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昭给吓了一跳,当他抬头就看见叶霜站在他面前的一架马车前,傲然睥睨朝自己发号施令的样子,叶惟昭惊呆了。
只那么一瞬,叶惟昭就放开了王希禹,他的脸上迅速挂起一层寒霜,今天在这里看见叶霜,真的让叶惟昭的心——
很痛。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叶惟昭对身旁的王希禹这样说,他身后的□□家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也被叶惟昭拦住了。
王希禹惶恐,仓促地对叶惟昭道谢,他眼角残留的泪痕尚未干,也依旧没有忘记转过身来对站在车头的叶霜深深一揖:
“今天是我王某人冒失了,拦了叶姑娘的车,万分感谢叶姑娘没有生气,反倒慷慨相送,王某感激不尽……”
“……”叶霜语迟。
她知道王希禹为什么要专门走过来对自己说这句话,这句话与其讲是说给叶霜听,不如说是讲给叶惟昭听的。
王希禹担心叶惟昭怪罪叶霜,便把今日叶霜送王希禹来雷府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说是他自己拦下了叶霜的车,叶霜才被迫在这雷府门外等候。
叶霜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希禹方才从雷府走出来的时候会是那种表情。原来王希禹刚进雷府,就看见了叶惟昭。王希禹认识叶惟昭,知道他就是叶霜的哥哥,在这雷永畅的家里看见叶惟昭,这意味了什么不言而喻。
王希禹死也没有想到叶霜的哥哥会参与到对他们王家的围猎行动中来,他有些难以接受。
但!离开雷府后的王希禹依旧对叶霜温柔而有礼,他不会把自己在雷府看见叶惟昭后的失望情绪转嫁到叶霜身上来。
他爱的是叶霜这个人,而不是叶霜的哥哥,或叶霜的其他家人。唯一能伤害到王希禹的人是叶霜,而不是叶惟昭。
在这样强烈情绪的对比下,叶惟昭似乎瞬间就化身成了“恶魔”,站到了叶霜的对立面。
叶惟昭心里清楚自己今天是弄巧成拙了,所以他干脆利落地认输,立马就放王希禹走。跟王希禹一样,叶惟昭要的只是叶霜,不是王希禹,他需要考虑的首先是叶霜的情绪,而不是扮恶魔吓退王希禹。
王希禹一个人踉跄着离开了雷府,当那个单薄又孤独的背影最终没入巷尾,叶霜转过身来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
她脸上的神情很凝重,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叶惟昭的脸色也很难看,在场的众人都感受到了这种凝重,大家都有点摸不清头脑,因为刚才他们明明都有很努力地在工作。
叶惟昭先是对□□家表示了感谢,□□家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此时站在一旁的叶霜依旧没有说话,可但凡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虽然叶惟昭的脸上带着笑,叶霜没表情,但此时萦绕在叶惟昭和叶霜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变得更加紧张了。
只不过叶惟昭在外行走的时候都被称作的是李惟昭,毕竟皇帝在诏书里就已经把“李”姓冠叶惟昭头上了,哪怕叶济康再是介意,他也不敢说皇帝的不是。所以除了与徐家熟识,或者了解叶惟昭私生活的人,一般人都不知道这位都指挥司的副指挥使还有一个“叶”姓。
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叶惟昭和叶霜之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他们看不出两个人的关系,说是兄妹,肯定不是,说不是兄妹,可姑娘又叫副都指挥使哥哥。大家都一脸畏惧地看着站在路边的叶霜,不知道这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年轻女人究竟要对副都指挥使做什么。
叶惟昭感谢完□□家后,便把□□家和众雷府家丁都恭送回去了。有年轻的家丁舍不得走,想留下来看热闹,被□□家一个爆栗敲在后脑勺上,生拉活扯地带回去了。
叶霜站在路边,静静地等叶惟昭把“后事”收拾干净。送走众人后,叶惟昭沉着脸走到叶霜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走,上车”!
说完,叶惟昭把长腿一抬,一大步便迈进了马车厢……
……
叶霜走进马车的时候,叶惟昭正经危坐的坐在正上方,叶霜没地方坐,只能在侧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夫隔着门帘儿问,霜姑娘咱们回府么?
叶霜嘴里的那一声“是”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叶惟昭给抢了过去:“不回府,去桂溪。”
门帘外有一瞬的静默,车夫并没有立刻称是。
叶霜明白车夫在等什么,立马跟着接了一句:“走吧,就去桂溪。”
叶霜话音刚落,门帘外的车夫就立马应了一声“是”。
叶霜沉默着看了旁边的叶惟昭一眼,但见他的脸硬得像块石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当然也肯定不会是高兴的意思。叶霜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情责骂尽忠职守的车夫,也懒得安慰叶惟昭,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话,坐着车前往宁水河边而去……
桂溪原本是渔民打鱼的场子,但是因为此处风景优美,有山有水还有品类繁多的各式野花,经常会有城里面的人来此地游玩。时间一长,开摆渡生意的,摆茶摊的也随即多了起来。人一多,渐渐地桂溪就彻底变成了城中公子哥儿们游玩的地方。
马车刚来到桂溪岸边就被叶惟昭给喝止了,他叫徐府的人就站在当地等着,自己一个人领着叶霜朝前走。
护卫长不放心,想跟上,被叶霜以眼神示意给逼了回去。
叶惟昭龙行虎步走在最前头,他也不回头,就那样冷笑着打哈哈,“呵呵!管事的教导得挺好,除了你,旁的人都指挥不动他们。”
叶霜知道叶惟昭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了,老祖宗和徐三娘怎么看待叶惟昭的,下人们不是傻子,他们也会下意识地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叶惟昭。如今的叶惟昭算得上是以一腔真心在对待徐府,结果依旧还是换得对方的如此对待,说不寒心,是不可能的。
叶霜不想刺激叶惟昭,便替自己的侍从们找补道:“还不是被前两次的事情给搞怕了,除了我本人,他们谁都不敢信。”
听得此言叶惟昭扑哧一声笑了,他停下脚来,看进叶霜的眼睛。
“你不必担心我会不会嫉恨到想报仇什么的。”叶惟昭说:“我非常高兴看见他们能只听你的话,而把其他人都视为无物,这也能让我更放心。”
叶霜一噎,也不知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意,如果叶惟昭能真这么想,倒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便不再劝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一处废弃的码头前,叶惟昭停下脚步往那码头的台阶上一站,叶霜紧随其后,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
“你——”
两个人竟同时开口说话。
“我先说!”叶霜毫不客气地要求先说,针对今天这件事,叶霜觉得有很多话都必须要跟叶惟昭说清楚,自己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叶惟昭点点头,示意叶霜先说。
“你为什要陷害王家?”叶霜也不拐弯子,直接向叶惟昭抛出自己的疑问。
“如果你是想替王家说话,我建议你最好省了。因为你说的话全部都是错的,现在的情况是,你说越多,他们的下场就会越惨。”叶惟昭把手揣在袖子里,根本不看叶霜,就那样望着前方浩渺的江水,淡淡地说。
“……”叶霜无语。
她知道叶惟昭这个人的脾气,自己若真为了王希禹好,就最好不要在叶惟昭的面前提他的名字。
再说叶霜并不是因为爱王希禹才向叶惟昭求情的,她也不希望叶惟昭误解了这一点。
所以今天叶惟昭干的是坏事,反倒要压了叶霜一头?这不恶人先告状吗?
当然不能这样。
叶霜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了一瞬。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叶霜说。
“我早过了想跟你吵架的那个阶段,现在我只想好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知道你也是希望我好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和你两个,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听得此言,原本一脸寒霜的叶惟昭似乎也有些触动,他回过头来看了叶霜一眼:
“你不能再去爱那个王希禹。”叶惟昭说,“嫁给他会是什么后果,不需要我提醒你。”
“你误会我了,我不爱他,也没有想过还要嫁给他!”
叶惟昭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一小片水面叹了一口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叹出他胸中的郁结,“你知道,我总是会信你的……”
叶惟昭这样的态度,让叶霜不悦,自己在这里对叶惟昭掏心掏肺地沟通,他却把叶霜看成了明知前方是虎穴龙潭,还非要幻想着靠自己的超能力感化众生的大傻子。
“因为我无法改变必须要嫁给他的那个事实!”叶霜厉色,自眼底喷射出愤怒的火苗,把眼眶都给烧红了:
“既然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作为一个人的我,是不是就应该努力去适应那个现实,好让自己可以活得稍微舒服一点呢?”
叶惟昭不为所动,他转头看着叶霜,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喜怒,“所以你还挺委屈,不爱他却还要替他背负这一切。”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叶霜朝叶惟昭大声地说:“我爱的人他抛弃了我,我不爱的人却愿意为我奉献他能奉献的温暖!我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他,顺应他呢?”
叶霜没有想过要哭,眼泪却无声地簌簌滑落。
她转过身,心底那道高筑的堤坝早已经一溃千里。叶霜从来没有对叶惟昭说过她爱他,上一世叶霜不敢说,也没有机会说,这一世她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了吧……
“你这又是何苦呢……”身后传来男人长长的一声叹息,一块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细棉帕轻轻抚上了叶霜的脸。
“我没有责备你一句,你却哭成了这样。”
叶霜拿那块棉帕捂着脸,原本还只是无声流泪的她控制不住开始啜泣,再到后来竟哼哼唧唧哭出了声。
叶惟昭拿袖子帮她擦漏到下巴上来的泪水,帮她整理被揉到脸上被哭湿的发丝。虽然他与叶霜正在闹矛盾,但这一次闹的矛盾,竟然逼出来了叶惟昭这两辈子想听到却从来不曾听过的话。
她说我是她爱的人欸!
原本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叶惟昭瞬间就忘记了王希禹这个人,他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霜儿啊!你这么爱哭,要不你去给东海龙王当女儿吧,这雷都不用打,直接说来就来的……”
叶霜是被他激气的,这都把叶霜气哭了,他却还在笑,叶霜伸出拳头彭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不许你乱说!你是个坏人!”
“这话我可不会认啊!我坏不坏不能由你说了算,对别人来说,我可能是挺坏的,但是对你霜儿……”叶惟昭笑,高举着双手抗议,“惟昭的心,天地可鉴!”
“……”
叶霜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叶惟昭的脸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绚烂的火焰。
不等叶霜开口说一句什么,叶惟昭低头,一个灼热的吻覆上了她的唇——
日月再度因他而黯淡,熟悉的感觉在“时隔多年以后”卷土重来,将叶霜紧紧包裹,让她丧失理智,忘记了思考。
叶霜沉醉了,迷失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第82章 归途
叶霜被狠狠摁到一块大石壁上的时候,她清醒了过来,她推开了他,兀自平复自己被揉乱的心绪。
“你不可以再这样了!”她警告叶惟昭,“我要嫁人了,你也好好找个女人成亲吧!我们就此打住,打住!一步也不要向前!”
叶惟昭被推开的时候还有点愣,呆呆地站着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的气息有点粗,有点乱,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调整好,叶惟昭狠狠抹一把脸,那两团赤红的火焰还在烧,残留在他凌厉的眼睛里。
“你在想什么呢,霜姑娘?”叶惟昭冷笑,“还想着嫁给那个男人啊?不可能的!”
他用力地猛挥一下他的手,“除了我,你不可能嫁给任何人!”
叶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看一眼叶惟昭,知道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无法自拔。
“叶惟昭。”这一次,叶霜没有再叫他哥哥,而是称呼了他的全名。
听见叶霜叫自己全名,叶惟昭的眼底一亮,狐疑中带一丝期待地看着叶霜。
“就算事实真的跟你说的那样,我依然没有办法嫁给你。”叶霜说:
“如果一件事已经被人用错误的方式去处理过了,当你想用正确的行动再把它纠正过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阻止你,让你的计划难以实施。因为让这件事保持它原来错误的轨迹,代价往往会比采用其他方式小得多。”
叶惟昭苦笑。
这样的论调他听得何其多!
不光徐老太太,其实就连叶济康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准备屈从于旁人的安排,让你的人生重新变成从前的那个样子?”叶惟昭看着叶霜,眼底尽是嘲讽之意。
被叶惟昭嘲笑,叶霜也不会跟他翻脸。因为叶惟昭还有生气,有欲望有血性,才会想要去抗争,去抢夺,去说难听的话,办难做的事,让对方慑于他的狠辣而让步,好让他自己获得成功。
可叶霜不一样,她没有了爹,没有了她能够爱的人——
她无欲无求,无所依也无所靠,因为埋井里那么久早失去了血性,其实也无所谓幸福不幸福,叶霜只要能平安活到死去,和叶霜身边所有的亲人能平安活到死去就够了。
叶霜没有打算过把自己的人生交给王希禹,其实也没打算交给叶惟昭。
虽然不是不爱,但是她依然可以选择放弃。
叶霜不想爱。
不敢爱。
爱不起。
就在叶惟昭还想冷嘲热讽刺激叶霜想让叶霜振作起来,跟他一起战天斗地的时候,叶霜问他,在他离开自己回京的那半年里,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丝消息都没有,害得她苦等?
叶惟昭沉默不语。
其实在今天,叶霜并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一直没有问叶惟昭要过这个答案,而今天之所以问他,也不过只是想堵住他的嘴而已。
见叶惟昭不说话,叶霜笑了: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什么也别说了,我不怪你,你为我做过那么多,也足够了,你依旧是我的好哥哥。
就在叶霜转身离开的时候,叶惟昭一把拉住了叶霜的手:
“霜儿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
叶惟昭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那个可怕的梦里惊醒,每一次醒来浑身都被汗濡湿透了。
梦里,叶惟昭正骑在马上与身穿黑盔黑甲的不知名敌人作战。敌人们身形魁梧,皆手持西域特色的弯刀与叶惟昭的人马近身肉搏。
每一次,叶惟昭都很懵,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对方作战,作战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根本不容得叶惟昭去思考这些问题。反正每一次遇到这样的战场,一个字——
“杀”!就对了。
叶惟昭咬紧牙关挥动自己的燕翅大刀奋力拚杀,也不知道究竟杀了有多少人,直到叶惟昭的身边、脚底已经累起了高高的人尸小山……
猛然间一股黑烟袭来,三尺之内伸手不见五指。
叶惟昭慌了,挥动大刀,舞了一个圆,把自己给紧紧包裹了起来。
出人意料地,黑烟又倏地散去,叶惟昭眼前竖起两根高高的木桩。
木桩高耸入云,顶端吊了两个人。
一根木桩上有女人尖叫的声音传来,叶惟昭听出来了,是自己的未婚妻程姣。
程姣乃开国大将军程志昌的嫡亲孙女,京西定国候程坚之女,青面天将军程烈的侄女。而叶惟昭离开叶霜前往京城来,正是寻这程家帮忙来了,希望程家人能帮他在皇帝跟前说点好话,不要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了,好让他正大光明地迎娶叶霜。
京城里的人家果然开明一些,听见叶惟昭想迎娶叶霜竟也没有被惊吓得大呼小叫。程家人很好说话,叶惟昭是程家人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在老将军程志昌的心里,叶惟昭,那就是他异姓的孙子啊!
程志昌理解叶霜是女人,没权没势,生下来就远离朝堂,对赵昀根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除了揪住过去的恩怨出一口残留了几十年的气,当今皇帝也实在没有必要跟一个女人过不去。
所以程志昌当场就答应了下来,一定要去皇帝面前把叶霜身上的罪,给她脱得一干二净!但是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程志昌的嫡孙女程姣看上了叶惟昭,她想做叶惟昭的正妻。而叶霜,毕竟已经嫁人了,程家甚至可以出面让王家把叶霜休掉,但是回家后的叶霜只能当侍妾。
叶惟昭犯难了,看来这求人办事是不好办,办个事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权衡思考再三,终于,叶惟昭应下了这门亲,很快就跟程家人过了龙凤贴,叶惟昭拿出厚实的家当,往程家送了聘礼,这门亲,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眼下程姣被人绑在了柱子顶,叶惟昭哪里看得下去,立马就要去救。
可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还有一个呐!两根柱子,你只能救一个。
每次当叶惟昭听见这个人声的时候,他心里就会狠狠地哆嗦一下——又来了,他就知道,另一根柱子上绑的一定是叶霜。
这一回,叶惟昭再也不敢想了,他咬紧牙关,对那声音说,“我选叶霜。”
话音刚落,那声音竟然有些惊讶:你不是从来都选程姣的吗?
叶惟昭摇摇头说:不了,这回我选叶霜。
从前叶惟昭之所以先选救程姣,那是因为程姣姓程,姓程则意味着她可以让叶惟昭得到叶霜,也能让叶惟昭的仕途之路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至于叶霜呢?并不是说救下程姣后叶霜就必死无疑,那个声音也说了,只要叶惟昭的手够快,他若能接住下落的叶霜,那么叶霜便也是他的。
既然如此叶惟昭肯定把程姣给排在首选啊!救下程姣,他既可能得到叶霜,也可以继续平步青云。若他先救下叶霜,那么万一救不下程姣,活着的叶惟昭与活着的叶霜依然没办法走到一起,叶惟昭甚至还会因为害死了程姣而仕途之路被斩断,从青云直跌泥淖。
叶惟昭的算盘打得好,但人算总不如天算,放下程姣后,叶惟昭总是接不住下落的叶霜,每次不是偏了一点,就是慢了一步。
如此反覆多次看见叶霜在自己的面前被摔得粉身碎骨,叶惟昭终于忍不了了,所以这一次,他决定先救叶霜。
可是在听见叶惟昭那不同于往常的回答后,那声音开始变得迟疑: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叶惟昭斩钉截铁的回答。
可就在他准备好迎接木桩上的叶霜平稳下降的时候,突然,耳畔传来一阵闷响——叶霜再一次狠狠砸在叶惟昭的面前,直接砸进土里三尺深,手脚四分五裂,鲜血四溅。
“不可以。”那声音淡淡地说。
……
叶惟昭无法忍受这种噩梦无休无止的纠缠,他想,自己或许是对叶霜过于思念,才导致自己总是做那些噩梦。
尽管目前在京城里的事还没有最终处理好,但是终于在这一天,他决定了,先回江宁去看看叶霜,跟她解释一下这段时间自己在京城里做过的努力,和遇到的困难,也恳求叶霜能够理解他,支持叶惟昭做出来的这个决定。
临走的时候,程姣抛开婢女偷偷上门来见了叶惟昭,她对叶惟昭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说到底她还是不希望叶惟昭刚娶妻就纳妾,还纳一个有夫之妇!
可叶惟昭从头到尾打的主意都是娶叶霜啊,这一点立场肯定不能丢!
叶惟昭一个人在京城,虽然当的是殿前指挥使,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护卫,办关于叶霜这种属于皇帝家务内事的问题,总归还是不够秤!所以,叶惟昭想要正大光明和叶霜在一起,前提的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程家给得罪了。
更何况,叶惟昭想要继续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维护好自己身边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也是至关重要的。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未来和前途都给丢了,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也正是因为叶惟昭既要抓住这头,也要顾及那头,人的欲望太多,终归是要反噬的。
失去了血性和冲劲的叶惟昭,只剩下通体的圆滑与世故,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敢想敢干,敢爱敢恨的叶惟昭了。
因为有所求,人才会有所惮。这天晚上叶惟昭耐着性子跟程姣解释又保证,拍胸脯发毒誓都发了好几轮,程姣这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好不容易应承完京城里的大小姐,殿前指挥使叶惟昭这才身着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回到了江宁……
……
曾经叶惟昭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因为叶济康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自诩为知廉耻懂仁义的读书人,抛妻弃子,寄居于徐家的庇佑之下。
于是叶惟昭自小就在心里暗下了决心,自己一定不会成为叶济康这样的小人!他叶惟昭有血性,有担当,吃得一生苦,剐得一身肉。不当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叶惟昭枉来人间走一遭!
可是当时过境迁,叶惟昭终于长大了,长成一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男人,穿上麒麟袍,带上簪花冠,拍马走进了金銮殿。
而这时候的他,尚能记得多少当年他曾经在猎猎黄沙中起过的誓言呢?
有人说,世故,是聪明人耐以生存的甲胄。
还有人说,圆滑,是聪明人行走江湖的利矛。
至于那些既不世故也不圆滑的人呢?
这样的人就都是蠢材,早已经为这世俗所抛弃!
回到江宁,叶惟昭终于得见那口锁着叶霜的井,深埋儿子尸骨的小小坟茔,他崩溃了。
叶济康可以理解叶惟昭心底的痛苦,毕竟当年他也是这么样过来的。
于是叶济康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叶惟昭的肩,告诉他:
“昭儿莫哭,人生来这世上,本就是吃苦的,百事难如一愿者比比皆是。总归是自己最心爱的,失去了肯定痛苦,但人的生活总要继续,痛苦一阵也就过去了,该忘的,咱就忘了吧!”
叶惟昭听言一惊,转头看见叶济康腰间一块象牙的玉笏,此乃京官上朝的时候才用的东西,叶济康一个远在江宁的地方通判,带这玩意作甚?
叶惟昭顾不得伤心,只一味逼问这只玉笏的来历。
叶济康先是不肯讲,到后来则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
直到叶惟昭将那玉笏一把夺过来,只见这玉笏的底座上刻着一个字:“程”。
第83章 无间
叶惟昭没有再嘲讽叶霜的“懦弱”,更不再逼迫她一定要奋起反抗。他要叶霜照顾好她自己的身体,不要让叶惟昭担心,他最后一次恳求叶霜再等他一等。
“你岁数也不大,晚两年嫁人也不老啊!”叶惟昭说。
叶霜表示,她愿意为了叶惟昭尽量拖延时间,但她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够拖延多久。“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我需要首先保证我自己能活着,才能谈得上其他。”叶霜说。
叶惟昭因为叶霜肯与自己配合,感谢了一遍又一遍。
叶霜告诉叶惟昭不必要这样,因为爱是相互的,她也爱着他,愿意与叶惟昭生生世世走下去。
因为叶霜的这句话,叶惟昭的眼底流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但他脸上却是笑着的。叶惟昭说他非常开心能够听到叶霜说话,现在的每一天,他都在当做一辈子在过。
听完这句话叶霜忍不住笑了,说叶惟昭说话就爱夸张,人的一辈子可长了,一辈子完了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辈子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我觉得你下辈子肯定是一只可恶的小畜生。”叶惟昭笑着对叶霜说。“譬如说,狸猫和雪鸮,都是又凶又爱使坏的小畜生。雪鸮的模样太丑了些,你可以勉为其难当只小狸猫。”
“……”叶霜无语,觉得叶惟昭是在拐着弯的骂她,她抓起一把草,就往叶惟昭的身上扔,叶惟昭自然不肯被她扔,两个人开始你一拳我一脚地打闹起来。
两个人从东打到西,又从西打到东,从石码头打到枯草地上,再从枯草地打进了河边的一处小木亭。
叶惟昭用双手把叶霜给固定在了小木亭的一根柱子上,笑嘻嘻地挑衅她:小畜生看你现在往哪里逃?
叶霜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可左右都逃不开,还能往哪里逃呢?
这可难不倒叶霜,只见她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倏地一声屈伸蹲下,想从叶惟昭的咯吱窝底下钻出去,没曾想蹲下去的时候竟一胳臂肘撞上了叶惟昭的裆部……
伴随一声惨叫,只见叶惟昭蹲下了身,双手抱膝,脸色惨白。
叶霜被吓坏了,拚命问他很疼吗?有没有好一点?
叶惟昭说不出话来,从最开始的蹲在地上改成了坐地上,然后再改成蹲在地上……
叶霜看他似乎痛得很的样子,也不敢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保持着跟叶惟昭同样的节奏,一脸痛苦地看着叶惟昭痛。
终于,好不容易等到叶惟昭不再动弹的时候,叶霜把他扶起来,坐到亭中的美人靠上。
看叶惟昭的脸色已经逐渐好转,叶霜问他是不是不痛了?
叶惟昭很颓废地点了点头,没力气说话。
看他这般没力气的样子,叶霜也不由得的担心起来,“应该不会被我撞坏了吧?”叶霜自言自语道。
听见这句话,叶惟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沉默着看了她一眼。
“坏是没坏要不你帮我看看?”叶惟昭说。
“……”叶霜无语,仅存的那点同情心瞬间荡然无存,她挥动拳头再度朝叶惟昭的身上出击,却被叶惟昭给一把截住了手腕。
叶霜去路被阻,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抽不回。
叶霜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叶惟昭是习武的,只要他想,控制住叶霜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而他刚才之所以与叶霜闹那么久,也不过是他自己想这样闹罢了。
但是现在,他不想了。
只见叶惟昭的一只手只那么轻轻一拧,叶霜就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乖乖地靠了过去,躺进了叶惟昭的怀里。
“哎哟哟!痛!”叶霜耸着肩膀嘴里哇哇地叫着。
“你乖乖听我的话,会不会痛了。”叶惟昭的嘴里嘟囔着,手底下也不停。
他把叶霜搂进自己怀里,俯身下去,深深拥吻……
……
两个人最后一次分开,是在叶霜确定了叶惟昭并没有哪里被撞坏。
叶霜一把推开叶惟昭,痛斥他明明好好的为什么要装成受伤的样子?
叶惟昭头大,问她莫非你还指望我真的被撞坏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不过你放心,就算我真的坏掉了你也没办法逃脱我的手掌心。
叶霜觉得叶惟昭诡计多端,不能再跟他这样耗下去,起身就要走。
叶惟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很想你呐……想到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只能爬起来一个人在院子里面耍刀。”
叶霜笑,点着他的额头笑他说,你院儿里不是还有个湘兰吗?
叶惟昭忍不住感慨,说怎么这般老远的飞醋你都能吃过去?霜儿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叶霜嘻嘻笑着,说你们男人不都这样的吗?
叶惟昭怒了,长臂一伸,要给叶霜好看。
叶霜嗷嗷叫着要逃,又怎么逃得过,很快就被叶惟昭给逮了回去,压在那美人靠上狠狠地“好看”了一回。
这是叶惟昭“这么多年以来”感觉最满足的一回,因为今天的叶霜对叶惟昭可谓是“百依百顺”,那恭顺与讨好的意味,如此分明。
叶霜一脸娇俏地笑,躺在叶惟昭的怀里控制住他明显已经发热的手,坚持不懈地要与叶惟昭聊天。
“那个……我想问你一件事。”叶霜娇滴滴地说。
“嗯,你说。”经过这一番厮磨,叶惟昭的两颊已经开始泛红,他明显心不在焉,连眼神里都是火辣辣的味道。
“那个王家,你可以放过他们吗?”叶霜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也就没必要把人家置于死地了吧……”
叶霜话还没有说完,叶惟昭那只总是不安分的手就停了下来,叶霜惊讶地看着面前那双眼睛里的热焰迅速冷却下去直至清明。
翻脸这么快的人实属少见,说实话,叶霜见过上一个能这样翻脸的人,是得知叶霜怀孕后的叶济康。
叶霜依旧保持那个被拥抱的姿势,但明显感觉到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已经在无形之中被拉远了。
“你铺垫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吧?”叶惟昭垂眼看着叶霜,嘴角虽然带着笑,但语气里隐藏的怒意已经被叶霜听出来了。
叶霜急忙抱住他的肩,避免下一瞬就被他给推出去。
“不是的!你不能误解了我!”叶霜激动地大喊:“我想说的是,你若是只为了我就干出那样的事,我觉得是不道义的,当然,如果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有其他隐情,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也不想看到只是因为我,就让你的双手染上血腥。”
叶惟昭冷笑,“什么叫置他们于死地?他们王家在宁州粮价失控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还需要我去置他们到什么地儿吗?那三百万两倒卖米粮的收入,也不是我拿刀逼着塞进他们王家人的口袋里的。
如若真是我要陷害谁,当初声势那么浩大的徽帮,陷害起来不更加容易一点?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了亏心事,半夜真的会有鬼敲门!”
“……”叶霜无语,她也是第一次听见王家曾经在那次粮价大危机里,谋取了如此大的利益。她相信叶惟昭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毕竟这种事情如若查不实,叶惟昭就是犯了诬陷之罪,轻则吃牢饭,重则杀头,就连他的官都做不成了。同情王希禹是一回事,但叶霜也明白,王家犯下的事,并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好吧!”叶霜点点头,“这件事是朝廷才能处理的事,我自然听你的。”
见叶霜态度放软,叶惟昭的脸色也变软和了一些,他见叶霜起身,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叶惟昭又伸手拉住了她。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责备谁都不可能责备你。”
叶霜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但现在的确时候不早了,我一大早就出了门,再不回家,祖母和娘又该着急了。”
叶霜把老祖宗都抬出来了,叶惟昭也不好再拖延,他跟在叶霜身后一起往大道上走,一边走还一边悄悄拽一下叶霜的袖子。
“乖,笑一个!”叶惟昭这样说。
“……”
“快点笑一个,你不笑,我待会不放你走!”
叶霜无奈,只得扯起嘴角给他丢过去一个敷衍的笑。
叶惟昭总算乐了,伸出手来搂一把她的腰,说道,“开心点,我那么稀罕你!”
此时叶霜已经走到了出桂溪的大路上,往来的人不少,随时都有可能遇上等候在路边的徐府家丁,叶惟昭却不管这些,只顾着关照叶霜那看起来有些低落的情绪。搂叶霜腰肢的时候,他隔着小袄往叶霜的皮肉上狠狠抓了两把。
叶霜怕痒,腰间痒酥酥的感觉很容易就撵跑了她眉间的阴云。
叶惟昭嘻嘻笑着,拽拽叶霜的袖子指着路边一处水面叫她看,“改天晚上我当回江洋大盗,把你偷带出来,咱们两个去游湖。”
叶霜的心思根本不在游湖上,她一直想着王希禹的事。虽然叶霜也讨厌王家,王家的死活其实她也不在乎,只是王希禹现在这个样子,离开了王家的庇护,可能连生存都成问题。不管嫁不嫁王希禹,她都是希望王希禹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所以叶霜听不见叶惟昭说了什么,只听见了游湖两个字,便随便应承他“好的,好!好!”
耳畔传来叶惟昭的声音:“咱们就来这儿吧!你看这漫天飞舞的芦花,多美啊!”
终于,芦花两个字刺激到了叶霜,她回过神来,叶惟昭已经拽着她驻足在了一湾碧水前,满塘的芦花似雪,迎风起伏……
一只温热的大掌愈发有力地揽紧了她,耳畔传来男人深情的呢喃,“我找一艘大船,稳一点的,来这里看芦花,肯定好看……”
“……”脸控制不住地迅速烧红,叶霜一把推开叶惟昭,啐他一句,“要来你自己来,我可不来!”说完,便转身朝出路的方向跑。
叶惟昭还想看一会儿芦花,可叶霜已经跑远了,他不得不跟上。临走之前,他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芦花荡一眼,嘴里嘟囔着:
“菩萨在上,我叶惟昭干过的坏事太多,早没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念在六道皆与我无缘的份上,只此一生,你们就遂了我的愿吧!不然,待我当个万世不僵的厉鬼,也会把你们的九幽十八狱,都搅得不安生的……”
第84章 魔罗
叶惟昭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唯一能够压制住他的东西,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的欲望了。
为了一些人与事,他愿意暂时委屈自己,控制自己的天性,做一个别人愿意接受的人。可一旦这些能够压制住他的人或事不复存在了,那些被他有意识尘封起来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突然喷发。
上一世叶济康的风光,也在叶霜死后的几年后,迅速终结。与叶济康一起终结的,除了瓷王王家,其实还有一户轰动朝野的人家——那就是京西程家。
作为开国元勋之一的程家,曾经作为先帝最为器重的四名肱骨之臣中的一个,程志昌被封奉国公,长子程坚授定西侯,程家享有与亲王同级别的岁禄与封诰,受赏丹书铁券。
正是这样一户世勋,在程家小女婿叶惟昭的羽翼日渐丰满的上升期,毫无预兆地轰然崩塌。而它倒塌的起因,仅缘于多年前距离京师千里之外的一桩断头案。
时值京中朋党争斗最为激烈的时期,当时以程家人为代表的老京派,与关东王邵进安为代表的新贵派争斗正酣,双方势均力敌,于朝堂上下、仕圈内外纠缠不休。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小插曲,不知是谁,突然向京城的都察院送去了一份密信,说的是程家在管理刑部的时候一手遮天,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案子便是定西侯程坚的女儿程姣,因为家庭琐事与自己未来的小姑子产生了矛盾,全然不顾对方是自己未来丈夫的妹妹,试图痛下杀手。为了满足自家女儿的愿望,定西侯程坚竟然买通江宁通判叶济康,双方联手杀死了小姑子,为了一点点小事,不惜同室操戈,程氏之狠毒,天下罕见!
家族内部发生这样的血案,可悲,又可叹,好在这天底下还是有人良心未泯的好心人的,终于把这件事给曝光了出来——
而这个“好心人”就是叶惟昭。
现在看来这封密信简直荒唐至极,可时日不同,接收到这封“密信”的人不同,荒唐一词的含义也就需要重新定义了。
都说糊涂官办糊涂案,这样的道理搁那个时候也同样适用。便是狠毒官办狠毒案,白的能给你判成黑的,黑的能给你判成白的。
密信里的内容有一半是假的,但有一半又的确是真的,先不说信里的内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单就那后果来说,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和孩子,这是真的,街坊邻里都能作证。就埋在那荒废了的月轮巷里头呢!那个怨气冲天啊!街坊邻里都嫌晦气,全搬走了!
而这对儿怨气冲天的母子是怎么死的呢?被人杀死的啊!那凶手是谁呢?这还不简单,大家伙儿的肉眼都看着呢!瓷王王家和江宁通判叶济康。
可这么大一王家和父母官叶济康又为什么要杀人呢?左不过都是为了利益二字,大家都想攀上程家这根儿高枝啊!
尤其是通判叶济康,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把屠刀伸向自己的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能杀死自己女儿的人,天底下可谓是找不出第二个!
既然这么惨,那么有证据吗?当然是有啊!就在叶济康的身上都还挂着一个呢!写着程家名讳的玉笏。
更何况,程王叶三方的往来没办法次次都在半夜里进行。这么多方的人员往来,三方又都不是菜农屠夫和樵夫这样的身份,三个老百姓随便选个墙根儿头碰头就能见面了,中间沟通的人证、物证,仔细点抓个小厮十大酷刑上一个就全招了。
为了掩埋罪证,当时叶济康还使了银子,打点过官府,就连街坊邻居也都有收到过钱。别人家死人了是收钱,换这家则是倒着往外处送钱。
这不就对上了吗?得!这案子它就非得要这么判!才公道!
什么是证据链闭环,什么是推理周延?这些统统不需要,新贵派的官员们只需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尸体就够了!
他们等这两具尸体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终于有人通过密信的方式把老京派的“把柄”给送了过来,新贵派的官员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新贵派就是要通过这两具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楚名字的尸体,把老京派们给通通斩于马下!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血流成河的战争。在这场战争里,很多人都是输家,赢家很少,很不容易全赢,但叶惟昭就是其中全赢的一个。
可以这样说,不光叶霜,曾经伴随叶惟昭一路成长的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连叶惟昭的老子叶济康,也不能躲过这一劫。
人一旦没有了欲望,生无所求,死无所念,就可以独霸于天地间了。
彻底丢弃了枷锁的叶惟昭完全不怕欺师灭祖,他连祖宗老子都可以不认,随意忤逆,又怎么可能顾忌一个与他只有仕途关系的陌生人?
上一世的叶惟昭最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段时间里,他穿的是五爪蟒袍。
没错,叶惟昭当上了摄政王。
恶念一旦任它滋发了萌芽,事态的发展就很难再受人的控制了。就连叶惟昭自己都不曾设想过,自己居然可以爆发出如此让人震撼的力量。
杀红了眼的叶惟昭一不做二不休,他勾结关东王邵进安发动政变,把赵昀仅有四岁的儿子扶上皇位,而他自己,就是辅佐新帝的摄政王。
赵昀的妃子沈琢,为保儿子帝位稳固,竟让四岁的新帝称呼叶惟昭为仲父,她自己,则亲切地称呼叶惟昭为昭郎,大开宫门,任叶惟昭一人随意进出。
一个皇帝,九五之尊,竟然沦落到称呼一个外姓人为“名义上的父亲”,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啊!
坊间传言:摄政王偏爱□□,就喜欢抢别人的老婆。好好的黄花闺女送到他床上都呆不过一晚,只有别人家里的老婆,他才瞧得上,捧在手心里爱得死去活来,就像那个藏禁庭深处的太后……
每每听到戏文里这样的唱词,叶惟昭都会哈哈大笑,跟旁边所有人一起看得津津有味,看那个倒霉巴拉的摄政王又去抢哪户人家的妻子了。就像戏文里演的是别人,跟他叶惟昭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谁又能知道,在摄政王的梦里,每天都会念叨的,是哪一个令人心碎的名字……
……
在回程的路上,叶霜乏了,一大早就出门采买,到晚上都还没有回去,可不得乏?
叶惟昭瞥见一旁座位上叠着两块绒毯,便一只手拿起一块来问,哪一块是霜儿你自己用的?
叶霜笑,说这毯子都是我出门的时候用,若是有人一起,便分一块给别人用,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块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叶惟昭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把被自己撵出去的红荞又给叫了回来,问她自己手上这两块绒毯,哪一块是叶霜用的。
叶霜对叶惟昭这样偏执的行为感到不解,好在红荞记性好,她告诉叶惟昭这一块是霜姑娘用的,那一块是王公子用过的。
叶惟昭满意了,点点头让红荞把王希禹用过的那块毯子给带回去好好洗洗,并提醒红荞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叶霜靠在软凳上,冷眼看叶惟昭把红荞撵走,再关闭好门帘窗户。叶惟昭把手上那块只有叶霜用过的绒毯抖抖开来,弯腰就给叶霜盖在了身上。
“你眯一会儿吧。”叶惟昭说,“今天折腾这么久,肯定累坏了。”
叶霜点点头,再也说不动话,靠在身边的窗棂上,便闭上了眼。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叶霜睁开眼睛时看见叶惟昭正透过颤动不休的马车门帘,望着车门外的景色发呆。
叶惟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带一种令人胆寒的肃杀,那是叶霜从来没有见过的。
叶霜原本刚一醒来就想叫叶惟昭的名字的,但看见他这样一副陌生的样子,又不舍得喊了,就怕叫他回了神,他便又把那面具戴上,叶霜已经不稀得看了。
叶霜躲在绒毯的底下,不错眼地盯着叶惟昭的脸看。她猜叶惟昭究竟在想什么,才会露出现在这种表情。
叶霜不是叶惟昭,当然猜不出来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叶霜只是叶惟昭生命中很短一段时间里的匆匆过客,叶惟昭走过的路叶霜几乎都没有走过,叶惟昭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叶霜也统统都不知道。
叶霜想,叶惟昭离开自己回京的那段时间里,应该是有其他女人了吧?戏文里那些喜新厌旧的负心汉不都这样的戏码吗?男人有了其他女人,便没办法传信回家给自己的糟糠之妻了,毕竟这种事情也不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的妻子,写信回去又该说什么呢?所以还不如一直沉默装死。
一想到叶惟昭也有别的女人了,叶霜心里便一阵刺痛。
她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会刺痛,可自己明明还曾经那么努力地,想把徐菁菁给推到叶惟昭的身边去。
叶霜闭上眼,试图把自己心底里的那一丝刺痛给平复过去。她安慰自己,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再去挂念也是无用。至少眼下看来叶惟昭还挺自律的,犯不着为了那些莫须有的前世与他计较。
道理虽然是那个理,但是叶霜一想到自己深陷魔窟一般的王家,王希禹直接被婆婆杨氏给送去了乡下,留叶霜一个人在濯渊塘的柴房里。小产后叶霜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却缺医少药,连吃的都是红荞东奔西跑去哪一房的后厨里偷一点,抢一点得来的。
直到后来叶济康把叶霜给接回了家,情况却丝毫不见好转。那时的叶济康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就像和王家人串通过一样,叶济康也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叶霜死……
过去,叶霜认为是自己犯了“内乱罪”,十恶不赦当中的十恶之首,说的便是这个内乱。叶霜胆寒,心理压力巨大是必然的,被婆家和叶济康往死里治,她也不曾怀疑过什么,都只当是自己的不是,沦落到今天纯属罪有因得。就连后来魂魄被锁进了井底,叶霜也在天天忏悔,剖析自己的不是。
一直到今天,痛查真相的叶霜怎能不万箭攒心!人生在世走一遭,身边竟无一人值得她叶霜信赖?
不能控制地,叶霜躲在绒毯底下开始默默地流泪。从最开始的无声哭泣,变到后来幽幽地啜泣……
突然,眼前一片天光大亮,叶惟昭揭开了盖在叶霜面上的绒毯,看见了叶霜脸上纵横漫延的泪水。
叶惟昭忘记了说话,他甚至连敷衍地问叶霜是不是做噩梦了都忘记了讲,只那样呆呆地看着她,眼底流出哀悯的光。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叶霜拿手拚命擦脸上那些擦也擦不完的眼泪,努力扬起嘴角对叶惟昭微笑,好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
叶惟昭点点头,却不要叶霜把话讲下去。
“我知道……”叶惟昭伏下身,把叶霜拢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知道的,霜儿,我知道……”
第85章 差错
临近傍晚,马车终于来到徐府的侧门外停了下来。叶霜一个人下了车,红荞早已等候在马车的门口,扶着叶霜往徐府里走。
叶惟昭已经回军营了,他是在半道下的车。毕竟徐府的人也不怎么欢迎他,现在的他回不回徐府,其实区别也都不大。
叶惟昭下车的时候只轻轻拍了拍叶霜的脸蛋,再对她笑了笑,便下了车。
他没有与叶霜多强调不要跟着旁的男人乱跑,王家不靠谱,很快就要被他叶惟昭搞死了。叶霜也没有与叶惟昭多强调搞不搞死王家无所谓,只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王希禹一条生路。
他们二人均对对方的性格、脾气有很深的了解,他们都知道在对方心中在乎什么,又最忌讳什么。有些话点到为止,他们互相都能听得懂对方的意思,不需要多讲,在今后的行为里,双方都一定会把对方提出来过的那些东西,给默默地做到。
当然,如果对方坚持不做,那么这一条就一定是对方的底线,不管你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办到的。
所以叶霜相信,今天过后,除非叶惟昭办不到,他一定会顾忌叶霜的感情,对王希禹尽量放宽一马。
叶霜走进徐府的侧门,先去门房问一下家中祖母和娘亲有没有派人寻过自己?门房管事的说老祖宗派人过来问过两次,三夫人问过一次。
叶霜听言点点头,叫那管事的先差个人去老祖宗房里通禀一声,就说她回来了,先回依岚院见过母亲后,再去给老祖宗请安。
管事的应下,急忙差人去办,并叫叶霜放心,他一定把话给带到。
叶霜回到自己的小院,先换了一套衣服才去见的徐三娘。
徐三娘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好,苦着脸一个人坐在炭火盆旁边烤火。见叶霜进门,徐三娘便招招手,叫叶霜过来与她一起烤火。
“手这么凉,今晚在外头跑了一天,可是生怕自己的身体太好了,不风寒一回真的就不舒服?”徐三娘对叶霜嗔骂道,“别是背着你娘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了。”
听得此言叶霜一愣,以为已经被徐三娘知道自己去见叶惟昭了,转头一想觉得不对,今天自己带出去的人,都是叶霜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没理由这样对她。再看徐三娘的脸,分明也是没有走心上去的意思。
叶霜放下心来,她告诉徐三娘说,自己今天出去买了馒头和胭脂,顺便又看了看市面上新出的布料,自然不会偷偷摸摸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只不过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在半路上遇见王希禹了。
听见王希禹的名字,徐三娘的脸立马又苦了下来,她问叶霜是不是也知道王家出事了?
叶霜回答说是的,自己已经听王希禹说了,他们王家被人告了,接下来他们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或许会影响到两家人的婚礼。
叶霜口中刚提起“婚礼”两个字,徐三娘便眨眨眼睛提醒叶霜千万别再提。
“指不定他们王家会怎样呢,咱们千万别主动提这件事。”徐三娘说,“要是情况不好,这门亲事能不能成,都两说呢!”
叶霜听言没有说话,看来叶惟昭这招挺狠,你要与人大家族缠枝连理,我便把你家的根都掘了。
见叶霜低着头不吭气,三娘以为叶霜会因为嫁不进王家而生气,还安慰叶霜说,还好那举报的人没有在叶霜嫁过去之后干这事,不然连他们徐家都会遭到牵连。
徐三娘告诉叶霜,说今天那个李世澈李大人也来了,叶济康去前院相陪了。
叶霜听言不解,问那李世澈还过来干啥,祖母不是已经拒绝了他吗?
徐三娘说是拒绝了他,但人家过来也不是提亲的,总归是朝廷派下来的巡按,人家总是有公差要办的。
叶霜与李世澈接触过,知道这人的手有多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是来徐府办差的,但天知道他背后又要搞什么小动作,便提出来想去前院瞄一眼,顺便偷听几句。
徐三娘对叶霜的担忧似乎也有所感,一方面也是徐三娘自己都觉得李世澈不是一个好人,便满口应下,母女二人一人怀抱一只手炉子,一起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走到前院花厅外的时候,叶霜听见自厅堂内传出来阵阵女人的笑声,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竟然是徐菁菁的声音。
徐三娘看见了叶霜脸上的疑惑,她告诉叶霜,说二房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见李大人来了就兴奋得不得了,梳妆打扮了一番就非要跟叶济康一起坐着陪客人吃饭。
叶霜惊讶,扒着门缝往里头看。她看见叶济康、徐之桥和徐之行都在,徐菁菁也在,大家都一脸奉承地看着李世澈笑。
寒风中,叶霜和徐三娘站在那花厅的门外,就这样抱着手炉子听,竟也不觉得冷。
叶霜听见屋子里那几人一直都在闲聊,李世澈并没有谈什么朝廷上的事,他似乎对徐家人的私事很感兴趣,一直都在与徐之桥谈,过去京城里包括徐之桥在内的文坛四小龙现在都怎么样了;与徐之行谈子女念书好,还是行商好的问题;还关心地询问叶济康是什么时候与尊夫人认识的,什么时候来徐府的……
听着这些看似平淡的话题,叶霜却只觉得诡异,她直觉李世澈这人绝对嗅到了一点什么,一定没有安好心。一旁的徐三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只沉着脸默默地听。
直到明月高悬,巡夜的梆子都带上了,眼看就要进子夜。
花厅里的宾主们似乎还没有尽欢,觥筹交错,大家似乎都没有累的意思。叶霜终于站不住了,再也偷听不下去,拉着徐三娘踏着月影清晖离开了依旧灯火辉煌的花厅。
因为心里有事,这天夜里,叶霜睡得很不安稳,先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再到后来一阵冷一阵热,睡着了也给热醒或冷醒。折腾得红荞起了好几回夜,床上的被褥换了几套。
期间,叶霜听见西边院子里似乎也有些不太平,断断续续听见了柴房里老茂养的狗子叫,还有窸窸窣窣人员往来和低语声。
叶霜问,今晚是有什么人留宿客房了吗?红荞回答说是的,听管家说昨天晚上李大人与几个老爷喝酒喝太晚,便没回去,就在西厢留宿了。想来李大人是朝廷里的大官,应该是要求比较多,所以才搞得整个院子都半夜不能睡。
叶霜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她自己也动手帮丫头们整理床铺被褥,好让丫鬟们也能早点休息,就这样,大家折腾到后半夜才总算胡乱睡去。
第二天天不见亮,叶霜就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给吵醒了。
睁开眼,叶霜揉揉动一下就痛到裂开的头,刚刚从床上抬起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红荞一脸慌乱地拉开了帐幔对叶霜说了一句:
“姑娘不好了,二房出大事了!昨晚菁姑娘喝多了没有回房,今早才被管家从李大人的房里给找了出来!昨晚是书萱姐姐伺候的菁姑娘,今天早上书萱已经被二夫人杖责五十后发卖人市了!”
……
徐家从来……不准确,应该说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了。自家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在成亲前就与外男有了沾染。
依管家的说辞是,婢女书萱没能照顾好自家的小姐,人都喝醉了也不把菁姑娘送回家,任她深更半夜在外头跑。这喝醉酒的人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结果就跑进了西厢客房去睡了一晚,而正好,那个房间也是安排给李大人住的,就这样误打误撞的,坏了事。
但是听伙房里负责洗碗的婆子说,昨天晚上的情况实际跟人书萱没多大的关系:
昨晚菁姑娘喝醉了都不肯回去,二老爷便安排菁姑娘在离花厅最近的西厢歇息,准备事后他自己带菁姑娘一起回去。谁知道那天晚上叶通判给李大人也安排了一个歌姬,歌姬伺候李大人伺候得开心,当晚便被李大人给要求留下来。
又因为李大人住的院子距离吃饭的花厅还有些距离,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没办法走路,大老爷便安排了车马送。
就这样,送菁姑娘的跟送那歌姬的马车竟然搞混了,送菁姑娘回家的马车跟着李大人去了西厢,送歌姬的则去了菁姑娘的院儿里。
至于这两架马车被搞混的内幕,洗碗婆子没有细说,只说那书萱被送上人市的路上都一直在喊冤枉,高喊那天赶车的小厮是收了钱的,收了钱的小厮肯定得按事主的要求来送,而且人还是收的菁姑娘的钱……
徐家不是家有几亩闲田的小地主,也不是养几头猪,放几只羊的庄户员外,如此大一户书香世家,出了这档子事,是徐家的灾难,也是李世澈的灾难。
其实人李世澈压根儿也没想过要对徐家的姑娘怎样,但偏偏昨晚他脑子也不清醒,人都没有看清楚就直接倒头便睡。心想既然是主人家安排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灾祸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当李世澈被徐府的管家从睡梦里叫醒的时候,他是非常不满意的,直到那可怜的老管家哆嗦着开始哭爹喊娘还捶胸顿足,李世澈才非常不情愿地看向自己的怀里……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把李世澈的仨魂儿都吓跑了俩。
酒醒后的李世澈连夜赶去了徐之行的院儿里,双方一直商议到了东方现鱼肚白,李世澈才坐着马车一脸晦气地离开了徐府。
听徐三娘带回来的消息:李世澈将送万两聘礼钱给徐之行,待正月过后,再派人来徐府直接接走徐菁菁。徐菁菁将跟着李世澈一起回京,身份是李世澈的妾。
第86章 命运
徐菁菁终究还是给一个京官做妾了,这让叶霜颇为恐慌。
不仅如此,徐修齐依旧要娶章沁,王家依旧上门求娶叶霜。除了王家的求娶目前看来是被叶惟昭给打断了,尚不知结局会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上一世的步凑正准确无误地重复进行下去。
叶霜不确定上一世徐菁菁是不是也是给李世澈做的妾,叶霜从来没有见过徐菁菁的男人,也没心思问徐三娘自己表妹夫的名字。
但叶霜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她只是拒绝去深究罢了。不深究,那么就可以当这回事不存在了,叶霜这辈子也能过得有希望一点——
叶霜非常害怕自己还会走上上一世的老路,这是她用尽这一生的力气想要去避免的事情。
所以并不是有多喜欢徐菁菁,虽然叶霜也同情徐菁菁这样的大家嫡女,居然沦落到要与人做妾,怎么都是令人唏嘘的。但这件事折射出来的背后的东西,是那只无形的命运之手对人生命的掌控能力,让叶霜感觉到了恐惧。
春节到了,这是叶霜两辈子在徐家过的最没有生机的一个春节。
因为徐菁菁的亲事,整个二房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的气氛之中。毕竟这件事也是事出有因,人李世澈不愿意因为徐家人的一个无心之错就给自己添一个妻子。说你徐家无辜,那人李世澈也没罪啊!要人必须要娶徐菁菁为妻,徐之行自问还没那本事。
好在李世澈的官大,是朝廷里的三品大员,尹立娟被人问起女儿的情况时,还能把女婿的官职给拿出来显摆显摆。只要对方不了解实情,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尹立娟便也不告诉对方自家女儿是给人当妾的了,依旧还是能引来艳羡、赞美声一片的。
而另一个让徐家没有生机的原因则是在大房,徐修齐的亲事也要在正月后举行。因为是紧连着一个大节又要办婚礼,兰氏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过年的事,府里采买,置办年货的事二房的尹氏又没心情管,那么这担子就只能压到三房来。
其实三房也没有多幸运,因为王家的事,叶济康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为王家抱不平,发展到现在的只觉得晦气,生怕牵连到自己,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的地步。所以徐三娘几乎是强迫自己担起了这个照顾全府过节的责任,为了过个年,每天都身心俱疲,干得唉声叹气。
三十那天晚上,叶惟昭回来了,除了徐菁菁不在,叶惟昭也跟徐府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玩打叶子牌。
叶惟昭坐在叶霜的身边给她打上家,时不时就给叶霜喂两张牌。因为叶霜接连赢了好几把大的,徐修远怀疑叶惟昭是不是在给叶霜放水。叶惟昭矢口否认,说他的牌本就该这样出,不存在放水不放水的问题。
一旁的徐修齐一整晚都没有说过话,看着叶霜和叶惟昭坐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他突然就把手里的牌丢一边。
“不打了。”徐修齐说,“没意思。”
今天是过年,徐修齐这样很影响过节的气氛,徐修远劝徐修齐再打几盘,徐修齐却丝毫不买他的帐,徐修远再多说两句,他竟赌气般起身就离开了……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叶惟昭问徐修远,“齐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徐修远笑着摆摆手说,“不管他的,我们都习惯了。你齐哥他正月过后要迎亲,因为这事天天给府上的人脸色看呢!”
叶惟昭不解,说不喜欢就不娶呗,干嘛要自己为难自己,搞得连过年都在不开心。
徐修远说不娶不行啊!是他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人姑娘的身体。不娶,就要等着坐大牢。
“人家在屋里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响他也听不见,喝醉了要进去睡觉,结果进去就看了个正着,回来还告诉我们说他今天看见了个光猪,还是个没奶的假母猪……”徐修远拉着叶惟昭说得带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就看见一旁的叶霜,这才反应过来现场还有一个表妹坐着的。
徐修远有些尴尬,一时间语塞,恹恹地闭了嘴。
“……”叶霜无语,心说人章沁是同知家的大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却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徐家两兄弟如此编排。
“修远表哥,你们好恶俗……”叶霜看着徐修远,一脸嫌恶地说。
徐修远苦笑,说霜表妹不能这样说你表哥,这些话都是你齐表哥说的,跟他徐修远没关系。
叶霜不以为然,坚持认为徐修远这样故意传播这些针对大表嫂的恶意言论本身,就是不正当的。
这话叶惟昭不爱听了,他打断了叶霜的话说:“行了二姑娘,这就开始大表嫂了,你就不要再发表你那些可笑言论了。女子势弱,女子站女子一方考虑问题可以理解,但男人娶妻莫非就不需要考虑男人的感受吗?
谁也不是个畜生,真当只要是个女的,男人就能下口啊?或许有些人要求不高,也无甚禁忌,但若是男子本就有心仪的人,又或是有个标准的,这样的举动真的没有把男人当人看。”
叶霜语迟,被叶惟昭这一番言论给堵住了嘴。
这样的话徐修远爱听,坐在一边频频点头。
“齐哥是没有早来问我,现在已经要洞房了也没了后悔的余地。要是我遇上谁这般编排我,莫说是什么打那南甸来的宣抚司同知,就是亲娘老子来安排,我照样翻脸不认人!”叶惟昭说。
“……”叶霜没有说话,她想起从前自己使计,想把徐菁菁给安排到叶惟昭的身边去。
徐修远赞叹叶惟昭有魄力,但同时也指出来,想翻脸也需要有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叶惟昭听言点点头,说修远兄说得对,其实这一步才是最关键的,大话谁都会说,但是要做,就非得要剐一层皮不可。
“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要是做到了真正的强大,那么可以掣肘他的会愈来愈少。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想要自由,你就只能抛弃一些东西了,只要你有勇气抛弃,那些想要禁锢你的东西,它就追不上你。”叶惟昭说。
……
叶霜觉得叶惟昭说得很对,如若你做不到放弃,那么请让你自己变得强大,让那些想要禁锢你的东西追不上你,又或是让他们畏惧你,慑于你的淫威而不敢来禁锢你。
其实这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女人,叶霜也想成为这样的女人,所以从去年开始她开始帮助母亲管庄子。
三房的徐三娘名下有三处农庄,都是织罗、缎、绸的。一个在江宁本地,一个在苏州府,另一个远处蜀州,交给了徐三娘的一个远房姑父在打点,每年徐三娘都会派人过去两次查账和打点。
叶霜没有打理过布庄,从去年开始,她便跟在徐三娘身边学习各种布匹面料,直到今年,因为叶霜的进步很大,徐三娘便把很多活计都直接交给了叶霜处理。
前一世,叶霜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管家中产业,真正做到了远离世俗,生活在半空中,最后落得个看病都没钱的地步,偌大一个家业,叶霜却是因穷病死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徐三娘都没有让叶济康染指徐家的任何产业,叶济康就专注做他的州府通判,旁的什么都不能做,不准做。只是上一世叶霜不管,徐三娘属于暴病身亡,三房的产业在徐三娘突然病死后,就全都落入了叶济康的手里。
从前,叶霜不理解,还曾经替叶济康叫过屈,当然现在她不会了。叶霜正在努力让自己成长,成长到可以替徐三娘接下全部的家业。
叶霜跟叶惟昭坐一起打牌,被徐三娘看在眼里,徐修齐走后不久,叶霜与徐修远和叶惟昭坐在一起说话。徐三娘便来到叶霜的面前,叫她过去陪老祖宗打牌。
叶霜其实已经累了,不想再打牌,但是看徐三娘的表情,她知道,陪祖母打牌其实并不是首要目的,母亲首要目的只是想把她从叶惟昭的身边带走。
“娘,我累了,不想打牌了,我可以回房去歇着吗?”叶霜这样问徐三娘。
“你不守岁了么,这么早睡?”徐三娘问。
“娘亲你们就替我守了吧!”叶霜伸一个懒腰,揉了揉已经开始变重的眼皮,这样对徐三娘说。
徐三娘听言默了默,终于点头放行,全然无视旁边的叶惟昭冲她打千,就这样昂首挺胸带着叶霜离开了。
望着叶霜跟在徐三娘身后离开的背影,徐修远笑了,拍拍叶惟昭的肩说,“我姑姑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
叶惟昭只低头笑,没有说话。其实今生能办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很满足了,在自己说出那些话后,徐家还依旧开门允许他回来过年,这说明叶惟昭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既然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么接下来的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第87章 启航
叶霜回房后,洗漱完毕便脱掉衣服躺进了被窝,耳畔还隐隐传来远处零星的鞭炮炸响声。
她想起在这新的一年里,叶惟昭就满十七岁,很快,他就要进京了。
但今生与上一世又稍有不同,这辈子的他明显活得更拼,更主动一些,在江宁就当上了都指挥使的副职,若是进京,时间多半会提前,而且本就是从五品的官职进京,就肯定不应该是中郎将这样平平无奇的武官了。
不过不管叶惟昭会怎么发达,叶霜首先要考虑的肯定是自己。
这两年蜀锦的风头正劲,与江宁一带的织锦相比,蜀锦织品的经纬比例更加方正。蜀锦分为经锦和纬锦两大类,以多重彩经起花的蜀锦为经锦,以多重彩纬起花的蜀锦为纬锦,
当中又以多重彩经起花的蜀锦经锦,为蜀锦独有。用经锦工艺织出来的图案清晰,花型饱满,色彩更加丰富,偏向于浓烈又更加夸张的风格,精细中又颇具蜀地人的豪迈与奔放的特质。
叶霜想把蜀锦里经锦的工艺引入苏锦,既然自家的庄子里两种织锦都在做,那么把这两种织锦的长处都吸纳了,开发出一种更新、更精美的织锦工艺,对今后叶霜手底下那几户农庄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叶霜脑子里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房间里没有灯,眼前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叶霜坐直起身,在黑暗里就那么干坐着。
突然,她开口道,“你就那么爱当贼吗?偷偷摸摸的真的不像一个正人君子!”
话音刚落,自黑洞洞的床帷深处便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你是我见过的眼睛最厉害的女人,连这都能看见?”叶惟昭自黑暗里靠过来,挤在叶霜的身边。
“不要睡了,今天过年,我带你出去玩吧!”叶惟昭热情地向叶霜发起了邀请。
叶霜伸手摁住了他肆无忌惮靠过来的肩:“少给我来这一套!当我是无知少女,还要吃你的亏,上你的当?”
叶惟昭听言笑了,喉咙里吃吃吃地喷着气,“知你不是少女,这机灵劲儿我可稀罕了!再说了,我骗谁都不会骗你,更不舍得你吃亏,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是吗?”叶霜厉声,在黑暗里也沉下了脸。
叶惟昭果然不说话了,他对自己的那一段过去一直守口如瓶,不跟叶霜解释什么,只闷声不提。
叶霜已经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件事两次,而每一次叶惟昭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回避。这种态度本身就于侧面一次再一次地肯定了叶霜的判断,而这样的判断,对叶霜来说更是一遍又一遍的伤害。
每一次叶霜在心有所动的时候,都会被这样的伤害给刺激到回归心如磐石。
她转过身,朝都不想朝向叶惟昭的方向。
“我现在还有婚约在身,是其他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你对我得要放尊重些。”
“……”叶惟昭没有说话,但幔帐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在一瞬间开始变得急冻。
“对不起。”叶惟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本来是什么意思!”叶霜打断了他的话,“你偷偷摸摸摸进我的房间,就是心怀不轨!不要以为你藏起来我就看不见了,跟你这样的俗人不同,只会用你那带色的眼珠子看人,我叶霜看人是靠心来看的,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够了,不需要眼睛能看得见。”
“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你不能再这样鬼鬼祟祟地摸进我的房间,下不为例!”
“……”叶惟昭无语,叶霜是他心头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就算思念,也一定是最纯洁的思念,半分亵渎的意思都不敢有。今晚来见她,也只是有话要对她说而已。
叶惟昭叹了一口气,却也没再坚持。
“好。”在黑暗里,他这样回答。
“只是霜儿啊!”叶惟昭说,“过完年,我就要去京城了,只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见到你了。今天我偷偷摸摸地来,就是想跟你道别的。”
……
叶惟昭进京,是去干押运的,当然,这一次他立了大功,少不了会有封赏。
没错,叶惟昭这一回终于截获了那一尊被人私自倒卖出海的虎蹲炮。
话说叶惟昭把那五张当诱饵的无期限海运执票撒出去后,自然没什么动静,这五张执票很快就用出去三张,叶惟昭留意了一下,船很正常,分别属于不同的东家,货也正常,中规中矩的,一点违规的意思都没有。
显见得李世澈是将这几张执票当人情给用出去了,除了说他一句这人为了朋友有些不讲原则,有票就到处送之外,还真抓不出他什么把柄。
但!叶惟昭知道这并不是真的,于是他开始建议都指挥使程烈多放一点执票出去,水至清则无鱼,老大您不把水给搅浑,咱不好收网啊!
于是程烈也出手了,一口气发出去一百多张执票,宁州市场一片欢腾,纷纷高呼海运管控总算结束了。
于是宁水河畔的航运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走船的,拉货的,络绎不绝。带动每一个码头周边的食摊,客栈生意都红火了起来。
水这是搅浑了,但叶惟昭肩上的压力也陡然增大,他必须要严密监控市面上所有的船家与走货的货主,摸清楚他们走出海的每一艘船上都有些什么,而且还不能被对方发现。
这样的监控难度很大,好在叶惟昭承受了下来,而且还完成得很好。
他通过一个在码头常年拉货的力夫保人,非常完美地完成了这一次的差使。保人本质上就是掮客,保人长期为码头上需要拉货的船家和力夫提供沟通,为双方牵线搭桥,保人还保证力夫搬运商贾货物的时候不会乱来,不会把货物偷了,或者造成其他损害。
一旦商户或船家因为搬运过程有了损失,出面负责赔偿、打点的,通常都是这些保人。而另一方面保人还保证力夫干了活就一定能够拿到工钱,如果船家赖账,货品的东家跑路,保人就要率先出头,垫付力夫的工钱。
所以保人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离开了这个中间人的角色,船家不敢让人碰自己的货和船,力夫也不敢随便接活。
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中间人,在这次虎蹲炮截获行动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叶惟昭找的这个保人叫乔老五,乔老五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承了叶惟昭的恩,向来都对叶惟昭忠心耿耿。
这一天,乔老五告诉叶惟昭,他介绍了一单生意,对方运的是生铁,但形状不一,大小不同,一共分了五艘船,由两家不同的船东家运,当时托运这批生铁的托运方,也就是货主给出的理由是,一户船东家出不了这么多艘船,所以不得已找了两家。
乔老五跑码头多年,多年的跑船经验告诉他,这单货物的货主不正常。叶惟昭获得这条信息后非常重视,在乔老五的帮助下,他派人打进了力夫的队伍,尽可能多地摸清楚了此次船东家和货主的详细情况。
很快,叶惟昭也发现了这批货物的不正常,两家船东家明明都有档期,可货主却特意安排五艘船分两个不同批次发货。由两艘船先出海,剩下的三艘,隔一天再走。
于是在第二批船的船东家装船起锚的最后一刻,程烈带人冲上那三艘海船,将船上的货物连带人都全部扣了下来。而叶惟昭则带着人开着大楼船提前在海上候着,将提前出发的那两艘船,连人带船,给统统拿了回来。
经过士兵们最后的努力,叶惟昭领着人,从那五艘船运载的形态各异的铁锭子里,翻出来虎蹲炮的各零部件儿,组装出来一尊完整的虎蹲炮。
此次行动,除了成功截获朝廷丢失的虎蹲炮一尊,还俘虏了包括船长、船员及押运在内的同船人员逾百名。
经过程烈没日没夜的审讯,又成功抓获这一私自倒卖火炮等火器的团伙近一百名,他们中有汉人,也有西域人。当然,更加引人注目的,便是混迹在这一团伙中的大量东洋人。
叶惟昭在俘虏里搜寻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小林大辅,还有一个便是孟小晚。
叶惟昭一直想找出来这批偷运虎蹲炮的团伙,与自己曾经在孟家庄遇见过的东洋人,是否有什么关系?又或者他们二者根本就是同一伙人?
截留虎蹲炮是朝廷安排给程烈的任务,现如今,虎蹲炮完好无损,即将物归原主,那么程烈身上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是在叶惟昭看来,单单只找到虎蹲炮是不够的,没能打掉隐藏在背后的团伙,今天没能运得了虎蹲炮,明天他们还能运三眼铳和红夷大炮。
被敌人牵着鼻子跑,总不如自己直捣老巢的好。
抱着这个目的,叶惟昭重点查找这群团伙的背后主使人。在都指挥司的严刑拷打下,俘虏们倒是供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姓吴的汉人,而另外那人倒是一个姓山本的东洋人。
叶惟昭有些失望,但审讯的手段已经用尽,线索在吴姓汉人和山本姓的东洋人身上直接断了。人之能总是有所限的,叶惟昭实在查不出小林大辅和孟小晚,也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
毕竟押送虎蹲炮上京,对叶惟昭来说也是一个同等重要的任务。叶惟昭知道,此次上京,便是他开始大展鸿图的最好时机。
第88章 寄情
叶惟昭走的时候,叶霜偷偷溜出府门去送他。
这天一大早,鸡刚叫过头遍,叶霜就起床了。窸窸窣窣收拾了老半天,这才跟红荞交代了一句,自己去依岚院跟母亲商量织锦庄子的事,昨晚熬的玉蝉羹给她留点就好,旁的都不用管。
走出后院的小门,朝霞铺满了半边天,叶霜提一只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泥泞,朝东郊小巷的深处走去。
刚刚立春,冬雪开始融化,这个时候的路特别难走,哪怕是青石板铺就的路也能走出乡间泥地的感觉。
走湿了半只绣花鞋,叶霜总算穿过了逼仄的东郊小巷。远远的,叶霜看见前方小溪旁的一棵杨柳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大清早的,你被冻坏了吧?”他走过来,抓起叶霜的一只手,包在掌心,放进嘴边拚命哈气,叶霜眼前瞬间蒸腾起一团白雾。
叶霜一只手提着包袱,看着杨柳树底下的那个人。微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白雾散去,露出那对丰茂秾长的眉与转盼生辉的眼。发梢跳跃着初春的柳芽吐露新蕊,男人眼底的温柔像这春融的溪水汩汩流进叶霜的心窝……
叶霜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冷。
她抽回自己的手,把胳膊上的包袱递到叶惟昭的跟前。
“我给你做了几套贴身的衣裳,用我家庄子里最好的精织棉做的。”叶霜说:
“旁的……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什么好,想到你经常在寒露里头练武,怕是对关节不好,就让红荞帮忙做了几只护膝、护肘、护腕和腰靠……”
叶惟昭低头,打开那包袱摸出来几只绣工精美的护腕。
“这是你做的吗?霜儿做的果然厚实,怕是抵得过一只皮手笼了!”叶惟昭拿着那只护腕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赞叹不绝。
叶霜被对方过于夸张的反馈给搞得不好意思起来,涨红了脸告诉他这些都是红荞帮忙一起做的。
“就知道这鸳鸯一定是你绣的,霜儿的绣工上次我就见识过了!”叶惟昭笑眯眯地看着手里护腕上的那对儿鸳鸯,眼底直接放光!
叶霜听了脸更红了,小声告诉他,那是红荞绣的,但那里绣鸳鸯是叶霜自己要求的。
“……”叶惟昭语迟,但不管怎么说他依旧找得出赞美的点:“我不管是谁绣的,哪怕是你只张了一下嘴,这里便出现了这对儿鸳鸯,那么就是你的功劳!”
叶惟昭脸上涌动着的喜悦,就算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了,叶霜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子,什么味道都有。
叶霜微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只锦袋,打开来,是一根鲜红鲜红色的丝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
叶霜示意叶惟昭把手给自己,叶惟昭不解,却依然照做了。
叶霜拿起这根鲜红的丝带系上叶惟昭的腕间。
“这样款式的平安结见过吗。”叶霜问,“是我去宝鹭观里求来的,天师给了我这一条福禄带,我便抄了这北斗经,福寿臻身,远离诸祸,保你入京平安。”
平安结的带身是叶霜自道观里求来的,为保叶惟昭平安,叶霜还往那红缎带上抄了一小段北斗宝诰。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便是叶霜内心情绪最真挚的表达。
平安结结头的地方,用了两粒晶莹剔透的玉石做饰,红黄橙绿的丝绦与晶莹的玉石在阳光下散发明艳的光辉,煞是好看。
“喜欢吗?”叶霜问。
“当然喜欢。”叶惟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只这么多字写这么小块地方,可真是难为你了。”叶惟昭说。
“不难为,不过的确太费眼,我这还只抄了消除障孽的一小段,从前有人为保平安结功效,还往上头抄整本经文的,你一定也见过。”叶霜低着头,淡淡地说。
叶惟昭盯着腕间的平安结上写的经文看了许久,好像要在那根缎带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不过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不记得了。”叶惟昭说,他向来不敬鬼神,也不需要鬼神敬他,所以对任何敬重鬼神的文字也完全没有一丁点阅读的欲望。
“只能说能往这个上头抄经文的,都是一等一的善男信女,信徒们的眼都快写瞎了,菩萨再不保佑都过意不去。”叶惟昭说。
叶霜噗嗤一声笑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抄经文竟然是对菩萨的一种胁迫方式,这样的理解也只有叶惟昭这种人才能做得出了。
“休要瞎说!”叶霜嗔道,“这条平安结是道观里天师给的,不是寺庙里的师父!开罪了天尊,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说罢,叶霜赶忙闭眼,左手抱右手朝天行了个拱手礼,口中念念有词,“天尊三无量……”
“……”叶惟昭低着头,默默地听叶霜嘴里念叨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些话,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过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被迫听过一次,他觉得难听至极,但从叶霜嘴里念出来却别有一种韵味,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谢谢霜儿。”叶惟昭说,他扬了扬手腕上的丝带:
“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地回来见你,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叶霜却并没有看他,依旧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辞。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忘记了叶惟昭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今天过来这里是为了送别的。
“霜儿?霜儿!”叶惟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被叶惟昭的声音打扰,叶霜总算回过了神来,睁开了眼睛。
叶惟昭从那双的漂亮杏眼里似乎看见了夹杂着浓浓失望,和悲伤的情绪——
这是叶惟昭没有想到的,因为就在刚才,她明明还在笑……
“好!你走吧!”叶霜这样对叶惟昭说。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但声音却是平淡无波的。眼神里的失望和悲伤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平静的冷漠。
叶惟昭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叶霜情绪里的变化来得有些无厘头,虽然叶霜有在努力掩饰情绪里的冷漠,但叶惟昭已经很敏锐地感觉出来了。
叶惟昭只愣了一瞬,便下定决心般伸出手来抓住了叶霜的手:
“霜儿……千万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从身后的箭囊里面抽出一根箭,双手用力“啪”一声折掉那箭簇,往自己的掌心一划,破口处鲜血顺势而出……
叶霜被吓得惊叫出声,拿自己的绣帕死死捂住叶惟昭手心的伤口,生怕多渗出来一滴血。
“我们行伍里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沾了血的誓言便是死誓。若有违背,当自刎于阵前。”叶惟昭说,他把这段沾了血的箭簇送到叶霜的面前:
“今天,昭便要在霜儿面前起这道死誓,他日昭若敢负了霜儿,定乱箭穿心而亡!”
……
叶霜看见了叶惟昭眼底的不安,这在向来坚定的他身上,是很少见的。离开的时候,叶霜主动上前抱了抱他。
“你放心,我会等你的。”叶霜这样对他说。
虽然已经认定叶惟昭并不是救自己的那一个人,但是在今生,叶惟昭却的的确确在努力做叶霜的救赎。
幻境再美终是梦,珍惜眼前始为真。上辈子是谁救了叶霜已经不重要,感谢眼前人的誓言,比起寻找上辈子的恩人,更加具有现实的意义。
叶霜的那一个拥抱很明显给了叶惟昭信心,他最怕的就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叶霜成为了别人的妻子。眼下叶惟昭已经差不多直接把王家人都给带走了,隐患差不多已经被连根拔起,原本可以放心离开的他,如果再听见叶霜说一句什么刺激他的话,他或许会连呼吸都不安稳的。
所以就算叶霜再爱与他斗嘴、使气,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叶惟昭的面前,她都在努力让他安心。
就算并不一定真的把叶惟昭的誓言当回事,但叶霜已经习惯了感恩,她感谢叶惟昭给自己的这个誓言,却并不一定指望誓言能够成真。
叶霜愿意为了叶惟昭努力留在江宁等候,但并不一定指望自己的等候能够换来什么风光的好处。反正她不等着也不想再另找一个男人来嫁,那么不如就这么等着吧,好歹还能安慰到一个人。
叶惟昭离开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叶霜,小小的人儿披着大红色的鹤氅,独自一人站在虬曲的老树底下。初春的寒风吹过,吹起她的衣角迎风颤动——
就像那一年的冬天,她也披着这样的红色鹤氅站在徐府的大门外等他,大老远看见了,便跑过来抱紧他的胳膊,非叫他吃一口她新做的春饼……
心下一阵柔软,叶惟昭又折返了回来,他伸出手,想最后摸摸她的脸,告诉她自己以前错了,但现在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旋即想起叶霜说的她尚有婚约在身,不准对她轻浮。伸到半路的手又转了一个向,往叶霜的后脑勺上轻轻揉了揉。
“霜儿我爱你,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爱你。”叶惟昭说。
第89章 离别
跟上一世一样,叶惟昭再度上京了,叶霜知道,接下来叶惟昭会经历一系列的升官。
叶霜不清楚叶惟昭究竟是怎么做到可以一直升官,前路一片坦途的。但是她知道,对叶惟昭这样的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人来说,除了卖命,便还是卖命了。权看这条命,究竟是卖给谁。
上一世,叶惟昭把命卖给了一个让他三缄其口,不敢对叶霜明言的人。这一世再上京,叶霜管不住他究竟准备再把命卖给谁,叶霜也不想管。
如果两个人终究是没有缘分的,不管过几世,他带着几世的死誓上京多少次,叶霜都等不来他的回归。
如果两个人有缘,那么不管叶霜距离他多远,他都一定不会抛弃系在他胸口的那一根线。
叶霜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手头的几个织锦庄子上,王家正深陷巨大的麻烦里,原本定好的亲事也开始变得玄乎其玄。没有了王家亲事的困扰,叶霜终于感受到了风清云淡的感觉。
这一天,二房传来消息,说徐菁菁要走了,李世澈办完了差使,三天后上京,明天晚上就会派轿子来接走徐菁菁。
叶霜听见这个消息后便派人过去二房给请了个徐菁菁的示下:叶霜叫人给徐菁菁带话,说她给菁姑娘准备了临别的礼物,想要在分别之即看看她,与她道别。
消息带过去不久,很快,叶霜就收到徐菁菁的回讯:徐菁菁愿意见叶霜,时间就在今晚。
叶霜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徐菁菁了,应该说自那晚睡错房间的事故发生以后,徐菁菁便没有再出过门,府里面的亲戚朋友们也没人敢去二房慰问徐菁菁,更别说当着二房人的面提起这件事了。
大家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照常过日子。
直到今天,叶霜才总算搞清楚了,为什么上一世表妹夫的存在感会如此之低。说起来还是一个京中大官,可偌大一个徐家却没有人敢提他一嘴,就连徐菁菁,也跟着一起被隐身了。
这天夜里,叶霜提着一只包袱来到了徐菁菁的房里。
徐菁菁正在灯下绣花,看见叶霜来了便推开面前的针线篓,叫婢女给叶霜看座。
叶霜坐下后,藉着灯光看徐菁菁的脸,见她面色红润,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这桩亲事太多的影响。
叶霜稍稍放下心来,打开自己带过来的包袱,一样一样摆给徐菁菁看。
叶霜给徐菁菁送来了一套新做的纯金的头面,外加一串猫儿眼的碧玺。
见得叶霜如此大手笔,徐菁菁有些震惊,毕竟这些东西就算是自己的亲娘尹立娟置办嫁妆,也不过一套罢了,忙问叶霜送这些东西过来三姑姑知道不知道?徐菁菁担心这些都是叶霜自作主张送给自己的,要是被三姑姑知道了,怕是会引起家族内部矛盾。
叶霜笑着让徐菁菁放心,她告诉徐菁菁,这些都是她用自己的私房钱替徐菁菁置办的,因为自己也是头一回置办这些东西,就怕做得不好,菁妹妹不喜欢。
徐菁菁听言咂舌,说霜姐姐的私房钱可真够富足的……
叶霜笑着摇摇头,说以为自己在学着管家,所以母亲把家中几个庄子交给她练手了,往后她就要守着这些庄子过日子了。
徐菁菁听言,脸上露出来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光十色。
徐菁菁关切地询问叶霜与王家的婚事,叶霜回答她,因为王家深陷一桩大麻烦,在结果没有彻底出来之前,祖母和母亲不会放她出嫁的。
徐菁菁叹一口气,说原本还想安慰安慰姐姐的,但其实霜姐姐看起来并不会因为嫁不进王家有什么不快,好像姐姐不嫁,反倒是更好的。
叶霜听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回答徐菁菁说妹妹说得对,她也觉得不嫁过去反倒更好,一边说还一边惬意地轻抚鬓边的发……
徐菁菁见状,脸上露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笑,姐妹俩就这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家口中不说,心下却通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徐菁菁的脸上竟露出了悲哀的表情,眼眶里也开始噙上了泪。
“姐姐或许不知道,妹妹有多羡慕你……”说罢,便拿起手中的绣帕轻拭眼角的泪。
叶霜见状,立马收了笑,坐直身体,张开双臂把徐菁菁轻轻拢进怀里。
“妹妹这还没出嫁呢,怎的就说泄气话?”叶霜轻声安慰徐菁菁。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徐菁菁伏在叶霜的肩头,情绪好像终于找到了破口,竟呜呜哭出了声。
“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算得哪门子的出嫁?而且姐姐你还有所不知,在决定嫁给他之后,母亲曾派人悄悄打听过他家中的情况,情况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什么无妻无妾,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
母亲打听到的是,他的确成过一次亲,是李家自他小时就定下来的娃娃亲,而那原配也的确在多年前就生孩子生死了,所以目前他有一子,乃亡妻所生,但尚未续弦。而他未曾续弦的原因不过是家中妾侍太多,十四五个,亦或更多,连那知情的人都算不清楚,据说他府院都快住不下了,只能一个院子里两三个、三四个妾侍挤着一块住。
正因为这个原因,京中的贵女们瞧不上他,平民家的姑娘他又瞧不上罢了,这才把正妻的位置生生空着……”
“……”叶霜无语,心说这不又是一个龙潭虎穴?
徐菁菁趴在叶霜怀里呜呜呜哭得大声,原本她也是喜欢李世澈的,也愿意去当他的妻子,哪怕当续弦其实也无所谓。
但徐菁菁实在没想过自己会以一个妾侍的身份嫁给李世澈,堂堂徐家的嫡女,居然沦落到要跟别人做妾,不光徐家的老祖母接受不了,就连徐菁菁自己也接受不了啊!
而且年纪轻轻家中就养如此多妾侍,就算是能接受纳妾的徐菁菁都忍受不了。这么年轻就纳如此多妾,待得年纪再大一些,这个家,得成什么样了?
徐菁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人前哭过了,因为怕尹氏伤心,徐菁菁天天都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装作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但自己心里有多苦,只有在一个人的黑夜里,徐菁菁才能躲在被子里把心里那一只又一只的苦果搬出来偷偷品尝。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再干那样的蠢事了!
徐菁菁性格飒爽,敢爱敢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次李世澈来徐府参加的那场家宴后,徐菁菁给父亲安排赶马车的小厮塞了银子,把两架马车给偷偷对调了。而她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是想趁此机会与李世澈独处,好跟他定下情。
就像叶霜曾经设计让叶惟昭与徐菁菁独处一样,徐菁菁也学习了叶霜的套路,想让摇摆不定的李世澈彻底对自己死心塌地!
可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徐菁菁玩脱了。她想不到酒醉的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喝醉酒的李世澈回到房里,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不给徐菁菁机会说话,冲上来就把徐菁菁给按倒在了床上……
这或许就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徐菁菁利没有得到,反倒把正妻的位置给搞丢了,还生生把自己的名声搞坏,除了自甘下贱给人当妾,再无退路好走!
眼瞧着徐菁菁哭得梨花带雨,叶霜也心痛了,眼睛里面涩涩的,这让她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前世,唯二爱惜自己的母亲和祖母去世后,她就落入了无人关心,无人疼爱的境地,被各路人马变着方儿地利用,压榨,最后还被养父给压井底,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这不惨吗?惨!
所以女人天生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吗?没有亲爹保护的叶霜受苦便罢了,就连有亲爹的徐菁菁依然难逃厄运!
叶霜心痛难忍,抱紧怀里的徐菁菁,眼泪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两姐妹不知抱着哭了有多久,终于叶霜止住了眼泪,她怜惜地拍打徐菁菁的肩。
“如果妹妹有心,尽量多攒点傍身的东西吧!若二舅给了你陪嫁了铺子,你千万要攥好了,不光攥好,还得你自己经营好 ,不要让那靠不住的男人或婆婆给夺了去。金银珠宝你也都自己收好,在那样的人家里,男人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叶霜这样安慰徐菁菁。
吃过上辈子亏的叶霜,这辈子对金钱这样的身外之物有了不一样的深刻体验。所谓黄金乃粪土,激励的是先贤们追求的高义与大德。
叶霜当然认可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的必要性,更不会否认高义与大德对比黄金的重要意义,但!那些“冰冷且无情”的金钱,却又是多少可怜女人行走于绝路上唯一的依靠!
没有了这些“冰冷且无情”的东西,迎接这些女人的,便只有死亡……
姐妹俩手拉着手,说了很久的话。叶霜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与徐菁菁,竟然也能有如此多相同的心路历程与人生体验。
第一次,面对徐菁菁,叶霜终于生发出了“手足”的感觉。
直到今天,叶霜才终于敢在徐菁菁的面前提起尹禾的名字,她问徐菁菁到底有没有拿正眼看过尹禾?
“尹公子一直都视你为他心中的明月,自从见了你,旁的千红万紫便都成为了庸脂俗粉!”叶霜捻着手心里的罗帕,这样对徐菁菁说。
陡然听闻尹禾的名字,徐菁菁有点呆,在她印象里,尹表哥不过是一个稍嫌古板的大哥哥,徐菁菁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自己会与这个来自偏远农村的淳朴大哥哥发生点什么。
虽然现在徐菁菁看明白了,嫁给尹表哥比起跟着李世澈明显好一千倍。除了钱少一点,权少一点,尹表哥聪明、踏实又肯干,跟着尹表哥,徐菁菁的生活一定会是舒心单纯又蓬勃向上的。
但现在再说这些已经迟了,那个时候的徐菁菁,又怎么可能把目光投到尹禾这样的穷小子身上呢?
“尹表哥去年就进京了。”徐菁菁说,“尹表哥考中进士后,便在定西侯的引荐下进了翰林院,听说他做的是检讨。”
叶霜听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尹禾了,原来真是考中了,万幸的是他成功留京了,这对尹禾来说倒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叶霜知道翰林院检讨是有职级的,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但许多刚进翰林院的进士都是从庶吉士做起头的。像尹禾这种没背景没家世的人能够做到一进翰林院就有了职级,那绝对是跟尹禾的推荐人脱不开干系。
“你刚刚说是定西侯引荐了尹公子,定西侯是谁?”叶霜问,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侯爷的名字,也不知道这样一位侯爷为什么会愿意做尹禾的推荐人。
“定西侯就是定西侯呀!”徐菁菁说,“我也是听母亲说的,不认识。”
叶霜了然,“原来是你娘那边的关系。”
“不是的!”徐菁菁摇摇头,“不是我娘的关系,我娘也不认识那个定西侯,或许是你哥帮的忙。”
“我哥?”叶霜惊讶,“叶惟昭?”
“嗯!”徐菁菁点点头,“听说那定西侯姓程的。”
“……”
叶霜静静地听徐菁菁对自己介绍这位定西侯的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顶厉害的青面天将军还有一个顶厉害的哥哥。虎父膝下无犬子,程坚不仅是程家爵位的唯一继承人,更是继老太爷奉国公程志昌之后唯一获得皇帝钦赐封号的子弟。
虽然不曾谋过这位定西侯爷的面,但是当叶霜第一从别人口中,却非叶惟昭口中听见定西侯的名字,而这位顶厉害的侯爷突然就与叶惟昭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叶霜不自觉地竟有些怅然——
到现在叶霜才突然发现,叶惟昭的人生,其实离她好远好远。
第90章 婚嫁
徐菁菁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由一顶小轿子从徐府的后门抬出去的。
跟正妻出嫁不一样,妾过门是没资格走大门的,也没资格在白天热热闹闹的走,都只能在夜晚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走。而徐菁菁在婚前就犯下的那桩丑事,被人当侍妾抬走,这件事也让徐府蒙羞。
徐菁菁离开那一天,尹丽娟在房间里哭晕过去了好几次,二老爷徐之行也气堵得不行,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只坐在前院书房里唉声叹气。
叶霜守在徐府后门的那条巷道里,见了徐菁菁最后一眼。
当时轿子是不停的,叶霜使银子买通了李世澈安排随行的婆子,伴在徐菁菁的轿子旁,掀开窗帘看了她一眼。
“菁儿照顾好你自己,有事就给家里人写信!”因为旁边人太多,大家都忙着赶路也不方便说话,叶霜便非常急促地对徐菁菁喊了这两句话,并瞅准了时机往那小小的窗户口子里面扔进去了一包东西。
“菁儿记得昨晚我跟你说的话!有事写信!”叶霜追不上了,跟个兔子似的追在迎亲队伍后头跳。
她高举双手想让徐菁菁能够看见自己,听见自己喊出来的话,经历过大灾大难洗礼的叶霜太清楚在徐菁菁接下来即将面对的局势里,金钱,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有多么的重要。
叶霜不想徐菁菁跟自己一样,原本有着殷实的家底,却因为贫穷、凄苦、孤独,被锁在另一口井里,痛苦地死去。可是叶霜的的确确又做不了什么,除了给徐菁菁多备一点体己,再多备一点……
徐菁菁没有说一句话,只坐那轿子里望着窗外的叶霜无声流泪,一直到迎亲队伍走远,叶霜的身影早已湮没在远方,她才躬身捡起脚边刚才被叶霜丢进来的那一包物事——
硬邦邦的。打开来看,是一包黄灿灿的金锭。
……
徐菁菁离开徐府后不久,徐府就迎来了另一场“喜事”,大房的徐修齐也娶妻了。新年里的红灯笼都还没来得及装箱子里,便又重新挂上了徐府的房檐和屋头。
章沁进门那一节,叶霜故意称病没有去,虽然叶霜对章沁这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叶霜不希望因为自己出现在婚礼上,给徐修齐带来任何困扰——
齐表哥生性单纯,能娶到章沁这样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聪明姑娘,并非一件坏事。
但是大房迎娶儿媳妇是一件大事,叶霜避不过的,于是她就专门挑选了徐修齐出门迎接新妇的那一段空档,过去大房送了自己的贺礼。
今天的兰氏心情特别的好,穿着隆重的绣金大袄,带着金光灿灿的头面,站在徐府的一进院里迎接客人。
见到叶霜过来,也特别亲昵地叫她一声“霜儿来啦”!
叶霜就势送上自己的贺礼和封红,在那贺礼册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兰氏热情洋溢地邀请叶霜去前院厅堂里坐着吃糖。
“你舅买了庆丰楼最新出的那款芝麻糖,上次霜儿在老祖宗那里尝过一点的,你舅昨天半夜就叫人去排队了,今早庆丰楼刚开张便抢回来了两篓子,还是热乎的,快去尝尝!”兰氏拉住叶霜的手,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慈爱。
这或许是叶霜两辈子感觉到的,最受兰氏待见的时候了,叶霜点了点头,说大舅母今天辛苦了,霜儿这就进去吃糖。
兰氏脸上乐开了花,挥挥手让叶霜快去吃,晚了就该被那些贪吃的小孩给抢完了。
叶霜笑盈盈地跟兰氏道别,转身朝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在绕过那面结满彩绸的照壁后,直接避开了垂花门背后的喧哗,转身朝另一处静谧的巷道走去……
那一天,前院的喧哗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深夜,那种直刺人天灵盖的喧闹才慢慢沉寂下去。
叶霜就算没有去现场也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一整天,午觉也没睡成,晚上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滚到后半夜,一直等到再也听不见前院的吵闹和鞭炮声,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中午大家都开始吃午饭了,叶霜才起床开吃今天的第一顿饭食,徐三娘给叶霜送过来一包物事,叶霜打开来看见一套绣工精美的披肩和小袄。
“这是大房那新妇给你的。”徐三娘说:
“今天一大早,那新妇拜见过老祖宗后便过来了,听说你昨天晚上睡得晚,就把这个留在我房里,叫为娘转交给你。说是她自己绣的,因为不知道霜儿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只能绣个保守的缠枝莲,也容易搭衣裳。”
“话说这新妇也是一个好玩的人,听说她送其他房的绣品都是护膝抹额,单就给霜儿的,却是这样的重工大件。”徐三娘抿着嘴儿这样对叶霜调侃:
“可是见我家霜儿在老祖宗面前格外受宠,特意给你准备不一样的进门礼,好讨好我们吧……”
“……”叶霜扶额,忍不住笑了,她叫徐三娘不要这样讲。
“只是因为我曾经送过她一份礼,今日进门,便特意给回多一些罢了,母亲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那样势利。”叶霜说。
叶霜又接着问徐三娘见到齐表哥没有?表哥的情况怎样?
徐三娘点点头说见到了。
“那孩子啊,就是小孩子心性!”徐三娘说,“进门之前闹成那样,天天跟他娘作对,就是不肯让人章姑娘进门,现在真进门了,他又跟个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也不再闹了。今天过来送东西的时候,新妇的披肩有点长,他便一直用手托着,还说这披风没有做好,回头他让人给重做一面……”
徐三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拿手捂着嘴嘻嘻嘻笑起来,“你说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没什么骨气,当然这事也与骨气无甚关系,不过就是娶个妻,也犯不着提骨气不骨气的。”
叶霜听了没有说话,齐表哥能放下自己的心结,坦然接受章沁自然是好事,本就与骨气无关。
但徐三娘这一番话免不了让叶霜想起叶惟昭,那段让他坚决闭口不提、三缄其口的过往,是不是也跟徐修齐一样,本就与骨气无甚关系,不过就是娶个妻罢了……
……
徐菁菁出嫁,徐修齐娶妻,徐府这一进一出的,不知觉间就已经了解决了两房人家的姻缘。叶惟昭也走了,偌大一个徐府里就剩下叶霜这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天天在家里看书,要不然就去三房的庄子里看织锦师傅织锦。
徐三娘见叶霜天天跟庄子里的匠人混一起,害怕她沦落成为纺织娘的一员了,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样子?便主动提出来要陪叶霜出门去集市上走走,买点东西,却被叶霜拒绝了。
“我又不缺什么,无甚好买的。”叶霜说,“再说女儿不喜欢人挤人的嘈杂,震耳的叫卖声加上汗臭,那可不是在享受。”
听见叶霜说不喜欢嘈杂,徐三娘想了想,告诉叶霜他们可以去绾春楼,那里的东西贵,人也少,一点都不打挤。
看徐三娘这样担心自己,叶霜忍不住笑了,也不再拒绝。
她知道母亲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一会担心叶霜心情不好,天天关在屋子里把心情给关坏了,一会又担心与王家的亲事黄了,一直等在家里嫁不出去,这样一耽搁,会不会以后都嫁不出去了?
叶霜终于点点头,答应了徐三娘,与其说让自己开心,不如说出去走走,好让母亲放心。
母女俩收拾妥帖后,便坐上马车手拉手亲亲热热地出门了。叶霜先陪着母亲去胭脂铺子里买了点胭脂,再去了绾春楼。
虽然才刚立春,但是像绾春楼这样的大店就已经出下一季料子的试色了,叶霜也想去看看,争取能紧跟绾春楼敏锐的嗅觉,把握一下下一季的潮流。
跟叶霜一样,徐三娘是天生的爱漂亮,不光喜欢那些香啊粉的,对各色绫罗绸缎也是相当的喜爱,所以才选了家中的绸缎庄子来自己玩。
只是徐三娘管那绸缎庄子是为了好玩,所以徐三娘名下的绸缎庄子并不一定能赚多少钱,而徐老太太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能靠徐三娘的庄子赚钱。
可叶霜却不一样了!叶霜是按照念书做学业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掌握所有的织造工艺的。
叶霜像做学问那般学习绸缎的面料,品质,甚至包括纺织技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叶霜为了自己的绸缎庄子,学会了织布。她会踩着纺车织布,还会抛梭、打维和织金,如果不考虑技术水平和熟练度的问题,叶霜甚至完全可以靠她自己的双手织一匹彩锦出来。
也就在不久的几个月前,三房在宁州和扬州的两个绸缎庄子,在叶霜接手半年的时间后,终于第一次实现了扭亏为盈。
所以叶霜进绸缎坊看布料,跟徐三娘看布料就完全是两码事,徐三娘看,就看什么色儿漂亮、好看!用哪块布裁什么裙子好看!而叶霜看的则是哪家店里的染色石纯度高,漂染技术优秀,哪种布料的经纬织得厚,哪种就得薄,怎么织才能让蚕丝的亮度保持到最高。
按叶霜这么看,是个店家都会拒绝,好在叶霜早有准备,出门的时候往脸上带了一层面纱。但是她依旧不敢把自己的心思给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毕竟都是同行,互相有什么斤两,完全可以通过一个动作,一句话,包括一个眼神就给摸出来。
所以叶霜已经在非常刻意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和习惯了,除了偶尔用手轻轻摸一摸那些布料的质感,叶霜基本不向店家询问除了价格之外的其他信息。
尽管叶霜已经够“随意”了,徐三娘依旧不适应叶霜如此精细地看一块布料,很快,徐三娘就累了,大咧咧地坐在店家提供的茶桌前,一个人倒茶喝水。
叶霜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她让小厮带自己再看看更多的新布料,她想选几款回家给家里人做马甲和褙子。
绾春楼的小厮问叶霜,想要素一点的,还是喧一点的。
叶霜想了想,说还是素一点的吧,但是母亲对衣着要求高,素归素,却千万不能劣质。
小厮听言了然,当下就跟叶霜说,他们家正好进了这么一批面料,没有喧腾的繁花与繁盛的织金,但工艺却采用了云锦的工艺,织出来的同色暗花,相当的立体,就算没有织金却依然能一把抓住人眼球!
叶霜喜悦,叫那小厮赶紧带自己去看。小厮见叶霜与徐三娘二人皆气度不凡,心说定然是大客户,一边招呼专人去伺候徐三娘喝茶,这边厢则带着叶霜登登登上了二楼。
叶霜跟着那小厮刚走上楼,便看见偌大的二楼没有熙熙攘攘的顾客购物,只有两个人,身边没有小厮伺候,正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走在前头的小厮见到那闲逛的二人才突然惊觉,掉头转身就让叶霜回去。
“走吧,走吧!姑娘先随小的去春榻边吃点果子,小的这就给你拿样板选料,这儿走着累,咱就先不走了……”
叶霜不解,问那小厮为何要这样做?
只见那小厮突然就蹲下身,做贼似的凑到叶霜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姑娘你有所不知,刚才在二楼闲逛的那两个人,好生晦气!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被抄家了!你看其他客人见到他们来,就都走了,生怕把霉运给过到自己身上来,主要咱绾春楼是开门做生意,不好撵客只能就这么受着。要不咱也走吧!去下头坐着,跑路的事就交给小的,保证让姑娘您选到满意的!”
听见这样的话,叶霜脸上的神情复杂。
她远望着正在空荡荡的二楼转悠选货的两个人,对那小厮说:
“没事,就让我上去吧!我不介意与那王家夫人和公子一起选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