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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故人


    中元节这几天的大热卖,让瑶光想起9012年的双十一购物节。不同的是,从前她是消费者,这一次,她是商家。忙得人仰马翻,赚的,也不少。


    她抱着五千两银锭睡了一夜醒来还是没想好这笔钱要怎么用。


    薛娘子打算拿一部分钱在京郊买个小农庄。她的想法很朴素有钱,最保险的是置地。然后剩下的钱再做其他投资。总而言之,要让钱生钱。


    老郡主经此一事对她们两人的评价更高了主动提出自己有些生意,可以邀她们入股。


    薛娘子便想答应下来,但瑶光有些犹豫。


    她想到瑞莲坊的铺子再想想芸香楼、紫绛阁的样子尤其是紫绛阁,就觉得自己的铺面太小了,而且只有一层。不知能不能在现有的房子上加盖一层呢?


    她把这主意跟薛娘子一说薛娘子思考了一会儿便同意了。


    经过中元节大热卖,灵慧细点的名气正如日中天,接下来又有中秋、重阳两个节日正是卖点心的好机会,为何不乘胜追击?


    可若要在瑞莲坊的铺子也卖起点心,那要再卖包包卖流云衣(薛娘子坚决不用“胸罩”这种粗鄙之语)什么的,店面可就不够大了。况且,瑶光还准备开个茶馆似的地方,专供顾客们吃现做的茶点,如此一来,瑞莲坊的厨房也得再扩大一些才好。


    两人商量片刻,当机立断,派人约了泥瓦匠班主和木器店、炊具店的师傅去酒楼一聚,商议如何加盖店面,扩大厨房。


    瑶光灵感爆发,又加了好多要求。商议完毕,泥瓦匠班主给了个大略估价,两人付了定金。


    回到退思居,瑶光还在思索怎么才能把加盖的二楼弄得更大一点,忽然有侍女来报,有位孟娘子来访。


    瑶光一怔,接过婢女送来的访客名帖,只见帖子上写着:太乐府令仪孟萱。


    孟萱?这个名字她有印象。韩瑶光1.0版的信中提到过,孟萱原名孟瑄,身世与她相仿,同为罪臣之女。不过孟萱的爹官儿不及韩尚书大,家族也不是韩国公子府这种级别的。


    故人来访,不知是为了什么?


    瑶光忙命竹叶去请孟萱进来。


    她整理一下仪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孟萱是1.0版的好友,两人志同道合,曾多次设想过退休后一起收徒养老。面对这样一位“故人”,她有种莫名的负疚感,总觉得是自己冒名顶替。


    不一会儿竹叶引着孟萱来了,一见面,瑶光和她都是一愣。


    孟萱身材颀长,肌肤如雪,容貌秀丽,与瑶光相貌有几分神似。她还领了一个和小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名叫小茹。


    小茹上前给瑶光行礼:“拜见韩道长。”


    瑶光看小茹和孟萱容貌很有几分像,拿不准这是不是她的女儿,但也得叫竹叶准备一份表礼,又让婢女们去老郡主处讨些糕点糖果来,顺便叫小竹也过来。这一阵子小竹几乎天天跟着老郡主,退思居都不再留着糖果糕饼了。


    寒暄过后,两人分宾主在堂中坐下,孟萱让她的侍女捧上一只黑漆镶螺钿木匣,“今年年初听说姐姐抱恙,我很是悬心,可端王府不是吾辈可以登门的地方。后来听闻姐姐奉旨出家,原想来探访姐姐,又不知深浅,恐怕到时图给姐姐添麻烦。直到前几日,我在太清宫祭祀献舞,听许多香客说观主大人颇为疼爱姐姐,还叫姐姐主持灵慧祠的点心店,这才敢来。”她微笑着环顾四周陈设,“如今看来,姐姐过得顺意,我心甚慰。”


    瑶光心说,恐怕不是吧?你说你甚慰,怎么眼圈还红了呢?她尴尬地笑了笑,忽然间有些不敢再和孟萱眼神接触。啊哟我的妈妈咪啊!韩瑶光你是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没跟我这个继任者交待啊?为什么我突然有种负心汉的自觉感呢?你萱妹看我这眼神简直了——这根本就是深情女子看着负心情郎那种又无奈又深情绝望中还流露着一小丁点希望的眼神吧?


    这时窗外一阵喧哗,小竹蹦跳着掀了帘子进来,笑嘻嘻朝瑶光和孟萱行个礼,“师父,师祖让我带果子给小姐姐吃。”说着好奇看向站在孟萱身侧的小茹。


    这可解救了不知怎么就成了负心汉的瑶光,她忙训斥:“没半点规矩。”小竹缩缩脖子,还是笑眯眯的。瑶光叫她给孟萱行礼,“这位是孟令仪。”小竹这才肃容正衣,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孟萱从腕上取下一串玉珠递给小竹,“我没有备表礼,这串珠子圆润可爱,送给你玩吧。”


    瑶光一看那珠串每颗珠子每颗大约龙眼核大小,洁白无瑕,油润如猪油膏,就知道是品质极好的和田白玉,这样一串在9012年至少要十万块,即便在现在也是有价无市的极品,连忙阻止道:“太贵重了!”


    孟萱却执意要给小竹,拉过她,将珠串套在她手上。


    瑶光只好偷偷给竹叶使眼色。


    竹叶忖度着,从库房中取出一对玉璧和一对赤金镶彩宝的蝴蝶对簪加在表礼中,又将原本准备的四色绸缎尺头换成更好的,如意吉祥花样的小银锭也再上一倍,这才端了上来。


    小茹和小竹同岁,却行止有度,温文有礼。她先谢了瑶光,不卑不亢接了礼物,转交给侍女,一眼也不再看。


    再看小竹,这简直就像老郡主说的,是个活猴。瑶光暗叹,幸好薛娘子这会儿不在,不然又要数落她“慈母多败儿”。


    又说了几句话,瑶光便让竹叶带着两个小女孩去玩耍,小竹出门时还不忘提醒,“竹叶姐姐,你可别忘了带上师祖送我们的松子糖啊还有宋师姐给我的木鸭子!”


    瑶光尴尬地笑。


    孟萱微笑,吩咐她的侍女,“你去跟着吧,别叫小茹淘气,也长长见识,我听说,灵慧祠的花园是极好的。”


    这班人闹哄哄去后,屋子里静下来,瑶光如坐针毡,强笑着请孟萱入内室,上炕坐。


    孟萱也不推辞,携着那只木匣进了内室。


    两人无言枯坐一会儿,瑶光又叫婢女上茶点。


    孟萱看着小炕桌上四色精致点心笑道:“姐姐不必费心张罗。你该知道,这些东西我一概不敢吃的。”她看看瑶光,叹口气,“姐姐,你比从前丰腴许多。”这句话中包含了许多只有当事两人才听得出的隐秘情绪。


    带点指责,还有失望,痛惜,此外还掺杂一些气愤与无奈。


    瑶光脸一僵,提起小瓷壶给两人斟茶,干脆把话说开了吧,“我醒来之后,前尘往事全不记得了……”这话她从前跟端王说过一次了,没想到现在又用上了。唉,韩瑶光,你莫非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怎么男女都招惹?


    孟萱的反应可比端王直白得多,眼泪喷涌而出,惨厉嚎啕了两声后用手捂着口鼻哽咽道:“我早知道的!虽听说你失忆了,连父母是谁都不记得了,我还以为……”


    她哆嗦了两下俯在炕桌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早该想到的!如若不然,你现已是自由身了,为何不来看我?就算你师父管得严,可连太清宫祭祀也不能来看我献舞?”


    她用袖子抹泪,全无仪态,断断续续说,“你还叫我……孟令仪……我、我是你的……你的萱妹啊……你不记得我了了……你、你……”


    瑶光手足无措,先是拿了巾帕给孟萱擦泪,后来不知为何陪着她默默掉泪。


    孟萱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哼哧了几声忽然喘起粗气,胸腔里像有个风箱,面浮筋肿,瑶光吓得赶紧移开炕桌,让她靠在墙上,又从药箱里取出些疏散的药油涂在她笔端,孟萱猛打了几个喷嚏,喘息才渐渐平稳。


    这场痛哭让孟萱脱力了,她胡乱擦了眼泪鼻涕,两眼无神地盯着虚空中某一点,再将目光缓缓移动到瑶光脸上,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落下两滴大大的泪珠。


    瑶光去内室取了巾帕水盆给孟萱洗脸,孟萱用浸湿的布巾敷了会儿脸,柔声问:“姐姐,可否让我去你房中理妆?”


    瑶光明知孟萱还不死心,还是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


    孟萱还未走到梳妆台前就又哭得哽咽难言,她掩面哭了一会儿,突然拉住瑶光一条手臂摇晃,“那你现在是谁?是谁?”


    瑶光苦笑道:“坤道韩瑶光,道号玄玑。”


    孟萱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抽泣片刻,反而恢复了平静。


    她神色冷峻,礼貌而客气地借用了瑶光的化妆品重新整理好妆容,又客客气气回到临室,将炕桌上那只匣子打开,万分珍爱地摩挲里面放的那本书册,“这是姐姐当日所绘的各种舞蹈图形,配以文字,希望能将‘涉江’‘和光’等舞流传下去。”


    她对着虚空惨然一笑,缓缓转过头看瑶光,她脸上的神色也缓缓变化,待她完全面对瑶光时,脸上是柔靡绝丽的笑容,“姐姐,我恐怕会有负姐姐所托,不能再代为保管这画册了。”


    瑶光的心脏猛一揪,“怎么了?”韩瑶光版能将可谓她心血的东西交给孟萱,显然对她无比信任,为什么孟萱会这么说?


    孟萱脸上保持着那个微笑道,“姐姐,初入教坊时我便有心痛之症,有时跳舞累着了会发病,吓着了,冻着了也发病,那时多赖姐姐照拂,我每次发病时都日夜守着我……”她顿了顿,继续笑道:“只是,想来人寿天定,我最近这一二年,发病时病况愈烈,更添了许多其他症候,发作起来常会如今日这般喘嗽,吃了多少参茸桂芝也不管用。多承豫灵郡公和平章事中祝大人抬爱,请了几位太医为我诊治,可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倒是有位刘太医直言,我只有二三年好活了……”


    “啊?”瑶光惊呼一声,按着炕桌,不知该说什么。孟萱这种病,听起来像是先天性的心脏病。现代人认为常常因心口痛而捧心蹙眉的西施,还有《红楼梦》中“先天不足”“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妹妹就患有这种病,大约是二尖瓣狭窄或闭锁不全。


    这种病在现代并非绝症,可在这个时代,是没法医治的。


    瑶光快速把自己看过的那些关于心痛症的各种信息理了一遍,握住孟萱的手,“你别灰心。如果去了四季如春的地方,再好好将养,不再做剧烈的运动,你会没事的。”她赶快又解释,“剧烈运动是……”


    “是会让心跳在短时间内加速的动作。”孟萱笑了,她双眼又泛起泪光,“这话,姐姐多年前就和我说过的。姐姐……”她说着想要把另一只手也覆在瑶光手上,瑶光立即退缩了,并且,她将手抽了回来。


    她不想给孟萱一个虚妄的假想。


    孟萱喉头哽噎了几下,又微笑起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呢?多年飘摇,我已经累了。豫灵郡公月前得了圣上旨意,要去泉州任市舶司使,听说那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他约我同行,我答应了,并向太乐府递了辞呈了。”


    瑶光不禁为她担心。豫灵郡公之名曾多次出现在给老郡主带来京城八卦的女先儿口中,这是个宗室中鼎鼎大名的老花花公子。已经四十六岁了。


    她忍不住说:“他太老了。”足足大了二十几岁,在这个早婚早育的时代,真是老得能当孟萱爸爸了。


    孟萱却说:“少年人善妒。年纪大些的男人看得开。”


    “他花心呀!”


    “如此才不会使我不胜其扰。”


    “他——”瑶光急苦,孟萱笑道,“他没有正妻。儿女也早就婚嫁了。”


    瑶光低下头,半晌,长叹一声,问:“你何日启程?”


    孟萱道:“七月不利出行。圣上慈悲,故而令郡公八月初二启程。”


    两人久久无话,瑶光很是伤感。她想了想,问孟萱,“小茹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女儿?太乐府的歌舞伎无论男女,无圣旨不可婚嫁,但有私生子女,皆对外称为徒弟。


    孟萱苦笑,“姐姐,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俩入教坊后月余,一起有了天葵初潮,教养师傅问了你我意愿之后,还是你劝我的,一起用绝子汤,从此不可生育,小茹怎么会是我的女儿?”


    瑶光听了,怔了片刻,只觉得太阳穴后有什么东西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她“哦”了一声,长长呼了口气,慢吞吞说:“可不是。我什么都忘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长长的梦……”


    孟萱道:“姐姐从前就常说这种话,有一次我们在玄武湖泛舟,姐姐唱了首胡语的歌儿,说歌词是说几个童子泛舟,一边摇船一边唱,扁舟顺溪下,人生若浮梦。”


    瑶光脑中轰隆隆乱响,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着,“可不是么?”


    孟萱发作了一次病症,须得早些回去服药休息。瑶光便不留她,送她和小茹到了灵慧祠门口,又牵来豆沙,骑着驴子随她们的马车下到半山。


    孟萱见瑶光神色委顿,一直劝她回去。


    瑶光立在路边,直到她们的车马消失在弯道尽头,才拨转驴子慢悠悠向回走。


    但她并没回灵慧祠,也没去自己的翠谷别院。她到了农户们养牛羊的山谷,找了一处空旷无人之处,对着山谷声嘶力竭大喊:“啊——啊——”


    山谷传来阵阵回声。


    一群归鸟惊起,在夕阳中扑扇着翅膀飞向在薄暮笼罩中变成黛蓝色的山林。


    作者有话要说:  韩瑶光1.0版湖上泛舟时唱的胡语儿歌是这个——


    Row,row,row your boat


    Gently dowream


    Merrily merrily,merrily,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


    第82章 岩浆蛋糕


    从七月二十一日起也就是孟萱拜访之后的第二天瑶光重新忙碌起来。


    她每日天不亮就骑着驴子去山下刘寡妇那里买牛奶,带到山上后送到漱玉街让帮工们搅成黄油或是做成奶酪。虽然点心店还在休假,但该准备的食材得准备起来了。


    然后,她回到灵慧祠如同往常一样做她的日常功课:陪老郡主早餐为安慈太后上香祈福和薛娘子一起学经。午餐后她会到瑞莲坊看看扩建工程进行得如何了之后或是去漱玉街瞧一眼,或是直接去翠谷别院画画。


    她会在画室中一直待着直到晚饭时再回到灵慧祠。


    每日按部就班。


    薛娘子隔天就察觉瑶光有些异样,但也只知道她故友孟萱递了辞呈、要随豫灵郡公同去泉州修养之事可她知道瑶光对前尘往事完全不记得又怎么会为“故友”离开悲伤成这样?但旁敲侧击后瑶光也不说什么,她也就不好追问。


    过了几日,两位女先儿来给老郡主说话时提到孟萱追随豫灵郡公之事。


    孟萱当年在韩瑶光1.0全盛时期的光环之下并不十分起眼。韩瑶光1.0成名之后专门编了一支需要两名舞伎高度配合的“和光”、“影照”等舞和孟萱配合,她才崭露头角。两人穿着同样舞衣,如影随形仿佛一对双生子又如一对并蒂莲。如果说韩瑶光1.0是一道锋芒尽露的刺眼金光,孟萱则是娇花临水的朦胧照影。


    韩瑶光1.0归于端王之后,孟萱顺理成章成为太乐府第一舞伎。每年太庙祭祀和太清宫大祭全由她献舞领舞。


    她姿容秀丽舞姿翩然,与韩瑶光1.0有几分神似,又因天生有心痛之症格外多了几分楚楚之态,使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


    许多文人骚客士大夫因此非常喜欢将孟萱比为西子,每次孟萱公演之后,便会有人请了声音宏亮清越的童子在场边大声吟诵各种什么“疑是吴宫采莲人”“卿本越溪浣纱女”之类的诗词,夸赞她的风姿。


    第一舞伎在中元节太清宫祭祀之后向太乐府请辞,自然引起震动。


    消息一传出来,孟萱当年裙下之臣就不用说了,连那些仰慕她多年却始终未能得她一顾的人也对郡公羡慕嫉妒至极。这群人约了一起在京城著名的风荷亭酒楼喝酒,众人到了先将郡公骂一顿,再回忆起佳人绝世姿容,精妙舞姿,优雅谈吐,顿觉要气破肝肠痛彻肺腑,正又哭又嚎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郡公亲至,说了篇感人肺腑的话,一群人又成了好兄弟。于是这群人都成了至情至性之人,此事在京城传为美谈。


    瑶光听了不过一笑。回过头继续做她的事,画她的画。


    但她心中充满无处诉说的忧愤!


    每天黎明和黄昏时,她骑着豆沙在山谷或是太清宫后山这些人烟罕至的地方踽踽独行,偶尔感到一腔悲愤如岩浆一样爆发,只能对着山石流水嘶喊而已。


    绝子汤是教坊司秘药。


    虽说是秘药,但市井中高级些的秦楼楚馆也多有用的。


    所以瑶光没费太大劲就在暖云深打听清楚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制法当然是保密的,但据常悦说,是年老的、曾用过绝子汤的女教养师傅将自己的贴身衣裤剪成布片放在一种特制的药水中浸泡一夜,再让使用者将这种水用竹管导入体内冲洗,最好是在月信时做。如此每月一次,每次连做三五天,半年之后,则女子终身无孕。万无一失。


    这个恶心的方法听起来近乎巫术,但仔细想一想,其实合乎科学。似乎是将细菌或是某种微生物制作了培养液,然后传染。


    是什么细菌可以导致女子不孕而又似乎不会传染给男子呢?从没听说哪个浪荡子去高级青楼之后从此不育的。花柳病之类的性传播疾病在此时的大周也没有。


    瑶光想起在意大利的诊所里给青少年发的性教育宣传单上的各种传染病,衣原体,就是一种可以通过接触传播导致女性不孕的微生物。


    在经期灌洗的方法,则是一种用人为手段增大感染的几率。


    常悦说,使用绝子汤者多会出现尿频、尿道烧灼、下腹胀痛等症状,无疑是感染后的炎症。


    衣原体造成的不孕在现代治愈率也不高,何况这时。而且,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细菌。


    她接手了韩瑶光1.0的躯壳,就也得接下她之前所做的种种决定造成的后果。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是——她难受啊。


    瑶光将她的种种情绪用颜料、用画笔在画布上挥洒,爆发,化成无声的怒涛,如熔岩一样流淌的河流。


    几天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再一次接受现实,继续过她的日子。


    她洗净手上的油彩,做了一款新的蛋糕——岩浆蛋糕。


    因为大周还没出现巧克力,所以瑶光用上次进城时买的香草荚和奶油再加上糖渍樱桃做出了成品是深粉红色的岩浆蛋糕。


    蛋糕是放在白瓷小茶碗里烤的。


    瑶光本来是想用这些小茶碗做杯糕的。


    将烤好的蛋糕倒置在瓷盘中,脱模,用小勺一挖,比表皮颜色浓度更深的红色岩浆就流淌出来,这个视觉效果使蛋糕的甜香气翻倍。但也有一种微妙的诡异感。


    薛娘子这时确信,孟萱的到访,给瑶光造成了某种伤害。她委婉地建议,也许可以将樱桃的份量减少或换成桃子、西瓜,做成浅粉色的岩浆,或者,再用抹茶粉、薄荷、黄瓜之类做一款淡绿色的。


    瑶光欣然同意。


    这时正是西瓜上市的时节。西瓜比桃子更容易保存,因此更便宜。多宝叫两个婆子赶着骡车到山下拉了一大车西瓜回来,放在地窖里,还送给左邻右舍一些。


    曹娥又出钱请他们再买了一车上来,在自己店里做了兑糖水的西瓜汁,也有现切的西瓜片,生意更好了。


    中元节时,隔壁点心店大热卖,曹娥深受其惠,那几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排队买点心的时候,总有人会买几杯甜浆、凉茶喝。她还听了瑶光的建议,用洗净的鲜箬叶、苇叶折成小斗,当做一次性纸杯装浆水、凉茶,这帮她省了一笔买竹筒杯子的钱。平日,客人们都是买了浆水之后站在店面凉棚下或是坐在小马扎上喝,喝完将竹筒杯扔进店门口台阶上放的一个盛着半桶水的木桶中,杯子洗净后再用。年节时客人多了,许多人拿着杯子走了,就得不停补上。


    因为曹娥从小到大所见的浆水店铺,或是挑担推车的小贩都是如此卖的,当瑶光提醒她这样不“卫生”也费钱,不如做些一次性的“杯子”时,她才想到,对啊,要是有人得了什么病,用了她店里的杯子,扔进水桶里,那病不就过到桶里其他杯子上了么?他人再用,可不就是“传染”了?


    曹娥不懂什么是细菌,但她知道“病从口入”,还有,小时候母亲念佛经不是说“佛曰一水中十万三千虫”么?


    自从薛韩两人开店,她不期望跟人家攀上交情,但觉得这两人都是女子中佼佼者,不自觉地暗中留意她二人行事,既然跟人家比邻,赁了人家的店面,可不能差得太远,要是那样,换了她也得叫隔壁那间脏兮兮不“卫生”的店另寻地方去。


    因为箬叶苇叶做的杯子盛了浆水便可拿走,虽然中元节过了,但曹娥店中一天还能比原来多卖出快一百杯浆水。


    她心里感激瑶光,便备了四色礼品,趁着中午店里人不多,换了身齐整衣服,正式地送到灵慧祠表示感谢。


    瑶光听说是曹娥来拜访,微觉诧异,但忙请她进来。


    曹娥原有些不安,没想到瑶光以礼待之,心里更加佩服,怪不得人常说“礼出大家”,韩道长的出身和我一比,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草,可她从不因我卑贱看轻我。


    瑶光听了曹娥的来意,笑道:“你也太客气了。我原先不也藉着你店里的人气?咱们是互惠互利。”


    又说了一会儿话,她看出曹娥其实是有些担心点心店生意太好,会把她赁的那半片店面收回来,安慰她道:“我另有瑞莲坊的店面。再说,这做点心大都是后厨的事,柜台再多又能多放几盒点心呢?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两人说了会儿话,瑶光见曹娥对一切都很好奇,又不敢四处看,便主动领她去隔壁的画室参观。


    这时书房里放着两幅快要完成的画。曹娥先看到的是一幅观音图。说是图,又不是能卷起来的那种图,画在一块绷在木框上的布上,画的颜色也和寻常所见图画大不相同,色彩鲜明浓烈,画上的观音,也不是常见的样子,若不是穿着观音白袍,倒像是一位民间妇人,她坐在一块山石上,身边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童趴在她腿上,一只小胖手半握,食指屈伸,面有愠色,似乎在和妈妈讲什么惹了他生气的事,女童坐在观音另一腿上,两手搂着她颈项,半侧着脸调皮微笑,似乎刚刚亲吻了妈妈一下。观音脸上露着慈祥的微笑,一手抚着女童肩背,一手抚摸男童头发。


    曹娥合手拜一拜,道:“没想到韩道长画技如此高明。我看到这观音娘娘,倒想起我娘,我小时候……”她怔了怔,这才想到,自己方才看画时一直将观音娘娘称为“妈妈”。


    瑶光细心听着,忽而问道:“曹娘子,你可曾想过再嫁人生子?”


    曹娥又一怔,苦笑道:“我爹娘兄嫂也常劝我再嫁。可我想着……”


    她犹豫地看看瑶光,见她似以眼神叫她说下去,“我嫁人三年多,新婚翌日便要伺候婆婆,从前在娘家哪里做过那许多粗活,到了婆家,白天要种地、喂猪、打水、煮饭,晚上还要纺棉花,一刻不停。鸡叫三遍再不去厨房生火煮早饭,婆婆便会大骂。至于男人嘛……”她脸微红,可还是说了,不知为什么,她觉着韩道长定然明白,“我若是男子,定然觉得娶妻是个一本万利的事儿!娶了个女人,便如同有了个奴隶,白天给他干活,晚上陪他睡觉;日夜操劳,还要生儿育女;诸多打骂,脸上还不能露出不乐意,不然便是不温驯,是不守妇道。说实话吧,我男人病死下葬那日,我觉着比我出嫁那日还高兴呢,因为我们族规是这样,姑娘出嫁成了寡妇,便可以带着嫁妆归家,从此和夫家无关。为夫守孝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盼着族兄们来接我啊……还得防着我婆婆指使小姑和妯娌们偷我嫁妆。”


    她笑了,“道长,我们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嫁人,大多就是这样了,要不怎么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呢?婆婆当年做媳妇的时候受了那么多苦头,不磋磨媳妇,心里那口气哪能顺呢?我已经叫磋磨过一次了,哪还会傻呵呵再跳进火坑里?因此,不管我爹娘兄嫂怎么劝说,我只不愿再嫁。我现在自己当着自己的主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全凭自己高兴,我凭自己本事挣的钱也全归我自己,这不比什么都强?若说无人养老,等再过得几年,我收个螟蛉子,当亲生的一样教养,我对他亲,他怎么会不对我亲呢?”


    “那……你就没想过自己生子么?”


    “嗐,道长您大约是没见过,女子生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曹娥说起自己母亲,“我见过我娘生产,实在吓人。我娘生育过六次,每次生养之痛就不说了,生完孩子头发大把大把掉,还添了许多不能说的症候,这么拚命也只有我和我哥哥两人长成了。我是做小买卖的,只一算计便知这买卖做不得。可不如抱来个孩子养!”


    瑶光被她逗笑了。也不再问,领她去看另一幅画。


    这幅画曹娥一点也看不明白,画布比观音图大了几倍,几乎有人立之高,画上既无风景也无人物,更没有花鸟走兽,只是大块的色块,中间像有一条红色的河流滚过画面。


    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看了这画后,心中郁郁,似乎回到她嫁人那段最憋屈的日子,白天被婆婆像驱赶牛马一样使唤,晚上纺织,累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丈夫还骑在她身上快活……我同你们一样是个人,凭什么这么糟蹋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瑶光小心地观察曹娥的神情,看到她脸上流露不甘、愤怒、悲伤的情绪,心中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能看懂她的画。


    她笑着叫曹娥,“这是我胡乱画的。在这儿无趣,既然来了,我领你在院子里走走吧,灵慧祠的花园是出名的……”


    似乎在这个时代,女性能获得自由的途径只有两个,出家,或者,守寡。而对出不起出家钱的平民妇女,只有守寡一条路。


    第83章 故人远去


    七月二十四日那天太妃打发人来瞧瑶光了。


    中元节期间大周皇室成员尤其是太后、和诸位太妃都很忙。除了太庙大祭垠州祭祖宫中还要主持大大小小十几场祭祀。


    瑶光之前遣秦婆子给太妃送了封信还不知太妃要何时回王府。


    瑶光一看太妃派来的竟是钱嬷嬷还有紫翎便觉得微有不妙。


    她先按捺住按例在礼物中拣选了一些带着钱嬷嬷、紫翎先去拜见了老郡主,闲话家常一番才回了退思居屏退婢女,问道:“嬷嬷何事?”


    钱嬷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瑶光,“娘子太妃有信。”


    瑶光看了信才知道又有贱“人在搞事。


    渤海侯夫人是太后幼妹,她携子女进京自然要面见太后和圣上的,偏他家的公子在京城门口被人毒打了一顿,这下见不成了。而且皇帝有这么多锦衣卫哪能不知道崔公子为何被打?


    他家本想藉着面圣的机会讨个恩典多半渤海侯请立世子的事就有指望了。现在,呵呵。


    渤海侯夫人能养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怎么会自己反省当然是恨透了韩瑶光呀,她岂有不生事的。


    太妃在宫中听说此事,才知道打人的不是旁人,正是瑶光。至于瑶光为什么要打崔公子,太妃又不傻,一想就明白了。


    太妃信中嘱咐瑶光谨言慎行,暂且忍耐,等端王回京了,嘿嘿嘿,自然有人叫崔家赶快滚蛋。此外,崔家母女在京城买下了一间酒楼,不知要干什么。


    紫翎面有惴惴之意:“娘子,崔家似乎有意送他家小姐入宫。那崔小姐咱们是见过的,那样无礼傲慢的人,来王府见太妃时却装得温柔和善得不得了,若非我曾见过她,还以为是两个人呢!”


    瑶光轻笑一声,叫竹叶取了笔墨,写了回信,最后嘱咐道:“七月不宜出行,我便不回王府给太妃请安了。待到中秋前我再去。回去只叫太妃安心,我正画画、做点心呢,谅他们也不敢上山寻衅。”她装了几盒她新近做的各式糕点给太妃带去,又将各色点心的做法一一写下来,如果太妃有格外喜欢吃的,就让厨房的人照样做来。


    瑶光确实有很多画要画。除了尚未完成的观音图,她还在画壁画。


    瑞莲坊的二层楼加盖得差不多了。楼板屋顶、窗子都齐了,只差墙壁粉刷尚未完成,瑶光一看,也别在费事了,要了灰泥自己混合,直接在墙上画湿壁画。


    她早已经想过很多次,瑞莲坊的店铺要怎样装饰,才能即使和紫绛阁、桂清堂这两间历史最悠久的女性奢侈品店相比也不逊色。她仔细回忆在欧洲众多古老城市中那些堪称建筑与艺术结晶的购物商场和百货商店,米兰的伊曼纽尔二世拱廊,巴黎的香榭丽舍,伦敦的邦德街,罗马西班牙广场附近那些精品店……


    最后,她决定在二楼的墙壁上画一组仙女的壁画。


    提到仙女,瑶光首先想到的是新艺术时期风格。比起长达几百年的文艺复兴时期,新艺术时期只有短短十几年,但天才都是扎推出现的,这个时期涌现出了很多杰出的艺术家,他们的创意和风格给后来的艺术、建筑、服饰等等造成巨大影响。


    在众多新艺术时期的艺术家中,其中瑶光最喜欢的有两位,一位是穆夏,另一位是莱俪。


    穆夏画了很多的海报和招贴画,仙女和精灵是他的主要题材,他的作品中充满女性的柔美、灵动配合着鲜艳的花朵,如梦似幻。


    而莱俪,可以说是一位雕刻家,或者说,他是位珠宝大师。他以珠宝作为他艺术的载体,极为大胆地采用了许多从前没被用过的材料诸如牛角、玻璃等,如果说穆夏的风格是仙,那么莱俪就是介于仙魔之间。


    莱俪创造出的仙女们长着美丽如天使的脸,又常常长着恶龙的翅膀和利爪,她们充满女性线条美的身躯很可能和金龟子、蜻蜓、飞蛾甚至是巨蜥连接在一起,周围镶嵌着钻石、彩宝和充满神秘情调的黑蛋白石,异常梦幻,但你说不清这是噩梦还是一场美梦。


    瑶光在拍卖行工作时曾有幸见过一枚他所做的蜻蜓别针,这小小首饰糅合了他各项技艺,蜻蜓的彩翅膀是透明火彩珐琅,上面镶嵌钻石,蜻蜓长了一个女子的头,柔美的面部由象牙雕刻。


    画壁画时,瑶光借鉴了穆夏和利来的风格。她在窗子间的墙壁上画了六位仙女,她们云鬓蓬松,穿着华丽,神情慵懒,在花丛中、山泉边坐卧行走,身旁常有飞鸟昆虫,在她们赤着的玉足边,或是精美的衣褶之后,偶尔能瞥见长着鳞片和鬣蜥身上的刺一般的尾巴,有些仙女的衣袖之间似乎隐藏着羽翼。


    瑞莲坊的店铺之中和其他铺子一样是没有火炕地龙之类的取暖设施的,扩建时瑶光专门要求加了壁炉和烟囱。


    大周都城这附近好像还没谁在房子里建壁炉的。瑶光跟师傅们讲解了半天,又每天来监工,终于弄出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壁炉,贴在一面墙上,连着烟囱,在地板上用砖石砌了个燃碳薪的池子,一米见方,三面围着雕花铸铜围栏,壁炉外墙和台面上贴了一层大理石,还挺似模似样的。瑶光准备以后再做个铜框镶玻璃的遮火屏,炉子里烧火的时候放在炉膛前,避免火星蹦出来烧到谁的衣服。


    她在壁炉两侧和烟囱上门也画了六位仙女,让她们围绕烟囱盘旋向上飞,烟囱连接房顶处画成天空,这六位精灵、仙女在飞翔的过程中彻底暴露了真身——她们肩胛后长着蜻蜓一般的透明翅翼,如镶嵌了宝石一般闪动彩光,她们的脚如同鸟爪,脚趾长着利勾,她们身后还拖着一条仿佛鱼龙遍布鳞片的尾,她们笑颜如花,脸庞像没有被触碰过的水蜜桃一样有些绒绒的细毛,她们的嘴唇像是沾着露珠的花瓣,微微长着,似乎正要说句俏皮话,她们飞向天空的动作挣脱了身上的华服珠宝,玲珑的身躯线条在仅剩的丝绸缎带中若隐若现,她们的肌肤光泽滑腻,手肘和膝盖泛着微微的粉红色。


    她们体型较小,与墙壁上那六位端丽的仙女数目对应,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瑶光作画时一向不喜欢人来看,薛娘子在瑶光接近完工时才上来参观,一见之下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女性形象,大约,只有屈原《楚辞》中骑着猛兽披着薛荔的多情山鬼可以与之比拟。


    “瑶妹,你要是画一套这样子的彩妆盒、口红盒,便是里面是空的、便是我从不施脂粉,我也一定要买来一套!”薛娘子看了好半天,干脆坐在还铺着油布的地板上,仰望门柱之上的画中精灵,“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她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什么是自由自在?这些女仙就是。”


    瑶光也挺满意的。


    可是提到“自由”,她又不禁苦笑。自由,是不是只能存在于幻想中,甚至不能存在于壁画之上?壁画上这些仙女,虽然有飞翔之态,却始终飞不出墙壁。


    壁画完成那天已是八月初一。


    这近十天来,瑶光一直忙碌着。有时画得兴起,就在楼板上铺了简单铺盖睡在这儿。半夜醒来继续点起灯画画。


    按理说,壁画完工了,她也很累了,她应该能安稳地睡一觉,可是,不能。


    她夜不能寐。心里像有一团无名火在燃烧。


    翌日清晨,她拜别老郡主和薛娘子,下山去为孟萱送行。


    大周京都附近水系发达,还修了许多人工渠,与蒲河、雍河相连,从京城南门码头上船,可乘船一路直通斌州,再从斌州上海船,若航流风向合适,可在一天之内到达泉州府码头。


    瑶光从东门入城,过市坊,到了南门码头,这里早已挤着一群穿青色半臂纱衫儒生打扮的人,人人手持莲花,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些女子。


    瑶光牵着豆沙走近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打听,这群人中有人看到她,立即惊喜大叫:“韩令仪来了!”


    这一嗓子下去,瑶光顿时感受到了刚红了的小明星遭遇粉丝机场接机待遇时是个什么心情——完全懵逼啊!


    还好,大周追星族们素质普遍比较高,很快有人维护秩序,“别挤到韩令仪了!”“请让一让!”“快让韩令仪的驴子过去!”还有韩令仪的粉丝听说她来了,急得大喊:“韩令仪来了?韩令仪在何处?韩令仪——你一向可好?”


    瑶光有些庆幸她今天早上出门时给豆沙换了老郡主赠送的那套高级装备,不然岂不是丢了韩令仪的脸,让韩令仪的粉丝们失望?


    她骑着驴,热情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开路,又紧紧跟在她后面,簇拥着她走到了码头前最好的位置。她不知道当年耶稣骑着驴子进耶路撒冷啥感觉,反正她是诚惶诚恐。生怕自己现在这形象让追星族们幻灭了。孟萱都不怎么委婉地暗示过了:她胖了。


    还好,韩瑶光的粉丝们并没因为她比从前丰腴了而不满,他们纷纷围了过来,其中有韶华少女,也有白胡子老翁,那架势就跟元康郡主在白云观见到她时一样。


    瑶光下了驴子,拱手团团行礼:“诸位想必是来送孟令仪的?”


    “正是。”


    “孟令仪已遣人来报,再有半刻便到了。”


    这时韩瑶光的粉丝们已经火速赶到,真跟现代追星族们探班爱豆一样,貌似“大粉”或是“站姐”的几个粉丝上前跟瑶光见礼,还递上了各色礼物,有吃的有喝的,还有鲜花、礼盒,瑶光深感受之有愧,忙道:“我在守戒,只能饮用自己的水食,礼物大家拿回去吧!拿回去!谢谢啊!”


    众星捧月般围着她去了码头边一个六角亭,亭中早已备好酒水果品,豆沙也有人领着栓在亭边柳树上。亭子外面便是跳板,豫灵郡公的大船就泊在那里,随时可以出发。


    有人见瑶光吃食用物一概不要,只接了花束,又跑去河边折了几支杨柳,连同莲花一起献给瑶光,有人用衣袖拭泪,感叹道:“他年如影花,今日两分离。”


    这批人大约是已经哭过一场了,呜呜咽咽七嘴八舌应和诗句,凄凄惨惨又哭成一片。


    快要捧不下众人递给她的花束的瑶光:尴尬.JPG


    这个时刻她不哭,似乎对不起围观群众。可她实在不想哭。


    还好,古代大粉们帮她将花束放在亭中,又大声对众人说:“各位,孟令仪天生体质怯弱,泉州四季如春,于她的心痛之症大有调养之效,豫灵郡公乃宗室英者,慷慨丈夫,各位今日该为孟令仪欢喜才是!”


    瑶光点头。


    粉丝们受她鼓励,议论纷纷,悲切的情绪稍微得到一些控制。


    幸好不多时豫灵郡公和孟萱来了,人群顿时雀跃欢腾。


    瑶光心情相当复杂。


    孟萱和豫灵郡公进到亭子中,瑶光打眼一看,豫灵郡公虽说年纪足以在这个时代当孟萱的爹了,可是保养得宜,白面无须,乍一看如三十许人,而且客观地说,人长得高大英俊。


    瑶光郑重向他行了个礼,郡公忙侧身,只受了半礼,又还了一礼,“炼师好。”


    瑶光再问孟萱,“你那日回去后,可还再有发作?”


    孟萱眼圈一红,“多谢姐姐挂念。我很好。”


    瑶光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好再同郡公客气了几句,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锭碎银子置于掌上,递到郡公同孟萱眼前,“今日送别,我献丑耍个戏法。”言毕用力一攥拳,再松开时,只见银锭像面团一样被捏出几道指印,她再一合掌,揉搓几下,银锭又变成一个小圆球,再搓一搓,变成了一长条,捏起头尾转动几下,打成了一个如意结。


    孟萱和郡公,还有站得近的从人、追星族们皆大惊,“啊”“喔”之声不绝于耳。


    瑶光笑眯眯拉过郡公一只手,将如意结放在他手中,忽而脸色一沉,“瑶光不过一介女流,但若有人欺辱怠慢我萱妹,便是天涯海角,我总会找过来算账。”


    豫灵郡公早听说林九扮路匪截杀韩良娣被反杀之事,当时还只当是谣传,近来又有了在城门口暴打渤海侯家公子的事,当初那“谣传”就有几分真了,现在掂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银锭做的如意结,再一看瑶光阴沉的眼神,郡公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忙道:“孟令仪是我至交好友,天下人皆可为证。”


    瑶光笑得温婉无害,“郡公真伟丈夫、信男子也!”


    孟萱和她的迷弟迷妹们讲了几句话,珠泪盈盈,娇喘切切,几个一直维护秩序的大粉丝立刻呼吁:“快请孟令仪登船吧!”“诸位,万万克制,勿使孟令仪再更感伤了!”仿佛孟萱下一秒就会发病昏倒一般。


    瑶光在一边看得发懵,孟萱今天哭得好美啊!泪水将她长长的睫毛拢在一起,腮边也还挂着几滴晶莹泪珠,如花含露,娇媚且惹人怜惜。


    这时郡公的朋友们、亲戚们(主要是宗室和朝廷命官们)也来送行了,其中居然也有数人穿着青色纱衫手持莲花——瑶光算明白了,青色半臂纱衫、莲花就跟现代追星族的应援色、应援棒一个性质。


    孟萱又跟大家说了几句话,态若不胜,便在侍女簇拥之下登船了,从跳板上到船上时,她又频频停步回眸,轻风将她的衣带吹拂而起,佳人仿佛会乘风而去。


    一部分粉丝们这时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又怕哭得太大声让孟萱难受,还有数人一起喊“韩令仪,请你安慰她啊!”又有数人喊“韩令仪,你万勿太过悲伤,孟令仪也不愿你难过!”“诸位,我等已肝肠寸断,何况韩令仪乎?”一时间呼喊韩瑶光和孟萱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嗯……古代还有CP粉。


    瑶光陪着孟萱上了船,看到这古代游轮颇为豪华宽敞,船上厅堂房间金珠焕彩,锦绣辉煌,家具皆以竹钉固定,地上铺着地毡,墙壁上还挂着瓶炉剑琴等物,用丝线固定,若非脚下一直有些摇晃,还以为坐在富户豪门的绮户朱阁之中。


    两人来到内室,瑶光从自己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你……”


    孟萱握住瑶光手腕,垂泪道:“我这一去,恐怕再难见到姐姐了,真正是生离死别,姐姐虽不记得我了,可我……”


    瑶光赶紧制止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泉州气候四季如春,你在那住上二三年,身体养好了,郡公回京述职,你难道不能跟着回来?就是你不想再来北方,我还想去天下各处看看呢,没准我还到泉州找你呢!”


    孟萱抹泪笑道:“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怎么样了?”


    “姐姐总说大周唯一可容身之地不过京师,九门之外,皆是蛮荒。你还说,吾等这般技艺,也只得留在京师,去了别处,哪有人懂得欣赏?纵然有人观舞,不过贪恋色相之徒罢了。”


    瑶光低头,在她和韩瑶光1.0版眼中,这个世界确实是蛮荒之地。


    她轻笑,“我现在不会跳舞了。”她将木匣塞给孟萱,“这个,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孟萱打开匣子,只见珠光莹然,宝气耀眼,匣子中是一个六合木格,分别放着明珠、宝石、精致首饰若干,又有一叠银票。


    这是韩瑶光1.0版在暗匣中所留的“遗产”。


    瑶光见过孟萱后,觉得这笔财富应该给她。如果韩瑶光1.0版活着,或是可以立下遗嘱,一定更乐意让孟萱得到这份财产。


    她一件没留,全放进盒子中。不过,那处小农庄和仆人们的身契不好脱手,她又从韩瑶光1.0留下的首饰和太妃赏赐的那些首饰中选取了最值钱最精美的放进来。


    不料,孟萱将匣子合上,又递还给瑶光,“姐姐,我私蓄颇多,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入王府这几年,我赚了不少钱……”


    像是怕瑶光还会推辞,孟萱拉着她的手恳切道:“姐姐,我收养了小茹之后并没教她习舞,你知道为什么吗?”


    瑶光回望孟萱殷切的双眼,声音在颤抖,“为什么?”


    孟萱凄然一笑,随即压低声音厉声道:“因为我不想靠她养老!因为我不想让她学我这样,对可以利用的人适时地展露风情,未笑先颦,博得人家的同情!”


    孟萱像是怕瑶光会挣脱一样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低声道:“姐姐当年每每和我畅想未来,总想我俩广收门徒,年老后自然有所依靠。姐姐打得好算盘,自己一身傲骨,不愿攀附权贵,却让徒弟出去卖身赚钱养你么?”


    瑶光惊得不能言语,想要申辩,又无话可说。


    孟萱苦笑道,“唉,当年你我还真是天真了……太乐府自唐而立,至今数百年间其中乐伎舞者佼佼者众多,就算一二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的,又有谁得到好下场?若是没能结交如郡公、祝平章这样有权势的客人,我早就被践踏成一团烂泥了,哪还能活到年老?即便身有官衔又如何?朝廷中好多四五品的文官武将不一样仰人鼻息,一样汲汲营营攀附权贵?何况我们这七品乐府小官?没有权势,你连自己肉身都无法保全,又能保住什么身外物?就算一场舞数万贯,也不过流水,转头就会落入别人手中。”


    “姐姐,不是我动了攀附权贵之心,而是世道如此。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有没有财物傍身并非最重要的,因为即使有钱,单凭我们的身份也未必守得住。所以,我不能只有名气,我还得有一个靠山。若我一直追随郡公,博得美名,郡公死后,便是他的子女也要对我以礼相待,到了那时,即便我年老色衰,门前冷落,也没有人敢动我财产的主意,我也就不需要让徒弟出去卖身养活我!”


    孟萱说到这儿一阵咳嗽,直咳得双颊泛红,又不停喘起气来,瑶光知道她这是刚才情绪太激动所致,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明白。我从没因此看轻你。”你能说孟萱比韩瑶光1.0卑贱么?她也只是在尽全力为自己、为她的养女小茹挣得一个更为光明、更舒适、更多选择的活法。


    孟萱俯在瑶光臂弯上又喘了一会儿方止住,眼里堆着咳喘时刺激出的泪水,“只怕我活不到年老色衰时。若是那样,只能将小茹托付给姐姐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瑶光用力握一握她的手,“我答应你。你这病心思太重可不行,你且放宽心,好好休养,常常写信给我,让我也见识见识京城之外的风物。”


    她安慰一会儿,孟萱略微好了些,又说,“姐姐也得为自己早做打算。太妃、观主比郡公年纪还大得多,犹如风中之烛,她们去后,姐姐要仰仗谁?早早和你师姐交好,还有太清宫代掌教玄朴道长……”


    她说着又喘起气,瑶光忙轻拍她后背,“我懂得。我会一一筹划的。”


    孟萱折腾了这一场,昨夜又没睡好,早已疲惫不堪,瑶光扶着她又到船舱外和粉丝们见了一面,她再也无力支持,只得让侍女们扶她到房中暂歇。孟萱叫来小茹,“代我送你姨母。”


    瑶光下了船,才想起自己还有礼物给孟萱,刚才竟忘了给她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扁方纸盒递给小茹,叹口气,下了跳板,牵上驴子飘然而去。


    船上,孟萱打开饰以金箔花草的纸盒,取出一对小小的耳钩,耳钩坠子是以竹丝箍着绡纱所制,一边画着一个翩然起舞的女子。她将两枚纱坠放在一起,那两个女子如影随形,重叠在一起,又像是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瑶光姐姐……”孟萱轻轻将纱坠放在心口,泪水涔涔而落。


    你现在究竟是谁?


    是我的瑶光姐姐?还是另有其人?


    若是另有其人——若是你忘了所有前尘往事,为什么你又明白我和瑶光姐姐所思所想?


    第84章 高热


    据说孟萱孟令仪乘船离京时送行的人们纷纷将她喜爱的莲花掷入京郊河道直到数日后附近河流上还会时常漂过一朵莲花。


    瑶光回到梨溪山去了翠谷别院又画了一夜的画清晨时便觉头痛眼花全身骨节中像有沙粒摩擦着一样酸痛。


    秦婆子见势不妙急忙去灵慧祠请薛娘子做主。


    等薛娘子赶来瑶光已经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薛娘子见瑶光病势来得又急又凶猛忙叫秦婆子去王府报讯又去请老郡主示下。


    老郡主不知道最近瑶光日夜颠倒作画,有时就在瑞莲坊还未完工的二楼楼板上打地铺听说她发了高烧,也不敢耽搁忙叫宋静守拿她的帖子跟张师姐一起去太清宫找玄朴。


    太清宫道藏盛誉天下其中不少道人擅长医术,玄朴赶着来了带了一位道号定济的道士,据说是太清宫医术最高明者。


    定济给瑶光诊过病后,留下几包草药。竹叶连忙按方煮了瑶光喝了一剂后并无太大起色。


    薛娘子心中焦急但除了陪着瑶光隔一会儿给她换个湿毛巾不让额头烧得太烫,也没别的法子。


    瑶光除了浑身酸痛,倒也不觉得太难受也不觉得饥或渴,昏昏沉沉,偶尔能听到薛娘子和竹叶说话,只是她们的声音离得很远,仿佛隔着深深的水传来。这种感觉,倒和她刚穿越来时很像。


    她迷迷糊糊想,莫非,我又要穿越了?不知这一次会去到什么地方?


    也许,我太乐观了,我正在走向的不是另一场穿越,而是永远的死亡。宁静的,黑暗的,永恒的,死亡。


    她忽然又想起,拉斐尔当年也是这么死的——过度工作后突发高热不退。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哈哈,她何德何能,竟然能与拉大师一个死法。


    薛娘子见瑶光说起胡话了,居然还在笑,又急又担心,眼泪都要出来了,呼唤她几声“瑶光”,她又没有反应了,伸手在她身上一摸,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赶紧叫竹叶用绳子缒着一个木桶到花园悬崖边打来些冰冷的溪水,用这水给瑶光擦洗四肢,哪怕稍微降温也好。


    瑶光不知自己几度烧得说胡话了,只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


    她一回头,竟然是另一个韩瑶光——韩瑶光版!她穿着《吉赛尔》中可怜的吉赛尔成了鬼魂后穿的白纱,翩翩走来。她看起来比她想像中的要大几岁,大约年近三十了,那身象征纯洁与天真的白纱让她在起舞时有种超越年龄的美感。


    两个韩瑶光离得很近很近,像隔着镜子互相观察,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消失不见。


    瑶光刚穿越来时,虽然很高兴自己重获新生了,可也很害怕。


    斓曦苑危机四伏。没有果腹的食物,没有取暖的柴薪和衣物,她的新身份是一个妾,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也不敢想像王妃会想出什么更歹毒的主意来迫害她。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韩瑶光版留下的密信,她被这个同类的经历所鼓舞,她以为,她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所以,只要她更努力,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获得自由的。这个信念鼓励着她支撑着她。不管遇到什么,她得替第一任韩瑶光得到她本该拥有可却错失的自由!


    可是,孟萱的来访和远去让她终于得理智地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上一任韩瑶光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么?哈。没有老皇帝有意无意地照拂,她能在教坊司、太乐府活到成年?韩家坏事时她几个哥哥和侄子们怎么都在流放途中死了?她韩家,连亲近的家仆都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到流放地。


    她老爹犯的又是什么罪?


    虽然周遭的人都讳言,当时被年龄所限的韩瑶光也不太清楚——后来她可是向薛娘子请教过,薛娘子没有说得很直白,但是,韩尚书意图干预立储!想要扶植三皇子。老皇帝能不恨韩湲么?三皇子生母出身卑贱,但毕竟是老皇帝三十多岁才得的亲儿子,若不是韩尚书搞事情,三皇子很可能会做个闲散王爷去荪州过太平日子,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搞出了事,不管老皇帝心里对这个儿子是疼爱还是愧疚,是憎恶还是怜惜,他就不得不把这个儿子给废了,贬为庶民,再关起来终身□□。


    当年的三皇子尚在幽禁,她韩瑶光凭什么能自由?还想过得好?哈哈,你韩家一家都得为我儿殉葬!


    这场挣扎,她以为她是凭着自己的力气浮上了水面,并且向着陆地游去,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到陆地上的树木了——可其实,从头至尾,她不过是在老皇帝掌心中游。他倾斜手掌,掌心的水就形成波浪,淹没她,他发发慈悲,再倾斜手掌,大海退潮了,她就能像搁浅的鲸鱼一样趴在岸边,大口喘息着宝贵的空气。


    她甚至不敢去想像,如果没有这双手托着,如果老皇帝把她像一尾小鱼一样扔进一个水中悬浮着太多绿藻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池中还有些什么生物的鱼池里,她会经历什么。也许,她早就被其他鱼咬得只剩尾巴上露出白骨,却还得不停地跳舞,微笑。就像孟萱。


    隔天中午,刘太医奉太妃之名到了翠谷。


    他直接给瑶光针灸了。扎的还是百会等头顶穴位。


    刘太医的风格大家是熟悉的,该说实话的时候说的很直接:“炼师吃了这副药后若是能醒来,那便无妨了。”言外之意,吃了这药还没起色,就可以把丧事准备起来了。


    薛娘子闻言变色,忙拉住瑶光的手继续呼唤。她领竹叶、小竹轮班,每个人看着瑶光时都要一直叫她的名字。


    到了这天傍晚,瑶光悠悠醒转,看到小竹正一手端着小瓷碗一手拿着棉花球要往她唇上蘸水呢。


    小竹见瑶光醒了,激动得小瓷碗都軲辘到地上了,“师父——”她扑倒瑶光身前,搂住她的脖子,用鼻尖蹭她,发出无人看护的幼兽才会发出的呜呜声,眼泪落在瑶光颈项上。


    瑶光眼眶滚烫,用尽力气抬起手放在小竹毛绒绒的后脑勺上,嘶哑道:“别哭,我死不了!”


    我还不能死。这场仗还没打完。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瑶光能下床时已是八月初六了,距离中秋不到十天了。


    她原本打算在中秋时再干一票大的呢,这一病,也没能捣腾出什么新式月饼。


    倒是薛娘子生出巧计,将岩浆蛋糕、雪纺蛋糕用预备好的月饼模子做了,一样放进中秋礼盒礼篮中当“新式月饼”卖。销量还挺不错。


    中秋不像中元节那样,大家都赶在那么几天来买,京城中的大户人家早早地就预备起节礼了。不少人家中元节时或是买了灵慧细点的礼篮礼盒,或是收到了伴手礼,尝过之后都觉着这点心店“细点”之名倒是名副其实,糕点新巧,味道极佳不说,便是看起来也比寻常点心铺子的多出几分体面。别说太清宫,就京城里几家点心铺,什么燕桃斋、蜜芳居的点心也没想起来用礼盒礼篮装啊,谁家不是买了点心回家后才装在匣子或是盘子里的?


    薛娘子诸事不叫瑶光费心,让她安心将养,还把她尚未完成的几幅画、画布画笔、诸般颜料胶泥等等都拿来了,不过,她也嘱咐了伺候的婆子们,瑶光躺累了起来走动走动画几笔可以,超过半小时坚决不行。还将她的那个计时沙漏也拿来了。


    瑶光问了几次点心店的事情,也渐渐放了心。现在这店产品也很丰富了,名气也打响了,规章制度,卫生条例也都订好,薛娘子管着事,又有李静微宋静守两人襄助,厨房由吴嬷嬷监工,多宝秦婆子分别在漱玉街和瑞莲坊负责售卖,其余人等也各自尽心,临近中秋前店里每天都有上千两银子流水。


    瑶光本来就不是一个管理型的人才,又没有打造“古代稻香村”的野心,见现在点心店显然是已经上了正轨,她当然乐得逍遥。


    倒是瑞莲坊那边的装修耽搁了下来。二楼的壁画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完成,尤其是天花板。师傅们没听说过什么天花板,最初以为是藻井,后来知道不是,瑶光不能亲临现场讨论指导,他们也不便上门询问,于是薛娘子做主,给暂时弄了个阁楼楼板,刷了一层淡蓝色的油漆。


    她们要开的是个不逊色于紫绛阁、芸香楼的奢侈品女性购物天堂,那店内的陈设布置也都得用心,现在搞软装修的设计师在养病,开新店的日子也就遥遥无期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芸香楼苏大掌柜久候瑶光的新货不至,派人上灵慧祠拜见薛娘子,顺便将她们上次留下的彩妆盒、口红盒还了回来——没有人愿意合作。至于在梨溪山上开设柜台跟她们合作,更是没可能。


    瑶光听了捶床大怒:不识货!我们这就找别人合作去!


    不过,薛娘子也有好消息。暖云深和软云香这两个的幕后大老板周娘子对流云衣很感兴趣,但她也有些疑虑,想知道这流云衣是否胖瘦女子都能穿。薛娘子叫她找了三位体型各异的侍女准备当“模特”(这词是瑶光告诉她的,意即以特为例,作为模型)。只待瑶光身体再强健些了,就去暖云深给她们量体定制。定钱五十两已经到手了!


    瑶光一阵欣慰。趁机向薛娘子提出要去暖云深。


    她早想去暖云深好好搓个澡放松放松了。生病这段时间,只要她想洗澡,竹叶和秦婆子就会立即报告给薛娘子,然后三个人一起劝她洗澡时毛孔张开倘若病气入体可就病入膏肓了!


    她们这想法和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贵族不谋而合,她们给她的选择也跟那时候的法国贵族如出一辙——用稀释的酒擦洗身体即可。


    又养了几天,到了八月十二这天,瑶光实在忍耐不住了,她算了算,从八月初二那天到现在,十天了!没洗头!莫非我会是晋江第一个头上长出虱子的穿越女么?


    今天谁来也不好使!我要去暖云深洗澡!


    薛娘子看她虽然清减了不少,但精神恢复了八成,也就随她去了。


    瑶光临去前,把秦婆子叫来。她养病期间画好了那副观音图。这幅图,她原本打算作为中秋贺礼,在中秋前去给太妃请安时亲自送过去,这一病自然不能去了,此时离中秋只剩两天了,便叫秦婆子带着她早备好的节礼——从太清宫后山松林收集的松针晒干磨粉做的香丸,她做的两对香囊荷包,还有两对柳枝小筐装的乳清奶酪和另外一些吃食,和画一同送去。


    瑶光写了封信,交给秦婆子收好,又给她五两银子在路上花用,兼做打赏。


    瑶光生病这阵子,秦婆子每天赶着骡车早出晚归,她叫两个婆子将停在净房旁边的骡车赶过来,先扶瑶光上了车,才缓缓出谷。


    到了暖云深,秦婆子等扶着瑶光下车,汤屋中的人都已知道瑶光是新晋的客户,一见她来,立刻慇勤招待。常悦更是脚下生风跑出来迎接,接过竹叶捧的包袱,“炼师许久未来了,近日可好?炼师今日来得巧了,孙掌柜刚派人送来几坛桂花酒,都是去年收了金桂酿的,窖藏了一年,现在喝着又香又甜,菊花酒过几日也要送来了……”


    瑶光先美美洗了个澡,又修剪了指甲,这才换了衣服去专属院落。


    这次她不想看小哥哥们讲她听不懂的笑话或是跳舞唱歌了,又让常悦叫了琴语来打香篆。


    琴语打香篆时,瑶光就画了几幅他的速写。


    待他燃起香,她招手叫美少年过来,“你看看,像不像你?”


    瑶光是想趁机撩一把美少年,带着“求表扬”的心态显摆呢,没想到琴语看了她画的速写,哭了。


    哭了!


    瑶光手足无措,怎么也没预料到美少年会是这个反应,急忙给他拭泪,“你怎么了?嫌我画得不好也不用哭啊?”


    琴语用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看着她,握住她拿手绢的手,柔声道:“求炼师垂爱,救我一命!”


    这怎么就要命了呢?


    瑶光问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元节太清宫祭祀是大节目,几位皇室出身的女道士焉有不来之理?


    其中便有广泰公主。她也是暖云深的VIP客户。她带着几个晚辈来玩耍,其中一位郡主看上了琴语,在此盘桓了数日,出大价钱和美少年嗨皮了几晚上。然后,人家走了。


    琴语被抛弃了。


    而且还是以一种毫无留恋的方式。不留体面。


    郡主走时,就跟在饭店吃完饭离开一样,没有送什么礼物表示“我走了可我会思念你给我的美好时光的”,更没派人来告别,甚至连一封表示基本礼貌的信都没有。这种态度,对待食物无可厚非,你见过谁在饭店吃完饭还对着桌上的鸡骨头鱼骨头说拜拜的?但用来对待人,就很失之于礼了。


    如果琴语是个在青楼工作的女孩子,一个见异思迁甚至有些粗鲁的恩客是不会造成什么对她名誉上的损害的。但琴语是个男孩子。而他工作的暖云深是个熟客介绍给熟客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是个只有口口相传,才能成为入幕之宾的地方。


    这位郡主的所为,可以理解为粗鲁无礼,也可以使VIP客人们认为:她对琴语的服务很不满。但碍于女性的羞涩,她没说出来。


    虽然,这也很可能是因为郡主听闻了新乐子,慌忙要赶去,所以才忘了跟琴语告别,而她身边的人又忘记提醒她。


    琴语迷惘地转动眼睛,追悔又疑惑,“我想不起我得罪了郡主身边什么人……还是,她确实不喜欢我?我做了什么让郡主不快?”


    他低着头默默流了会儿眼泪,低声问,“炼师想想,暖云深这种地方可会留无用之人?”


    听到瑶光叹气,他拉住她的袖子,小心地抬起头,用泪光盈盈的双眼看着她,“炼师,从郡主离开,到今日,已有十七天了,您是第一个叫我出来的客人,求您——救救我吧!”


    瑶光熟悉他这副表情,她不久前在孟萱辞别送行的粉丝们时看过。哭得这么美,一定对着镜子练过很多次吧?


    她见过孟萱真正哭泣时是什么样子,但她无法不对这虚假的哭泣产生同情,谁让这么假哭的是一个美少年呢?


    瑶光对他微笑,“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琴语嫣然一笑,两颗大大的泪珠簌然落下,他眼里还含着泪,可是脸上带着笑,他仰望着瑶光,目光羞涩中暗含妩媚诱惑,两只白玉般的手抬在胸前,轻轻拉开前襟的系带……


    第85章


    琴语穿了一件绯色织茶花的锦罗衣服胸襟前的丝带一拉就开露出里面的单纱圆领中衣。单纱这种织物嘛,轻,薄,柔软,贴身介于半透明与完全透明之间,十分美丽。尤其是穿在美人年轻美好的□□上时。


    瑶光正在为眼前的美好□□目眩神迷,还没反应过来呢琴语又伸手去拉中衣上的系带了。


    这下瑶光慌了不是——我说,小兄弟——这怎么回事?咱们不是正在好好说话嘛你怎么就开始脱衣服了呢?


    瑶光赶紧拉住琴语的手,“等等!等等!”


    琴语呜呜地又哭了,挣扎着要扒光自己“炼师,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让我服侍你吧!”


    不是啊——你听我解释——我说我会帮你——可我不是想这么帮你啊——


    瑶光手忙脚乱刚替美少年掩住胸口他又把小腹给扒拉出来了然后琴语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拉住她的手不放,生拉硬拽要让她感受一下他为她提供高质量服务的决心和硬件条件——


    瑶光终于崩溃了。她一手按在琴语的硬件条件上,一手捂着眼睛扯着脖子嗷嗷了三声,“啊——啊——啊——”。


    琴语给她嗷嗷懵了。


    瑶光趁机挣开他站起来,命令道:“你——先不许动!”她赶快又补充,“也不许哭!”


    “好好听我说话!”


    “我很喜欢你的陪伴。我尤其喜欢看你打香篆。但其实,哪怕你合出的香篆烧到一半断了,我也不在意。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会做什么,做的有多好。”瑶光停一停,轻轻呼口气,“你很美。所以,郡主才会选中你。美貌是上天所赐的,可以是一笔财富,也可以招致不幸。”


    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琴语能不能明白,但还是看着他双眼说:“我答应帮你,不仅是因为你美,还因为你有灵性。”你让我看到了孟萱。可能还有韩瑶光。


    “所以我不会用与郡主对待你一样的方式对待你。因为一旦那样,我就很难再碰触到你藏在内心里的,更美也更迷人的东西了。”


    郡主这种行为,用曹公的话说,是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其片刻之趣兴,是个滥淫的蠢物,她韩瑶光虽然不敢自称比郡主所为高明太多,但她心里坚持一条,男欢女爱,必须得建立在某种平等的基础上,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杵臼而已。


    瑶光说完,静静看着琴语。


    琴语显然听懂了。他正一正衣服,肃容合掌而拜,“方才是我唐突了炼师。万望您原宥。”


    瑶光一笑,“你这样就很好。来,你坐在这里,我为你画幅画。”


    琴语早听说瑶光之所以能来的第二次就成为入幕之宾,乃是因为她给老郡主画了幅画像,老郡主视若至宝。


    他再次拜谢,然后叫人取来笔墨纸砚等物和一张矮脚长条几方便瑶光作画。


    瑶光笑道:“我有惯用的画具,叫人取来便是。你来,我告诉你要怎么摆姿势。”


    瑶光命人去她的别院取来她的各种画具,让琴语依旧穿着这身绯色的袍子,一手支着头,侧卧在茶室内,身后是那炉还未燃尽的香。


    多好的模特啊!


    而且还是自愿的!愿意配合我!不会一味僵硬羞涩!


    老子想画人体的手早就按捺不住了好嘛!上一次画人体可是穿越之前!不不不,我还得暂时再忍耐忍耐,别吓着孩子。


    这幅画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完工。


    瑶光技痒已久,效率惊人。她借鉴了在太妃那儿看过的几张美人图的意境,糅合水墨画与水彩的画法,画了一副写意画。


    画中的琴语只有一个背影,难辨雌雄,乌黑的长发有些散乱,有几缕从发髻中散开,落在茶室的薹上,绯色的衣襟半开,这位美人的寂寥就如身后袅袅而升的无声轻烟一般,虽然无形,但却弥漫于室内,甚至在观画者鼻端浮动萦绕。


    瑶光画完后让琴语去请常悦。


    常悦惴惴不安来了,一见这幅画,立即拉着琴语齐齐下拜,“炼师再造之恩万难报答!”


    常悦又看了会儿画,哭得比不久前的琴语还痛呢,废话,她们暖云深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养到这么大,其间淘汰过多少次?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结果才接了第一个客人就报废了?报废了!还有可能造成品牌公关危机!特么的我们做错了什么啊?


    郡主不告而别之后,常悦等管事肯定要将琴语是怎么服侍的过程事无巨靡复盘呀!可不管复盘了多少次,结论都是:我们并没做错什么啊!


    真是气死了!遇到这种缺德客人倒了八辈子霉了!可特么人家是郡主!跟当今皇帝喊叔叔。我们能怎么办?


    今天瑶光一来,常悦就暗搓搓地推荐,炼师今天可还要琴语作伴啊?


    按平时的行情,瑶光虽然成了VIP顾客,还由老郡主代付了一年的年费,可她才来了几次?要跟美少年共效于飞,那还差着一两千两银子的消费呢!


    但是现在琴语眼看著名头要坏了,可顾不得了!只盼着他能接个客人,韩瑶光再美言几句,留个五星好评啥的,暂时挽救一把,把公关危机度过,然后再想别的招儿吧。


    万万没想到——人家韩道长是大触!瞧瞧这幅画吧,这画虽是写意,但画法和寻常写意又迥然不同,美人的散发,衣襟,衣褶也不知怎么画的,异常灵动,活灵活现,似乎下一秒画中人就会转过身来,看得久了,甚至会有种错觉,仿佛画中香炉里的烟在不断盘旋变化。


    常悦负责美少年们的素质教育,自身的鉴赏水平自然不低,她立刻做出判断:此画价值千金。


    常悦满面堆欢,忙又叫了一群美少年端酒菜上来,她亲自服侍瑶光用宵夜,再饮几杯甜丝丝的桂花酿,“观主大人曾言炼师为她画了幅画像,精美绝伦,世所罕见。我们听了都极向往,可观主大人何许人也,她的画像我们又哪有眼福看到呢?哎呀,没想到!我的黄天菩萨,我们琴语这是什么福分呀,竟能入得炼师的眼!炼师竟然愿以他为画。哎呀,哎呀,这让奴说什么好呢?”


    除了慇勤招待,常悦非常大方地说,免单了。并且希望瑶光还能再多来几次,再为琴语画几幅画像,如果有别的孩子炼师看得上眼的,尽管说,都能拿去当模特!


    瑶光心想:白嫖还能有免费模特?值了。


    一个急着给手中的潜力红牌刷声望值,一个技痒许久没有模特,双方一拍即合。


    画卷墨迹一干,常悦当即要差人骑马去郊外墨宝斋一位画师的住所,请他糊裱了,尽快拿回来。


    瑶光见常悦急成这样,弄得琴语也很紧张,忙放下酒杯劝他们,“画要糊裱好总也要几天功夫。哪里就这么火烧眉毛了呢?”


    常悦皱眉急道:“炼师不知,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中秋之后到重阳之后,这一个月历来是京中贵女们尤其是女冠们大肆出游寻欢的日子。重阳过后,天气渐冷,贵族女性们就不怎么出门了,更别说来梨溪山了。


    故而,每年中元节到重阳这段日子,是暖云深培养好的少年们的“毕业季”。应届毕业生琴语要是在今年的招聘会上找不到长期饭票……


    “要是这段日子琴语没有重新获得一位愿意长期供养他的客人,唉……前途堪忧。”常悦显然根本就没把瑶光当做潜在人选。


    瑶光不由想起孟萱。当初韩瑶光版特意编排双人舞,也是为了避免孟萱落入“前途堪忧”的境地吧……


    “夫人不必担忧。”瑶光指指茶室两边的米纸槅扇门,“画并不一定非要是画卷、画轴啊。”


    常悦立即醒悟,大喜过望,再次拉着琴语跪俯拜谢,“炼师这是再造之恩呀!”


    瑶光微笑:“如果有生丝、熟绢的屏风,那就更好了。”


    “这不难!有的是!”常悦立即命人抬来了两座座屏和两扇屏风。


    常悦这么积极,但瑶光却不打算立刻动笔。


    她小命刚捡回来,不敢再漏夜画画了。


    她和常悦约好,明日正午过后再来。那时光线和现在不同。她也需要时间琢磨琢磨怎么画。


    其实是不需要琢磨的。等身高的人体肖像她画过很多。


    她只是想回自己的屋子睡觉而已。


    看常悦这个热情劲儿,要是她同意,恐怕巴不得留她在暖云深住下呢。


    其实这也不是不可以。


    老郡主年老忌讳多,灵慧祠里不管谁生病了,都得出去住,痊愈之后一个月才能再回来,要么就她自己搬来别院住一个月。


    所以虽然老郡主也每天派人来探望,倒也特地嘱咐瑶光这阵子很不必回灵慧祠。


    现在点心店上了正轨,瑶光最近也没什么心思再搞新产品,干脆就在别院常住一阵。就当是休年假了。不过,她长了个心眼,特意请张师姐又做了一个安慈太后灵位,在别院几间正房之中找了个好方位,用屏风围出一角,设了案几神龛并香炉蒲团等物,依旧每日按时供奉。


    翌日,未到午后,常悦已打发两个婢女赶着一辆小骡车来了,说是来帮瑶光拿画具杂物的,还送来一份中秋节礼。


    瑶光让婆子们准备了一份回礼,欣然乘车而去。


    到了暖云深,自然又是好酒好菜美少年招待。


    暖云深准备的酒都是素酒,也就是未蒸馏过的果酒、米酒,喝起来还不如啤酒度数高,浓稠甘甜。瑶光酒足饭饱,藉着微醺酒劲在暖阁里睡了个午觉,醒来后由婢女们服侍梳洗,这才开始画画。


    隔日便是中秋。


    瑶光和薛娘子、吴嬷嬷、竹叶、小竹,又叫上秦婆子,多宝夫妇,在松鹤楼订了两桌席面来别院,欢聚一堂,搞了搞佳节慰问,和店铺邻里、炊具行木器店等互有往来。


    这天晚上薛娘子留宿别院和瑶光共度中秋。


    婆子们在花园中摆了桌椅,准备好瓜果月饼等物,因此时山上晚间已颇冷,瑶光又病愈不久,就又立起了帷帐。


    瑶光和薛娘子坐在帷帐中,只见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月凉如水,不远处溪流潺潺,花丛中秋虫啾啾,夜风吹得两岸花木树叶簌簌作响,更助凄清。


    两人坐着谈笑一会儿,薛娘子察觉到瑶光有些愁绪,只握一握她手,并无言安慰。瑶光回以一个微笑:“照姐姐,耽搁你与家人团聚了。”


    薛娘子摇摇头,“我母亲早逝,父亲续娶后又生了许多儿女,这时承欢膝下,正是一家团圆,我嘛,节礼送一份,尽了孝心,皆大欢喜。我若是真跑去凑一头,人家反而怪我不识趣。”


    瑶光轻笑一声。


    每逢佳节倍思亲。


    她原先的世界现在是否也是中秋?她的父母不知现在怎样了。在她航海失踪后,估计她父母会伤心一阵子,然后继续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他们从来都是这么教她的,先把自己日子过好,再说伴侣、子女、他人。每个人都是自成一体的,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她现在真的希望她父母可以贯彻这种想法,不要一直为她的离去而难过,努力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同一轮明月下,宫中中秋宴会可要热闹得多。


    宫中宴席一结束,大周皇上就派了太监将月饼、花篮、桂花酒等物以太后或是皇后名义送至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家中,以示恩宠器重。


    隔日收到皇帝礼物的人家便会叫女眷进宫谢恩。


    这是大周开国大帝搞的,有个“君臣一家亲”的意思,其后便成了惯例。


    次日太后长秋宫中十分热闹。


    送走命妇们之后,太后将自己家的几个女眷留下用午膳。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渤海侯夫人和她的女儿崔英洁,还有她的大侄女林婉素和最近陪她住在宫中的堂侄女林绮。


    太后让人在炕上摆了小桌,携了众人入内室,叫宫女们将一个花梨圆炕桌搬到炕上,一手携了林婉素,一手拉着崔英洁上了炕,又叫崔夫人和林绮也上炕坐,“我们娘儿们这么上炕坐着,又宽绰,又亲香,总归都不是外人,又是大节下的,不拘礼了。”众人只得称是,陪着太后上炕坐着,小太监们流水般将酒馔果品摆上。


    众人陪着太后吃了饭,闲话家常,崔英洁和林绮正是韶华玉貌之年,林婉素未出阁前也一直得太后喜爱,几人说说笑笑,把太后逗得很是开心,倒也其乐融融。


    一时饭毕,太监们撤了菜肴碗碟,宫女们端上几个精致盘子,里面放着四样不同细点,一样龙须酥糖,一样岩浆蛋糕,还有两色果冻。


    太后指指岩浆蛋糕和两色果冻道:“这几样是京中最近时兴的点心,也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是难买些。皇上特特地派人买了来给我的,你们也尝尝。”


    渤海侯夫人道:“皇上待娘娘真是至孝。这点心再金贵,也是样点心罢了,难得是这份孝心。唉,我那傻儿子,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心,我也能闭眼了。”


    崔英洁知道她老妈又要旧事重提,想请太后在皇上面前给她不成器的哥哥美言几句,忙把话题岔开,又给母亲递个眼色,喜滋滋向前一探身子,指着那盘如金晶般的果冻道:“这个点心,莫不就是灵慧祠做的‘金风’么?我未进京时就听人说过,这点心是太清宫的几位真人们吃的,仿佛是用山间云雾凝成的仙露做的。常食能使人身轻体健。”


    她对林婉素、林绮嫣然一笑,“两位姐姐可都尝过了?他们家这点心现今一日只卖十盒,我派人去了几次都空手而归,若不是在姨母这儿——唉哟,该说若不是皇帝表哥这份孝心,我怕离京时都还尝不到呢。”


    太后被她这通马屁拍得通体舒泰,笑道:“那你就多吃点。”又叫宫女,“还有这点心么?包一些给英姐儿带家去。”


    林婉素、林绮和崔英洁没见过几次面,但已知道她的为人。她兄长调戏韩瑶光被暴打了一顿,抬回家去才发现牙齿掉了好几颗。别说他这事闹得京城无人不知,皇帝正恼他,便是没人知道这事,他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正忙着找高明牙医补牙呢,又哪敢面圣。崔家本指望这次进京能将世子之位给定了,现在弄成这样,哪有不恼恨韩瑶光的。


    崔英洁进京后,三五不时便往宫中来,打得什么主意,大家都知道。林婉素还罢了,林绮和她已经明里暗里激情碰撞了几次了。林绮自问没得罪过这位渤海侯家小姐,可崔英洁仗着自己手里有钱又和太后血缘更近,几次三番想给林绮使袢子呢。


    这么个人,旁人避让着她,她瞧你不顺眼还要暗中踩上一脚才顺意呢,韩瑶光大大得罪了她家,她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夸灵慧祠做出的点心。


    果然,大家吃着点心,崔英洁本来满脸喜气,吃了一口“金风”之后轻轻“咦?”了一声,面有诧异,又赶快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强颜笑了笑继续吃点心。


    林绮心说,来了。嘿,且看你要做什么戏。


    第86章


    崔英洁这番做作看得林绮低头冷笑取了块岩浆蛋糕放在自己面前,道:“旁的不说,他们家这味点心味道真是一绝,吃的时候又有趣,名字也怪好玩的。”


    林婉素也知道崔英洁要搞事但她向来厌恨韩瑶光,因此只对林绮笑了笑,还推波助澜跟太后说:“姑姑怕是表妹并不爱吃这‘金风’。”


    太后放下茶盏看向崔英洁。


    崔英洁只得强笑道:“姨母,并不是这点心不好吃只是……”


    她吞吞吐吐,脸色变了几变才小声说,“我原也以为这点心是了不得的仙露做的这会儿一尝,倒和我们那里用石花菜做的‘燕菜糕’像是一样的东西。”


    渤海侯夫人忙斥道:“胡说八道!燕菜糕是用海草榨的汁儿做的贫苦人家吃不饱饭才用那个撑肚子的这灵慧祠的点心如何能一样?”


    崔英洁嘟了嘴低头却还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小环给我做着玩过的,就是一样……”


    渤海侯夫人狠狠瞪她一眼,她才住了嘴。渤海侯夫人又忙对太后笑道:“娘娘,她小孩子家不懂事随口说的。我听说这点心要一两银子一块呢,怎么可能是燕菜精掺水做的。”


    林绮心说,呵呵。你们母女一唱一和挺美的呀。


    太后面上微露出不悦,问崔英洁,“你别怕。跟我说说,那燕菜糕是怎么做的?”


    崔英洁道:“姨母,我们渤海郡临着东海,海边有一种叫石花菜的海草,退潮时在海滩上就能捡来。这草榨出汁后加在糖水里,放一会儿便能凝固成型,也是这样透明的凝冻,夏日常有人推车叫卖的。这东西吃了能饱腹,故而许多吃不起饭的,家里就到海边捡些石花菜,榨了汁掺在一碗水里,就略可饱腹了。”


    太后一听,我去,这特么不是和观音土是一样的玩意么?!当时色变。


    林绮和太后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一看太后脸色就知道这次韩瑶光怕是要倒大霉,她本想隔岸观火,但忽然间脑中灵光一现,笑问崔英洁:“崔姐姐,不知这石花菜京城可以种植么?”


    崔英洁瞟了林绮一眼,“都说了石花菜是海产,京城又不靠海,哪里去种?”


    林绮一笑:“如此说来,京城是拿不到新鲜石花菜的了。我虽不敢断言这‘金风’和你说的燕菜糕不是同一种东西,但显而易见,韩道长做这样点心并非是为着谋财。据我所知,除了刚开业那阵子,这点心后来就限量供给,起初是每天二十盒,中元前后干脆不做了,现在是每天十盒,也就是四十块。若是这点心真这么简单就能做出来,所费的不过是水和在海边随处能捡来的海草,那她为什么不多做些卖呢?”


    太后一想,那必是因为材料难得。才开业时卖得多是不得已,为了打响名头。


    崔英洁说不过林绮,哼了一声道:“没准,她就是要故弄玄虚呢?又或者,是她自己也知道这点心暴利太过,心虚了!”


    太后若有所思,林绮掩口轻笑一声,默默吃蛋糕了。


    林婉素和韩瑶光年纪相仿,从小就不喜欢韩瑶光。不仅因为韩瑶光是个“别人家的孩子”,更因为端王……后来她嫁了人,端王又成了自己妹夫,这种隐秘的心思却时不时会像毒蛇一样跳出来在她心尖儿上咬一口。


    她微笑道:“说起韩道长,我前日见到元康郡主还问起她呢。”说着把元康郡主去翠谷戏楼听戏遇着韩瑶光的事说了,可故意不说韩瑶光是陪着老郡主去的,“我还劝元康呢,这戏楼常有男人出入,这翠谷嘛……”她以袖掩唇,羞涩道:“两年前礼部巡礼大人不是还带人整肃过么?虽说是整肃过了,可毕竟风评不好。她一个闺女还是不要常去这种地方才好……”


    崔英洁忙故作天真追问,“表姐,那翠谷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巡礼大人要带人去整肃?整肃什么?”


    太后想起这件事来,忙以眼神制止崔英洁,又看了林婉素一眼,“想来是她陪着她师父去的。”老郡主喜欢听戏看热闹,此事宗室中人皆知。


    林婉素垂首道:“我想也该是如此。不然,她是为安慈太后祈福出家,流连戏楼算怎么回事呢?可听元康说,她还在翠谷置了别院,最近一直住在那里,都不住在灵慧祠了。翠谷不是还有个暖云深吗?那个地方呀,听说……”


    太后焉能不知道暖云深的,她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拍桌子。众女顿时都肃容正襟危坐。


    太后先看了林婉素一眼,意带谴责,暖云深是什么所在她也知道。前阵子广泰公主还带着几位郡主去游玩过。不过,这些公主、郡主不在三界内,跳出五行中,谁叫人家爹爹、叔叔、哥哥是皇帝,别说当了女冠的,就是嫁了人的,丈夫婆婆还要向她们行臣子之礼,妇道妇德根本管不了她们。可崔英洁、林绮都是未嫁闺女,林婉素就不可在她们面前提这个所在!


    还有,就算韩瑶光真去了暖云深寻欢作乐,这可是皇家大丑事!怎么能这么说出来!便是真的,也得当假的!


    “这必是误传。韩瑶光我是知道的,她这人最是孤高自许,断断不会做出这等事。”太后严厉地审视众人,“你们再遇到谁这么说,也要如此教训说这话的人!”


    众人口中称是,但心中各有打算。


    渤海侯夫人母女和林婉素一起出宫时,林婉素悄悄跟姨母、表妹嘀咕:“姑母且看着吧,太后娘娘表面上替韩瑶光说好话,其实呀,这些话已往心里去了!”


    崔英洁惊喜道:“表姐!”


    渤海侯夫人比她们更了解亲姐,嘴角带着一抹冷笑,“那个点心的事就够她恶心的了!何况还有这些不守妇道的事情。”


    林婉素又问,“姑母,表妹说的燕菜糕果然是和‘金风’一样的东西么?”


    渤海侯夫人不言语,崔英洁笑道:“就算不是一模一样,也有八九分像。表姐,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林婉素眉峰微动,“哦,原来表妹还有后招呢。”


    渤海侯夫人冷哼道,“这京城原轮不到她韩瑶光横行!打了我儿,还想当没事儿一般过太平日子?”


    当晚太后果然寻了个由头把皇上叫来了——请皇上来尝尝灵慧祠的点心。


    母子闲话一阵,太后说起韩瑶光,“……是去给安慈太后祈福,却整天跑来跑去的。今儿个在京城门口打人,明儿个又在翠谷戏楼听戏,竟没一刻安生的。我听说她在翠谷还置了别院,最近竟住在那里了,连灵慧祠都不去了!那个人是个什么性子,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把个六郎迷得至今不愿娶妻!呸!”


    太后张了张嘴,本想说,儿啊,你是不知道,你爹还曾想让她入宫服侍呢……但这种话她实在觉得羞耻,说不出口。作为太后,暖云深这种地方更是不该知道。


    于是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偏太妃还总说她孝顺。哼,我那老妹妹一辈子心慈手软,给她蒙蔽了。瞧着吧,就算是千年的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皇帝见越说越不像话了,本还想为韩瑶光辩解几句,但一看这话锋转到太妃身上了,担心他若说了什么更使得太后觉得他总护着太妃,对太妃更加不满,于是便不吭声,半晌道:“我派人瞧瞧。”


    太后气顺了,又跟皇帝拉里拉杂说了半天话,又想劝他选妃充实后宫。


    皇帝不胜其扰,皱着眉又听了一会儿,李德胜掏出怀表看了看,赔笑道:“皇上,工部郑大人、王大人的奏章……这时辰已到了,您瞧……”


    后宫的事太后能发话,可涉及朝政她可不敢过问,太后只好放皇帝走了。


    皇帝进了太极殿走,站在御案前整理了一会儿桌上的水盂、砚台,方道:“你宣十七郎来。”


    李德胜道:“临嘉公子怕是已回府了。宫门也要锁了。”临嘉是十七郎的字,皇帝亲赐。皇帝前阵子还赏了他一座三进小宅子,便在宫城外不远的福康坊内,这会儿要赶着去叫人,也来得及的。


    皇帝说:“你只管去叫。”


    李德胜心知不妙,只得命人去了。


    不一时,宫娥来报,太妃来了。


    皇帝忙起身相迎,太妃笑微微地摆手,“四郎,你坐下,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太妃身后两个侍女抬着一块大方牌似的东西,上面盖着一块绸布,太妃将绸子一掀,原来是一幅画,只是还未装裱,这画颜色比寻常画作浓艳鲜明许多,即使此时已是夜晚,在灯光下,画中人物的纤毫毕露,神态逼真。


    皇帝不由走近细看,才见这画无论用笔、颜料还是技法都与常见画卷迥然不同,颜料似乎可以一层层堆砌,人物肌理丰腻,眼神灵动,无论是坐在山石上的妇女,还是她身边那两个幼童,全都呼之欲出。


    他仔细看了,方看出这画画得是观音和座下金童玉女。这种观音像其实最为常见,从民间到皇室都常有求子的妇人喜欢挂在卧室中,但寻常所见观音像中,菩萨必然是金光灿灿,金童玉女各侍立一旁,但这幅画中,画画的人故意将他们画成了母子三人,慈母无限怜爱,两个幼童孺慕之情,见者感动。


    “这画是件宝物。”皇帝笑着跟太妃说,“这是谁画的?”


    太妃笑道:“是瑶光那孩子才画好的。她本想着中秋前给我送来,不料感染风寒,数日卧床不起。这几日才将将好了些。你姑祖母年纪大了忌讳多,她才病了便叫她移出去,暂住在翠谷了。”说着长叹一声。


    皇帝扶了太妃坐下,“这画该好好地裱起来,可我瞧着,竟不知如何下手。”


    太妃笑道:“这也不难。她都想好了的。做一个木框,像画屏那样镶起来挂在墙上。图样她都给我画好了,只是山上找不到有那手艺的木匠。”


    皇帝心中明镜一般,知道太妃不过是藉机向他透露韩瑶光住在翠谷是因为生了病,老郡主忌讳,并无不敬之心。


    他心中揣摩,倒不知道是哪一位给太妃透了消息。


    母子两人说了会儿话,太妃又问端王怎么没能赶在中秋前回京,皇帝说是另领了要务,沿两江巡查,连遇见几件大员舞弊之事,怕要等到重阳前后才能回来。


    送走了太妃,皇帝问李德胜:“今日太后都留了谁午膳?”


    李德胜躬身道:“渤海侯夫人母女,曹尚书长媳,还有林姑娘。”


    皇帝轻哼了一声,“曹芳长子现任何职?”


    李德胜道:“六品翰林院编修。”


    皇帝冷笑道:“何时无品阶的臣妇也可进出宫闱了?”


    李德胜面上带着笑,温言道:“太后恩宠,开个特例,也无伤大雅。”


    皇帝又问,“我记着,曹芳还没抱孙子呢?”


    李德胜道:“陛下,正是呢。他长子倒有个女儿,四五岁了吧。他二儿子年纪小,还没说亲呢。”


    皇帝背着手在御案前走了几步,缓声道:“去年云州没一个举子考中进士,当年我在云州时可不是这样啊……”


    李德胜忙道:“陛下当年在云州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云州渐呈一派欣欣向荣之相,州府之下明顺县、慈化县现今有塞外小江南之称。俗话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而后方知读书。地方教化原就是如涓涓细流,日夜滋润,陛下怕是要派几个能干的年轻官员,去抓一抓,怕是几年之后云州就有举子能金榜题名了。”


    皇帝一笑,“今夜是谁在文渊阁当值?罢了,明日再下诏吧。我写个条子,你明日记得提醒我。”皇帝提了笔,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曹芳长子擢升五品翰林供奉,赴云州教谕。


    李德胜在一旁伺候笔墨,再将纸条用纸镇压好,他脸上一派平和温文,心里却暗自发笑。皇帝近日来实在是厌烦了太后的那帮亲戚。


    镇南侯府在当年皇帝还未登基时虽没使什么绊子,但也寸功未立,太后又对皇帝一向平平,这几年不知收敛,眼看已惹了皇帝厌恶,还一劲儿蹦跳舞扎呢。唉,究根归底,是老皇爷在世时怜惜元后连生四子一女全部未能养大,才对后族多有恩宠。可就这样,老皇爷也看得出镇南侯林家没什么出色子弟,若是老老实实的,也就再保他们一代的富贵,如此罢了。偏太后至今看不穿。还想着要给皇帝塞给侄女、外甥女呢!


    那渤海侯夫人更是未出阁时就当了皇帝小姨子,大半辈子荣华富贵受人追捧惯了,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还真当自己是当今圣上姨母呢?


    崔家母女才进京没多久,恐怕还没人手、门路去翠谷打听消息,所以这韩瑶光移居翠谷的事必是曹芳长媳林婉素告诉太后的。皇帝这人可记仇,今年年初端王府宴会上林氏不是也插了一脚么?让韩良娣当众献舞?你们一群连个品阶都没的,叫我老爹亲赐的、我亲封的六品良娣跳舞给你们助兴?你们是打谁的脸呢?


    好吧,今儿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那林氏至今没生儿子,丈夫一去云州教化不知会去几年。若是不想叫丈夫在千里之外生出庶长子,必然得想法子跟着去的。如此一来,太后面前少了个嚼舌根的人,可以清净不少。


    这时宫人来报十七郎来了。


    皇帝和端王一样很喜欢这个小堂弟,招手叫他过来,先问了几句话,又叫李德胜,“去给十七郎拿些点心来!”


    李德胜知道这必是要说什么秘密的话了,连忙躬身退出。


    皇帝拉着十七郎的手说,“我有一事。关系皇家颜面。虽锦衣卫众多,不能托付。只能交给你来办。”


    十七郎激动了,皇帝堂兄这太看重我了啊!当即拍胸脯答应道:“临嘉必不负陛下所托!”


    “甚好。那翠谷你是去过的。你设法潜入,查看韩瑶光日常行踪!”


    十七郎:……


    哥,你不带这样坑我的!


    这活儿忒也不体面了!


    第87章


    八月十七的太阳照样升起。


    长舌妇林婉素并不知道自己丈夫马上要被派去边疆支教自己还得哭求公婆让她跟去。


    瑶光更不知道昨夜宫闱之中暗生波澜有人说她坏话。


    瑶光歇了这几天身体渐渐恢复,这天早上吃了简单早餐就骑上豆沙去了刘寡妇那儿。


    一路上草色苍苍,上有白雾,山上已经颇冷,她出门时竹叶专门给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此时若不走在太阳光下,还会打个寒噤。


    她从翠谷之上的山路向后山走去只见山谷中绿草茵茵刘寡妇家的院子后面那块荒地上又多了圆滚滚的几只白羊儿。


    自从瑶光的点心店开起来刘寡妇卖牛奶赚了些钱,眼见点心店要的奶多来越多,还跟别的农户订了牛奶,她咬咬牙将这阵子赚的钱加上自己积蓄又买了三头带羔的母羊。她是这么想的牛虽产奶多,但这牲口也大,吃得多,住的棚也大吃草的地儿也得平整,羊呢,个头小灵巧,不用专门到草场放它们,她房子后面有块遍布石头棱子的荒地,种不得蔬菜庄稼,倒是再养十头山羊也放得下。羊多了,奶不就多了么?且山上的道士们是吃羊肉的。生了小羊,公的就养大吃肉,母的就留着配种挤羊奶。


    瑶光去到刘寡妇家,是想问她再要些羊毛,准备自己捆毛笔和刷子。油画要用较硬的笔,大周的文具店可没卖这种笔的,全得她自己做。这几日她每天到暖云深画半天画,前阵子又画了壁画和几幅油画,笔消耗得很快。


    刘寡妇早预备好了羊毛,又还拿来一个小篮子给她,“炼师,前儿有几头羊钻到刺儿抓地里了,身上挂了好多刺儿抓,我只好用刷子给它们刷毛,不想在它们胳肢窝下面刷下来好些特别软的毛。炼师您看看,这些合用不合用?我想着,这不马上要冷了么,用这个打个毡垫倒软乎……”


    瑶光接过来篮子一看,乐了。这些绒毛就是山羊绒啊!


    她从前去苏格兰旅行的时候跟着旅行团到高地,一路上参观了各种工厂,做威士忌的,做奶酪的,做羊毛衫、羊绒衫的,做巧克力的……


    她又拿起刘寡妇说的刺儿抓看了看,觉得这个苍耳似的东西,就和人家苏格兰老羊绒厂里用来梳羊绒做绒条的那种植物差不多。


    瑶光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教刘寡妇纺羊绒线呢?然后织成毛衣、围巾卖?哎呀,人家爱马仕不是也做羊绒毯么?他家的羊绒毯真是又舒服又暖和……在秋天的清晨,披上一块羊绒大披肩,天哪,骑着我亲爱的小豆沙,漫步在晨雾氤氲的山谷……多舒服啊!我和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之间就差了一块羊绒披肩!


    瑶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跟刘寡妇说:“刘嫂子,这可是好东西。你先别声张,多梳一些攒起来,回头我教你怎么用这个纺线……”她猛地拍一下脑袋,哎呀,刘寡妇不是还养着好几头绵羊呢么?教她剪羊毛纺毛线啊!这样她每年冬天就不用杀羊卖羊皮了!羊能留着过冬,说不定冬天还能有鲜奶呢!


    瑶光想到这儿又赶紧说:“刘嫂子,你这些羊今年冬天不用杀了!哎,这会儿我没法细说,总之,你得先预备上干草,多割些草晒干了——不,你到山下农户直接买他们的麦秸秆、谷子杆什么的,运到山上当过冬粮草!等我整理个章程,教你!哈哈哈!”


    刘寡妇看着傻笑的瑶光,认真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张罗。”


    韩道长为人亲切和善,她说的那些主意尽是些别人想不到的。


    人家就能把牛奶羊奶变成什么黄油、奶酪。还能用这些东西再做出好吃得不得了的点心。中秋节大家互送节礼,她也收到一份灵慧细点的礼盒,这才知道原来大家说得不错,人家的点心确实是新巧极了,说是神仙吃的也不错。


    最难得的是韩道长并不藏私,似这种怎么将牛奶摇晃成黄油,怎么加酸水凝成奶酪,她都教给她了。这下可好了,牛奶羊奶做成黄油奶酪,就能放得更久些,若是做了干酪,能放一年也不会坏。现在她每天自己留一筒奶,做成黄油或是软酪,也有村人向她买的。村里人家虽做不出灵慧祠的神仙点心,但自家做饼子的时候加一块黄油进去,或是吃馒头片时涂上那么一点儿软酪,就香的不得了,给孩子们解解馋。


    这小生意也让她多了点进项。


    瑶光拿了些粗硬的羊毛和一团羊绒回了别院,俯在书桌上把记忆中参观羊毛衫厂能想起来的细节一一记录下来,又画又写,只忙到中午,犹自乐此不疲。


    竹叶和吴嬷嬷赶在她午休时押运着两大车东西来了。这些全是囤在退思居库房里的东西,其中有换季衣裳,布料皮毛,厚点的被缛,还有许多韩国公子府的旧物。退思居地方不大,当初瑶光出家时又是临时领了圣旨,只有几天时间准备,东西搬来后就堆在库房中,期间也试着整理过几次,但都没成,后来又忙着开店,谁还顾得上。这时瑶光的别院也收拾停当了,刚好要在这里长住一阵子,又正赶上换季,就借这个机会好好整理一番。


    一过中秋,山上气候立即凉了下来,林中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蝉鸣,但即使在正中午,若是只穿了一层单衣,走在树荫下也会觉得凉意森森。


    今天趁着太阳正好,瑶光便和吴嬷嬷竹叶一起把箱笼打开,先寻出了许多春秋时和冬天穿的衣服,在院子里拉起交错绳子,挂起来晾晒,再用藤牌子拍打蓬松。


    瑶光想起自己刚穿越时冻得披着被子砍家具烧火的情景,不禁好笑。笑了一会儿又发愁,今年冬天在山上过一定会更冷,到时候怎么过啊?梨溪山主峰海拔估计比京城高了有一千五六百米,就算屋子里到时候生着火炕和地龙,可她难道就不外出么?


    这时代又没有鸭绒衣……


    哎?等等,为什么这时代没有鸭绒衣呢?明明有鸭子呀。在绿柳庄的时候,她还看见过有庄仆的小孩子在草鞋里塞上毛絮保暖呢,那显然大家也知道这东西能保暖,都做鞋子了,为什么不用来做衣服被子呢?


    跟吴嬷嬷、竹叶等人讨论了一会儿,瑶光明白了,鸡毛鸭毛可以填在草鞋里保暖,却不能穿在身上,太扎了。瑶光一想,可不是么?现代的羽绒衣,那羽绒都是非常细小的,是鸭子、鹅紧贴皮肤的那层细绒。要收集足够做一件羽绒衣的细绒,估计得要十几只鸭子的绒毛吧?普通农户一年也就养几只鸭哪有这种财力一下杀十几只鸭子就为了做一件衣服?一条被子?


    再说能一下杀十几只鸭子的富贵人家,自从有了棉花,谁还穿毛裘呢?棉花衣服外面再套上皮裘貂裘那才时尚时尚最时尚呢!就是9012年不也一样么?黑涩会大哥不穿貂挂金链子出来,难道要穿个羽绒服出来才能镇得住场子?


    瑶光不管。她想念轻盈像云朵又暖和的羽绒被和羽绒枕头!还有羽绒服、毛线手套、绒线帽子雪地靴,她全都要。


    从现在开始收集羽绒能赶得及做一件羽绒大衣么?


    瑶光叫来吴嬷嬷,“嬷嬷,你和菜市里卖鸡鸭鹅的人熟么?咱们能收些人家的羽绒么?”


    吴嬷嬷跟翠溪镇谁不熟啊?问明瑶光要的是什么之后奇怪,“娘子要这个干什么?鸭子、鹅的大羽毛倒是一直有人收的,可以做扇子,贴翎子花织羽毛裙,因此倒还能买得到。你说那种细幼的绒毛没人要,可要弄来得费工夫,怕要花些钱。”吴嬷嬷解释说,因为这层绒毛很难除去,要想毫发无损弄来,那得用排夹费劲夹下来。排夹有些像做成扁嘴的铁镊子,边缘有一寸宽,微有弧度,薄而利,用的时候贴在鸭子、鹅身上,不断捏,再拔,能把绒毛褪得很干净,不会出现鸭肉皮里吃出毛根的恶心事儿。不过民间杀鸭子鹅没这么讲究,要么是用火把撩掉,要么用秘方胶泥沥青之类粘掉。


    瑶光许了吴嬷嬷十两银子去弄鸭绒鹅绒,“只管弄来!我有大用处。到时候给嬷嬷也做一个好物件。”


    吴嬷嬷见惯了瑶光异想天开,虽照例咕哝了几句,还是拿了银子去了。


    瑶光琢磨完鸭绒衣的事,又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叫竹叶提了羊毛、竹管、线绳等物,去了暖云深。


    常悦专门为她辟出了一处小院子。在这儿可以安安静静画一个下午。


    琴语是个很有天分的模特。


    和瑶光配合过几次后,他渐渐明白了瑶光所要的是什么。不是让他像世人所知的“画像”那样端端正正不苟言笑坐着,而是要放松,但又不能脑中一片空白,最好是想些什么,最好是想一些他最想要又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瑶光画他的时候喜欢在他身边放一些器物,花果,让他保持一个姿势长久地坐卧站立,但又不要他变成器物花果……这是种极微妙的区别,很难言说,可他突然间开窍了,辨明了其中的分别,她当即就知道他明白了,对他露出赞许的笑容。


    为他画了那张写意之后,她又画了两扇屏风,这两幅画中,他都拿着一把团扇,一幅中以扇遮着上半张脸,只露出鼻尖嘴唇下巴,另一幅中则只露出眉眼。画中的人是他,又不太像他。


    画还没完全画完,但不管谁见了这屏风,都会先想到:啊,美人。继而想要知道,这美人是真有其人么?他在哪儿?他是谁?他为何寂寥而悲伤?他手中那把团扇原本属于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去了哪儿?他这么难过,是因为她么?他和她发生了什么故事?


    画是静止的。可它又是有故事的。


    瑶光画这两幅画时也不跟常悦客气,要了许多名贵的原料,孔雀石、青金石、赤铁石等等,又着她去买了乳钵和一大块一指厚的玻璃板等等。油画之所以能够充分表现人物景物的色彩、肌理,更具有真实感,是因为颜料色彩更丰富,能表现出光在不同质感上的变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油画颜料可以多层涂抹。这个特点,是文艺复兴前期的画家们极想达成却限于技术而无法达成的。比如达芬奇的师兄,画了著名的《春》与《维纳斯的诞生》的波提切利,他这两幅传世之作都是蛋彩画,不是油画。什么是蛋彩画?就是将青金石、孔雀石等等矿石或是从植物中提取的颜料磨成细粉之后,用蛋清当做黏合剂调匀,画在灰泥板上的画。以蛋清调和的颜料不能多次叠加,因为新盖上去的一层颜料会将底层颜料溶化,变淡,所以,蛋彩画的一大特色就是素雅柔和,很少有极鲜艳浓烈的色彩,或是深黑色。此外,蛋清调制的颜料干得很快,难以修改。


    要让瑶光说,蛋彩画最可怕的缺点是气味。蛋彩画完成之后,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都会散发出臭味。同学们,还记得高中化学课上说到的“腐蛋味”么?蛋彩画可是有最纯正天然的腐蛋味哟!


    到了达芬奇画不朽之作《蒙娜丽莎》时,绘画界的科技进步了,画家们开始用各种胶质来调和颜料,达芬奇最初直接将蒙娜丽莎画在了白杨木板上,并多次修改。一直到他临终前,还在修改这幅画。


    瑶光画的这两扇屏风本来上面是紫丝,拆掉换成了苎麻布,色调以金红两色为主,画中的美人披发散衣,执扇站在廊下,院中遍地秋叶,廊前摆了几盆冰清玉洁的白色菊花。


    瑶光今日画了一会儿屏风,天阴了。


    她只好停了笔,叹口气道:“好在前几日都是晴天。”


    琴语走到她身旁帮她洗笔、收拾颜料和调色用的盘碟。也不知常悦和他说了什么,起初他生怕睡梦中被扔出暖云深自生自灭,现在倒一点也不着急了,“我倒希望这画永远也画不完。”


    瑶光瞧他一眼,轻轻笑了,摇摇头。琴语还是太年轻啊。受了一次重挫,便有些心灰意冷。不过,这种心境的改变对他来说很可能是件好事。现在的他,和她第一次来暖云深时见到的他有了很大差别。那时的他虽然也学会了许多讨好女人的小花招,但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年,现在,他领教了人心的多变,世事无常,气质变了。多了份神秘与疏离。或者说,清冷。他不再是那个急于付出自己的孩子了。


    对于有能力来暖云深寻欢的女人们,一本看不懂的书比一本翻开后全是白纸的书有意思得多。而且,这书现在还留有许多空白,可供她们书写,那就更妙了。


    瑶光安慰他说:“你会遇到合适的人的。来,我们今天画点别的。”


    她拉他到身边,跟他讲了牧羊少年恩底弥翁的故事。


    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每天在山谷中牧羊,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可他拥有能让月亮女神为之颠倒的美貌,于是女神偷偷吻了他一下,少年睁开眼睛看到了女神,也为她倾倒,可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女神迷恋少年,终于玩忽职守,被天帝发现。为了不让她再忘记把月亮挂在天上,天帝让少年陷入了永恒的沉睡中。不过,他也因此保留了永恒的美貌。月亮女神还夜夜与他在梦中相会……


    瑶光把琴语一绺发丝缠在手指上玩,嘻嘻笑着问他,“我想画一幅牧羊少年的画。你来当模特。”


    琴语脸色微红,“炼师有命,安敢不从?”


    瑶光拉起他,叫他用一匹苎麻布披在身上,或坐或卧。


    这时下起了靡靡细雨,瑶光怕他冷,便在室内点燃一个小熏炉。琴语取出香盒,在炉中投入几块香料。


    不一会儿,室内暖融融的,浮动淡淡暖香。


    瑶光叫琴语摆了几个不同姿势,画了几张速写,作为素材。


    牧羊少年恩底弥翁这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很受画家们喜爱,从巴洛克时期到新古典主义时期,许多人画过。卢浮宫也有几幅藏品……


    她正回忆着哪些大师画过这个题材,都是如何构图的,突然头顶有人连打了两个喷嚏!


    瑶光和琴语一怔,一起抬头,只见房梁上坐着个锦衣少年,正用手帕捂着鼻子。


    琴语大惊变色,站起来向槅扇门奔去,还没跑到门口,不知怎么回事膝盖一软,人仿佛猛然烂醉如泥似的“咕咚”一声扑街了。


    “唉哟!”瑶光赶紧跑过去把他翻过来,嚷嚷道:“可千万别摔坏脸!”还好,琴语的身体灵魂早已练就自然反应,脸是吃饭工具,就是被人暗算了突然昏迷扑街也得先护着脸,这倒霉的孩子只有下嘴唇擦破了一点皮。大约是倒地的时候嘴唇擦在编织地台的草纹上了。


    这时,那位梁上少年也跳落在地了,摸摸鼻子,讪讪笑道:“韩姐姐,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去看看牧羊少年恩底弥翁的故事。晋江的政策不允许我细说。


    第88章


    瑶光回过身看着那少年皮笑肉不笑哼哼两声“十七郎,你也挺好的嘛!”


    她不慌不忙从矮榻上扯了条锦被走回琴语身边,小心地盖在他身上,似乎还是怕他着凉,又要将一旁的熏炉搬过来放在他身旁。


    十七郎忙过来帮忙,“韩姐姐,你别生气我是想看看你……”


    瑶光冷着脸做了个拒绝的姿势自己搬过熏炉掀开炉子的铜鎏金镂刻花鸟盖子,用插在炉耳上的玉板轻轻拨了拨炉灰,眼皮都不抬一下,瞧也不瞧十七郎“你这身衣服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


    十七郎只微笑,并不答话。


    他身上穿的锦衣很明显是暖云深的美少年制服,对襟宽袍,轻薄花罗腰身收的很紧,和世家公子们常穿的庄重圆领袍迥然有异。


    瑶光继续用玉版拨弄炉中的香灰,先将香灰拢成小山状再用玉板侧边在“山峰”下压出一条一条山棱般的痕迹,然后以玉板较细的那一端在“小山”周围画出一圈圈连绵的波痕。


    十七郎没话找话:“姐姐真是妙人,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玩的。”


    瑶光无视他话语中明显的示好,“被你抢了衣服的那孩子现在还好么?”


    十七郎讪讪地嘿嘿而笑,“并无大碍。姐姐对他们倒很慈悲啊,又给他盖被子,又怕他冷的。”


    瑶光叹口气,斜睨他一眼,“你懂什么?他是我的‘作品’。”


    “嗯?”十七郎不解,“什么‘作品’?”


    瑶光不吭声,只用一双美目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在梁上偷看了那么久,还不明白吗?”


    十七郎顿觉口干舌燥,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他和这美女姐姐共乘一骑时的种种情景。


    这时,美女姐姐忽然对他嫣然一笑,十七郎心中猛然警觉,哎呀不妙!还没等他身体做出反应,瑶光挥起玉板朝他扬了一团香灰!


    十七郎反应十分机敏,袖子一挥以袖掩面同时奋力后跳,可惜,还没落地,双腿被瑶光使劲一拽,扑通一声仰面摔倒。


    他反手一拍地台,身体再度弹起,非常可惜,还没能起来就被瑶光熊扑在地。


    瑶光一跨腿一屁股坐在十七郎身上,紧紧抓住他两手手腕,目露凶光逼问:“谁派你来的?”


    十七郎给她坐得“唉哟”惨叫一声,挥着双臂奋力挣扎,“韩姐姐,我想你了,来看看你!没谁派我呀!”说着腰腹使力,不知是不是想来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摆脱瑶光的箝制。


    瑶光可没系统地学过什么武术、跆拳道什么的,浮萍拐还是为了cospy学的,全是花架子,用来打打倚云那种小碧池还行,和真练过工夫的近身肉搏可毫无胜算。她刚才又看见十七郎露了一手隔空发暗器的工夫,对他更加忌惮。当初人家轻轻巧巧就能把她从驴背上提到马上,还有堪比太阳马戏团的轻身功夫和马术,暗器她到现在也没整明白用的是什么——结论就一个,出路就一条:必须将熊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才能制住他!


    十七郎越是翻腾,瑶光越是死死钳住他双手不放,这混蛋小子还长了一副好腰,力气惊人,差点要把她掀翻了,这刺激得简直跟坐上骑牛机没什么分别了,胯部少点力量都不行!


    瑶光也没别的招儿了,咬牙切齿抓他手腕,“忽”地对着他眼睛吹口气,十七郎大约是从没见过这种骚操作,愣怔一下,瑶光要的就是这个空当,抬起屁股再狠狠往下一坐,压得十七郎差点翻白眼,痛叫求饶,“唉哟——好姐姐,亲姐姐!别这样!压死我了!”


    瑶光咬牙切齿,“再不说实话,我搞死你!谁派你来的?”说着,双膝用力夹在他腰上,拿出在搓衣板上搓脏衣服的气势用屁股把十七郎碾压了一遍。


    十七郎又是“哎哟”又是“啊啊”地连声低叫,脸涨得通红,痛苦地紧皱双眉,“别——别——姐姐我说!你别再这样了!我说!是皇兄派我来的!”


    “什么?”瑶光忽觉晴天霹雳,狗皇帝?


    看到十七郎坐在梁上那一刻,瑶光就知道这小子必是受人差遣来偷窥她的,她以为是端王,没想到是皇帝!


    狗皇帝派他来偷窥我干什么?


    瑶光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一定是渤海侯家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


    天哪……这要是让皇帝知道……吾命休矣!


    十七郎等的就是她这一恍神的瞬间,猛一用力,侧身一滚,把瑶光放倒在地,他立刻抽胳膊要跑!


    瑶光一下清醒了,要是让他就这么跑了她还能有好么?


    她双手一撑地翻起来去抓十七郎,刺啦一声把他的袍子给扯破了,十七郎这时候哪还管这个,快跑呀!


    瑶光生拉硬拽,抓住他右脚脚踝用力一拖,“嘭”地一下把十七郎拽得摔倒在地,这机会绝不能放过!瑶光跳起来纵身一跃,砸在十七郎身上,顺便藉着自身重量给这狗皇帝派来的狗奸细一个肘击!一肘子正好砸在他颧骨上。


    这下可真够狠的,别说十七郎疼得龇牙咧嘴,就是瑶光自己都疼得冒眼泪了。


    她趁机故技重施,一个熊坐压在他身上,她怕他使什么暗器,赶紧双手抓住他手腕。


    十七郎翻腾得比之前激烈得多,瑶光不敢稍有大意,死死压住他不放,盯着他双眼低声喝问,“那你打算怎么跟你的狗哔皇兄覆命?嗯?”


    十七郎忽然不挣扎了,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看着瑶光,“原来姐姐你也有怕的时候。嘻嘻,你觉得,我会怎么说呢?要是圣上知道你在这种地方和美少年眉目传情,还叫他穿成这样子……”


    瑶光劈脸给了十七郎一个耳光,一下把他打懵了,他都忘了赶紧反击了,用被她放开那只手捂着脸,一脸震惊。


    这时候瑶光哪顾得上怜香惜玉呀,啪啪啪又给了十七郎一串清脆耳光,倒也没太使劲,只打得他两腮微微发红。


    这种殴打造成的疼痛相当有限,但对于十七郎的攻击效果却相当明显,他大概从娘胎出来就没被这么对待过、也从未设想过会被谁这么对待,这串耳光带来的心理震撼比他跟人比武落败要大得多。简而言之,魔法攻击造成的伤害远超过物理攻击。


    瑶光趁着他懵逼的时候扯下自己腰带抓住他两手乱七八糟捆成一个球,然后一手按住这个球腾出一手伸进十七郎怀里摸索,果然给她找出来一个本子,她翻开一看,乐了,“你还会画画儿呢!要当我徒弟么?”


    十七郎的小本子上画了一系列五张连环画,主角自然是瑶光和琴语,她指点他摆姿势,挥笔给他作画,他关上槅扇门更衣,她把苎麻布披在他身上……居然还用简练的文言文记下了她讲的恩底弥翁的故事。


    是个合格的狗探子。要是画工再精进些,没准回去他还能画出韩熙载夜宴图呢。


    瑶光冷哼一声,将本子向身后一抛,俯身盯视着十七郎,耳语一样压低声音:“十七郎,你听,窗外风雨大作,天又马上要黑了,是不是?如此雨夜,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忽然间发现梁上有人,惊慌之下用熏炉砸死了贼人……谅来,旁人也会觉得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十七郎一听,瞳孔都变大了,但还很硬气,“别说笑了,韩姐姐。”


    他的韩姐姐坐在他小腹上笑得百媚千娇,“林九扮劫匪那一回,我也是跟他这么讲的。他也觉得我在说笑,结果呢?”


    十七郎这才脸色微变。


    瑶光感觉得到他怕了,她坐着的地方肌肉都绷紧了。


    她伸手在他凌乱的鬓角理一理乱发,柔声道:“我又想了想,你可是宗室子弟,寻常百姓都得叫你一声小王爷的,如今又领着职,怎么能死在暖云深这种地方?你放心,我把你打晕了扔到溪流里,你顺水而去,大家只会惋惜你失足落水不幸溺亡,绝不有损你清名令誉。说不定碧水元君娘娘见你俊俏,收了你在她身边做仙君呢!”她说着抚摸十七郎脸庞耳朵,满意地看到他眼中的恐惧。


    他低声威胁道:“姐姐,别逼我对你动手!我是怕伤了你才没尽全力的。”


    瑶光感到自己身下能触到的每根肌肉都在蓄力,笑眯眯对他轻哼一声,“唉,我又想了想,这样还是不妥。你死了,狗皇帝还是有很多走狗,再派来一个怎么办?难道我还得天天盯着房梁么?而且……”她又凑近他一点,看着十七郎,直看得他吞了口口水,喉结咕嘟一下,她伸手拨一下他颈上鼓出来的血管,“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貌美,又没真要害我,我这种善良的女人下不去手啊!”你这年纪,在9012还是个高中生呢!


    她的发髻也早散乱了,俯身和他说话时长发就扫在他脖子和脸上,他很痒又没法抓挠,只得扭动身体避让,瑶光故意晃晃头,让发梢扫得更勤快些,弄得他鼻尖都冒汗了,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嘿嘿,狗特务看起来非常难受。瑶光很满意。


    她嘻嘻一笑,不逗他了,十分真诚地建议,“这样吧,你回去,把在这儿看到的听到的都忘了,跟狗皇帝说,韩道长给太后祈福呢,念经念得我都瞌睡了。好不好?”


    十七郎小鸡啄米般点头,“姐姐放心,我绝不胡说。你……你先起来好不好?我、我……我被你压得好难受……我、我要喘不上气了。”


    瑶光确实有点怕把他一不小心给坐死了,但是现在还不能放他。她按着他肩膀稍微向下移动一点,想着不压他胸口应该暂时不会窒息而死或是把肋骨压断,没想到十七郎像是更难受了,两条腿不自觉地在抖,闭着眼睛紧皱双眉,鼻子里嗯嗯哼哼。


    瑶光怕他使诈,又更用力了些,一手按住她绑的“手球”,一手抓住十七郎衣襟粗暴一扯,“口说无凭,你得给我点抵押!”


    十七郎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干,再次拚命挣扎起来,“姐姐你要干什么?你放手!”


    “不干什么,我把你扒光,看看你身上有什么胎记啊,痣啊,纹身什么的,要是你回去在狗皇帝面前乱说,我就反咬你一口,说你逼奸我不成,你怀恨在心,就在圣上面前构陷我!”


    笑话,一句保证我就信了?你当我韩星子第一天出来混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韩熙载夜宴图也是狗密探画的。


    第89章 走火


    十七郎脸红得要滴出血疯狂乱动,踢腾着两腿抡起双臂腰腹不停用力要把坐在他身上这个魔鬼给掀翻瑶光一面压制他一面胡乱扯他衣服。


    十七郎也是自作孽,跟着瑶光到了暖云深神秘的后园一看,哟呵这里服侍的小哥哥们都和自己年龄相仿打昏了一个穿上人家衣服,很方便混进来,却没想到这衣服也很容易被脱掉。


    唉只怪瑶光和琴语点了个熏炉,炉子里还加了把什么香,他偏偏打小闻了一些香料就会打喷嚏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叫又不敢叫,也不敢还手真打,真打的话也不是打不过但可没把握不弄伤她。要是打伤打坏了韩瑶光皇帝那儿还好说,他端王兄回来可不会放过他。


    唉,归根结底是他没想到韩瑶光会是这种反应。寻常女子被人窥破与男人私会调笑,必然是万分羞愧,只能跪地流泪哀求呀,得是什么样的人会想到要把见证人衣服扒光反咬一口啊?


    十七郎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和瑶光扭打翻滚了几下,手倒是从她衣带里挣脱出来了,可是也没用啊,她都把他里衣给扯到两边了!什么叫左支右绌?这就是!


    十七郎又羞又气,一时间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抓住瑶光双手连名带姓喊:“韩瑶光!你住手!你——你——你——”


    瑶光狞笑:“哼哼,你想把人叫来么?那更好!我连人证都有了!”


    十七郎大急,额头上脖子上全是汗,小声嗯嗯了几声,“不……不是!你快别再……别再……啊……”


    瑶光不理他的哀求死命压在他身上去拽他衣服,还小声嘀咕,“没想到这衣服还挺难脱的呢!”


    突然间,十七郎打了个寒颤似的一抽抽,紧接着紧闭双眼,咬着下唇,痛苦地“嗯嗯”了两声,全身散劲儿了似的躺着不动了。


    瑶光吓了一跳,他本来用上臂支撑着身子要半坐起来的,这会儿怎么了?彻底放弃抵抗了?又使诈了?还是……真发什么病了?被我坐坏了?


    她正疑惑着,忽然感到身下坐着的地方一片凉津津的潮意。哈?出血了?我去你身上带着什么利器把自己给戳流血了?我怎么没觉着疼呢?真是利器么?


    她赶紧爬下来一看——


    什么血啊!没流血!更不是给他吓尿了!


    瑶光呆滞了几秒钟,脑子里有一万头豆沙恩昂恩昂叫着奔过。


    擦!走火了。


    噫,好恶心。


    你是怎么回事啊十七郎?我也就坐在你身上压着你,又没对你怎么样……


    啧啧啧,年轻人能不能好好管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啊?好吧我理解,年轻男孩子嘛,热情,总是喜欢起立问好,裤子穿紧了点要起立,摸了毛绒绒的小猫咪也起立,看到漂亮姐姐……甚至啥也没想没看就莫名其妙起立了,但你这是什么情况啊?你这也太骚了吧?


    不过,正好,这下“罪证”都有了。


    瑶光赶快把她的外袍脱了,反过来一看,水绿色丝袍下摆果然有一块不规则的水渍。


    她无耻地笑,“好了,这下你可百口莫辩了。”战利品,得赶紧收好。


    再一看十七郎,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激动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手肘半撑着身子,看着自己腿间渐渐蔓延开的罪恶水渍,眼圈都红了。


    瑶光正想说什么,没想到十七郎又悲愤又羞恼地冲她喊,“我早叫你别再那样蹭我了!你为什么不听!”他吼了两声,竟然流起泪,委屈得跟个小孩似的喃喃,“现在……现在全完了。”说着羞愤地用袖子一抹泪,只是刚抹完,眼泪又流出来了。


    瑶光脑子里那刚跑走的一万头豆沙又拨转驴头跑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跟我吼呢?


    她本来还想吐槽几句,可一看小少年委委屈屈,又是难过,又是恐慌的样子,心又软了。还有点莫名的负罪感。


    她坐到十七郎旁边,“我还没生你的气呢,你气什么?怎么还哭呢?我又没笑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十七郎颓然倒地,也不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了,瘫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泪水变成两条线从眼角往耳际流,“我、我现在失了童身,这辈子也练不成上乘武功了,还能有什么出息?”他轻声抽噎了两声,“你都知道的,我行十七,家里哥哥们那么多,我拿什么跟他们争?我母妃现在虽还美貌,可又能把爹爹的心挽住多久?我全凭武功上有些天分,这才有机会进京,眼瞅着……我现在还怎么出人头地?”他说到这儿,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雄心壮志化为泡影,今后寸功难建,更加哽咽难言,也不用袖子抹泪了,眨巴眨巴眼睛,喉头上下噎动。


    瑶光看他是真难过到了极点,忍不住憋着笑用衣袖给他拭泪,安慰道:“你是宗室子弟,难道还指望上战场抢军功呀?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天天在皇帝身边,露脸又安全,听说皇帝还给你亲自取了字,看看,多宠信你。不然能叫你来他过去的弟媳妇这儿偷窥?你就算练不成最上乘的功夫也没什么,当个狗密探足够用了!又不是每个你去偷窥的人都像我这么智勇双全的。”


    十七郎给她说的小脸一红,转过头瞪她一眼,眼里还是有气的,可是不再流泪了,“你懂什么!你又没练过!”


    瑶光噗嗤一笑,干脆一手支着头和他并肩躺在地台上,再伸手用自己衣袖给小少年擦擦眼泪,“我没练过,都把你这样了,我要练了……那还得了?再说了,谁跟你说的失了童身就不能练上乘武功了?我横行江湖班半年有余,从未听过此等谬论!”


    十七郎给她逗得破涕而笑,转眼又皱起眉,“是我端王兄说的。”


    瑶光一听,嗯?端王这狗哔?“你跟我详细说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觉着,没准他骗你呢。”


    十七郎稍微犹豫,真告诉她了。


    他从林九一伙儿手中“救下”韩良娣后,端王回京后便领着他进西山大营,从此出入宫闱,拳脚弓马剑法兵书悉心传授。


    上次来翠谷,回去的路上端王跟他说:“十七郎,以你的资质能练成上乘先天功。”这先天功是老檀家祖传内功,当年开国大帝打天下很威了一把,家中子弟无人不学,不过,并没几人能练到上乘,大多数是求个强身健体而已。端王,是目前宗室中唯一一个练到上乘的。


    十七郎听端王这么说当然高兴啊,连忙求教,端王就告诉他秘诀:“练先天功得保有童子身。你看我,二十岁之前都不近女色,这才练成了。”


    十七郎信以为真。怪不得老檀家得了天下之后就没几个人能再练成这功法了呢。


    瑶光听得哈哈直笑,“他骗你的!哪有这种邪术?偏你也信。我问你,要是真的,那皇室为什么不干脆规定宗室男子二十岁之后才能选妃?怎么都是十四五就选了一堆小老婆,十六七到了大周法律规定年龄就大婚了?哦,有这种妙法,皇帝不知道呀?他自己不也早早地娶了一堆老婆?难道他那些老婆都是摆着看的?再说了,你都十六七岁了,难道就没做过些什么醒来得换裤子的梦?我才不信呢。”


    十七郎仍然将信将疑,愀然不乐,听到她说“醒来得换裤子的梦”又觉得羞恼,“你现在破了人家童身了,还变着法儿取笑!还有比你更坏的人么?”


    瑶光笑得打跌,这大周皇室的性教育也不怎么样啊!她轻咳一声凑近一点,对着小少年耳朵低语,“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在装呢?你刚才那叫破童身的话,怕你做梦的时候早破了多少遭儿了吧?”


    十七郎面红耳赤,这时韩瑶光没再坐在他身上了,也没抓着他双手,他完全可以坐起来,可他偏偏不想动,不仅不想坐起来,还想再靠近她一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含笑意,她嘴唇上什么都没涂,却脂光唇艳吐气如兰,她侧躺着,又脱掉了外袍,只穿着淡绿色窄袖袄和葱黄色垮裤,裤脚松松散着,越发显得身体曲线玲珑浮凸……


    他看着瑶光,忽见她眼睛朝下一看,笑了,他“唉哟”一声,急忙去拉自己衣袍遮掩身体的变化,瑶光哈哈笑起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翻身骑在他身上。


    十七郎一惊,不由自主伸手去抱瑶光,手一碰到她身体又赶紧缩回去,像个还不会使用翅膀飞翔的小麻雀一样支叉着不知该放在哪儿。


    她笑盈盈看着他,双手拉住他手臂,把他拉向自己,他刚一坐起来,她就用两条腿盘在他腰上,嘻嘻笑着把他搂紧一点,带着几分认真说,“我刚才又想了想,把你扒光了找胎记太难了。我打不过你,只能……智取。”


    他心突突乱跳,喉结滚动一下,声音都哑了,“你要,怎么……智取啊?”


    瑶光一只手伸进他敞开的领口,俯在他耳边说,“你能不能就这么站起来,把我抱到临室啊?到了那儿,我自然告诉你我要怎么智取……不过,你可是知道我身份的,你敢不敢呢?”说完,她用鼻尖碰碰他鼻尖,在他唇上轻轻亲一下,笑着看他。


    十七郎像是一下子猛灌了几升烈酒,不仅脸红如血,连脖子、胸口都红了,瑶光似乎都能感觉到他此刻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她好奇又期待地等着,猜不出他接下来会做何反应。


    事实证明,这少年有跟腰力匹配的胆量。


    他定定地看了瑶光一会儿,猛地一把紧紧抱住她,勒得她“嗳哟”一声,没等这声娇喘从喉咙中发出去,他捧住她后脑闭着眼雨点似的往她脸上头上乱亲了一顿,毫无章法,逗得她想要笑,结果还没笑出来,一阵失重,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使力的,就抱着她站起来往临室走,走了没几步“嘭”一下撞在槅扇纸门上,一边走还一边紧抓着她不放,也不知是看不见路还是迷了心神,又跌跌撞撞碰在壁板上几次,就这样还不放弃在她脸上眼睛上乱亲呢。


    瑶光这才发现他一直闭着眼睛,笑着轻轻在他背上拧了一下,“你倒是睁开眼睛啊!”


    十七郎面红如酡,急促喘息了几下才睁开眼,这次终于在瑶光的帮助下找到她的双唇了,轻轻碰了碰,颤声说,“姐姐,你……你不是在骗我吧?不是在逗我吧?”


    瑶光拉拉他肩膀,小声指挥他,“看到没?门在那里。拉开它。”


    十七郎抱着瑶光进了临室,反手拉上纸门。


    不一会儿,临室传来一阵阵笑语声。


    一直躺着没动的琴语忽然默默睁开眼睛,掀开锦被,穿好衣服,静悄悄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琴语: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第90章


    瑶光给十七郎上了一堂寓教于乐的生理知识课。


    吃干抹净后十七郎累得昏睡过去。


    他醒来时,窗外灰濛蒙的细雨敲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隔着罗帐只见韩瑶光坐在书桌前执笔画什么。


    瑶光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回过头对他一笑“你饿不饿?他们刚送了晚饭来。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给你留了些吃的。”


    十七郎方觉饥肠辘辘他穿上中衣后才想起自己的衣袍被瑶光撕破了,这会儿忽然害起羞央求道:“好姐姐我的衣服藏在……”


    瑶光往窗下炕上一指,“早给你送来了。”


    十七郎扭扭捏捏撩开帐子走过来,一看果然是他来时穿的衣服,还给熨烫了一遍。他穿好衣服,不由发愁这叫他如何交差呢?而且,暖云深的人……


    他低声问:“姐姐,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瑶光轻笑,“还能怎么说?这里不招待男客,自然没人见过你。今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省得给人家招来祸事。”她轻叹一声,这世间哪有什么法外之地?除非,天高皇帝远。可那种地方,还真是韩瑶光1.0所说的蛮荒之地。首先医疗、卫生水平就不能和天子脚下比。别说在古代了,在9012年也一样啊,人人都想去罗马。


    她见十七郎有些不安之意,“你不用担心。他们比你还怕呢。”暖云深的人都是专业的。人家都嘴严。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公子是谁?来这儿干什么?没人不长脑子去问,更不敢说一句话。


    炕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十七郎掀开,见里面放着一碗虾丸青瓜汤,一盘胭脂鹅脯,几碟小菜,一碗碧粳米饭,还有一碟新月似的牛角包。


    瑶光一边继续画画,一边瞧十七郎吃饭。唉,美少年干什么都好看,狼吞虎咽吃饭都这么帅。


    他吃完了,又自己抓起炕桌上的小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茶。


    她招手叫他过来,“你来看看,我比不比你画得传神多了?能不能当你师父?”


    十七郎往桌上一看,原来瑶光拿的是他那个小本子,上面续了几张连环画,正是她刚才和他在罗帐中鸳枕上所做之事,虽每张只有寥寥几笔,还只是以墨线勾勒,男女一直背对画面看不到五官,但态尽妍极。


    他一下又羞红了脸,似嗔似怨看瑶光,“姐姐……”


    瑶光笑着把小本合上,卷成一卷敲敲他胸口,“给,拿这个去跟你的狗皇兄覆命去吧!”


    “姐姐!”十七郎又羞又窘,握着小本嗔怪,“我、我都这样了,你还取笑我?”


    瑶光偏要笑嘻嘻问他,“你都怎样了?”


    十七郎半垂着眼皮,眼波流转,低声道:“我都……这样了……”他说着,轻轻拨一下本子里的纸页,纸页飞速掀动,图画也跟着动起来。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瑶光故意冷哼一声:“哦。我明白了,你现在后悔了。”


    “我不后悔!”十七郎急急地叫道,他又认真想了想,郑重摇头道:“不后悔。刚才,你那么问我的时候,其实给了我机会的。是我自己选的。我既然这么选了,就不会后悔。”


    他说的不错。瑶光确实给了他机会让他做决定。


    可她并不觉得这时不后悔,将来便也会不后悔。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儿,十七郎幽幽道:“我长了这十几年,从小就记着要往前看,要为将来打算……凡事都要权衡利弊,三思而行……我——”他语调中有种忽然以不符合他年纪的沧桑感。


    瑶光站起来搂住他,“我明白。你要出人头地,你不能行差踏错,你一举一动总有人看在眼里……”于是,即使没人在看,你也要想一想自己做什么、怎么做才能让人喜欢。我明白。因为我穿越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和你的处境某种程度上如此相似。我们都得仰仗一点别人的势力才能活得更好,单凭自己的努力,无法做到。多么憋屈。可也得忍着。


    十七郎深深呼吸几下,搂着她的肩膀,呼吸先是拂在她鬓边,又滑到她颈窝,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小声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那样问我。就算是做梦也不敢这么梦见。我犹豫了,我问我自己,能不能就这一次,不去想什么以后了,闭着眼睛跳进去呢?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呢?我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一次么?”


    瑶光笑道,“哦,我说呢,你怎么一直闭着眼睛,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乱碰。”


    十七郎大概也笑了,胸腔轻快起伏了几次,轻轻撞在她胸上。


    “那你现在,是落到深渊里了么?”瑶光转过头,一下一下啄着他耳垂问,她的手从他肩上向下滑到他腰侧,指尖在他这件翻领箭袖外袍的织花纹路上摩挲。刚才倒没注意到,这衣服上的花纹是什么花样?


    十七郎全身猛地绷紧了,呼吸也热起来,转过头看着瑶光,双手捧住她脸,俯首亲吻她双唇。这次总算找对地方了。虽然还很生涩。


    他气喘吁吁松开她,双臂一拢一抬,毫不费力就把她横抱起来要往红绡帐边走,瑶光轻笑一声制止他,“咱们得走了。”


    “啊?”十七郎颇为失望。他平日出入都有人跟着,再想想瑶光的身份,只觉得这美梦似的机遇恐怕已经用尽了。


    “我到暖云深数次,从来不在这里过夜。我的侍从们现在想必已经等得急了。”瑶光摸摸他的脸,又笑了,“我要回我的别院了。”


    十七郎听出她话中另有深意,和她四目相对,也笑了,“我身负皇命,必须得到姐姐别院一探。”


    瑶光嘻嘻一笑,挣开他的怀抱,行个礼,“如此,十七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瑶光回到自己的别院时大约是晚上七点多钟。


    她遣退了下人,在后园凉亭里挂了一个灯笼,回到自己房中,点起灯,梳洗一番,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父母出门旅行,她在家等待小男友偷跑来约会。


    可笑的是,在这个时代,她要是想约会个单身男子,似乎只能选择十几岁的小男生。大周法定结婚年龄男女都是十六周岁。许多人在十四五岁时就定下了亲事。


    要么,就得在鳏夫里找了。


    瑶光没等很久,她的小男生就跑来了。


    十七郎从后园进来,一到屋子里正摇着尾巴想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瑶光就把他领到厅堂为安慈太后设的小礼拜堂了。


    这孩子一下呆住了,瑶光递给他小本和笔,“徒儿,为师教你第一课,静物速写。来,你这样握笔,先画线条……”


    十七郎无奈,只好一边画一边按瑶光指点的修改,过了一会儿就心猿意马,小哈巴狗一样蹭着瑶光。


    瑶光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低斥道:“用心点,这可是要拿回去给狗皇帝交差用的!”


    十七郎皱眉嘀咕,“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礼?那可是圣上!”


    瑶光嘲讽,“奥哟,那你手往哪儿放呢?这可是在圣上他亲妈安慈太后灵前!”


    十七郎涎着脸搂着瑶光乱蹭乱拱一番。


    画完了,瑶光问十七郎,“你想好明日怎么回话了么?”


    十七郎皱眉,惴惴道:“圣上一向精明多智。说实话,我有点担心露出马脚。我觉得,不如,我说在别院里看了你一会儿,没跟进暖云深。大约也能够交差了。”


    瑶光摇头,“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狗皇帝如果不是足够了解你,不会派你来。他手下那么多锦衣卫,哪个当密探的经验不比你多?”


    十七郎插嘴道:“这本子速写的法子还是季指挥教我的,他们还有一套速记对话的法子,我匆忙之间没来得及学。”


    瑶光呼气攥拳,“你看看,人家是专业的。你皇兄为什么不派他们却要派你来呢?第一,他怕传闻真有其事,到时候密探窥见了皇家丑闻,他不处置人家吧,他自己不安心,处置了吧,为了我这么个人,折损一名得力手下太可惜了,你就不同了,你是自己人,真看到了丑闻也会严守秘密,对不对?”


    十七郎想,可不就是这样?只是皇兄再英明也想不到韩瑶光的手段,他现在不仅是皇家丑闻的见证人了,还是男主角呢!这么一想,脸顿时又红了。


    瑶光轻笑一声,看到十七郎这样子实在忍不住要对美少年上下其手,一边在他身上乱摸一边还分析着,“其次呢,你们张掖家孩子多,你比其他人更想出头,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再尴尬,也会尽全力做好,是不是啊?换了别人九成九不敢跟进暖云深,你呢,肯定要试一试的。你要是回去了说没跟着我去暖云深,你狗皇兄反而会起疑。”


    十七郎不久前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童男,哪里受得了瑶光的手段,被她弄得嗯嗯呜呜的一脸忍耐之色,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了,全身的血都往一个地方跑,脑子虽然缺氧了,还没失了神智,“你说得是。那我该怎么说呢?”


    瑶光早想好了,“你回去跟他说实话就行了。就说我和琴语,并无任何不可对人言之事。光明磊落。”


    十七郎惊了,姐姐,你开玩笑么?但一看,瑶光还真觉得自己挺正直的。


    他哪里知道,指导模特这事,别说人家琴语还披着布呢,就是全果着,瑶光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美院,每次画人体的时候老师都会讲述达芬奇大师当年的艰难往事,还得给人钱偷尸体解剖来了解人体肌肉、筋腱等等是如何构成的,还有米大爷,米大爷画西斯特礼拜堂时,女圣人也是请的男模特,在胸口扣俩大碗——不过,这也造就了米大爷笔下女性形象丰满健硕的独特风格——所以啊,同学们,你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画呢?你们现在面对的是艺术!艺术!


    不仅俊男美女她画过许多,鸡皮鹤发的老头老太太模特还更抢手呢。


    十七郎略一踌躇,点头道,“好。”


    瑶光又说:“还有,你把我发现你在梁上偷窥的事也告诉他。还有我打你的事。”


    十七郎“腾”一下脸红了,“这哪行?”


    瑶光摇头叹息,“蠢材蠢材!谁叫你事无钜细告诉他,你只跟他说,我发现了你,揍了你一顿,就行了。你说的都是实话不是?是!有没有骗他?没!他既然能派你来窥探,而不是听了闲言传闻就直接治我的罪,除了有所顾忌,还是个差不多能讲道理的人。这样的人,听了前面你说的我在别院中还为安慈太后设灵堂日夜焚香祝祷,听到你还跟着我去暖云深时就会觉得羞愧了,再看到你鼻青脸肿的,对你也深觉愧疚,哪里还会细问我怎么打的你,打了多久,打了几次,都在哪里打的?嗯?”


    说到后来,她语气、眼神、肢体动作里尽是挑逗之意,十七郎哪里抵受得住,欢呼一声抱起她就往内室跑。


    这两人一个是青春少年刚识滋味,正食髓知味贪得无厌的时候,另一个呢,是好不容易终于遇到了一个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的对手:单身,英俊,身份相当,能进行平等的对话,从某种角度说还有些同病相怜。两厢一碰,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十七郎虽然青涩没经验,可是颜好啊!他可是数代基因改良后的优良基因携带者,单想想他爹爹内宠无数,他排行又这么靠后,仍能拔萃而出,就知道他母亲定是个大美人,他自己又争气,勤学苦练,别的看不出,身材是非常好了,硬件条件这么好,就算好多时候他表现得像个面对大鱼直流口水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小猫咪,瑶光也挺满足的。何况,他还时时刻刻一脸仰慕贪恋地看着她,又百般听她指使,夫复何言。


    这一夜,欢爱无限。


    到了近黎明时,瑶光忽然感到怅然,抚摸着十七郎光滑的背肌叹气,“你要走了。”


    十七郎更难受。他第一次在铁铃寺见到韩瑶光,当即目为之炫,神为之迷,可知道她的身份后随即明白,这位美女怕是他没法亲近的——她是端王爱姬。谁能想到会有昨天的奇遇?就像美梦成真一样。所以,当她问他“你敢不敢”时,他闭着眼纵身一跳,这一跳就跳进了温柔乡中。他偷看过哥哥们的那些飞燕合德的野史杂书,汉成帝迷恋赵氏姐妹,称其肉身为温柔乡,他当时不解,经过昨夜,可叹汉成帝说得真对。


    可美梦再美,再长,终得醒来,总不能盼着太阳不要升起吧?怪不得唐明皇得了杨贵妃后会抱怨春宵苦短日高起,会从此君王不早朝。


    可是,离开之后呢?


    且不说她,他现在身边出入日常也有七八个人跟着。更何况,还有些眼红他得宠的人盯着。旁的不说,他那两位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跟他同来京城候选嗣子,现在都恨不得他办错事说错话,失了圣宠。


    要不是皇帝命他前来偷窥刺探,他哪有机会单独见到她?


    他和她又不是寻常身份,此事若被谁堪破,两人皆有杀身之祸。


    细想之下,真是后会不知何期了。


    十七郎搂住瑶光脖子,眼圈又红了,“瑶光……我不想走。”


    瑶光拥抱他,“我知道。可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不能耽搁。”少年的真情是很可贵。但他这时对她的迷恋不舍,只是因为他拥有的还太少。当他有了更多权势地位,就不会这么看重她了。


    天色将白时,瑶光送十七郎去了后园,摸摸他的脸庞,柔声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请看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章结尾时,一直在脑内自动播放梁博的“男孩”。很好听的歌,推荐大家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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