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昭带人来到那条名叫观音巷的小巷子,巷子里还留着人马打斗过的痕迹,看得出来徐府的人伤得很惨,沿路都残留着斑斑血迹和衣料残片。
叶惟昭从路边的石头缝里捡了几块明显是被刀削下来的革片,揣进了怀里。
接着他又来到位于巷头一家客栈走访,叶惟昭掏出自己的腰牌给店家看,问店家最近几日可有行迹异常的人来住店?店家都一一回答了。
就这样,叶惟昭从巷头走到巷尾,前前后后查看、走访了半天后,便离开了。
回到营房的叶惟昭,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一丛野草发呆。
他摸出怀里自己从小巷里翻出来的那几块革片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置于案桌一角的那封信上——
这是孟小晚刚派人送过来的信,因为叶惟昭不在,卫兵便把这封信放在了叶惟昭书桌上。
信是用信笺封好的,封口处还上了火漆。
叶惟昭放下手里的革片,拿起了孟小晚给自己的那封信。
信笺的正面写着娟秀的簪花小楷:“孟小晚致李知事亲启”。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在蕴含满满父爱的梅香阁里见识过的恢宏梅林,和孟小晚不小心缠倒梅枝后的慌乱又嫌弃的脸。
几不可闻地,叶惟昭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他挑开火漆,展开这封信笺,读起了信来……
……
当天下午,叶惟昭就离开了军营,他叫人给程烈带话,说他去了野马荡,把新开的那几份无期限海上执票给孟长缨带过去。
程烈听传令兵给自己转述叶惟昭的话,他拿手捻了捻下颌角的胡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过高估计了一个少年人的心性。
程烈站起身,叫婢仆给自己更衣,他要出门。叫人再去给自己的副将孙允传令,备好马匹,下午程烈要亲自查案。
副将孙允是江宁本地人,孙允的胞兄孙钰目前还是州府衙门里头负责管理户籍的主簿。早间叶惟昭来跟程烈确认,孟长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的时候,程烈也曾叫过孙允孙钰两兄弟过来府上作解答。
孙钰说孟长缨的确有一个女儿叫孟小晚,是最受孟长缨宠爱的侍妾所生,虽然是庶出,可那孟小晚的美貌却是出了名的,当年孟小晚小的时候跟随孟长缨上街看花灯,因为生得实在太可爱,还引得路人送花送糖果。
孙钰肯定了孟小晚的存在后,叶惟昭便没有再追问什么了,可现在过了好几个时辰,程烈又把孙允叫到身边,程烈问孙允亲眼见过孟小晚没有?
孙允笑,“将军说什么呢?末将怎么可能见得了人孟家的小姐?”
程烈点点头,觉得孙允说得没错,孟家小姐要是是个人都能看,那才奇怪了。
“好吧!你随我去观音巷看看,完了咱们再去城防所看看最近一段时间的城防记录,看能不能找出来点什么。”程烈说。
孙允听了有点惊讶,他听说了徐家姑娘被掳的事,可都指挥使不是已经安排叶惟昭去现场查了吗?怎么他自己又要亲自再去看一遍?
正在疑惑间,程烈看出来孙允脸上的迷茫,笑着问他,“当你最不喜欢的人,已经一只脚踏到了悬崖边,你会把对方救起来还是推下去?”
孙允语迟,旋即明白了过来。
“将军这是不相信知事了吗?您大可以不必把这件事交给他。”
程烈摇摇头说,“也不算不相信吧!料敌从严,料事从宽。毕竟叶通判刚为咱们江宁立下了大功,他女儿就出了这种事,真要有什么意外,不仅不好对徐家做交代,本将心里也会有愧疚的。我亲自去看看,总归是多一个人,多一层保障吧!”
说完,程烈把手中缰绳一抖,夹紧马腹,策马前行……
……
再度来到孟家庄的时候,晚霞已经铺满了大半边天空。
叶惟昭来到孟家庄的大门,叩响了门环。
很快就有家丁来开了门,当发现是叶惟昭来了,家丁立马开门相请。
在往里走的时候,叶惟昭发现今天孟府里的下人们似乎都很忙,来来去去地碰到好多下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提着,在搬东西。远远看见叶惟昭走过来,便都停下脚步,提着东西低着头,侧身站在路边给叶惟昭让路。
因为没有提前给孟家庄递过访贴,家丁把叶惟昭安顿在一处花厅内坐着,就离开去通禀孟长缨了。
叶惟昭一个人坐在花厅里喝茶,一边四下里打量。
抬眼望了望天,叶惟昭知道这里是西厢的院子,院子有些偏,透过围墙上的花窗看出去,但见大屋高檐,长窗深锁,桑柏错落,佳木葱笼。不过行商坐贾之人的一处庄子,竟让人顿生深门重院,王侯世家之感。
叶惟昭走到那围墙边,透过花窗想看得更远时,他听见自窗外传来熟悉的人语声——
“忠一君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声音正是孟小晚。
叶惟昭一愣,想走,脚又迈不动。他很想知道孟小晚嘴里说的那个忠一君究竟是谁。
“是的,小小姐,忠一君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叫您不要管了,只要小小姐把您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叶惟昭没有听过的声音。
只要小小姐把您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叶惟昭瞬间来了兴致,看来整个孟府的人都很忙嘛,每个人都有专属于每个人的活儿。
叶惟昭屏息,贴着墙根儿听得更带劲了。
“我不同意!”孟小晚听起来有些生气,“在这种时候他还要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脚,怕是要坏事!”
“小小姐多虑了,在忠一君看来这些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手脚,他说兵行险招,但可以一石二鸟,这样的险,我们值得冒。”男人继续这样回答。
“哧——!”孟小晚冷笑:“还兵行险招?这样的鬼话也只有傻子才会信了,摸着你们的良心问问自己吧!他难道不是看那女人长得好看,就想占为己有?”
孟小晚的情绪激动起来,连声音都提高了一度,如惊雷一般在人的耳畔炸响,激得叶惟昭一个哆嗦——
因为他突然发现孟小晚前进的方向,正是自己站立的这个院子。
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叶惟昭索性一个箭步朝身前那面月洞门冲去……
不出意外地,在月洞门口,叶惟昭“差一点”就撞上了走进门来的孟小晚。
叶惟昭哎呀一声急忙后退两步,弯腰给孟小晚打了一个千,嘴上则非常“惊讶”地叫她一声“孟小姐好”。
孟小晚被吓得不清,脸上的表情从愤懑到吃惊,再到茫然,最后变成喜悦,跟戏园子里变戏法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
待看清楚这个差点就撞到自己的人是叶惟昭后,孟小晚的脸噌一下就红了,她朝叶惟昭盈盈一拜,称呼叶惟昭“李大人”。
“李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通禀,也没人伺候您?”孟小晚问叶惟昭。
叶惟昭笑着对孟小晚解释说,他也是临时决定过来的,到了一会儿了,门房正是去通禀孟老爷了。可孟小姐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一时不见回,我便寻思着出去找找看……
孟小晚了然,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她邀请叶惟昭跟她一起进花厅喝茶。叶惟昭没有推辞,转身对孟小晚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孟小晚使了个眼色,叫那名跟在她身后的男子留在院门外,她自己一个人与叶惟昭一起走进了花厅。
叶惟昭用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孟小晚的那个眼神,也瞧见了走在孟小晚身后的那个男人,同他上一次见到的带刀侍卫一样,这个男人也是瘦瘦小小的,腰间挎了一把直刀。
男人留在了门外,叶惟昭不在乎,大踏步地走进了花厅。
叶惟昭刚坐下,孟小晚便率先开了口,问叶惟昭有没有收到自己写给他的那封信。
叶惟昭一听,便笑了,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那是心情很好的意思。
“收到了。”叶惟昭点点头。
“昭……感激不尽。”叶惟昭说。
孟小晚脸上的表情有些忐忑,她站起身来望着一步之遥的叶惟昭,目光中饱含了期待。
“李大人的意思是……”
叶惟昭顿了顿,想了一下,便直接从怀里摸出一方玉佩,双手捧了,弯腰送到孟小晚的面前。
“还请小姐收下……”叶惟昭说。
孟小晚低头,看见叶惟昭送过来的是一块和田玉,色泽雪白,油脂光泽,端的是一朵并蒂莲,在叶惟昭的手心盛开,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光芒。
孟小晚喜悦,接过那朵并蒂莲捂在心口,脸颊上的那两朵红云,便染红了耳根……
……
孟小晚并没有来得及与叶惟昭多说几句话,孟长缨就来到了花厅。
孟长缨大老远就打着哈哈,朝叶惟昭打拱作揖。他很高兴今天又见到了叶惟昭,孟长缨说他刚刚已经吩咐下去了,叫厨房赶紧再多做几个菜,今晚他要与叶惟昭喝到一醉方休!
这一回叶惟昭倒是拒绝了,他说昨晚自己喝多了,今早起不来,还被将军骂了,今天晚上可不敢再造次了!今天自己过来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孟庄主送执票!都指挥使大人已经签了,签的正是无限制海上执票……
话还没有说完,孟长缨就激动起来,没想到不过昨天第一次提起的话题,仅仅一晚上的时间,知事大人就都给他办妥了!
孟长缨彻底拜倒在叶惟昭超高的办事能力和办事效率之下,他三两步冲将过来,抓紧叶惟昭的手,恩公恩公地叫唤,那热情似火,就差马上把叶惟昭给抬进龛里供起来。
孟长缨有些无措般搓搓手,小心翼翼问叶惟昭有没有因为替自己办这件事,受什么委屈?
叶惟昭爽朗地笑,回答孟长缨:“孟员外多虑了,我能受什么委屈?不过几句话的事,毕竟我与都指挥使大人的关系……”
他顿了顿,眼角流转意味深长的一瞥:“孟员外你也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平日里就维护起的。”
孟长缨自然明了,立马叫人把东西抬上来!
不多时,两名护卫抱着两只木箱走了进来,打开来,两只木箱里头满当当装了几十只金元宝,外加一叠银票。
“不成敬意,总不能让知事大人为我孟某人倒贴。”孟长缨的脸上笑开了花。
叶惟昭没表态,只微笑。不说拒绝,也没说收。
孟长缨了然,着那两个护卫把两只箱子直接搬知事大人的马车上去!
护卫答:知事大人骑马来的。
孟长缨皱眉,怒呵那护卫脑子笨,不懂变通:“你个蠢货!没马车,你套一辆车不就有马车了吗?”
这天晚上,叶惟昭没有留下来吃饭就告辞了。没有再让孟长缨提醒,孟小晚就主动站出来送叶惟昭,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庄子的最外一层大门。
叶惟昭问孟小晚,“我若想来见你,应该走哪条道比较合适?”
孟小晚笑道:李大人来了这么多回,你不都走大门进的吗?咱孟家庄又不可能有谁拦你。
“不,我说的是不方便的时候。”叶惟昭说。
“……”孟小晚无语,抬头看进叶惟昭的眼睛。
“不方便?”
“是的……”叶惟昭笑,眼底闪烁狡黠的光。玩味,俏皮,带三分诱惑:“不方便……”
“……”孟小晚倒吸一口气,直接臊了个大红脸。
“你坏!”孟小晚举起小拳头,轻轻朝他抡了一锤,一对儿小拳头软绵绵地落在叶惟昭的胸口又落了下去……
叶惟昭哈哈大笑起来,依旧没脸没皮地催她,要孟小晚给指一条路。
孟小晚熬不住,拉过他的胳膊,趴在叶惟昭的耳边轻轻告诉了他后山还有一条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孟小晚的绣楼。
叶惟昭点点头,说自己记住了。
临行前,叶惟昭骑在马上,回望道旁的孟小晚,轻轻对她说:
“等我。”
第42章 孙儿
中间,叶惟昭回了一趟徐府。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也没有想过去依岚院见自己的爹和后娘,而是直接去了上房见徐老太太。
见到叶惟昭回来,徐老太太并没有很意外。解救叶霜,是她去求的程烈,叶惟昭在程烈手底下当兵,被叶惟昭知道实属正常。
老太太伸手,招呼叶惟昭坐,关切地问他在军营里过得可还好?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叶惟昭点点头说谢老祖宗关心,自己一切都好,程将军也很关照他。
老祖宗点点头,眼底浓重的墨青色提示出来,这位老人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合过眼了。
叶惟昭看在眼里,安慰徐老太太不用担心。一般来说绑匪在收到赎金之前就杀掉人质的情况很少,可以说是没有的。毕竟对方明确了要钱,在达到目的之前,对方是不会自毁掉前程的,毕竟如果对方想要的是霜姑娘这个人,就不会给徐家那封信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二老爷徐之行也是这样跟她说的,但她觉得徐之行只是一个卖茶叶的,说什么都不管用。既然今天惟昭也这样说,那么她就真的放心多了。
叶惟昭笑得灿然,以掩饰住他内心的惶恐。
这样的话哄哄老人家开心就行了,他如果还这么认为,那就真的是败军之相了。
看过现场也听过了那么多,昨夜的叶惟昭与程烈,就此案的走向第一次有了方向性的争执。
叶惟昭认为,目前应该紧盯的是孟家庄,潜伏在孟家庄里的扶桑人,就是今日叶霜被掳,乃至江宁乱象的万恶之源。
而程烈却并不这么认为,程烈在现场发现了徽帮的痕迹,他认为绑走叶霜,要挟徐家的人,正是那个以抱团行商,结党排外闯天下闻名的徽帮组织!
年前宁州粮价飙升,叶济康强制放开宁州粮食市场,压制宁州的崇宁党,给外地商人各类优待,让外地的粮商以更加优于本地粮商的地位,抢占宁州的粮食市场,牟取利润。这当中,就数徽帮商人的势头最猛。
势头猛,说明他们的利润高,利润高,则代表着徽帮商人们将投入更多的成本。直到后来,曾经肆意抬高粮价的“宁州黑手”再也扛不住,宁州粮价猛跌,徽帮的大富豪们前期有多兴奋,后期就有多失望。
那时不少人把全部身家砸进了宁州,后来才发现,前期的“盛世癫狂”原来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结果到最后终究一无所获,很多人受不住这打击,甚至还有家破人亡,自寻短见的。
徽帮本就势力强大,这次等于被叶济康直接给骗了进来,当了一回朝廷的工具,跟盘踞在宁州的黑手们打了一场不见硝烟的仗。最后还是徽帮钱多、炮弹足,打赢了,朝廷得了利,粮价重归低位。而徽帮啥也没捞着!就捞着了一个梦?
程烈承认,盘踞宁州的黑手里面有扶桑人的影子,可并不只扶桑人一家,如果非要算,那么崇宁党也得给拉进来!扶桑人坏,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粮价之战扶桑人败了,他们最恨的,应该是打败了他们的徽帮人才对。
反观徽帮,空忙一阵啥都没有捞着,掳走叶霜,勒索徐家,有动机,有证据。件件确实,桩桩有据——
最直接的证据便是,叶惟昭和程烈都从观音巷里发现了犀牛革残片,这是徽帮商人最明显的一个特征。
徽帮人有钱,不差钱!中原的皮革,毛皮市场,几乎都被徽帮人占领了。当时民间都有一个说法,“锦帽貂裘闯关中”,说的就是这帮徽州出来的人,穿着貂衣带着锦帽,缠一身的金银闯荡江湖,到处划地盘做生意。
发展到现在,甚至连打击报复、排斥异己、俘虏女人都不舍得脱下这身昂贵的皮。
程烈的推理,有理、有据,非常合乎正常人的理解。
其实叶惟昭刚发现散落在观音巷里的那些犀牛革残片的时候,他也是程烈这样想的。更何况徽帮的人也曾经在叶霜失踪前,在观音巷首的那家客栈里盘踞了整三天。
直到叶惟昭看过了残留在小巷墙壁上的那些刀痕,以及死亡的马夫身上的伤痕——那不是一个正常单手使刀的武者所能砍得出来的刀痕。
对叶惟昭和程烈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来说,从伤口、刀痕判断凶器的类型,凶手的力道、姿势等讯息,其实都不是难事。难判断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中原武者都不会用双手使刀。
就像叶惟昭,你敢说你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是用单手砍死的吗?
所以,单手使刀还是双手使刀,根本不是这个问题的关键。
针对程烈的质疑,叶惟昭找不到周全的应对,所以在推理上,叶惟昭就先输一城。
程烈是都指挥使,带兵的,他需要对军队,对朝廷负责任,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江湖游侠。既然根据现有的线索,做出了那样的推理,那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应该按照那个“最为正确”的推理来进行。
叶惟昭觉得程烈做错了,但是他也仅限于“觉得”,叶惟昭的直觉不具有任何约束意义,他不可以靠直觉去左右都指挥使做出来的决定,更不可以用直觉去指挥军队。
叶惟昭甚至直觉明天徐家去老松坡支付赎金的时候,对方并不会把叶霜交出来——
激化朝廷与徽帮之间的矛盾,让朝廷把人多势众,钱还多的徽帮看作“反贼”,最好出兵进行剿灭,这也是扶桑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如果扶桑人打着这样的目的行事,那么以钱换命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叶霜就是被扶桑人推上祭台的那个牲,她的处境,将伴随她失踪时间每一刻每一度的延长,变得越来越危险。
叶惟昭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他的身体都感觉不到疲惫。叶惟昭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再急,也得要保证自己在决战的那个时候有力气。可是叶霜这件事来得太陡,时间太紧,要厘清的头绪太多,叶惟昭没有时间去休息,也休息不下来。
根据孟小晚指的那条路,当天半夜,叶惟昭就换了一身夜行衣去走了一遍。
让人非常失望的是,叶惟昭并没有找到叶霜。虽然令人丧气,但这也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重要的俘虏能轻而易举就被人给找出来,那扶桑人,也混不到今天这一步了。
叶惟昭问老祖宗,一万两赎金都准备好了吗?老太太点点头说:准备好了,是大老爷和二老爷昨天去找了子钱家,借了三千两银凑齐的。因为对方跟徐家熟,息钱按三分利算。
叶惟昭听了点点头,把自己从孟家庄提回来的两只箱子和那一大盒冬虫夏草,摆到了老祖宗的面前:
“虫草是惟昭孝敬老祖宗您的,还有这两箱是一千两黄金,加三千两银票,老祖宗且收下。借的子钱先还了,就用这里的钱,再添上徐家的几千两银,明天去赎人吧!”
老祖宗惊讶,叶惟昭只是一个小兵,她不懂叶惟昭究竟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银钱,还有那么大一箱的虫草,莫非是去干了什么坏事?
叶惟昭看出来老祖宗心中所想,笑着安慰她说,虫草是朋友送的,他年纪轻轻本就火重,也吃不上。至于这些钱,他都在程将军跟前过了明路,是程将军允许他这么做的。只不过因为差使的关系,这笔钱究竟怎么来的,恕惟昭不能与老祖宗多讲。
老太太点点头,知道朝廷里有些事情是不能多问的,知道这笔钱总归是程烈允了的,徐老太太这才放心了点。但人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怎么会不知道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老太太柔和了语气问叶惟昭:昭儿,今天你收了这笔银两,那都指挥使往后,会不会对你有什么限制?
叶惟昭听了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老太太在担心什么,便告诉她:“老祖宗,您多虑了,我们干行伍的,不搞卖身契那一套,只要能立军功,什么都好说!”
听见这样的回答,徐老太太才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摸着叶惟昭送过来的这两箱子金锭,她胸中各种情绪翻涌。
叶惟昭最后跟老祖宗交代了一下明天带银两去与对方交换叶霜时,应注意的事项。叶惟昭问,明天是谁去宁古寺后山交钱呢?
徐老太太回答是三娘。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
听见这个回答,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
“好,知道了,还烦请老祖宗把昭刚才说的话,转告我姨,叫她千万不要害怕。明日都指挥使司会安排最精锐的营兵埋伏在宁古寺,待对方一冒头,就能控制对方,一定可以保证霜姑娘的安全。”叶惟昭说。
叶惟昭不愿意见徐三娘,老祖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敬。相反,她对叶惟昭颇为理解,甚至从一开始她就对叶惟昭表示过同情。
临走的时候,老祖宗叫住了叶惟昭。
“孩子!”老祖宗远远望着叶惟昭,招了招手:
“你是徐家的恩人,老身代三娘谢谢你……”
叶惟昭停下脚,远远地看着徐老太太。
听见老祖宗对他道谢,叶惟昭轻轻一笑,摇摇头对老太太说了一句:“老祖宗可千万别这样想,惟昭也是徐府的拖累,还指望老祖宗不要嫌弃我呢。”
老太太怎么会当叶惟昭是拖累?她听不懂叶惟昭的话,也看不懂叶惟昭眼底的光,她始终在为叶惟昭今天的付出而感激涕淋: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怎会是拖累,你也是我的孙哩!谁家能有你这样的孙,那可是祖上积来的福气!”
叶惟昭哑然。
他想摇头,孙什么的,他才不稀罕,又觉得罢了,只弯腰对老太太深深行了个礼:
“老祖宗大可放心,为救霜姑娘,昭,定是尽全力的。您且好好歇息,明日,静候佳音……”说罢,便转身离去。
第43章 大辅
叶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在马车里,脑袋被人蒙住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
叶霜当然明白徐府的护卫还是没能把自己给护出去——她被人俘虏了!
叶霜不知道究竟是谁俘虏了自己,对方为什么要来劫持她?
这些前情起因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不用猜也能知道,叶霜接下来没好日子过了。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反正叶霜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会有以下几种局面: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动等待别人救援成功;要不然就是死亡;再有就是□□、奴役、身体折磨、反反覆覆死去又活来,生不如死……
叶霜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如果说还有什么比被困在井底还要更可怕,那应该就是生不如死了吧……
叶霜甚至做好了对方若是要□□或摧残自己,她就与对方死磕的打算,哪怕是用嘴咬,也得要给对方咬下一块肉来,大不了一死了之。比起死亡,叶霜更怕的其实是生不如死。
她不想成为某一个魔鬼的玩物,更不想成为再一次被埋入黑暗地底的蝼蚁。
终于,叶霜见到了那个“魔鬼”。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叶霜头顶的布袋终于被人揭开了,一个神情阴冷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人中等个子,身型偏瘦,但腰背挺直,胳膊有力,一看就是瘦而精悍的那类人。男人头戴钹笠帽,穿着样式很普通的棉布衣,外搭一件褐色半袖。这样的打扮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份,只这男人腰间挂的东西,引起了叶霜的注意。
男人腰间挂着一只以螺钿和银丝做装饰的小盒子,跟时下人们腰上都挂玉佩一样,用一根红色的绳子悬在腰间,只不过他是把玉佩换成了这样的盒子。
这叫印笼,在十多年前叶霜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偶尔看得见有人带,那时的官老爷们拿这玩意儿来装随身携带的印章。但普通人哪有那么多印章好天天带?有很多印章的官老爷也还是更喜欢能够人带来福气的玉,所以慢慢地,官老爷也不带了。
今天再度看见穿短褐的人带十多年前才能看见的印笼,真的让叶霜忍不住就心生怪异之感。
看那盒子白里泛沉,不带通透感,应该是用类似象牙一类的东西做的。但螺钿和银丝勾勒出的花鸟模样,工艺精湛,明显不是几两银子能够买到的东西。
男人的一只手,正按在悬在他腰间的刀柄上。刀跟叶惟昭爱用的宽刃、曲身的大刀也不一样,那就是一把普通的唐直刀,看不出有什么特点。
“叶霜?”男人发话了,一边说话一边朝叶霜走了过来。男人的口齿清晰,但是带一点点口音,听上去有点像吐蕃那边牧民们说话的样子。
他走过来,伸手捏住叶霜的下巴,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叶霜的脸给抬了起来,好让叶霜的脸暴露在阳光底下,让他看得更清楚。
叶霜目射寒光,狠狠瞪着他。
男人的目光扫视叶霜的脸,一寸一寸地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男人眼底的冰冷没有变,但嘴角却扬了起来。
“很好,很好,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的心情似乎不错,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我的了,你可以叫我小林大辅。”男人放开叶霜的下巴,弯腰这样对叶霜说。
小林大辅是什么东西?
叶霜听不明白,她两辈子都没接触过这种称呼,她能听得清男人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些字连起来的,每句话的意思。
叶霜不说话,手脚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男人没有听见回应,便拿手抚摸叶霜细滑的脸颊,掰开她的嘴检查她的牙齿,就像农市上买卖牲口的贩子。男人第二次重复自己的话,“叫我小林大辅”。
什么又小又大的……叶霜脑子里一团浆糊,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到正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像蛇一样逡巡,带来让人恶心又心悸的触感——
叶霜抖得更厉害了。
牙齿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男人敢对她再做点什么,叶霜就要用牙齿最后这一件武器咬下魔鬼的耳朵!
男人发现了叶霜正筛得过份,他笑出了声,连眼底的寒光都消融了些。
他收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对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叶霜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那完全就是另外一种语言。
“你老实待在这里,我会好好对你。”男人又转身对叶霜说话,用的是叶霜听得懂的语言,“你若想跑想耍花招……”他顿了顿:
“我会杀了你。”
……
叶霜就这样被留在了狭小又黑暗的屋子里。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只要叶霜老实待着,不跑不耍花招,劫匪们就不会为难叶霜。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对方果然没有□□、奴役、或身体折磨过叶霜。除了把叶霜关在这里,劫匪们似乎真的没什么其他的打算。
但是叶霜知道,这样的宁静只是暂时的。
此时劫匪不杀她,或许只是时候不到,总有一天,那个面相阴冷的男人就一定会对叶霜举起屠刀的。
叶霜试图全面了解自己的处境,尽量多地观察这里的环境和人。她发现自己所处的屋子的墙,都是石头砌的,当中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
叶霜趴那窗户边看过,这间石头房子是沉在很深的地底下的,所以从窗户看出去是看不见景色的,只有一面距离人眼很近的夯土坑壁,这扇窗户的作用也仅限于通气。
叶霜有些绝望了,这分明就是一间地牢,父亲就算派出他手下最优秀的捕快,也不可能猜到叶霜是被人关在了地底下吧!
看来叶霜真就跟“坑”,有不解之缘,上辈子她死了被人困井底下,这辈子活着就被关地底下了……
地牢不止叶霜住的这一间,叶霜粗粗看了一下,十来间还是有的,就数叶霜这一间最干净,地面用青石板铺过,与泥土地面的牢房相比不会太潮,屋角还有一块供叶霜睡觉的木板。
有了这样的对比,叶霜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才稍微放下去了那么一点。
看来自己暂时,短时间内很可能是性命无忧的。对方明显有对叶霜释放出来一点点善意,为了让她被关得舒服一点,还专门选了有石头地板的房间,备了睡觉的木板。如果劫匪从一开始就打算取叶霜的命,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不远处是专门为看守们开辟的休息区,看守们可以在这里喝茶,有时候轮值的几个看守还会组局打牌九。
一个关人犯的地方,有十多间排列整齐的牢室,还有看守的休息室,可见该地牢所处的位置,根本就不是临时找的,而是这群歹人长期居住的地方,有成规模的建筑群。
看守叶霜的是某户人家的家丁,叶霜之所以笃定对方只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家丁,是因为这些人身上穿的不是兵服,也没有甲胄。
他们的纪律很松散,完全没有军营里正常士兵应该有的意识,经常会出现只有一个家丁来给叶霜送饭,就任由牢房门那么大开着的情况。
虽然叶霜知道现在就算牢房门开着她也没办法跑出去,但这样的操作习惯本身就是极度错误的,不能因为被看管的对象是女人,就放任规则不去执行。
叶霜知道,这样的情况在军队和官府的牢房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她笃定,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在某大户人家的私牢里。
叶霜回忆不起来上辈子的叶济康究竟得罪过哪些人,因为过去的叶霜从来没有干预过叶济康的事,但这辈子不一样了,叶霜主动站了出来,她在改变叶济康的命运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改变了她自己。
叶霜知道这地牢里面有两拨人,一拨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另一拨,则是跟自己第一天看见的那个小林大辅一伙的异族团伙,他们都讲某种不知名的语言。
在大家都不开口的情况下,叶霜判断分辨这两拨人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看刀。
异族团伙们喜欢使直刀,所以他们的佩刀便都是唐直刀。而大户人家家丁们使的,则贴近生活一些,和叶惟昭一样,他们都使曲身宽刃,刀尖带弧度的弯刀。
带直刀的异族团伙不负责看守叶霜,但有时候也会来给叶霜送饭。这些异族人比较粗鲁,他们对叶霜很凶,通常会两个人一组来送饭。仗着叶霜听不懂他们说话,这些人还会朝叶霜嘻嘻笑,嘴里说一些叶霜听不懂的话,根据他们脸上的表情,叶霜知道一定不会有好话。
劫匪劫人,既然不打算杀人,那么一定是有所求的,不报怨不报仇的莫名逮个人来关起,纯属多事。就像老话里说的那样,死也得要做一个明白鬼,可是出乎叶霜的预料,这群异族人把叶霜劫来了,不杀,也没说他们有什么诉求。
叶霜生活在地底下,终日不见天日,她分不清时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如此长时间的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对叶霜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无法入睡,连休息都在害怕。
终于,叶霜鼓起勇气,主动尝试与劫匪沟通问题。
虽然小林大辅身上穿的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粗衣麻布,但领袖的气质是阻挡不了的。不光有小林大辅腰上那一挂与众不同的精致印笼佐证,小林大辅眼底的那种笃定与说一不二,无一不在告诉叶霜——这个男人就是话事的!
所以当小林大辅第二次出现在地牢里的时候,叶霜站了起来,抓住这个机会主动询问小林大辅,他想从自己身上获得什么?
“我家开商号,如果小林大辅先生需要银钱,你告诉我需要多少,我这就给家里去一封信,我家人一定能如数给您送过来。我保证,他们一定不会报官。”叶霜这样对男人说。
她不确定这个小林大辅是不是男人的名字,虽然小林大辅先生听起来有点怪,但这已经是叶霜能想到的唯一称呼了。
出乎叶霜的预料,这位小林大辅先生听了叶霜的建议,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的样子,似乎对金钱并不感兴趣。
“叶霜,你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我不要你写信,更不需要你家的银钱。”小林大辅说,“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等!”
他扬起嘴角给叶霜送过去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还有,我的名字叫小林忠一,大辅,只是我的官职。”
第44章 孬音
叶霜的记忆里没有小林忠一这个名字,过去的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导致现在遇到如此严重的问题。
小林忠一让叶霜等,但叶霜觉得小林忠一其实也在等。
叶霜不知道小林忠一究竟在等什么,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这里头的因果关系。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地牢,站在叶霜的面前,直接把叶霜心底的最后一点侥幸,给提前掐断了。
女人个子小小的,要不是看她高盘于头顶的发,叶霜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女人长一张漂亮的娃娃脸,五官也足够精致,如果不是因为女人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过于凶悍,叶霜还会暗赞对方一声“美女”。
小个子女人走到叶霜的牢门前站着,死死盯着牢房里的叶霜看了好一阵,便问她身旁的的一名嬷嬷:“她就是忠一说的那个人吗?”
嬷嬷点点头说,“是的”。
听见女人是说汉话的,典型的江宁话,还一点外乡口音都没有,叶霜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她坐直起了腰,随时准备站起来。
谁知道随之而来的谈话,便瞬间把叶霜那不合实际的期望给浇灭了下去。
小个子女人盯着叶霜,又问那嬷嬷:“你觉得她好看吗?”
嬷嬷明显有些无奈,耷拉着眼皮回答道:“她怎么可能比得过小小姐您……”
听了这句话,这位被称作小小姐的女孩点点头,但心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变得美好,她甚至有些抱怨地说:“所以男人都是瞎眼睛,他们眼里的美,跟女人眼里的美,它不一样!”
“……”嬷嬷或许被这样的话给缠得疲了,只翻了一个白眼,连吭都懒得再吭一声。
叶霜也懒得吭了,她把头低下,朝都不想朝向女人那一方。原来说汉话的,也并不意味着就是自己人,更有可能是数典忘祖、背信弃义的叛国之徒。
“忠一说今天就能见分晓是吗?”小小姐问嬷嬷。
听见“见分晓”这几个字,叶霜又瞬间来了精神。她直觉此事一定与她叶霜的命运有关,便竖起耳朵听。
“是的,小小姐,小林大辅是这样说的。”
“那么忠一有说过他在什么情况下,就要把这女人送回去吗?”
“没有,大辅从来没有说过要把她送回去,也没有动过这样的打算。”
“一石二鸟,一石几鸟都没有关系,只是忠一会对这个女人生出那样的想法真的好让人失望。”
“其实小小姐也不用失望,对比其他人家,小林家的男人已经很自律了。”
“所以现在已经沦落到必须要与比自己更差的人做比较,然后才能安慰自己了吗?”
“小小姐何出此言……”
“忠一非要这样做么?”
“是的小小姐,听管家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人过来把她接走。”
“所以见分晓也与这女人无关啊!毕竟无论今天见了什么分晓,这女人都回不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拦着我杀掉她呢?没有用的人杀了就杀了,你们究竟在顾虑什么?”
“……”
叶霜抱着腿,缩在牢室里的一个角落,觉得眼前这女人不仅卑贱,还很可恨。那张初时觉得精致的脸,此时看来却是如此丑陋不堪!什么叫做没用的人杀了就杀了?无非不过是担心她自认为紧要的男人的恩宠罢了。奈何叶霜现在就是一个俘虏,也没办法跳起来揍那女人一顿。
还有,小小姐口口声声说的,忠一非要做的那个想法,究竟是什么啊?怎么听起来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小姐啊……”嬷嬷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想必此时的她也觉得小小姐有些无理取闹。
话刚说了一半,突然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走进了地牢,来到小小姐身边跪了下来:“启禀小小姐,李大人来了,他说他是来找小小姐您的。”
话音刚落,小小姐立马就跳了起来:
“李大人?他说来找我的?”
“是的。”小厮点点头,“是小七他们在后山先发现的李大人,当时李大人一个人在坡上走,小七看见了便上前去见礼,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他的,李大人说他来找小小姐。”
“后山?李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山?”问这话的是那位嬷嬷,却很快就被小小姐出手给制止了。
叶霜惊讶地发现小小姐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层红晕,似乎那个李大人出现在后山是一件非常羞人的事情。
嬷嬷也看见了那片红晕,她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叶霜冷眼旁观这场“大戏”,只觉小小姐和小林忠一倒是很登对的一对儿贱人,王八找个鳖亲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带我去见李大人!”小小姐这样对那小厮说。她瞬间就把小林忠一和叶霜抛去了脑后,现在轮到那个李大人的场子了。
叶霜在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小姐忙着要去与李大人幽会,意味着叶霜不必再担心小小姐会不会在现场就摸出一把刀来把叶霜杀掉,李大人真是天赐的男人……
……
小小姐走了,丢下叶霜一个人在牢室里辗转反侧的等。
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这样静等灾祸来临的感觉很不好过,叶霜宁愿小林忠一现在就出现,给她一个痛快。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果然有人来了。
是拿直刀的异族士兵,与过去他们来时的阵仗不同,这次跟着异族士兵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嬷嬷。
异族士兵与这几名嬷嬷,用叶霜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后,牢室门打开,叶霜被带了出去。
叶霜的眼睛被嬷嬷用黑布给蒙了起来,她们带着叶霜东拐西拐走了一段路,随后还坐了车,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叶霜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澡堂子。
不等叶霜搞清楚状况,她已经被这群嬷嬷扒光了衣裳,塞进池子里,洗洗刷刷了个混白又光滑。
她们把叶霜的头发和身子都洗干净了,还给叶霜穿上了宽袖窄身的衣裳,这是叶霜不曾见过的款式,松弛漏风的领口和后背多余的一块靠枕都让她无所适从。
敏感的叶霜似乎猜到了点什么,她推开那群毛手毛脚的嬷嬷,不要她们给自己梳妆。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小林忠一的计划得逞。
很显然叶霜的缚鸡之力根本无法阻止事态的继续发展,她很快就被这一群身强力壮的嬷嬷给拾掇妥帖了。
叶霜被人施好粉敷好面,穿上扶桑人的衣服,梳了一种特别夸张的花苞头,头上也插了花。嬷嬷们重新把叶霜的双手反剪着绑好,拿布蒙好眼睛,叶霜再度“上路”了……
再一次睁开眼睛后,叶霜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间内。
房间被木板隔出了几个开间,她不明白这几个开间都是拿来干什么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基本上都一样,空荡荡的没有指代意义非常强的书桌、床,或是饭桌、八宝柜。有的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几、箱笼、靠垫、蒲团……
虽然没有很多熟悉的家具,但房间依然布置得非常整洁温馨。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垫子,窗边挂的帘子上绣着类似梅花纹样的五瓣花。叶霜看见了堆放在帘子下的被褥,心说果然还是自己猜的那样。
叶霜想跑,那是肯定的。可是当嬷嬷们拿来绳子,把叶霜的两只脚也绑起来的时候,叶霜知道,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叶霜就这样躺在光溜溜的垫子上,仰望天边孤零零的几朵浮云,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自己的几种死法。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小林忠一来看过叶霜一趟。他终于换上了他们民族本来应该穿的衣裳,同样是那种奇奇怪怪叶霜没有见过的袍子,同叶霜身上的袍子一样,都是用料考究的绫。
因为长时间的捆绑,叶霜的双手双脚都麻了,她恳求小林忠一帮他松一松绑。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可以把我松开吗?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可能逃跑?”叶霜说。
小林忠一笑了,告诉叶霜,在他们同房之前,都不可以松绑,这是规矩。
叶霜无语,她不知道扶桑居然还有这种规矩,听起来更像是小林忠一在骗人。
“你是很急了么?”小林忠一笑嘻嘻征求叶霜的意见,他还装模作样看了看天:“现在还有点早,太阳都挂在天上。”
叶霜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她咽下一口口水告诫自己不要纠结也不用生气。手脚麻就麻吧,大不了晚些时候多缓一缓。
叶霜恳求小林忠一帮她松绑的时候语气和态度都是很好的,她不是极端的大汉族主义者,更何况叶霜已经看淡生死了,根本不会有恨,只想在走之前让自己的手脚舒服一点而已,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小林忠一或许是扶桑国很有地位的男人,不然不会被派过来干这些鬼鬼祟祟的差使。叶霜盯着对方头上那根造型奇特的发髻,在心底这样默默地想。
扶桑人不远万里来到江宁,肯定不会是为了抢一个叶霜的。于是叶霜反剪着双手,躺在地上问他:“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不可以。”小林忠一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
“……”叶霜沉默,只好把头重新又转向窗外。
“算了,做一个糊涂鬼也是没有关系的。”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耳畔响起男人压抑在喉间的笑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叶霜的身后传来,小林忠一给他自己换了一件衣服,对叶霜说:
“我先出去一下,晚点回来陪你。”
……
不知道小林忠一说的一会是多久,叶霜一直躺到太阳落山,他也没有回来。
叶霜自然并不期待与小林忠一的夜晚,只是既然要死,她也希望尽快,不然总这么拖着,一直完不成事,还耽误叶霜上路。
房间里没有火烛,叶霜不知道是下人们忘记了给她放火烛,还是扶桑人晚上都不用火烛的。反正屋子里很快就看不见了,除了昏暗夜空里的那轮明月还算有点光亮,其他地方都是黑洞洞的一团团。
此时正值三月,还有倒春寒,白天阳光和煦,晚上吹起来的风依然是很冷的。
叶霜穿得薄,领口又大,冷风从窗外呼呼灌进来,吹得她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手脚都被绑住了,折腾好久,叶霜才终于够上窗边那块布帘,把自己的脸重新清理干净了。
突然,如有福至心灵,叶霜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人出现过了,四周安静得可怕,不光没有火烛,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内心突然就兴奋起来!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小林忠一没办法再安稳地呆在屋子里。
叶霜蠕动自己的身躯,伸长脖子凑到窗边,望向那黑暗夜空的尽头,努力想找到点什么——譬如冲天的火光,或者金鼓鸣夹杂呐喊声什么的。
可是黑夜静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周围的人不见了。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觉得自己应该趁这个时间做点什么。
叶霜尝试过各种努力,扭动身躯试图磨断手脚上的绳子;弯腰屈膝,用嘴去够脚上的绳子;蠕动身躯,试图“走”出这间屋子……
当各种努力都宣告失败后,叶霜最终回到了那一堆被褥的旁边。
她用嘴叼开一床褥子,钻了进去——
她累坏了,不如趁这个时间休息一下,积蓄点体力,等下一次薄发。
在被俘后的这段时间里,叶霜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天终于挨上了被褥和枕头,眼皮一搭,竟沉沉睡去。
正在混沌与虚幻之间挣扎的时候,耳畔似乎传来卡嗒一声瓦片响。
叶霜如惊鹿般猛地睁开了眼。
下雨了?
不对!那声音绝对不是下雨。
有人进来了?
来人没有声音,听不见脚步声也再没有瓦片响。
但屋顶上有瓦碎了,那声音绝对没有错!
小林忠一回来不会是这个样子。
叶霜猛地从地(床)上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黑洞洞的深处——
直到一抹来自刀尖的寒光,自那黑暗中探出了头……
第45章 佳音
叶霜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惟昭的那双犀利的眼睛自黑暗里显现了出来。
他的脸上蒙了一块黑布,但那双眼睛叶霜实在太熟悉了,只看里面亮闪闪的光,她就把叶惟昭给认了出来。
仇怨、憎恨什么的再也不存在,在这种时候还能看见叶惟昭的脸,就像观音菩萨于人困境之时显灵一般让人感恩戴德。
叶霜用这两辈子最最赤诚的感情叫他“哥哥”,然后眼眶就红了。
叶惟昭穿着夜行衣,发髻也用黑色的带子高高束紧。他攀紧房梁,几个甩臂来到叶霜的身边,伸手想扯她起来,却发现叶霜的手和脚都被捆住了。
他收起手里的缚木索,抽刀刚想割开捆绑叶霜的绳子,门外便传来零落的脚步声。
“我被人盯上了。”叶惟昭压低声音急促地说,“给我找个可以躲的地方。”
叶霜哑然。
这里她也是刚刚才来的,除了小得可怜的几只箱笼和一个袖珍型茶几,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地方可以躲。”叶霜说,“要不你再回房顶上去找找。”
叶惟昭没有说话,站直起身。
他快速浏览了房间一圈,发现叶霜说的是实话。
除了上天,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来不及再多想,叶惟昭相中了叶霜身上那一堆松软的被褥。他一个健步冲到叶霜的身边,钻了进去。
暄腾腾的锦被层层叠叠,叶霜眼到心至,她蹬起腿索性把那布帘子底下的几床被褥都蹬了个乱七八糟。
叶惟昭藏在蓬松的被子里,就挤在叶霜的腿边。
刚刚布置好现场,门“彭”一声被人撞开了。
房间里火光大亮,小林忠一带着人,举着火把冲进了房间。
刚走到门口,小林忠一举起了手,他示意自己的部下后退,自己则脱了鞋,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叶霜坐在狗窝似的地(床)上,看小林忠一 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叶霜,你怎么这样了?”小林忠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叶霜,和她身边那一堆小山似的被褥。他的嘴角带笑,无论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动作和脸上的神态,无一不充满了试探的意味。
心跳得很快,叶霜回望小林忠一的眼睛,强作镇定地回答,“我冷。”
小林忠一看一眼叶霜身后大开的窗户,和漫天乱舞的布帘,没有说话。他伸长了手越过叶霜的头顶,试图把窗户关好。
趁着这空档,借助室内明亮的火光,叶霜看见了雪白被褥上的几滴血……
脑袋里嗡一声就炸了。
叶霜没有来月信,自然知道这几滴血是从哪里来的。
好在那几滴血留的位置挺巧,就在叶霜的脚边,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正好把那血渍给压住。
小林忠一关好窗,便蹲下身看叶霜的脸。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像冷的样子。”小林忠一盯着叶霜额角渗出的那一层细密汗珠说。
“不,我冷。”叶霜偷偷散了散手心里的汗,坚定地看进小林忠一的眼睛,“只是因为你刚才冲进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被你吓坏了。”
“是么?”小林忠一勾了勾唇,“对不起。”
他阴冷的目光审度叶霜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当然也不放过叶霜身上的每一寸衣袍与被褥……
叶霜忘记了害怕,她“镇定”地看进小林忠一的眼睛,不动摇分毫。
小林忠一伸手,往叶霜身上堆积最高的那一处被褥摸去……
“这是我的腿。”叶霜说。
大长腿已经开始变得僵硬,底下就藏着叶惟昭。
小林忠一不语,往更远处再摸去。
“还是我的腿,你按痛我了”叶霜不满地抗议。
“你是属蜘蛛的吗?腿这么长?”小林忠一有些不赖烦地在堆积成山的被褥里逡巡。
“没办法,爹娘给的。”叶霜幽幽地说。
除了叶霜比旁人怕冷一些,盖的被子太多,小林忠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没有再在叶霜的被子上纠结,叶霜说冷就冷吧!小林忠一站起身,只着洁白的袜,开始扫视四周光洁的墙面与自己脚下这片整洁的地板。
叶霜知道小林忠一在找什么。
除了脚底被盖住的那几滴血,叶霜相信,小林忠一 一定找不出他期待的东西。
叶霜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小林忠一的眼睛看,她相信这个狡诈的扶桑人,一定比不过比他更加狡诈的叶惟昭!
叶惟昭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是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鞋都没有沾过地。
鞋没有沾过地……
没有沾过地?
还是……沾过地么?
叶霜想起叶惟昭曾试图用刀替自己解开手上的绳索。
后背上的汗毛噌一声就竖起来了,叶霜转头,果然看见就在自己的背后,不出两尺远的地方,赫然半只泥脚板印!还有半只就在一旁的被褥上,好死不死的,还正好指向叶惟昭躲藏的入口……
叶霜大呼不好,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扯被子遮也办不到了!情急之下,她一个死鱼躺,直挺挺地就朝那块泥脚板印躺过去——
堪堪压住那泥脚印,包括印着另外半只脚印的一角被褥。
小林忠一被叶霜的动静吸引,转过头来看。
正好看见叶霜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双手反剪在身后,胸脯被顶得高高的。
“你在干什么?”小林忠一问。
叶霜苦不堪言,绷直了身体,还得装作很轻松。
“没事!我……有点乏了,想躺一躺……”
捆绑,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于此情此景,更是带给人不一样的视觉感受……
小林忠一被叶霜的样子逗笑了,他的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不一样的光芒,注意力早已被成功带偏,现在的小林忠一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找的是什么。
他来到叶霜的身边,跪下身,伸手往叶霜扯得大开的领口摸去,那里露出来一大片雪白的肌肤,触手温润又细滑。
叶霜被吓了一跳,想躲开,又想起自己的使命,根本不能躲!只好缩了缩脖子,任由那只手如蛇一般在她胸前游走,所过之处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那只手肆无忌惮地朝着柔软的最高之地进发,叶霜汗毛悚立,身体开始逐渐僵硬……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小林忠一停止了自己探索前进的手。
他抬起头,朝向门外厉声呵斥:“什么事?”
“是野猪!”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回禀大辅,刚刚闯进来一只野猪,我们把它打死了。”
小林忠一点点头,决定放过野猪的问题,也不再浪费时间在次要的问题上,眼下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他放开叶霜,从地上站了起来。
“如果看见刺客来,你就喊。我现在去安排士兵,为你贴身警卫,等我捉到刺客,再过来陪你。”小林忠一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僵硬着躺在地上,虽然心跳稍微放缓了些,但梗在喉咙口的那股气依旧还没有落下去。
“嗯……”叶霜发不出声音,只能像猫一样挤出一声轻哼哼。
小林忠一点点头,似乎为了逗弄一下叶霜,他把才刚摸过叶霜身体的手放在鼻端狠狠一嗅。
心头涌起一阵恶寒,叶霜忍不住一个哆嗦。
“你好香……”小林忠一的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叶霜被恶心坏了,又害怕又恶寒,快要憋晕过去。
她哆嗦着闭上眼,避免再看见那双让人害怕的眼睛。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走,再不走她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先走了,现在还不能给你松绑,只能委屈你再忍忍,我很快就回来。”终于,小林忠一开始了告别语。
叶霜求之不得,口中说着“大辅先生慢走”,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看着小脸儿涨得通红,还如枪一般躺得笔直的叶霜,小林忠一满意了,甩甩衣袖,总算转身离开……
……
叶霜一直保持那种僵直的姿势,直到叶惟昭用刀割开了她手脚上的绳索,搂着她的腰,在耳边轻轻唤叶霜的名字。
叶霜忍不住哭了,眼泪噗嗤噗嗤地往下掉。
尽管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是如果可以活,她还是不想如此屈辱地死去。
叶惟昭知道叶霜为什么哭泣,心疼地安慰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她道歉,说自己能力不够,没能保护好她,千错万错都是他叶惟昭一个人的错。
若是放平时,叶霜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逞小姐威风的时候。
不知道叶惟昭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叶霜很清楚地记得叶惟昭受伤了。
飞快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叶霜问叶惟昭伤到了哪里?
叶惟昭不回答,只扯着她的胳膊,叫她快些起,趁现在门口的兵还没有到位,他们两个得赶快点走了。
或许叶惟昭真的被伤到了要害,在翻窗的时候,他甚至被窗户给卡住了,最后还是叶霜出手,使劲把他给硬拽了下来。
叶惟昭似乎对这一片很熟,他带着叶霜绕过尚未合拢的护卫,躲过了追击他的小林忠一,避开巡逻的士兵,熟门熟路地穿过花园,越过一片桦树林,甚至翻出来藏在草丛里的一艘船,摆渡过了一片湖,来到了一处关隘前。
说这里是关隘其实并不贴切,这里不用抗击外敌,也没有驻军,其实就是一处建在隘口的院子,客观上阻碍了叶惟昭和叶霜的去路,真的就像他们需要攻克的关隘一样。
叶霜目瞪口呆地看叶惟昭做完了这一切,再目瞪口呆地仰望眼前的这座宅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路的?我们需要穿过这个院子吗?这里叫什么地方?是谁家的院子?”叶霜问。
叶惟昭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刀,回答叶霜:“这里叫孟家庄,这是孟家庄最西北位置的一处隘口,穿过这里,我们就安全了。”
第46章 绝处
叶惟昭伤了左肩,是被小林忠一的人放冷箭射伤的。
叶霜靠着叶惟昭走的时候撞上一大块濡湿,痛得他当场瘫软在地。叶霜才发现,叶惟昭的左边肩膀连带胸口全被血染湿了。
叶惟昭用一块布胡乱包了一下左肩,就这样任由伤口流血,一直捱到了下半夜。好在箭头上没有淬毒,不然叶惟昭怕是就要这样直接葬在野马荡了。
看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叶霜就猜到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孟家庄建在西北角的这一处隘口,怕是很难啃得下来了。
叶霜劝叶惟昭不要硬闯,要不他们绕路走?
叶惟昭摇摇头,说穿过这个隘口,外面就有他的兵了,他告诉叶霜:
“扶桑人把污水泼到了徽帮的头上,大家都被误导了。你们徐家今天准备了一万两银去西山赎你,可扶桑人根本就没打算过要银两,更不打算放过你,徐家自然赎不到人,徐家和程将军都扑了个空,这样徽帮的过错就更实,更严重了。
程将军也被误导了,现在带着人去缉拿徽帮,我只带了十几个兄弟过来盯扶桑人的稍。因为原本打算的只是盯梢,不准备采取什么行动,所以人手也不够。还是我自己发现今日野马荡的南坡有异动,便过来查看,没想到竟然就找到了你。”
叶霜惊呆了,她惊讶于小林忠一的阴险与歹毒。如此借程烈之手消灭徽帮,他小林忠一只用掳走叶霜一人,便可以坐山观虎斗。徽帮与程烈之间必有一死伤,最终还是他们扶桑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而另一个让叶霜惊讶的,还是执着的叶惟昭。叶惟昭说他已经连续三天在野马荡搜寻了,他搞到了一条进入野马荡的隐蔽小路,可以在孟长缨的眼皮子底下随意出入野马荡,而不被人发现。
有了这个便利,叶惟昭每天晚上都要过来找找。可以这样说,虽然前三日叶惟昭并没有找到关押叶霜的地方,但叶惟昭已经偷偷摸摸地一个人,把整个野马荡的地势给摸了个烂熟于胸!
叶霜忍不住暗叹,多亏了叶惟昭对扶桑人的执着。如果大家都被小林忠一带偏了,叶霜就真的属于是被众人“抛弃”的那个,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给小林忠一当妾。
叶惟昭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叶霜,要她收好。叶霜不解,问他准备干什么?自己不会武功,拿了你的武器,完了你用什么?
叶惟昭用一根绷带把自己的左肩再紧了紧,不等那绷带的结打好,整条绷带就再度被血浸了个透,直接变成深红色,与叶惟昭身上的黑色衣服混为了一体,看得叶霜心惊肉跳。
“你若能自保,不也是替我分担一些负担吗?”叶惟昭说。
叶霜摇头,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手有脚的,能做点什么,就是帮他分担压力。但叶霜就是害怕听到这句话,她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叶惟昭不会说出这种让叶霜自己保护自己的话。
叶霜忐忑不安地捏着那把冰冷的匕首,感觉就像捏住了叶惟昭的命。
“你还行吗?”叶霜担忧地问,“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你的部下们打进来救。”
叶惟昭马上就否定了叶霜的建议,他告诉叶霜,野马荡很小,没你想像的那么多地方好藏身。就连逃跑都必须讲究个速战速决,你若跑慢了,被扶桑人抓了去,你觉得还能有活路吗?
“……”叶霜无语,望着叶惟昭胸前那条红得发黑的绷带,感觉心都都落进了冰窖。
“没事的,我一定能把你送出去,霜儿放心。”叶惟昭说。
叶霜难过,她不懂应该怎么劝说叶惟昭,那个隘口一定有很多拿刀的坏人,而叶惟昭只有一个,再加上他已经流了一夜的血了,都不知道还能站着行走多远。
叶惟昭不再与叶霜多耽搁,便提起刀叫叶霜跟上。
叶霜走在他身后,看见他提刀的手微微有些发沉,刀鞘都拖在地上,这让叶霜禁不住更担心了……
……
这也是叶霜两辈子里的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叶惟昭能够用多快的刀来杀人。
叶惟昭通过侧后门进入的院子,他用匕首自背后偷袭了几个门哨后,迎来了第一批拦截他的家丁。
叶惟昭的刀既快,且狠。
叶惟昭的刀很快,叶霜早有耳闻,但她从来都不知道叶惟昭下手,竟能如此的凶残,完全不像他外表那么谦谦多礼的样子。
叶惟昭杀人,用刀,也用手。
他毫不吝惜用自己的手指戳瞎对手的眼睛,用自己的刀,劈开对方的头颅,让人的脑浆爆溅四方。
叶惟昭酷爱使阴招,捏碎对方的下(体,用刀挖穿对方的胸膛,剜下内里的心肝肚肺。
叶惟昭身上有伤,不敢恋战,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孟家庄的这些家丁们怎么可能是叶惟昭的对手?
一时间,错落的院子里头血肉横飞,断胳膊断腿儿随处可见,满地拖拉着不知道是谁的肠子,叶霜抱着头,躲在台阶的后头,还不小心踩到了一块人的脏器。
叶惟昭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恐怖气势明显震慑到了对方,就算侥幸没有惨遭叶惟昭的毒手,活着的人也不敢靠近了。
孟家庄的家丁也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不知道原来就算不用上战场杀敌人,也会死得这般惨烈?
拦不住叶惟昭,剩下的家丁们跟鸭子似的挤挤挨挨在一起,倒是给叶惟昭和叶霜让出来了一条路。
就在这个时候,迎面自牌楼外跑进来一大队人马,皆身穿皮甲胄,手握盾牌,持直刀——是孟小晚带着人赶来了。
叶惟昭看见孟小晚到,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自他眼底飞速划过……
出乎叶霜的预料,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位小小姐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窄袍子,头上梳着硕大的花苞头,鬓边一丛繁复的绢花。
叶霜记得小小姐的汉话说得很好,一点都听不出来异族口音,怎么突然就变成扶桑人了?
只见那小小姐上来就盯着叶惟昭的脸看,眼底的缠绵悱恻、缱绻柔肠,就连叶霜都感觉出来了。
“李大人……”孟小晚说。!!!
叶霜惊讶。
合着天赐的李大人原来就是叶惟昭?叶霜可算明白过来叶惟昭为什么会对野马荡的地形地貌烂熟于胸了。看来兵书里头光讲美人计是不够的,还得要加一个美男计才合用。
“小晚对大人一腔赤诚!没想到大人却把小晚的真心当蒲草,利用小晚对你的感情,偷潜入野马荡,坏大辅好事!”孟小晚望着叶惟昭,痛心疾首,就像是叶惟昭先背叛了她,她才是受害者。
叶惟昭没有说话,只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举起刀,脚下则轻轻盘了盘。
“你,先走……”叶惟昭侧过头,低声对叶霜这样讲。
叶霜听见了,立刻拒绝,“不!我不要!你若有什么事,我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叶惟昭一愣,哭笑不得。
其实叶惟昭心里是很想借此机会自我感动一番的,但是他清楚,叶霜说这话的意思肯定不是普遍意义上这句话应包含的意思,叶霜只是担心叶惟昭的伤,才坚持要留在他身边。叶霜自认为有她这个“累赘”在,叶惟昭便不敢死了。
叶惟昭摇摇头,“你留下来,也只徒增我负担……”
“负心汉!”对面的孟小晚忍不住了,一声怒喝打断了叶惟昭的话:
“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当众卿卿我我了!老娘成全你们,到地下去做一对儿苦命鸳鸯吧!”说话间,只见孟小晚把手一招,她身后那一群扶桑兵,便如同嗜血的狼,朝叶惟昭猛扑了过来……
扶桑兵不是孟家的家丁,与刚才的那一拨对手相比,其战斗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叶惟昭身上有伤,体力消耗巨大,没过多久,疲态便渐显了。扶桑人明显知道叶惟昭哪里受了伤,眼见叶惟昭出刀的速度放缓,扶桑人便蜂拥而上只攻击叶惟昭的左路。
因左路纠缠太多,叶惟昭肩上的伤摩擦加剧,绷带已经不顶用了,鲜血啪嗒啪嗒地顺着衣摆流,溅落一地……
眼看一个扶桑兵举刀砍向叶惟昭的左肩,叶惟昭闪身避过,右手横刀格挡。可左路再扑过来一人,左右夹击之势已成,叶惟昭已无法回撤,只能一招扫堂腿踢中对方下盘,再挥动受伤的左臂钳住对方的脖颈,将来人掀翻在地。
只是叶惟昭的左肩有伤,左臂无力,将来人钳制在地后他并不能控制住对方的动作。已近得叶惟昭身的那名扶桑兵挥起一拳往叶惟昭的伤口处狠狠打去,看得叶霜声嘶力竭一阵惊呼——
叶惟昭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踉跄两步,右手的大刀险些脱手。
眼看更多的扶桑兵就要扑将上来,将叶惟昭困住,叶霜的脑袋嗡一声就热了,她顾不得多想,嘶吼一声,挥起叶惟昭给她的那把匕首,就冲了上去……
叶惟昭被吓出来一身冷汗,他顾不得身上的痛,拽起大刀舞出来个银龙翻大海。他把叶霜护在身后,用肩把她狠狠一撞:
“滚远点!”叶惟昭怒喝,他狠狠瞪着自作主张的叶霜,眼底的红血丝根根暴出,“不要逼我帮你滚!”
这一撞,叶霜被直接撞到了路边一棵槐花树下躺着,她被叶惟昭的样子吓坏了,举着匕首,不知所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叶惟昭已经是穷途末路,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时,却见他突然将手臂一扬,自袖间抛出两支金镖朝着孟小晚的方向飞去……
孟小晚没有躲,反倒是她身旁的一名护卫眼疾手快,一个花刀,将两支镖齐齐打落地下。
不等众人喘口气,耳畔一阵风啸声过,混乱中,只见那叶惟昭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甩出来一根缚木索,钢爪勾住房梁,叶惟昭接力一跃而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朝着孟小晚的方向直扑而来。
孟小晚生得娇俏,穿一身窄小的袍子,走起路来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可是就在叶惟昭飞身扑过来的时候,孟小晚突然从身后抽出来一根铁棍,用力一甩,甩出来一尺见长的钢刺。
孟小晚一个霸王横枪格挡住叶惟昭迎面而来的刀锋,两个人钢头对铁头地缠斗起来。
孟小晚功夫过人,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最开始她以为这位小小姐应该是中原某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发现不是中原小姐,是扶桑人,再到现在,又变成了会武功的侠女。
叶霜趴在那老槐树根下,看傻了眼。
叶惟昭受了伤,全凭意念在硬撑,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尽快拿下孟小晚。
胳膊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叶惟昭都必须要孟小晚死!
刀光裹挟着血光,叶惟昭把孟小晚困在自己的局里不得脱身。因为怕误伤到孟小晚,旁边的扶桑兵只能将叶惟昭团团围住,也不敢贸然举刀加入。
几个来回后,孟小晚便有些吃力。她趁一个空当,瞄准自己身后几名拿盾牌的护卫,飞身扑过去,试图退出打斗圈,被叶惟昭给一把拉了回来。
两个人继续战。
待下一个空当的时候,孟小晚第二次逃,又被叶惟昭给一把拉回来。
孟小晚逃,叶惟昭拉。
再逃,再拉。
就这样几次逃脱不成,孟小晚心态不稳了,脚下开始变得浮躁。
叶惟昭一记缠头,将孟小晚困于身前,他伸出鲜血淋漓的胳膊,锁住孟小晚的咽喉,把她摁在了自己的胸前。
“叫他们后退!”叶惟昭冷冷地说,他把血红的雁翅刀重重地卡在孟小晚的喉间,“否则,我便杀了你!”
第47章 逢生
在孟小晚的喝令下,扶桑兵们都放下武器,任由叶惟昭离开。
叶惟昭挟持着孟小晚,带着叶霜一直退到了孟家庄的地界外。至少在叶霜目之所及,她并没有看见有一个扶桑兵跟上来。
叶惟昭打斗了一整晚,也流了一整夜的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他把刀架在孟小晚的脖子上,刀尖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你究竟是谁?”叶惟昭憋足了一口气,质问孟小晚。
孟小晚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小鹿般的大眼睛里渗出来。
“李大人……”孟小晚的声音如此悲切,听得叶霜都忍不住哀伤起来。
“就算你对我无意,但小晚对你,从来都是动了真心的……”
“我问,你到底是谁!”叶惟昭不理,只拿刀进一步紧逼孟小晚的脖颈。
“李大人……”
叶惟昭不说话,拿刀的手更加了一层力道,刀锋割破孟小晚颈间的皮肤,殷红的血顺着刀尖留到了她锦缎的袍子上。
“……”孟小晚无言,腮边的泪愈发滂沱。
“最后一遍,你是谁?”叶惟昭面色铁青,连眼底的红血丝都开始变成了青色。
“大人……”孟小晚哽咽着抬起了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她轻轻抚上身后叶惟昭的脸——
“我是你的小晚啊……”
话音未落,叶惟昭便手起刀落,伴随一阵细碎的,就像指甲划过纸面的声音传来,叶霜震惊地发现,仰头正靠在叶惟昭胸前的小小姐的脖颈上,皮肤翻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生生的肉。
不过一瞬,有血浆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响着冲天而起,小小姐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一滩没有生气的肉。
脑袋里面“嗡嗡嗡”作响,有温热的东西溅到了叶霜的脸上,叶霜被吓得不轻,抱紧脑袋疯狂跳脚。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叶霜才终于停了下来,她放下自己的双手,看见叶惟昭也倒在地上,除了胸脯在剧烈起伏,似乎是脱力了。
“哥哥!”叶霜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唤他。
“哥哥你没事吧?”叶霜问。
叶惟昭的脸色白得吓人,他的双眼紧闭,似乎神魂也所剩无几了。
叶霜紧张,害怕叶惟昭就这样死了,使劲拍打他的脸,凑到他耳边大声唤他的名字。
直到叶惟昭总算动了动,他抬起手,很费力地推了推叶霜,“你太吵了……安静……”
见叶惟昭有了反应,叶霜兴奋,催他赶快起来,他们还要赶路。
叶惟昭摇摇头,说他走不动了,并指示叶霜从他腰间的箭囊里摸两根响箭出来放。
“我的兵看见响箭,自会过来寻我们。”叶惟昭告诉叶霜。
叶霜依言,从叶惟昭腰间的箭囊里找出两支响箭,射上天空。
叶霜放过了箭,依旧不放心。她来到叶惟昭身边坐下,问那些扶桑人会不会再追上来?
叶惟昭睁不开眼,很艰难地告诉叶霜,如果扶桑人再来,叶霜就一个人先跑,他断后。
叶霜不信,告诉叶惟昭不要自视过高。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拦得住追兵?”叶霜说。
叶惟昭躺在地上点点头,叹一口气回答道:“好歹我还有这么大一堆肉……他们就算用刀砍,也得要砍上一阵子,够你找地方藏身了。”
“……”叶霜无语,看向叶惟昭的眼里已噙满了泪。
“你,不要这样说……”叶霜心里难过,连声音都哽咽了。
叶惟昭听出来叶霜声音里的异常,好不容易睁开一只眼瞥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我若死了,你会高兴的……”
叶霜沉默。
虽然实际上是叶霜先死了,但如今一想到叶惟昭会先死,她也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会有半分快乐的意思……
“不要说晦气的话,你会好起来的。”眼看着几乎变成了个血人的叶惟昭,叶霜泪眼汪汪地给他打气。
“她是谁?”叶霜指着不远处小小姐的尸体问。
为了不让叶惟昭睡过去,一定要清醒地等到救兵,叶霜尽量与他多说话。
叶惟昭闭着眼睛轻轻摇头,“不知道。”
叶霜不信,看样子那小小姐与叶惟昭就挺熟的。
“她说她叫小晚。”叶霜提醒叶惟昭。
听出来叶霜语气里的那一抹生硬,叶惟昭努力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她不是孟小晚。”叶惟昭语带嘲讽,孟小晚是爱梅之人,可不像眼前这个,单纯一嗜血的女疯子。
“她是扶桑人,你且去看……她胳膊上的东西。”
叶霜不解,鼓足勇气朝小小姐的尸体看过去——
只见小小姐躺在血泊中,纤细的玉臂已染上片片猩红,胳膊上一只铜制的臂环赫然在目。臂环的个头比正常首饰要粗大许多,上头篆刻叶霜看不懂的花纹与图腾,当中一只孔眼正对叶霜,一枚银针已经突出来半截头,或许因为淬过毒,散发出荧荧的蓝光……
……
叶惟昭和叶霜最终被程烈的人给救了下来。
叶惟昭一个人进入了野马荡后,守在外面的兵也发现了异常。他们发现了不少打扮诡异,行迹也诡异的人,而叶惟昭又久久不回,便只好派了一个人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禀告了程烈。
守在野马荡外面的兵力很少,很快叶惟昭带的兵就与试图逃跑的孟家庄的私兵们遭遇了。这些为数不多的士兵与孟家私兵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好在程烈的援兵很快就到了,战局最终以程烈大获全胜而告终。
程烈把叶惟昭和叶霜救下来的时候,叶惟昭已经晕过去了,叶霜则满脸血污地守在叶惟昭的身边寸步不离。
“我杀死了一条蛇,那蛇一直朝他的身上爬过去,我没有办法叫醒他,也带不走他,只能把蛇杀了……”叶霜似乎被吓坏了,有些神经质,一见到身穿甲胄带金盔的程烈,便絮絮叨叨地跟对方讲述那一个可怖场景。
“那蛇得有碗口那么粗,我真是好努力才让自己没有被它吓晕过去,我告诉自己不能让它靠近哥哥,便用刀把它砍成了两节……”
程烈顺着叶霜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离叶惟昭不远的地方躺着一条菜花蛇,被人拦腰砍成了两截,菜花蛇细细小小的,约么二指粗细,二尺来长……
“……”程烈语迟,依旧对叶霜竖起了大拇指:“你很勇敢,是一个勇敢的好姑娘!”
程烈招呼士兵找车来,好把知事大人和叶姑娘给送回去。军队出行极少带马车,只有马,为了节省时间,士兵们给叶霜牵过来了一匹马。
叶霜身上穿的是扶桑人的衣袍,那裙摆很小,根本不可能骑得上马,叶霜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抬腿。
程烈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把怒火发泄到士兵们的身上,骂他们只知道偷懒,自己明明要的是车,却给送匹马来。
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却被人套上异族人的衣裙。程烈没有说什么,在场的士兵们也都不会说什么,但至于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叶霜心里不痛快,蛮夷的衣裙也带给她耻辱。士兵们牵着马在一旁等着她上马,自己却因为衣裙的问题上不去,叶霜怒了,走到一旁拿起一名士兵的刀就准备往自己衣裙的下摆上开一刀,却被远处的程烈扬声制止。
“叶姑娘且慢!”程烈策马来到叶霜的面前,“本将已经叫人去套马车了,姑娘请稍等。”
叶霜蓬头垢面地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程烈,神思有点惘然。
程烈看出来叶霜的不堪,只可惜自己事先不知道情况,没准备婆子也没带衣裳,让叶姑娘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么多尴尬的情况。
程烈叫身边的人都退下,他把叶霜带到一块干净的大青石上坐下,告诉叶霜,自己已经派人去通知叶通判了,通判大人也在赶过来的路上。
程烈还安慰叶霜,军营里有军营里的规矩,不允许窥探他人私事,以讹传讹是会被军法处置的。程烈要叶霜放心,今天发生在野马荡的事,一定不会给叶霜的生活带来影响,他要叶霜放宽心,凡事都不要往心里去。
听完这一席话,叶霜为程烈的周到细致感动,她站起身来对程烈深深鞠了一躬,说多亏了哥哥和程将军及时搭救,不然她或许已经东渡扶桑了。
说起叶惟昭,程烈脸上便露出愧疚的神色来,他说这个谢自己受之有愧,要谢,就谢谢叶惟昭吧!
“你哥自听说你被人掳走,便没日没夜地为你奔波操劳。我承认,是我程烈以小人之心度了他君子之腹,对知事大人的建议先入为主,首先就抱了怀疑的态度,导致整件事的安排有误,不然今日他也不至于受如此重的伤。”程烈的表情凝重,言语间颇有惋惜之意。
叶霜听明白了程烈的言外之意。
其实人有像程烈那样的想法很正常,从前的叶霜,包括徐家的所有人,哪一个不也是这样看待和对待叶惟昭的。
叶霜摇摇头,表示恩人自谦乃圣贤所为,但受恩的人若不知恩,那就是不知礼义了。今天若是没有程将军出手相助,她与哥哥两个,都回不去了,程将军对叶家和徐家的恩情,叶霜没齿难忘!
不多时,两驾马车被送到了程烈的跟前,叶惟昭一驾,叶霜一驾。
叶霜不肯走,扒着车门问程烈,叶惟昭会不会死?
“哥哥受了很严重的刀伤,可能需要擅治外伤的大夫来替他治,我知道东郊巷口的张大夫是江宁最会医治刀剑外伤大夫,如若有必要,我可以请张大夫来给哥哥看伤。”
程烈听见了便笑着安慰叶霜,他叫叶霜放心,虽然张大夫是江宁城最好的大夫,但他程烈的军医也是跟随他闯荡多年的老名医了。叶惟昭的伤在肩上,看着吓人,倒不致命,晕倒也应该是失血过多所致,只要能控制住他伤口的情况不恶化,按理都是可以痊愈的。
“叶姑娘放心,我程某,保证能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哥哥。”程烈说。
叶霜颔首,再度对程烈致谢,方才安心上了马车。
第48章 窥密
在回程的半路上,叶济康赶到了。
大老远地,叶济康就下马对程烈高声道谢。程烈策马迎了上去,他叫队伍不要停,继续往城内方向赶,一边带叶济康去见叶霜和叶惟昭。
叶济康走到叶惟昭的马车前就走不动了,他焦灼地扒着车门帘朝里看,当得知叶惟昭依旧昏迷还没有醒的时候,那父子连心的痛,就连程烈都不忍多看。
为了安抚叶济康这颗老父亲的心,程烈让叶济康进马车陪着叶惟昭一起回城。程烈提醒叶济康,叶霜就在后一架马车上,通判大人要不要去看看您的女儿?
叶济康一直拉着叶惟昭的手,眼睛就跟长在叶惟昭身上了一样,根本挪不开,自然听不见程烈都说了些什么。
程烈有些无奈,只好闭嘴,自己一个人默默退下。跟着队伍走了一阵,还是觉得不妥,程烈又策马赶到叶霜的马车旁,压低了声音问车内的叶霜,说叶通判到了,姑娘要不要出来见一见你爹?
程烈的这个建议马上就被叶霜给否定了,因为穿着扶桑人的衣服,叶霜压根儿就不想见人,哪怕是叶济康来了也不能例外。
程烈无奈,既然这父女两个都互相不想见对方,他一个外人,就别操那些闲心了吧!
就这样,踏着凌晨的朝霞,程烈带着兵开进了江宁的城门。程烈问自己的副将孙允,叶惟昭是叶通判婚前外室生的庶子吧?
孙允点点头说,是的。
程烈又问,那叶霜便是叶通判正妻生的吧?
孙允再点头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对不对。”程烈捻一捻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若有所思。
孙允好奇,心说就叶济康的那丁点儿破事,也能惹得堂堂大将军思成这样,难不成还能引出啥惊天大阴谋,还是后宫大戏?
程烈却并不认为这事有什么荒唐,他是很认真地在跟孙允分析他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分析过往他们处理过的每一桩案件一样,程烈用非常正式的态度扒拉过孙允的肩,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看那叶霜……像不像捡来的……”
孙允以手抚额,觉得荒唐又好笑。说将军您说笑呐?叶霜若是捡来的,那徐家还肯出一万两银去赎人?
程烈狠狠一拍手:“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看徐家人当她是宝,单叶通判就当她是草,你说奇怪不奇怪?”
“……”孙允哑然,心说将军一大男人,怎么也爱管人家家里谁受宠谁不受宠的?再说叶通判宠爱知事也没多大错吧,谁叫人知事大人是儿子呢!
“就算将军您说的是真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将军还准备从徐家抓一个人犯出来认罪伏法不成?”
程烈笑,说他当然没必要去问徐家人,叶霜究竟是谁的孩子,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就像宫里的换子大戏。
“你看每年过节宫里搭台唱戏,老太后最爱看的就是狸猫换太子,还有就是三宫争嫡,这样的戏码,本将也爱看。”程烈笑嘻嘻地说。
……
叶霜回到徐府,徐老太太已经领着一众人等在大门外候着了。见马车一到,老太太便第一个迎了上去。
马车门帘一开,叶霜走到车门口就忍不住扑进老太太怀里再也不肯起了。
徐老太太抱紧叶霜,心肝肉儿地唤,眼里包满了泪花。徐三娘站在一旁,手攥着罗帕,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至于那姓叶的两父子,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了他们,没有人问叶惟昭去哪儿了,又或者叶济康怎么不陪着叶霜回府之类的问题。毕竟现在在徐家人的眼里,只有叶霜才算得上是他们的“自己人”……
直到管家走上前,招呼老祖宗回屋坐,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家簇拥着老祖宗和叶霜一起走回徐府大门。
回到厅堂,大家各自坐下,徐老太太首先就注意到了叶霜身上的怪异袍子。叶霜被人掳走这么几日,回来就改了装束,怎能不让人多想?
但老太太自然不会在人前提及这一点,她只轻描淡写说一句“二姑娘回家了就好了”,就让婆子带叶霜回房梳洗。
老太太让叶霜洗漱完毕后就在房间休息,这两天都好好将养,不必再来给自己请安,“离家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都掉光了”,老太太嘴里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
眼瞧着屋里黑鸦鸦一大片人,老太太挥挥手,叫众人都退下。只是在大奶奶兰氏和二奶奶尹氏离开的时候,老太太又专门说了一句:“辛苦二位奶奶了”。
老太太这是在专门给两房的主母灌迷魂汤,虽然这次出力的都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凑钱的凑钱,借贷的借贷,但两房人家为叶霜做出过的努力,这些功劳最好都得算在两房的主母头上为宜。
自打叶霜一回府,徐修齐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哪怕说不上话,能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
见徐修齐这副样子,兰氏的脸就没有抬起来过,一直都耷拉个老长。旁人都喜气洋洋,要么就是看客的心态旁观,唯有兰氏,眼里只看得见她这个儿子,明里暗里狠狠收拾了徐修齐好几回,可怎么都撵不走这个铁了心的强驴子。
藉着老祖宗的一声令下,兰氏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连推带搡地把徐修齐给带走了。
老祖宗瞧见了一直都在生气的兰氏,本就愁云密布的心变得更沉了,她转过头去不想再看——
这糟心的一大家子人儿啊……没一个能让她省心。
满屋子的人转眼间就走了个稀稀落落,老太太还不满意,把自己的丫鬟仆人也都赶走,只留了徐三娘一个人在身边。另外,还有一个徐菁菁也没走。
徐菁菁会按摩,徐老太太有个头痛脑热的都会叫这个孙女过来给自己按按,常常都能缓解不少。最近因为叶霜的事,老太太又失眠了,休息不好,难免头疼浑身乏力,所以最近几天,都是徐菁菁在给徐老太太按摩头、身上的穴位。
今天也不例外,在叶霜回府之前,徐菁菁才刚刚开始。
待屋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回头看了看正在帮自己锤肩的徐菁菁。
徐菁菁笑了,故作撒娇状跟老太太撒气:
“老祖宗总这样,需要孙儿的时候一口一个乖孙,不需要的时候就巴不得人家赶快走远点……”
听了这话,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瞧这孩子说得,好像我是一个顶坏顶坏的祖母。”
徐菁菁撇撇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老太太无奈地笑,拿手点点徐菁菁的鼻子,又爱又恨地说,“哎呀呀!我真是说不过你们!”说罢便转过身去,也不再撵人。
看见老祖宗不再撵自己,徐菁菁暗喜,手下的活干得愈发卖力。
但听得老祖宗问了徐三娘一句:“霜儿有十五了吧?”
徐三娘点点头,说,“是的,立夏过后就应该给她行及笄礼了,只最近状况频出,女儿还没来得及给她张罗这事。”
老祖宗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但老祖宗说这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提醒徐三娘叶霜及笄了,她想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及笄礼按规矩办就是了,更重要的是,你应该给她张罗个婆家了。”老祖宗说。
今天叶霜才刚回家,徐老太太就跟徐三娘说这事,粗看起来叶霜找婆家这事哪里比得上其他事,而老太太现在提及此事其实是有另一层原因在的:
叶霜回家时候,她身上那件扶桑人的袍子深深刺痛了老祖宗的眼睛,担忧就在那一瞬间代替了她初见孙女时的喜悦。
喜悦被涤荡一空,现在的老祖宗反而很担心,她担心叶霜在扶桑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担心叶霜被掳这件事被人恶意传了出去,影响叶霜的声誉,最最让人担心的便是,这会影响叶霜找婆家。
“霜儿不小了,你这个当娘的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赶快行动起来!给霜儿相看个好人家,最好来年春天就可以嫁出去。”反正徐老太太就是这样想的,趁着传言没有发酵,赶快把叶霜嫁出去,就不会再有那样的担忧了。
徐三娘有些无语,老祖宗急成这样,是把她和叶霜当什么了?
老祖宗的担忧,徐三娘能理解。但三娘与老太太的思想不一样,她认为以徐家的体量,就算叶霜被掳这件事传出去了,也没有人敢因为这事瞧不起叶霜!
徐三娘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但可惜的是徐老太太没有。
徐菁菁安心为徐老太太按着背,她还小,体会不到大人们言语背后的忧思。徐菁菁只是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尹禾,并暗暗为尹禾感到惋惜。
徐老太太问,“通判大人呢?”到现在人都走光了,老太太才总算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婿。
徐三娘回答说:“听管家通传的是,通判大人在军营的,程将军安排了大夫在帮叶惟昭治伤。”
听见叶惟昭的名字,徐菁菁兴奋地竖起了耳朵。
当得知叶惟昭正在军营里治伤,老太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说叶通判办事不怎么样,但叶惟昭还是很尽力了……”
说话间老太太又顿了顿,“何止尽力,那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面,三娘你还是要看见他的好。”
三娘听了没说话,半晌才憋出来一句,“看得见看不见又何妨?他人好不好与我无关。”
老祖宗被堵得一噎,念及有小辈在,不好说什么,老太太终是叹了一口气,絮叨了一句:
“三娘啊!有时候你总是过于自负,看不见问题的根本,夫妻是夫妻,真正可靠的夫妻关系,又怎能为外力所能左右的?恨与偏见不能解决问题,反倒可能对原本稳固的夫妻关系,带来损害。”
第49章 迂回
三娘离开后,屋子里就还剩徐菁菁了,徐菁菁问老祖宗,叶惟昭伤得重吗?
老祖宗摇摇头说,现在还不知道确切消息,管家已经安排人跟去军营了,只听说他流了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叶通判也没回来。
徐菁菁听了,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始终记得自己落水那次,要不是叶霜逼他,叶惟昭是不准备出手的。可这次叶霜被掳,他便救了。
徐菁菁问老祖宗,为什么小姑姑不喜欢叶惟昭?
听见这话,徐老太太有些不悦。若是搁旁人,她一定直接甩脸子了,可对方是徐菁菁,老太太想了想,便对徐菁菁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小姑姑是三房的长辈,你当侄女的,不可以多嘴。
徐菁菁神色微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对老祖宗道歉,说自己也是急了,才出言不逊,从感情上讲,她肯定是站姑姑这一边的。
徐老太太沉着脸,浅浅地点了点头,她问徐菁菁累了没有?
徐菁菁听见这话忍不住一凛,哪敢说累,这句话接下来不就应该赶她走了么?便急忙回答说不累,老祖宗最近辛苦了,做孙女的就应该多尽点孝。
徐菁菁干活干得卖力,老太太很是受用。老人家很敏感,感受得到自己这个孙女如此谨言小意地讨好自己,便不好再斥责,只能任由徐菁菁赖在自己身边不走。
不多时,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了,他告诉徐老太太,说军营里传来消息,大公子刚刚醒,血已经止住了,程将军身边那个顶有名的老大夫开好了方子,叶通判已经安排人去熬药了。
听见说叶惟昭醒了,老祖宗点点头,便也放下心来。此时一直正忙活的徐菁菁又发声了,她问老祖宗,三姑爷要把叶惟昭带回家养病吗?
“如果大公子回家养病,看在他这次为我们徐家付出那么多的份上,我们都应该好好待他。”徐菁菁一边捶背一边这样说。
听到这里,徐老太太才终于听出来了一点什么。她止住了忙碌了一早上的徐菁菁,转过身来看她的眼睛。
“我说菁儿啊!忙活了这大半天,你累不累哇?”老太太笑吟吟地问。
徐菁菁摇摇头,非常真诚地看着自己的祖母,“不累,祖母好了,孙女才会好。”
老太太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说你呀你呀……”她一边摇头一边拿手指头点着徐菁菁:
“跟你祖母也玩这一套,说吧!想让祖母帮你做什么?”说完,老太太索性掉个头来坐,正对着徐菁菁的脸:
“需要你祖母去跟你娘谈谈叶惟昭么?”
……
虽然没有明说,徐菁菁对叶惟昭的心思,几乎人尽皆知。
最近二房主母尹立娟也在帮徐菁菁相看公子,虽然徐菁菁的年纪比叶霜还小,但并不是天底下的母亲都徐三娘那样的,人尹立娟就挺急的。
徐菁菁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自己的母亲尹氏,三房新回的那个大公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提起叶惟昭,尹氏总会一脸严肃地打断徐菁菁的话,叫徐菁菁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去打听大人的事。他们三房的情况复杂得很!一般人都不要去管!当心落不得一个好,还惹得一身腥!
徐菁菁发现尹立娟并不看好叶惟昭的时候,并没有死心。既然母亲这边走不通,那么就走另一边吧!大不了丢一点小姑娘自己的脸面,直接问问老祖宗,看看老祖宗这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徐菁菁是一个行动力非常强的女孩,心里想到了什么,她就一定会付诸行动。但再是怎么敢想敢干,她也只有十四岁,被老祖宗这样一眼看穿了心思,徐菁菁也是臊得直想找个地缝钻。
好在老祖宗心疼孙女,也不会一直给徐菁菁难堪。老太太只随意打趣了几句,就让徐菁菁回去。
徐菁菁有些犹豫,她不懂老祖宗的意思,只一脸期待地看着祖母。
徐老太太看在眼里,噗嗤一声笑。
“知道了,知道了!你祖母知道了,回去吧!回去!”老太太对着徐菁菁挥了挥手。
“那么祖母……”
眼看徐菁菁如此执着,徐老太太很有些无奈。
“你急什么急?哪有十四岁的姑娘像你这样的。好在是你自己的祖母不会笑话你,若是被旁的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徐老太太愠怒,板起脸来呵斥徐菁菁。
徐菁菁被吓得一激灵,赶紧对祖母道谢,行礼道别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
叶霜经此一劫,几个月都不敢出门。
中间徐修齐来看过叶霜一次,还给叶霜带了礼物,是漂亮又温润的和田红玉,宝葫芦一只。徐修齐说红玉是红色儿,拿红色儿的宝葫芦给叶霜驱驱霉运。
因为徐修齐这一次送礼是有由头的,叶霜历劫所以徐修齐才送礼安慰。而且徐修齐还是跟着二房的徐修远和徐菁菁一起送的,叶霜收了徐修远和徐菁菁的就不能不收徐修齐的,于是只能三个都收。
表兄妹四个坐一起喝茶的时候,徐修远告诉叶霜,兰氏给徐修齐相看了一家姑娘,是南甸宣抚司章同知家的大姑娘章沁。
叶霜听见章沁这名字便明了了,上一世,徐修远终究还是娶了那章沁。
而徐修远娶章沁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被人引诱误看到了一个姑娘洗澡,而那个姑娘正好就是章沁。
叶霜不清楚这件事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叶霜是记得的,当初徐修远并不喜欢章沁,他嫌对方长得不够好看。
虽然徐家是商贾,章家是仕途中人,可是细论起来,徐修齐娶章沁并没有高攀。此话为何要这样讲?原因还是在那个宣抚司这个衙门本身的地位上头。
宣抚司乃外派衙门,是兵部外设在北、南、西三处边疆夷族地区的下属衙门。至于那个南甸,更是蛮族当中的蛮族,据说要不是朝廷派人去教他们穿衣裳,当地人都是穿草遮羞的。
所以章沁的爹就算是考中了个京职,最后依旧落到了一个连流放人员都不会去的地方。
从前朝廷都招徕当地的土著首领进驻宣抚司,相当于朝廷给他们俸禄,土著首领就帮朝廷管理当地。
但后来皇帝觉得这种模式不仅花钱,效果还不尽如人意,干脆把这些个土著首领都撤了,全部换成自己人!
于是那些被分入宣抚司的京官们就倒霉了,被分去了这种地方,不死也得残一半!虽说朝廷每四年会有一次考察,表现得好的可以擢升回京或另调。但机会总是有限的,宣抚司里的每个人都想走,你自己不争取,就会被别人踩头上走,一辈子陷死在那蛮荒之地的大有人在。
想通了这一点,叶霜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其实章沁和徐修齐这情况,谁也别嫌弃谁,章家需要徐家大房的钱财和徐老爷子过往的门路,兰氏也需要章家这个“京官”的身份与地位。
所以,折腾这老半天,兰氏还是希望自己的孙子们都能入仕途,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嘛!不然也不会把她自己的女儿远嫁京城,自己的儿子就算娶个蛮荒之地的外派官员之女,也非要搭上京官的线不可。
那么说好的徐修齐不需要考虑做官,只要身体好能跑商就够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待叶霜在今世真正留意到这一点,她才发现,原本普普通通,生活过得安宁祥和的徐家,其实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普通。
这让叶霜不能不又想起自己曾经偷听到过的,老祖宗与大舅舅徐之桥之间那些奇奇怪怪的谈话。
所以徐家究竟是在躲避什么?叶霜直觉这些,就都是线索!
叶霜抿着茶问徐修齐:齐表哥见到那个章小姐了么?
徐修齐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胡乱点点头说前几日被母亲强押着去街上看到了一眼。徐修齐瘪嘴,用非常夸张的表情啧啧了两声,便不想再谈此人了。
引得徐修远和徐菁菁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嘲笑一个外派官员家小姐的外貌,觉得是不是那蛮荒地界的风,把官家小姐吹成这个样子的。
叶霜没有参与其中,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隐藏在这些事件背后那么多的重重迷雾,才是更值得叶霜关注的。
从前叶霜对章沁没有太多的感觉,只觉得那是一个精明的姑娘,一对儿小眼睛随时都在滴溜溜地转,就像随时都在盘算自己有没有吃亏。
叶霜不喜欢过于精明的女人,倒不是因为担心与这样的女人交往自己会吃亏,而是——章沁似乎也很不喜欢叶霜。
从前叶霜不知道,现在倒是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章沁会那么不喜欢自己。所以叶霜并不是真的天生与精明的女人合不来,而只是因为与章沁有了某种预料之外的过节罢了。
这样精明的女人对家族中其他人来说或许是灾难,就像徐家最后分家的时候,章沁利刀快手,仅凭她一己之力就把徐家最赚钱的制盐产业给全吃了,给徐修齐挣得了一份不薄的家产。叶霜想,哪怕徐修齐再是看不惯章沁,其实心里面对她,还是会感激的吧。
犹记得上一世叶霜落难,徐修齐挺身而出,提着剑翻墙越户过来三房找叶济康理论。章沁虽然没有现身,但是听下人们说当晚再回去的徐修齐却很惨,十天半个月都进不了家门,只能睡书房。
章沁痛斥徐修齐,说徐修齐丢了他们大房的脸,好好一个男人,非要活得如此下贱,既然你如此自甘下贱,那么贱人是不配进屋的……
从前叶霜觉得章沁是毒妇,心如蛇蝎。可是现在,她不觉得了。
第50章 感谢
军营里条件有限,叶济康把叶惟昭带回了徐府养伤。
叶霜也去镜院看过叶惟昭,她去的时候发现镜院新添了不少侍女和小厮,当中还不乏有不少眼熟的。叶霜便问他们,都是谁派过来的?
当听说是老祖宗亲自安排的时候,叶霜心里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叶霜这回承了叶惟昭一个大大的情,自然巴不得叶惟昭好,但老祖宗亲自出面给叶惟昭安排仆人,这倒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叶霜问打头的那个高个子侍女,“大公子在干什么?”
高个子侍女是老祖宗房里的,叶霜记得清楚,这侍女专门伺候老祖宗起居,叫湘兰。
湘兰答,“在睡觉,还没醒。二小姐可以改个时间再过来看大公子,等大公子醒了,二小姐也好与大公子说说话。”
可叶霜并不这么认为,经过那一劫,虽然与叶惟昭的关系有所改观,但叶霜依旧觉得需要与叶惟昭保持距离为宜。哥哥就是哥哥,不管怎么说,叶霜并不想给自己找半分没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叶霜决定趁叶惟昭没醒的时候去看他一眼。
叶霜来到最里那间院子,看见上房的门窗阖得严严实实。
叶霜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叶惟昭独处,她深吸一口气,用有些颤抖的手推开了门。屋内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蕙草香,那是叶惟昭香囊里常带的味道。
绕过门口的丝绢大插屏,叶霜绕进了内室。
西北角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有新鲜空气从那窗缝里透进来。房间里静谧非常,光线因米白的窗户纸过滤后,也变得柔和无比。
东头的花架旁摆着一张黄杨木雕花拔步床,锦绣的帐幔低垂,把帐内的人和帐外的叶霜严实地隔开。
叶霜走上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
坐在了床头的小凳上。
她没有揭开床幔,如果不再看见叶惟昭的脸,叶霜的世界还会如往常那般静谧又安好。
说叶霜对叶惟昭没一丁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呆在王家的时候,叶霜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居然还是叶惟昭。可以这样说,在过去那段荒唐的婚姻里,叶惟昭就是叶霜暗夜里的灯塔,救命的稻草。叶霜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叶惟昭的身上,包括叶霜的命。
所以叶惟昭这个人,是真的当得起叶霜的这份信任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很显然他当不起。
叶霜已经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抛弃了叶霜长达几乎一年的时间,直到叶霜死去,他都没有再回来看过一眼。
那地狱般的一年,叶霜不想再回味,更不想听叶惟昭解释他无法回来的理由。只要不是傻子,想找一百种理由都是很容易的,叶霜早过了需要这些东西来麻醉自己的阶段。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只是今天叶惟昭拼尽全力救了叶霜,叶霜看见了,所以她感谢他。
就在叶霜坐在幔帐外,静静地在心底里感谢叶惟昭的时候,床幔里传出了动静。
隔着那幔子,叶惟昭叹了一口气,“你都是这样看病人的吗?”
叶霜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盯着那幔帐不说话。
“要是病人死这里头了,你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幔帐唰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叶惟昭竟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哧——!”叶霜冷笑,“你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头,你看这不还盛气凌人地骂人吗?”
叶惟昭一愣,旋即也笑了,他摆了摆手,盘腿在那床中央坐好: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是我不好,打扰了你冥思。”
叶霜默了默,收好自己的情绪。眼前的叶惟昭脸色依旧过白,明显血气还没有恢复。他的眼底挂着一圈青色,看来哪怕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叶惟昭依旧没有休息好。
叶霜问他:“你,好些了么?我带了点你喜欢的蜜酥鸭子,刚刚交给伺候你的丫鬟了。”
叶惟昭点点头,说他很好,不过肩上挨了一箭,没什么好担心的。
叶霜看见叶惟昭的里衣只穿了一半,受伤的那半边衣襟没有穿,只把侧腰上的系带系上了,半边胸膛和肩膀都露在外面。
叶惟昭的伤在左肩,说是肩膀其实也不准确,准确来说那伤口的位置是处在心脏的位置往上三四寸,靠近锁骨的地方。所以这并不是普通的肩伤,若是再低一些,那就直接没命了。
而此时叶惟昭的肩上正包着厚厚的布带,锁骨底下还有一层淡淡的红色从那白色的布带里层透出来。
见叶霜盯着自己的胸,叶惟昭便跟她解释道,因为肩膀受伤,整条胳膊不能动,胸口也不能用力,为方便换药,所以衣裳都只能不穿了,二小姐见谅。
那垮着衣裳,露半边胸,随时准备好换药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叶霜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的茶水桌旁。
“你要喝水吗?”叶霜问。
“可以!我正好渴了。”叶惟昭说。
叶霜拿起桌上的茶壶,先倒一点在水杯里,她摇摇杯中的茶水闻了闻,发现是加了红枣和石斛的茶。看来有老祖宗出马,这些个下人们办事,明显就跟顺喜之流不一样了,周到了许多!
叶霜试了试水温,才帮叶惟昭盛好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要我喂你吗?”叶霜问。
“……”叶惟昭讪笑,“不敢……”
说完他抬起自己没有受伤的右手,接过叶霜递过来的茶,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了下去。
叶惟昭喝完了水,把水杯递还给叶霜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叶霜的手,叶霜下意识一哆嗦,叶惟昭竟也脱口而出一声“对不住”。
“……”叶霜无语,端着空杯子回到茶水桌旁,胡乱拿手梳理鬓边的发,平复胸中已乱了的心跳——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远离,但真正要做到,似乎还是有点难……
两个人第一次在这样的状态下平静相对,叶霜有些不适应,正想转身与他告辞,却看见湘兰端着药箱走了进来。
“大公子,该换药了,换了药您还要喝药。”湘兰说。
眼见着叶霜站在一旁,那婢子便端着药箱与叶霜鞠了一躬,叫她“二姑娘”,然后立着等吩咐。
叶霜摆了摆手,叫湘兰不用管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她马上就要走的。
听闻叶霜马上要走,叶惟昭一愣,想说什么,看叶霜这般决绝的样子,又止住了。
叶惟昭朝湘兰点了点头说,“湘兰你来吧!”说完他便坐到了床尾等着,不再试图挽留叶霜,也没有看她。
待湘兰把床上的被褥都堆在了床尾,叶惟昭才轻轻靠上刚才堆起的那一堆被褥,好让自己的左胸位置暴露在婢女顺手的地方。
湘兰把手中的药箱放下,开始替叶惟昭拆绑带。
叶霜已经走到了门口,又了停下来。她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只站在原地呆呆地看。
只见那湘兰手脚麻利地一圈一圈拆绑带,应该是经常干这活,已经很熟练了。
直到拆到最后一层,湘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拿出药箱子里的一瓶酒,往叶惟昭的伤口上轻轻洒了一点酒,便凑近了细细地看……
“大公子疼吗?”湘兰几乎趴在那伤口上,轻轻剥黏贴在叶惟昭伤口上的那一层布。
“不痛的,没关系,你随便解。”叶惟昭笑着对她说。
湘兰摇摇头,对叶惟昭的说法表示否定:“那可不行,上次我就是拔猛了些,流好多血,最后包上了都还在渗……”
叶霜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搬了只凳子坐在湘兰的跟前。
“你这是在包伤口还是绣花呢?”叶霜很严肃地打断了湘兰的话:
“……”湘兰一惊,不知道叶霜为什么要问自己这句话。
“我……只是怕把大公子又搞疼了……”湘兰停下手里的活,试图与叶霜解释。
叶霜不说话,挥挥手指头示意湘兰站远点。只见她拿起药箱里的酒壶,往叶惟昭胸前狠浇了一大片……
“不需要凑那么近,多浇一点,就这么等着,一会就能解下来了。”叶霜一字一句地教湘兰。
见叶霜如此表情,湘兰明显有些怵,她呆呆地站在一旁,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知道了……二小姐……”湘兰狠狠地点头。
叶霜不想看这张脸,她只是在教婢女做事,并没有为难谁,湘兰犯不着摆出如此受惊吓的脸色给人看。
叶霜沉着脸等,等叶惟昭伤口处的白布都被浸透了,变成暗沉沉的颜色,叶霜再重复刚才的动作又浇了一遍,最后伸手,轻轻试了试……那绑带就被完整地揭了下来,还不带一丁点皮肉。
“看见了么?”叶霜乜斜着眼问那湘兰。
“看见了!”湘兰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须得着凑那么近么?”叶霜再问。
“不须得!”湘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叶霜面无表情,转过头又问那叶惟昭,“你疼吗?”!
叶惟昭一愣,没想到自己也要被问。
“不敢……”他嘟囔着。
“什么?”叶霜没有听清,提问的声音直接拔高了两度。
“不痛!”叶惟昭中气十足地响亮回答。
“……”叶霜无语,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站了起来。
“记住了!你是婢子,替贵人上药的时候不可以靠太近。宁可多上点酒,也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行止端正,痛不痛事小,行止不端,那是冒犯。”叶霜看着湘兰冷冷地说。
……
最后,在叶惟昭的真诚恳求下,叶霜给湘兰示范了“正确”的上药方法。
湘兰被吓得不轻,诚惶诚恐地观摩完叶霜上药后,便情绪崩溃地退下了。
叶惟昭叫叶霜不要生气,今后他不会再让湘兰给自己上药了。
“最开始是顺喜给我上,湘兰是才来的,是你祖母安排她给我上药,说她手轻,她才来干这个的。”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解释。
叶霜不想再谈这个,只板着脸,冷冷地回他一句:“你房里的事,我管不着,也不稀得管!”
叶惟昭忍不住了,望着叶霜的眼底流露出闪烁的光,他扬起嘴角吃吃地笑:“别介!你不管我,我怎么办?”
叶霜听不得这话,扭头就走,被叶惟昭一把拉住了手。
“霜儿!”叶惟昭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我跟你说对不起……”
“不要!”叶霜急了,狠狠甩开叶惟昭的手,胡乱飞舞的手猛地砸上了他的左胸,疼得他一声闷哼,差点栽床底下去……
“我说了你不要碰我!”叶霜丝毫不为叶惟昭身体的伤所动,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只通红了双眼冷冷地看着床头的叶惟昭。
“哥哥要记住,你只是我的哥哥,也只能是我的哥哥!霜儿今天是来感谢你的,现在我感谢完了,这就离开。我不想给哥哥带来任何困扰,也希望哥哥,不要给霜儿带来困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