼女子活得有气节。


    心里沸沸扬扬地不知道翻涌着什么情绪,叶霜丢下手里的香瓜子,猛喝了两口茶。


    或许因为今天当着叶霜的面刺破了叶济康身上最后一层尊严,老祖宗告诉叶霜,她对叶济康并没有任何看轻的意思。


    相反,当徐老太太与李歆见过一次后,便非常开心自己遇见的是这样的对手,徐老太太觉得自己很幸运,徐三娘也幸运。有关李歆的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翻页了,而李歆在“病床”上对徐老太太说的那一番话,也终于坚定了老太太招赘叶济康的决心。


    因为贫穷本身就是一道很难克服的先天障碍,每个人都有权利根据他自身的实际情况,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


    “再说我们徐家也需要叶通判。”老祖宗说,“我非常感谢通判大人能陪着三娘携手走过了这么多年。”


    老太太跟叶霜讲,她第一次见到叶济康的情景。


    彼时叶济康住在江宁城西一处非常破烂的土房子里,老祖宗说那个地方都是像叶济康这样的穷苦人住的地方,巷道逼仄,到处污水横流,让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待我走进那低矮的土墙院子,便看见一个穿粗布衣裳,满身补丁的书生,端衣正帽的坐在那墙根儿底下藉着隔壁的灯光在看书。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土墙草屋里黑漆漆的,灶膛里也没一丝烟火气。我问你爹吃饭没有?他说没有,因为家中就他一个人,所以他一天只吃早上那一顿。”


    “……”叶霜沉默,无话可说。


    所以这就是一个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故事。哪怕两个人都有了儿子,因为没钱也能一拍两散。


    “所以李歆为什么离开爹爹?”叶霜说,“莫非就只因为钱?可是听祖母说那意思,离开爹爹后,那个李歆似乎也并没有生活得多好。”


    老祖宗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夫妻之间相处,除了钱财,还有其他更多的原因,李歆她不背人讲对方的坏话,叶通判也不会讲。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你爹十两银,叫他自己去买身衣裳,买点吃的。


    你爹虽然穿得破旧,可那衫子还是整整洁洁的,补丁都打得规整,头脸梳洗得很仔细,指甲缝里也干干净净的,石头桌子,石头灶全都擦得亮堂堂的。土墙院子里没一根杂草,连地上的青石板都被他擦亮了,确确实实是个精细的人儿。


    你爹说他考上了进士也没有被朝廷看上,因为只得了个榜末,如果他是前三甲,自然就不会有这些烦恼。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自己还不够优秀。他准备再苦读一年,争取明年去京城里的书院找个校书的活,总有一天他的才华一定能被朝廷看上。”


    叶霜听言唏嘘不已,或许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悲哀。


    听完父亲的这段往事,叶霜心里竟堵得慌,那种绝望又无力感觉过于强烈,让叶霜恍惚间似乎又体验到了井底的滋味。在那段的错误的爱情故事里,故事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没有错,可是每一个人又活得悲哀且凄凉。


    今天叶霜原本是过来拜年的,却阴差阳错地提起了叶济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引得徐老太太感慨,叶霜悲伤。


    徐老太太很快就回过神来,打住了这个悲伤的话题。为了让叶霜重新高兴起来,老太太叫仆妇送过来一只盒子,叶霜接过那盒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对儿雕工精美的金蝉。


    “怎么样,好看么?”徐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叶霜,“霜儿喜欢就送给你。”


    叶霜谢过祖母,笑眯眯地收下这对儿金蝉。来祖母这里拜年就是好,送出去的没多少,连吃带拿反倒是叶霜自己满载而归。


    吃饱喝足了,叶霜就要走,因为还有好多处地方需要叶霜一一去拜年。


    徐老太太也不留叶霜,把她送到了门外。又拉住叶霜的手问她,三娘有没有苛待过叶惟昭?那孩子蛮可怜的,亲娘死了,一个爹也不中用。


    叶霜笑着回答自己的祖母:祖母啊!您觉得当着孙女的面打听其他孩子,我真的不会吃醋吗?再说了,娘亲也不是喜欢苛责人的人,您老人家就这么不敢相信您自己的女儿么?


    徐老太太听言一愣,旋即也笑着啐了叶霜一口,“小孩子家家的,还知道戏耍你祖母,当心我不给你留好吃的了。”


    叶霜嬉笑着,又与祖母说了几句玩笑话,她叫老太太放心,叶惟昭好得很,再加上现在他去了军营,几乎不在家里住,娘亲根本没有机会去苛责他。


    “孙女第一次知道,原来祖母只需要两盒果子就能收买,我失策了,亏了亏了!”叶霜佯作失望,连连叹气。


    老祖宗被叶霜逗得乐得不行,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来,脸颊也透出了红润。她伸出手指来往叶霜额头轻轻一推:“贫嘴!”


    第36章 初绽


    叶惟昭凭借两盒果子就叩开了徐家老祖宗的心门,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不过叶霜也清楚,因为过去祖母与李歆的唯一一次接触,让祖母的心里,先入为主地对叶惟昭有了好感,如今叶惟昭再稍微主动一点,拿下老祖宗,的确没有多高的难度。


    虽然叶霜已经给叶惟昭安上了危险分子的标签,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叶惟昭在很多地方都很像李歆,勇敢、磊落,敢做敢当。


    只可惜叶惟昭已经当了叶霜的哥哥,再是多么勇敢、磊落,敢做敢当,都与她叶霜无关。


    叶惟昭只在徐家待了一天就又回了军营,除了给老祖宗拜年,他的确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就连叶济康也是晚上回家后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就像叶惟昭自己说的那样,这次他回府,果真就只是为了给老祖宗拜年。


    见叶惟昭果然没有安其他“坏”心思,叶霜也重新松了一口气。


    过年不过就是吃吃喝喝,东家吃了吃西家。今年是叶霜“回来”后的第一个春节,脱胎换骨的叶霜难能可贵地又找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感觉”,趁此机会狠狠地放松了一把。每天不是和府里的兄弟姐妹一起吃香喝辣,玩斗鸡耍牌九,就是领着自己的丫鬟仆妇上街去买花扯布看社戏。


    因为今年灾年,叶济康算是最遭罪的一个,除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可以多吃几样肉,剩下的时间叶济康一直都在干活。不是去州府衙门里头核对各市县的救济粮发放数量,就是下到田间地头了解今天又饿死了几个人。


    叶济康主导的第一次救济粮发放的效果不好,宁州的粮价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倒比年前又涨高了一大截。所以叶济康的第二次救济粮发放,比计划更早的,又被提上了日程。


    元宵还没有过完,叶济康就打开州府粮仓,第二次向市场投放了三千担粮。


    这次叶济康吸取了第一次放粮的经验教训,在领取人员的身份核对上,采取了更加严厉的措施,当场就揪出来数百人的冒领大军。


    叶济康把这几百人带回衙门里头大刑伺候,很快就查出来这些人的身份——都是自宁州地区知名的几个大户及部分大农庄出来的家丁和佣人。


    知道了这些冒领人员的身份,叶济康也不为难他们,立马就放他们回去,同时,还叫这些人都带一份叶济康亲笔手书的一封信回去给他们的家主——告全体富户书。


    在这封信里,叶济康痛陈了历史上数次官商勾结,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后导致的大灾年事件,阐明这样群体性的谋私利,围剿农民、平民生存空间的行为所导致的严重后果,必将是纲常崩坏,社会混乱。底层人民揭竿而起,最后导致士大夫们也都别活了,什么大商贾、大员外,你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财富,也会通通被起义的农民给洗劫一空。


    在信里,叶济康言辞诚恳,希望用这一封信来说服不受官府控制的富户们消停点,就算你们不出力,也请别添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收到这封信的贵族们果然就消停了一点,没有再派出家丁、下人们出来跟平民抢粮。


    可是对这一群既得利益者来说,责任什么的,都太虚幻了,江山不是他们的,民生也不归他们管,只有实打实的钱财才是自己的。


    不等叶济康为这第二次放粮工作的顺利开展而开心,很快,这些富户们就出手把叶济康给重新按回了地狱——


    江宁城的四大富户,纠集了宁州地区超过十余户大地主,大商号,打出了“保民生、高价收粮”的口号,以超出市场近一倍的高价开始大肆收刮市面上不多的粮。


    你若是以为平民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肯定没有人卖粮?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当干一件事的利益足够高,总会有人铤而走险。


    很快,宁州地区匪乱猖獗,从前流窜于民间暗巷的流匪,混迹于市井赌场的无业游民兴奋了,他们偷、抢、打人、杀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粮。


    好不容易搞到一点口粮的农民和平民百姓都遭殃了,江宁城里几无宁日,打人的,杀人的,欺负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


    官府忙不过来,每天都疲于奔命,依旧无法让社会重归宁静,也遏制不住日渐飞涨的粮价。


    叶济康焦头烂额,每天都挣扎在崩溃的边缘。待那个刚刚去京城里“维护”过一圈的知州回来,自己怕是有好果子吃了。


    直到这一天,叶霜叩开了叶济康的书房……


    ……


    “爹爹已经连续操劳一个多月了,不曾好好睡觉,就连一顿饭都没办法坐稳来吃。春分时节湿气重,乍寒乍暖的,听说爹爹近日肠胃不适、精神不济,女儿给爹爹熬了祛湿汤,您尝尝吧!”


    叶霜怀里抱一只大大的汤罐,站在堂下,笑眯眯地望着叶济康。


    叶济康放下手中的笔,迎上前来,双手接过叶霜怀里的那只汤罐,连声道谢,说霜儿真孝顺,阳春三月不去跟小伙伴玩,居然还惦记着给为父熬汤。


    叶霜抿嘴儿笑,没有问母亲有没有给叶济康送春卷,想来肯定也是没送的。她转身接过身后红荞手中的食盒,揭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碟春卷放在叶济康面前的汤碗边。


    “春卷是娘做的,爹爹尝尝。”叶霜说。


    叶济康连声道谢,感谢自己的夫人拨冗为自己做春卷。


    叶霜听见了,也只是笑,不说话。


    叶济康吃一口春卷,低头喝一口汤。


    “春分一碗汤,不用大夫帮。”叶霜笑眯眯地说,“玉米春笋祛湿汤里放了新鲜的春笋,搭配玉米,煨猪骨煨了三个时辰,祛湿润燥又开胃,爹爹要多喝,包您肠不结,气不嗳!”


    叶济康点点头,说霜儿有心了,喝着霜儿送过来的汤,吃着夫人亲手做的春卷,我这心里真是暖洋洋的。


    叶霜站在叶济康身边伺候,低头看见码在案桌一边的笔墨纸砚,当中是一封叶济康准备写给临县庐江县知县的信,叶霜看见了开头,便问叶济康为什么要给庐江县去信?


    叶济康揉揉自己被烤焦的头,叹一口气回答叶霜,还不是因为最近宁州的粮价失控,你爹爹我已经快撑不住了。隔壁庐江县的太守跟为父交好,为父想让他们庐江县给我们支援些粮,接下来第三批放粮的时候多放点,看能不能有点效果。


    叶霜沉默,她知道叶济康的救济粮政策失效了,至于什么原因,是个人都知道。人性里的恶,在这种时候已经被放大到了极致,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文人能够用斯文人的手段去解决的了。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江宁也发生过这一场疯狂的闹剧,只不过当时持续的时间还要更长,宁州知府已经从京城回来了,当所有文治手段都已经用尽,便只能来武的了。


    当时是都指挥使程烈出手,带兵抄了江宁城里四大世家的粮仓,抓走几十名炒粮的大商人、大地主后,宁州的粮价才终于回归正常。


    因为宁州知府那一次的英明决策,都指挥使的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挽救了宁州百姓,挽救了江宁,为朝廷立下大功。皇帝因此还奖励了宁州知府和都指挥使程烈,宁州知府连升三级,直接上京去做了京官,而都指挥使程烈,因为他刚刚去江宁,而且之前朝廷派他去江宁也是有任务的,此次他又立功,皇帝便先记着,留待下次一同计算。


    而叶济康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天灾的起因,在朝廷看来,包括当地老百姓都认为,此次粮价飙升的罪魁祸首就是叶济康本尊。


    因为叶济康的“失误”,他在江宁的声望一落千丈。尽管这事就算不落在叶济康的头上,宁州知府亲自来也无法处理,但谁让这担子是叶济康头一个挑起来的呢?不论是否为人力所能控制,反正谁挑的头,谁负责。


    叶霜轻言细语地告诉叶济康,您再放第三次粮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爹爹您已经试过两次了,这不是放粮数量多少的问题,这后头是宁州整个商界与门阀世家联合勾结起来抢劫老百姓,岂是你官府用区区几千担粮所能对冲的?”叶霜说。


    叶济康听了沉默了。


    他承认叶霜说得很对,但如果官府不做点什么,总不能干看着粮价自己随便涨吧?


    “那霜儿的意思是,为父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叶济康无奈地说,他实在太焦虑,眼尾都垂了下去,让他看上去又老了不下十岁。


    “不,爹爹。”叶霜摇头,凑到叶济康的身边对他说,“爹爹为何不将计就计,来一个请君入瓮……”


    ……


    叶霜给叶济康提议,用州府粮仓里剩下的所有粮食,以超过市场价的更高价格投入市场。既然大商贾和世家们把粮价提高了一倍,那么爹爹您就把粮价抬高至两倍。


    叶济康听了大惊,问叶霜这是要让他们江宁知府的恶名留上青史吗?


    叶霜笑,说当然不是,哄抬粮价不是爹爹的目的,平抑粮价才是。所以爹爹在哄抬粮价的同时请放开宁州对外地粮商的各类限制,给他们和本地商人同样的待遇,最好能给他们税收优待,让更多的外地粮商都加入进来,不出十天,粮价准降!


    第37章 劫灾


    叶济康听了叶霜的话,觉得叶霜说得很有道理,虽然这种想抑价先涨价的策略他并没有见人用过,但此种方法倒是兵书上“先予后取,以退为进”的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不光适用于打仗,打奸商豪绅应该也不赖。这样想着,叶济康便决定一试。


    彼时帝国的商业发展正繁荣,门阀世家也开始与豪商结合,为了让自己的财源能滚滚来,他们借助血缘和地缘,结成团伙经商。同一血缘、地缘的人从事同一类行当,他们的地域性很强,并且往往垄断某地此类商业。再加上有门阀世家们的加入,这股势力开始往除商业以外的其他圈子渗透。他们培植特别会考试的族人,慢慢地这些群体开始把持了科举,只要有科举制度存在,他们就能很快渗透进仕圈进而掌握朝廷中枢。


    老话讲得好,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这样的组织往往以师生同僚的关系寄以维系,辅之以血缘。为了让自己的来头听起来好听一些,在宁州这样的组织自称为“崇宁党”,囊括了宁州衙门内外不同阶层的士大夫和豪绅、富商。但老百姓不搞这些虚的,直接给他们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乡党”。


    因为崇宁党这样的乡党存在,当外地人,包括外地商人来当地竞争时,乡党会借助他们于血缘、地缘形成的人际关系织一张“共御外敌”的网,党同伐异、排挤同行、牟取垄断。由此才造成了在江宁城,在整个宁州地区,出现直接架空官府命令的情况。


    于是在接下来的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叶济康接连出了十几道告示,主要就是为了控制崇宁党这股盘踞在宁州地区的乡党势力的。叶济康命人把这十几道告示张贴于江宁城门各处,并分送其辖下各县衙——


    令,取消原定针对外来商户的各类过境限制,凡愿意到包括江宁城在内的宁州各地,从事粮食经营的外地商户,均享受两年税收优惠。州府衙门会给外籍商户派发一张核准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借口,对持有该核准令的商户行排挤、阻挠,或其他妨碍商品正常流通的事。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宁州各地,再飞速传至周边州县,乃至全国,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粮商都知道了江宁府颁发的这道命令。


    几乎是以燎原之势,周边各地的粮商带着粮蜂拥而至,宁州的粮价实在太有诱惑力,没有人不想分一杯羹。


    就这样,几乎是以时辰来计算,宁州的粮价稳不住了,开始了一段疯狂震荡的过程。时间就是金钱,如潮水般的粮食涌入宁州各地,涌入江宁城。


    自叶济康发布放开宁州粮食市场的命令后,不出十日,江宁城的粮价,应声而落。


    ……


    因为叶霜的介入,叶济康总算摆脱了这次来势凶猛的危机,可把叶济康给乐坏了,天天上门找叶霜吃茶聊天拉近感情,还把他在衙门里头得的大件小物的,哪怕是一包茶饼都不放过,统统都送叶霜房里来,以表达他的感谢之意。


    看得徐三娘都一愣一愣地,问叶济康最近是不是收受贿赂了,要收自己一个人跑远点收,千万不要连累了徐家。


    叶霜无奈,只能又把这些东西统统还给了徐三娘,沥沥拉拉竟也积累了一大箱。不过都是些吃食,糕饼居多,想来是衙门里日常备的,给上衙的官吏们用的,甚至还有老人家才用得上的鼻烟壶,只因为那鼻烟壶的嘴上嵌了一圈玉,所以叶济康便送给叶霜玩。


    徐三娘看了面前这一大堆不知所谓的谢礼忍不住笑了,说你爹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眼皮子就这样浅,你别怪他。说完转身便拿出一根嵌着猫儿眼的发簪送给叶霜,叫她拿来配前两天才做好的那条水绿色的裙子。


    叶霜大惊,急忙摆手拒绝,她告诉徐三娘,自己给父亲出主意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只是正好看见了这件事,宁州的老百姓正在受苦,而自己正好有想法,便顺嘴那么一说。


    徐三娘听了有些感慨,说叶济康迂腐,读书读得苦却不曾有什么建树,还不如霜儿有眼见,有天生的过人气象。说完又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感慨,好在我的霜儿是女子,不然,指不定被多少人争抢,得引起怎样的风浪呢……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只拿手捻着绣帕,静坐一隅,独自沉思……


    且说那叶济康,阴差阳错竟立下如此大功,有人问起,通判大人妙手,为何不早日用这杀招,也省得百姓受这么多苦?叶济康则支吾一阵,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对方说:我也是听人提了一嘴,便想出了这步妙棋。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者有心,自然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便追问提了那关键一嘴的人是谁?叶济康答,乃在下的小女,徐家三房的二姑娘。


    于是乎,在江宁城很快就传开了,叶通判之女叶霜,天资聪颖,智计百出,一招请君入瓮,剿杀宁州一干门阀。


    不光叶济康名声大振,叶霜也威名在外了。


    难题是解决好了,但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叶济康出名,虽然不能升官,好赖还能提振一下他在州府衙门里头的地位,但叶霜出名,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叶霜出门买香粉,在距离徐府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十几名黑衣人突然出现,打伤护卫,杀死车夫,将叶霜一人用麻袋套了,连人带车,一起掳走……


    ……


    叶济康才刚走进衙门,一杯茶都没有喝完,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徐府的管家叫人给传回来了。


    听闻叶霜被人掳走,叶济康也很吃惊,他自认为自己在衙门里头都循规蹈矩的,再说他也不升官,挡不了谁的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费那么大劲,专门掳他叶济康的女儿。


    很快,叶济康心底的那个疑惑就被解开了。


    叶济康回到徐府几个时辰后,管家便亲自送进来了一封信。管家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送过来的,先问了一句这里是叶通判的府邸徐府吗?


    管家觉得这句问提得有点问题,但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便也懒得与这孩子解释,就回答了一句是的。


    然后小孩就从怀里掏出这封信递给了管家。管家接过信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干系重大,立马拉住那孩子问,是谁给的他这封信?


    孩子不回答,拚命挣扎,挣脱老管家的手,一溜烟就跑了。


    叶济康接过信,打开来看,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把信递给了徐三娘,三娘只看了一眼,就哭天喊地地抹起了眼泪。


    老祖宗等得心焦,这信都传了两轮了,也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下烦躁,老太太便起身,走到徐三娘身边,伸手夺过那封信自己看。


    也是只看了一眼,徐老太太就崩不住了,脑袋里嗡一声响,差点就当场撅过去。


    这封信正是那绑匪写给徐家的,信上啥多的没有讲,只说了一句:想要叶霜,于三日后,正午午时,带万两银去江宁城外,西山宁古寺后头的老松坡去交换,过时不候。


    在信的末尾绑匪还专门留了一句话:勿耍花招,耍了也没用。


    叶济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挡的并不是别人的官路,而是财路。


    叶霜的那一招反向调控大法,让试图囤积居奇的宁州粮商损失惨重。宁州地区粮价暴跌,让不少参与投机的地痞混子家破人亡。对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总是要找个人来出气的,他们搞不倒州府衙门里的通判大人,人叶济康又不需要升官,除了吃点州府衙门里准备的饼,也没机会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那没关系,搞不到当爹的,可以搞叶霜呗!


    叶济康不名一文,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哪怕是对徐府这样实力雄厚的家族来说,这个数字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徐老太太沉吟片刻,叫管家拿来了账簿,她叫管家立马核对一下徐家各处商号的帐下能够凑出几千两?剩下不够的,就只能安排人立马着手去借了。


    老祖宗吩咐完,管家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小声提醒徐老太太,说那几个茶叶和盐井的商号,平日里都是两位老爷在操持,看是不是跟大老爷、二老爷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话没有说完,老太太便生气了,一巴掌拍上一旁的茶几,厉声呵斥老管家:


    “放肆!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儿先给我把家给分了?”


    老管家被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见老管家跪在地上抖得厉害,老太太也心软了,心说现在正是需要全家团结的时候,管家也是好心,就不再为难他了。这样想着,徐老太太又叹一口气,抬了抬手指让管家起来:


    “罢了,你去把两位老爷找来吧,我亲自给他们说。”


    管家应下,起身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又被老太太给叫住了。


    “记住,先不用跟大奶奶和二奶奶讲,就叫两位老爷过来便是。”徐老太太特意提点老管家,现在还不是让女人过来添乱的时候。


    管家心领神会,回答老太太说两位老爷都由他亲自去通知,一定不会走漏风声。说完,便离开了。


    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上上下下打点操持了大半晌,叶霜的父亲和母亲反倒坐在一旁,一个发呆,一个哭。


    就像老祖宗已经习惯了徐三娘遇事只会哭一样,她也默认了叶济康在叶霜被人绑走后,可以持续发呆。


    但是眼看着正当身强力壮的女儿和女婿这般靠不住,老太太就算不生气,也很难不忧心。她沉着脸,死死盯着叶济康的脸看,问他:叶通判是一家之主,今天二姑娘遇到这种事,通判大人认为应该怎么做?


    叶济康沉默,脸上的表情无辜又无奈。


    徐老太太看得生气,忍不住击掌而立:“霜儿是因为你才被恶人盯上的!”


    “哪怕是养条狗,养了这十四年也能有感情了……”老太太以手抚额,紧绷的神经再也不能坚持,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徐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那痛彻心扉的失望和对叶霜的担心混杂在一起,让一旁的徐三娘见了,更是哭得难以自持。


    这回换叶济康不好过了,他扑通一声给老祖宗跪下,迭声向老太太说对不起。


    “小婿准备调动州府里最精干的捕快,立刻着手搜查劫匪,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须要在这三日之内揪出那个罪魁祸首!”叶济康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徐老太太难过,接连摆手,“罢了罢了!你倒是一毛不拔了,我霜儿呢?假如被歹人察觉了风声,先你一步杀人灭口,我霜儿的命,谁来赔啊!”


    叶济康铁青着脸,告诉徐老太太:一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老祖宗千万不要以为坏人拿了一笔就老实了,今天你对敌人让出的每一步,日后都会变成一道紧锁在我们喉间的铁链。对方明显是盯上徐家了,老祖宗你若给了对方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第三次还会远吗?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大道理!”老祖宗终于怒了,她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假老夫子,“我当然知道一万两银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当我们徐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可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谁而导致的呢?”


    “早知道当初我就阻止霜儿来帮你!就叫你搞坏了江宁,搞砸了宁州,就让你在知州面前交不了差,在皇帝面前抬不起头,治你的罪!”徐老太太颤抖着,拿手指着叶济康的鼻子:


    “我不管他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我就要我的霜儿活,若是谁给我搞砸了,我老太婆就跟谁拚命!”


    第38章 门路


    针对绑匪的勒索信,怎么处置?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一万两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大老爷徐之桥、二老爷徐之行的心里有再多舍不得,也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一个不字。


    叶霜是他们的外甥女,徐家的二小姐,怎么着都不能任由她被歹人绑走,扔掉不要了吧……


    两位老爷一合计,合计出来徐家的家产里目前能凑出六千两,剩下的四千两,兄弟俩只能出去借,如果还是凑不够,大不了就去借高利贷。


    大老爷徐之桥说因为现在的时间还早了点,再过一阵明前茶上市,徐家的茶庄不出意外,会有至少超过五千两银的收益,有这一项保底,咱们哥俩就放开手脚去干吧!


    兄弟俩的话也给徐老太太吃下一颗定心丸,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叶霜的命,所以一万两的赎金是必须要凑齐的。


    当然,徐老太太也深知“除恶务尽”、“与虎谋皮,无异于饮鸩止渴”的道理。赎金要凑,但私底下的布局,还是要做的。


    徐三娘表示她愿意带着钱去宁古寺后头的老松坡,与歹人周旋。徐三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叶济康就立马表示他负责安排州府的捕快于暗处保护徐三娘,待绑匪露头,就立马实施抓捕。


    徐老太太听了没什么表情,倒是说出了让叶济康联合都指挥使大人来办这个抓捕的活。


    “济康,不是岳母不信任你,只是大家都知道你们衙门里的那些捕快,平日里抓几个小毛贼,处理几个街溜子还成,真遇上事了,还非得要他们屯营里的兵才行了。”徐老太太说。


    并且徐老太太强烈反对叶济康在叶霜平安回家之前就开始搜查取证,万一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了,叶霜的生命安全就得不到保障了。


    所以就算要抓人,必须、也只能在叶霜成功脱困后才能进行。


    当然,这些都只是徐家老祖宗自己的计划安排,她想让都指挥使挑头来办这件事,人都指挥使也不是叶济康的下级,不受叶济康管制,想让人家出手帮忙,徐家的态度就必须要拿出来。


    于是乎,徐老太太拿出了从前老太爷留下来的传家宝——七星龙虎精钢剑。


    这把剑是道学天师张天师曾经用过的斩妖剑,因为曾经的太皇太后信道,当时还有不少的豪门贵胄多方打听这把剑,想用高价把剑搞到手,送进宫去讨太皇太后的欢心。


    徐家老太爷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把剑,好在徐家人自己主动远离了朝堂,不然这把剑也保留不到现在了。


    徐老太太要叶济康向都指挥使程烈转交徐家的名帖,她要亲自出面,把这把七星龙虎精钢剑献给程烈。


    叶济康接过这把剑,细细观看。只见这龙虎剑的鞘面为鲨鱼皮制作,饰七条四爪龙纹铜格,第二节铜格为纯金,鞘尾为龙纹铜套,剑鞘首双面虎头,三个鞘格各一条龙,鞘尾铜套双面龙,共七条龙,剑身一面嵌铜七星加福禄寿三星,另一面嵌铜六星加火焰珠,分别代表北斗和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装饰奢华,精钢猛火淬炼,的确非凡物。


    叶济康明白徐家老祖宗这是豁出去了,无论付出多少,也务必要保叶霜平安,他不敢再说什么,当下便跟老祖宗唱个喏,立马动身去都指挥使官邸。


    ……


    待得众人皆退,徐三娘还留在老祖宗房里没有走。或许是绷太久,徐老太太突然就没了刚才在人前的那种气势,母女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忧心忡忡地坐着。


    半晌,徐三娘才抬起头,朝着徐老太太怯怯地唤了一声娘:


    “娘……是女儿不好……又让徐家……”


    话没有说完,徐老太太便抬手止住了徐三娘的话。


    “这又是哪里话?要怪也得怪他叶济康,保护不了你们娘儿俩!”老太太瞪着徐三娘的脸,冷冷地说。


    “你相公宁愿让你一个妇道人家上山与歹人周旋,他自己躲在几个笨蛋捕快的背后指点江山。三娘啊三娘,不是我老太婆对人苛刻,我自问自己也算掏心掏肺地对他了,这人为何还能冷血如斯……”


    “……”听了母亲的话,徐三娘脸上露出悲哀的表情,她的眼眶唰一声红了,情绪有些失控:


    “娘!我知道错了!从十五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就连招个赘……”


    不等徐三娘说完,徐老太太竟然怒了,她竖起眉毛呵斥一口“没用的东西”!狠狠打断了了徐三娘的话。吓得三娘一个哆嗦,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娘:


    “娘……女儿深知十五年前我给徐家带来了什么,并一直为此深深自责。从那以后,女儿行事不无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又给徐府带来灾祸。女儿只是懊悔,今天又让徐家破费……我担心……我担心哥哥嫂嫂……”


    听完三娘的话,徐老太太的眼睛红了,望向三娘目光里的厉色瞬间收敛。她不准备再逼自己的女儿,只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能吐出胸中块垒。徐老太太摸了摸三娘的手以示安慰:


    “没事的,三娘,你不用自责。有娘在,你哥哥嫂嫂不会说什么。为娘担心的,倒是等我百年后,你与通判大人……”


    徐三娘沉默,眼底的伤痛狠狠刺痛了徐老太太的心,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只能再摸摸三娘的手:


    “没事的,夫妻相处,总是要多看对方的好处,少计较对方的坏处。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看在女婿全心全意陪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你也对他好点,不要再让为娘担心……”


    ……


    野马荡,孟家庄。


    孟家庄位于野马岭的南麓,庄子坐北朝南,背有靠山,前有秀水,河流蜿蜒向东滋养着孟家庄的千里桑林。


    野马荡少灌木,多桑林。又因此地阳光充足,少阴雨,景致与城市里颇有些不同。此时江宁正值倒春寒,而孟家庄内的冬雪都已经化了,溪水潺潺,远处可见山花点点,仿似已经迎来了春天。


    戌时已过,高大巍峨的庄门内依旧灯火通明,红烛婆娑。侍婢们来往匆匆,挑灯的,端盘的,人来人往,忙碌不休。


    越过十数进的院子,便入了孟家庄的后院,与前院的气势恢弘不同,这后院的屋舍更是于恢弘之外多了几分精妙与巧思,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层台叠嶂,直上重宵。


    梅香阁,正处山庄的中轴线上,坐拥方圆数亩的腊梅林,自入冬起,腊梅便逐次开放,整幢楼阁有如深陷腊梅的海洋,芳香四溢。


    此时的梅香阁内正在举行一场非常重要的宴请,二十八面油光水滑的大门洞开,大殿四周守备森严。大红灯笼高高挂,把偌大的三层重檐庑殿大楼映照得红彤彤的。


    叶惟昭端坐高台的正上方,对面坐的便是此次宴会的主人,孟家庄的庄主孟长缨。


    台下有貌美的歌女抱琴浅吟低唱,婀娜的舞娘跳出了曼妙的舞姿。


    叶惟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台下的舞娘跳舞,与孟长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今天是叶惟昭第一次见孟长缨,也是叶惟昭第一次在孟家庄与孟长缨喝酒。


    还是孟长缨主动邀请叶惟昭来喝的。


    孟长缨养蚕的,自然也贩丝绸。孟长缨名下光蚕农就有数百户,超过了一千人。


    孟长缨雇佣这些蚕农不光养蚕,也织锦。作为宁州最大的丝绸商,孟家的丝绸不仅送中原各地市场上卖,还远销重洋,包括南诏与东瀛。


    今天孟长缨找叶惟昭,也是想让叶惟昭帮他一个忙,这关系到孟家的绸缎,还能不能顺利远销海外,他的孟家庄,还能不能继续辉煌。


    众所周知,程烈来江宁任都指挥使,是带了任务来的。


    彼时中原帝国造船业发达,因而海外贸易也兴盛,给中原的商人们带来无限商机的同时,也帝国带来了不少隐患。有些隐患已经不止局限于商业,而是在包括国土安全在内的更多领域,对当朝皇帝的皇权江山,开始造成影响。而程烈此番来江宁,要做的正是“维商”。


    皇帝让程烈来“维商”,做的便是要消除这些不讨皇帝喜的隐患,当中涉及不规范的海外贸易行为,包括囤积居奇或操控涉及民生的物资与产业,买卖不应该买卖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不能堵了老百姓们的出路。毕竟宁州临海,有不少船商渔民是靠海生活的,维护好宁州的海路,不仅是为皇帝,也是为了宁州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近两年宁州地带的海匪有些势起,不仅骚扰近海渔民,也开始对宁州的社会秩序带来不好的影响。当中就不乏许多番邦人士——尤其扶桑人。


    针对这些四处横行捣乱的扶桑人,程烈出台了一项“禁海”令。这条禁海令并不是要封锁宁州海域,禁止一切海上贸易,而是要求所有进出宁州港口的船只,都必须要有他们都指挥使司颁发的一道出海或入海执票。类似于百姓们离开宁州去外地,或外地的百姓来宁州,都必需要持有所属衙门的路引。只不过路引是用在陆地上的,程烈的执票则是用在海上的。


    而且程烈的出入海执票还是很难申请的,需要出海的商人或想要入海的番邦,都需向程烈提起申请,详述自己出海或入海的时间,出海或入海要做什么,以及完成这项任务所需要的时间。时间一到,执票即失效,若执票人再于当地滞留,一律视作海匪予以抓捕。


    孟长缨是做生意的,与南诏、东瀛都有非常广泛的联系,生意关系也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嘛,哪有事情一办完,就立马拍屁股走人老死不再往来的?


    所以孟长缨觉得程烈的这项禁海政策,给孟家的产业带来了诸多限制,有一次就因为他家的一条船晚了一天回来,就被程烈的人当海匪给扣了下来,让他又花了快一千两银去四处找人疏通关系。


    孟长缨一直想找到程烈身边的某个点,可以撬开缠在自己脖颈间的这道桎梏。


    而年纪轻轻的叶惟昭,就正好是孟长缨找出来的那个点。


    第39章 为引


    叶惟昭与孟长缨不熟,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应该聊些什么,更何况还是来孟长缨的家里聊。


    叶惟昭是来当客人的,并不需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尴尬,他不知道聊什么,孟长缨知道啊!


    作为程烈身边势头最猛的新晋大红人,叶惟昭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手下的兵也就百十来个,但他能办的事,可就不只限于一个小小的总旗了。叶惟昭的能耐,好多千户官都不一定能有。


    叶惟昭是唯一一个能天天进程烈的营帐,与程烈说上话的人,要知道程烈手下的军官,从守备到副总兵再到总兵和他身边的大小参将,各类军官人数就超过了百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想见程烈就见到的。


    而叶惟昭这个总旗却不一样了,程烈给了他一个指挥使知事的名头,中军内随意行走。


    其实就连指挥使知事这个军职也是程烈即兴设的,是专属于程烈的独创。说白了,叶惟昭就跟衙门里头的师爷一样,现在他就是程烈的师爷,天天往程烈的耳朵里头吹风。


    军队里师爷的活多由参将来干,但叶惟昭没有品级,不能给军职,程烈便即兴给他安一个名头,总之能让程烈想见就见,或叶惟昭想见程烈就见罢了。


    叶惟昭这非一般的待遇,曾经让众人猜测,这位小小的总旗是不是程烈遗落在民间的儿子,不然为什么单单就他被程烈另眼相待?甚至有人还指了出来,是庶子无疑,你看总旗和指挥使的眉眼长得就挺像,鼻子像,嘴巴也像……


    当然猜测总归只是猜测,没人能找得出确凿证据。


    此时的孟长缨正在跟叶惟昭聊扶桑国的一种火器,说他们把我们的火绳枪改进了一下,精度和远度都提高了不少,叫鸟铳。


    叶惟昭点点头说他听说过一点,因为扶桑人把我们的火绳枪研究透了,才能找出火绳枪的缺陷加以修正,扬长避短。所以我们这样的大国也需要眼睛向外看,向下看,也需要了解番邦们的想法并掌握他们军队里的动向,不然我们就落后了。叶惟昭还说,只可惜他没见过扶桑鸟铳的实物,希望有机会能够搞一支来研究研究。


    孟长缨听了大喜,急忙接话说他们孟家经常有船要出海,如果知事大人想要鸟铳,改天出海的时候就给大人您搞一支回来。


    叶惟昭听了只是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孟长缨就等着叶惟昭表态呢!表了态他才好提他们孟家需要大量不设时限的海上执票。


    谁知道叶惟昭不表态,这话都说到嘴巴边上了也能不吐出来?实在不像一个未经多少世事的人能干得出来的。


    但叶惟昭就这样做了,他任由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叶惟昭自己不觉得奇怪,可把孟长缨给急坏了。


    人孟长缨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脸皮自然也比一般人厚一点,你叶惟昭不给梯子,他也能自己硬搭。眼看着叶惟昭不接话,孟长缨便自己接了。


    他问叶惟昭可不可以帮忙,帮他去给都指挥使面前通融通融。


    “李大人,您看见我孟家庄的桑林和织机了吧?桑林看不到边,织机家家有,我家庄子每天至少能出五百匹绸布,二百匹织锦。如此多的绸布织锦都得往出运,船不够是不行的……”


    叶惟昭在军队里都自称为李惟昭的,除了极个别算是对叶济康的私事有点了解的人,都不知道原来这位姓李的知事大人,还有一个姓叶的爹。


    叶惟昭嘴角带笑端着酒杯,笑意却不达眼底。


    眼看叶惟昭持续保持沉默,孟长缨咬咬牙继续往下说:“李大人啊……因为最近新出的禁海令,我们孟家前前后后已经损失了不下好几千两……”


    “孟员外……”叶惟昭端起酒杯,打断了孟长缨的话:


    “禁海令,是程将军提出,但由陛下签核并经过内阁之手拟旨颁发的,是国策,我们最好就不要妄议国事了。”


    叶惟昭轻描淡写地一个“妄议国事”可是把孟长缨给激了个哆嗦,孟长缨急忙起身,举起酒杯凑到叶惟昭的面前,点头哈腰地对他解释:自己并没有妄议国事的意思,他们孟家都是遵纪守法的老实人,从来都是朝廷叫往西,孟家人绝不敢往东!


    “前阵子州府的叶通判治理粮价,号召我们这些富户捐粮,单我们孟家就凑出来一千斗精米,一粒不留地全交上去了!”为证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孟长缨甚至还对叶惟昭举了一个例。


    叶惟昭笑了,一千斗米,其实也就一百担粮,对孟家这样的大户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妙就妙在,孟长缨居然选了个斗来彰表他的仁义,也是很难让人不捧腹的。


    叶惟昭好容易收住了嘴边的笑,他不再提一千斗米的事,只朝孟长缨点点头,拿手上的酒杯跟孟长缨的酒杯轻轻磕了一下,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知道孟员外仗义,惟昭替朝廷谢谢您了。”叶惟昭轻轻一笑,一个仰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见叶惟昭不再纠缠,孟长缨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叶惟昭身边的酒壶,提出要让他的小女儿过来给李大人添酒。


    叶惟昭也不回头,垂首低眉放下手里的酒杯,没有置可否。


    孟长缨明了,立马招呼一旁的侍女去叫小小姐。侍女领了命,提着灯笼扭身奔出了厅堂……


    ……


    孟小晚是在宁水河畔游河的时候看见叶惟昭的,当时叶惟昭也在游河,只不过是在另一艘船上。


    当时都指挥使程烈跟几个参将在画舫上谈军务,叶惟昭作陪。程烈初来江宁,皇帝的差事要办,江宁的山水也要看,于是便选了这个好法子来两厢兼顾。


    孟小晚老远就看见那个身穿靛蓝色圆领袍的男人了,正闲适地靠坐在画舫的围栏上,与人谈笑风生。


    水波潋滟,纤枝摇曳,花影也温柔。孟小晚远望着那个身影,心中早已思绪翩跹……


    有道是白玉谁家郎,回车泛碧涛。遇君东陌上,惊动看花人。


    两个人的惊鸿一瞥是在船家一次失误的撑杆后。


    两家的船在一处狭窄的隘口处相遇了,双方的船家都在尽力不要撞上对方。在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两只船以一寸之距擦身而过。


    画舫的围栏上有倒钩,错身而过的时候春风淘气,扬起了孟小晚手中的绣帕,卷上了对方的倒钩。


    孟小晚惊呼“不好”!旋即伸手去取。


    奈何船速不等人,绣帕早随风儿追随另一艘画舫而去,眼看又要飘入水中——


    孟小晚再要惊呼一声“不好”,却见一道人影闪过,一只大手捞起这块绣帕,男人张扬的剑眉与星目在温柔的阳光下如瑰玉般夺目……


    ……


    耳畔的丝竹声似乎变成了扰神的杂响,舞娘的舞姿也再不能吸引他的目光,叶惟昭百无聊赖般坐着等。


    他抬头凝视头顶那根硕大无比数人方能合抱的抬梁上,有怎样的雕龙画凤,默数大殿内有几根皆汉白玉为基台的盘龙金柱……


    孟长缨从旁瞧见了,也忍不住偷偷暗笑,他顺势就跟叶惟昭介绍自己的这个女儿平日里有多乖巧,他孟长缨也很疼爱孟小晚,因为小晚喜欢腊梅,所以才建了这处院子给女儿看花用,还起名叫梅香阁。


    孟长缨说完了话也听不见回应,摇曳的烛火映照出满殿的辉煌,洒在叶惟昭的身上,给他的脸上、身上洒下一层淡淡的金色。叶惟昭似乎走了神,只望着门外黑暗中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抿着唇,神思游离。


    孟长缨无奈地笑,只能放弃了与叶惟昭说话,转身催问身后的侍婢们:小小姐到哪了?


    孟小晚终于出现在大殿门口的时候,就连孟长缨都感觉到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凝滞。


    孟小晚个子娇娇小小的,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头面却很素,仅在发髻底部压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反倒给人十足的少女感。圆圆的脸蛋,搭配她如画的眉目,亮晶晶的眼底清澈得像一汪潭水,让人忍不住就想呵护她。


    今晚的孟小晚很认真地打扮过,她身穿一件很修身的湖蓝色比甲,内搭银青色中衣,修身的比甲束出盈盈一握的腰肢,让本就玲珑的她更显娇俏可人。下身白色提花百迭裙,腰系宝蓝色如意丝绦。整个人清纯得就像暗夜里偷摸下凡的仙子,连一旁的舞姬都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两眼。


    孟小晚莲步轻移,流苏慢摆,迳直向上座的叶惟昭走去。


    她来到叶惟昭的身边,朱唇轻启,如婉转玉莺般叫他知事大人。


    叶惟昭微笑着对她颔首,目光细细扫过她精致的面颊,与白皙的脖颈……


    “小晚,替知事大人添酒……”孟小晚低头,脸颊上红晕铺开,就连耳朵,也染上了那红色。


    “谢谢孟小姐。”似乎害怕吓到对方,叶惟昭也低声道谢,伸出手,把酒壶轻轻推到了孟小晚的面前。


    孟小晚屈膝,红着脸儿用木质的酒勺舀温热的酒液往酒壶里倒。


    叶惟昭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小晚看,看孟小晚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似乎真的被她迷住了,灼热的目光不放过孟小晚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孟小晚被这样的目光灼失了态,头愈来愈低,因为惶恐,孟小晚的袖子竟不小心缠上了一旁的花瓶,直接把一段腊梅花枝给扯断了。


    本来就心神不宁的孟小晚见自己犯了错,更加手足无措地扔掉裹满袖子的腊梅花残瓣,并迭声对孟长缨和叶惟昭道歉。


    叶惟昭看着手忙脚乱的孟小晚,温柔地劝她不用急,慢慢来。


    孟长缨叫来侍女,帮小小姐重新收拾好,孟小晚指示侍女把房间里的花瓶都收走,腊梅花枝太大,会干扰客人喝酒。


    自始至终,叶惟昭都一直静静地看孟小晚做完这一切,嘴角挂一抹不清不楚的笑意。


    好不容易给叶惟昭添满了酒,孟小晚起身,如蚊蚋般低声对叶惟昭告辞。


    叶惟昭没有听见,依旧直愣愣地看着孟小晚不作声。


    直到一旁的孟长缨发出爽朗的笑声拉回了叶惟昭的神志,叶惟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在主人家面前失态了,赶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视线。


    “晚晚,不陪爹爹喝一杯?”孟长缨一脸慈祥地望着孟小晚,哄她留下也喝一杯。


    孟小晚低着头,佯怒道:“爹爹才出海了几个月,旧疾未好又添新疾,我劝您也少喝点!”


    一旁的叶惟昭听见了,接过话头问道,“怎么,孟员外可是生病了?”


    这句话是在关心孟长缨的身体,可他眼睛看的,依旧还是孟小晚。


    孟小晚微微一笑,回答叶惟昭说是的,父亲在南洋与东瀛都有生意,有些事务经常需要他亲自跑过去。海上生活不便,父亲便落下了一身病,再加上现在禁海令一出,父亲出海就更是拼了命的赶,最近两次出去再回来,身体竟然更差了……


    说完,孟小晚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表情,这下连眼圈,都红了。


    叶惟昭听了忍不住也连连叹息,说因为禁海令要求很严,拖一天都不行,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所以真是苦了孟员外了。


    “没关系,回头在下便与都指挥使大人说说,叫他给你们开几张不设限的执票便好,也省得孟员外每次出去都担心,拿自己的身体去消耗。”叶惟昭这样安慰孟小晚。


    孟小晚听言,感动不已,当下便与叶惟昭下跪,口里说着感谢叶惟昭的话。


    叶惟昭也很高兴,迭声说孟员外对朝廷忠诚,对朋友仗义,区区几张执票,这是他叶惟昭应该做的。


    一番话毕,孟长缨更是激动,为表感谢,他拉着孟小晚与叶惟昭喝了一杯酒,孟小晚这一回没有拒绝,照做了。


    是夜,宾主尽欢。


    叶惟昭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喝醉了,脚下踉跄。孟长缨留叶惟昭在孟家庄住下,叶惟昭摆摆手拒绝了,说军队里是有军规的,若他敢在外留宿,回头就得吃军法。


    孟长缨一听,立马道歉说是我孟某人愚钝,怎敢给大人招祸!


    叶惟昭摆摆手,哈哈笑着东倒西歪地朝外走。孟长缨紧走一步追上,扶着叶惟昭陪他一起朝外走。


    孟长缨说改天还请叶惟昭过来庄子喝酒,到时候争取让小晚陪大人多喝几杯。


    “小晚年纪小,不懂事,今天让知事大人见笑了。”孟长缨说。


    叶惟昭则豪迈地摆手说,“哪里哪里!令爱聪颖,孟员外有福了。”


    孟长缨听得开心,脸上的笑愈发舒展。


    就在两个人刚走出院门口的时候,突然,从侧旁的小路上冲过来一个人,一个个子小小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找孟长缨,因为跑得急,来不及躲闪脚步踉跄的叶惟昭,两个人正好撞了个满怀。


    小个子男人腰上是有佩刀的,被人突然一撞,下意识就用两只手去捂。却听得孟长缨一声怒斥:


    “小柴童,你找死啊!撞坏了贵客,你就给我拿命去抵!”


    第40章 瞒天


    小个子男人被孟长缨这么一喊,立马回过神来。他朝叶惟昭跪下,口中不停的道歉。


    叶惟昭站直起身,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继续朝前走。


    马车停在前院的门外,叶惟昭走在路上的时候很随意地问孟长缨:孟员外府上的家丁有架势,在家也带刀的。


    听得此言,孟长缨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他努力对叶惟昭解释,说因为他生意的缘故,走的地方越多,则意味着看不惯孟家的人也越多。所以他对家中护卫的要求都比较严格,要随时都能投入战斗。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称赞孟长缨的观念是对的。


    “扶桑贼人顶坏,最爱躲暗处害人,孟员外有这种警惕就好,庄子防备森严点,没坏处。”叶惟昭说。


    孟长缨也点头,接着叶惟昭的话又骂了扶桑贼寇一遍,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庄子的大门口。


    叶惟昭登上马车,孟长缨与他告别,顺手又从身旁一个小厮手上拖了一大盒不知道什么东西放进叶惟昭的马车上。叶惟昭看见了随口问一句“你又塞什么塞”?


    孟长缨看着马车里的叶惟昭一脸讨好地笑,“一丁点零嘴儿,带回去给兄弟们下酒吃的。”


    叶惟昭听了只是笑,倒也没有再拒绝。


    孟长缨跟叶惟昭约好两天后两个人再一起喝酒,叶惟昭掀开车窗帘让孟长缨放心,回去他就跟都指挥使说执票的事,完了就给孟员外送过来。


    孟长缨很高兴,两个人又接着你来我往客套了好一阵,叶惟昭才终于放下窗帘,孟家的马车夫甩出一个大大的响鞭,马车开动,踏着月色,载着叶惟昭朝军营的方向奔去……


    ……


    叶惟昭回到军营,在灯下打开孟长缨送的那盒子,发现那“一丁点零嘴儿”原来是满满一大盒的冬虫夏草。


    他忍不住笑了,谁要是敢拿这玩意下烧酒,叶惟昭敬佩他是个人才!


    值夜的小兵送来了洗漱的水,叶惟昭一边洗脸一边问那小兵,今晚都指挥使大人有找过他吗?


    小兵点头,说一个时辰前指挥使大人倒是来营房里看过,见你还没回,就说让知事大人回来后好好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叶惟昭了然,点点头便加快手上的动作,好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叶惟昭就起了。他来到都指挥使府衙的时候,程烈还在吃早饭。


    听说叶惟昭求见,程烈立马相请,他问叶惟昭用过早饭没有?没有吃的话就坐下一起吃。


    叶惟昭扫一眼程烈面前的小桌,上面就摆着三大样,一碗粥,一碟小菜,一簸箕馒头,都指挥使大人就这样拿着馒头就菜吃。


    “惟昭来一个?我家厨子是我从玉门带回来的,最会蒸馒头,本将吃了他二十多年的馒头,天天吃都不腻。”程烈指着那一簸箕的馒头说。


    叶惟昭笑着摆摆手说,谢大人相邀,来的时候我才吃了六个肉馍,饱得很。


    程烈了然,也不再劝,只叫叶惟昭先坐,又让下人给叶惟昭泡茶。


    待叶惟昭坐下,程烈开门见山问他怎么样?事情可还顺利?


    叶惟昭点点头,说虽然不多,但是也有一点收获,至少确定了一点他以前的猜测。


    “孟家庄有扶桑人。”叶惟昭说。


    程烈颔首,说孟家庄有扶桑人也不奇怪吧,毕竟孟长缨的生意在东瀛规模最大。


    叶惟昭摇摇头说,不是的,“他们带刀,功夫不错,属下初步判断就是追杀将军您的那同一伙人。”


    程烈惊讶,自己仇家多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孟长缨有什么理由来杀自己?


    “你凭什么断定对方就是扶桑人,并跟追杀我的刺客是同一伙的?”程烈追问,毕竟那孟家不光是江宁的大户,在整个帝国都是叫得上名的,除恶务尽是必须的,但差人办差失误,冤枉了人也不应该。


    叶惟昭对程烈一拱手,解释道:


    “离开的时候有个男人来给孟长缨禀告事情,我瞅着那人的步伐身型有些奇怪,便往他腰刀的位置撞了上去,那人下意识地双手握刀,呈蜻蜓八相,不是扶桑人又是哪国人?”


    程烈听了没有说话。


    众所周知,扶桑武士使刀常双手握刀,立于右肩处,右肘端起,远观如巨大的蜻蜓倒立肩部,中原人觉得那模样像蜻蜓,便给扶桑武士的这一握刀招式起了个名儿,叫蜻蜓八相。


    程烈站起身,低头围着饭桌转了一圈:


    “惟昭的意思是,那些扶桑人是通过孟长缨,开展他们在江宁的活动?”


    叶惟昭颔首,“是的。”


    程烈抚掌大笑,“有意思!如果他们真的都是同一伙的,那么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扶桑人通过孟家的商行,不光可以更加隐蔽地与我们做交易,也能很方便地炒我们的粮,我们朝廷还只当是我们自己的官员不听话,或匪民太多。


    炒粮可以赚钱,除了炒粮他们还能炒其他东西,能买的不能买的,他们也都能参与了。以后茶叶可以炒炒,私盐可以贩贩,什么火铳、□□、火炮也都能玩玩了……”


    程烈长叹一口气,“这招瞒天过海,借尸还魂耍得不错,看来本将的禁海令是打到他们的痛处了,这么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要除掉我。”


    叶惟昭点头,说将军的禁海令可谓是一剑封了扶桑人的喉,所以昨晚孟长缨给我摊牌了,他要都指挥使颁发的,不设限的海上执票。


    程烈听完忍不住笑了,说执票都能不设限,那咱们的禁海令又禁个啥?


    叶惟昭也笑,说,那可不是,但这不就是扶桑人最希望看到的吗?


    程烈挑眉,乜斜着眼看向叶惟昭,“你答应他了么?”


    叶惟昭起身,向程烈跪下:


    “回将军的话,属下答应了。”


    程烈哈哈大笑,走上前,弯腰扶起叶惟昭。


    “惟昭毋需如此!本将相信你的判断,也期待你能顺利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程烈扬声,招呼管家给自己拿笔墨纸砚和官印来。


    “惟昭且坐,执票,稍后便来。”


    ……


    叶惟昭问程烈,孟长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


    程烈听了,嘴角立马扬起奇异的笑。


    他问叶惟昭为什么打听这个女人?


    叶惟昭知道程烈在想什么,但是他不确定的事情也不敢随便下结论,便回答程烈说,昨晚宴会上,孟小晚也出现了,孟长缨说是他女儿,但叶惟昭心有疑惑,所以想来将军这里确认一下。


    程烈点点头,回答叶惟昭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可以找人问。


    程烈招手再叫管家,让管家派人快马去请孙副将和他的胞兄孙主簿过来府上议事。


    在等孙家兄弟的过程中,叶惟昭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他弯腰从椅子背后提出来自己今天专程带过来的东西——正是昨天孟长缨送的那一大盒冬虫夏草,放到程烈的脚边。


    “将军,这个是孟长缨昨天送给下官的。”叶惟昭说。


    程烈一愣,弯腰打开这盒子,发现是虫草,还根根肥大饱满的,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啧啧赞叹声:“好家伙!都是好货啊!”


    说话间程烈捡起一根肥大的虫草,随便吹了吹上头的浮灰,便放进嘴里大口嚼起来。


    “不错!是好东西!”程烈频频点头。“你带回去,叫卫兵给你磨成粉,每天你自己吃几勺。”他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怎敢私吞他人赠的贿物,自然极力推拒。


    程烈见状笑了,告诉叶惟昭,这些都是吃的,不便保存不说,放军中也不合适,总不能给兄弟们每人发一根?这事他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以都指挥使的名义把这些虫草赏给叶惟昭,总可以了吧?如果叶惟昭觉得自己吃了怕是要上火,可以送给你那徐家的老祖宗嘛,老人家进这些大补的山货,最是合适……


    话说到这里,倒是让程烈想起他自己也有事找叶惟昭说。


    “对了!本将昨晚也找过你,只不过那会你还没回,我便寻思着,今日再跟你说。”程烈说。


    叶惟昭拱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看着程烈。


    “徐家有个小姐被歹人掳走,正是你认的那个新妹妹,叶霜。”程烈说。


    叶惟昭愕然,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有点没回过神。


    “事情是这样的……”程烈耐心与叶惟昭解释,“昨日,你父亲拿着徐家老太太的名帖过来寻本将,说有事想来拜访,本将允了。


    紧接着徐老太太便来了,她告诉我,就在昨天早上,你妹妹叶霜出门买香粉,在距离徐府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突然出现十几名黑衣人,打伤护卫,打死车夫,将你妹妹一人用麻袋套了,连人带车,一起掳走。”


    叶惟昭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也无甚表情。程烈便紧盯着叶惟昭的眼睛看,“徐老太太不放心你爹手下的那些捕快,想让本将帮她找出那幕后之人。”


    “本将原本是不打算影响你办差的,但本将又寻思,那妹妹也是你新认的妹妹,瞒着你也不对,只好今天就告诉你。


    绑匪要徐家支付一万两银作赎金,徐家愿意支付这笔赎金,但光天化日之下能公然掳走通判之女,这件案子本身,也值得我们去关注……”


    程烈是过来人,他深知像叶惟昭这样流落他乡十多年的庶子,对生父及生父的家庭可能会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叶惟昭的脸上看不到程烈想要的情绪表露,程烈想,自己还是过高估计了叶惟昭的度量,于是他很快就重新组织了自己的语言。


    “惟昭你手头还有差事,今天本将只是告诉你这个消息而已,你继续忙你的,我另择人去处理此事,也好对徐老太太有个交代……”


    “属下愿往!”不等程烈说完,叶惟昭便脱口而出。


    他起身,朝程烈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恳请将军把寻叶霜的差事交给我,属下愿往,解救叶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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