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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三折


    当探子来报叶惟昭劫走叶霜后,两个人并没有回徐府的时候,李世澈惊呆了。


    他的脸上露出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李世澈觉得自己这一次来江宁,真的是值了!


    因为叶惟昭也有如此多的把柄被李世澈瞧见,这不禁让李世澈的自信心瞬间大增,他直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取得成功的捷径。


    来不及等天亮,李世澈连夜就派人去往徐府送了一封信,李世澈在信中写道:大公子叶惟昭已经把二小姐接走了,晚些时候到家,明日他就会派媒人前来徐府提亲。


    信很短,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却很多。


    徐之桥捏着这封不过几十个字的轻飘飘的信纸,心里头翻起的浪,是遮天蔽日的。


    李世澈说的第一层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叶霜很安全,现在人已经被叶惟昭接走了,只第二层意思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为什么李世澈会突然在信中说起要来提亲?


    很明显在徐修齐和徐菁菁离开水上渔家后,李世澈和叶霜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李世澈也不会专门来信说提亲的事。


    在叶霜的婚事上,徐之桥做不了主,便把这封信交给徐三娘看。


    徐三娘接过李世澈写的这封信,也看了个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焦虑,曾经,徐三娘在老祖宗的示意下,也相看过几家公子,不是嫌对方家世不够好,配不上徐家,就是嫌对方的公子长得难看,要么太矮,要么太瘦……


    现在可好,突然天降一个三品大员做自己的女婿,犹如晴天里劈下来一个响雷,震得徐三娘半天脑子里都嗡嗡嗡的。


    徐三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拿着信去找自己的娘。


    徐老太太最开始在马车里没见到叶霜,就晕过去了,抬回后院老半天才悠悠醒转过来。


    正好此时李世澈的信来了,听说叶霜无事,老太太那失了血色的脸上才稍稍和缓点下来。


    可旋即徐三娘便念出李世澈即将来徐府求亲的信,徐老太太又快要厥过去了。


    徐三娘扶住老太太的肩,拚命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要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就不应该让叶霜去赴宴。


    老太太躺在床上定了好一会神,总算捋清楚了头绪,她首先问徐三娘,霜儿回了吗?


    徐三娘说还没回呢,说是被大公子接走了,夜路不好走,或许会慢点到。


    徐老太太点点头,走夜路危险,慢点走是好的。


    老太太再问,那么远儿、菁儿醒了吗?


    徐修远和徐菁菁回府的时候都躺在马车里烂醉如泥,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的晚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李世澈如此果断的要来求亲,那么一定是有他必须要来求亲的理由,所以李世澈的这个理由,徐老太太必须要知道。


    如果李世澈借宴请之机对徐家干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怕对方是朝廷的三品大员,徐老太太也肯定不会如对方愿,把叶霜嫁过去的。


    此时刚过二更,老太太为了外孙女可以不知疲累地折腾,但其他人会疲累啊!


    当儿媳尹立娟告诉徐老太太徐修远和徐菁菁都在睡觉,天亮才会醒时,老太太这才意识过来,自己对叶霜的态度,做得似乎有些过了。


    偌大一个徐家晕的晕,醉的醉,还有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老太太睡不着觉是自然的。可是当徐老太太环顾身边疲惫的儿子、惨淡的女儿,还有顶着巨大黑眼圈的儿媳,她也只能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老太太朝着堂下自己的儿子儿媳、女儿们挥了挥手:


    “之桥下去歇会儿吧!立娟也伺候二老爷回去睡一会。时候还早,能睡一会是一会,有什么事,明天天亮再说,不过被朝廷大员提个亲,天塌不下来!”


    听见老母亲总算下了“敕令”,就连向来兢兢业业的徐之桥也忍不住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对徐老太太行礼,安慰母亲也休息,只有老祖宗自己的身体好了,明天才有力气照顾外孙女。


    就这样,众人依次对老太太告辞,沸腾了一整夜的徐府,才在二更梆子打过以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但这样的平静,也只是暂时的。


    第二天,东方刚现鱼肚白,徐老太太便振奋了精神,叫婢女去三房打听打听,叶霜回来没有?


    婢女领了命离去,不多时又回来了,婢女禀告徐老太太说二小姐依旧没有回来。老太太一愣,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时间,有些慌了,虽说是行夜路要走慢点,但这速度也实在太慢了些,分明就是没打算过要回家吧!


    徐老太太心焦,滋溜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叫丫头们帮她梳妆好,她现在就要出门。


    此时才刚过寅时,再说老祖宗还没有用早饭,婢女们想劝她再歇歇,二姑娘反正有大公子照顾,回家来了自然会来请安。可老太太很急,婢女们劝不住她,只能抓紧时间替老祖宗梳妆了,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出门了。


    徐老太太要去二房找徐修远、徐菁菁两兄妹。徐修远是哥哥,带两个妹妹出去吃个饭,就出这么大一件事,今天徐修远不给个说法是肯定脱不了身的。


    老太太刚走进徐修远的房间,就看见徐修远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老太太走过去伸出手来拍徐修远的肩,边拍边呼喊徐修远的名字。可无奈徐修远睡得实在太死,怎么都叫不醒,徐老太太没办法,只能叫来昨晚陪徐修远一起去赴宴的小厮,问他们昨天晚上的情况。


    小厮们自打上了船,就一直被要求坐在一楼的船尾不准到处走,也不能去李世澈开席的那一层吃饭,就算说,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最终徐修远这条路走不通,老太太只好放弃了,转而寻求孙女徐菁菁的帮助。


    徐菁菁倒是起来得早,老祖宗到的时候徐菁菁正坐在床上等着婢女们给她穿衣裳。看见自己的祖母进门,徐菁菁立马就从床上跳下来迎接老太太。


    “祖母您怎么来了?有事您派人过来叫孙儿过去请安就好!”徐菁菁扶住老太太的手问,“听说祖母昨晚晕倒了,现在可好些?”


    徐老太太摆摆手,说自己很好,乖孙不用担心,说完再拿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徐菁菁一圈,又关切地问徐菁菁:“菁儿今天还好吧?”


    徐菁菁点点头回答她,“谢祖母关心,孙儿很好。”


    徐老太太放心了,拉着徐菁菁的手回到床头坐下。老太太招呼丫头们赶快来给菁姑娘穿衣裳,天儿已经凉了,没得受凉了。


    小丫头们拿着小袄缎裙走过来,伺候徐菁菁穿好。徐老太太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菁菁聊天。她问徐菁菁昨天晚上宴席的情况,有几个人吃饭,吃了些什么,又看了些什么?徐菁菁都一一回答了。


    一直谈到叶霜,徐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问徐菁菁道:“菁儿可知你霜姐姐的情况,你们都回家了,就她一个人还没有回。”


    眼看徐老太太为叶霜担忧,徐菁菁竟闭了嘴,她放开老祖宗的手,转过了身去……


    见徐菁菁不说话,老太太有些惊讶,不知道她们两姐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凑过身去一脸担心地继续追问,“菁儿与你霜姐姐可曾遇到什么难题?”


    殊不知,此问一出,竟然触到了徐菁菁的逆鳞,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朝老祖宗大声叫喊着发脾气:


    “就知道祖母是个偏心的!在你们心里,只怕是巴不得昨晚失踪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霜姐姐吧!”


    “……”听得这话老太太懵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女,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


    “我不理你们了!”等不到徐老太太的回答,徐菁菁心底里的愤怒更上一层楼,她大喊一声便扑回到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委屈地哭出声来。


    因为老祖宗的沉默,徐菁菁自然而然地便认为,自己说出了老太太的心里话,叶霜是外孙女,她才是嫡孙女,可老祖宗却偏心至此,这让她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半晌,徐老太太总算回过了神,她叹一口气,走到徐菁菁的床头坐下,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徐菁菁的背。


    “菁儿何出此言?若是昨晚你也没回,祖母只怕会气急攻心,再也醒不来了。”


    “祖母骗人!我才不会信你的!”被窝里传来徐菁菁气鼓鼓的回答。


    老祖宗笑,为徐菁菁的小孩脾气感到无可奈何。小孩子嘛,都这样,总会因为家中的大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生发出无限多的联想,各种误会与猜忌便产生了。


    虽说做家长的都应该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有些情况特殊,让他们这些做家长的不得不给予某一方更多的关注与照料。


    就像叶霜,老祖宗若真把她当其他孙子一样看待,他们徐家,便活不到现在了。保不齐十五年前就直接没了,抄家处斩,谁也别想跑。


    孙女哭个不停,哭得老太太的心里那个软,老祖宗附下身,温言细语地劝徐菁菁:


    “祖母今天来,也不是专门就想关心霜儿不关心菁儿的。只是因为昨天晚上请你们吃饭的那个李大人,突然就给府上送来了一封信。在信里,李大人说今天要派媒婆来徐府,求娶霜儿。如此没头没脑的一桩亲事,大家都觉得不理解,所以才说来问问……”


    不等老太太说完,原本还啜泣不止的徐菁菁突然就停止了哭泣。她噌一声从床上抬起了头,一脸惊讶地望着徐老太太。


    “祖母不要!”徐菁菁大喊:


    “李大人不可以娶霜姐姐!分明是我先认识的李大人!”


    第72章 对垒


    老祖宗叫人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进门院子的墙根儿底下等。她还安排了人去大街外头等着,今天她就要看看叶惟昭准备什么时候把叶霜带回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快到中午的时候,叶惟昭才带着叶霜出现在月轮巷的尽头。


    叶惟昭赶了一驾不起眼的小马车来到徐府的后门,他停下马车后便扭头对着车门帘子后头低声说了一句“到地方了”,说完便走下马车,打开车门帘子,伸手扶马车里的人下车。


    自马车里伸出来一只水葱般白皙的手,伸到那只宽大的大掌跟前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大掌的主人也不与她墨迹,直接上手抓住那只水葱小手,把人直接从车里给拽了出来。


    “搞快些,咱们回来晚了,怕是要遭骂。”叶惟昭说。


    叶霜笑话他,“原来哥哥也有害怕的时候。”


    叶惟昭语迟,看着叶霜的眼睛回答她,“何必呢……我也得要叫她一声祖母的……”


    叶霜捂嘴,吃吃笑得欢,“哥哥你别这样,这样会让我怀疑昨天你的动机……”


    “……”叶惟昭无语,看叶霜脸上那种狡黠的笑,就知道她心里到底明白了什么。


    叶霜不是小孩子,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的她明显成熟了,这让叶惟昭越发感叹自己还好坚持了下来。他喜欢叶霜不成熟的样子,也喜欢她成熟的样子,多变的叶霜带给人另一种感官上的蛊惑,让他欲罢不能。


    “我的动机一直都没有变过,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叶霜的背影,叶惟昭这样说,他走上前去拉住了她,“走慢点,你的脚上有伤,这几天就不要多动了。”


    “给我一个准信儿,好让我安心去军营里头打拼。”叶惟昭说。


    叶霜回头,看着叶惟昭的脸,她的眼睛里带一点戏谑的笑意,回答他:“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不可能。”


    叶惟昭闭目,心绞了一瞬。


    “别这样对我,霜儿……”他说,“你这样说,还不如杀了我。”


    叶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不能不说叶惟昭真的很懂女孩的心,若是不经事的,很容易就被他给骗了。


    叶惟昭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装可怜,他向来都是“弱势”的,就连诱惑,都能被他于无声息中抹去□□的意味,所有的一切都是发自女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意愿,这让女人心里的那盏天平,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向他倾斜。


    所以叶霜已经看透了他,这次可再不能被他给骗了!叶霜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但话虽这样说,叶霜依旧在警告自己不可以动恻隐之心的情况下,任由他与自己单独相处了一整晚。并且在警告自己不可以动恻隐之心的情况下,动了恻隐之心。


    昨天晚上叶惟昭伺候叶霜洗漱完毕后,便坐去了墙角。他要叶霜睡觉,他自己就那样坐着等天明。


    这一次,依旧还是叶惟昭救了她,他是叶霜的恩人。虽然不清楚李世澈这人究竟是一个什么角色,但是光这个下药的行为,直接就可以归为心怀不轨的那一类了,所以这一次叶霜依旧只能被迫选择叶惟昭。


    可是叶惟昭这个人,并不一定就比别人好,他也有“药”,只不过是往人心里下的。


    在明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叶霜依旧邀请叶惟昭过来盖被子。


    “已经入冬了,你这样会生病的,过来我们一起坐着说话就好。”叶霜这样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似乎很不愿意,他犹豫了很久,直到他突然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叶惟昭这才“被迫”听从了叶霜的建议爬上了床。


    两个人果然只盖着被子坐着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还睁着眼睛勉力与叶惟昭说话。直到后来叶霜撑不住了,开始靠着墙壁打瞌睡。


    叶惟昭扶住她的头,让叶霜靠着自己的肩,避免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倒下去磕到头,叶霜依了,毕竟这事也不过分。


    直到后来叶霜睡着了,农舍的被子又薄,为避免夜间风寒,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今天天明,叶霜就是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怀里醒来的。醒来后的叶霜才发现,原来两个人并没有一直都坐着的,就像现在,他们就是躺着的,跟平时里睡觉一样的,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虽然大家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除了没有干那事,所有能贴不能贴的地方全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所以,你还能说这事正常吗?


    这件事似乎找不出任何可以责备他的理由,但叶霜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坑了!


    直到叶惟昭寻来一驾马车终于准备送叶霜回家,马车走在路上的时候,叶霜挑开车窗帘仔细留意了一下——


    她发现那亮晃晃的日头总是诡异地一会出现在马车的左边,一会出现在右边,一会出现在马车的前面,一会又跑到了后面……


    叶霜沉默了,不过她也不准备揭穿他,叶霜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在车里坐着,等着看这位神奇的马夫准备把马车赶到什么时候。


    马车跑了很久,一直到中午才终于跑回了徐府,就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但叶霜根据那日头转圈的次数估摸了一下,昨晚她与叶惟昭或许就住在距离江宁城外一二十里地的地方,真正属于是在江宁城的城门楼下住了一夜。


    眼看着叶霜依旧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叶惟昭急了,拽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对她说,自己经常不能在家,他要叶霜在家的时候最好老实点,如果有一点旁的打算,倒霉的只会是另外一个男人。


    听得此言叶霜一愣,仿佛闻到了一种危险的信号。叶霜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尹禾,那一个可怜的男人。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干的……”叶霜攥紧了叶惟昭的胳膊,瞪起眼睛刚想问他尹禾的事,却听得耳旁吱嘎一声门响。叶霜被这声音打断了,她掉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后院门自动大开,门后站着叶霜的亲娘徐三娘,三娘的胳膊上搀了一个人,正是老祖宗。


    ……


    叶霜攥紧叶惟昭的手松开了,她低下头,静待命运的审判——因为她也不知道应该对自己的祖母和母亲解释什么。


    但叶霜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也没有怀孩子……


    所以没有怀孩子的女人果真就是硬气,任谁说什么都可以不认!


    大不了就把什么都推给叶惟昭,都是因为叶惟昭的欺骗,叶霜才没能够按时回家,就算有错,也都是叶惟昭的错。


    四个人这样死寂的对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这样死寂的过程中,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应该,和能够攻守的问题、回答都组织了一遍。


    终于,还是老祖宗先开口了,她朝叶惟昭点点头,叫他“昭儿”。


    叶惟昭朝老祖宗深深作了一个揖。


    老祖宗再度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身旁的徐三娘对叶惟昭说:


    “昭儿,为了你,老身今天专门把其他人都遣开了,只留了霜儿他娘,毕竟是她生下了霜儿。不过你放心,今天我给三娘下了死令,我不许她讲话,今天她只能听你讲。”


    老祖宗顿了顿,似乎看见叶霜与叶惟昭站在一起是一种刺痛,她把目光挪开了,汇聚到叶惟昭的身上:“今天我们就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吧!谈谈我们徐家需要的条件,你讲你能办到的,看看咱们能不能讲到一起。至于霜儿嘛……”


    老祖宗转头看向叶霜,脸上带着叶霜从来不曾见过的严肃:“霜儿先回屋歇着,晚些时候祖母还有很重要的事与你商量。”


    ……


    时隔一整夜加半个白天,叶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红荞特别激动地抱紧叶霜,喜极而泣。


    红荞被排除在了队伍之外,自打上了船,就连叶霜的脸都看不到了。红荞回到徐府,发现自己跟着走了一晚上的马车居然是空车,那时红荞心里的恐惧,难以言喻。


    因为没有把姑娘看好,回到徐府的红荞也被徐三娘揪住狠狠地责罚。红荞撩起衣摆,给叶霜看她身上的鞭痕,红荞恳求叶霜不要再跟其他房的人出门了,那些人就没一个靠谱的,往后姑娘若是想出门,她们自家院里的丫头们都可以陪她出去玩。


    眼看红荞身上的伤,叶霜不由得深深自责,当即便满口应下,她给红荞道歉,答应她自己往后一定会小心的,谨慎出行,保护好自己,也不给家里人添麻烦。


    叶霜把红荞扶到床上,亲自给她检查身上的伤口,检查完了又是再一遍深深自责。她让红荞这段时间就不用做活了,好好将养身子,争取尽快好起来。


    叶霜终于开始正式思考,如果像叶惟昭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往后再要出门,叶霜的确需要更加注意一些,没必要参与的活动,都应该放弃了,没必要见的人,统统不要见。


    这不仅是对红荞,对叶霜自己负责,哪怕是对徐家,也是负责任的态度。


    晚饭的时候,叶霜没有去倚岚院吃饭,因为今天祖母带着母亲去与叶惟昭“谈判”,还不知道谈出了个什么结果呢!


    只不过现在已经傍晚了,母亲还没回,这场看起来就难度极大的谈判,很明显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


    叶霜叹一口气,走到香案前凝视佛龛里头的观世音菩萨。


    菩萨低眉垂目说法相,宝相庄严。


    叶霜也合十,闭上了眼,将心中的无限事,说与菩萨听……


    第73章 摊牌


    天已经尽黑了,上房过来一个婆子,告诉值夜的小丫鬟老祖宗有事要问二姑娘。


    叶霜在房间里听见了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已经等很久了,还以为今天可能就这么算了,结果没想到的是这么晚了祖母还是要见自己。


    叶霜二话不说就要出发,被丫鬟小蝶拦住,往她身上披了件鹤氅,手里塞了只手炉,这才作罢。


    因为脚踝的伤还没有好全,小蝶扶着叶霜跟在那婆子身后慢慢朝上房走,虽然已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当真正就要面对的时候,叶霜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


    叶霜刚才一直在菩萨面前祷告的是,千万要保佑徐家不会因为昨天李世澈的这件事,出现什么意外。当然,叶霜还向菩萨祈求了保她自己平安,叶霜不想再被人掳了,连着第一次被扶桑人掳走,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已经受够了!


    只不过……在无人发现的时候,叶霜依旧向菩萨替叶惟昭求了平安。


    她求菩萨保佑叶惟昭,顺顺利利当上他的殿前指挥司指挥使,做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虽然叶霜也觉得自己替叶惟昭求,好像违背了某些的原则,但叶霜很快就找到了理由来安慰自己——叶惟昭是叶霜的恩人,已经连着救她两次了,救条狗都知道要报恩,更何况人了。


    就这样,叶霜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自纠结。一直到了上房,婆子引着叶霜走进小院,丫鬟们飞跑着传话,说二姑娘来了,有人替叶霜打帘子。进得屋后,接鹤氅的,替叶霜掸身上霜尘的,备茶的备茶,叶霜总算要直接面对来自长辈的聆讯了。


    丫鬟婆子们伺候完了叶霜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老祖宗,叶霜,还有叶霜的娘。


    这是一个令人精神崩溃的一天,老祖宗处理了一天的糟心事,现在她已经身心俱疲了,叶霜走过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睁开眼,一直都闭着眼睛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徐三娘的脸色很难看,或许是因为被老祖宗限制了讲话,憋屈了一整天的徐三娘好不容易熬到了禁言令解封的时刻,一看见叶霜走过来,徐三娘就噌地站起身,朝叶霜狠狠丢过来一句,“你个没脸没皮的臊人玩意儿!”


    “……”叶霜沉默,正拖着往前挪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听见那句责骂,原本闭目养神的老祖宗睁开了眼,她瞟徐三娘一眼,自那目光中投射出来的寒意就已经把徐三娘给触了个一激灵。


    “霜儿的脚不方便,你过去搭把手,把她扶过来。”老太太这样吩咐徐三娘。


    听得这话,徐三娘憋屈,脸都憋红了,她开头被压制讲话,现在被压制去扶叶霜。她也是长辈,凭什么就要当着小辈的面干她不乐意干的事!


    徐三娘看着自己的娘,气鼓鼓地不动弹。见这阵仗叶霜哪敢让徐三娘过来扶自己啊?急忙摆摆手对老祖宗说,不用不用!不用劳动母亲,我自己很好走的!


    说着叶霜横起心往那只痛脚上一个用力,装作没事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就走了过来……


    老祖宗见状,张嘴想阻挠,但叶霜已经走过来了,老太太转头狠狠瞪了盛气凛然的徐三娘一眼,把满腹的责备化作无声的警告给徐三娘狠狠地甩过去。


    徐三娘的气势很容易就被压了,她看一眼自己的娘,又重新坐了下来。


    老祖宗把视线转到叶霜的身上,朝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霜儿坐过来些,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同过往一样的柔和、温暖,这让叶霜的心里瞬间变得好受了点。


    老祖宗把叶霜招到自己身边坐下,一脸慈祥地问她,休息过后腿脚舒服些了么?


    叶霜点点头,说自己只是被扭伤了筋,冷敷过后,脚踝已经没有很明显的痛觉了。


    老祖宗还是不放心,要叶霜把脚脱出来给她看看,从前老祖宗的脚踝也是受过伤,就是没有休养好,结果到现在落下个病根,走路久一点就要痛。


    眼看着老太太这样操心叶霜的身体健康,身为母亲的徐三娘也忍不住叹一口气,出言劝慰老太太不用为叶霜的脚担心,小孩子的脚崴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不了回头她帮叶霜用冰敷一下就好了。


    听见徐三娘还要给自己冰敷,叶霜赶忙回答母亲,说自己已经用冰敷过两天了,接下来她会自己用热水泡泡,很快就好,就不用母亲操劳了。


    徐三娘被拒绝后很不高兴,大声呵斥叶霜怎么能用热水泡脚?


    叶霜摇摇头,告诉自己的母亲,在骨头没有损伤的情况下,针对筋骨的拉伤应该先用冰敷,再用热敷。


    徐三娘的权威受到挑战,这让她很不满,三娘坚持认为崴了脚就应该一直用冰敷,并大声质问叶霜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理邪说?


    叶霜有些无奈,尽管徐三娘是她的娘,但叶霜还是下意识的认为在治疗崴脚的问题上,肯定还是叶惟昭说得正确。


    再说不过一个敷脚的问题,叶霜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纠结。可徐三娘不这样认为,因为今天她一整天都不高兴,现在就连对自己的女儿表示关心居然也被指出来关心错了,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徐三娘揪住敷脚应该用热水还是冷水的问题与叶霜死磕到底,叶霜没办法对徐三娘明说自己是听从了叶惟昭的建议,才拒绝母亲的,但是也没办法真的就允许母亲一直拿冰给自己敷脚。


    叶霜被一个敷脚的问题给逼得进退两难,终于,一旁的徐老太太看不下去,大声喝止了徐三娘的咄咄逼人:


    “我说三娘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为娘是在帮你做事,一整天了都给我摆脸色不说,现在又哪一根筋搭错了,非要逼得霜儿听从你错误的建议呢?”


    徐三娘语迟,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再不吭气。


    叶霜见状连忙出声安抚老祖宗,说自己的脚其实已经快好了,根本不用祖母和母亲这么操心,若是因为这种小事惹得家长们不高兴,她会很愧疚的。


    叶霜的话音刚落,徐三娘便呛了她一句,“你也知道愧疚的么?可干起那般伤风败俗的事来,怎的不见你愧疚了?”


    “……”


    “三娘休要胡言乱语!”老太太终于被激怒了,厉声呵斥徐三娘。老祖宗为三娘的任性妄为感到难过,自己的女儿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可很多时候说出来的话,却连一个孩子都比不上。


    “有你这样说话的娘吗?”老太太气咻咻,眼中的怒火若有实质,早就把这房子给点燃了:“霜儿是你的女儿!不是田间地头的妇人!”


    老太太突然发作,徐三娘也被吓住了,她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里泪水渐起……


    叶霜见状,心头一阵紧一阵的难过。


    她知道今天母亲为什么不高兴,说到底徐三娘还是因为叶霜才变得这般情绪古怪的。


    母亲实在憎恨透了叶惟昭,再加上两个人是名义上的兄妹,母亲变成这样,叶霜实在太能理解了,叶霜一点都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相反,她也在为自己给母亲,给家族带来负担而自责。


    叶霜从椅子上站起身,扑通一声就给徐三娘跪下了。


    “母亲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还请娘亲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因为霜儿导致家庭不睦……”


    徐三娘没有说话,现在的她正难过,只能低着头以袖掩面,无声地流泪。


    见母亲难过,叶霜更加难以忍受,忍不住趴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


    话还没开始谈,母女两个就哭成了一团,老祖宗看着眼前这一番乱象,眉头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老太太的头也痛,找谁不好偏偏要找那个叶惟昭。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是要去面对的,徐老太太揉揉自己酸胀的额角,给身旁的徐三娘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棉帕。


    “拿着,换一块擦吧,你一天都用这么一块帕子,已经擦黑了!”


    徐三娘的袖子今天是放不下来了,她伸手接过老祖宗递过来的帕子,只躲在那袖子的后头,兀自擦眼泪。


    见女儿这般可怜样,徐老太太又心软了,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亲手给徐三娘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三娘跟前。


    “三娘喝茶,休息一会。今晚的事,就包在我老太婆身上了。”徐老太太这样说。


    ……


    老祖宗问叶霜,她和叶惟昭发展到哪一步了。


    老祖宗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柔和,但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看得出来老太太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好在叶霜的确光明磊落,她告诉老祖宗,自己与叶惟昭之间清清白白。虽然昨天晚上被骗了,但叶霜依旧认为那事情有可原,属于瑕不掩瑜吧!毕竟两个人并没真正私定终身。


    听见叶霜的回答,老祖宗也长舒了一口气。跟叶惟昭说的一样,老祖宗相信叶霜确实没有与叶惟昭发生过什么。


    老祖宗接着问叶霜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叶霜朝老祖宗磕头,说她要在家陪母亲,不想嫁人。


    老太太摇头,笑着说女人怎么可能不嫁人,霜儿需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要知道叶惟昭他跟我,可不像你这样说的。


    听老祖宗提起叶惟昭,叶霜差不多能猜到他会说什么。这厮天不怕地不怕,他敢做的,多了去了,但千万别拉上她叶霜!


    怕老祖宗听信了叶惟昭的蛊惑,叶霜激动,捣蒜似的给老太太磕头,说她肯定不会嫁给叶惟昭的,他是霜儿的哥哥啊!


    叶霜的话音刚落,老祖宗的脸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能从叶霜嘴里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很满意,这也是老太太自己在心里认定的,最好的安排了。


    “好的,霜儿,祖母信你!”老太太从太师椅上起身,弯腰扶起了叩头不止的叶霜。


    “祖母信你说到就一定能做到!”老祖宗扶着叶霜的手,看进叶霜的眼睛,目光中有鼓励,也有坚定的支持:


    “祖母很欣慰能有你这样懂事的孙女,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既然已经出现了,祖母希望你也能与祖母一起,把这个难关给克服过去……”老太太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应该怎么对叶霜表达,半晌,才继续开口道:


    “你知道,昭儿也是我的孙……”


    看着祖母眼中期待的光,叶霜知道祖母这是在等着自己的表态。


    “是的,哥哥当然是祖母的孙。”叶霜颔首。


    徐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也不怕给霜儿你说实话,今天昭儿在我这里是发过誓的,他说他一定能娶你。”


    叶霜没有说话,她相信这些话的确是叶惟昭说得出来的,但是这些都不是叶霜的想法!


    眼看叶霜又开始急,老太太一把按住了叶霜的手,“我知道霜儿你不是这样想的!”


    “嗯!”叶霜肯定地点点头。


    “昭儿是好孩子,他入龙潭下虎穴救过你的命,也救了咱们徐家,祖母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撵出家门。”老祖宗说。


    “嗯!”叶霜继续点头。


    “所以哪怕昭儿说了那些话,祖母依旧没有苛责他,但是霜儿你有权利选择你自己的想走的路。”


    “嗯!”叶霜再度点头,她觉得祖母做得很对,既维护了叶惟昭,也尊重了叶霜。


    “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老太太拉起叶霜的手,走到春榻前,一起坐下:


    “咱们就来谈谈你的婚事吧!现在有两家公子,一起来提亲,祖母和你娘推脱不过,就看霜儿你想怎样选了。”


    “……”叶霜有点惊,没想到这个话题还能朝这个方向转。


    “……这……两家?是哪两家?”尽管很惊讶,叶霜依旧忍不住想知道,为了摆脱叶惟昭的纠缠,祖母究竟给自己找了哪两家厉害的人物。


    老祖宗浅浅一笑,“今天请你和远儿菁儿吃饭的李大人过来提亲了,至于这另一家嘛……”她顿了顿:


    “是前几日就来过的,江宁瓷王家的小公子,王希禹。”


    第74章 严亲


    一整个晚上,叶霜都有些迟钝。


    王家来提亲,叶霜并不感觉意外,只是李世澈居然也来凑热闹,这是叶霜没有想到的。


    叶霜看不出来李世澈与自己,有哪一点值得交集的?


    李世澈这样的男人一看就是个花间老手,叶霜也不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就连叶霜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温吞的性格,一定不会是李世澈那种沉湎声色的膏粱公子们可能喜欢的类型。


    但李世澈偏就来提亲了,这让叶霜感觉很是困惑。


    从老太太说起李世澈的态度里,叶霜能看出来,老祖宗其实也不看好这个李世澈,但是碍于李世澈的身份,老祖宗对他似乎颇有些忌惮。


    这让叶霜忍不住想起老祖宗对叶惟昭的态度来——同样都是提亲,也同样都是不受老祖宗待见的仕途人士,一个是京城里三品大臣,另一个是普通州郡里的从五品武将,待遇却是天壤之别的。


    因为叶惟昭曾经对徐府所做出过的贡献,老祖宗不好意思跟叶惟昭直接翻脸,但敷衍、糊弄叶惟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老太太当着叶惟昭的面应该是应承下来了什么,不然叶惟昭也不会轻易就这样离开,但是待叶惟昭一转身,老祖宗便立马张罗着给叶霜另觅良人了。


    再看这李世澈,虽然祖母不喜欢,但是因为他京城大员的身份,祖母依旧把他当做了一个被选项,给叶霜提了出来。


    老太太一面明里暗里地提示叶霜,女人找夫君,左不过一个踏实。跟着仕途之人不大好,官越大的人,府里越复杂,还不如找一个生活安稳,家风严谨的员外人家,有几亩良田,置一两处产业,小两口关起门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岂不比什么都好?另一面又依旧把李世澈跟王希禹这样的“员外人家”并列出来,给叶霜挑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又何尝不是看在对方那三品大员的薄面上呢?


    叶霜暗笑,所以这也叫做“看人下菜碟”吧?这也充分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实力决定一切。


    如果一个人的实力足够强大,就算再不喜欢,老祖宗也会慑于对方的淫威,向他让步。


    老祖宗考虑得周全,她没办法仅靠她自己去推开李世澈,便想着借叶霜的嘴来解决好这件事。只可惜叶霜瞧不上李世澈,更瞧不上王希禹,她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可是老祖宗不允许叶霜安静地一个人过日子,按老祖宗的话来说,那就是:今天叶霜如果不立刻找个人定下来,他们徐家就等于得罪了京城里的李家,那可就罪过大了去了!


    叶霜不知道京城里的那个李家究竟是什么来路,这么让人得罪不起的?但老祖宗想利用王希禹来一并解决京城李家和叶惟昭的目的,却是明明白白的。


    如果说叶惟昭真的是叶霜的哥哥,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祖母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毕竟宗亲之间成亲,那可是毁了祖宗根基的大罪孽,死了都是要下地狱的!可祖母偏就用了这样的方式来拒绝叶惟昭,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叶霜真的不姓叶吧?


    这反倒是今晚刺激叶霜最深的一件事。


    叶霜想问,自己究竟是谁?但每每快要触及到这个点的时候,老祖宗的思维之敏捷,都不像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她会非常机敏地避开这个话题,转而把所有问题的结症,都归结到今晚叶霜就应该直接选择王希禹上面来。


    叶霜不好主动询问自己的亲爹是谁,当着徐三娘的面问这种问题,这无疑是在往母亲脸上扇大耳刮子。叶霜只能一直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来这种揭露晚辈身份的事情,都应该由长辈们来主动交代的。


    见祖母如此讳莫如深,叶霜深受打击。她没精力再去追究李世澈为什么要来徐家求亲,斟酌自己应该避开王希禹还是避开叶惟昭,这些问题其实都不再重要了,现在唯一充斥满叶霜脑子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我是谁?


    老祖宗的回避战术很明显刺痛了叶霜,虽然老太太自己还意识不到这对叶霜其实就是一种伤害,而叶霜自己,其实也有了某些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当她真正面对这样身份认同上翻天覆地的改变的时候,她的情绪,依然很难自控。


    叶霜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喜欢叶济康,多么想当叶济康的女儿,而是因为叶霜,她只想当叶霜。


    两辈子加起来当了几十年的叶霜,她不想现在突然就变了。不管老太太怎样避而不谈,但这个问题它始终都存在,不会因为老太太不提,就消失了。


    叶霜崩溃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听不到老祖宗肯定的回答,也不会有任何人聆听她心里的声音。整个晚上叶霜都在努力舔舐心底溃烂的伤口,根本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亲事发表任何意见。


    当然,就算叶霜发表意见,其实意义也不大,因为这件事在被拿出来与叶霜讨论之前,老祖宗和徐三娘的心里,便已经有了决断。


    原本她们还不打算这么快就接受王家,因为老太太听说,王家那公子身上有疾,这是王家祖上就带的,他们整个王家的男丁,都有这个问题。


    徐老太太原本还打算找机会亲眼去看一看那王家小公子的,没想到今天李世澈横插一脚进来。这位可是一个惹不起的主,不找一个真正充分的借口,根本不敢说不。就这样,有关王希禹与叶霜的亲事问题,被生生提前。


    叶霜的亲事“很顺利”地就定了下来,徐家将接受王家的提亲,明天将由徐之桥带上老祖宗的亲笔信,前往李世澈的住所回复李世澈。


    ……


    兜兜转转,叶霜依旧回到了王家的魔掌里。


    但是现在的叶霜已经没有了精力再去考虑未来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的问题,她的脑子都被那个无情的事实所占据了,那就是整个徐家的逆鳞——


    叶霜的生父,是一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她开始偷偷打听与过去那位废太子有关的一切。


    关于赵珩的生平,坊间偶有传闻,传当初赵珩是怎么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深受先帝宠爱,又怎么风流多情,是宫里宫外少女们心中最梦寐以求的郎君。


    彼时民间戏园子里有一出戏很出名,叫戏龙珠,讲的是上古时代黄帝的一位儿子,使计杀死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兄长的戏。但事实上黄帝的儿子并没有自相残杀,这部戏,便是用了隐喻的手法,隐射当朝两位皇子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你死我活的争斗。


    叶霜看过一次这个戏,原本她是不喜欢的,因为叶霜觉得这出戏的情节过于残忍,再加之距离老百姓的生活很远,看到一半就实在看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叶霜迷上了看戏,天天都让徐家的小厮出去打听,哪里的戏班子会唱戏龙珠,她就跑去听。而叶霜看这部戏,也只是因为赵珩这个人的痕迹,都已经被当朝皇帝给彻底抹去了。


    赵珩连宗族墓都没有进,言官不会讲赵珩,史官更不会提这个名字。叶霜无处探寻赵珩的影子,而她也只是想尽可能多地知道一点赵珩的情况罢了。


    在得知自己的爹不是爹,而自己是一个甚至连真实面目都必须要遮掩起来的人后,叶霜心里所受到的创伤,丝毫不亚于上一世被叶济康深埋于井底。


    但是,经历过锁魂井淬炼的叶霜在看待人与事的时候,明显洒脱了很多。如果今生的她依旧不得不嫁给王希禹,叶霜一定不会再将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给哪一个人。女人不一定需要男人,但一定需要一个强大的自己,这样至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自己还能尝试一下救自己。


    一旦在心底里这样打定了主意,叶霜发现生活其实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危机重重,王家是龙潭不假,但无论多么恶劣的深潭,不都总能有存活下来的鱼虾么?


    当爱情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叶霜相信,从今天开始,只要自己做到了断情绝爱,再是的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也将不能再奈她何!


    每一天,叶霜都会坐在不同的戏院子里看一样又不完全一样的戏龙珠。这一天,叶霜看一家来自河西一带的杂剧班子唱戏龙珠的时候,这家戏班子的台词比起其他戏班子又稍有不同。


    剧情已经到了太子的最后时刻,敌人,也就是太子的弟弟趁黄帝驾崩,太子在宫里处置后事,便带人打到了皇宫的正门外。太子叫宫里的护卫带自己的太子妃立刻从后门逃走,太子妃不肯,舍不得离开太子。只见台上的太子自腰间的箭囊里抽出来一支箭,折断箭柄后,自己留下柄,把箭镞交给了太子妃。


    “你我相识于微末,幸得贤妻助我一路前行。”台上扮演太子的伶人深情款款地唱。


    “你我就如同这支箭,筋骨相连,身心相通。我是镞,你用尽一生都在推我前行,我才有力量劈荆斩棘飞到这般高位。今天,就请让我做一次箭柄吧,最后一次……”太子旋转着高举手中那支残箭,声音激昂振林樾:


    “送太子妃出宫——!”


    望着戏台上的太子,叶霜突然就哭了。


    她想起上辈子叶惟昭也送过自己一支箭镞,他说见镞如面,无论他身处何方,只要叶霜拿出这支镞,昭,必回。


    “只可惜,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呢……”叶霜在心底里这样说。


    “就算我把镞拿出来再多次,也不见你回……”


    叶霜一直对自己说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但是她知道其实很难放下,只能在心里给自己建一座牢房,把这样的感情锁在心牢的最深处。


    “你是那支镞,我是箭柄,就这样折了,再也捡不起来了……”


    心牢在此刻崩塌,久违的那种痛再度卷土重来,叶霜泪如雨下。


    “反正再也不能见了,塌了就塌了吧!”叶霜这样对自己说:


    今天就让我好好哭一次吧!为了死去的叶霜。


    第75章 敷衍


    晁子炎走进房间的时候李世澈正在看一封信,李世澈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晁子焱忍不住出言询问:“大人读什么呢?”


    李世澈抬起头,他把手里的那封信朝晁子焱扬了扬,“你自己看。”


    晁子焱走过来,接过李世澈手里的信,低头看去……


    看完了信,晁子焱忍不住笑了:


    “莫非大人还真想从徐家娶个夫人回家?家里的老夫人怕是要生气。”


    李世澈摇摇头说,“本官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得到叶霜吗?不管暗中绑走亦或是用喜轿抬回家,结果都一样。如果她是赵珩之女,你我计划达成,飞黄腾达自不必说。如若不是,我李世澈不过多养一个妾氏多张嘴吃饭,也不亏。”


    晁子焱了然,原来李世澈打的主意是纳妾,并非娶妻,这倒也正常。可李世澈纳个妾也装模作样的找个官媒去说亲,这不是在骗人吗?老奸巨猾李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啊!


    不过晁子焱与李世澈交好,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看不起自己的朋友。他们是在办差,不是来做善事,更不是猎艳的。


    晁子焱点点头,对李世澈说:“可人徐家拒绝了你,咱们的计划不就又落空了?”


    李世澈笑,“拒绝就拒绝吧!反正我也是试试,成了则是老天爷眷顾,不成也没关系。只不过……”


    他顿了顿,拿手抓住晁子焱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问晁子焱:“你看见信里写的没有,徐老太太选了王家。”


    晁子焱点点头说看见了,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李世澈拿手朝晁子焱虚虚点了点,“你呀你呀!子焱你也是有女儿的人,虽说年纪尚小,可孩子总有长大的那一天,你就想想你自己吧!在遇到这样的人家来求亲时,你会选择哪家?”


    “……”如有醍醐灌顶,晁子焱张大了嘴巴,一脸兴奋地看着李世澈。


    “大人!大人!大人妙招啊!”他一把拉住了李世澈的手,激动地说:


    “大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徐家人心虚啊!他们害怕与官府有纠缠!”


    李世澈摇头晃脑,一副你小子终于开窍的表情,他问晁子焱,“想想徐勉那两个儿子现在在做什么?”


    “徐之桥、徐之行二人皆行商,徐勉乃昌荣十年的状元,曾任夔州司马、锦州知州,先后于国子监、户部、礼部担要职,最后入了太仆寺任寺卿。”晁子焱专职查朝官的履历家事,说起朝中每一个人辛秘韵事什么的,可谓是头头是道:


    “徐家乃书香世家,除了徐勉乃当朝大员,徐家家族尚有多人于江南各地任职,家大业大,却偏偏最辉煌的徐勉一支急流勇退,主动当起了普通人。”


    李世澈继续再提点,“那徐之桥、徐之行二人娶的妻子,哪一个是官家的人?”


    “没一个是!”晁子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但叶济康是做通判的。”


    “所以叶济康一辈子都走不出江宁!”李世澈笑,“这一次叶济康都没能在京城留下来,你觉得他还有希望吗?”


    晁子焱一脸悲悯地摇头,“现在看来叶济康是没希望了……”


    “那你知道徐勉的孙子们都干什么的?”


    “都搁家里养着,没一个念出书来的。”


    “但是你再看看徐勉的几个孙女,目前出嫁的是官家人士无疑。”李世澈拿手指着晁子焱的手心,斩钉截铁道:“我敢打赌,将来那几个公子也一定会娶官家小姐!因为他们徐家就只躲三代,三代过后,不可能不入仕!”


    “……”晁子焱惊叹,他为徐勉的老谋深算佩服不已,这太仆寺虽说是帮皇帝管车马的,于军政国家大事上参与度较低,但千万别小看了这样的位置,那绝对是个肥差,非八面玲珑深得皇帝宠信之人不能获得!


    国之大事在戍,戍之大事在马,经由太仆寺寺卿之手过的马匹、粮草、军需调度之巨,足够他们徐家全体子孙坐享其成好几代了,这徐勉能坐上太仆寺的首把交椅必须是靠脑子抢来的。


    现在徐家遇上了麻烦事,徐勉深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所以徐勉忍得一时自断双臂,徐家三代人退出朝堂,待得君王垂老,徐家第四代子孙顺势重归帝京自然名正又言顺!


    就这样,曾经犯下滔天大罪的徐氏一族,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几乎谈不上什么代价,就把这桩罪孽给糊弄了过去,这算盘,当真是打得响呀,果然是干得下太仆寺卿这活的人才!


    晁子焱大彻大悟,他问李世澈接下来他们应该怎么办?叶霜已经回家了,再想约出来怕是不容易。


    李世澈拍拍晁子焱的肩,告诉他其实不要紧。


    “坐实叶霜身份的方法从来都不只有一种,拿不到叶霜,咱们哥俩还能拿其他的嘛!”李世澈拍着胸脯道:“我敢说,就连叶霜自己,都坚定地认为叶济康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拿到叶霜,也只是为我们将来的行动多一件筹码,要说搜集证据,在叶霜身上应该是搞不到的。”


    晁子焱觉得李世澈说得有道理,徐家真要把那段罪孽隐藏起来,叶霜的身世情况,首先第一个要瞒的,就是叶霜本人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拿的,又是什么呢?”晁子焱问。


    “叶惟昭啊!”李世澈自怀里摸出自己的名帖递给晁子焱,“接下来就要麻烦子焱跑一趟了,去军营,把我的名帖交给叶惟昭,就说,本官有事相商。”


    ……


    且说叶惟昭被徐老太太和徐三娘单独召见,其实在他看来是颇有成效的。


    因为老太太答应了叶惟昭给他一次机会,只要叶惟昭能拿到皇帝赐婚的一纸诏书,徐家就把叶霜嫁给他。


    让皇帝下诏赐婚这件事是叶惟昭自己提的,当他当着徐老太太和徐三娘的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个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叶惟昭知道她们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疯了,但叶惟昭知道,这件事自己是可以办到的,当然也必须要办到。想要正大光明的与叶霜生活在一起,除了这个,他也别无他法。


    跟叶惟昭猜的一样,徐老太太是真的认为叶惟昭疯了,所以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个条件。叶惟昭猜想,当时徐老太太的心里一定是抱着“这孩子一定是钻牛角尖里去了,脑子都坏掉了,赶快答应他,别让他最后给想魔怔了吧!”这样的想法,来安慰叶惟昭的。


    但叶惟昭不介意别人把他当疯子,只要能让老祖宗和徐三娘松口,把他叶惟昭当痴呆,还是疯子都随意。


    仅仅只是松口,叶惟昭觉得这样还是不够的,但能让徐老太太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叶惟昭还想让老太太保证,在这之前不可以替叶霜相看亲事,却被老太太一句话就给回绝了:


    昭儿何以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若你迟迟办不下这件事,那我的霜儿就一辈子都不能嫁,非要等着你不可?如果你终究这般没有本事,却还死活要姑娘替你守着,岂不是害她?


    叶惟昭听言便不好多讲了,老祖宗说得有理,若自己真折腾个七八年都办不好这件事,他也没脸面再要求老祖宗为他做这做那。


    当然,叶惟昭是肯定有信心能办下那件事的,只不过想要老祖宗的一句保证,叶惟昭安慰自己,老太太向来的为人也不错,还不至于嘴巴上应了,最后却还反悔的。


    就这样,叶惟昭应了下来。彼时徐三娘果然很听老祖宗的话,站在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叶惟昭这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振奋了精神,雄心勃勃地准备为了自己的未来大干一场。


    事情既然已经处理好,叶惟昭便放心地离去,他重新回到了军营。因为那一层窗户纸被戳破,就算叶惟昭留在徐府,经过今晚这一场谈判,他也没办法再私下与叶霜相会了。


    这一天叶惟昭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与自己的部下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的时候,有传令兵跑过来,递了一封名帖到叶惟昭的面前来。


    叶惟昭低头,看见名帖上写的是李世澈的名字。他问巡按大人找他有何事?传令兵回答道,对方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有要事要与副指挥使相商。


    李世澈办事向来下作,还试图对叶霜行不轨,叶惟昭对李世澈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对方是朝廷派下来的督查官,地方各级都应当受其辖制,但叶惟昭依旧不想去见。


    思忖了片刻,叶惟昭叫传令兵给自己回个口信给李巡按,就说今天都指挥使大人也有要事要与叶惟昭相商,实在抽不开身,待这边都处理好了,叶惟昭自去李大人的住处拜见。


    传令兵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回来通禀叶惟昭说对方派来传信的已经回去了,没有说要让大人您必须要马上跟着去。


    叶惟昭听言点点头,只当这事已经过了,反正支开李世澈了事,至于之后要不要主动去拜见,天知道呢!


    今天晚上叶惟昭约了跟几名副将一起喝酒,大家安排好各自的事项后,便换上便服一起走出军营往江宁城里走。


    一名叫樊勇的副将给叶惟昭推荐了一家新开的酒楼:


    “渝都楼,老板乃巴蜀人士,专做川菜,众所周知,巴蜀菜式尚滋味、好辛香,尤其他家的油辣子汤鱼,麻辣辛鲜,味道棒极了!”


    樊勇的推荐很有效,忙碌了一天的叶惟昭听得这种描述怎么顶得住,早就口水长流了,当即就定下了,现在马上就去渝都楼!


    众人骑快马来到这位于江宁城中心的渝都楼,招呼来店小二,点上酒楼叫得最响的招牌菜,要几坛好酒,兄弟几个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起来。


    酒酣耳热的时候,叶惟昭起身,去恭房方便,刚刚走进恭房的门,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端端与叶惟昭撞个正着。


    叶惟昭刚要闪身,却见对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哈哈,叶大人!可叫我逮着你了!”来人穿一身石青色西番莲团花织金曳撒袍,腰间一根鸾带,足下乌靴花摺,正是李世澈。


    “叶大人可真是不容易,比我这个巡按都忙,要不是今天晚上来渝都楼吃酒,我这个三府巡按都还见不着叶大人的面。”李世澈挑着眉,半开玩笑半嘲讽地对叶惟昭说。


    叶惟昭暗道倒霉,偏偏在这里碰见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但面上再也不好推辞,只能跟李世澈解释说,今晚自己来吃酒,也是顺便跟人谈事情。准备把事情谈完了,这就要去拜见李大人呢!


    李世澈听完叶惟昭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却也不揭穿他,反倒一把抓住了叶惟昭的手腕,拖着就往门外走。


    “走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现在都碰上了,你的事便先放放,跟我走,本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与你讲!”


    第76章 谋同


    李世澈把叶惟昭拉到自己的酒桌前坐着,叶惟昭低着头,只闷头喝酒。几天前叶惟昭才跟李世澈的人交过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现在非常不愿意跟李世澈接触。


    “叶大人最近还经常回徐府么?”李世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很随意地跟叶惟昭拉家常。


    “我姓李,不姓叶。”叶惟昭幽幽地说。


    “……”李世澈一愣,想起程烈写给皇帝的奏折和皇帝颁发的任命诏书上,的确都是写的李惟昭,他有些好奇,问叶惟昭为什么不肯姓叶?


    “你不是叶大人亲生的吗?”李世澈一脸好奇地拉着叶惟昭问。


    叶惟昭捏着酒杯,瞟李世澈一眼。


    “是亲生的。”叶惟昭说。


    “那你……”李世澈看着叶惟昭,眼睛里精光熠熠,就像大街上那些无所事事的妇人,天天热衷于在墙角偷听谁家又出丑事了。


    叶惟昭忍不住笑,“我姓李姓了十多年,不喜欢姓叶,不行吗?总不能李大人姓了李,就不许别人也姓李吧。”


    叶惟昭知道李世澈可不像妇人,这个男人尤其阴狠狡诈,上一世叶惟昭就曾经吃过李世澈的不少苦头,你永远不知道李世澈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后头,到底有什么窟窿在等着你。


    叶惟昭心里正烦那李世澈,便这样开玩笑,半真半假的就把李世澈给怼过去了,李世澈接不起话,又不能发火,只能跟着打哈哈。


    “下官的母亲给下官起名姓李,想必也是不愿意下官跟姓叶的有什么纠缠,母亲去世得早,下官也没想过在母亲走后就这样急吼吼地改名字。”终究叶惟昭还是正色,这样对李世澈解释。李世澈虽然年轻,但依然是三品大员,他的提问,叶惟昭不敢不回答。


    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可算正常了,叶惟昭的名字是他娘起的,直接就排除掉了叶姓,想来这位死去的老娘对叶济康是一点留念都没有了,但——李世澈知道叶惟昭心里的打算可不是这个。


    “是么?子从父纲,乃千古人伦,李副指挥这样做,往后只怕会招人闲言。”李世澈抿一口酒,眯着眼睛幽幽地说。嘴巴上在劝叶惟昭得遵从父纲,但李世澈依旧乖乖地把叶惟昭的称呼给改了,毕竟这李姓是过了明路的,连皇帝都认的是李惟昭,而不是叶惟昭。


    叶惟昭无所谓地摆摆手,“与大人不同,昭比较直,没那么多好怕的。懂我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要我给什么解释,不懂我的人,我也懒得去跟他解释那么多。”


    李世澈听言哈哈大笑,觉得叶惟昭这个人身上虽然行伍气息浓重,却也狡猾狡猾的,只怕是没那么好对付。思忖了片刻,李世澈将话音一转,告诉叶惟昭,前几日他派人去徐府了。


    叶惟昭听了没有说话,一脸沉静地盯着他,等着后半句。


    “本官是派人去提亲的。”李世澈说,“去跟你妹妹提亲。”


    末了还补一句,“就是叶霜。”


    “……”


    叶惟昭沉默,但脸上的神色瞬间瞬间就变了,只那么一瞬,叶惟昭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酒。


    转瞬间的风云际会,李世澈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下愉悦,脸上还依旧保持着刚才那种适度的微笑。


    “然后呢?”叶惟昭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声音有点闷闷的。


    “然后你家那个继祖母拒绝了我。”李世澈淡淡地说,“她说她们已经答应了王家的求亲,要把你妹妹嫁给那个做瓷的王希禹。”!


    叶惟昭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这个消息实属太出乎他的预料,这一回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你说什么?”叶惟昭从那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她们要把叶霜嫁给王希禹?”


    “是的。”李世澈抬头看进叶惟昭的眼睛,脸上尽是看热闹的颜色。


    叶惟昭的脸沉了下来,抓起一旁的刀就要离开,李世澈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他:


    “别别别!你这,莫不是要拿刀去斩了他们徐家?”


    “……”叶惟昭无语,可算是知道了李世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的。狗崽子果然不会安好心,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坑人的!


    “李大人你究竟在想什么?”叶惟昭收回了刚刚想要迈出去的步伐,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把那大刀啪一声拍椅背上,一屁股坐下来,气定神闲地看着李世澈,等着他回答。


    李世澈正盯着叶惟昭,见他这般做派,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下很是不满。按李世澈本来的性子,这种胆敢在他面前鼻孔朝天的人,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但叶惟昭是武职,李世澈是文职,平时也很难交集到一块去,想去皇帝跟前吹点风都不容易。


    眼下就唯一一个把柄马上就要抓到手了!李世澈你一定要忍!李世澈在心底里暗暗告诫自己。


    最终,李世澈成功压抑住了自己的冲动,他没有对叶惟昭发火,而是很好脾气地对他解释:我能想什么,反正已经被你家拒绝了,本官只是担心你,怕副指挥使想不开罢了!


    叶惟昭笑,说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只是这桩亲事不合适,自己必须要回徐府跟老太太讲清楚。


    呵呵,是么……王希禹有什么不合适的,愿闻其详?


    李世澈脸上的笑容阴阳又怪气。


    叶惟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而且他知道对方原本也不会对王希禹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的感兴趣。


    叶惟昭看着那阴阳怪气的笑容问李世澈:“我说我没有想不开,李大人您是不是挺失望的?”


    “……”李世澈无语,气不打一处来,叶惟昭一脸横行霸道的挑衅,完全就不像一个从五品的小武官面对上级的时候应有的态度,这个家伙实在太猖狂了!


    但是再怎么生厌,李世澈也不舍得放叶惟昭走,自己要的话柄还没有拿到,哪怕已经被气得要爆炸,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人走呢?


    李世澈冷笑一声朝叶惟昭摆了摆袖子,低下头去兀自喝酒吃菜,似乎再也不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你想得开想不开,与我又有何干?”


    “原本想着副指挥使或许有用得着本官的地方,世澈初来乍到,有不少地方都需要你们帮衬,同理,你们需要我帮衬的地方本官也不吝啬。结果一番好意被人当做了驴肝肺……”李世澈自嘲一般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是我多管闲事。”


    听了这话,叶惟昭似乎来了点兴趣。


    李世澈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暗喜,就知道叶惟昭急啊!心爱的女人要嫁人了,光嘴巴上不承认,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是要拦下来的,靠一个人的力量办不到,多一个朋友也多一条路走。


    李世澈垂首喝酒也不看叶惟昭,只用那眼角的余光扫到呆坐一旁的叶惟昭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主动对李世澈开口:


    “李大人此次南下江宁调查乡党,可曾查到了实据?”


    李世澈猜不出叶惟昭问这句话的目的,倒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他,“尚未有多大的进展,所以才需要你们的帮衬。”


    李世澈说他查乡党没查出啥进展倒是实话,乡党难办,乃本朝之顽疾,单靠他李世澈一个人,怎么办得了?充其量最后拿几个没眼力见的富豪,杀猪宰羊热气腾腾地给朝廷献上去,充盈一回国库,这事就算了了。


    此次来江宁,最大的收获反倒是叶霜,这也是李世澈没有想到的,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回的功,他是立定了!回头如果陛下对送上去的“乡党”不满意,他就把叶霜交出去,左右都是李世澈得利。


    叶惟昭点点头说,“下官手头有点东西,回头给大人您带过来。”


    李世澈继续喝酒,连头都没有抬。


    “当中,就数那个制瓷的王家嫌疑最大,王家不老实,这也是下官极力反对将舍妹嫁进王家的主要原因。”叶惟昭说。


    “……”李世澈手下一滞,把酒杯又放了回去。


    他没想到叶惟昭提乡党的目的是这个,一上来就是封喉的杀招,不能不说眼前这个叶惟昭也是一个狠人啊……


    李世澈,险恶官场里过五关斩六将拚杀出来的,对血腥味尤为敏感,就今天的这几个回合,他已深知叶惟昭是怎样一个有野心有手段的人物。怪不得刚进行伍,就把那个老榆木头般死板的程烈给哄得服服帖帖。


    叶惟昭看在眼里,他不在乎李世澈怎么想他。自己已经主动给李世澈抛出去一个饵了,就看对方接不接。


    果不其然,对李世澈这样的人来说,任何有可能获得利益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叶惟昭的话音刚落,李世澈就把手伸了过来:


    “李副指挥使,讲此话可要慎重啊!王家还出了一个妃……”


    不等李世澈说完,叶惟昭便打断了他:“先不提惠妃娘娘因为换了个寝殿就与皇后娘娘结下梁子争斗不休,让陛下都大为光火,就拿这乡党的事来说吧!如果李大人您查乡党,皇亲贵族不查,宫妃侍嫔的娘家不查,那么您还有什么可查的呢?”


    一番话毕,李世澈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为叶惟昭有如此七窍玲珑心所惊叹,远在江宁的一员从五品小将,竟对皇帝后宫里的争斗也洞若观火。


    叶惟昭说得没错,惠妃没有诞下皇子,只有一个公主,嘴巴却还豁了个口。原本惠妃在宫里的存在感就比较低,近日又因为朝上发生的一些事,牵扯到了王家,这导致惠妃在皇帝的面前确实有些尴尬。


    如果说王家失势,就能成为叶惟昭拿王家开刀的理由,只能说叶惟昭这个人也确实心狠手辣了些。不过——


    李世澈喜欢!


    于是李世澈拿手捻着下颌作思考状,似乎在斟酌权衡着什么。


    叶惟昭明了,适时向李世澈发起了关键的一问:


    “李大人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昭明言,下官没什么本事,但都指挥司的事,还是可以做点主的。”


    李世澈抚掌大笑,对着叶惟昭一拱手道:“本官需要的东西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权看能不能找对人,所以不知这件事对李副指挥使来说方便不方便。”


    叶惟昭颔首,“大人请讲。”


    “本官需要几张出海的执票。”李世澈说,“期限嘛需要宽松一些,如果可以没有限制,自然最好!”


    叶惟昭粲然,站起身来对李世澈拱手相迎:“原来就几张执票,大人为何不早讲,小事一桩,明日下官便开几张无期限的执票,亲自给大人送府上去。”


    第77章 捕手


    叶惟昭开出五张无期限的出海执票,用完印后,他把这五张执票交给程烈看。


    程烈低头,点点手上的执票对叶惟昭说:“每一尊虎蹲炮都意义重大,惟昭千万要小心行事!”


    叶惟昭颔首,对程烈深深一揖,“程将军的恩情,昭铭感五内。感谢将军给予我的信任,惟昭必将披肝沥胆,不敢有负朝廷重望,昭,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听见叶惟昭如此掏心掏肺的话,程烈也放心了些。他相信叶惟昭的直觉,有时候有些东西的确找不出确定的线索,在这种时候有经验的捕手本身的直觉,往往能够起到一念定乾坤的作用,而叶惟昭——就是那个很有经验的捕手。


    虽然叶惟昭的年纪并不大,但程烈却在他身上看见了很多不属于叶惟昭这个年龄的特质。尤其在第一次叶惟昭坚持要锁定孟长缨的时候,程烈就为叶惟昭那非常人的敏锐嗅觉而感到惊艳。


    “惟昭,你为何判断李世澈是有问题的?”程烈这样向叶惟昭发问。


    “因为他对海运执票的那份执着吧!”叶惟昭说。


    “不瞒程将军……”他朝程烈拱了拱手,“末将曾经因为其他事,与李世澈有过一次过节。但是末将怀疑李世澈,却并不是因为之前与他的那次过节。”


    程烈听了没有说话,脸上依旧保持那种老神在在的样子。


    叶惟昭用兵埋伏在离江宁城门不远的黄叶村阻击锦衣卫这件事,程烈是知道的。当时是叶惟昭自己调兵出去的,并没有与程烈商量过,那一次叶惟昭刚把兵带走,就有副官过来与程烈说了,程烈当场表示没什么问题,叶惟昭是副指挥使,副指挥使有不超过五千兵的调兵权。


    尽管程烈是出于对叶惟昭的充分尊重与完全的信任才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当时如果叶惟昭能亲口与他汇报一下,程烈还是会舒服一些的。


    虽然不是第一时间,但是今天叶惟昭终于亲口对程烈说起了这件事,程烈心里也总算通泰了些。


    “本将当然相信惟昭不是那种会公报私仇的人。”程烈说,“你既然说出来李世澈涉嫌参与私运火器,那么想来李世澈对海运执票的那份执着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吧?”


    叶惟昭点点头说:“是的!本来末将还想不到李世澈的头上去,反倒是昨天,他来寻我的不是,阴差阳错地,竟然让我寻到了他的短处……”


    接着,叶惟昭便把昨天夜里他在渝都楼偶遇李世澈的经过给细说了一遍。他没有说透李世澈想寻自己的不是究竟是什么,只着力强调了一件事:


    那就是,获取一张海运执票,居然是身负“查办乡党”这一皇命的巡按心中,顶重要的一件事情,皇命居然屈居在几张海运执票之后。而李世澈本人是京城人士,在江宁并无家属和产业,这显然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或许是他的确受人之托求办的这件事,本人有没有可能真的不清楚火器的事?”程烈对叶惟昭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因为李世澈有皇命在身,他们这些州府上的衙官,还真不好把手伸皇帝的鼻子底下去。


    “就算李世澈真的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么托付他的那个人是谁,咱们总要查一查吧?”叶惟昭说。


    程烈想了想,觉得叶惟昭说得也是,就算皇帝派来的巡抚是被人蒙蔽的,通过无辜的李世澈,找到他背后的那个人也是非常重要的。想明白了这一点,程烈也决定放手一试。


    待程烈起身要走的时候,叶惟昭提醒程烈,将军手头上的执票如果可能,还请尽可能地多放一点出去。


    “将军您的手太紧,目前还能在海上跑的,也就那两家商号的船,现在咱们的鱼饵已经放了,水若太清,鱼还是不敢上钩啊……”叶惟昭凑到程烈的身边说。


    程烈明了,知道叶惟昭在担心什么,虽说现在他们已经通过李世澈把出海执票这只钩子给放下去了,但是这饵太明,很容易就通过李世澈手中的这几张执票追查出来,到底是谁用了这几张执票走火器。


    为了替对手尽快地解决这样的“后顾之忧”,程烈需要再多放几张执票出去,让其他人也参与进来,一起把水搅浑,这样扶桑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货了。


    听了叶惟昭的建议,程烈连声称是,说他这就去瞅瞅,看派发给谁几张执票,舍不得孩子,怎么可能套得着狼?


    ……


    叶霜的赴宴惊魂一事,就这样以悄无声息的方式结束了。原本人们的关注点应该在,当初徐修远、徐菁菁兄妹回府的时候,为什么单就叶霜那一驾车是空的?叶霜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个时辰?在叶霜消失的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这样关键性的问题被人忽视了,当中有叶惟昭因为干了亏心事过后的故意隐瞒,也有李世澈奇巧的将计就计,而更加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件事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与这件事无关的其他事件给分走了心,带走了神。


    叶惟昭看见的是李世澈那偶然的乍现的马脚,再加上他自己也干了“亏心事”,巴不得这个问题赶快过去,自然不会与徐家人坦白那一场他与锦衣卫之间的较量。


    徐家人,包括徐老太太自己,都清楚叶霜的软肋是什么,本来就担心被李世澈发现了秘密,导致家破人亡的后果,现在万幸对方不提,徐家人甚至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自然也巴不得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


    而叶霜自己,因为接下来面对的不光有亲事上的风波,还得直面自己身份上的认同问题,早把那李世澈给抛去了爪哇国。


    就这样,李世澈劫走叶霜的初衷,便轻而易举地被湮没在了纷繁复杂的各怀心思与立场之后。


    如果说经此一节,叶霜终于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有关自己身世的那一扇大门,叶惟昭获得了徐家人的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还没有兑现,甚至就在眼前、在当下还发生了阳奉阴违的情况,但徐家人终于对叶惟昭开了一个破口,所以叶惟昭依旧是有所获的,那么李世澈获得的,就更多了:


    首先让李世澈确定的,便是晁子炎提出过的那个有关叶霜身份的猜测。伴随周边人等对叶霜被劫持过后的反应,事态正在一点点露出它的本来面目。虽然最后还是让叶惟昭把叶霜给抢回去了,但目标已暴露,还怕徐家跑了不成?


    其次李世澈终于获得了五张无期限的出海执票,还是叶惟昭亲自送上门来的。


    叶惟昭来到珉园给李世澈送执票的时候宛晴也在。


    李世澈听见叶惟昭来了便叫那宛晴先行离开,宛晴不肯,非要留下来看那几张执票长什么样子。李世澈觉得宛晴的这个理由不合理,两个人你来我往拌了好一会的嘴,最终还是宛晴让步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刚刚走出李世澈住的那处院子,就在外出的回廊上,宛晴刚好碰见了正往里走的叶惟昭。


    远远地,宛晴就看见珉园的小厮引着一个男人朝这边走。


    来人身材颀长,头戴一顶大帽,身穿缎地麒麟纹箭袖曳撒,腰间挂一把嵌宝大刀,蜂腰猿臂,英姿绰绰。


    宛晴眼看着那叶惟昭一脸冰寒料峭地朝自己走过来,便主动给对方让路,还朝着他微微一笑。


    宛晴生得妩媚多情,又风流袅娜,走在路上碰到这样好看的女人,还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再冰寒的男人也会对温暖的春风收起他的凛冽。


    叶惟昭侧过身,对路沿边的宛晴也微微一躬身。


    待一行人沥沥拉拉全都走过去以后,叶惟昭问给自己带路的小厮,刚才那位夫人是谁?


    “是我们宛东家呀。”小厮爽快地答。


    “宛东家可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人美心也善!”小厮朝叶惟昭比起了一根大拇指,“这位大人以后可以带你的朋友也来珉园玩啊,东家给您安排最好的姑娘唱曲!”


    鼻尖尚残留女人身上的淡淡幽香,是腊梅的香气。叶惟昭听言不置可否,只笑了笑,示意小厮赶快给自己带路。


    见叶惟昭对自己提议的东西不感兴趣,小厮心下了然,闭紧了嘴巴愈发谨慎地伺候叶惟昭走路,过院门的时候提醒他小心台阶,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一处栽满腊梅的院子。


    彼时已入冬,已经有腊梅初绽,随风送来幽幽暗香。


    推开院门的那一刹那,叶惟昭看着眼前的腊梅花林微微一滞。小厮捕捉到了叶惟昭脸上的那一滞,颇有些骄傲地问叶惟昭:大人觉得咱东家的眼光怎样?这也是宛东家最喜欢的一处院子。


    叶惟昭负着手,于这腊梅林间踱步,时不时拉路边一支腊梅于鼻尖轻嗅。


    “你们东家很喜欢腊梅花啊!”叶惟昭说。


    看着叶惟昭,小厮明白了,眼前的这个身穿麒麟袍的武官不喜欢吃喝,原来喜欢花!小厮急忙应承道:是啊,是啊!我们东家最喜欢的就是腊梅花,有诗说得好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啊!


    叶惟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跑堂的挺机灵的,问了这小二的名字,还说以后他再来,一定会点他伺候。


    得到客人的称赞,小厮高兴坏了,大人长大人短的叫得更欢实了,他告诉叶惟昭,李大人就住这院子里,现在他就带叶惟昭去见他。


    叶惟昭颔首致意,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院子的更深处走,直到走到一处高大的排屋前,小厮退了下去,叶惟昭继续向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第78章 江湖


    叶惟昭刚走进房间,李世澈便迎了上来。


    李世澈邀请叶惟昭在茶桌跟前坐下,面前的茶桌上早泡好了新鲜的茶叶,李世澈亲自动手给叶惟昭倒了一杯茶,今天的会面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叶惟昭从怀里摸出那五张印章齐全的海运执票,用双手送到李世澈的面前。


    李世澈笑逐颜开,接过那几张执票,连声道谢,并告诉叶惟昭,之前都指挥司送过来的有关王家在粮价动荡期间的罪证他已经收到了,眼下正在整理,整理清楚了就给皇帝送上去。


    叶惟昭点点头,给李世澈行礼,感谢李大人如此高效率的秉公执法。


    “大人出外办案,其实不必那么辛苦,捡点有用的跟陛下奏报就好,商人逐利乃本性,朝廷也需要他们给贡献赋税。多的话下官也不多说,怎么定罪,都由大人们决定,反正这些行商的人,都这副嘴脸。”叶惟昭这样对李世澈说。


    听得此言,李世澈心下了然。官场里也是有官场的行当语言的,就像叶惟昭说的这样,“捡点有用的”上报,意味着点到即止,如果说要求“如实”上报,那就是得办案人员自己得再添点料,非得要搞死不可!


    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了,有辱斯文,用这样云山雾罩的语言,既说清楚了自己的目的,也装点了门面。


    李世澈明白叶惟昭的意思,不过就是不许王家娶了叶霜,犯不着满门抄斩。不过根据叶惟昭的那些证据来看,王家在粮价动荡期间的确获利甚多,堪称江宁地区获利最多的前几名了。


    朝廷在前头出钱出人保粮价,这帮膏粱之徒就躲在后头大吃海吃,不脱层皮真没办法点到为止,首先缴纳高昂的税款,是肯定跑不了的。其次包括王家的生意,也肯定会因此受到严重的影响。最后,如果皇帝没出够气,拿掉他们王家人的官职,把生不出儿子的惠妃给打进冷宫,甚至杀掉获利最多的几房人,都是有可能的。


    李世澈点点头叫叶惟昭放心,有他把关,朝廷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时李世澈也说起现在的生意人也不容易。


    “你看就像我认识的几个朋友,开几家铺子,就天天为了那点货源愁眉苦脸,一会儿是老天爷不赏脸,拿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会儿又是上头的那位……”他压低了声音,拿手指了指天,“不高兴了,封了关口。”


    叶惟昭听见这话,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刚才在门外遇见的那个女人,他装作随意地问李世澈,大人这次来江宁,可曾带了家眷?


    李世澈摇摇头答,没有。


    “多一个女人多一桩麻烦事,本官来是为陛下办差,怎么可能想那些?”


    叶惟昭的脸上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说大人你独自一人在外奔波,身边女人也不带一个,不嫌枕冷衾寒么?


    李世澈一愣,以为叶惟昭要给他送女人,急忙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叶惟昭脸上惊讶的表情愈发放大。


    “我以为你和宛东家是……”叶惟昭长大了嘴,拿手指着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惟昭突然提起宛晴,李世澈有些措手不及,迟钝了好一阵才很坚决地对叶惟昭说:自己选择住在宛东家的院子里并不是因为他与宛晴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宛东家这里是开店的,他正好住进来了而已。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叶惟昭连声道歉,“方才误解了大人,实在对不住!”


    李世澈摆摆手,说没有关系的,他对叶惟昭表示自己中意的其实是叶姑娘那样的女人,但奈何机缘不巧合,叶姑娘已经定亲了。


    “定亲不定亲的,还两说呢!”果不其然,听见定亲两个字就换叶惟昭不耐烦了,他站起来与李世澈告辞,说自己还有事,得先走了。


    李世澈起身相送,眼看叶惟昭沉着脸闷头朝前走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心底的愉悦。


    “那个……李副指挥使……”李世澈一脸谦恭地叫叶惟昭的名字。


    “嗯?”叶惟昭停下脚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李世澈凑近了叶惟昭,一副倾诉知心话的样子问他:“你说,要是我把那王家奏上去,待陛下一纸诏书查办下来,你们徐家的老祖宗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叶惟昭一噎,脸色难以控制地再黑了一层。他压抑住满腔的怒火,没好气地甩过去一句:


    “大人,您就先办眼前事吧!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


    历经千难万险,叶济康终于回到了家。


    红荞说通判大人回家的时候情绪低落,就连他□□的马都蔫巴巴的没有精神。叶霜听言没有说话,叶济康此行无功而返,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过去叶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见叶济康回家了还会兴奋地跑去迎他。但是现在经历过那么多,又刚悟出来叶济康不是自己的亲爹后,叶霜再也兴奋不起来。心说叶济康现在心情不好,那么自己就晚一点再去见他吧!


    叶霜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去了依岚院,走进房门的时候叶济康正与徐三娘凑在一起看什么东西。


    叶霜走进去叫了一声爹爹、娘亲,正在痴迷地看什么东西的两个人抬起了头。出乎叶霜的预料,叶济康看上去居然还挺高兴?


    “霜儿来啦?”叶济康笑眯眯地对叶霜招了招手,“过来,看看王家送过来的这些东西!”


    叶霜走过去,看见是一份礼单,原来王家今天派人过来送彩礼了,龙凤书帖上写的是这次王家送过来的彩礼:


    除了约定俗成的老十样,礼金二百万贯,礼饼一担,海味八式,生鸡、猪肉、大鱼各十斤,老椰子两对,酒十担,四京果两担,生果两担,油麻茶礼两担,帖盒二十。王家还额外附送了十担金银珠宝,以及王家祖上至今,曾经为制作贡品打过样的典藏瓷器十车。


    这彩礼的规格,实在罕见,就连宫里的公主出嫁都拿不出这么多的瓷器来,怪不得叶济康能高兴成这样。


    叶霜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只扫了一眼,又把书帖给放下了。


    叶济康似乎看不见叶霜的扫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只自顾自地对叶霜说那王家多么多么的气派,是江宁乃至整个中原都排得上号的勋贵人家,老祖宗给叶霜定下的这们亲事,实在是太好了。


    徐三娘看见了叶霜的情绪,不发一语,只从一旁抓起一件物事塞进叶霜的手里。


    叶霜低头一看,手心一只温润细腻的瓷质小葫芦。瓷葫芦只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通体玉白,在阳光下隐隐呈半透明状,明明是泥烧出来的瓷,竟被烧出了玉的感觉。玉白色的葫芦腰上系着一根红绸带,在风中微微地颤动……


    “这是跟着彩礼一起送过来的。”徐三娘说:


    “是王家小公子送给你的礼物,听送彩礼的人说,别看这葫芦小,可是王公子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东西,他亲自练泥、拉坯,亲手施釉、烧窑,失败了好多次,才终于制成了这一只,据说王公子烧这只葫芦的工艺天下独一,叫透影。”


    “……”叶霜沉默。


    尚记得,上一世,王希禹曾经许诺过叶霜要借进京竞争督窑官一职,带叶霜离开王家。那时他手中的砝码便是这招独步天下的“透影”,只可惜在当时透影技术也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技术,除了王希禹自己偶尔可以成功一次,在其他地方的窑里,根本就没有这种技术。


    王希禹的身体不好,不能承受长时间的窑内劳作,呼吸过带尘土的空气,他的肺喘就会恶化。


    除非被逼到万不得已,杨氏根本就不允许王希禹碰瓷石,更不允许他下窑。所以几乎不用猜,眼下这只瓷葫芦是王希禹半夜里或利用其他什么时间偷偷摸摸下窑去烧的。


    心里翻涌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叶霜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她可以想像得出,夜深人静的时候,王希禹用一块绑带包紧头脸,一个人留在灼热的瓷窑里挥汗如雨烧制这只瓷葫芦的狼狈样子。


    叶霜捏着这只瓷葫芦,就像捏着一节烫人的火炭,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娘……我把它送给您吧……”叶霜嘟囔着,把手中的瓷葫芦又重新送回到了徐三娘的面前。


    徐三娘笑着推拒了,说这是你未来夫君送给你的东西,我这个当丈母娘的怎么能够自己要了?


    叶霜尴尬无比,那一声丈母娘狠狠地刺痛了她的耳朵。叶霜实在没有办法再呆在有王希禹这个人名字存在的地方,她向徐三娘提出来要走,连晚饭都不想留下来吃了。


    徐三娘和叶济康哈哈笑着,他们不可能猜到叶霜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理解的是叶霜害羞了,所以才要走。


    于是喜笑颜开的两个人也只是随便挽留了叶霜几句,便任由叶霜离开了。


    徐三娘还非常“体贴”地叫人用食盒把今天的晚饭装了,给叶霜送院子里去吃——


    女儿长大了,要一个懵懂少女接受自己马上就要嫁人的事实,还是需要点工夫的,所以徐三娘不吝惜给叶霜留足消化和接受这一切的时间。


    ……


    当天夜里,叶霜坐在灯下看书,却半天都翻不走一页。


    每每当她想把心思都转移到书本上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王希禹送给自己的那只瓷葫芦——细细滑滑的,在阳光底下闪烁着光芒。


    终于,叶霜忍不住了,她起身走到屋角,自一只巨大的漆木雕花箱子的底部,翻出来这只瓷葫芦,放在手心,于灯下细细把玩。


    暖黄色的烛光投射在瓷葫芦身上,就变成了金色的光芒。这只瓷葫芦是王家制瓷手艺的巅峰之作,当得起那一句“一寸瓷,一寸金”。


    但是更吸引叶霜眼球的,还是缚在葫芦腰上的那条红绸带。


    叶霜低头看去,只见红绸带上还写着字。


    叶霜俯身,把那绸带贴近火烛,好让自己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葫芦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红绸带也没多长,却在这段没多长的红绸带上,叶霜读出了完整的一段北斗真经!


    抬起头来,叶霜有些茫然,她想起自己的神识冲破井底的时候,也看见了一条红绸带——


    上面写着满满的北斗真经。


    ……


    “出纳之门,上下有神。吉凶之户,气津常存。吾今朝礼,一念存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卦不敢算尽,因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有道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唯不愿与你,相忘于江湖。


    作者有话说:


    说明:本人文学水平有限,并不会写诗,文中所有诗词都是直接用,或者改几首古诗的字词,或拆分组合多首诗词凑起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小说看起来流畅,看上去像故事中人物写的而已。偶尔的时候橘柑或许忘记了备注,就在这里统一说一下吧!诗词都不是我写的,口水话倒是能写一大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出自《庄子·知北游》)


    卦不敢算尽,因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出自古风歌曲晴雪夜)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


    第79章 再遇


    叶霜看见王希禹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


    叶霜坐在马车里,看路边屋檐下狼狈地打着伞躲雨的王希禹。屋檐太窄,雨太大,就算加把伞也抵挡不住瓢泼而来的雨势。


    王希禹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一直到膝盖位置的袍子都湿了,还星星点点溅满了泥浆,就连腰间的红色丝绦都被打湿了。


    男女定亲后按规矩是不可以见面的,但是坐在车里想了好半天,叶霜终于还是发话叫窗外的护卫:


    “去,过去把路边的王公子叫进来躲雨。”


    ……


    护卫把王希禹带到马车跟前,掀开车门帘请王希禹进去。


    王希禹连声与那护卫道谢,走进马车厢的时候脸上还挂着面对徐家护卫时那种局促又刻意热情的笑。


    当看见端坐马车里的叶霜时,王希禹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叶霜看见王希禹眼底的茫然,出言提醒他:“我是叶霜。”


    王希禹粲然,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叶姑娘,咱们之前在刑场上见过。”


    此言一出,叶霜哑然。


    话刚说出口,王希禹也察觉出问题来了,“在刑场上见过”说得好像叶霜犯了什么事儿一样。王希禹又急忙向叶霜道歉,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说自己还记得,从前孟长缨因为与倭匪勾结被斩,修远兄带着你去菜市口看杀头……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叶霜浅笑着打断了王希禹的话,好脾气地安慰他,说她知道他的意思,王公子好记性,过了这么久的事情都还记得。


    王希禹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一脸局促地笑:“当然记得,叶姑娘高雅,与人恭而有礼,给在下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叶霜无语,她没有想到那天自己故意的傲慢与冷漠,留给王希禹的印象居然是高雅和恭而有礼?


    如果王希禹不是出于礼貌这样说,那么他便也是跟叶惟昭一样,平和的表皮底下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叶霜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王希禹送给自己的那只瓷葫芦。


    “王公子请坐。”叶霜示意王希禹坐下,马车不够高,成年男子站着根本直不起腰来。王希禹过于拘谨,没听见叶霜叫坐,他便一直都保持这种佝腰的姿势说了这么久的话。


    被叶霜邀请坐下,王希禹又是一迭声的道谢,这才小心翼翼地在边角的一张软垫上坐下。


    孤男寡女同处一车厢,王希禹低着头,也不敢看叶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尴尬又紧张的气氛。


    当然,王希禹是被叶霜请进来的,叶霜自己倒是不紧张,“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只属于王希禹罢了。


    王家的可怖,叶霜并不是忘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情况,在王家如此恶劣环境里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过既然已经确定了要嫁进王家,尽可能多的为将来做好准备,在叶霜的立场来看,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了。


    “王公子今年十八?”叶霜主动向王希禹提问。


    “是的。”王希禹低着头,依旧不看叶霜,只低声作答。


    “王公子很年轻啊,为何如此着急要娶妻?”叶霜问。


    因为在上一世王希禹是二十了才向徐家提的亲,怎么这一回偏偏就提前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叶霜想要搞清楚,这也是今天叶霜主动邀请王希禹上自己马车的重要原因。


    王希禹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嗨——其实也不是我自己着急,只是……”


    他顿了顿,匆匆抬头扫一眼叶霜,又重新低下头去,“只是家慈催得急,王某被逼不过,只能遂了她的意……”


    待这句话说完,王希禹的脸颊已经被两块红云包裹,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说这些,的确有些伤面子。


    今生再见王希禹,他竟如此害羞,是叶霜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也勾起叶霜上辈子记忆里难得可贵的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曾经叶霜见到摔徐府大坑里的王希禹,不也这样害羞又可怜吗?


    摸着良心,叶霜也承认,单就王希禹这个人来说,他除了懦弱一点,办事没原则,没什么担当外,也没多大的问题。


    无非就是身体有点陈年老疾,吃穿住行需要看风水讲五行,然后摊上一个掌控欲极强的母亲。他不能忤逆母亲不讲五常五行,也没办法忤逆母亲不纳性“水”的大表姐为妾。


    所以看起来这些亏,叶霜是非要吃下去不可了,就端看叶霜自己准备采取什么样的心态去应对,用什么样的姿势去吃罢了。不过听完王希禹的回答,叶霜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今生的王希禹情况更糟,明显是等不起了。


    犹记得上次在菜市口刑场边见到王希禹,叶霜就觉得他的身体比起上一世,差去很多。记忆里叶霜刚嫁进王家的时候,王希禹几乎是不发病的,除了在特殊的时节和特别的空间里有可能出现症候,在平日里都是健康红润的脸色。


    可现在的王希禹在叶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开始喘,今天哪怕没再喘了,但王希禹的脸色也显得过于苍白。所以杨氏着急了,得赶紧把那“火大”的媳妇给请进门,再晚两年怕是来不及。


    叶霜在心底里暗自嘲笑了一遍婆婆的无耻,就没有再说什么。大户人家给快死的儿子娶妻“冲喜”的事情都屡见不鲜,更何况人王希禹还生龙活虎地活着,早娶晚娶那都是人家的自由。


    见叶霜没有再问话,只一脸波诡云谲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王希禹觉得自己作为男人,也应该表示点什么,他主动向叶霜提问:风大雨大的,叶姑娘这是要去哪?


    被王希禹问话,叶霜这才回过神来,她告诉王希禹,说自己在等自己的婢女。因为庆丰楼的馒头好吃,今天正好出一趟门,路过这里,她让婢女下车买馒头去了。


    王希禹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车窗外,的确就在马车的另一侧,正对的就是庆丰楼的大门,大门内人声鼎沸的,正是这家最畅销的红糖馒头出锅了。


    不多时车门帘自外揭开,红荞提着两个食盒出现在车门外。叶霜急忙伸手去接,王希禹眼明手快,接过了红荞另一只手上的食盒,端端搁在叶霜的面前。


    丝丝热气自食盒的缝隙间溢出,红糖馒头的甜香气很快就充盈满整个轿厢。


    红荞摘掉头上的斗笠上得车来,今天是她第一次见王希禹,自己出去买几个馒头,回来车上就多出来一个男人,红荞有些疑惑,想问叶霜,又觉得当人面问不好意思。


    “这位就是王家的小公子。”叶霜主动把王希禹介绍给了红荞。


    虽然不曾见过王希禹的面,但名字却已经是耳熟能详了,当听说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希禹后,红荞立马表现出了她应有的尊重与谦卑。红荞叫王希禹王公子,还给王希禹奉上了一只新加好碳的暖手炉。


    “王公子拿这个暖暖手吧!”红荞说,“您看您的嘴都冻乌青色了。”


    王希禹只简单推辞了一下就接下了红荞递给自己的暖手炉,现在已经冬月了,这种时候下雨可比那下雪还冷,再加上王希禹的衣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个中滋味当真苦不堪言。


    其实叶霜不是没看见王希禹那乌青色的嘴,只是现在的她不想再往王希禹身上寄托什么感情,这些小情小爱的举动她是一点都不想做。


    眼瞧着王希禹抱紧那小手炉,似乎终于舒服了一点,叶霜问王希禹:“王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我让车夫先送你过去。”


    王希禹听见叶霜说要先送自己,虽然他的确很需要有人送,但他依旧坚持与叶霜稍稍推辞了一下。


    叶霜冷眼看着他笑,说,“没关系的,你看你也没一辆车,天又下着这么大的雨,我不送你,莫非你还要淋着雨走去?”


    当然,王希禹也不敢真推辞,叶霜给他一架梯子他立马就着就赶快下坡:


    “那……就多谢叶姑娘了,风大雨大的还要劳动你们徐府那么多人一起来送我。说来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是城东的同知府,雷大人府上。”


    “王公子是有什么要事要见雷大人吗?”叶霜问。


    “是的……”王希禹低头,“三日前家父被朝廷派来的钦差给带走了,说是有事要问他。结果这一问就是三日未归,听说负责这件事的是同知雷大人,因为担心家父有事,今日便带了点礼物想去雷大人府上探探路。”


    “你的礼物呢?我怎么没看见?”


    “呃……礼物多,且沉,家丁们得装好一阵了,为节省时间我先走,估摸这时他们也装车完毕该出发了。”


    叶霜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希禹会一个人出现在这路边了,看来王家遇上了很复杂的事情,通关系送礼都是拿车运。而且送礼的头绪之多连人手和车马都抽调不出来了,只能让王希禹这样的公子哥一个人出来走路。


    “你……”叶霜有些犹豫,她不记得上一世王家有过什么把柄被这班朝廷的人给抓住了,害得王家慌乱成这样。虽说最后王家终究没有逃脱衰败的命运,但绝对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你……大概知道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因为什么要请王老爷过去询问如此之久吗?”叶霜问。


    虽然已经从王希禹如此狼狈的模样,和王家分明有些失措的反应来猜,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但亲身在王家呆过了一辈子的叶霜也实在没有看出来,像王家这样本分当小官,本分烧陶瓷的普通商贾,究竟有什么值得被朝廷钦差亲自查办的?


    “估计……估计会被说……乱政……”王希禹支支吾吾地回答。


    叶霜惊呆了。


    当朝皇帝赵昀诛杀他亲哥,前太子赵珩的时候,用的罪名便是乱政。所以“乱政”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名,是会掉脑袋的,如今却搁到了王家人的头上,怪不得都慌成了这样。


    眼见着王希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呼吸都开始逐渐变得粗粝……父亲深陷泥潭不知生死,自己只好一个人出来揣着礼单四处奔波,淋过雨的王希禹正饱受身心煎熬。


    叶霜听出来王希禹呼吸里头的杂音,知道他就要不好了。原本只打算做个安静的看客,但现在王希禹似乎撑不下去了,再是冷硬如石头的叶霜,只要一想到那只如美玉般晶莹剔透的瓷葫芦,她就没办法再继续冷硬下去。


    叶霜提示红荞把马车里的火炉子给搬出去。


    “火炉子有烟尘,拿出去,王公子吸不得这个。”叶霜说。


    红荞惊讶,她舍不得把火炉子搬出去,现在已经冬月了,不烤火炉子,马车开动起来冷风呼啦啦的往里灌,谁受得了?


    “没事的,你拿三张绒毯,我们仨一人盖一张,不就暖了?”叶霜看出来红荞的不情愿,这样对她说。


    既然叶霜都已经这样说了,红荞只能连声应下,立刻照做。


    见红荞端着火炉走出去,叶霜看向王希禹,和颜悦色地安慰他:“王公子你别急,我现在就送你过去同知大人的府上。”


    第80章 偏架


    和初见叶惟昭时候的感觉不同,王希禹完完全全就是他过去的那副样子,胆小、多疑,心思敏感。因着长期处在母亲杨氏的高压下,本身生得风流倜傥的王希禹却有着诸多方面的不自信。


    除了在面对陶土和火窑的时候,王希禹还能继续保持他的成竹在胸,淡定从容外,生活里的王希禹,无时无刻都笼罩在杨氏巨大的阴影之下。他不能随意地跑,不敢放肆地笑,甚至就连他自己娶谁做妻子,与哪个女人睡觉,睡多长时间的觉,他都做不了主。


    上辈子王希禹是这样的,今生再见他依旧这样。


    王希禹不记得叶霜了,他那羞涩又躲闪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一切。


    所以王希禹是脆弱的,他习惯了被人保护,早就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当面对外人的伤害的时候,他只能毫无抗拒地把自己摆平了送上去,任由别人将他敲骨吸髓,拆吃入腹下去。


    但王希禹也是强大的,放眼天下,没有哪一个制瓷人可以做到像他一样,将自己的身心全都献给那抔陶土。他对瓷器的爱近乎狂热,他疯狂地爱着他的陶土和他的火窑。在没有生命的陶土和火窑的面前,王希禹就是它们的神!技艺超群,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王希禹就是那个能够赋予泥土生命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拜倒在王希禹的脚下,唤他一声“先生”!


    叶霜可以不爱他,但也并不想伤害他。王希禹没有错,有错的只是这个世界。


    叶霜安排马车疾驰前往城东,一路上除了叶霜问两句,王希禹用最简短的语言轻言细语回复一句外,一路上他都抱紧那只小小的手炉低头不语。


    叶霜知道他很忧虑,王希禹在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询问,给父亲和他们王氏家族带来灾祸。


    如果按照最自私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眼下叶霜尚未嫁进王家,此时王家若遭遇了灭顶之灾,两家只走到了下聘这一步,一旦形势有变,这门亲事肯定就黄了,叶霜再也不会嫁过去,对叶霜来说当然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但叶霜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幸灾乐祸。


    或许因为那只系着北斗真经缎带的瓷葫芦,又或者——


    王希禹早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叶霜,眼下的他正怀揣着最真挚的景仰与类似患难见真情般的感激之心与叶霜坐在一起。


    伸手不打笑面人,更何况面对的是王希禹这样敏感又多情的年轻人。


    “王公子与我换个座吧?我瞧着你那边风挺大。”叶霜温言细语地对王希禹说。


    王希禹回头,又是一个蜻蜓点水般扫过叶霜的脸,他就收回了视线。


    “谢谢叶姑娘,有你的绒毯和手炉,我已经好多了,姑娘不担心,我已经不冷了。”王希禹笑眯眯地说。


    如果不看王希禹的脸,单听这样清朗如金玉相合的男声,你会以为王希禹现在的心情很好——叶霜知道,王希禹他从来都这样的。


    或许在王希禹的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叶霜的,王希禹从来都在用仰视的态度看待、对待他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叶霜。


    王希禹爱叶霜,他从不把自己不开心、不快乐的一面在叶霜面前展露。他认识不到上辈子叶霜的不快乐究竟来自何处,但他希望自己能够给叶霜带来快乐的心,是一以贯之的。他没办法给叶霜任何保护,但在用他的一辈子,努力给叶霜快乐。


    叶霜深知自己在王希禹心中的地位,挥霍起他的爱来,自然愈发无度……


    “听声音,公子的确是好些了,你若不肯换座,就别把脸对着那车门,风吹了面,寒气入喉,你又该喘了。”叶霜好意提醒他。


    王希禹这一回听话了,果真从那门边上转了一面来坐着。他惊叹着问叶霜是否学过医,连这些都知道,可在自己的印象里,徐家并没有懂医的人。


    叶霜噗呲一笑,说我不懂医,这些也是在照顾祖母的时候自己学到的。


    王希禹望着叶霜吃吃地笑,眉梢眼底都是温柔。


    如有一只小手探入胸中,轻拨心弦。


    “我知道,王家不会有事的,这一点,王公子绝对可以放心。”叶霜脱口而出对王希禹这样说。


    王希禹一愣,旋即就对叶霜道谢,“托叶姑娘吉言……”


    “我说的是真的!”见王希禹不信,叶霜有点急。


    王希禹笑弯了眼,眼底有灿星闪烁,他也对叶霜保证,“我肯定信叶姑娘说的。”


    车到雷同知家门口的时候,王希禹下车,刚站在路边想目送徐府的车马离开,叶霜掀开马车窗帘对他说:“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王希禹惊讶,当然,惊讶中更有喜悦。他劝叶霜不用等他,他们王家的马车晚点也能到了。


    但叶霜不走,她坚持就坐在这雷府的门外等王希禹。


    “若是车马有误,有我这驾候着,也能稳当点。”叶霜这样回答。


    最终,王希禹拗不过叶霜,独自一人朝雷府大门走去。


    叶霜坐在马车上看王希禹走到雷府的门前,叩开了大门。一名雷府管家走出来,对着王希禹打了一个千,便领着王希禹走进府院,消失在了大门后。


    她放下窗帘,重重地靠上身后的软垫,长长出了一口气。


    叶霜想,或许对王希禹,自己心里终究还是有愧疚的……


    ……


    王希禹与雷永畅的会面并不顺利,王希禹走出来的时候神情惨淡。隔着窗帘,叶霜看见他脚下有些乱,走出雷府大门后,便低着头急匆匆地顺着墙根儿走,似乎早把等候在路边的叶霜给忘了。


    叶霜唰一把拉开窗帘,隔着路大声叫王希禹的名字,“王公子!”


    王希禹抬头,看着街对面马车上的叶霜,有点愣。


    叶霜也发现从雷府出来的王希禹怎么突然就变呆了些?她来不及多想,便探出头去,朝王希禹努力挥舞自己的手臂:“我在等你呐!你快点过来呀!”


    王希禹脚下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才又重新朝叶霜的方向走来。


    “情况怎么样?”人还没有走近,叶霜便急迫地向王希禹发问。她的眼睛里面亮闪闪的,满满都是对王希禹的关心。


    王希禹看见了叶霜眼里的光,他停下了脚来,隔着丈余远的距离远远看着叶霜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不回答。


    “快告诉我你见到你爹了吗?雷永畅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叶霜那个急啊,心里跟猫抓似的,自己还没注意到自己说起雷同知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雷永畅的大名,而非敬语。


    “呃……”王希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身体里的什么情绪,他望着叶霜努力扬起一个微笑:


    “情况不大好,我还是见不到我爹。”


    心不由自主地就沉了下去,叶霜眼底的期冀退去,愁云笼罩了她的眉间。


    情况不大好是什么意思?乱政的帽子这么快就坐实了?


    这不能吧!那赵昀杀赵珩都还准备了好几个月呢,总不能王家在半年前就被人给拉进坑了?


    “你告诉我雷永畅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的礼单他收了么?”叶霜问。


    风中,王希禹朝着叶霜摇了摇头,两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其中任何一个,但是眼眶却红了。


    叶霜急啊,这光摇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


    “哎!你倒是说话呀!”叶霜急得快要发火,忍不住扯起嗓子朝王希禹喊,“快点上车说话!磨磨唧唧地作甚?”


    “希禹感谢叶姑娘的关心,这件事,就不多劳动姑娘费心了。非常感谢叶姑娘今日车马劳顿为我王希禹耽误了这大半天的时间,时候不早了,姑娘您请先回吧……”


    说完,王希禹还对叶霜深深鞠了一躬,“希禹恭送叶姑娘。”


    “……”叶霜无语。


    “你丫又耍什么花招……”叶霜怒极,只觉这王希禹欠揍,忍不住就想发怒。可这骂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句,便听得耳旁爆发一阵呼喝声:


    “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还不走?老爷给你脸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滚滚滚!”


    叶霜惊愕,循声看去,只见雷府门大开,自门内冲出来一群持刀带棍的家丁,正在雷府管家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王希禹冲过来。


    “叫你滚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出乎叶霜的预料,雷府管家竟一反刚开始对王希禹那客气恭敬的态度,第一个冲过来就朝王希禹的胸前狠狠推了一把。


    在雷府管家过来之前,王希禹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叶霜掀开的窗帘给放下了,他转身朝雷家管家迎上去,刚刚做出一个行礼的动作,就被□□家给一掌推在左胸上,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


    叶霜原本怒火烧得正旺,突然被雷府的家丁们打断,正在疑惑间,就看见王希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欺负。叶霜忘记了埋怨王希禹不说话,只为眼前这一幕再度怒火中烧。


    就在叶霜一个挺身想要冲出马车与雷府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理论的时候,一个叶霜无比熟悉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马车外响起:


    “老雷,算了算了,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叶霜被这声音给激得一个激灵!她猛地掉头,透过马车窗帘的缝隙,叶霜看见叶惟昭正站在雷府管家和王希禹之间,叶惟昭没有去控制满嘴污言秽语的雷府管家,反倒用一只手抓住了王希禹的一条胳臂正在说话。


    头顶一股热流冲上来,给冲得天灵盖嗡嗡作响,叶霜来不及多想叶惟昭为什么会出现在眼前这个场景里,就伸出手来,唰一声拉开了车门帘,走出去。


    “哥哥!你放开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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