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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侍郎


    李世澈是工部侍郎,工部掌管全国水利、漕运。最近他来江宁,也的确是有大事要办。


    宁州粮价风波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叶济康曾经试图通过官府投放赈灾粮来调剂市场粮价,当时没有成功,随即叶济康发现在宁州当地除了有各大豪绅对朝廷救市的建议阳奉阴违外,还有不少朝廷官员也裹挟其中,盗取灾民的户籍资料,为当地富户敛财。


    那个时候叶济康就开展了州府内部的清查“内鬼”的行动,但收效甚微,且进展缓慢,所以李世澈来了宁州。他来,便是为了办叶济康未能完成的这件事的。


    李世澈差不多是在叶济康收到朝廷诏书的同时来到江宁的,他来得很低调,手牌都没有递交过给过境的任何衙门,也禁止路过的驿站通报。当时李世澈到达江宁的时候,州府衙门里都还没有人知道,还是守门的将官看到了李世澈的手牌,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宁知州。


    知州在自家府邸里专门给李世澈安排了小院,李世澈不去,知州以为李世澈嫌不方便,就安排李世澈去江宁最好的客栈,李世澈也不去。知州懵了,最后安排李世澈就去当地的官驿住,官驿是专门为朝廷里的驿官们服务的,李世澈也去住现在总不怕被人说了吧?可李世澈依旧拒绝了。


    李世澈一个人在江宁转了十多天,最后才选择了位于宁水河畔的珉园,在宛晴的新开张的园子里住了下来。


    知州心里的鼓已经打得震天响了,他不清楚李世澈与宛晴有没有什么关系?当然知州不会去问,也不敢问。只是整个江宁府衙上下,再看宛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东家的时候,眼神里都多了点其他的东西……


    因为宁州去年底的那一场粮价风波,虽然被叶济康一招妙计给平定了,但是也让丹殿上的皇帝真正注意到了宁州地区的乡党势力。


    皇帝对崇宁党的迅速壮大感到吃惊,其实在很多年前就有大臣提出来过,宁州富饶,人杰地灵,当地人有钱人多,书院多,子弟也有更好的受教育机会,导致他们宁州人在朝廷科考中老是霸占前三甲,而整个黄河以北竟无一人及第!往后咱们王朝就真成了宁州人的王朝了,这是绝对要警惕的。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并不以为然,老祖宗就曾经说过,用人唯贤,不能因为某地的才子太多,就把那里的人都排斥在科举之外,这不狭隘吗?


    直到最近几年,乡党等势力把控一方局势,直接架空当地知府、知州的现象愈演愈烈,皇帝才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


    李世澈此次出京,一方面是替皇帝解决乡党问题来江宁探路的,另一方面,李世澈管漕运与水利,既然来了宁州也顺便查查崇宁党把控下的宁州一带海商问题。


    宁州多富商,而这些富商当中又大多数都与崇宁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查探崇宁党的时候顺便调研一下,往后在朝廷里或在宁州府是否有必要专设一职来规范宁州的海商业。


    就这样,借处理宁州的粮价动荡一事,朝廷可谓是多管齐下。一方面该赏赐的要赏赐,皇帝召见头号功臣叶济康,另一方面,该处理的问题一个也不能落下。


    如果说都指挥使程烈主要是对外用武力来震慑海匪、震慑扶桑人,那么李世澈便是从朝廷内部开始清查隐藏在帝国内部的乡党隐忧。程烈与李世澈二人便是皇帝派出的一文、一武将,内外双向对盘踞在宁州的“黑手”进行各个击破。


    李世澈回到自己的房间,招来小厮问,今晚你们东家有其他安排吗?


    小厮回答说没有,东家说她今晚住珉园。


    李世澈嘴角含笑,点点头,示意小厮退下。李世澈走到墙边,把鎏金烛台上的残蜡都拔了,换上了新蜡烛,准备今天晚上跟宛晴一起吃饭的时候不要油灯,改用这些蜡烛来照明,这样可以增加一点不一样的情趣。


    不多时一名身着士官服的男人走进来,拱手给李世澈行礼,说他们已经完成大人交办的事了,现在回来覆命。


    李世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位士官走到李世澈身边,朗声道,“兄弟们都细细查过了,太仆寺卿徐勉一家与徽帮并无牵扯,与崇宁党亦无恩怨,叶济康与崇宁党及扶桑人均无来往。”


    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李世澈满意,他嘴角紧绷的那道纹并没有丝毫放松。


    “子焱你自己觉得可能吗?叶济康如若无心与崇宁党和扶桑人往来,为何肯拿自己的女儿作投名状?”


    晁子焱沉默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有没有可能,那次绑架,并非叶济康的投名状。”晁子焱说,“叶济康的女儿叶霜被扶桑人绑架,叶济康也是受害者。”


    听见这话李世澈笑了,“你搁这儿说书呐,子焱?看叶济康那么开心的样子,说他是受害者,你自己信吗?”


    “……”晁子焱默了默,点头答,“我信。”


    “叶济康是入赘进的徐府,与岳家不对付,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晁子焱说。


    李世澈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道,“所以呢?”


    “所以叶霜的生死与叶济康无关。”晁子焱淡淡地说。


    “……”


    李世澈一愣,原本一直在拨弄两只玉核桃的手指头都停了下来,他挑眉看向晁子焱,“子焱这句话,话里有话啊……”


    晁子焱再度点头,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


    “毕竟当年太仆寺卿徐勉告老还乡的时候就走得奇怪,那么一天时间就把徐府全搬空了,说他是畏罪潜逃都不为过。以徐勉那老狐狸的本色,招赘一个没本事的叶济康掩盖他家不可告人的罪证,也并非不可能。


    大人您别不信,属下与兄弟们查了这么久,却依然有那么多违背常理的地方找不到解释,这已经不是兄弟们有本事没本身的问题了,而是这件事它本身!就需要我们跳出固有的那个圈,重新审视!”


    “……”


    李世澈没有说话了,他沉着脸看晁子焱看了很久。


    “子焱……”


    “属下在。”


    “彼时流言甚嚣,说废太子尚有后人在世。我记得,那一年陛下不止拿人,后来的户籍官还查验过当年在京中出生的所有婴儿,对吧?”


    “是的,大人记得没错!是有这么一桩事。”


    “那么陛下查验过当年离京后才出生的所有婴儿吗?”


    “这……怎么可能……“晁子焱扶额,“这也太麻烦了吧!每日出入城门的孕妇那么多,怎么可能做到跟踪查验每一个人?”


    李世澈突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子焱啊子焱!所以咱们查乡党,查贪赃枉法,反倒查实了一桩谋逆大案?”


    晁子焱垂首低眉:“大人,目前这还只是臣的猜测,当然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李世澈兴奋得围着那桌子拚命转圈。


    “子焱!”李世澈突然大喊晁子焱的名字,“顺着这个思路查下去!我就不信,我们翻不出徐勉那老匹夫的旧账!”


    ……


    是夜,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宛晴揭帐而起,慵自梳头。


    “大人,都这么多天了,我需要的商船执票怎么说……”宛晴兀自对着妆镜,脸颊嫣红,眼底水波盈盈,红嘟嘟的嘴角却狠狠地下拉,明显正不高兴。


    锦帐自后揭开,李世澈身着中衣从那帐后探出了头。


    “再容我些时日,执票我自己又开不出,程烈一个人攥得死死的,我也没有办法。”李世澈说。


    宛晴不满,丢给身后的人一个白眼,“瞧你就是个办不成事的,我说你羞也不羞,堂堂一个三品大员,这都一个月了吧,几张纸都办不下来,我那香料堂里的沉水香都快见底了。”


    李世澈呛道,“什么叫几张纸?又不是道士画符,伸手就来,你见过有这种功能的几张纸吗?再说了,不过一点沉水香,哪有那么复杂,也要去扶桑买?沉水香又不是啥稀罕货,玉门那边按堆卖。”


    宛晴更加不满了,“说你是个憨货,你非不信。沉水香,数扶桑东海道的最好,东海之岸有神木旃檀,扶桑特有的蠊蛇绕此木而栖,冬月蛇蛰,扶桑人折而采之,精炼出沉水香,可不比玉门那黑老树枝熬出来的好上许多!”


    听得此言李世澈忍不住笑了,“黑老树枝?”


    他摇摇头,高举双手表示妥协,“好的好的,你说的都对,香啊料的,我个糙汉子可是不懂,宛晴你自己喜欢就好!本官说了,月底之前肯定给你办妥,离你交办给我此事到现在,不过区区二十天,没到一月,你可别总夸大。”


    “……”宛晴听言,更加不屑,几张执票,没办下来就是没办下来!搁这儿纠结三日五日的,有什么意义呢?


    “你自己说的!”宛晴拿手指戳着李世澈的鼻梁骨,瞪起眼睛警告他,“月底就给我执票,现在距离月底还有十日,十日后,若你再给不出执票,我就把你从我的珉园撵出去,说到做到!”


    李世澈拱手,跟鸡啄米似的拚命点头:“哎呀呀!莫催莫催!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不就吃了你几口饭嘛……”


    说话间,一双大掌也自然而然地从宛晴身后,以包围之势钳住了宛晴的腰肢……


    细细摩梭。


    “好软和的温柔乡……”他咬着宛晴的耳朵,轻轻呢喃。


    宛晴扑哧一笑,张开檀口搂住李世澈的脖颈狠狠一口,跟着男人灼热的大掌就势倒了下去……


    “你个只会吃不会干活的憨货,看我咬不死你……”


    第62章 内忧


    浆衣街一处低矮的院子内,都指挥使程烈站在荒草丛生的天井里看周遭斑驳的泥土墙,和快要散架的木斗拱。


    屋内,士兵们正在搜查着什么。一名校官走出房门来到程烈的身边,低声向他汇报:“将军,兄弟们都找过了,咱们……又来晚了……”


    程烈听后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扯了扯嘴角便对自己的部下挥了挥手。


    “带我进去看看。”程烈说。


    近日,程烈一直在追查一起火器失窃案,每次一得到线索就赶过去,却每一次都晚一步。


    彼时中原王朝安定,称霸东方,经济与军事力量堪称世界翘楚。是东西夷各国学习效仿的对象,其中当属火器最遭人眼馋。


    除了单兵使用的火铳,还有安装在架座上,发射的口径和形体都很大的火炮。这种火炮装填石、铅、铁等物,俗称"实心弹",少数则装填爆炸性的球丸,射程一般在数百步至二三里距离,主要用于守寨和攻城,也用于野战、水战和海战。包括佛朗机炮与虎蹲炮。


    就在近些年,每年都会有朝廷的火器失窃。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是民间悍匪干的,这些匪徒们偷朝廷的火铳是想造反?于是乎皇帝先后下令了几次要求几个匪乱重灾区出兵剿匪,夺回朝廷失窃的火器。


    可是匪都被剿了几茬了,那些失窃的火器连个影儿都没有看到。直到有一天东瀛突然出现了一种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鸟铳……


    刚开始皇帝还不往心里去,心说弹丸之地学就学嘛,只要不与我为敌就行。可伴随朝廷每年陆续丢失的火器种类日渐繁多,甚至连笨重的虎蹲炮也能缺失,丹殿上的那位才终于坐不住了,他勃然大怒,下令撤查总督军、各大卫所指挥使与兵部职方司的一大片人员。


    东西丢了就丢了,哪有那么容易找得回来?再撤查官员也于事无补,实属无能狂怒,连亡羊补牢都算不上。


    冷静下来的皇帝终于思考了一下,他开始给几个重点州府的都指挥使下达新的值守任务——严查海船、海商,严禁倒卖火器,违者斩!


    眼下程烈做的便是这件事,他亲手控制了海船出海的执票,关好了门,却一直打不到狗。


    部下给程烈递过来一只印笼,印笼已经破损了,是士兵们从院子后面马厩的烂泥坑里翻出来的。


    程烈接过这只印笼细细地看。


    这是他的父辈祖父辈们用过的东西,难不成是前朝的老先生们来偷的这些火器?


    程烈暗笑,知道这当然不可能的,死人怎么可以复生?他招手唤来随从。


    “去!抬轿子去徐府,把副指挥使叶惟昭给本将抬过来!”


    ……


    叶惟昭被轿子抬到了这所土墙院子外,他走下来,穿一件素色的广袖棉袍,腰间系绸带,手里撑一根花椒木的龙头拐。


    程烈站在屋子里头看叶惟昭撑着那根龙头拐走进院子,突然觉得眼前这幅场景有点眼熟——


    上一次见到这样褒衣博带撑拐走路的是程烈的太爷爷,曾任先皇帝身边的总督军务大将军总兵官,常自贬老而无用,五六十岁就撑一根拐走路。那个时候程烈才几岁,看太爷爷昂首阔步在皇宫内殿行走,代表羸弱与残缺的拐反倒成了装饰,硬生生给他添一股引而不发的霸气。


    脑海里刚一想到太爷爷的样子,程烈就立马打住。


    叶惟昭是叶惟昭,怎敢去跟程烈的太爷爷比?只不过叶惟昭身上那股子高视阔步的气势,不是一个刚成年男子能积累出来的,倒真有点那意思……


    程烈目光沉沉看着叶惟昭走到自己身边,叶惟昭给程烈行了一个抱拳礼,叫一声将军。


    叶惟昭解释说自己弯腰还有点困难,礼数不周,请将军见谅。


    程烈当然不会介意这些虚礼,只笑着问他怎么还变严重了?都开始拄拐了。


    叶惟昭一愣,似乎回过神来,提起手里的拐就给扔到了一边。


    “其实也可以不撑的。”叶惟昭说,“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惨一点。”


    “……”


    程烈无语,笑着问叶惟昭,这是想讨谁的怜悯呀?其实你装也没有用,今天还不是要被我给抬出来。


    叶惟昭也笑,只不过那笑容里多了些不好意思,他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可不可以跳过?


    “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毕竟不是自己的府,有时候装一装,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嘛……”叶惟昭这样说。


    听叶惟昭这样说,程烈摸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露出那种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他没有再多问,拍拍叶惟昭的肩,叫他随自己进去:


    “你呀你呀!小孩子家家的,心眼还挺多……”程烈拿手虚点一点叶惟昭。


    他想叶惟昭没有必要卖惨给叶济康看,关键叶济康也不在江宁,除了卖惨给徐老太太看,另外的嘛——


    只能是男人愿意去花心思的人了。


    程烈领着叶惟昭来到墙根一处空地前,他指着面前这块空地对叶惟昭说,“这里就是搁虎蹲炮的地方。”


    叶惟昭低头细细瞧了一会,便点点头说,“是的,将军的判断没错,看墙上的泥印和地上的车轱辘印,的确很像一门虎蹲炮。”


    程烈颔首,又往叶惟昭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惟昭看看这个。”程烈说。


    叶惟昭低头,看见手心一只被压扁的印笼。


    “惟昭看了这个有什么想法吗?”程烈问叶惟昭。


    叶惟昭盯着那只印笼,很快就明白了程烈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扶桑人私藏火器的仓库?”


    “你觉得呢?”程烈反问,他指了指叶惟昭手里那只印笼,“我记得现在已经不大有人用这个了。”


    叶惟昭点点头说,“将军说得是,这玩意的确也只有扶桑人还在用。他们偷偷搞到了咱们的火器,想要运出去,可将军您收了执票的审批权,扶桑人的船出不去,快憋死了。”


    程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哈哈大笑起来,“你说,我要是现在重新发放出海执票,他们会不会立刻动身?”


    叶惟昭默了默,问程烈要不要再等一等?


    “咱们找了那么久的东西都没有找到,还以为完不成陛下交办的差使了,今天他们就露出了马脚!既然扶桑人把虎蹲炮运进了江宁城,那不正好方便了将军您吗?”叶惟昭说:


    “要是能在城里就把扶桑人给找出来最好,执票是最后一道防线,如若堵住了自然是好,怕就怕执票放了却没有堵住……一门炮就这样没了。”


    程烈原本还有些急,听叶惟昭这样说,他也沉默了。


    思忖良久,程烈点点头,伸手拍拍叶惟昭的肩,“那么……听你的,咱们就再试一次?”


    ……


    因为叶济康去了京城未回,这段时间叶霜都去倚岚园陪母亲徐三娘吃饭。


    这天叶霜问徐三娘,父亲可有写信回家?他在京中的情况怎样?什么时候回?


    徐三娘一边吃饭一边无所谓地对叶霜说,你不需要担心他,无非就是吃好喝好,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叶霜默然,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叶霜想知道叶济康此次进京面圣,皇帝会不会觉得叶济康才高八斗,足智多谋,就给他升官,直接留在京中了。


    要说起叶霜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倒真不好说了。说叶霜看不惯叶济康升官发财,也不是这样的,要是叶济康发展得好,仕途走得顺,能够与徐三娘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叶霜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如果叶济康却只顾享受叶霜给他带来的好处与便利,丝毫不顾及叶霜的情绪,更没有因此而感恩徐府或更加爱惜徐三娘的举动,叶霜还是会失落的。


    与其说叶霜是在嫉妒叶济康,倒不如说这是叶霜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那种挫败感。


    徐三娘猜出来叶霜心中所想,瞪一眼叶霜,笑话她:“我说霜儿你在想什么呐?你娘是让你饿肚子还是挨冻了?咱徐家还不够你折腾么?非要寄希望在你那个没用的爹身上!”


    听见这话,叶霜苦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应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叶济康。


    “你爹不可能在京城留得下来的!他没那本事,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徐三娘斩钉截铁地说。


    “……”


    ……


    叶霜陪三娘吃过晚饭,与红荞一起正往回走的时候,半路上碰见管家急匆匆地往后院走。


    远远看见叶霜,老管家急忙走过来,给叶霜递过来一封信。


    “门房的小子今天收的,指明交给二姑娘您的。因为不知道写这信的人是谁,便一直压着没有送,刚才老奴看见了,便想着过来找二姑娘问问……”说话间,老管家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信,双手呈了,送到叶霜的面前。


    叶霜低头,看见是白纸的信封,信封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写,只那封口处上了火漆,叶霜凑近了看那火漆上的印,写着“李世澈封”。


    叶霜不解,不懂那李世澈为什么会给自己写信。


    她收下这封信后,让管家退下,管家老徐却有些迟疑。


    叶霜看见了老管家眼底的迟疑,明白老管家究竟在担心什么,她停下脚转身看着老徐:


    “老徐你放心,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待我看过这信,若有不妥,我会亲自把信交给祖母处理。”


    第63章 外患


    李世澈邀请叶霜三日后跟他一起去游宁水河,三天后宛晴的新店,水上渔家开张,李世澈邀请叶霜一同去吃宛晴的开业席。


    在信里,李世澈非常诚恳地对叶霜表达了,“知道自己这样很唐突,但世澈也不得不写这封信”的意思。李世澈自嘲般对叶霜说,他遇到了一点需要解决的麻烦,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叶姑娘,李世澈恳请叶霜能够接受他的邀请,还叫叶霜不要多想:


    这次出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几个好友聚会,而叶姑娘完全是出于好心去帮助李世澈。


    李世澈还专门提到了徐修远和徐菁菁,他说徐修远兄妹都已经当面应下,所以现在就等叶姑娘的意思了。


    叶霜不清楚二房那两兄妹什么时候又与李世澈见过面,还当面应下了?但叶霜完全不想应下李世澈的邀请。


    且不说李世澈是外男,还是朝廷大员,与徐修远聚会听起来都勉强,而叶霜与徐菁菁两个未出嫁的姑娘跟在人家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像李世澈在信中说的那样,他如果真有事相求叶霜,完全可以正大光明通过徐家老祖宗的面来求,完全用不着这样私底下写信,还要把人带出去抛头露面吃人家的开业席。


    叶霜正准备找人帮自己去给李世澈带话,她就不参加开业席了,却看见红荞走了进来。告诉叶霜,说二房的徐修远和徐菁菁两兄妹来了。


    叶霜不知道徐修远兄妹来找自己是想干什么,当下便放下手中的信,叫红荞相请徐修远和徐菁菁。


    不多时,徐修远和徐菁菁进门来,让叶霜意外的是,兄妹两个竟然是来劝叶霜参加三日后李世澈组的那场饭局的。


    叶霜问徐修远,哥哥想去便去呗,为何一定要拉着她一起?


    徐修远刚开始不肯说,只说李世澈乃朝廷大员,咱们都普通百姓,不好推脱。叶霜不以为然,坚持说既然是百姓,就更应该有自知之明,去跟一个朝廷大员吃饭纯属不自量力。


    徐修远辩不过叶霜,最后只得说了实话。今年徐家在贡县的盐井一直没有停下,今年更是直接挖出了超五百丈令人惊叹的深度,挖出这么深的盐井,这在当时还是头一回。


    盐涉及民生,自古以来都是官营,但官营并不意味着朝廷也要去挖盐井亲自制盐。挖盐井、提盐、制盐,这些依旧是商人做,朝廷只要管控买卖这一处就够了。


    也就是说,商家产出来的盐,被允许卖多少,卖到哪里去,都必须经朝廷允许,因此便生发出了“盐引”这样的东西。跟当时的人去外地需要路引一样,所有从事盐业的盐商,都必须要持有这个盐引,才能把自己生产出来的盐,卖到指定的地方去。


    徐修远说每年朝廷下发的盐引有限,原本徐家小打小闹的时候,朝廷给徐家的盐引也够徐家的盐井自用了。但今年咱不是挖出了最深的盐井吗?这眼井堪称一处真正的宝藏,它能生产出来的利润也将会是惊人的。


    但徐家想把这些盐转化成真正的利润,依旧离不开那一纸盐引。定额的盐引不够新井用,李世澈便是徐之行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一个“助力”。


    “李大人虽然在工部,不直接管理盐运司,但李大人跟户部尚书大人的关系交好,朝廷里人尽皆知。难得今天李大人主动朝我们发出了邀请,如果能搭上李大人这条线,往后咱们徐家的盐引就不愁路子了!”徐修远满怀憧憬地这样说。


    叶霜了然,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件事里头徐修远会一直冲在最前头,原来都是为了他们二房管的那眼盐井。


    “那李大人为何不直接邀请二舅参加?”叶霜对徐修远提出了心底的疑问。按说徐之行才是二房做主的人,却为什么应酬的事都由徐修远去干了?


    针对这个问题,徐修远也表示不清楚。虽然李世澈的官做得大,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多岁,年轻人喜欢跟年轻人交往,似乎也正常。


    这样想着,叶霜便也不打算追究了,且不说那李世澈在信中的态度,看上去谦和有礼,就当为了徐家自己,这场宴请,叶霜也应该参加。


    就这样,叶霜应了下来,并约好三天后,她与徐修远兄妹一起出门去赴宴。


    事情到这里似乎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但是就在当天晚上,叶霜刚从依岚院陪完徐三娘回到自己的小院,叶惟昭难能可贵地拄着他的拐杖找过来了。


    叶惟昭甫一走进门就问叶霜,听说你要跟徐修远一起去见李世澈?


    叶霜点点头说是的,她反问叶惟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叶惟昭不回答,他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兀自责怪徐修远做事怎生这般不地道,自己的事自己做不好,居然叫一个女人去帮他出头。


    虽然叶霜原本的确也不想去,但是听叶惟昭这样骂徐修远,她不高兴了。叶霜虎起脸,打断了叶惟昭的话:


    “哥哥,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叫他自己的事,盐井不是咱徐家的吗?我作为徐家的子孙,为自家的盐井做点什么不是应该的吗?再说那盐井的收益也不是他们二房的人专用,还不都是徐家用?就算哥哥你现在吃的、用的,也有这眼盐井的功劳呢!”


    被叶霜这样回击,叶惟昭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叶霜为什么生气,自觉还是自己莽撞了。他控制了一下情绪,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语言和节奏。


    他在叶霜的对面隔着茶几坐了下来,看进叶霜的眼睛:


    “你坚持要为徐家做点什么的想法当然无可厚非,但是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做这件事或许会带来的后果。因为你的身份问题,接触那些自京城里来的官员,本就多了几分危险,所以我们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就应该多考虑一下干这件事的得益与可能导致的后果相比,孰大孰小,再决定这个险,咱们是否值得去冒。”


    叶霜坐得笔直,冷眼看着叶惟昭,“不过一顿饭,能有什么险?李世澈不是霸王,我也不是汉祖,去赴鸿门宴,哥哥你太看得起我了,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关注我。”


    “……”叶惟昭不说话,站起身来看着她冷冷地笑,“你若坚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最让叶霜不能接受的并不是叶惟昭神经质的“臆想”,而是叶惟昭的态度。


    叶惟昭向来都不是一个激进的人,但唯独在叶霜的事情上,他偏一言不合就翻脸。


    当叶霜对叶惟昭表达,她已经见过李世澈一次,李世澈是一个好官,爱民如子,路见不平,他必拔刀相助!李世澈结识叶霜后,不仅没有把她抓起来,反而非常客气地请叶霜喝酒,还把她送到门口。叶惟昭听罢忍不住拍案而起,气得把他的拐杖都扔了。


    叶惟昭逼问叶霜这么重大的事她为什么不及时跟他讲?叶霜不解,质问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跟叶惟昭讲?


    “你以为你什么都看得清,殊不知你自己却是最糊涂的那一个!”叶惟昭不满叶霜的自以为是,一针见血就想戳破叶霜那可笑的傲娇。


    叶霜笑,“我的确很糊涂,看走了眼,以为你是最正直的那一个,结果到头来却并不是这样。”


    “……”叶惟昭无言以对,后牙槽咬得嘎崩响。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叶惟昭脱口就这样说。


    叶霜惊讶极了,她第一次听见如此恶毒的诅咒从叶惟昭嘴里说出来。


    面对叶惟昭的冷言冷语,她甚至产生了逆反的情绪,叶霜冷冷地问叶惟昭:“那么请问哥哥你又是哪一家的王爷、殿下呢?”


    叶惟昭说我就是一农民,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叶霜笑道:“既然知道你是农民,就且跪安吧!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说罢叶霜便转过身,再也不理叶惟昭了。


    “……”


    叶惟昭无言,看着叶霜拒人千里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因为未曾真正经历过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叶霜对自己的身份毫无一丝禁忌的意识,叶惟昭必须予以理解。坏就坏在叶惟昭忍不住,在这个问题上他忍不住就要急。


    叶惟昭以手扶额,踯躅了好久,他对叶霜说对不起,自己应该好好说话的。


    但是叶霜不理他。


    “军营里有事,将军催我回去了。”叶惟昭望着叶霜的背影说。


    叶霜依旧不吭气,也不回头。


    “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叶惟昭自说自话。


    对面依旧沉默。


    叶惟昭很坚持,不放弃:“那个宴会……你能不去就不去了吧……”


    眼看叶霜的背变得更直了,叶惟昭赶忙添一句:“你若非去不可,记得一定要早点回家,不要喝酒。”


    叶霜依旧没有回应。


    看着眼前拒人千里的冷漠,叶惟昭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挺笨的,不会劝人,也不会表达,说出来的都是得罪人的话。


    “我先走了。”说罢,叶惟昭便转身离去。


    ……


    虽然叶惟昭与叶霜的谈话不欢而散,但叶惟昭那种一点就着的反应,明里暗里也会影响叶霜的判断。


    叶霜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她会根据对方的态度去调整自己的判断。叶惟昭混迹官场多年,能从身份低贱的贱民一路走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所以能让他这么急眼的,一定不会是普通的事。


    尽管骂跑了叶惟昭,叶霜依然会在心底反思自己最开始做出的那个决定,是不是有些欠妥?


    上一世叶惟昭就很正式地对叶霜说过,他俩做不来兄妹,因为叶霜是皇孙,应该被封为郡主。


    过去叶霜听见这样的话就想笑,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叶惟昭,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跟一个疯子对话。


    叶惟昭第一次告诉叶霜她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叶霜正深陷自己“越矩”后的巨大恐慌中。


    她本来就很怕,很后悔,相当有负罪感,结果叶惟昭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句,叶霜当场就发怒了,狠狠揍了他两拳,说叶惟昭真的是坏到骨子里了,为了脱责,不惜编出这样拙劣的谎言来骗自己。


    一番话,却引起这样的效果,当时叶惟昭的脸上露出很无力的笑,他说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跟她说这些话。


    当时叶霜就没好气地讽刺他,那你现在又怎么说了?


    叶惟昭翘起嘴角轻轻地一笑:我总归是要试一次的。


    眼下叶霜身份问题再度被提起,虽说现在的叶霜认知已与往时不同,但是离她真正发自内心认同此事,依然还是有距离的。


    叶霜想,就算叶惟昭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叶霜见过的大小官员也不少,上至知州下至皂吏,怎么就没有人把她怎样?


    再说了,根据上次叶霜对李世澈的观察,此人也不像那种满脑肥肠的贪官污吏,还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不管人家为官怎样,不能逮着一个从京城来的官就先入为主把人家打为坏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李世澈给叶霜留下的印象都是谦谦有礼,识多才广的样子。


    想到这里,叶霜叹一口气,决定依旧按原计划跟徐修远一起去赴宴。


    至于到地方了情况怎么样,叶霜就见机行事吧!


    第64章 同盟


    徐菁菁打着灯笼回到自己的小院,婢女们迎了上来,丫鬟书萱走过来,把一只新加过炭火的小手炉塞进了徐菁菁的手里。


    徐菁菁惊叹,书萱居然在十月就开始准备手炉了。


    书萱嗔笑,说我的姑娘啊,十月已经到尾了,马上立冬了,得注意起来,咱们争取今年那个咳嗽的老毛病不要再犯!


    徐菁菁笑笑没有说话,有书萱这样会操心的婢女在也挺好,把什么都早早地安排得妥妥的。


    徐菁菁走进屋,刚接下肩上的披风,就有婢女走进来禀报说:三房的大公子来了,说有事想见姑娘。


    徐菁菁愣了一瞬,她问婢女,“你说谁来了?”


    “三房的大公子,叶惟昭。”传话的婢女很肯定地回答。


    徐菁菁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要不是丫头说得如此肯定,她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


    “告诉他,我不见!”徐菁菁豪迈地一挥手。


    当我是什么?既然拒绝了本姑娘,那么就安心地当对儿仇敌吧!徐菁菁在心底里这样想。


    既然徐菁菁不想见,丫鬟们自然就去拒绝访客,徐菁菁继续准备洗漱拆珠花。


    徐菁菁收拾妥帖躺上床准备睡觉,婢女们吹灭了灯替,书萱替叶霜半掩好了西北角的那扇窗,就在书萱端着油灯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徐菁菁出声叫住了她。


    “书萱!”


    “我在呢。”书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姑娘有事吩咐?”


    “那个……叶惟昭走了么?”徐菁菁问。


    “刚才姑娘不是叫人赶他走吗?或许现在已经走了吧。”书萱说。


    “你去问问!”徐菁菁对书萱使眼色。


    书萱了然,放下手中的油灯低头走出了门,她问门口的婆子刚才过来的大公子走了没?叫婆子现在就出去看看,如果没走叫他等着。


    不多时,婆子回来了,告诉书萱说大公子果然没走,还坐在院门口看月亮,老奴跟他说叫他等着。


    书萱笑,扭身就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给婆子撂下一句话,“你请大公子去花厅吧,告诉他,姑娘一会就到。”


    ……


    徐菁菁披一件长袄来到了花厅,叶惟昭见徐菁菁来,起身跟她行了一个礼。


    “叫你走你怎么不走?”徐菁菁不看他,也不回礼,目不斜视走到厅堂下的茶几旁坐下。


    “你不是也不想我走吗?”叶惟昭答。


    徐菁菁没有说话,心说这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那就算吧!她抬起头,看着跟前的叶惟昭。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怎么今天却主动找过来了?”


    叶惟昭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先跟徐菁菁行个礼,才回答她:“惟昭只说两个意思,第一,菁姑娘对我的帮助很大,惟昭从来不曾瞧不起菁姑娘,第二,今天我来求见,也只是为了道歉。”


    “怎么道歉?”徐菁菁问。


    叶惟昭颔首,从怀里掏出两只金锭放到徐菁菁身前的茶几上,“对不起,一点心意,给菁姑娘买花戴……”


    徐菁菁扶额——


    又来了,这家伙除了给钱,似乎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给了。唯一不同的是从最开始的几粒碎银子,变到了现在的大金锭。


    徐菁菁站了起来,脸上愠色微显,“所以今天你又想从我这里探听到点什么呢?”


    叶惟昭没有抬头,依旧保持那鞠躬的姿势,愈发小意地对徐菁菁点点头:“是的,惟昭也的确是有一桩小事,想跟姑娘再确认一下,所以深夜前来打扰菁姑娘。”


    “……”徐菁菁无语,原本已经快乐起来的情绪瞬间又变成了怒火,开始在心中熊熊燃起。


    从前叶惟昭把徐菁菁当他安插在徐府的耳目,每次就靠支付点银钱,从徐菁菁这里换点消息。


    想到可以跟他说上话,耳目就耳目吧!徐菁菁也就忍了,可这人真就把人大户人家的嫡小姐当探子用了,跟他使唤军营里的小兵一样,除了得他一点银子,徐菁菁也不能升官,所以半分好处没有。


    一次徐菁菁清理自己的银钱袋,猛然发现从叶惟昭这儿,自己居然还赚了不少钱。


    可看着那一堆的碎银子,徐菁菁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关键她徐菁菁是缺那几两银子的人吗?前阵子拒绝了徐菁菁不说,现在居然还有脸又跑过来提要求!


    “你走吧!”徐菁菁板起了脸,背过身,“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叶惟昭见状,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赶忙抓紧时间对徐菁菁拿出来自己的“杀手锏”。


    “你不是想嫁给李世澈吗?现在有人跟你争,难道你不想赢过她吗?”


    “……”徐菁菁愣住,转过身来看着叶惟昭,“等等,你说什么?”


    ……


    徐菁菁从来不曾认真思考过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反正今天叶惟昭拒绝了徐菁菁,徐菁菁转而寻求条件更高的郎君,自然是很符合徐菁菁的心理预期的。


    所以当叶惟昭在徐菁菁的面前提起李世澈这个名字的时候,徐菁菁很自然地就忘记了自己要跟叶惟昭做仇人的决定,她问叶惟昭,是有谁要跟自己抢郎君了?


    叶惟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徐菁菁先回答他几个问题。


    徐菁菁同意了。


    叶惟昭对徐菁菁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三天后李世澈即将举办那次宴请的地点在哪里,出席宴会人员都有谁,以及除了徐修远带两个徐家姐妹,徐家是否还有其他人也去赴宴?


    徐菁菁这回倒是没有隐瞒,都一一如实告诉了叶惟昭。


    得到徐菁菁回答后,叶惟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悬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脚踏实地的感觉就是好!


    自打徐菁菁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在花园里截住叶惟昭,主动跟他套近乎,叶惟昭便开始了自己的新计划。


    之所以说这个计划是“新”的,那也是因为这只是叶惟昭临时起的意。


    叶惟昭是徐府的养子,其实他连养子都算不上,所以府里很多消息他都没有渠道去知道。


    这让习惯了打有准备之战的叶惟昭相当不习惯,他不能掌握叶霜的动向,也不知道徐家人的安排,更没办法去施以干扰,这种看不清前路的感觉对叶惟昭来说委实难以接受。


    好在徐菁菁及时出现了,她就像是叶惟昭的及时雨,及时浇灌了叶惟昭那颗无限焦灼的心。


    因为更早时候叶霜曾经策划过的那起失败的落水事件,叶惟昭清楚徐菁菁的意图,但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对叶惟昭来说,徐菁菁能起到的另一个更加重要的作用,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叶惟昭喜欢跟徐菁菁聊天,两个人时不时就要碰头谈一次。见面的地方一般都选在花园里不起眼的角落,要么就是在徐菁菁院子背后那条隐秘的小道上,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一直站到徐菁菁脚痛。


    谈论的话题也很奇怪,从徐家老祖宗喜欢什么,今天吃了些什么,昨天又见了什么人,一直谈到三房的叶霜今天去了什么地方,昨天又跟徐菁菁聊了什么天。全是七姑八婆们喜欢聊的家庭琐事,可叶惟昭却听得津津有味。


    每次都是叶惟昭问,徐菁菁答。所以每一次与叶惟昭见面后,徐菁菁都累得不行,脚累,嘴巴也累,回房就得睡一觉。


    而作为每一次约会的收获,就只有叶惟昭每次见面时给徐菁菁的那几两银子了。


    徐菁菁不缺钱,她很快就对这样枯燥无味的约会厌烦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叶惟昭安插在徐府里的眼线,只待时机一到,叶惟昭就要带兵一举攻占徐府,改朝称帝!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顶!徐菁菁从来没有见过哪家公子是喜欢聊天的,还没地方坐,更不能吃茶,纯靠体力聊,所以徐菁菁开始向叶惟昭提出更高的要求——


    她让老祖宗出面给叶惟昭提亲了。


    既然事情已经被挑明,叶惟昭再找徐菁菁打听事情就不合适了,他不得不放弃了徐菁菁这条珍贵的线索,转而投向与徐家关系更加疏远的尹禾。


    尹禾是男人,跟叶惟昭一样,他能看到的基本上也跟叶惟昭能看到的差不多,要说唯一的区别无非就是:叶惟昭受伤了,天天只能在床上打转,而尹禾没有受伤,因为春闱落榜他留在徐府继续念书,能活动的空间稍微广一些而已。


    所以论起消息,肯定还是徐菁菁这里的最好,就连三天后徐修远准备选哪个护卫去护送车马徐菁菁都知道,这次见面的成效非常显著!叶惟昭很满意。


    可徐菁菁不满意了,叶惟昭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是谁要与我争了?”徐菁菁问叶惟昭。


    叶惟昭笑,也不点明,只反问她一句,“你是女人,自己想想上次与李世澈见面的时候,同以往相比有什么区别?”


    徐菁菁一愣,真的开始回想上次在珉园,发生过什么事情。


    原本她还不觉得,可是被叶惟昭这么一提醒,徐菁菁可算想起来了!


    “你说我霜姐姐?”徐菁菁激动地大喊。


    叶惟昭挑眉,看向徐菁菁的脸。


    如果叶惟昭是李世澈,他知道自己会干什么,所以徐菁菁脸上的表情并不出乎叶惟昭的预料,他只是有些意外,意外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心里头沉甸甸地跟压了一块石头一样,但叶惟昭并不会因此就给徐菁菁脸色看。他依旧非常好脾气地站在徐菁菁的一面,为她着想,替她考虑。叶惟昭笑眯眯地问徐菁菁,上次你们吃饭,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菁菁一脸严肃地告诉叶惟昭:大公子说得果然没错!上次李世澈就对霜姐姐很好,一直缠着姐姐说话,都不跟我说话了。


    叶惟昭点点头,问徐菁菁李世澈都对你霜姐姐说了些什么,然后你霜姐姐又回答了些什么。


    或许在心有嫉妒的情况下,女人的记忆力就会猛然激增。


    事隔这么久,徐菁菁居然还都记得那天李世澈说过的每句话,和叶霜与李世澈对话的时候表现的每一个颦眉,每一个笑,并把那天聊天的情况都活灵活现地一一告诉了叶惟昭。


    叶惟昭听完了,良久不语。


    见叶惟昭这样,徐菁菁的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她走到叶惟昭的跟前,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她问叶惟昭:


    “按你的理解,李大人他是不是看上我霜姐姐了?我这就没机会了么?”


    见徐菁菁这般表情,叶惟昭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他看进徐菁菁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菁姑娘别紧张,不过吃一次饭而已,还不至于对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造成多大影响。”叶惟昭这样安慰徐菁菁,“只不过……”他顿了顿。


    “下一次赴宴,你最好多留个心眼,有什么事,让你身边那个书萱来找我。”


    第65章 赴宴


    徐菁菁惊讶地发现,自己与叶惟昭走不到一起的原因其实不应该是当夫妻,如若当一条战线上的姐妹,他倒是很称职的。


    这天晚上徐菁菁与叶惟昭的交流无比和谐,只要不与叶惟昭谈感情,一切就都顺利多了。


    都说男人不爱管女人争风吃醋的事,但叶惟昭爱管。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见徐菁菁不那么方便,他巴不得每天都听徐菁菁讲那些连徐菁菁自己都嫌弃的琐事;


    说男人不喜欢揣摩女子心思,他们自己想做什么就会做什么,可叶惟昭就爱揣摩女子的心思,除了女子的心思,他对男人的心思,也剖析得入木三分。


    叶惟昭提醒徐菁菁需要保持足够的警惕,不需要太过主动。只要不是太丑,男人对主动的女人一般都不会拒绝,但如果你天真的认为这就是爱的话,受伤害的只会是女人的一辈子。


    徐菁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吃惊不小,因为在她们姐妹,乃至长辈中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种信条:好夫君就是靠抢来的。


    皇宫里头都要抢,老百姓们也一样要抢。放眼时下所有的有妻妾的大户人家,哪一家的后宅不为了一个老爷们儿争斗得鸡飞狗跳的?


    但叶惟昭却偏不这么认为,他要徐菁菁放冷一点,端着一点,不要那么把男人当一回事。


    要不是叶惟昭是男人,徐菁菁会以为对方是想跟自己争宠。所以这样劝女方不要那么主动的话,或许真的就只能男人才说得了,换做另一个女人敢对徐菁菁这样说,非得要当场变仇人不可。


    徐菁菁呆呆地看着叶惟昭,听他跟自己讲怎样才能获得另一个男人的真心——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看不懂叶惟昭究竟什么立场,是自己的哥哥?可徐修远就从来不跟徐菁菁说这些。


    是自己的爱慕者?很显然这个假定是最不可信的。


    但叶惟昭又实实在在的是站在徐菁菁这一边的,他教她女孩应该怎么保护好自己,教她怎样洞察人心。


    “就这样吧!该说的我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叶惟昭站起身,对徐菁菁告辞:


    “响箭我已经给你了,你赴宴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带好,一定要带上书萱跟你们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你与你姐都不能分开,就算去恭房也一样。若李世澈找借口将你和你姐分开,千万不要迟疑,派书萱带上响箭离开给我报信,我会一直跟在你们附近的。”


    如果说徐菁菁因为曾经试图获得叶惟昭却失败而心怀恨意,可今晚当她亲耳听见叶惟昭对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不会因此而触动是不可能的。


    叶惟昭对她和叶霜的担忧肉眼可见,他为徐菁菁和叶霜的此次出行万般周全,虽然徐菁菁认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宴请,并且还有自己的哥哥徐修远一路保驾护航,完全不必要自己吓自己。


    但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此这般牵动另一个男人的心,不要说感动,感恩的心总是要动一动的。


    叶惟昭与徐菁菁告辞后,便转身离开。


    与最开始无休止的操心和不厌其烦的嘱咐不同,叶惟昭没有临别的摸头,更没有欲说还休的对视,在得到徐菁菁肯定的保证后,他干净利落地转身,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叶惟昭离开的背影,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荡人心的戏目落幕,徐菁菁有些脱力地坐下。


    叶惟昭离开的方向就像有什么魔力,吸引着徐菁菁的目光久久不能抽离。


    直到婢女书萱走过来,低声提醒徐菁菁改回房休息了,徐菁菁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说一声“走了”,言罢才起身离去。


    ……


    三天后,李世澈召集的这次宴请如期举行。


    当天早上,李世澈派人来徐府,跟徐修远确定了今晚徐家兄妹和叶霜三人都会一起参加后,满意离开。


    徐修远也来到三房,再度提醒叶霜今晚三人即将出发的时间,叶霜点点头让徐修远放心,她已经记下了,今晚一定不会误了哥哥事的。


    这几天徐三娘都挺开心,叶霜晚上要出门赴宴,徐三娘还把叶霜留在房里亲自打扮。


    叶霜知道母亲的脾气,高兴起来就像一个小孩一样,拿叶霜当玩具。母亲高兴,叶霜也开心,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三娘纵意折腾。


    望着徐三娘脸上灿烂的笑,叶霜问娘亲这是在乐什么?说出来让女儿也高兴高兴。


    徐三娘抿嘴儿一笑,问叶霜听老祖宗说过你爹在京城的情况吗?


    叶霜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看娘亲这么高兴,想必爹爹在京城应该很顺利吧?


    徐三娘点点头说是挺顺利的,你爹下个月就要打道回府了,他在京城里呆不下去了,人家嫌他烦。


    叶霜无言以对。


    耳朵里听着徐三娘说出来的话,眼睛看着徐三娘脸上的笑,叶霜只觉眼前的这副画面无比讽刺。


    其实现在叶霜也说不上来叶济康一无所获打道回府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夫妻之间过成这样,不光是叶济康的悲哀,又何尝不是徐三娘的不幸呢?


    沉默了半晌,叶霜终于忍不住问徐三娘,“爹爹不顺,娘亲你真的会高兴吗?”


    徐三娘一愣,看着镜中叶霜的脸扑哧一笑。


    “霜儿你还是太单纯,这男人太过于有野心也是不好的。并不是娘亲喜欢看你爹的笑话,只是他自己能力不行,还总是好高骛远,能重新回来脚踏实地地生活,为娘好好伺候你爹,你爹也一心一意地心疼咱娘儿俩,我们这个小家只会越来越好,莫非霜儿还希望这个家不稳定不成?”


    叶霜沉默。


    虽然徐三娘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叶济康没有野心,发展不好,这个小家就能稳定。


    功高盖主的确会有风险,但纵观天下,那些朝廷重臣们也并没有各个都妻离子散,相反,他们中过得好的才是大多数。更何况叶济康还只是个地方通判,距离朝廷重臣这一位置,属于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这两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件事情究竟是怎么扯到一起的?叶霜心里其实也隐隐能够猜到那个答案。


    良久,叶霜叹一口气,“霜儿自然是希望娘和爹爹能够恩爱到白头的。”


    ……


    徐三娘给叶霜选了一身鹅黄色云雁纹对襟的长褙子,梳了个低垂的堕马髻,只在脑后斜插一根镶宝凤蝶鎏金银簪,耳旁留两缕长长的发丝逶迤而下,将原本就窈窕的身段衬得愈发娉娉袅袅。


    徐三娘试图给叶霜打造一种清丽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所以叶霜脸上的粉施得很薄,口脂色浅,蛾眉淡扫,衬得那双杏眼就像拢了一层纱,秋波宛转,含情无限。


    徐三娘看着眼前的叶霜长叹一声,“我儿真美!”


    叶霜笑,称女儿本是平庸,都是因为娘的手巧,会打扮,这才变得出众的。


    不多时,徐修远来到了倚岚院,三娘把叶霜送出了房门,交到徐修远的手里。


    “远儿千万要照顾好你霜妹妹,姑姑就拜托你了。”徐三娘这样对徐修远说。


    徐修远点点头说小姑姑放心,我一定会看得牢牢的,不让表妹少一根头发丝。


    听见徐修远说出这番话,徐三娘这才放心地撒手。她把兄妹三人送到徐府的大门外,又拉住徐修远的手嘱咐了好一阵,这才亲眼守着兄妹三人都上了马车,三娘一个人站在路边,目送马车在护卫们的护送下离去……


    同之前叶惟昭要求的那样,徐菁菁把自己的丫头书萱带在了身边。徐修远带的是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叶霜带了红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宁水河畔进发。


    徐家马车来到水上渔家所在的河湾时,李世澈亲自来到马车前迎接。


    叶霜自马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李世澈推开车门边的马夫,自己抢先一步站在马车门前的脚蹬旁,抬起胳膊伺候叶霜下车。


    叶霜看见了,把本已走到门边的脚往后收了收。


    “妹妹你先下。”叶霜转头,把身后的徐菁菁给推了出来。


    徐菁菁刚一被推出来就看见了守在门边的李世澈,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徐菁菁甜甜地叫了一声“李大人”,就被守候多时的李世澈给请下了马车。


    叶霜最后一个下马车,见李世澈依旧候在车门口。


    这位爷占据了服侍人的最佳地形,旁人自然不好再来挤,全都毕恭毕敬地站得老远。


    叶霜没有办法,只得撑着李世澈的胳膊下了车。


    叶霜低头,对李世澈道谢,叫他一声“李大人您客气了”。


    李世澈笑眯眯地摆摆手,一脸好脾气地给叶霜带路。他领着叶霜来到一个身着铜青色卷云四合如意纹圆领袍的男子跟前。


    “子炎,这便是叶姑娘。”李世澈这样对青袍男子说。


    青袍男子听言急忙对叶霜深深施了一礼:“在下晁子炎,见过叶姑娘。”


    叶霜暗自有些惶恐,因为刚才徐修远和徐菁菁下车的时候,李世澈都没有把他们专门给晁子炎介绍,唯有对叶霜,他便让晁子炎专门跟她见礼。


    虽然叶霜不清楚这位姓晁名子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叶霜看清楚了男人系在腰间的一块金腰牌,她听徐修齐说起过,皇城里按腰牌的材质区分权力大小,带这种金腰牌的,便是可以进内廷的,不是内阁,就是皇帝近卫。


    这个晁子炎看上去也就二十多的样子,叶霜想,皇帝身边应该不会有这么年轻的内阁,多半就是个近卫了。


    叶霜不习惯与这样的近卫打交道,她有些局促地对那位晁子炎回了一礼,便转身朝徐修远两兄妹的方向走去。


    李世澈也不多耽搁,他将大手一挥,众人便皆集合,簇拥在李世澈身后,朝河岸边一艘巨大的,气势恢弘的四层楼的画舫走去……


    第66章 婉拒


    也不知是女人的第六感,还是冥冥之中有神旨降临,看见晁子炎腰间那块亮晃晃的金腰牌,叶霜就忍不住心里发慌。虽然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它,晁子炎也长得并不面目可憎,但叶霜就是控制不住心底的畏惧,她下意识就想逃,忙不迭地朝徐修远的身边挤去。


    徐修远一直走在前面,弯着腰一脸灿烂的笑着与李世澈说话。当他察觉到叶霜一直往自己的身边挤,徐修远转过头来,看见了叶霜眼底的无措。


    徐修远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叶霜的袖子,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叶霜感受到了徐修远的安慰,突然,她就像找到了靠山,一只手拽紧了徐修远的袖子,死死的贴着。


    “霜妹妹莫怕,李大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在走路的空当,徐修远压低了声音,温柔地安慰叶霜。


    “嗯,我没什么,修远表哥不用担心我。”叶霜望着徐修远信誓旦旦地说,但紧攥着徐修远袖子的手却不见丝毫松懈。


    徐修远哑然失笑,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继续与李世澈说笑,身后则紧紧贴了个叶霜。


    宛晴的酒楼开在船上,这位身家雄厚的女人豪掷千金,在宁水河上买下了十数艘画舫开酒楼。


    深秋的宁水河碧波荡漾,离老远便看见一艘又一艘两层、三层,乃至四层的高大画舫一字溜地在河岸边排开。


    画舫上张灯结彩,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梁画凤,飞金走彩。走得近了,你会发现这里的每一艘画舫都堪称精绝!


    舫内牌坊、亭柱、长廊、水榭浑然一体,并以匾、联、字、画点缀其中。婉约多情的美人靠随处可见,盘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层层错落有致。房檐下的彩灯上,都描画着精美的彩画,个个飞仙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此时这宁水河边的画舫,有好几艘明显已经被人包下,曼妙的丝竹声自画舫内传来,船上女子或凭或立,皆以轻纱掩面,身着罗衣,风流才子们赋诗作画,好不热闹。


    宛晴亲自上阵,引领她今晚最尊贵的一批客人,走上岸边一艘最大的四层画舫。宛晴安排众人们先在甲板上休息,吃些茶点,她这就去给大家准备今晚的酒菜。


    叶霜一上船就把自己挤进角落里,对周遭优美的景色视若无睹,也不想与人说话。因为徐菁菁要与李世澈说话,所以叶霜连一个牵手的人都没有。


    于是晁子炎便走过来与叶霜说话,画舫上空间有限,叶霜就算是想躲也没地方躲了。


    晁子炎问叶霜一句,叶霜答一句,好好一场陌生人之间的对话,生生搞得就像三司审案子,好不容易捱过这漫长的等饭时间,酒菜摆好了,大家开始吃酒。


    在过来的路上兄妹三人就已经说好了,今晚叶霜和徐菁菁两个人不喝酒,要喝都徐修远一个人喝。


    但计划总没有变化快,很快叶霜就发现了那个残酷的道理:在绝对力量碾压的面前,耍任何小聪明都是无效的。


    酒宴刚刚开始,叶霜就发现画舫动了。叶霜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他们所在的这艘画舫竟离开河岸,开始朝下游的方向静静地飘去……


    叶霜使劲拽拽徐修远的袖子,提醒他船怎么动了?


    徐修远笑了,说你自己也知道这是船,船在水里不就是要跑的?


    “没事没事!现在的有钱人就喜欢这个,一边坐游船一边吃酒。”徐修远这样安慰叶霜。


    “不是,我当然知道游船就是游的,可谁家坐游船会三更半夜的游呢,这不啥也看不见吗?”叶霜说。


    因为在叶霜的印象里,晚上船家是不撑杆的,因为宁水河的水情还是很复杂的,晚上船都回坞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另外夜晚到处都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反倒徒增危险。


    可徐修远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晚上坐游船,就算看不见景儿,也能吹吹风嘛!


    叶霜无语,席面上没人附和她的声音,叶霜也只能作罢。


    接下来很快,叶霜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算李世澈的随从,李世澈那边喝酒的有两个,李世澈和晁子炎,而徐修齐只有一个。今天徐修齐是过来求李世澈办盐引的,在李世澈跟晁子炎的引诱下,徐修齐很快就干了一坛酒下去。


    叶霜见状,知道徐修远就是案板上的肉,还拖着徐菁菁和叶霜,今晚注定了大家谁也不能照顾谁,各自好自为之吧。


    今晚的“战局”果然很快就见了分晓,徐修齐最后一次去了恭房就倒在恭房外头的美人靠上没有起来。


    没办法,只能徐菁菁上了。徐家需要盐引,今天徐之行没资格来参加宴会,徐修齐和徐菁菁如果不能把事情给办妥帖了,回去就连二老爷徐之行都不会放过徐修远的。


    叶霜觉得对方李世澈就是拿着徐家的缺项来拿捏徐修远的,情况果然跟叶霜猜的没两样。李世澈不是在信中说过想求叶霜帮忙办事吗?在徐修远倒下后不久,李世澈就开口了——


    他对叶霜提要求,他需要叶霜去帮助他多弄些出海的执票,回头他就帮徐家搞定盐引的事。


    “徐家需要盐引,我需要执票。所以说这天下事还真就这样的!大家出门在外就得要互相帮助,虽说我不大不小也算是一个官,但天底下也总有我李世澈也搞不定的事。你们徐家官商通吃,手眼哪怕能通天也有你们的缺项。


    但上苍总是有好生之德,这不就巧了?我们两家人就刚好碰到了一起,互相帮助,携手共度难关!”李世澈醉眼微醺,这样对他身旁的徐菁菁说。


    自打徐修远醉倒在恭房外头回不来,李世澈就叫人把徐修远给抬进楼下的厢房里头睡觉了。你看一艘画舫,有吃喝的地还带房间睡觉的,摆明了今晚就是冲着要放倒几个人去的。


    李世澈邀请徐菁菁叫到他身边去坐着,不管叶霜怎么给徐菁菁使眼色,但徐菁菁自然都是看不见的。能跟李世澈促膝长谈,徐菁菁自然求之不得。她开开心心端着酒壶走到李世澈的身边坐下,两个人你来我往,就把叶霜负责出面帮李世澈搞定出海执票的事给定好了。


    “霜姐姐,你哥最听你的,你去帮李大人求几张执票,你哥一定不会拒绝的。李大人要帮我们徐家办盐引,我们帮李大人免了后顾之忧,也是应该的。”徐菁菁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这样对叶霜说。


    “……”叶霜无语。她完全没有想到李世澈在信中请她帮的那个忙,会是这个。


    执票的事情,叶霜了解一点点,也知道此事是归都指挥使管的。现在叶惟昭当了副指挥使,按理说应该是可以出力的。


    但叶霜并不打算答应。


    如果李世澈需要出海的船符合朝廷的要求,光明正大去跟都指挥使要,以李世澈三品大员的身份,怎么可能要不到?


    现在他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来找叶霜去办,很明显这事就是不合规矩的。今天把徐家人拉进来,往后这批执票若出事,背黑锅的就只有徐家!


    虽然不想与叶惟昭站在一伙,但这种坑叶惟昭还不利己的事,叶霜也是不会去做的。她没有立刻响应徐菁菁的话,只低头沉思良久,叶霜才对那李世澈微微一笑:


    “承蒙李大人瞧得起我叶霜,把这般重要的事托付给我。但小女子总归比不得男人,无甚见识,也不懂朝廷里的事……”


    叶霜微微顿了顿,说道,“要不李大人直接去跟家兄说吧,我现在就书信一封,叫家兄务必帮忙。”


    李世澈没有说话,脸上却沉了下来。徐菁菁看在眼里,生怕盐引的事就这样黄了,她在桌子底下拍一把叶霜的手,压低了嗓子对她说:


    “姐姐你怎么这样跟李大人说话?大人好心好意招待我们,还要帮徐家那么大一个忙,你这里直接给大人办了又怎么了,为啥还要叫大人亲自跑一趟呢?”


    叶霜横眉,瞪着徐菁菁,用眼神警告她,“朝廷里的事,你我都不清楚,怎么外人叫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你就这么敢肯定,别人叫你干的,就一定合适吗?”


    徐菁菁不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声反驳叶霜:“姐姐啊!你在说什么呢?李大人他是外人吗?大人接下来要帮咱家办多少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霜愠怒,为徐菁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感到不可理喻,她也扬声呵斥徐菁菁,“菁儿……”


    眼看姐妹俩当场就要吵起来,李世澈急忙出头安抚:“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是本官思虑不周,我的错,我的错!”


    徐菁菁听见李世澈这样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急忙对李世澈道歉,说家姐为人谨慎,回头她会跟叶霜再好好谈谈的。


    原本不过正常拒绝一次请托,双方都说几句好听的就能过去了,但叶霜的怒火就是这样被一点一点激起来的。她见不得徐菁菁这样无底线讨好李世澈的样子,脱口而出,“你不用跟我谈了,谈什么都没有用!”


    “……”徐菁菁无语,脸上红一阵黑一阵,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叶霜还不解气,但听得她调转了矛头直接问那李世澈:“李大人,民女若对你说此事我的确办不下来,大人会不会因此而对我徐家生恨?”


    李世澈一愣,旋即笑着回答道:“不会,原本也是我求人办事,哪能因为对方不答应,就记恨上了?”


    叶霜听罢颔首,“道理的确是那个理,可如今李大人把我们姐妹俩困在这船上,上不沾天下不挨地儿的,除了坐这儿听大人安排,我叶霜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听完这话,李世澈挑眉,望着叶霜哈哈大笑起来,说叶姑娘误解他了,今天正好选在这船上吃饭,的确不是姑娘你想的那样。


    说罢李世澈朝着船头一招手,大声招呼那船家,“不走了不走了!船家不要再走了!找个渡口靠岸吧,我们要回了!”


    第67章 欢宴


    原以为李世澈早早就把徐修远灌醉,把叶霜和徐菁菁留在这船上,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企图。叶霜看多了这样形象猥琐的男人们的弯弯绕绕,认为李世澈这样的清官会跟其他人不一样,没想到叶霜还是高估了他。


    “天下乌鸦一般黑!”在李世澈向叶霜表达了他的请求后,叶霜就一直在心底里这样暗暗地咒骂。


    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勇敢的叶霜打定了主意要把李世澈那虚伪的面具给扯下来,结果没想到的是,李世澈突然叫停画舫,要将叶霜一行都送回去,那么最终还是叶霜自己错怪了李世澈?


    李世澈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想法,一听到叶霜质疑他为什么半夜还跑船,他便胸怀坦荡地招呼船家准备停靠。这让原本已经做好了撕破脸准备的叶霜,都忍不住暗暗吃了一惊。


    跑堂的小厮走进来禀告李世澈,说距离行船方向最近的渡口是荻花渡口,他问李世澈是否决定接下来就在荻花渡口停靠?


    李世澈没有擅作决定,而是转身相询叶霜与徐菁菁两姐妹,问她们是否愿意在荻花渡口停船?


    没有多想,两姐妹自然都异口同声地都说好。毕竟就连这般小事,李世澈也让两姐妹自己做决定,可见其心思,真的并不像叶霜曾经猜忌的那般不堪。


    得到叶霜的许可,李世澈便传令下去,画舫接下来就在荻花渡口停靠。同时,李世澈还派出两拨人马,一组被派往荻花渡口旁边的庄子,调集接送宾客的车马,另一组则被派往徐府,通传徐家的两位小姐与一位公子即将回家。


    也正是因为李世澈这样的态度,让徐菁菁觉得今天晚上自己的姐姐叶霜实在做得有些过分。不光丢他们徐家的脸,也坏了盐引的事。


    徐菁菁没有再与叶霜说话,似乎为了挽回徐家在李世澈心中的印象,她更加热情地跟在李世澈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对李世澈表达自己的感谢与歉意。


    李世澈脸上的笑容依旧,看上去并没有因为今晚发生的小插曲,心里有什么不快。画舫就要靠岸之前,他邀请叶霜和徐菁菁重新坐下来,李世澈指着酒桌上的酒壶问徐菁菁,大家是不是应该把桌上的酒给干了再下船?


    因为刚开始的那个误解,虽然李世澈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但徐菁菁明里暗里都在怪罪叶霜,说叶霜没有一丁点负罪感是不可能的。叶霜觉得自己错怪了别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自然更加不好意思拒绝李世澈的任何要求。


    再加上饮酒之人常有个习惯,开过盖的酒都必须要喝完,这不光是个礼仪问题,酒也是粮食,也关乎节约。所以当李世澈提出在座的各位把最后一点酒干完这个建议的时候,叶霜也没有拒绝。


    因为在这以前,叶霜并没有喝酒,眼看叶霜的面前没有酒杯,李世澈便叫人给叶霜拿了一支新的酒杯过来,并朝杯中斟满了酒。


    同其他人一样,叶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宴到此为止。眼看船已靠岸,众人整顿衣裳准备下船。叶霜与徐菁菁一起,跟在李世澈的身后一同往外走,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叶霜看见李世澈的人正夹着还没醒酒的徐修远从厢房里走出来。


    众人来到岸上,沿路早已站了乌泱泱一大队的士兵,在等着李世澈的到来。


    李世澈一般走一边问领头的那个兵头:本官要的车呢?


    兵头拱手,朗声答道:回大人的话,马车在此!


    叶霜循着兵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迎面走过来三驾马车,马车都是小小的,只能坐一个人的青帷小车。


    叶霜皱眉,最开始李世澈准备叫人安排马车的时候,叶霜就曾专门向李世澈请求过,因为徐家的马车在城里,赶不来荻花渡口,为避免给大人们带来麻烦,他们三兄妹要一架马车就好了,只要马车能稍微大一点,让他们三个人挤得进去即可。


    当时李世澈就应下了,他叫叶霜不用担心,也的确这样对他的士兵吩咐过,谁知道待众人上得岸来,看到的却是这般小的小马车。


    李世澈看见这样的马车也不高兴,问那兵头有没有接收到自己的命令,他需要一辆大马车?兵头急忙对李世澈拱手,跟他解释道:因为今晚的客人有点多,宛东家把庄子里的车都派出去了,好不容易才寻得的这几架小马车……


    眼看李世澈依旧不高兴,叶霜急忙上前劝阻,说一驾马车还是三驾马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车就好了,军爷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兄妹三人叫大人这般操心,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叶霜面朝李世澈行礼,真情实感地对他道谢。


    原本李世澈还要他的兵继续去找大马车,听得叶霜这样讲,这才收了令。


    “好吧!今天晚上看在叶姑娘的面上就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了!叫你们要大车,寻来的却是小车。”李世澈伸出手虚虚点那兵头的鼻尖:


    “你给本官记住了!办事不光要快速,更要准确,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当心本官给你们好果子吃……”


    兵头被吓坏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给李世澈磕头。


    事情既已这样,叶霜也不再计较,率先朝那几驾马车走去——她发现这三驾马车的外观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便随意选了中间的那一驾,自己坐了上去。


    因为马车太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婢女红荞上不去,最后只能跟护送的士兵们一起,骑马护送叶霜的马车回徐府。


    晁子炎骑着马走上来,他告诉叶霜,李大人安排的他来负责护送叶姑娘。


    叶霜无语。


    虽然晁子炎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叶霜真的很不喜欢眼前这个带金腰牌的男人,只可惜事已至此,李世澈已经尽全力在周全了,叶霜就不好意思再跟人矫情了。


    或许最后那一杯酒喝得急了点,没有吃菜,叶霜感觉自己的头有点不一样的沉重感……


    叶霜抬手揉了揉额角,那种浑沌的醉酒感并没有丝毫减退,反倒愈发的不清醒。


    原本还想多问几句晁子炎,他们徐家的侍卫都在哪?叶霜也没力气问了,她朝晁子炎点点头,说一句“辛苦晁将军”后,便坐回了马车里。


    一直看着叶霜的晁子炎不说话,伸手放下了马车帘子,便转过头去安排车队出发。


    载着叶霜的车队很快就淹没在了黑夜中,接下来是护送徐修远的车队,最后才是护送徐菁菁的车队。


    与叶霜一样,徐菁菁的车里也只坐了徐菁菁一个人,婢女书萱也是骑马跟在后面走。


    就像叶惟昭几天前再三强调过的那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若李世澈将徐菁菁与叶霜分开,徐菁菁都必须要派人去跟叶惟昭报信。


    眼下叶惟昭假设过的场景就出现了,可是徐菁菁早把叶惟昭说过的话丢去了爪哇国。现在的徐菁菁眼睛里只有李世澈,脑子里也只有怎样抓住李世澈——


    好在书萱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在今晚赴宴之前,书萱就把徐菁菁身上那支响箭拿出来,放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眼看着徐菁菁和叶霜果然被分开了,书萱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后,摸着藏在自己胸口位置的那支响箭,陷入了沉思……


    ……


    徐老太太今天晚上睡得晚,原本她是在跟自己的两个丫鬟一起打叶子牌。到了往常该睡觉的时间,小丫鬟提醒了老太太一句“老祖宗该睡觉了”,徐老太太便随口问那丫鬟:“远儿、菁儿和霜儿都回了吗”?


    小丫鬟回答说三个人都还没有回来,原本正瞧着手上的牌瞧的老祖宗,便慢慢地转过了头。


    “二老爷派人去问了么?”老祖宗盯着那丫鬟,目光如炬。


    “二老爷派人过去水上渔家接了,但好像现在都还没有回。”小丫鬟说。


    “什么时候派人去接的?”


    “一个时辰前。”


    徐老太太放下手里的牌,拄着拐费力地撑,想从那太师椅上站起来。丫头们见状急忙上前,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老太太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给抬了起来。


    老太太提着拐,指了指门外,对自己的丫鬟们说:“走,扶我去二房,我去问问之行。”


    老太太来到二房,见到厅堂里昏暗暗的只点了一盏灯,徐之行一个人在厅堂里头枯坐着,老太太心里便又沉下去了几分。


    “你个糊涂爹!怎么的自己在家闲着,叫孩子们出去替你打拼?”人还在门外头,徐老太太便拄着拐把徐之行给狠狠骂了一通。


    听见自己的母亲来了,徐之行赶忙走出来,把徐老太太给迎进了屋。


    徐之行给徐老太太解释,说今晚的宴会召集人是李世澈,人家指名道姓的就没有请过他,对方是官,他是民,自己都这么大把岁数了,实在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蹭小辈们的饭吃。


    徐老太太一听,惊讶道:“合着你这个当爹的与那个李大人还不认识?”


    徐之行摇摇头说,“是的,儿子不认识,他乃工部大员,儿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路子去认识他这样的人物?这事也是李大人那边先提起的,远儿首先想到的是李大人与户部尚书的那层关系,觉得对咱徐家想要的盐引或许有帮助,这才欣然应下。因为这个事,我还给远儿特意准备了两箱礼物,叫他给李大人送去。”


    老太太的脸黑沉沉的,心说这事还奇了,没头没脑的就有人主动请吃饭,更奇的是一个家里居然还一口气去了仨。当娘的不知道就罢了,结果连当爹的也不清楚。


    但现在人早都已经去了,再追究源头上应该是谁的责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搞清楚三个孩子究竟在哪里。


    徐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里的拐杖叫徐之行跟自己一起进屋:


    “好了好了,再急也得一样一样的来,叫你的人去泡两壶茶,我们喝着茶坐着慢慢等。”


    ……


    第68章 试探


    徐之行先后派出了两拨人去宛晴的水上渔家接人,第一拨人一直不回,一直等到派出去的第二拨人好不容易回来了。


    回来的人告诉徐老太太和徐之行,说第一拨人压根儿就没见到修远公子和两位姑娘,不光没见到人,连船都不见了,据说是被船载着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小厮们害怕回来交不了差,便傻乎乎的在那岸边一直等。


    听见连人带船都不在了,徐之行的脸上立马就不好看了,拍一把桌子就骂那办事的笨,不知道找东家问问?客人去店家船上吃饭,吃到人不见了,东家得负责任啊!


    那办事的小厮第一次见徐之行如此生气,也被吓得跪到了地上,他一边求饶一边对徐之行禀告,说他们都找了东家的,可东家却也不急,只叫他们等着。东家说船上有大人物在,谁的船都可能不在,就你们家公子的那艘船不可能不见。


    此话一出,徐之行也被堵得无话可说。


    这东家说得也没错,任哪艘船丢了,都不可能把李世澈那艘给丢了。


    这话搁其他人身上肯定没有问题,旁的人不知道,但徐之行他自己心里有数啊!为什么这么慌?还不是有那个不可道人的原因在的!


    所以东家说得没错,就算人口失踪要报官,也不是这个时候报。徐之行没有办法,只能安安静静重新坐下来,跟老祖宗一起坐着七上八下地等。


    没过多久,尹立娟走出来,走到徐之行的身边一声不吭地坐着。紧接着徐三娘也从三房那边过来了,叶霜迟迟不归,三娘再是没心思,也开始睡不着觉了。


    当徐三娘得知自己二哥家的两个孩子也都没有回家的时候,原本已经慌到不行的三娘竟然放轻松了些,既然徐修远和徐菁菁也都还没有回,那么说明事态并没有发展到她想像的那个程度。


    眼看徐三娘脸上那明显放轻松了一些的表情,徐之行这心里更焦躁了,连板凳都坐不稳,一个人站起来走到门廊底下兀自转圈圈——


    原本今晚就算有危险,都肯定与他的远儿和菁儿无关,现在却因为叶霜,整件事便不可避免地多了不少诡异和难以控制的可能……


    偌大一个厅堂里挤满了人,却又像没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精力与旁人交流,也拒绝外露。


    终于,管家领着朝廷的差役来报,徐家的公子和两位小姐马上就到家。


    厅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唏嘘声,焦虑多时的家长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徐之行揉揉僵硬的双腿,叫丫鬟去给在座的各位都换杯热茶,摆点糖果子出来吃。老祖宗的脸上也总算泛起了笑,开始侧过身去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尹立娟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小丫鬟们兴奋地边跑边喊:“少爷小姐回府了!少爷小姐回府了!”


    等候多时的众人纷纷起身,引路的引路,搀扶的搀扶,簇拥着老祖宗,大家一起朝徐府的大门外走去。


    众人来到府门外,但见三驾一模一样的青帷马车在府门外的路旁一字排开。


    虽然回来的马车并不是三位公子和小姐出门时的那一驾车,但人回来就好,坐什么都无所谓。


    一众人迫不及待地朝那三驾马车跑去。


    揭开第一驾马车的门帘就看见徐修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里头酣睡,显见得是喝醉了。徐之行摇摇头,虽然嘴里絮絮叨叨地责骂徐修远一把岁数了还没个正形,脸上的释然与笑意却都那么的明显。


    看完了徐修远,大家又高高兴兴地来到第二驾马车跟前。心想着这回拉开门帘一定不是叶霜就是徐菁菁了,谁知道,当徐之行伸手一把拉开这车门帘的时候,众人皆呆了——


    马车轿厢里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一种不好的预感冲上心头。


    徐之行没有停留,跌跌撞撞地朝第三驾马车奔去,他唰一声拉开最后一驾马车的门帘……


    徐之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马车里徐菁菁正静静地靠在车窗棂上小憩,她的两颊酡红,很明显也是饮了不少的酒。


    可还不等徐之行的这口气最终落下去,但听得身后传来女人们慌乱的嘶吼:


    “老祖宗!”


    “娘!”


    徐之行猛地回头,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


    ……


    叶霜再度失踪,让本就神经敏感的徐府方寸大乱。


    徐老太太看遍了三驾马车没有看见叶霜,一时间气急攻心竟然晕了过去。府里众人都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太抬回后院。有人飞奔着张罗找大夫来治病,还有人仓皇四顾到处找大老爷徐之桥主持大局。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府门口,瞬间就只剩下包括二老爷徐之行在内的稀稀拉拉几个人。


    徐之行虽然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女儿,但是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接下来或许就应该担心全家人的安危了,他便又傻眼了。


    最后,终于还是大老爷徐之桥及时站出来主持了大局,他首先劝徐之行不要慌,闭上嘴巴走一边去,这里有他。


    徐之行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被徐之桥赶到墙根底下呆着他便去那墙根底下呆着,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走。


    徐之桥首先留住了护送徐家兄妹回府的官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驾马车是空的?


    护送徐家兄妹们回府的都是衙门里头的官差,他们表示他们只负责送,至于马车里坐的有谁,或人是什么时候上马车的,他们统统不知道。


    徐之桥再问官差们是否遇到过劫匪,或半路上是否停下来过休息?差役们纷纷摇头说没有过,领头的那个将军徐之桥不认识,只看将军身上穿的那只金蟒,徐之桥就知道对方绝非普通人物。


    蟒袍将军告诉徐之桥,说他是从京城里来的,不是江宁人,所以他与今晚的贵客也是第一次见面。反正李大人叫他护送徐家的公子小姐们回府,他看见车过来了便带着兵就送。所以走了这一路,大家都一直没有想过是不是要检查一番,今晚要送的人有没有到齐这件事。


    徐之桥有些绝望,但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人家也是第一次来江宁,人生地不熟的就叫人家送人,也的确不能做更多了。


    看见徐之桥脸上的绝望,蟒袍将军安慰徐之桥叫徐之桥不要慌,他这就回去,询问一下李大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定会把叶姑娘给找出来,全须全尾地送回府的。


    听见蟒袍将军这样说,徐之桥连忙道谢,说今晚是他们徐家人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派家长出去看着,让一群小孩在外头恣意胡闹,给大人们增加负担,实在是抱歉了!


    蟒袍将军摆摆手说没关系的,酒宴是李大人召集的。李大人是主人,主人把客人邀请去吃酒了,总是得负责安全把客人再送回,谈不上什么负担,该说抱歉的是他们,送客人回府居然还会漏人!蟒袍将军让徐老爷稍等一会,说他这就回去把这件事给打听个清楚,再来给徐家一个交代!


    说完这些话,蟒袍将军便跟徐之桥道别,带着人离开了徐府。


    蟒袍将军说了要回去找叶霜,还说要给徐家一个交代。听那意思今天晚上叶霜失踪,似乎也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一个疏忽,有可能因为送行的人太多,徐家三兄妹排在后面,正好跟人搞混了而已。


    其实这样的事情,很多大户人家都遇到过。家里摆席,送客人都跟上朝觐见皇帝一样鱼贯而出。在这种情况下,万一有一个人走慢点或走快点,打乱了客人离开的顺序,的确很有可能跟自家人走散,然后再被送客的人给送到其他地方去。


    既然一切都只是一个偶然的疏忽,徐之桥的心也稍微放下去了一点。他叫众人都先回去,自己则毕恭毕敬地把蟒袍将军和差役们都送走,这才关上府们,转身朝后院走去……


    ……


    且说那李世澈,召集这一场酒宴,原本的确只打算请叶霜帮他搞几张出海执票。因为程烈这个人之古怪,真是超乎李世澈的理解!李世澈撬不动程烈这块硬骨头,只能转而寻求其他途径。


    叶惟昭抛却生死只身入倭穴救妹,这件事情虽然被程烈给压住了,但李世澈来江宁是干什么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已经知晓了叶霜在叶惟昭心里的地位,有机会接近叶霜的李世澈,又怎么会白白浪费这样大好的一次机会?


    而李世澈原本简单的一个动机,却因为那一日晁子炎的一番话,有了进一步生茎发散的可能。


    李世澈是什么人?是有可能直上从龙的那一种人,一个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在面对更好的机会时,怎么可能不紧紧抓住?


    如果说晁子炎有关叶霜身份的那一番猜测,还只是在不经意间为李世澈打开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但在这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是给了李世澈下定决心向前踏出第一步的直接一推!


    李世澈来江宁是以宁州粮价动荡一案为破口,彻查乡党的。查乡党,必定会涉及官商勾结,清剿内贼。


    这李世澈不光要查在此次粮价动荡中行为不端,执法有疑的贪官、狗官,也要查行为看上去没问题,执法看上去也正常的好官、清官。宁州这次闹这么严重,谁知道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有没有说一套做一套呢?


    所以李世澈在查到此次平抑粮价的大功臣叶济康的时候,派人去了京城,跟进此事。


    就在跟进上京面圣的叶济康的时候,李世澈偶然发现了一桩特别有意思的事——


    那就是,李世澈发现,早已退出官场的徐家在京城,其实一直都是不安分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毕竟徐家人也没有人再在京城里做官了,但徐家人不做官,并不意味着他们与从前曾经一起做过官的同僚、门生会一刀两断,断绝关系。


    李世澈就非常惊讶地发现了,在这次叶济康上京面圣的过程中,徐家人那一双隐形的手,就直接伸到了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要说这徐家人办事也挺奇怪,李世澈见过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利用自己手上的关系、人脉,自毁前程、自绝生路的。


    这次叶济康去京城面圣,是有很大可能获得一个好职位,从此以后就在京城里留下来的。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叶济康反倒“搞砸了”。


    说叶济康自己搞砸了其实不准确,准确来说应该是叶济康“被人搞砸了”。


    当李世澈发现徐家正在利用他们手上的力量,发动京内十多名身居高位的重臣、言官,上书、谏言,把叶济康十多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开展猛批狠斗。而本就只是初露头角的小嫩芽,怎敌得这般群狼攻势?就这样亲眼看见事业刚刚有了起色的叶济康,被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岳家,亲手摁死在了起跑线上,李世澈心里的那个震惊,无以言表。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来越多反常的事件,似乎都在佐证晁子炎曾经做出过的那个荒诞又魔幻的猜想。


    终于,李世澈决定了,他想试一次,有些东西本就不可能再找到确切的证据,想要证实它,只能靠不断的试错。


    于是李世澈将大手一挥,说一句“干吧”!就这样,开始了他第一次冒险的试探。


    第69章 一波


    晁子焱护送载着徐家三位公子小姐的三驾马车一路朝城里走,车队行到一处三岔路口的时候,一驾同样小小的青帷马车正静静地等在路口。


    待车队走近,队伍里一驾小马车脱离了车队,朝三岔路的另一条岔路走去,而一直等在路边的那驾小马车则顺势驶进了车队,跟在另外两架马车的后面,一路朝江宁城的方向而去……


    晁子焱安排了一名很有经验的千总带一队人马负责押送那一驾单独离开的马车,千总姓韦,叫韦忠,是锦衣卫里一等一的高手,也是晁子焱身边的左膀右臂。


    且说这韦忠护送着马车走到一处山坳边的时候,路旁的树林里传来老鸦哇哇的惨叫。


    韦忠朝那老鸦发声的方向看去,那里有几株枯老的树,心底里不自觉地就有什么东西在萌发。


    他拔出腰间的刀,提醒手下的兵一队变两队。


    “林子里若有东西出来,另一队押后,护本官突围。”韦忠冷冷地说。


    周遭除了车轮、马蹄和零落的老鸦声,啥都没有。但百户官依旧领了命,不问,也不多讲,自去安排。


    车队如常继续朝前走,韦忠带着人马刚绕过一块凸出来的巨石,突然,从两侧的高坡上跳下来一大群身着劲装,黑布蒙面的刺客。他们一个个手持大刀,自半空中飞身而下,直通通便朝那辆青帷马车而来。


    韦忠面不改色,丢下早已经准备好的一队人阻截来袭的黑衣人,自己则带了另一队人马紧紧护卫着青帷马车,急速朝道路的正前方疾驰。


    一阵人仰马翻,韦忠护着马车顺利冲出了黑衣人的围剿圈。


    山路蜿蜒,转过这个弯道,就是一片开阔的麦田。


    韦忠下令马车夫极速前进,自己则一马当先在最前面开路。


    突然,韦忠的马儿发出一阵响亮的哀鸣,马蹄踏上扎马钉,瞬间栽倒在地。几乎就在同时,车队里马儿嘶鸣声四起,几匹马因同时踏上扎马钉撞到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车队乱作一团。


    韦忠飞快从地上弹起,领着卫兵疯狂回撤,想控制住身后拉马车的马。可马儿受了惊,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转眼拉马车的马儿也踏上了扎马钉,倒在路上,马车冲进路边的水沟再也不能动。


    韦忠暗道一声不好,一把推开身旁的兵,自己一个人提着刀朝水沟里冲去。


    但,人腿怎么可能快得过箭?


    耳畔传来嗖嗖嘹响,水沟对面的山坡上火光乍起,更多的黑衣人出现在眼前,他们手持劲弩列阵于前,将韦忠和他的兵死死压制在坡底难以动弹。


    马车夫死了,倒在韦忠的面前,脖子上插了一支箭。韦忠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的背后,拿手撑着摇摇欲坠的马车夫给自己当人肉盾牌。


    韦忠的额头受了伤,鲜血汩汩直流,迷糊住了他的眼。他胡乱抹一把脸,把自己的眼睛给露出来。


    韦忠一把抓住躲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士兵,大声命令他带人把死马背上的藤甲解下来当盾牌,他们要组织反击。


    可对方明显不想纠缠,很快就有人抢先一步来到被困在小溪边的马车旁,爬进去,把马车里头的人给拽了出来。


    韦忠急了,不顾天上乱箭飞舞,一个人提着刀就冲了出去。


    话说这韦忠也是个狠人,为了跟对方抢马车里的人他也是不要命了。好在有锦衣卫士兵冒死从倒路边的马背上取下了火铳,在火铳的掩护下,韦忠顺利来到了马车旁。


    因为马车这边有自己人,山坡上的黑衣人不敢再用箭,开始持刀冲下山坡与山下的锦衣卫们混战在了一起。


    与韦忠抢人的黑衣人使燕翅刀,很快韦忠就发现对方的左胸或许受过伤,整条左胳膊都不怎么动。


    韦忠暗喜,专门攻那黑衣人的左路。


    韦忠用的是直刀,精钢所铸,刀锋过处,骇浪惊风的。为了阻止对方把人带走,韦忠已经顾不得自己了,直来直往,刀刀大开大合,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黑衣人的手边拽了一个人,左边路子也几乎不能动,面对韦忠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他也只想避其锋芒。虚晃几招后,黑衣人就想带着人跑。


    但韦忠肯定不能让对方如愿,他轮圆了手中的刀,以移山倒海之势劈开一条路,直取黑衣人中路。


    黑衣人不得不转身提刀格挡,韦忠冷笑,一个移步换位,另一只手直取黑衣人脸上的黑巾,而拿刀的手则毫不迟疑再取黑衣人的左路……


    出乎韦忠的预料,黑衣人不假思索地就选择拿他握刀的右手护住他脸上的黑巾,而放任将他本就虚弱的左路暴露在韦忠的刀下。


    韦忠不明白黑衣人做出这样选择的意义,没有谁的脸,可以比命更重要。


    但是既然对方做出了这样愚蠢的选择,那么韦忠是肯定不会客气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手里的刀朝黑衣人毫无遮挡的左胸劈去……


    因为护过了脸上的黑巾,黑衣人的刀,已经来不及再去护防左胸,左路门户大开。


    出乎韦忠的预料,就在韦忠的刀快到的那一瞬间,黑衣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短刀,用他受过伤的左手拿了,沿侧路推向韦忠前进的方向。


    韦忠不以为意,他坚信王不过霸将不过李,就像他信奉短刀一定拦不住他的重刀一样,韦忠坚信力量就是王道。所以韦忠手里的刀,去势依旧,没有什么还能阻止韦忠的继续前进。


    直到两刀相撞的一瞬间。


    黑衣人的短刀卡住了韦忠手中那把精钢大刀的血槽,摩擦出卡卡的生响。


    轻巧的短刀,的确拦不住韦忠的大刀,更何况黑衣人的左手,并没有劲。


    但黑衣人和他手上的短刀却都似出洞的灵蛇,狡黠又鬼魅。黑衣人身法之灵巧,触处成圆、如浪推波,四两拨千斤。


    就在短刀的锋尖滑至大刀血槽的尽头之时,但见黑衣人手中的短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滚过韦忠的刀背,不及韦忠看清楚,只觉自己的腕间一沉,似乎遭到某种力坠千钧的重击,手腕间一麻,五指瞬间没了知觉,大刀几欲脱手!


    韦忠大惊,拼尽全力定住神息,控制僵硬的五指捉住了刀,眼角的余光发现黑衣人已至身前。


    韦忠想,自己终究还是轻敌了,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韦忠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的时候,黑衣人却突然离开了。


    眼前的寒光已撤,黑衣人带着自马车上掳获的“猎物”瞬间没入黑暗。


    韦忠收了刀,站在当地抬起一只手止住身后冲上来的锦衣卫士兵。


    他没有再追上去,就在黑衣人的短刀划过韦忠眼前的时候,藉着远处的火光,韦忠看见了对方那柄金铸短刀上刻的一个“奉”字。


    那是朝廷佩刀的铸字,韦忠知道,这是遇上自己人了。


    ……


    韦忠把叶霜被人掳走的消息告诉了李世澈与晁子焱,他还告诉李晁二人,掳走叶霜的也是朝廷的人。


    “他们用的最新式的□□,而不是常见的弓箭,佩刀上刻有奉天的字样。”韦忠这样说。


    李世澈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在叶霜这里,遇见任何奇怪的事,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子炎觉得抢走叶霜的那个黑衣人会是谁?”李世澈最爱拨弄他的那两只玉核桃,和田玉核桃的表面已经被他盘出了莹润的一层包浆。


    站在一旁的晁子焱想了想,回答李世澈,“如果下官说他是叶惟昭,不知大人会不会不相信。”


    李世澈没有说话,但他眼底突然放大的光亮和那嘴角扬起的线条分明就在告诉晁子焱,他觉得这个设定很有趣。


    “下官以为晁大人说得有道理。”韦忠说,“李大人您还记得吗?叶惟昭也是左胸受了伤,修养了大半年,前阵子才回的军营。”


    “虽说别的人也都可能会左胸受伤,但通过此次夜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受过非常严格训练的一群人,无论是从计划组织还是每一个士兵在行动中的执行力来看,他们都不是普通山匪或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黑衣人惧怕露面甚至超过了丢命,他宁愿耗费他受伤的左臂于火中取栗,也不愿意把脸给我看,大人您说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李世澈哈哈大笑起来,他告诉韦忠,自己没有不信。


    “这说明我们暴露了。”李世澈闲闲地说。


    晁子焱脸色一沉,询问李世澈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李世澈无所谓地摆摆手,叫晁子焱放心。


    “没事,暴露就暴露,我李世澈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从来不怕暴露!”李世澈丢下那核桃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到晁子焱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自眼底射出两道戏谑的光:


    “女人而已,抢了就抢了,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一套计划被打乱了就会换一套计划么?”


    晁子焱吃惊,问李世澈还想着怎么抢回来么?


    “幼稚!小孩子家家的才会天天喊打喊杀。”李世澈笑着摆了摆手指,“本官还有后招,保叫那魑魅魍魉,原形毕露!”


    第70章 灵犀


    叶惟昭带着叶霜往江宁城的方向走,走了没多久,遇见前方过来一队李世澈的人马。


    叶惟昭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的部下,自己一个人带着叶霜从另一条小路离开了。


    两个人专走小路,翻山又越岭的来到一处农家小院前,叶惟昭叫开院门,一位老妪过来开了门。一眼看见一男一女三更半夜站在院外,老妪问这位公子半夜叫门有何事?


    叶惟昭对着老妪深深鞠了一躬,告诉对方说自己要去江宁城,因天色太晚,城门已关,想要借宿一晚。


    老妪看了看叶惟昭,再看看他身后的叶霜。


    她看见叶霜身上脏兮兮的,脸上的神情也呆呆的,便询问叶惟昭是不是遭遇山匪了?


    叶惟昭明白过来,知道这老妪是担心有后顾之忧,害怕山匪追过来连累老妪遭殃,急忙对她撇清,说两个人是因为行夜路,马车翻沟里了,这才搞得狼狈不堪。


    老妪勉强答应了,打开门让二人进屋。


    叶惟昭掏出身上的银子交给老妪以表感谢,并麻烦老妪帮忙给烧点热水。


    老妪收下银子,搁手上掂了掂重量,脸上的神色才稍微好看点,她打开厢房的门让二人进去休息,还给点了油灯,便离开去厨房烧热水去了。


    叶霜走进屋,神情恹恹地坐下,挤在床尾揪住一缕发尾扭来又扭去。这里是老妪的家,不是客栈,主人家只肯出一间屋给人住,她也没办法张嘴。


    今晚叶霜又遭道了,不知道是不是离开时最后那一口酒的作用,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叶霜一上车就睡着了。


    半路叶惟昭来抢人,马车栽进了河滩里,叶霜狠狠地摔在马车地板上,这才直接给痛醒了。


    叶霜很丧气,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被人当作目标抢来抢去,叶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辗转于不同的猎手之间。


    这种看不清前路,分不明好劣的感觉实在太过无力,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逃生,也不知叶惟昭,是不是对的那一个?


    不管叶惟昭究竟是不是那棵对的救命稻草,但至少现在,叶霜只有叶惟昭。


    叶惟昭关上门,背对着叶霜,站在门背后,把身上沾满尘土的黑色裋褐给脱了下来,扔在旁边的架子上,露出里面白生生杭绸的中衣。叶霜扫一眼叶惟昭,知道他一贯都这样,从来不穿脏衣服回家。


    叶惟昭脱掉脏衣服,再解开护腕,揉了揉被磨红的掌心、虎口,提了一只凳子走到叶霜的身边坐下。


    “来吧,给我看看你的脚。”叶惟昭这样对叶霜说。


    之前叶霜跟着马车摔河滩上的时候砸到了头,痛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的,四肢也无力。就这样直接被叶惟昭从马车里给拽了出来,被逼着逃命。


    叶霜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崴了脚,考虑到现在两个人正在逃命,叶惟昭还与追兵展开了打斗,为了不让叶惟昭担心,叶霜便一直忍着没有说,但止不住走路的时候总有一点瘸,没想到被叶惟昭看在眼里,一直记到了现在。


    叶霜有些尴尬,不想让叶惟昭看自己的脚。叶惟昭看出来叶霜的迟疑,索性摊开来告诉她,如果脚踝的骨头错位了你不管,骨头是不会自动长好的,以后你就成长短腿了。


    叶霜一听吓坏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不想自己变成瘸子的,这下她再也不犹豫,三两下蹬开绣鞋,露出白生生的脚。


    叶惟昭低头审视叶霜的脚,叶霜低头,脸有点发烧。


    叶惟昭没看见叶霜脸上的烧,现在他的眼睛只看得见面前的这一只脚。脚踝微微有点肿,叶惟昭伸手去摸了摸,没有发现任何错位。


    “我这样按着,痛吗?”叶惟昭的食指在那肿块的周围轻轻按压,嘴里低声这样问。


    半天听不到回应,叶惟昭抬头,看见叶霜的目光正涣散,思绪早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我问你这样按着痛吗?”叶惟昭提高了声音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提问。


    叶霜被那声响给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告诉叶惟昭说“痛,痛得很”!


    叶惟昭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对叶霜说他出去打点凉水进来,给叶霜泡脚。


    “你的骨头没问题,就是扭了筋,敷两天冷水再用热水敷几天就好了。”叶惟昭这样说着话,一边朝门外走。


    叶霜扬声叫住了他,问道:“今晚我们不回去吗?”虽然叶霜说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哪里,但总归还是江宁城郊,回城感觉也不会太远,回去住徐府,无论是方便性还是安全性,肯定都比滞留在这山里的农家户好。


    听见叶霜问话,叶惟昭停下了脚,他转过头来回答她,“天太黑,路上不安全,更何况你也看见了,还有追兵。”


    叶惟昭没有再多说下去,其实他找的这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这里叫黄叶村,距离江宁城不过一二十里地,把马拍快一点就回去了,但叶惟昭却偏不想回去——


    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与叶霜在一起,他不想错过。


    好在叶霜不识路,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完叶惟昭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是自己苛责了,叶惟昭已经很辛苦了,叶霜不可以在这种时候挑三拣四。


    叶霜难得的没有再与叶惟昭唱反调,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对叶惟昭微微一躬身。


    “那么今晚就有劳哥哥了……”叶霜说。


    既然疑问已解,叶惟昭点点头,不再多停留,抬腿就朝屋外走。耍心眼的感觉总归是不好受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叶霜。


    叶惟昭走出卧房就朝后院的水井走去,他先到厨房里拿来一只木桶,再来到水井旁车起受过来盛进木桶里。叶惟昭车了满满一桶的凉水提在手里往回走,他抬头看见不远处的那扇柴木槛窗,自那里射出来黄色的光。


    夜风微凉,吹散萦绕人心头的烦忧。叶惟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想到叶霜就在这扇窗户的背后等着自己,他的心里便有一股暖流溢出,蔓延全身……


    ……


    叶惟昭给叶霜洗脚。


    时值深秋,井水很凉,叶霜不肯把脚放下去。叶惟昭二话不说抓起叶霜被崴的那只脚,就整个塞进了水里。


    叶霜被冻得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叶惟昭用双手把叶霜的前脚掌给紧紧包了起来,只留后脚跟与脚踝受那井水的刺激。


    “你的脚踝肿了,说明里头有淤血。”叶惟昭说:


    “如果不进行冷敷治疗,淤血会越积越多,明天你的脚一定会更加肿胀,疼痛也会不断加重。而使用冷敷则可以迅速缓解你肿胀和疼痛的症状,待到你脚上的肿消了,我们再用热敷,活血化瘀,舒筋通络,很快你就可以跟往常一样跑跑跳跳了。”


    叶惟昭的声音低沉,他很温柔地劝说叶霜听话,不要乱动,忍得这暂时的不舒服,过了就是艳阳的晴天。


    叶霜很快就被这样温柔的声音给安慰到了,她果然不再挣扎。叶惟昭的大掌有种恰到好处的粗粝感,带给叶霜痒痒麻麻的感觉,还很热,包住她的脚就像踩在刚加过炭的火炉上一样。


    叶霜咯咯笑起来。


    “痒!痒得很!”叶霜忍不住扭动腰肢,笑嘻嘻地说。


    “怎么可能?”叶惟昭不以为然地说,“我握的地方不会痒,这里才是真的痒……”说着他伸出手指朝叶霜的足弓位置轻轻抠了一下。


    叶霜果然受不住了,发出一声惊叫,用力挣扎起来。


    “啊啊!不要啊!放开我!哈哈哈!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叶惟昭不放,抓紧了叶霜的脚就像逮住一只弱小无助的小耗子。


    “哈哈哈!不要啊!哈哈哈!不要了……”叶霜的笑得声嘶力竭。


    “……”叶惟昭也忍不住吃吃地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不要乱动,我们好好敷脚。”他说。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按压叶霜脚底的穴位,用他掌心的茧搓揉叶霜圆润的脚指腹,这样可以缓解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痒,只留下安逸和舒心。


    叶霜慢慢止住了笑,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痒竟然变成了通体的舒泰,脚踝的肿胀、疼痛什么的早已感觉不到,叶霜舒服得快要叫出声来。她有些贪恋叶惟昭带给她的这种感受,还趴在床上问他:


    “真没瞧出来你还有这好本事。”


    叶惟昭挑眉,瞟叶霜一眼,“舒服吧?喜欢吗?”


    “舒服!喜欢!”叶霜点点头。


    “喜欢的话,往后你还想抻了,跟我说一声我就过来给你抻。”叶惟昭没有抬头,聚精会神地干手上的活:


    “除了脚,你身上的其他地方都可以试试,我们习武之人第一课便得要学人的穴位,人有奇经八脉十二经络,上通泥丸,下达涌泉,真气集散,周流一身。


    凡人之经脉,都属阴神,闭而不开,惟有神仙之经脉,乃以阳气冲开,故能得道。因而有言,八脉者先天之根,一气之祖。通,则神清气爽病却无,身轻体健赛神仙。通俗来讲,就一句话,全凭惟昭手上这功夫,就可以让你舒服到□□。”


    “……”叶霜语迟。


    因为那句“□□”,脑子里开始有奇奇怪怪的画面涌现。


    叶霜火速掐断了那些回忆,但脸颊已经被红霞渐染。


    她知道叶惟昭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很正经的,还真就仙与道的事。但搁这环境里听起来——


    就好像很不正经……


    叶霜抓过床上的褥子,佯作随意般拢在自己的颈间,正好掩住她脸颊上的那一层红晕,藏紧胸腔里开始乱撞的迷乱。


    “话说得好听,哥哥住军营,怎么可能我想抻抻了,叫你一声你便过得来?”叶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叶惟昭说话。


    “怎么不能?你若想抻抻,派人来给我传信儿,我便告恙也得回来。就算我不能来,还可以派营卫里那个洗衣的张嬷嬷过来给你抻,怎么着也能给你抻舒服了!”叶惟昭低着头,手上的活干得更加卖力了。


    “洗衣的张嬷嬷?”叶霜惊讶。“她不是洗衣的吗?”


    “谁规定洗衣的就不能会推拿了?”叶惟昭说,“别小瞧了这嬷嬷,她可是针灸推拿的一把好手,营里任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爱找她给推推,大家抻舒服了,便头也不痛了脑也不热了。就我这手艺,也少不了她时不时来指点一二。”


    “张嬷嬷的手艺真的有这么神奇?”


    “那是当然!”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见一见那嬷嬷了……”


    “没问题,回头就给你安排……”


    夜色沉沉,低矮古朴的农家小院内有一灯如豆。烛影融融,叶霜如银铃般婉转的巧言轻笑,交织着叶惟昭深沉又柔软的低语呢哝点点溢出窗外,如甘露滴入湖心,搅动那低垂的暮霭,浸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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