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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困扰


    天底下最为悲哀的,莫过于有情人终成兄妹。


    曾经不止一次,叶霜在深夜里祷告上苍,要是叶惟昭不是她哥哥就好了。


    所以叶惟昭告诉叶霜,他们并不是兄妹,也不可能是兄妹,但叶惟昭的说辞听起来就像在骗人,实在太过于离谱了!


    可是今天当叶霜再一次想起叶惟昭说过的那句话的时候,她开始仔细揣度,内里包含了几重意思?


    从今世叶霜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叶霜也发现了,在徐府这个表面普通的豪门家族背后,或许隐藏着某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个秘密是整个徐府的软肋,所有人都在害怕这个秘密曝露,并做出了一致的选择,要将这个秘密埋葬于时间的谷底。


    所以现在叶霜也开始相信,自己与叶惟昭并不是兄妹,自己与叶济康,也非父女。一旦接受了这个认知,叶霜才突然发现,过去自己曾经想不通的那些问题,现在看来全都一目了然了!


    只是叶霜有了这样的认知并非再出于从前的那个祈愿,现在的叶霜并不想与叶惟昭成双成对,她更在意的其实只在于:叶霜究竟是谁?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叶惟昭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把叶霜当作自己的妹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然,叶霜也是现在才看清楚这一点。


    叶霜不想去揣测过去的叶惟昭究竟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进入的徐府,只要今世的叶惟昭能以真诚对待徐家人就够了。而现在看来,叶惟昭行事还算磊落,对叶霜,对徐家,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其实在上一世,叶惟昭的行为依旧是可圈可点的,不然也不可能在无声息间将叶霜俘获。叶惟昭的真正改变,只在芦花荡的那一夜。


    那一夜成就了叶霜,也成就了她心底最深的痛。


    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月影在水波间跳跃,也在人的心尖跳跃。


    那一夜的月光太迷人,叶惟昭太迷人,他的鬓边有霜,唇间有露,他的眉间有峰,他的眼波里有流水。


    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叶霜就像喝了酒一样的晕乎乎。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朝他肆意倾诉心底的伤痛。


    叶惟昭静静地听,时不时用他低沉的声音安抚叶霜,“没事了,我知道的,没事了……”


    沉浸在这样温柔的声音里,躺在那样温暖的怀里看月亮,叶霜很快就醉了,直到一个灼热的吻印上她的眉间……


    叶霜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情绪是被怎样挑动起来的,总之叶霜很快就沉沦了,不过一个充满他气息的吻,已经让叶霜感受到了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吻可以让人眩晕,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发现——


    现在的叶霜就是眩晕的,四肢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静静地躺在船上,等着他接下来做的任何事情。


    当两个人最终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叶霜的身心都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攫住了,她止不住周身都颤栗起来,痛呼了一声,“哥哥啊……”


    脸颊有什么东西细细地爬过,给人带来痒酥酥的感觉。叶霜伸手去摸,发现是两行泪。


    叶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叶惟昭哭过了。


    叶霜坐直起身,看看镜中的自己,脸颊没有湿,眼眶已经不红了,鼻尖也干干净净白生生的看不出任何异常。她这才推开手边的窗,探身出去叫了一声:


    “红荞!去跟依岚院带话,今天我就在自己房里吃,不过去了,晚上再去给爹娘请安!”


    ……


    说起困扰,正在养伤中的叶惟昭并不比叶霜少。只不过叶惟昭所受到的困扰与叶霜相比,完全是另一种。


    叶惟昭的目标是叶霜,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说过去的他还曾经心有动摇过,可到了今世,则不存在那个问题了。


    如果说叶霜还会因叶惟昭被冠以了哥哥的名头而产生一定程度的心理负担,那叶惟昭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了,毕竟在前一世,他就一直没有过这种思想上的羁绊。


    这一世,叶惟昭明白了更多的东西。亲情、与人心,他也看得愈发的通透。叶惟昭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那就是,限制住叶济康,就像限制一条狗一样,把叶济康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对今天的叶惟昭来说,叶济康并不一定能称得上是叶惟昭的父亲,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更愿意称呼自己为李惟昭。更多的,他只是把叶济康看作是正好与自己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男人罢了。所以今世的叶惟昭,对徐家老祖宗给予了更加深重的期望。


    叶惟昭抓住一切机会要与老祖宗示好,因为他接下来的每一步安排,都非得要有徐家老祖宗的鼎力支持不可。可以这样说,程烈是叶惟昭在外的支撑,而徐老太太,则是叶惟昭在内的依靠。


    可恰巧今天,给叶惟昭带来困扰的,也正是这位徐家的老祖宗。


    这一天,徐老太太来看叶惟昭,还给他带来了自己最喜欢的婢女,湘兰。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病床上的叶惟昭,她不要叶惟昭起来,让他就这样躺着跟自己说话。


    叶惟昭不习惯,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老祖宗问叶惟昭感觉怎么样?


    叶惟昭回答说自己很好,府里的人都很照顾他,所以他的伤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可以恢复到跟以前一样,提刀进军营了。


    听见叶惟昭养伤养得好,老祖宗很高兴,满意地点点头。她指了指身旁的婢子,告诉叶惟昭,这是湘兰,手脚最是利索,伺候病人那是一等一的!是自己房里最好婢子,现在送给叶惟昭,伺候他起居。


    叶惟昭听言,立刻对徐老太太鞠躬,表示感谢,他告诉老太太,自己身边的下人够用了,不需要再浪费府上的人力物力。


    但老祖宗很坚持,她认为叶惟昭院里都是小厮,没一个侍女,这是不合适的。女子怎么都比男人心细,搁一堆小厮在院儿里头,还不如添一两个婢女。


    老祖宗说得头头是道,叶惟昭不好推辞,只能收下。为徐府考虑,叶惟昭还让老祖宗带几个小厮回去给府上其他地方用,他这里添了侍女,就不需要那么多小厮了。


    原本老祖宗也是说不用退的,不过多一两个下人,徐府还是供得起的。奈何叶惟昭很坚持,徐老太太这次过来不光只为了送一两个婢女,她还有其他安排,为省事,老太太便应下了,不再跟叶惟昭争。


    既然已经把湘兰收下了,那么旁的事,可以不用那么计较的。


    老太太给一旁的湘兰使了个眼色,湘兰明了,立刻起身,跟叶惟昭道了个福,说今后湘兰就在大公子院里办差了,现在她先下去收拾收拾,回头就来大公子跟前伺候。


    叶惟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示意她自便。


    湘兰喜悦。


    之前老祖宗就在人前说起,要挑一个可人的给大公子送来,下人们就传开了,说大公子成年了,老祖宗虽然没有明说,但要给他院里添一个通房丫鬟。


    本来这种事情都是各家的主母自己安排的,有公子的人家都会等自家公子长大成人后安排通房丫鬟通人事。三房的主母不管叶惟昭,老祖宗喜欢叶惟昭,可不就轮到老祖宗来管了。


    老祖宗院里的丫头们都兴奋起来。


    且不说这是身为下人的丫头们,可以“抬身价”的难得的一次机会,从卖身奴婢荣升通房丫鬟,这样的机会本就可遇而不可求!更何况那大公子的人才,早就在丫头们的嘴里传开了。


    人们都说三房的大公子人才好,能文能武,儒雅又霸气,谈吐温文尔雅,出手就能杀天下,若是有幸能去大公子这样的男人身边伺候,是丫头们的福份。


    当时湘兰也是在心底暗自祈祷了好久,老祖宗果然选中了她,当初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湘兰可是激动到几宿都没有睡觉!


    离开的时候,湘兰走到床头,把叶惟昭的枕头往他腰上垫了垫。叶惟昭垂首,客客气气与那湘兰道谢。


    湘兰笑,说大公子见外了,我们下人,伺候大公子是应该的。眼瞧着叶惟昭低眉顺眼的样子,小丫头觉得他愈发的亲切,说完便抿着嘴儿,扭着小腰下去了……


    瞅着湘兰离开,老太太问叶惟昭,“昭儿有十五了吧?”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早都十五了,二月份的时候就满了。”


    老太太听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过生的时候在军营里头呆着,现在又受伤了,天天窝床上躺着,连束发礼也没办法张罗……”


    叶惟昭却笑了,他告诉徐老太太,自己已经习惯了,“娘也只在我过生那日添一个蛋,她还要告诉我,我又长大了一岁,对这个家的责任又更重了一分,而每年的这一天,我反倒要念更多的书,习更长时间的武。所以惟昭一直都认为,每一次过生都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成长的加码,只要记得自己需要努力的地方更多就够了,礼不礼什么的,倒是没有必要。”


    老祖宗听了,频频点头,她愈发觉得李歆把叶惟昭教得很好,而叶惟昭自己也是一个很争气的孩子。


    她笑眯眯地端详眼前的叶惟昭,只觉得叶惟昭这孩子品格、样貌,连那长胳膊长腿儿都越发的好看,心下愈发满意,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打算,当真是明智得很!


    老祖宗转身,提了一只食盒上来。打开来,是几只精致的茶果子。


    “昭儿你尝尝,看看这果子好吃不好吃?”老祖宗把这碟果子亲手端到了叶惟昭的面前。


    叶惟昭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那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


    也不等尝出来什么味道,叶惟昭就忙不迭地点头:“唔!好吃,很好吃!”


    听见叶惟昭说好吃,老祖宗脸上便笑开了花。


    “好吃哈?好吃你就多吃点!”徐老太太点点头:


    “这是你之行二伯家的妹妹徐菁菁做的,我也问过你爹的意思,菁儿跟着就及笄了,是我们徐家最漂亮的姑娘,人聪明,也善良,菁儿她娘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通判大人也觉得不错,祖母就准备啊,改日去找你二伯跟二伯娘说说,让你菁妹妹,与你作配。”


    第52章 坦白


    叶惟昭一噎,嘴里的糕点差点给喷出来。


    他知道叶济康为什么看得上徐之行家,无非就是因为徐之行管了徐家的私盐产业,认识不少盐运司的官员。这个部门可是一肥缺啊!能当上盐运使的人,那是非显贵中的显贵所不能获得的。能与盐运官们打上交道,这也是叶济康一直能都对二房以礼相待的很重要的原因。


    “这个……咳咳!”叶惟昭喝一口水,清了清嗓子,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给重新放了回去。


    “老祖宗。”叶惟昭非常恭谨地叫了徐老太太一声,惹得老太太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承蒙老祖宗看得起我,昭感激不尽……”叶惟昭坐在床上给老太太鞠了一躬:


    “菁姑娘是个好姑娘,惟昭从来都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从不敢有其他企图。”


    老太太呵呵笑,说昭儿不必如此,你也是我老太婆的孙,谁也不比谁低贱。


    叶惟昭再给徐老太太鞠躬,语气里则更加的谨小慎微。


    “所以惟昭从来都是把菁姑娘当妹妹看待,只是因为在我心里……”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那种决绝。


    “因为惟昭的心里,已经有人了,不能再去求娶菁姑娘。”叶惟昭拱手,头几乎就要垂到床面上。


    徐老太太挺豁达,并没有因为叶惟昭不喜欢徐菁菁就不高兴,反过来还安慰叶惟昭说没有关系,不喜欢也正常,没必要因为是自家人提出来的,就一定要委屈自己。老太太还好心地追问叶惟昭看上谁家姑娘了,她可以出面张罗去求娶。


    叶惟昭沉默,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徐老太太表达,原本他是准备等自己手里的砝码更多的时候再对老太太提的,没想到今天就被逼到了这一步。


    见叶惟昭不说话,徐老太太觉得有些奇怪,问叶惟昭是否有什么顾虑。


    叶惟昭依旧沉默,只挣扎着自那床上跪起,再捂紧了左胸费力地对着老太太磕了两个头。


    徐老太太直觉有异,她尝试着对叶惟昭提问:


    “是我老太婆认识的人家吗?”


    叶惟昭点了点头。


    “是老身认识的官宦人家?”


    “……”


    “那么是生意人?”


    “是徐家姑娘。”叶惟昭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徐家?”


    “是的,徐家。”


    “……”这回换徐老太太沉默了。


    徐家姑娘还没有出嫁的不多,除了二房还有个庶出的吃奶的小婴儿,适龄的女孩儿也就那两个了。


    老太太撑了撑手里的龙头拐杖却没能够站起来,她只觉得有点眼晕,这事也实在太离谱了些。


    老太太虎着脸,厉声呵斥叶惟昭,不能仗着自己对他的宠爱就肆无忌惮地什么话都说!


    叶惟昭再度对着老祖宗磕头,他表达最多的是道歉,他也不想让老祖宗为难。


    “原本我是打算把事情都准备好了再来跟老祖宗您提亲的,今天……实在是有些冒昧。”叶惟昭说。


    老太太摇头,哭笑不得:“不是,惟昭啊!不论你怎么准备,霜儿她也是你的亲妹妹啊!”


    叶惟昭抬起了头,笑道,“这,怕不一定吧……”


    “……”被叶惟昭这般堵,徐老太太沉默了。她明白叶惟昭都知道了些什么,虽然不清楚叶惟昭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但既然这小子都知道了,那么有些讲大道理的话就没必要再提了。


    老太太仔细斟酌了很久,才沉着脸对叶惟昭说了一句:“昭儿啊……不是祖母非要跟你作对,这件事,怕是不合适……”


    叶惟昭颔首,“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老祖宗放心,给我时间,我会努力让这件事变得合适的,只要老祖宗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惟昭。”


    老太太沉着脸,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昭儿,我是这徐家的当家人,我老太婆需要考虑的是我们整个徐家的安危。我不管你要怎么准备,你若想把我的霜儿改变成其他任何身份,我老太婆都会第一个不答应!”


    徐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语气更决绝,叶惟昭有些被刺到了,脸上露出伤痛的表情。他抬起右手,对徐老太太发誓:


    “我能保证,不伤害徐家分毫……”


    “这不是谁能保证的事情!”徐老太太坚决地打断了叶惟昭的话,“你能保证什么?保证老天爷不会下雨,还是那阎王爷肯定不会翻脸?”


    徐老太太从凳子上站起身,拄着拐杖昂起头,先前那一副和蔼可亲的面貌早一去不复返。


    “放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年轻人!有些错既然已经造成了,坚持让它错下去,反倒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你放弃你现在的想法规规矩矩当三房的大公子,老身还当你是我的孙。”


    ……


    这一天叶霜去上房给老祖宗请安,老太太正在喝汤,见叶霜来了便叫人也给叶霜盛一碗。


    叶霜应下,迳直走到老祖宗身边坐好,不一会儿汤就被端上来了,叶霜低头一看,发现是一碗虫草鸽子汤,汤里的虫草饱满膨大,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


    “祖母果然还是喜欢喝药膳。”叶霜端起汤来左瞅瞅右瞅瞅,跟老祖宗建议:“时下流行把虫草碾成粉冲水喝,那样不用喝太多汤也能吃下去足够量的虫草。其实说起炖鸽子汤,还是用薏米和莲子炖好吃些。”


    老祖宗听见了也没有发表意见,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叶霜说的汤上头,一看见叶霜过来看她,老太太便想起了其他事情。


    “霜儿啊!”老太太叫叶霜的名字。


    “孙儿在,祖母想跟我说什么?”叶霜问。


    “你哥……对你怎样?”老祖宗问叶霜,完了还给她追加了一句,“是叶惟昭。”


    叶霜一边喝鸽子汤一边点头,“还好呀!这次为救我,哥哥立了大功,祖母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太太笑道,“我当然知道这次你哥立了大功,我问的是平时,平时你哥对你好吗?”


    叶霜放下手里的汤,她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突然要问她这个。


    “很好呀!”叶霜说,“他是霜儿的好哥哥。”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


    叶霜无语,直觉此事有异,今天的祖母看起来怪怪的,而且她这个提问也怪得很。


    叶霜认真想了想,对老祖宗的问题也开始谨慎起来。


    “唔……哥哥在家的时间很少,祖母您是知道的。”叶霜说。


    “是的。”老太太点点头,“所以你这是还没有搜集到足够多的他对你好的证据么?”


    叶霜笑了,“老祖宗此话怎讲?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也不需要太多时间吧!”


    叶霜会这样回答也是老太太没有想到的,她挑眉,有些欣喜地看着叶霜:


    “看来我的孙儿看人自有一套本事了。”


    叶霜羞红了脸,作撒娇状啐老太太一口:“老祖宗就爱讽刺人!”


    徐老太太哈哈笑起来,摸摸叶霜的脸,“我孙会看人是好事,女子就得要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事,才能不被奸人迷了眼,不把自己托付给不值得的人。”


    听见这话叶霜有些惊,她不知道老祖宗究竟发现了什么,便抬起头来看老太太的脸。


    却见老祖宗脸上的笑容依旧,依旧是那个慈祥又可亲的老祖母。


    “祖母是要提醒孙儿,哥哥有什么不对么?”叶霜问。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作惊讶状,急忙否认,说霜儿怎么会这样想祖母?你是我的孙,昭儿也是。


    叶霜点点头,“那么祖母跟孙儿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老太太却不回答,只盯着叶霜的脸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叶霜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她才回答叶霜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老太太把话锋一转,告诉叶霜说她和徐三娘都在帮叶霜相看人家,问叶霜喜欢什么样的夫君。


    “霜儿已经成年了,听你母亲说正在帮你筹备及笄礼,待你二舅母从娘家回来就要办礼。”老太太拍着叶霜的手,温言细语地说。


    叶霜一愣,想起自己的确十五了,前几天才吃过母亲亲手下的长寿面,徐三娘还带自己去新打了一套头面,想来就是为这及笄礼准备的。


    叶霜摇摇头,说自己不喜欢男人。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都不嫁人。


    老祖宗听言后笑了,说叶霜又说傻话了,女子怎能不嫁人?


    “要不祖母就给你找个教书先生吧!找个忠厚老实的先生,没有仕途之忧,有固定的收入,能给霜儿舒适的生活。教书先生的学问也好,还能跟霜儿谈得到一处,不至于你一个人太孤单。”老太太笑着,半开玩笑式地逗弄叶霜。


    但叶霜看出来祖母这话其实并不是在开玩笑,不论什么时候,祖母对叶霜都有很严格的要求。其实在上一世,最开始的时候,祖母也没有考虑过给叶霜找一心功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是后来因“情势所迫”,老祖宗不得不将自己的条件作了放宽而已。


    老太太从来都不希望叶霜找一个仕途之人,包括准备或试图想要入仕的人,当然,老太太更不希望叶霜找一个行武之人——


    譬如叶惟昭这种。


    第53章 恩诏


    虽然叶惟昭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那次他与徐老太太的交锋可谓是惨败,形势糟糕得一塌糊涂。


    但叶惟昭并不丧气,这样的结果他其实是有预料的。在现在这个条件下,就算叶惟昭自己都是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浮萍,又怎么可能给叶霜,给徐家什么保证呢?徐老太太说那些话,实属正常。


    叶惟昭实在不想让自己深陷被安排婚姻的泥潭,要不是被逼到那一步了,其实叶惟昭也不会在那个时候说那些话。


    虽然那次谈话不欢而散,但徐老太太并没有因此就撤回了她安排在镜院伺候的下人。照顾叶惟昭的侍女与小厮依旧是超额的,湘兰没有走,就连叶惟昭在徐府的月银,也从原来的三两直接变成了和叶霜一样的十两。


    叶惟昭的心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知道徐老太太不会因为一次谈话就与他恩断义绝。更何况现在叶惟昭也看得出来,老太太其实并没有很排斥将叶惟昭与叶霜凑成一对儿来考虑,不然老太太也不会在叶惟昭戳穿事实真相的时候依旧保持了镇定,而没有继续发怒。


    待叶惟昭有能力让那个人改弦易辙的时候,老太太自然会把他的霜儿,双手奉还。


    叶惟昭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现在,他愈发笃定了这样的看法。


    唯一比较麻烦的倒是叶霜,眼下来看她还是很排斥叶惟昭,尽管叶惟昭已经对她表达过自己的决心,但是依旧没能挽回叶霜的心。


    叶惟昭理解叶霜,也愿意为了重新获得她的芳心而从头再来。尽管情况有些不容乐观,但叶惟昭认为自己还有希望,至少经过扶桑人的那件事,叶霜对他叶惟昭的态度,明显有所改观。


    时间还有两年,已经足够叶惟昭在里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自己咬紧目标不放松,时间就一定在他叶惟昭!


    ……


    叶惟昭安心待在镜院养伤,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他左肩上的伤康复得很快。


    期间军营里传出来过消息,程烈摧毁了扶桑人暗设在野马荡的基地。虽然因为事先布控出了差错,没有能够一举抓获扶桑贼人的首领小林忠一,但程烈抓住了孟长缨,彻底拔除了扶桑人安插在江宁内部的这颗大毒瘤,也算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京城里的皇帝下了诏书,给程烈记功,还往程烈在京中的老宅送去了御赐的牌匾一块,包括几大箱金银珠宝。


    作为回报,程烈给皇帝举荐了叶惟昭,并在奏折里把叶惟昭给狠狠表扬了一番。引得龙颜大悦,当场就御笔朱批封叶惟昭为武德飞将军,擢为宁州都指挥司副使,官至从五品。


    册封叶惟昭的诏书还是宫里的内侍送来的,当时叶惟昭已经可以下床了,不用天天躺床上,他实在是开心得不得了,没事就拿好的那只胳膊挥刀玩。


    内侍送诏书来的时候,叶惟昭正在玩刀。湘兰听见管家说宫里来人找大公子,惊得跟飞起来的兔子一样,提着叶惟昭的衣裳在露天的院子里就帮他把衣裳给换好了。


    徐家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宫里的人了,全家老少都聚集在厅堂里等宫里来的公公宣读诏书。


    叶霜从来没有见过皇宫,更没有见过皇宫里面的人。她呆呆地看着满屋飞扬的龙旗和厅堂外手握柳叶刀,头戴凤翅盔,身披黄金甲的御前仪仗官,只觉得自己的眼界都被打开了。


    有叶霜在的地方就会有徐修齐,徐修齐又过来了,他站在叶霜的身边陪她一起看。


    “霜表妹喜欢吗?喜欢以后你齐表哥带你去看。我爹在京中还有产业,抽空我带你上京城去玩,到时候我带霜表妹住皇城脚下最好的客栈!你可以慢慢看,天天看,让你看个够……”


    话音未落,兰氏便走了过来,抬起手往徐修齐的胳膊上狠狠一掐。


    “小兔崽子嘴又欠了!人霜姑娘需得你带上京吗?人家爹就是朝官,天子脚下的臣,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修齐不满,质问兰氏说话就说话,为什么动手?


    兰氏不悦,说“老娘看你发蠢就要揍人,又怎么了?”说着拽着徐修齐的胳膊连推带搡地就把他带走了。


    叶霜看着徐修齐离开没有说话,她的思绪被兰氏的那句话给带走了:叶济康就是朝官,天子脚下的臣。


    可这个臣是一辈子都进不了京的臣,有徐家拽着呢,离天子的脚,还远得很……


    宣读圣旨的公公生得皮白肤净,嘴上无毛,叶霜也一直盯着那公公看。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太监,原来太监是真的不长胡子的……


    一旁的徐菁菁拿手肘碰了碰叶霜发话了,“霜姐姐没去过京城吗?京中很多这样的公公,有老有少,有的年轻公公生得比女人还美!”


    听完徐菁菁的话,叶霜惊呆了,为兄妹们的见识所折服,她从来没有见过生得比女人还美的公公。兄弟姐妹们都去过京城,只有叶霜一辈子都呆在这江宁。


    “京城很大,很漂亮,比江宁城大多了。”徐菁菁热情洋溢地对叶霜讲述她曾经在京城里的见闻:


    “京城里有一条走马大街,是朝官们上朝的必经之路,朝廷里很多的大员都住这条街上。每天天不见亮,皇城里打钟的时候,走马大街上的这些官员们就该上朝了,各家的仆人们便都忙活起来,寅时不到,那些住得远的官员就该上路了。他们坐着高头大马,或五辐的大车穿过走马大街,那街很宽,有咱们江宁北楼大街两条那么宽,并排可行六架大马车,都被上朝的官员们给堵得满满的……”


    叶霜静静地听,神魂跟随徐菁菁的描述飞向了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直到上首的那位太监一声长吆吆的咋呼:“宁州通判叶济康接旨——!”


    叶霜被咋呼得一激灵,反应过来这是父亲叶济康也有份了。


    叶霜跪在地上静静地听大太监宣读圣旨,原来皇帝还赏赐了叶济康,赏他两箱珠宝,并召叶济康上京面圣。


    两箱珠宝不算得什么赏赐,但“上京面圣”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叶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抬头看跪在最前方的祖母,果然听1到此条旨意后,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个中复杂一言难尽,唯独没有愉悦。


    ……


    上一世,一直到叶霜死,叶济康都没能够获得进京的机会。叶霜死后,叶济康凭借叶惟昭殿前指挥使的身份,才进京任了翰林院侍读学士。


    可是在今世,因为叶霜出头替叶惟昭出的那一招妙计,明显引起了丹殿上那位爷的重视——


    一计便能平天下的能人不多了,皇帝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位不费一兵一卒,就替他挽救了千万苍生于水火之中的能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实叶霜能想出那招计策并非她读书破了万卷,自有成竹在胸。虽然叶霜念书还不错,但肯定不能到女诸葛的水平。


    只是因为叶霜多活了一世,眼界自然比旁人宽,再加上她过去的夫家王家就是做生意的,叶霜嫁过去做主母,手头也拿过几桩生意,有一些实际操作的经验。


    于是乎就这样,相当的学识再加上熟练的行商操作经验,叶霜能想出那先扬后抑之计,也绝非偶然。


    众人皆知,皇帝想要见的是那位出抑价良策的人。现在诏书送给了叶济康,就看叶济康是准备自己去,还是带叶霜一起去了。


    几乎不用考虑的——


    叶济康当然是自己去。


    叶霜不可能获得进京的机会,这不仅仅是叶济康一个人的选择,更是徐家老祖宗代表整个徐氏家族做出来的决定。


    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徐家老祖宗召集三房的老爷们,就关起门来做出了这个决定。


    叶霜坐在门外,看自己的两个舅舅一脸木然地甩着袖子离开。


    直到叶济康走到叶霜的面前,他和蔼可亲地对叶霜说,“是老祖宗和你两个舅舅的意思,此次上京面圣,霜儿你就不去了……”


    之后叶济康还说了什么叶霜就没听清楚了。说叶霜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有去过京城,那个传说中最繁华的城市,难得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叶霜还是很想去看一看,玩一玩的。


    脑袋里翻来覆去地都是失望,直到叶济康开始对叶霜行礼,说要告辞,叶霜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叶济康已经说完话了。


    “霜儿且留步,为父就先走了,因为明天要出发,为父先回房去收拾行李,霜儿你就在家陪你母亲吧!”叶济康客客气气地对叶霜这样说。


    叶霜看见了叶济康嘴角失控的笑意,里面有类似金榜题名后的喜悦,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发意气,甚至还有甩脱累赘后的迫不及待,与志得意满……


    叶霜暗叹一口气,总归她还是被留下来了,叶济康这回上京可是要出尽风头了。


    心底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劲儿,叶霜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嫉妒自己的父亲?


    就连叶霜都觉得自己这样的情绪来得可真是可笑!自己只是一个女人,不入仕也不办差的,更不可能指望叶霜自己去升官发财。


    叶济康能够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正是叶霜所在的徐家给他带来的。只要叶济康能记得这份恩,不要被京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好好留在徐家当女婿,敬重叶霜的亲娘,与徐三娘恩爱白头,当女儿的就应该替他们感到高兴。


    这样想明白了之后,叶霜心里也算放下了,就连那从未谋面的京城似乎也在一瞬之间丧失了吸引力。叶霜微笑着对叶济康道别,说爹爹且去忙,霜儿这就去厨房看看,添几个菜,晚上和母亲一起给爹爹践行!


    父女二人相互道别后,便分道扬镳。叶霜一个人刚走出院子,迎头看见路边假山旁站了一个人,正是刚送走宣旨太监的叶惟昭。


    叶霜的脚下顿了顿,依旧迎着叶惟昭走了过去。


    她来到叶惟昭的身边,叫他“哥哥”,还跟他道福。


    “哥哥也要上京吗?”因为叶惟昭手里也捏着圣旨,叶霜便有此一问。


    “不!”叶惟昭摇摇头,“我又不做京官,进京干嘛?”


    “那么就是爹爹一人要进京了?”叶霜问。


    “是的!”叶惟昭脸上的神情很淡然,这让叶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或许意味了什么叶惟昭不可能不知道。


    “爹爹或许会留在京城,因为此番他的能力已经被所有人看见了,皇帝或许会留下他。”叶霜说。


    叶惟昭没有说话,只饶有兴味地看叶霜的脸。


    叶霜有些生气,告诉他这样看自己是很没有礼貌的。


    叶惟昭笑了,问叶霜,“那么你想他留京成功还是不成功?”


    叶霜语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叶济康飞黄腾达还是不想了。原本她肯定是支持叶济康的,但自从知道自己的爹很可能不是叶济康后,叶霜的立场就变了。


    “我不知道!”叶霜没好气地说。


    “你放心吧!他留不下来的。”叶惟昭突然这样说。


    “你太小看徐家的能耐了,没有老祖宗的允许,任何人都没办法脱离她的掌控在京城里立足。”叶惟昭把那卷诏书卷成了一根轴,像耍剑一样很随意地在他的指端转,“当然,我除外。”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周末两天日万~


    第54章 远忧


    叶霜为叶惟昭的态度感到震惊,叶济康是他的爹,可是这个当儿子的却在人前诅咒他自己的父亲一定不能平步青云。


    上一世的叶惟昭虽然叛逆,但还不至于会这么巴不得叶济康不好,这哪里还是什么儿子?简直就是敌人!


    叶霜不知道叶济康仕途不顺了,会对叶惟昭有什么好处?想来这父子俩一个走文职,一个走武职,按说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怎生会这般水火不容?


    “哥哥,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你是不是在故意演给我看。”叶霜一脸审度地看着叶惟昭:“你没有皇位要继承,更不存在百万贯家产需要分割,你在我面前演出一番父子反目的戏码,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叶惟昭一愣,转头看进叶霜的眼睛,旋即嘴角又挂起叶霜最熟悉的那种痞笑:“我若说,我演这些就是为了你,你信吗?”


    叶霜无语,眼底已有肃杀寒冰渐起,她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因此而感动吗?”


    叶惟昭看见了叶霜眼底的寒冰,他噗嗤一声笑起来。


    “你错了霜儿,就算不为你,我也会这样做。其实就跟你看到的那样,我就是巴不得能压住他一头,无论何时,还是何地——我要他,当我手心里的一条虫。”叶惟昭淡淡地说。


    叶霜听见这话,眼底的不可思议早已隐藏不住。


    叶霜顿了顿,咽下一口口水。她不喜欢叶惟昭叫她霜儿,但叶霜也知道,要叶惟昭改口怕是不容易。只能安慰自己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为什么?”叶霜问。


    叶惟昭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眼底涌起一层让叶霜看不明白也猜不透的雾,叶惟昭转过身去,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就算是……为了道义吧……”


    ……


    考虑到叶惟昭身上有伤,叶霜便陪着他往回走一段路。


    半路上遇见湘兰给叶惟昭送披风,湘兰似乎有点怕叶霜,远远地看见叶霜,就停下脚来,缩着头站在路边再不肯走。


    最后是叶惟昭拖着病躯主动上前,走到她身边,这婢子才抄着披风给叶惟昭行了一个礼。


    叶霜看这婢子的举止就非常不愉快,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她把手上的披风给抖嗦开,再披到叶惟昭的肩上。


    湘兰缩着脖子,手里扭着帕子,走到叶霜的面前道了个福:“启禀……二小姐……大公子肩上有伤……大夫说了,最好不要受寒,所以……所以……”


    叶霜还是不说话,目不斜视,迈开步伐从湘兰身前走了过去……


    叶霜问叶惟昭,怎的你还舍不得那婢子了?


    叶惟昭不解,直到他看见了叶霜眼底闪动的火苗。


    叶惟昭笑了,说湘兰是老祖宗身边的一等丫鬟,考虑到我身边全都是小厮,所以才专门送一个丫鬟过来,我若再给退回去……怕是不大好。


    “湘兰已经不负责我起居了,我叫她只负责绣活和杂项。再说你不能这么不相信我,我叶惟昭也不是什么都要的,我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也不值得你等我这么多年了。”


    叶霜扶额,被叶惟昭这一番话给整笑了。


    “你当你是谁呐?”叶霜狠狠地奚落他,“我对你身边的这些个人和事,根本就不感兴趣!”


    说完,叶霜扭身便走。


    叶惟昭挑眉,嘴角那一弯弧度就一直没有放下来过。


    他也不拦着叶霜,就那样看着叶霜离开的背影,委屈地嘟囔一句:


    “可这事分明就是你先起的头……”


    ……


    孟长缨勾结扶桑人,在灾年困难的时候再给朝廷添一块巨石,导致宁州遭遇如此大一场变故。


    当中虽然也有其他人的浑水摸鱼,但以孟长缨为代表的扶桑人,很明显是搅动起此场乱局的最强黑手!


    孟长缨被捕,其背后的黑手也顺势被牵扯出来。


    虽然程烈也捕获到了一些扶桑人,但非常可惜的是,小林忠一逃了,捕获的扶桑人很多也只是底层小兵,拷问不出太多的有用信息。


    案件已经盘查到底后,程烈给皇帝上书,请求当众斩首孟长缨,罪名是勾结外敌叛乱。


    把一场粮价动荡定性为叛乱,这罪名可算是够重了。虽说不是战争意义上的攻城掠池,但孟长缨甘当扶桑人的箭,试图挑动宁州地区的江山安稳,是不争的事实,被定性为叛乱,当然说得过去。


    就这样,自孟长缨落网两个月后,程烈把孟长缨亲手送上了断头台。


    这一天,秋风萧瑟。江宁东城门的菜市口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孟长缨案宣告结束,依照皇帝旨意,今日就要在这江宁城的菜市口将孟长缨当众处斩。


    叶霜正与徐修远、徐菁菁兄妹一起,站在菜市口入口的一角,远看前方纷杂的处刑台。


    徐修远想靠近点看,徐菁菁死死拽住他的手,不准徐修远再前进一步。


    “哥,别走了!娘叫你保护好我们的!”徐菁菁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徐修远。


    徐修远无奈,只能立在当地,任由徐菁菁躲在他身后,把他当一块人形盾牌。


    叶霜带着帷帽,躲在面纱的后面远远看那监刑台。上头坐了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叶济康上京不能参加,叶霜认得其中一个是州府衙门里头的同知雷永畅,另外几个她不认识,但肯定都不是要职。


    叶惟昭因为养伤没有来,但程烈也没有出现。


    这不正常。


    按理说处斩孟长缨宣告此次粮价之战朝廷取得了伟大胜利,除此之外,还能震慑其他不守规矩的大户人家,程烈应该很积极地来参加才对。


    可程烈却没有来,就连叶霜都觉得不合适。


    其实叶霜猜得没错,程烈没有来,只是因为杀掉孟长缨并不是朝廷的胜利。


    准确来说,朝廷还没有取得胜利,孟长缨只是程烈实现自己目标过程中的一步而已。


    不光是小林忠一依旧逍遥法外,更重要的是孟长缨的势力并没有全部被剿灭。只折损一点金银钱财和几条人命,其实这些损失对扶桑人来说并不算得什么。


    就跟之前叶惟昭对叶霜说的那样,那位小个子的漂亮女人并不是孟小晚,虽然到死都没搞清楚她的身份,但总归不是一个好人。


    孟家折损了老爷,却还有根在——


    那就是孟小晚。


    孟小晚虽然是个女人,但叶惟昭知道,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孟长缨唯一的女儿,也是被孟长缨给予了厚望的血脉。能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让出去,深埋于后只一心深耕的人,必定都是干大事情的!


    除恶不能尽,这是程烈和叶惟昭给他们自己埋下的巨大隐患,也是此次野马荡清剿行动的最大败笔。


    更何况程烈来江宁的目的远远没有实现,他要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原本以为叶惟昭潜入了扶桑人的老巢,这次就一定得手了,现在看来情况远比当初预料的要复杂,程烈要做的依旧还有很多很多……


    不多时,自远处刑台前传来一声锣响,有令官高举令旗,口中大喊,“午时已到!”


    行刑台正当中那位雷同知早被风吹得蔫不拉几的,听见时辰到了自己终于可以下衙了,精神乍起,忙不迭把手里那块捏了多时的牌子往地上一扔,大喝一声:“行刑!”


    ……


    人头落地的时候徐菁菁没敢看,趴在徐修远的背上可劲地问徐修远“完了没有?完了没有?”


    徐修远哭笑不得,说你折腾这么复杂叫我们陪你过来看杀头,完了你自己又把眼睛蒙起来,早知道这样,你还来看什么呢?


    徐菁菁白了徐修远一眼说,“叫你看了好跟我讲呀!”


    徐修远笑道,“你看霜姑娘就不一样了,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叶霜无语,前世叶霜的肚子也烂了,流了快半年的脓水,天天都在看各种惨状,可不比看这掉脑袋刺激多了。


    徐菁菁听了很是惊讶,一脸崇拜地看着叶霜,朝她比起一根大拇指:“霜姐姐厉害!”


    叶霜摇摇头,伸手拍掉徐菁菁的那根大拇指,催兄妹俩快走,出来这半日,该回家了。


    这回换徐菁菁无奈地笑了。


    自打叶霜出了那档子事,胆子就变得格外的小。她似乎很担心坏人没有被抓尽,死活不肯出门,生怕再被人劫走似的天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自己的房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


    今天叶霜是叶霜自我禁足一百天后的第一次出门见光,今天肯出门都是因为徐菁菁劝她:“害霜姐姐的人今天都砍头了,去看看就能解气”,这样才给带出来的。


    徐家的马车停在距离菜市口不远的街对面,徐修远带着徐菁菁和叶霜两个妹妹一起过街坐马车。


    走过大街,朝马车停着的小巷子里走的时候,突然,从路旁一家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帕头,身穿黛青色的襕袍,腰间一根九环蹀躞玉带銙分外亮眼。


    来者被眼前路过的几个人给惊了一下,旋即便高呼了一声,“徐公子、徐姑娘!”


    走在最前面的徐修远、徐菁菁停下了脚,跟在后头的叶霜也循声望去……


    这不望不打紧,一望差点把叶霜的老命给吓丢了!


    立在道旁那位呼唤徐修远的男人斯斯文文的,长一张风光霁月的脸,那是叶霜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不是叶霜的“夫君”王希禹又是谁!


    第55章 夫君


    说叶霜被吓得魂飞魄散都不为过,婆婆杨氏给人的心理压迫过大,哪怕到现在叶霜看见王希禹,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都是,针对自己今天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应该编一个什么理由?


    就在叶霜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想应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的时候,但见那王希禹笑容满面地径直走到徐修远和徐菁菁跟前,对他们两个人分别鞠了一躬。


    “真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修远兄,小弟还说什么时候去找你,上次你托我修复的梅瓶我已经修复好了,想叫你来看。”王希禹笑眯眯地对徐修远说话,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徐修远身后的叶霜。


    叶霜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嫁人呐!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见王希禹。想明白了这件事,叶霜心里总算是放轻松多了,她冷眼看身前的王希禹怎样笑意宴宴地与徐修远说话,她从来都没有从这种第三人的角度看过王希禹,只觉得这样的体验好神奇。


    徐修远和徐菁菁兄妹笑着对王希禹还礼,徐修远告诉王希禹说今天菜市口砍头,徐菁菁想看,今天他带两个妹妹一起出来看砍头的。说完徐修远抬手指了叶霜,跟王希禹介绍,“这就是我的表妹,叶霜。”


    叶霜“再一次”与王希禹见面了,与第一次不同,这次的王希禹并不在坑里。


    而叶霜,也已经从坑里爬起来了。


    菜市口在砍头示众,王希禹当然知道,他转头,在看过叶霜第一眼后,王希禹的脸上漾起一层暖融融的笑。


    那是叶霜无比熟悉的笑,确实如母亲说的那样,软弱无能的人往往都会给自己披一层老实人的外衣。本质上却是无底线的顺从,没有担当。


    他们的笑容温暖动人,平易不带分毫锋芒,然而就是这种老实人的笑,曾经一次又一次蒙蔽住叶霜的心,拽住她离开的步伐,却不能给叶霜庇护的港湾,甚至远不如还是外人的叶惟昭。正是这种毫无意义的“温暖”,让叶霜不得不守在暗无天日的王府里,接受那些永无宁日的折磨。


    “在下王希禹,见过叶姑娘。”王希禹彬彬有礼地对叶霜唱诺。


    王希禹站在叶霜面前说完那句话后便有些喘,气喘很轻微,一般人或许会忽略,但叶霜听出来了。因为叶霜在上一世伺候过他的病,每每听到王希禹开始有点这样的苗头的时候,叶霜就要给他安排煎药,已经养成习惯了。


    叶霜有些惊讶地发现王希禹比印象里头瘦了一圈,比上一世年轻不少的他,病却似乎比叶霜印象里头重了许多。


    但是叶霜不在乎,更没有半分情绪上的怜悯。


    叶霜不说话,只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如果可能,今生叶霜一定要让那个王家对自己望而却步,老实人,孝顺孩子什么的,叶霜实在是受够了!


    见叶霜如此冷漠,一旁的徐修远有些惊讶,从前的叶霜并不是这样的。他这个表妹不说为人有多热情,但最基本的礼仪还是很讲究的。


    但徐修远也不好当外人面说什么,只能用比往常更加热情的态度问王希禹今天也是出来看砍头的么?


    王希禹对叶霜的冷漠也不往心里去,他笑眯眯地对徐修远摇摇头,羞涩地说不是的,因为有个朋友今年中了进士,王希禹想送给这位朋友一把剑,东门这边有家打铁店不错,王希禹给自己的朋友定了剑,今天他是过来取剑的。


    听见这话,叶霜想起尹禾也是今年参加科考,也不知道他考中没有。


    不过叶霜想尹禾的问题也只想了一瞬便丢去了脑后——尹禾早已与她无关,考上考不上都不是叶霜可以去操心的。


    徐修远似乎对王希禹提到的那个啥梅瓶很感兴趣,拉住王希禹问了好久,问那梅瓶还看得出裂缝不?除了能看见的那条裂缝,其他地方还有没?釉彩受损了吗?会不会影响梅瓶的寿命?


    王希禹都一一答了,他似乎也很喜欢这只梅瓶,解答得很仔细,包括梅瓶为釉下彩,厚胎,这种厚胎釉下彩最为持久,烧、磨、烤对釉层都不能造成很大的影响。他连梅瓶的胎质较松,瓶身本来就有一条接坯都给徐修远说了。


    徐修远不会烧瓷,肯定不懂王希禹说的那些用语,但架不住徐修远发自内心喜欢啊,就算听不懂,他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离开的时候,王希禹谦恭地对徐修远兄妹道别,也同样谦恭地对待叶霜。


    自始至终叶霜都没有与王希禹说过一句话,见对方对自己告辞,她也依旧只微微点头,看也不看王希禹就走了过去……


    ……


    离开王希禹后,叶霜心里依旧莫名发慌。


    她知道现在王希禹才十六七的样子,他们王家应该暂时还想不到帮他找媳妇。


    虽然叶霜现在是安全的,但一旦见过了王希禹的脸,过去那些在王家时发生的种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


    叶霜憎恨这种感觉,只觉得这世界上怎么到处都是危险,她想逃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门了!


    回家路上,叶霜问徐菁菁,刚才修远哥哥和那位王公子在说什么梅瓶?


    徐菁菁笑着告诉叶霜,“是哥哥新得的青花如意垂肩梅瓶啊!”


    “这是什么瓶。”叶霜问。“是古董吗?”


    “嗯……也不算太古吧!”徐菁菁想了想,“也就前朝的东西,不过名气倒是挺大的。”


    “靖王妃姐姐你知道吧?”徐菁菁问叶霜。


    叶霜点点头,靖王滴血烧梅瓶的传说她当然知道。相传前朝岭南有位靖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就是靖王妃。因靖王妃身染重病,有巫医告诉靖王,说王妃是中了一种邪灵的诅咒,只要靖王用自己的血烧制梅瓶,就能把王妃身上的邪灵控制住。


    于是靖王信了,他用自己的血做料,混合陶土开始给靖王妃烧制梅瓶。烧制了七七四十九天后,靖王妃依旧去世了。巫医说因为靖王的心不诚,现在需要靖王用自己的命,方能换得靖王妃回魂,听得巫医此言,靖王毫不犹豫纵身跳入烧瓷的窖坑,最终换得靖王妃转世,二人重续前缘。


    叶霜第一次听见这故事的时候就觉得离谱,这分明就是骗子骗取靖王性命的屠杀行径,居然还被歌颂成了两个受害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那个干坏事的巫医就这样全身而退了?


    叶霜觉得这个故事就是那个行凶的巫医为掩盖他自己的罪行瞎编的。可是因为靖王夫妇的故事是前朝的事情了,叶霜也没办法去提醒这对夫妇,只能作罢,为此还气堵了好久。


    “这是靖王妃墓里的东西,后来岭南发大水,王妃的墓不幸沉入了水底。目前市面上仅存的就只有这只梅瓶,还是被盗墓贼偷出来的,所以这只梅瓶便有了特别的意义。”徐菁菁注视着远方,眼睛里都是向往的神色。


    “王公子是一个心思纤巧的人,他很喜欢这只梅瓶,告诉我哥说他要用毕生所学,一定要把靖王妃的梅瓶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徐菁菁说。


    心思纤巧……


    叶霜无语,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起来前世王希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她笑了,没有再跟徐菁菁说什么。一个连责任都不敢承担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替靖王妃提鞋?还修复靖王妃的青花如意垂肩梅瓶,也不怕玷污了这宝瓶!


    ……


    或许因为白天看见了王希禹,当天晚上,叶霜竟然梦魇了。


    她梦见自己又怀孕了,婆婆杨氏用菜刀剖开了叶霜的肚皮,菜刀冰凉冰凉的,刀划上叶霜肚子什么地方,那块皮肉就冰凉刺痛到哪里。疼痛的感觉如此真实,让叶霜瞬间就相信这是真的了。


    叶霜吓坏了,四肢僵硬到忘记了反抗。


    她看见杨氏把手一捞,从叶霜肚子里捞起来一坨人形的血球。


    杨氏举着那血球,放在手中把玩,就像在把玩叶霜血淋淋的心。杨氏看着叶霜咧开嘴,露出内里像狼一样的牙齿。


    “蠢女人,你太蠢了,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蠢的女人!你对不起我的儿,可怜我儿,才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那个男人。”杨氏的眼睛像狼一样幽蓝幽蓝的,寒冷,无情,带给人恐怖的感受:


    “你知道吗?你被你哥骗了。叶惟昭自始至终都在痛恨你们这群吸食老百姓血肉的权贵,他痛恨徐家,也痛恨你!徐勉那个老古董在他女儿这个问题上就像被人下了降头,得了失心疯,非要把他女儿造的孽转嫁到另一个家庭的头上,生生抢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夺了另一个孩子的父亲……


    你说他能不恨你吗?”


    杨氏嘻嘻笑着,那笑容比鬼还吓人。


    “他是故意的……


    他让你怀了他的孩子……再抛弃你们。


    就跟他的娘一样……”


    叶霜睁大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疯狂颤抖,她惊恐地看着杨氏把她手上那坨血肉模糊的东西给塞进嘴里,像狼一样凶狠地大嚼起来。


    耳畔回响着杨氏大口嚼肉,夹杂着骨碎筋断的“卡崩”声……


    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断了。


    叶霜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当她被红荞唤醒的时候,依旧在忍不住放声大哭。


    红荞被吓坏了,抱紧了叶霜,拚命在她耳旁“呸!呸!呸!”地吐个不停,一边打小人。


    折腾了好久,叶霜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红荞没有问叶霜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放低了嗓音迭声安慰她一切都是假的,梦醒了那些坏东西就都跑了。


    叶霜啜泣着,在红荞的安抚下重新回到了被窝。她叫红荞回去休息,自己现在已经好了。


    红荞不信,叫叶霜闭上眼睛继续睡,她就在这儿看着她,等叶霜睡着了再走。


    叶霜苦笑着摇摇头,伸手把红荞给推了出去。


    “快回去睡,我这里不需要谁看着!”叶霜佯怒,拿眼睛瞪着红荞。


    红荞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她叫叶霜闭眼睛睡,若有事,喊一声她就进来了。


    叶霜点头,微笑着目送红荞离开。


    周遭再度陷入黑暗,叶霜却睡不着了,睁大了眼睛看窗外墨黑色天空里惨白惨白的云。


    窗外,山色暝蒙,枭鸟呜咽。耳畔依旧回响着杨氏像鬼一样不绝于耳的怪叫声:


    “还我儿来……贱货你还我儿来……我儿可是拿他的命,换你这条贱货的命……”


    第56章 及笄


    叶济康离开江宁远赴京城已近三个月,桃花凋谢,院子里又被满树火红的石榴花给铺满了。春归夏至,叶霜满十五了。


    徐府准备给叶霜举办及笄礼,虽然叶济康不在家,但是这并不影响徐府按原计划给叶霜举办及笄礼,并且大家都默认叶济康是一定不会对此安排有什么意见的。


    老祖宗亲自给叶霜定了个正宾,替叶霜加笄。那就是二房的主母,徐菁菁的亲娘,尹立娟。


    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地,大房的兰氏隐身了。兰氏很忙,最近她一直都在忙着与南甸宣抚司章同知家结亲家的事,顺便逼迫徐修齐答应与章家大姑娘章沁的亲事。


    听徐三娘说起兰氏的手段之狠,有一次徐修齐执意不肯去章家,兰氏甚至拿起了从前徐老太爷传给徐之桥的刀,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说徐修齐不听话,她也不活了。


    看大房那磨刀霍霍的架势,叶霜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徐修齐“不小心”看见章沁洗澡,怕不也是那兰氏的主意。毕竟若提前知道了这里有人在洗澡,尤其是章沁在,徐修齐怎么可能再靠近半步。


    但男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他嘴上说着再不喜欢,如果你真给他塞进怀里,他也就算了。


    所以兰氏就是看准了徐修齐这一点,才如此铁腕又坚定地把这桩亲事给推动下去吧……


    二房的尹立娟之前回娘家照顾她生病的老娘,暂时不在徐府,后来等尹立娟从娘家回来,叶霜的及笄礼便紧锣密鼓地推进起来。


    徐菁菁做叶霜的赞者,听徐三娘说是徐菁菁自己去找老祖宗讨的。老祖宗原本觉得徐菁菁年纪小了,怕她说话不周到,可徐菁菁很执着,还跟老祖宗保证,她一定会好好准备,绝不出错。


    叶霜记得上一世没有同辈的女孩愿意给自己做赞者,府里的徐菁菁不喜欢她,府外的章沁更恨她,最后还是徐家远房的一个姑姑正好来江宁玩,参加了叶霜的及笄礼,做了叶霜的赞者……


    回想这些,再看看今世徐菁菁对自己的态度,叶霜突然还有点感动——这是不是意味着叶霜,真的可以做更好了呢?


    立夏过后的第五天,叶霜的及笄礼在徐府后花园,一处花木葱茏的庭院里举行。


    叶霜在厢房沐浴熏香后,换上童子服,红荞替叶霜梳好双鬟髻。一众婢女仆妇围着叶霜安坐东房等候的时候,叶霜听见一阵吵闹声自外面传来。


    “谁在外面吵,发生了什么?”叶霜低声询问红荞。


    红荞示意叶霜稍等,派了一个丫头走出去打听。很快,出去打听的丫头回来了,告诉叶霜说是大房的小公子徐修齐跟大奶奶又闹起来了。因为今天章家要派人过来观礼,徐修齐拦在门口不让人进。


    “……”叶霜无言。


    她能理解徐修齐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但又天天阴魂不散死活要缠过来的人物会有怎样的感觉。


    但这也不是章沁的错,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徐修齐不可以这样对待章沁。


    可是这毕竟是他们大房的事,叶霜也不方便插手,惋惜归惋惜,叶霜也不能对他们大房的任何一个人发表任何意见。


    好在门外的那一阵嘈杂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结束了,叶霜想,一定又是兰氏拿出了她威胁人的看家本领,总是能拿捏住徐修齐的。


    三房的男主人不在家,自有徐三娘充当主人立于东面台阶位等候宾客,数名婢女充作有司,托盘站在西面台阶下。


    不多时,老管家过来禀告三娘说宾客们皆到齐。徐三娘侧身相询身后的赞者徐菁菁,霜儿是否准备妥帖?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三娘点点头说:那么咱们就开始吧。


    现场的奏乐声响起,隆重悠扬。


    待众人皆入席,赞者徐菁菁走下场,将台上的烛火点亮,香枝燃好。


    管家老徐是赞礼,凝神屏息高唱:“笄礼始——”


    全场静。


    叶霜着采衣采履自东房走了出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梳着孩提时代的双鬟髻,一身素净不着一粒珠翠,眉间尚带一丝稚气,可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与从容。


    徐老太太坐在观礼席的正中央,她远远看着叶霜,眼底慈爱之色脉脉,压制且激动的情绪,就连台上的叶霜都感觉到了。


    老祖宗是最不容易的,独自支撑着偌大的徐家不崩散,一直走到今天,自然感受深刻,叶霜在心底里这样暗暗地想。


    徐修齐没有在,毫无疑问这是被兰氏用绝招给撵回去了,南甸宣抚司章家人在,叶霜已经看见章沁和另外几个面生的妇人坐在兰氏的身边,满面带笑地说着什么。


    叶霜来不及在心底为徐修齐表达一点同情或是什么的,她就看见了坐在最远处的叶惟昭。


    叶惟昭的脸色好看了些,光看外表,似乎跟受伤之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他靠坐在门外的廊檐下,一条腿上靠了一根拐杖,那根黑黝黝的花椒木拐杖很随意地靠在那根健硕又修长的大腿上,出人意料地竟给他增添几分诡异的破碎与脆弱感。


    叶惟昭的身边方圆一丈都没有人,这让叶霜站在典礼台上一眼就能看见他……


    叶惟昭的伤在肩上,为什么要拄拐,叶霜不知道,就觉得这厮肯定已经好了,在装。


    这个连伤都装得不实诚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霜看,他的嘴角挂一抹笑,浅浅的,带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就像穿越时空的叶惟昭,站在轮回的那一头看着她——


    势在必得!


    叶惟昭从来都会在不经意间展露他深藏在内的几分邪气,可是一直以来,吸引住叶霜的是他身上的一身正气,可是那些偶尔闪现的邪气,会刺激到叶霜敏感的神经,带给她不安全的感觉,叶霜不喜欢。


    无奈今天这现场容不得叶霜表达她的不喜欢,典礼已经开始了。


    只听得赞礼唱:“请正宾盥手,赞者为笄者理妆。”


    一旁的徐菁菁走了上来,替叶霜梳理发髻。徐菁菁在几名婢女的帮助下松开了叶霜头上象征孩提时代的鬟髻,为叶霜重新改了一个螺髻。正宾尹立娟则起身,在主人徐三娘的陪同下净手,拭干,再与徐三娘相互揖让后,各自归位就坐。


    赞礼唱:“请正宾为将笄者加冠笄。”


    尹立娟再度起身,有婢女端着盛放冠笄的托盘上前,尹立娟接过冠笄,双手端捧,一脸郑重地来到叶霜的面前:“吉月令日,徐氏二姑娘始加元服,告别过往,祝愿霜儿能收获天下所有的幸福,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尹立娟是一个和蔼的女人,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二老爷徐之行不喜读书,能天南海北地跑着到处干营商倒非常合他胃口,所以与大房的情况不一样,徐之行阴差阳错反而干上了他最喜欢的行当,尹立娟也对三房没有太多思想上的芥蒂,所以尹立娟倒是一直都把叶霜当自己的外甥女看待的。


    尹立娟很仔细地把金光灿灿的冠笄带上叶霜新梳的螺髻上,正了正,笑道:


    “霜儿甚美,真叫人挪不开眼睛……”


    叶霜扬起嘴角,恭恭敬敬冲着尹立娟行了回拜大礼。


    叶霜自尹立娟手中接过祭拜天地的酒樽,跪着将酒撒于地上,酹过酒后,尹立娟再将魏清漪自地上扶起:“霜儿眉若远山,眸似秋水,颇有些倾鬟低黛几娉婷的韵味,今日姨母赐你小字一个娉,往后唤你娉儿可好?”


    叶霜抬起头,看见尹立娟眼中满满的情谊,她扬起嘴角,朝自己的这位舅母展露出最美好的笑,她长跪到地对尹立娟致谢:


    “谢二舅母赐字。”


    耳畔响起赞礼的唱词:“笄者三拜。笄者拜父母,感念父母养育之恩。”


    叶霜转身,对着端坐高堂正中的徐三娘叩拜。叶济康不在,自然就没有他的位置。


    其实在及笄礼开始之前,正宾,也就是尹立娟想到了要不要在徐三娘身边也给叶济康摆一张椅子?但徐三娘认为只有死了的人才会给摆个虚位,叫后人光拜那只凳子,所以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徐三娘给否定了。


    今天笄礼正式开始,老祖宗见这场面上完全没有叶济康的存在感,她有些不高兴。按说在其他人家,如果遇上这样重大的典礼缺了男主人,主持典礼的女主人常常会委托家中的其他男性长辈代替男主人坐上那个位置,并且代为传达一封男主人写的信,哪怕就几句话,也是可以的。


    但是看今天这个情况,徐三娘应该忘记了她其实还有一个夫君……


    因为典礼正在进行,徐老太太不好发作,只能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压制自己的情绪。


    直到叶霜拜完了师长开始拜徐家的全体先祖,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她唰一声站起来,拄着太师杖,盯着堂上的徐三娘,眼神犀利。


    一旁的大老爷徐之桥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自己的老娘,死死控制住。


    “娘,没事!叶通判不在,三妹搞什么他都统统不知道。”徐之桥说。


    “回头儿子会跟宾客们都一一解释的,一定叫他们不敢多嘴。”徐之桥面不改色心不跳,滴水不漏地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


    老太太也不是一个容易脑袋发热的人,被自己的儿子这么一拽,她便又清醒了。


    老太太心里火煎油烹地沸腾了好久,才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是孙女的大日子,自己这个当祖母的,不可以给孙女难堪。


    终于,老太太没有发一语,又重新坐了下来。


    徐之桥朝着愣怔在台上的赞礼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及笄礼已近尾声,身为尊者的徐三娘正在对叶霜说寄语,徐老太太却再也没能看下去。她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神情很是凝重。她朝身旁徐之桥的方向侧了侧身,徐之桥看见了,主动迎上去。


    却只听得老太太凑在徐之桥的耳边,说了一句:“我只是想让你三妹安稳过一辈子,怎生就这般难……”


    第57章 吐露


    典礼后,有宾朋围上来,她们多来自府外,有徐家的宗亲也有与徐家交好的其他大户人家,她们都是来给叶霜送礼物的。


    叶霜站在人群的中央,有些担忧地向外张望——今天的笄礼办得有些纰漏,她担心这会刺激到远坐在房檐底下的叶惟昭。


    可是房檐下空空的,叶惟昭已经走了。


    哪怕到今天,叶霜在心里依旧是想与叶氏父子和平共处的,不管长辈们之间有再多的恩怨,如果还当彼此是一家人,那么就尽量和平地过下去吧!


    叶霜不知道叶惟昭今天会有什么感受,心下便有些忐忑。可是接下来她就被人给围起来了,再也没能力去考虑叶惟昭了……


    章沁是最后一个来见的叶霜。


    当时叶霜已经收了一大堆的礼,红荞把东西分成了两摞,分别安排两队人马给带回去。就在这个时候,叶霜看见了站在人群外的章沁,正一脸谨慎地朝自己微笑——


    还是那细细的眉头吊稍的眼,一点不亮眼的身材,微含的胸。章沁这张脸,放人堆里确实过于平庸了些。但哪怕再平庸的脸,章沁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沉静气质,无不提示着众人,这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叶霜非常清楚章沁的敏而内敛,外柔却内刚,她丝毫不在乎章沁不亮眼的身材或微含的胸。叶霜叫红荞给章小姐看座,她远远对章沁微笑着颔首,这让章沁终于有了勇气走过来与叶霜说话。


    “章沁见过二姑娘,今天是二姑娘的好日子,祝愿二姑娘今后万事亨通,百事大吉!”章沁走过来,给叶霜奉上一件小礼物。


    叶霜欣喜地收下章沁送给自己的礼—— 一只精美的凤鸟铜香炉,刚好人的一掌大,雕工精湛,触手柔润细腻,是一件非常好的小文玩。


    叶霜请章沁坐,还叫红荞去把自己新得的玩具小马给章沁看。二舅徐之行送了叶霜一对彩色的小木马,小马是用漂亮的酸枝木做的,被打磨得特别光滑,同现实中真正的小马一样,玩具木马的关节都是活动的,拧紧阀门,小马就能跟真马儿一样跑起来。


    叶霜把这对小马中的一匹送给了章沁,章沁受宠若惊,急忙推辞,说今天是二姑娘的成人礼,怎么反倒往外处送的?


    叶霜笑着摆摆手,对章沁说,“霜儿喜欢章姐姐这样通透的人儿,想与姐姐做朋友。”


    章沁被叶霜的真诚打动了,她不清楚叶霜究竟喜欢她什么,但叶霜却是除了兰氏之外,第一个对章沁表达好感的徐家人。


    哪怕是当家人徐家老祖宗,在见章沁母亲的时候都淡淡的。徐老太太对章家这种态度其实很好理解,徐家怎么说都曾经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天子门生会见一个被发配穷乡僻壤的小小同知,更何况章家还不一定能够与徐家结亲呢!


    章沁千珍万爱地把叶霜送的小马揣进怀里,告诉叶霜说叶霜是她来江宁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往后就算他们章家不能与徐家结亲,她章沁都一会一直把二姑娘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叶霜说:“章姐姐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和齐表哥结成连理的。”


    章沁自嘲地笑,“托二姑娘吉言,感觉你比我自己还有信心……”


    叶霜点点头说是,章姐姐你有所不知,齐表哥他性情单纯,虽说身体已经长了二十年,心里却更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章姐姐与他相处的时候,便把你自己当个孩子就好,这样的人恨得简单,爱得也容易。所以抗拒你的时候看上去很坚决,但是要他接受你,也就一两次玩耍的事。”叶霜这样对章沁说。


    章沁了然,频频点头说二姑娘真是个明白人儿,看人眼光老道。


    叶霜笑着摆摆手,自嘲道,“哪里哪里,章姐姐过誉,只是因为霜儿也曾经是一个皮孩子,跟着齐表哥闯过不少祸,干下不少幼稚的无用功,便心有所感罢了。”


    ……


    忙碌了一整天,叶霜回到自己的院子,出人意料地发现徐修齐竟然在自己的门廊底下坐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叶霜四下里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的丫头们都躲在小院的背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脸惊恐地朝外张望。


    叶霜暗叹一口气,朝门廊底下的徐修齐走了过去。第一次,叶霜没有再撵徐修齐走,只叫他一声“齐表哥”。


    “进来喝杯茶。”叶霜这样对徐修齐说。


    徐修齐是表哥,来表妹的院子里守着,被一大群下人围观,传出去也不好听啊!既然今天徐修齐有话要说,不如关起门来说还更好些。


    徐修齐也不说话,听见叶霜邀请自己了便虎着脸从那廊檐底下站起来,跟在叶霜的身后,闷头就钻进了房间。


    叶霜倒了一杯茶,送到徐修齐的面前后,便在徐修齐的对面坐下。


    “齐表哥……”


    “霜表妹!”


    两个人竟一齐开了口。


    叶霜颔首,示意徐修齐先讲。


    徐修齐默了默,从怀里摸了一只锦帕递到叶霜的面前。


    叶霜不解,抬眼看他。


    “送给你的,今天及笄的礼物。”徐修齐说。


    叶霜伸手接过那锦帕,打开来,入目一对碧绿欲滴的手镯,叶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极品的祖母绿玉手镯!


    叶霜惊讶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对玉手镯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不过送一份笄礼,却送这样的手镯,叶霜不敢收。


    徐修齐看见了叶霜眼里的惊讶,开口道,“这其实也不单纯是给你的笄礼……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祖母送给我娘的传家宝,只传家里的儿媳妇的……”


    不等徐修齐说完,叶霜的关注点就已经被带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徐修齐,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你又偷大舅母的东西?”


    “……”徐修齐无语,他原本的重点并不是偷东西,但不知怎么回事叶霜就只看见这个了?


    “不是……”徐修齐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涩,“我想说的其实是……”


    “我就问你这对儿手镯是不是你偷的?”


    “不是……”


    “是大舅母给你的?我要听实话!”


    “……这……这个……这倒不是……”


    叶霜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不还是偷的吗?”她伸出手,指着徐修齐手里的那对镯子,命令他:


    “你给我放回去!”


    ……


    徐修齐被叶霜给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块桌子,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叶霜看在眼里,就算心里有再多不忍也坚决要痛下杀手,一刀斩尽。


    她给徐修齐写了一首诗,交到他手上。叶霜打趣地叫徐修齐好好学习做生意,往后才能给我外甥一个好的家业,供我外甥去京城里上学,才有机会做大官,光宗耀祖。


    徐修齐看着手里的那首小诗,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纷纷扰扰经年,世事浅尝即止。


    欲取心静如水,身须似岭云闲。


    叶霜没有提她心上人在何处,也不提她眼里的徐修齐究竟怎样,却只说自己要当“静水”和“岭云”——


    虽然没有明说拒绝,但这与拒绝,其实无甚区别。


    徐修齐不怎么念书,但这么几句小诗还是看得明白的。今天他过来送镯子给叶霜,已经鼓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却依然是这样的结果……


    徐修齐想,他或许要失去叶霜了。叶霜不肯嫁给他,母亲又对他逼婚,坚定如徐修齐,都不知道自己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坚持还能继续多久。


    临走前,徐修齐依然不死心,他停下脚来问叶霜: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叶霜一愣,旋即告诉他,这与自己有没有心上人无关,更何况就现在这情况,齐表哥觉得我像有心上人的样子吗?


    徐修齐一听这话,得!叶霜就算空着也不想徐修齐一次机会,比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他还要更让人绝望呢!这不就是绝无希望的意思了?


    徐修齐受不得被叶霜这样拒绝,从小到大,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齐表哥、齐表哥”喜鹊般喳喳叫的那个小女孩,怎生就不见了?


    徐修齐难过到想哭,他不想被叶霜看见自己的脸,扭头就要走,却被叶霜出声给叫住了。


    “齐表哥!”叶霜坐在灯下柔柔地叫他。


    徐修齐转身,看见那跳跃的烛火在叶霜的脑后照出一个大大的光晕……


    “从小时候到今天,霜儿最好的朋友就只有齐表哥一个。”叶霜说。


    “所以……霜儿谢谢齐表哥……”


    徐修齐惊讶地发现,叶霜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泪光!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叶霜,朝她走了过去。


    叶霜自领口里摸出来一只被丝线挂着的玉铜钱,展示给徐修齐看。


    “这是我五岁时齐表哥去菩萨那里给我求的,果然可以给我带来好运,好几次帮助我逢凶化吉,霜儿一直都带着,霜儿会一辈子记得齐表哥的好。”


    徐修齐心堵,好想放声大哭。


    他伸手,想摸摸叶霜,手伸到半道却无力地垂了下来,只能摸摸那椅背上叶霜的影子聊以慰藉心底的悲伤。


    “不用谢,我是你的齐表哥啊……”徐修齐在心底里这样对叶霜说。


    ……


    窗外,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自叶霜的房梁下掠过一道人影,人影熟门熟路地穿过小院、绕过回廊和影壁……时间正好,角度也正好,避过了院子里尚未入睡的仆妇和丫鬟。


    徐修齐像个幼稚的大娃娃,叶惟昭从来没有担心过叶霜会不会爱上徐修齐,因为就光兰氏这一关,叶霜就不可能迈得过去。


    叶惟昭担心的是其他,他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尽快地变强大,强大到,赶得上迎娶叶霜。


    第58章 女商


    因为湘兰的存在,让叶霜对去镜园有些排斥,明知是自己强词夺理,她依然把错归结到叶惟昭的头上。叶霜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再主动去见那个烂膀子的家伙,叶霜就是小狗!


    自发下这样的毒誓,叶霜果然很久都没再去看过叶惟昭。


    这一天叶霜正坐在窗边一边看红荞新给她买的话本,一边剥香瓜子吃,突然,丫鬟进来报菁姑娘来了。


    叶霜抬头,就看见徐菁菁一脸气鼓鼓地走了进来。


    叶霜不解,问徐菁菁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徐菁菁不说话,抓起叶霜面前的香瓜子出气式地狠狠嚼了几口,对叶霜说:“霜姐姐,陪我出去喝酒吧!”


    叶霜原本不想去,但徐菁菁心情不好,叶霜更不敢拒绝,只能勉强答应。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叶霜出门依旧带上了帷帽。此时已经快要到六月,白天的太阳还挺烈的,姑娘们为了凉快,很多都不带帽子了,充其量在耳边随便挡一条纱巾,权当避一避烈日。


    徐菁菁看见叶霜带帷帽,知道自己的这个姐姐胆小,还是害怕的,便主动牵起叶霜的手,叫她跟自己坐一辆马车就好。


    姐妹两个坐上马车,带上护卫一路往城郊走去。


    马车来到宁水河畔一处叫桃花坞的地方,便拐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占地很广,马车走了好一阵,依旧不见尽头。


    叶霜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好奇地问徐菁菁,马车要把她们带去哪里?


    徐菁菁朝叶霜眨眨眼说姐姐莫急,稍后便到了。


    见徐菁菁这样,叶霜更是好奇,胃口被吊得老高。好容易马车停下来了,叶霜定睛一看,发现马车停在了一处精致优雅的园林前。


    叶霜下车,入目一面高大的广梁大门,四角飞檐翘起,扑朔欲飞。房檐底下挂了一块匾额,上书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珉园”。


    徐菁菁告诉叶霜,这院子是因官场失意而还乡的前朝御史明显诚,回乡后买了百亩地所建私宅。园中有水,浚治成池,隙地缀花圃、竹丛、果园、桃林,间杂稀疏房宅,内里共有堂、楼、亭、轩共三十九处。


    后因明家子孙势衰,三年前该宅院被明家后人作价三千贯低价卖出,后又数易其手,前不久被一富商收购,整饬之后改作私家酒楼对外开放。


    叶霜了然,走入院门后为珉园的恢弘气势所摄。


    珉园之精,将江南山水之美,尽彰至致。园子以水为据,山水萦绕,厅榭精美,花木扶疏,行走其间,让人乐而忘返。


    刚走进院子,便有小厮相迎,为了与这雅致的院落相呼应,这里的小厮也没有半分闹市里馆驿酒楼的跑堂气息,全都穿着精致的缎衫,跟高门大户里养的家童一样,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小厮领着徐菁菁与叶霜,来到一片荷塘边一幢楼阁底层的花厅里坐下。


    叶霜四下里张望,发现这私家酒楼果然够“私家”。不光在进门处有大一点的厅堂,供十几桌客人合用。想单独吃饭喝酒的,还有内里这些散布各处的小庭院,小轩榭,都单独成院,一院一景。


    在很小的亭子里,便只摆一桌。叶霜他们这间是一处两层的大屋带两侧花厅,便开了四间厅堂,叶霜和徐菁菁坐的是其中一侧的花厅。


    虽然开了四个厅,但中间有围挡有花木,各厅之间相对独立。在这样的地方喝酒,哪怕是女人也不用担心不方便,因为旁人几乎影响不到你,你也影响不到旁人。


    徐菁菁非常豪放的叫小厮先上两坛玉露白,今天她要不醉不归!


    叶霜听言急忙劝阻,叫那小厮先上菜,有吃好喝的先上,酒慢慢来。


    徐菁菁不满意,还点了个姑娘唱曲,她要这家店里最漂亮的姑娘来给她唱曲,还说唱得不好她不给钱。


    叶霜被徐菁菁给吓了一跳,问徐菁菁为什么会懂这个?


    徐菁菁朝叶霜嫣然一笑,说,“我哥带我来过,这里的姑娘可美了,唱得也好听!”


    叶霜扶额,心说徐修远可真会玩,哪有带自己妹妹来这种地方的?


    徐菁菁看见了叶霜脸上鄙夷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跟叶霜解释,说,“霜姐姐你多想了,这里唱曲的都正经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霜好奇,心说现在还正经唱曲的地方可真不多了,这样看来买下这家珉园的老板倒是个厚道人,干的是厚道营生,也不枉费了如此雅致的一处院子。


    不等小厮把玉露白端上来,自花厅外果然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打头的是一个抱琵琶的小姑娘,约么十一二的样子,后头跟着一个打梆子的老汉。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的,老汉的脸上虽然爬满褶子,但五官轮廓依旧看得出是周正端庄的样子,两个人有点挂相,瞧着像是父女俩。


    小姑娘走进屋便对着叶霜和徐菁菁鞠了一躬,她自称是珺儿,今天由她来给两位小姐唱曲,祝二位贵人能有一个好心情。说完,珺儿便坐在凳子上,抱起琵琶唱起来。


    珺儿唱的第一支曲是“插花”:


    有花君不插,有酒君不持,时过花枝空,人老酒户衰。今年病止酒,虚负菊花时。


    早梅行可探,家酝绿满卮,君不强一醉,岁月复推移。新诗亦当赋,勿计字倾欹。


    这首曲子原本是唱时不我待的意思,但实际上颇有些断肠人儿哀怨的感觉在里头。开花的时候君不插,有酒的时候君不带,现在花期已过,人老体弱不胜酒力的时候就想插花饮酒了。


    小姑娘年纪小,嗓门亮且气息冲直不加收敛,在唱这种怨妇情结深重的曲目时,反倒多了几分利落与倔强的感觉在里头。这种气质很独特,深深吸引了叶霜。她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未成年的歌女……


    小姑娘拨琴弦的手指很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手。小姑娘的皮肤有点黑,虽然脸上施了精致的妆,依然能看见那一层浮粉底下饱经受过风霜的稚嫩脸颊。


    再看女孩身后那个敲梆子的爹,也是同样粗糙的手与历经沧桑的皮肤。


    叶霜想,这孩子应该是才来这里唱曲不久,从前或许是跑游船的,才会有这样风吹日晒的感觉。


    一曲唱罢,叶霜问那珺儿从前在哪里唱曲?果然不出叶霜所料,珺儿从前就是在市井里头唱,跑过游船,也混过酒楼。敲梆子那个是珺儿的爹,父女俩早就离开了故土,在外跑江湖唱曲已经快三年了。


    “家里遭了灾,又失了地,爹爹与我是一年前来的宁州。”珺儿说,“结果去年宁州又遭灾了,我们父女俩的进账骤降,没有人上街吃饭,更没有人请我们唱曲,后来连酒楼也不让我们进了。好在爹爹与我遇上了晴姐,晴姐真善人,收留我们父女二人在珉园唱曲,我们父女二人这才终于保得了一条命。”


    “晴姐?”叶霜好奇。


    “是珉园的东家。”一旁的徐菁菁抢过话头对叶霜说:


    “霜姐姐有所不知,咱们江宁出了一个女商人。最近晴姐的风头正盛,在珉园之后,她已经接连盘下好多处地,好几家老字号了,手笔之大,绝非普通女人能望其项背的。”


    叶霜挑眉,徐家行商,上一世的王家也行商,所以叶霜对宁州的商号情况颇为了解,而这个晴姐倒是第一次听说。


    “晴姐是谁,又是哪一户人家的女儿?”叶霜问。


    “她叫宛晴。”徐菁菁说,“是外乡人,具体祖上是谁不清楚,我只听说现在几乎整个宁州的权贵圈都知道她的名字,不少富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每天都有人往这珉园送东西。”


    叶霜点点头,再问徐菁菁宛晴是什么时候来的江宁,她记得去年自己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徐菁菁也摇头,“什么时候来的江宁不知道,只知道她盘下这珉园倒是最近的事。”


    叶霜受过那么多挫折,对自己从未听过的人和和事,自然而然就会多一分留意。毕竟叶霜吃过的那些苦都是实打实的,新人新事物总是会自带危险的定义,叶霜不得不防。


    当听说这宛晴是刚到江宁城不久,就如此大手笔地开疆扩土,作为一个经历了两世商贾世家的叶霜来说,她第一反应就是奇怪,神秘。


    按说能在江宁如此大刀阔斧地开辟自己的产业,靠一个人的能力肯定做不到这么多的积累。除了有钱,人脉也是每一个行商坐贾之人必需要掌握的,不然人家当地的商会和崇宁党,就可以把你一个新来的给连皮带骨吞了。


    放眼整个国家,有这种能力的商人,叶霜也能数得出一二三,但这些人家都不姓宛。所以宛晴的这些钱都从哪里来,她手头的人脉从何积累的,统统没有线索。这个叫宛晴的女人,包括她做的这些事,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奇怪。


    叶霜看不懂宛晴,唱曲的珺儿也说不出更多。就在叶霜因为这样的困惑都影响到吃饭的心情时,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件,很快就给了叶霜心底的这些疑惑一个答案。


    且说那珺儿唱曲一直都唱得好好的,就在珺儿接连唱了三四首曲,正在唱一首知名的江南传统小调“打枣竿”的时候,突然,从花厅的外面冲进来四五个男人,打头的一个还穿着衙门里头的官服,是一个知事。


    知事走进花厅便颐指气使地大喊,“雷大人说了,今天珺儿若再不去给他唱曲,雷大人就要拆了你们这间院子,叫你们东家再也不能在江宁立足!”


    知事身后站着一肥头大耳的男人,鼻孔朝着天,正目露凶光地盯着房间里抱着琵琶的珺儿。这个人叶霜正好认识,正是那天负责监斩孟长缨的江宁同知,雷永畅。


    有外男卷入,叶霜不喜抛头露面,便捡起身旁原本脱下的帷帽重新带起来。叶霜不想多事,有帷帽挡着,心里也能安生一点。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追上来,挡在了那知事的身前,也给了叶霜和徐菁菁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小厮们的汗水都追出来了,亮晶晶地挂在额头上擦都擦不完。其中一个小厮用尽全力地对这知事笑着,打着千,对知事解释,因为珺儿现在已经被人点了,就算要给雷大人唱,也得排在这桌客人以后了。


    听见雷大人的名字,原本还抱着琵琶安静坐着的珺儿,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噌一声跳起来就看见了冲进房间的雷永畅,珺儿吓得抱着琵琶就躲在了她爹的背后,嘴里一直大喊,她不要去给雷大人唱曲!


    看见这架势,叶霜瞬间就明白了。可对方是男子,还是当地官员,叶霜不想掺合这些破事,更不想自己出头去得罪父亲的同僚。她拉了拉另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厮,叫他去请他们的东家过来解决问题,自己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男人吵架的。


    那小厮急忙打着千对叶霜道歉,说他们也不想打扰贵客吃饭,但雷大人他们劝不动,这位周大人的脾气也大,他们人微言轻的,实在是拦不住这些爷。还跟叶霜说,他们已经派人去请东家了,晴姐很快就过来,等晴姐过来,一定会还两位客人一个安静的空间的。


    果然没有过多久,门外传来清脆的环佩声响,一个女人领着一行人走进了花厅。叶霜定睛,但见那女子约莫二十,鹅蛋的脸,柳叶的眉,水杏眼,樱桃口,颊边梨涡浅笑。女人削肩细腰,身量修长,着素色纱裙,宝髻松挽就,铅华淡妆成,行动袅娜,举止风流,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晴姐刚一进门便用她甜腻腻的嗓子叫了一声“知事大人”,接着走到那周知事跟前装模作样地询问,小厮们有什么地方没有伺候好的?


    周知事当然明白晴姐这是明知故问,但美女面前,雷公响雷都得往轻了放,周知事耐着性子把雷大人的需求再跟晴姐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撂下一句“不管怎么说,雷大人等珺儿这么多天,今天珺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59章 宛晴


    听周知事把话说完了,晴姐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叶霜与徐菁菁,便给两位大人提议:二位大人,有个事情是不是二位大人先考虑考虑,你们看这花厅是这里两位小姐的,咱们之间的事是不是出去议?


    谁知道晴姐的话音未落,雷、周两位大人竟异口同声地说“不可!”


    “东家你这样推三阻四好多天了!今天刚好有证人,咱们几个就当着证人的面把这件事给处理了,不正合适?”雷永畅冷笑着这样对晴姐说。


    叶霜无语,心说这雷永畅果然是个混人,他自己干混事,还要拉两个无辜的人来垫背,这样晴姐就会更容易迫于其他客人的压力,向雷永畅屈服。可这样的人偏偏做了朝廷五品命官,当真是国之憾事。


    果然,晴姐带不走两位闹事者只能对叶霜和徐菁菁道歉,说这桌酒菜她请了,只能劳动两位小姐去别处吃酒。她还保证,一定会叫小厮安排一个绝对清净的地方,绝不会再惊扰到二位。


    宛晴办事挺大气,说话做事都体面,瞧着就像一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江湖,与她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脸一点不搭,这倒是出乎叶霜的预料。


    叶霜点点头说一句“谢谢东家”,便不再做声。


    一位小厮走过来,要带叶霜和徐菁菁走,被叶霜挥挥手指头给打发了。现在她不想走了,这位叫宛晴的奇女子成功地引起了叶霜的注意,她很想看看今天这桩危机,宛晴准备怎么应付。


    宛晴见叶霜和徐菁菁不走,也不强求,她最后问了一次珺儿的意思,便用非常温和的语气对雷、周两位说:


    “大人们来我的珉园吃酒是为了高兴,放轻松的。不是小女子顶撞二位大人,过去宛晴也曾给贵人唱过曲。若是遇到体贴温和的大人,宛晴也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就算一次未能成行,二次、三次,宛晴总归还是会想到回报大人的。但若是遇见不合眼缘之人,宛晴也会坚决不肯配合。


    所以,虽然珺儿只是一个唱曲的,但听曲者与唱曲者之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有道是挥墨谱相思,抚琴为知音。既然珺儿与二位大人之间无缘,为何不两厢放过,也给各自留个好印象……”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雷永畅便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臭婊子”!


    “你个开店的也当自己是圣女了?你这般高贵,开什么店啊?这般纯洁,唱什么曲啊?真一尘不染就他娘的应该滚回你相公的后宅去!天天跟这里抛头露面还一嘴的清高贵气,就他娘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叶霜无语,被雷永畅的粗鲁激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完全没有想到堂堂一朝廷五品命官,嘴巴居然可以脏成这样,左一个娘右一个婊子,这样的话若是被知州听见了,也会觉得老脸丢尽吧……


    就在叶霜都被这样的污言秽语激得周身发热的时候,却见那宛晴只微微一笑,说道:


    “雷大人说得有理,宛晴开店的,开店就要赚钱,再谈清高颇有些自说自话的意思,那么雷大人说的那些,便都尽数算我宛晴头上吧!宛晴开的是饭店,不是青楼,唱曲也只是本店额外的服务,大人吃饭,宛晴欢迎,要睡女人,只怕是跑错了地方。”


    此话一出,叶霜禁不住在心底为眼前这奇女子拍手叫好!话音里软中带硬,给对方留足了颜面,也给自己留够了退路,绝不为权贵折腰。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就连路人都看不下去了,耳畔零星响起人鼓掌叫好和叱责的声音:


    “还是衙门里头的差爷呢,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花楼有现成的,非要来这吃饭的地方找平民的不痛快……”


    叶霜循声望去,猛然发现花厅外的院子里,杨树下,稀稀拉拉站了好几个人,想来应该是同在这院子里其他厅堂吃饭的人,被雷永畅高亢的声音所吸引,跑过来看热闹的。


    在群众的声援下,雷、周二人的处境瞬间变得有点尴尬。但他们都是官老爷,脸皮也比一般人厚,被路人戳脊梁骨也绝不退缩,反倒把背挺得更直,头昂得更高了。


    就在这个时候,自门外传来幽幽一阵男声:


    “宛娘莫急,二位爷不就是想听曲嘛?你就让人家听不就结了?”


    宛晴回首看向门外,脱口而出一声“李大人。”?


    听得这一声李大人,叶霜一惊,心说莫非叶惟昭也来了?他怎么跟哪哪都熟?尤其是美人!


    正在忐忑间,却见自宛晴身后走出来一名年轻男子,约么二十出头的样子,朗目疏眉,身着烟红色圆领袍衫,衣襟和袖口以金丝流云纹滚边,腰间一条墨色忍冬蹀躞带,墨发束起,搭配一顶嵌玉小银冠,更加衬得人丰神如玉,倜傥出尘,端的是一副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公子做派。


    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叶霜莫名微微松一口气……


    只见这男子走到宛晴身边朝她微微一躬身,嘴角漾起抹淡淡的笑:


    “我须得说一嘴,宛娘,今天你还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叶霜一愣,心说这男子究竟是站哪一头的?就连一旁站着的雷、周二位爷都精神为之一振,估计也在心里暗想,这又是哪位不开眼的,居然还能跟他们站一头。


    却见宛晴微微一笑,“大人你休要胡闹,你且说说看,我又哪里做错了?”


    这位被称为李大人的男子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人雷老爷过来你珉园是不是可以听曲的?”


    “是,可以听曲。”宛晴颔首,“那又怎样?”


    “能怎样,你说呢?”李大人挺直了腰板儿,摇头晃脑地说:


    “客人要听曲,你做东家的就应该尽量满足,满足不了,就是你东家的不对了!所以!”


    李大人顿了顿,“小可不才,愿为二位差爷和在座的各位献唱一曲爱娇娇!”


    ……


    叶霜无语,心说这个李大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浪荡公子,见歌女不肯唱歌,他便来代人家唱。


    却说李大人倒是个放得下脸面的人,他说了要给人献唱,便真的走到那珺儿跟前讨了人家的琵琶自己抱着,他还给了一旁的珺儿的爹一个眼神,意思是待会他唱的时候老爹得跟上。


    李大人大大方方走到花厅的正中央,端个凳子坐下,就开唱了。


    话说这李大人倒真是一个会唱歌的人,声音洪亮,气息深厚,歌声如飞隼,高振入林樾,第一句一出口,竟获得了一个满堂彩。


    李大人唱的这首爱娇娇原本是男女两个人对唱的,男的唱完女的唱,李大人唱完男声部分后也不客气,小嗓一拿,直接唱起了女声,惊得在场的各位,无不侧目。


    叶霜可算乐了,一人分饰两角不稀奇,但一人分饰男女两角,她这两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眼看一个大男人唱出来的声音是女人,这种感觉也颇为奇妙的。


    伴随看客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叶霜也渐入佳境。她被李大人的表演给吸引了,不仅歌声美,就连这男人脸上的表情,每一个转眸、每一次低头和每一个娇嗔……都让人忘记了他其实是一个男人。


    一曲终了,李大人收起拨子当心一画,四弦齐响,直入人心。一曲虽终,但方才惊心动魄的歌声与琴声,却回肠荡气,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人们欢呼着鼓起掌来,花厅的门窗被人打开了,门外站满了一群又一簇的人,是更远处的食客们,都被吸引过来了。


    叶霜也听得激动,今天光听这唱曲就回本了,虽然被两个粗鲁至致的人给恶心到了,但能够见识到李大人的厉害,也不枉此行。


    李大人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提着手上的琵琶给周围的看客们鞠躬。有食客因为激动,大声叫嚷着要给李大人赏钱,李大人也不生气,拱手道谢,说他今天没带盆,赏钱就免了,下回大家再来珉园吃饭就算给他赏钱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热烈到了顶峰。


    李大人甩着手来到雷永畅的跟前,打了个千,笑嘻嘻的地问了一句:“雷大人可还满意?”


    雷永畅望着李大人吹胡子瞪眼睛,明显不满意,但他不好说。毕竟自己刚才说了要听曲,而不是睡女人,现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就给他唱了一首曲,看起来雷永畅的愿望已经获得了满足,不应该再生气了才对。


    可雷永畅的心里比刚才更加生气了,自己吃了个哑巴亏,能满足才奇怪了。就在雷永畅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教训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李大人又不知好歹地开口了:


    “刚才雷大人说在这唱曲的小娘和在珉园开店的宛娘都不配跟你谈清高,因为她们开了店,唱了曲就是婊子了,婊子就应该干婊子干的事,现在我也在这里唱曲了,那我也成婊子了?”


    “……”雷永畅一噎,原来这怪男人是在这里等着他呐!


    “怎的?”雷永畅把眉毛一横,“你自己要唱便唱,还想来找我算账吗?你个阉人!”


    雷永畅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把李大人给贬出了男籍。话音刚落,门外看热闹的人也被逗乐了,虽然很不想,但依旧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李大人叹一口气,不想跟雷永畅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多解释,有些人还不配他来教导。


    “行了行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李大人挥了挥手,“雷大人听舒服了就请回吧!这里还有客人要吃饭呢。”


    雷永畅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居然有人敢直接撵他走?在这江宁,除了知州大人就没第二个人敢叫他雷永畅走!


    “你他娘的当你是谁啊!我什么要听你的?”雷永畅拿鼻孔对着男人,坚决不服软。


    李大人扑哧一笑,闲闲地搬了条凳子坐下,“既然问我是谁,也不怕告诉你,在下工部李世澈。”


    第60章 新贵


    雷永畅痛恨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李世澈是今年工部新上任的侍郎,堂堂三品大员,是雷永畅上京遇见了都得跪着走的人物。


    只可惜李世澈是几个月前才上任的,雷永畅年初上京“述职”的时候正好没见过,结果今天就撞上了!


    李世澈从前是工部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员外郎,因为天生一把好嗓子,宫里遇上大典,常常是李世澈力压一众典礼司仪,拔得头筹。


    没事的时候还能进宫去给皇太后客串一台戏,关键他一人就可以挑起一台大戏,因此,李世澈一直都深得皇太后的喜爱。作为皇帝,也很喜欢这样多才多艺的臣工,不光差使办得好,在各大场合还能给皇帝挣脸面,一人就顶多人用,这样的臣工谁能不爱?


    所以雷永畅这回真是跪着退出去的,宛晴留了下来,因为徐菁菁是店里的老客户,她要陪徐菁菁喝几杯酒。


    李世澈坐下来的时候,一脸好奇地看着房间里唯一带帷帽的叶霜问宛晴:这位戴帽子的人是谁?


    叶霜见这男人不仅不跟别人一起离开,竟然还坐下来了,起身就想走,被徐菁菁一把拉住。


    她告诉叶霜不要紧的,李大人是晴姐这里的老熟人了,也是徐菁菁的老熟人。


    叶霜不解,不懂为什么徐菁菁会跟一个外男是老熟人,不过不用猜也知道,这一定是徐修远干的好事!


    徐菁菁提醒叶霜危机已经解除,可以脱帽了。


    “这是我的姐姐叶霜,徐家二小姐。”徐菁菁没有多解释为什么徐家的二小姐会姓叶,当然李世澈也不会问,只恍然大悟一般热情地跟叶霜行礼。


    叶霜本不想脱帽的,但对方跟自己行礼,还是个朝官,叶霜怎么都不敢不给对方面子,被逼无奈,只能脱下帽来给对方回礼——就这样,不想留也得留了!


    听见叶霜的名字,原本正在低声对身旁的小厮吩咐着什么的宛晴便停了说话,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叶霜。


    宛晴走回酒桌旁,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叶霜面前的桌上,一杯自己拿着。


    “今天委屈叶姑娘了,宛晴先自罚三杯,还请叶姑娘不要介怀,往后还请多来珉园玩。”说完,宛晴便仰头,一杯酒就这样一口干掉,接着她又继续斟满两杯,当着叶霜的面一口干下去。


    “叶姑娘请便。”宛晴示意叶霜自便,又亲手给叶霜盛了半碗丝鹅粉汤,请叶霜慢慢用。


    “这粉汤并非常见的清水或只加了点高汤,我们家往这里头加的是,鲍鱼、海参、鱼唇,和花胶,所以这汤汁才会呈这般晶莹剔透的粥状,叶姑娘可以尝尝。”宛晴低声对叶霜说。


    一旁的徐菁菁见状忍不住大声抗议:“看看看,商人果然就是商人,见我家霜姐姐来了,立马就不理我了!”


    一番话毕满堂哗然,李世澈笑道宛晴从来都这样势利,得到手的,便都没用了,从前她也说过要给我唱曲的钱,但至今都没有给过一次。


    叶霜叫徐菁菁不要瞎说,宛晴则烧红了脸,嬉笑着说她没有冷落徐姑娘的意思,只是因叶姑娘初来乍到,所以她作为主人得客气一点。


    说完,宛晴又走到徐菁菁的身边,给她也盛了半碗丝鹅粉汤,这件事才终于翻了篇。


    或许因为在井底下沉寂得太久,过去的叶霜也曾见惯了喧腾与奢华,现在的她反倒更喜欢清清静静地吃饭。


    叶霜本是要走的,却因为徐菁菁的关系被珉园的东家给留下了。人宛晴是要给徐菁菁道歉的,叶霜也没办法替人拒绝,就这样阴差阳错的竟成为了一场酒宴的陪客。


    好在宛晴和李世澈也不是胡搞的人,除了说说笑笑,宛晴不劝酒,喝不喝,喝多少随客人意。而李世澈是男人,也不会劝女人喝酒,整体来说这是一场轻松的宴会,叶霜原本躁动不安的身体才终于勉强坐安定了。


    在座的各位除了徐菁菁都是不认识的,叶霜本身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要跟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随便当朋友。所以叶霜对宛晴的示好淡淡的,对身居高位的李世澈也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半分讨好的意思,就这样本本份份做一场酒宴的陪客。


    反倒是李世澈,对叶霜似乎很有好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提醒叶霜吃这个,尝那样。


    李世澈似乎很闲,叶霜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位三品大员可以闲到这种地步,大到中外奇谈,小到市井小巷,包括桌上的这些菜,李世澈似乎都很了解,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叶霜想,李世澈或许经常来珉园吃喝,所以才会对天底下吃的玩的,所有稀奇事这么了解。


    这让叶霜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惟昭来,同样做了京官见过了世面,叶惟昭依旧对吃喝玩乐、珠宝珍玩一类的东西一窍不通。


    其实叶霜原本是喜欢这些的,因为自小的成长环境不同,叶霜受到过很好的教育,在某些方面,甚至堪称大家。


    叶霜心思细腻,连五感也较常人敏感,她可以仅凭鼻尖的香味就可以分辨出时下并不多见的十几种珍贵茶茗。


    叶霜眼力好,能从蛛丝马迹间参透事物的内核。所以她善玩玉,甚至玩原石,叶霜可以一眼看透那厚厚的石皮底下是否藏着极品胚玉。


    而这些,都是时下贵人们最爱的东西,识美、赏美,还能辩美。士大夫们可以围着一块玉石,坐在精美的花园里品尝着鲜嫩的雀舌,花费一整日或数日来论证这块玉石边角上的那一丝冰纹,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要不要让玉石师傅把那块玉角给磨去,是磨成圆的好,还是平的好?


    叶惟昭不懂这些,他认为士大夫们的这些功夫都纯属无用功,拿他们练武的人来说,就都叫“废招”。所以叶惟昭把心思花在了其他地方,比如怎样可以提高自己的出刀速度与力度,怎样可以在敌众我寡的时候扳回战局?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叶霜是用非常鄙夷的态度来看待叶惟昭的,认为他就是从大山里头走出来的土孩子。


    但土孩子自有一股非一般的原始吸引力。


    叶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这样一个从大山里头走出来的土孩子给勾去了心,所以在今世,她准备“重操旧业”,一来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二来可以调整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的心不容易被其他带杂质的东西抢占了地盘。


    叶霜对李世澈说的那些很懂,谈及书画文玩与玉器方面的话题她都能够接得上,这让李世澈颇为意外,他从没有见过有哪一家深闺少女在谈及这些话题的时候能接得如此老道。


    “叶姑娘雅士,宫里的制玉师傅见到你都得尊称你一声先生!”李世澈说,“叶家的祖辈定是簪缨之族,后代子孙才能有这般眼界。”


    叶霜笑,说李大人见笑,叶家三代往上皆农民。


    “可徐家出能人啊!你母亲的家也是你的家。”李世澈不死心,在吹捧方面,他永不言败。


    “徐家也只能算个商贾。”叶霜淡淡地说。


    李世澈接不上话了,叶霜是一个不接受吹捧的女人,还真是少见!


    李世澈只能端起酒杯与叶霜面前的酒杯轻轻一碰——一切都尽在酒里。


    他总算被堵闭了嘴,垂首低眉喝干杯中酒的时候,李世澈用眼角余光看见叶霜端起面前的酒杯,只礼貌性地在嘴边轻轻碰了碰,便放下了。


    对方如此敷衍,李世澈也不生气,只在他的嘴角飞快划过一抹笑,旋即稍纵即逝……


    ……


    酒宴没有进行多久,叶霜就提出来要离开。


    因为叶霜发现每每当李世澈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徐菁菁就会特意凑过来加入,或者换个话题拉走李世澈的注意力,一定要对方与她说话。


    一两次叶霜没往心里去,直到三次四次后,叶霜便感受到了徐菁菁心底的那点小心思。


    她在心里苦笑,徐菁菁若真这样下去,怨不得上辈子只能给人做妾。


    在她小声提醒徐菁菁几次她们该回家而无果后,叶霜决定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她站起身来直接就与宛晴道别,说自己不胜酒力,应该回家了。


    见叶霜要一个人走,徐菁菁也不好意思再留下来,只能随着叶霜也与宛晴和李世澈道别,还说下次有机会再聚。


    叶霜瞟一眼徐菁菁,没有说话,她走到门口叫住小二说要结账。


    一旁的宛晴听见了噌一声冲过来,把那小厮撵走,告诉叶霜说不用结账,这顿饭是她宛晴请的,不需要谁结账。


    见宛晴坚持,叶霜便只好作罢,再度与宛晴道谢后,叶霜领着徐菁菁坐上徐府的马车离开。


    离开珉园的时候,透过颤动的车窗帘,叶霜看见窗外前来相送的宛晴和李世澈,宛晴被一名小厮叫走,剩下李世澈站在路边,一个人沉沉地望着徐府马车的背影,久久没有离开……


    马车上,叶霜看见身旁徐菁菁一脸的喜色,来时路上那满身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一顿饭直接改变了人的精神面貌,只能说这顿饭真是吃得值了!


    叶霜问徐菁菁,“来的路上菁妹妹因为什么生气呐?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徐菁菁笑,回了叶霜一句,“哼!一个山里来的破落户而已,招赘他都是他家祖坟冒烟,居然还有脸拒绝,真是哈巴狗上轿 —— 不识抬举!”


    或许顾虑到叶霜的脸面,徐菁菁没有说对方的名字,但叶霜听出来了,总算明白了今天徐菁菁因为什么生气。


    看来徐菁菁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终究去跟叶惟昭摊牌了,讨了个没趣。


    心里莫名有种愉快的情绪在翻腾,虽然叶霜知道这事不合适,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叶霜笑了笑,她没有提叶惟昭是不是哈巴狗上轿的问题,只拍了拍徐菁菁的手,安慰她说,“缘分的事不好说,妹妹也别往心里去了。”


    徐菁菁点点头说,“是的,天涯何处无芳草,霜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很快就有新缘分了?”


    叶霜一愣,听出来徐菁菁想说什么,她沉默了一瞬,原本还想跟徐菁菁提一提尹禾的名字,毕竟尹禾对徐菁菁算得上是一往情深。但是看徐菁菁今天吃饭时候的那个样子,假如叶霜现在提尹禾的名字,徐菁菁应该会怀疑叶霜心怀不轨吧?


    于是叶霜只能轻轻叹一口气,对徐菁菁说,“婚姻大事,妹妹还是仔细点为好,回家去跟你娘说说看,叫她私底下去打听清楚了再说。”


    徐菁菁不以为然,甩给叶霜一声敷衍的嗯哼,便不说话。


    无论宛晴还是那个李世澈,叶霜都不放心,她问徐菁菁,李世澈是朝廷大员,为什么总在这江宁转悠?


    徐菁菁笑,说姐姐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回去问姑父叶大人,他才懂政事,朝廷要做什么,我们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叶霜无言,叶济康被皇帝召去京城了,想要搞清楚李世澈的这个问题看来是没门路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叶霜看来,李世澈都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夫婿人选,不光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更重要的,李世澈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不能不让叶霜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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