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小太监们击掌传信,崔旺知道这是皇帝从文华殿来了,忙叫醒十七郎,“小爷,快来吧,圣上回来了。”
十七郎正一正衣冠,随崔旺去了太极殿正殿书房,舞拜过,皇帝叫余人退去,正待问十七郎差事办得怎样了,从御案上奏章上一抬头,见他鼻青脸肿,吓了一跳,忙从走下来,“你这是怎么了?”
十七郎以袖遮脸,又是羞愧又有些怕,犹犹豫豫回道:“臣无能。被韩道长……抓住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
皇帝轻“啊”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轻咳一下,“你且说来。究竟怎么了?”
十七郎便按瑶光教的那样说了。先说自己如何出城、上山,如何潜入翠谷,到了她的别院,然后展示两页纸,一页画的是韩瑶光别院后园,他从那里涉溪而过,偷跑进人家家中,另一张上画的是安慈太后灵位。
皇帝一看灵堂是在厅堂辟出的,虽小,但布置得极用心精致,案上供有鲜花香烛,紧邻韩瑶光所居之内室,低咳一声,将画放在桌上,用一只青玉狻猊小香炉压着,“唉……林氏这长舌妇去云州真去的不亏。”
十七郎怎么听不出皇帝话里有惭悔之意,心想瑶光姐姐果然说得不错,于是语气里就带上委屈和羞耻了,“我、我……不该跟着她去了暖云深。”
皇帝颇不自在,清清嗓子,“既然已见她在太后灵前祝祷了,知道那是谣言了,还去什么暖云深?”
十七郎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是。是我冒失了。”
皇帝停了一刻,问:“你且说说,是怎么挨的打吧。”
十七郎内心吐槽,看,你还是想知道的!瑶光姐姐又猜中了。
于是他又拿出一叠纸给皇帝,第一张画的是他跟着韩瑶光去了神秘的内庭,倒也罢了,皇帝一看第二张急忙皱眉又扔回去给他,这上面画的乃是内室中女子沐浴之所,只是格外豪华些,其中有温泉汤池,软塌琴案,妆台花瓶等等;第三张、第四张则是韩瑶光到了茶室,给一侍者作画,她画的画是两扇屏风,画中人执扇立于堂前,十七郎也临了简图,其上还题了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打小闻不得几味香料,谁知那侍者偏燃了那几味香……”十七郎掩面羞惭道:“我、我打了喷嚏,韩姐姐……哦,韩道长瞧见我了,只能下去与她相见。她动了怒,就……打了我几下。我理亏,只得受着。”
皇帝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道:“你受委屈了。”
十七郎心说,不委屈!但露出一副惭愧的样儿,“我当即跟她赔礼,站在那儿半天。她……她后来还叫人给我拿了吃的,也没苛责我。”
皇帝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是他叫他小堂弟去的呀!人家韩瑶光真猜不出是谁叫他来的么?这个小堂弟也是,跟着人家去女澡堂干什么?不过……这女澡堂中也确实是有男侍者。唔……
“她可说了为何给这人作画没有?”皇帝最终还是忍不住要问。
十七郎道:“她说不忍见此人若‘秋扇见捐’。还说……”
“说什么?”
“她和那少年,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光明磊落。”真不可对人言的那个少年是我。十七郎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皇帝想起太妃前几天给他看那幅观音图。若无慈母柔肠,怕是难画出来那样的画。他继而想到韩瑶光这次生病是刘太医去看的,说她是“气血壅塞,急痛所致”,她病倒前一日是去为孟萱送行。
想必,她是感怀身世,同情那个侍者的遭遇。唉,秋扇见捐……
他在心中反覆念了几次那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更觉得她光风霁月,坦荡磊落。
皇帝郁闷了一会儿,大感无味无聊。他这也是近日太平无事,又连日受太后聒噪,才拿这件事当回事办,不想,自己老大没趣不说,连累十七郎受了场大委屈。
这么一想忽然又觉恼怒,她韩瑶光哪能不知打人不打脸呢?她打十七郎的脸是给谁看的?可是……皇帝一想他塞回十七郎怀里那张图,顿时又觉得心虚了。
十七郎这孩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细节没说。也不用问了,想也知道定是极度尴尬,不然韩瑶光也不会大怒。
再看十七郎,本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还在长个儿的时候,四肢纤长,脸上却还带点婴儿肥,这挨了打后两颊嘟嘟的,看着真是令人心疼。
皇帝想来想去,把导致他羞恼尴尬、导致他可爱小堂弟挨打的罪过都堆到林婉素和崔家母女头上了。若不是这个长舌妇搬弄是非,他和十七郎哪里会被人扇脸还得一声不吭受着?不仅得受着,还得给人家闷不做声赔礼才行。
皇帝看十七郎神色萎靡,两眼下都是青的,跟小堂弟说了几句好话让他回去将养,又赏了大批金帛珍玩。十七郎刚到家,皇帝又派人送来一匹骏马。
十七郎一看,那匹马正是皇帝很喜欢的,名叫“乌云踏雪”,一身黑毛乌亮中隐隐透着深紫色,四蹄是雪白的。
巧得很。
他第一次在铁铃寺见到韩瑶光时,皇帝那天骑的就是这匹马。
那天她戴着一顶帷帽,进了院子便将帽檐上的轻纱撩起,清风徐来,吹动淡绿色薄纱,衬得她容颜如玉仿若凌波仙子。
唉,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我?
他的瑶光姐姐可没在想他。
欢爱虽然可贵,但人生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呢。
她补了个觉,骑了豆沙上山。瑞莲坊的铺子不能再闲置了,她得赶紧把装修搞完。她修养这段日子,第一批包包也做好了。因为有裕和县主和张师姐背着样品,引得太清宫访问学者中许多人追问,现在包包的订单都老长了。还有,她还打算在两个铺子的后院里再盖个露天大披萨炉子呢,虽然没有番茄,但有奶酪啊!稍微改良改良也成。
还有,琴语那两张画像只能让常悦将屏风送到别院完成了。唉。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可没时间悲秋伤怀。既然开了荤,能吃第一顿,就会有第二顿。
愉悦满足的生活让女性精神焕发。这果然是真理。
瑶光此刻就感到充满精力,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甚至有些膨胀。
她坐在高脚梯上在薛娘子草率安装的“天花板”画上几朵白云,这壁画就算大功告成了。接下来在她库房中堆积的那些收藏品中找一些摆上,再做些软缎帘幕帷帐之类搞点软装修,这店就可以开起来了。
常悦不是说了么,从八月十五到九月九重阳,正是京城贵女们频繁出游的时候。到太清宫梨溪山游玩,顺便光顾一下她这个沙龙式的精品店,不是挺好?嗯,得再拿出来一些精制的餐具才行……
她正忙活着,老郡主的侍女清芷急吼吼地跑进来,站在一楼喊她,“韩师叔,师尊有急事叫你呢!”
瑶光吓了一跳,“何事?”
清芷低声道,“渤海侯夫人派人送了礼物上门致歉了。”
此时的灵慧祠中,一众人脸色都不好,老郡主身旁小桌上放着一个白瓷碟子,上面是四块颜色各异的果冻。只是,这果冻上的纹样,不是她们家点心店的。
第92章 挑衅
瑶光在路上听清芷讲渤海侯夫人派了两个管家婆子来致歉,打的是给老郡主请安的旗号,谁知人进来后一句不提道歉的事只请了安便罢,还亲奉上了一份糕点,说是自己家酒楼近日做的。
瑶光到了灵慧祠宋李两人先迎出来,“师叔!”
待进到老郡主房中只见她面若寒霜和薛娘子皱眉说着话。
老郡主见了瑶光,也不顾她的什么忌讳了忙叫她免礼“赶快过来看看!这起子小人还敢上门踢馆来了!”
侍女端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放着四块透明鲜艳的四方果冻每个果冻上都印着圆纹里面是“万里”两字的篆字,外面一圈五个蝙蝠。
瑶光早料到有一天会有人做出“果冻”,虽然也有些震惊,但惊讶愤怒的程度远不及老郡主等人。她不慌不忙坐下“先前听太妃说,崔家盘下了一个酒楼要做生意,想必就是这万里楼了。你们尝了他们家的点心了么?除了果冻还送来了什么点心?”
老郡主拍桌大怒,“还仿制了泉声、松岚两款酥点。”
“味道如何?包装如何?他们卖多少钱啊?你们都尝了么?”瑶光又问。
宋静守叫道:“师叔,人家都欺负到门上了你还问这些干什么?”
瑶光沉着道,“你们不要慌,仿品就是仿品,越不过咱们去。”她叫侍女给她拿来吃点心的小银勺子,和漱口的清水,把崔家送来的点心一样一样端上来,挨个品尝。
她先吃果冻。这东西味道轻,得最先品尝。
瑶光一勺子下去,就乐了,“看,我说你们自乱阵脚吧?”小勺子一插下去,崔家的果冻便从中裂开,碎成了几块。这可和她们灵慧祠的果冻差得有点远。
瑶光舀了一块放入口中,酸甜度倒还可以,只是口感较她们用明胶做的果冻更硬,且脆。这种口感,类似用燕菜精做出的果冻。植物类凝固剂做出的果冻就是不如动物类凝固剂做出的更为细滑,口感也差一些,不过,要是有人食素的话那就不说了。
瑶光再拿起一块果冻对着光线仔细观察,果然还看到其中有不少气泡和小颗粒。这也是植物类凝固剂的特点。
她再尝了仿品饼干,只闻了闻就知道,这里面放的是猪油,不是黄油,咬了一口,更确定了。
她擦擦嘴角,笑道,“师父不必和这群蠢人生气。就叫他们东施效颦去吧!能吃得起我们点心的人,舌头都长得精细。哈哈,我倒想知道他们每种点心卖多少钱呢。”
老郡主听她这么一说,重重呼口气,仍然不悦,“罢了,给我尝尝他们的点心。你们也都吃吧!看看他们有几分本事,就敢班门弄斧!”这话说的,好像她们灵慧祠专门就是做点心的似的。
大家品尝了一番崔家送上门打擂台的点心,渐渐都放下心。
她们反正也不是要到京城开点心店,仗的就是梨溪山、太清宫的势力啊,谁来上香不得买一盒我们灵慧细点的点心回去呢?你们崔家再厉害,敢把点心店开到这儿么?
老郡主用华丽的辞藻贬低了一番崔家的点心后,“就是这口气咽不下。竟然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欺负了我的徒儿,还敢上门挑衅!”
瑶光垂眸苦笑,不仅如此呢。人家还在太后、皇帝面前上眼药了,让皇帝派了个小密探来窥探我!唉,如果不是十七郎对香料过敏打喷嚏,我这时还懵然不觉呢。非要等到宫里派个小黄门给我一壶鸩酒才醒过来。
同样的一件事,陈述的人所用的态度不同,给听者造成的印象就会完全不同。
现在她虽然收服了十七郎,等于在皇帝身边还放了个自己人,可是——这京城,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个天下最繁华最稳定的地方,可对我来说,却总是潜伏着许多危机。我不能恣意行走,稍有放松,就会有人寻隙。这次侥幸度过危机,下次呢?
如果……我去了京城之外的地方呢?
最佳的情况,是我能奉旨去一个繁华的大城市,无人敢欺辱我,从此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瑶光出了会儿神,听到老郡主吩咐宋静守和李静微,“宋丫头去把我书桌收拾收拾,我要给广泰公主写信,李丫头,将崔家送来的点心捡出来些,装好了,再装一份我们的点心,一起封了。待我信写好了,着人送去白云观!”
薛娘子一惊,“师尊,您要做什么啊?”
老郡主笑眯眯的,“也不做什么,再过一阵子菊花也开了,去岁的菊花酒也可以取出来了,山下稻田里螃蟹也都长得肥美了,当然得叫广泰公主带着宗室出身的女冠们来翠谷一会。”她撇撇嘴角,“吾辈宗室女,还轮不着他渤海崔家来羞辱!”
薛娘子和瑶光互看一眼,都不做声。
出了老郡主院子,薛娘子跟瑶光说,“崔家的万里楼其实并不卖点心,果冻是人家吃席面后送的甜点心。”
瑶光冷笑,“那更好了,叫她去送吧!我原还有些担心她跟我们打擂台要高价卖呢,没想到是起了这个心,拼着自己不赚钱也要把我们拉低。”傻缺。连猴子都觉得更难拿到的果子更甜呢。你白送?谁稀罕?
何况,崔家的果冻必是用海藻类植物提取出的凝固剂做的,这时代又没有高明的提取技术,必然只能用新鲜植物萃取。京城离渤海郡可不近,快马不停也要一昼夜才能往返。这么一想,成本绝对不低。
薛娘子想到当初瑶光力排众议要把果冻定位为限量供应的高级品,后来又再减了产量,一天只做四十个,便有些疑惑,“瑶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崔家用的这种做果冻的法子?”
瑶光不否认,“没错。姐姐,现已轮不到咱们去管崔家要如何了,师父不把这口气出了绝不会罢休,咱们得赶紧想想怎么藉着师父这股火气做生意吧。若广泰公主真的带着大批宗室女冠来赴宴了,必然会去暖云深享乐,咱们的流云衣,还有手提包生意就可以在那儿支起来,瑞莲坊的铺子也趁机开了,这才是正理呢。不然,赶不上这一趟,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薛娘子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干脆叫人请了常悦去松鹤楼一聚,商议了章程,流云衣怎么推销,还有手提包是个什么物件,在暖云深卖出了东西如何分成等等。
常悦对这些并不大在意,她家的主业也不是帮人推销内衣、包包,她倒是想请瑶光再来给她的美少年们画几幅画像,不过瑶光已经说了,这事恐怕难了,也就不敢再强求。
瑶光带她去参观了瑞莲坊二楼,“待装修好了,师父的赏花宴也准备妥当,还得麻烦夫人在贵宾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常悦无不答应。
中秋过后,点心店的生意恢复日常销售量,瑶光和薛娘子挑选了六个手巧的婆子丫头,和竹叶一起教她们做包包。
她们用竹篾为骨架,选用了厚实的锦缎为面,做了十几个包,大家换着背几天,说说各自的体会,淘汰了几个,最终选定了四个包型,托特包(大号和中号),马鞍包,和风琴包。
其他的包型并不是不好,而是她们目前没找到合适的皮匠,也不想一下子发展太多副线,先这么做出来,如果“手提包”成为京城仕女们必须拥有的爱物,那自然有人跟风制作,到时候再挑选手艺好的皮匠就容易得多。
选中这几个包型作为第一批推出的产品,也是因为这几个包型简单,只要按照模板在布料上画出线,裁下来,按照流程缝制即可。
有了之前做点心时的流水线,现在工人们很快就能上手了。
流云衣的制作比起包包要复杂些,但也只是工序更多,瑶光依旧进行流水线训练,每人只要能够将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工序做熟练,组装起来就是了。
最后再安排一个质检员:竹叶。由她负责验收成品。
秉承她一向的风格和理念,瑶光给包包和内衣也都准备好了漂亮的包装。
她请竹器店做了竹骨架,内衣和包包装上骨架后在放进丝绢绸缎缝制的袋子里。袋子里还放了精致的手绘小卡片,上书“碧水”两个篆字。
因为灵慧祠供奉的神仙是碧水元君,这是位掌控京城水系的女神,所以瑶光就用“碧水”二字作为她们产品的商标。
瑶光召集来手下的婆子丫头们,激励一番,叫她们赶紧加急赶制手提包和流云衣。老郡主的赏花宴定在九月初十,可客人们大约会提前几天就来。
除了普通包装,她还得准备些限量版豪华礼盒装。
芸香楼不是看不上她做的“彩妆盒”“口红盒”么?哼哼,今后要你们高攀不起!
瑶光命人买了一大批雪浪纸送去竹器店,叫师傅们糊了二三十个大纸盒,其中加上细竹篾做的网格骨架,做好的盒子沉重结实。她要的就是这种沉甸甸的手感。盒子做好之后再配上丝绸的轻便提袋。
瑶光做好员工动员,安排好各项事项,将这几十个纸盒放在筐子里,骑着豆沙回翠谷别院了。为什么呢?因为老郡主怒气暂歇之后立即不甚委婉地暗示她:你病还没好了一个月呢,今天叫你来是我着急了,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地方住吧。
回到别院,瑶光再次感到人手不够。
她取出韩瑶光1.0留下的那份农庄地契和仆人的身契,用纸笔写下庄仆的年龄、性别,打算从中找些人来山上帮忙。可是,这些人要住在哪里呢?
这还得去找中人陈三嫂问一问。最好是翠溪镇或是山下有人卖院子,如此便能让人住下,她目前缺的只是员工宿舍。
下午,瑶光画了几个盒子后略感困倦,躺在床上又翻了会儿《金灵翘传》。她看著书感叹,唉,这书要是配有插图就好了。她又爬起来,跑到桌前画了几张小图,待干了之后上色,再粘在书页上,嘿嘿,咱不就有图文并茂的小yellow书了么?可惜,这个时代的印刷技术实在不怎么行,好不容易有插图的书,也都是白描插图,为什么?因为白描图只有线条好印啊!再好一点的,是把白描图印好了之后手工上色。那最后的成品效果就因上色人的水平而异了。
瑶光画图画得正起劲儿,竹叶来给她送晚饭了。
她病愈之后便令秦婆子等人回山上了,现在要赶在重阳前搞大生产,她怕竹叶年轻压不住阵,就叫秦婆子去瑞莲坊当监工。
瑶光忙将图画收了,叫竹叶陪着她在客厅吃饭。
她先问问小竹可从太清宫学堂回来了?功课还好?在哪儿吃的饭?在学堂里有没有交到朋友等等,又嘱咐竹叶,“跟那个小皮猴子说,等我回了灵慧祠,可要看她功课的。”她养病期间薛娘子把教养小竹的事儿揽了过去,瑶光看了几次小竹的功课,必须得承认,薛娘子教导小孩比她强得多。
竹叶应了,犹豫片刻又说,“娘子,今日我去漱玉街收钱匣子的时候,看见曹娘子家嫂子来了,叫曹娘子把她赶出去了。”
“嗯?怎么回事?”
竹叶转述吴嬷嬷打听来的消息:曹娥的兄嫂一直以为她会过继他们的小儿子,却不料中秋节时,曹娥下山团聚,姑嫂不知因何起了龃龉,曹娥便说待自己三十岁后去育婴堂抱两个螟蛉子养,不会过继侄子。这下可戳了马蜂窝了。她兄嫂早将她那份嫁妆中那几亩田地算作自己的了,她山上开这片铺子的进益将来也是他们的,这哪能愿意,于是纠缠不休,今日又来了。
竹叶愁道:“娘子,她嫂子只怕还要再来生事呢。到时岂不耽误咱们生意?这可怎么办呢?”
瑶光想起曹娥看观音图时说的那番话,就知她并不是一时恼怒才和她兄嫂撂狠话,而是心里早有了主意。要换做是她,也更愿意养螟蛉子。侄子再好,人家有自己的亲爹妈,真遇到什么事,曹娥肯定越不过她兄嫂。
瑶光淡淡道:“若她嫂子再上门闹事,就跟她说,这店面是我的,我可不是好相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之名现在怕是已经从京城传到梨溪山了。
隔了两日,瑶光正在瑞莲坊二楼指挥工匠们挂窗帘,清芷又气喘吁吁跑来了,“师叔,圣上派了特使来了!快随我回灵慧祠!”
第93章 两个少年
瑶光一惊再看清芷一脸喜色,就放心了,“圣上派人来做什么?”
清芷乐呵呵的,“圣上敕封师尊为‘紫霞真人’改日还要正式行封礼呢今日先送来了好多赏赐。还另有旨意和赏赐给师叔哎呀咱们赶快回去吧!”
到了灵慧祠瑶光一看“特使”嘴角忍不住上翘,“十七郎,别来无恙。”
十七郎早盼着和瑶光见面,见到她自然也按捺不住微笑他怕别人看出端倪忙正色肃容宣了旨意大意是皇帝对瑶光的工作很满意,给每年涨一百两工资以示褒奖另外赏赐了绸缎、皮草、香料、药材等物。
瑶光领旨谢恩,心想这狗皇帝倒厚道这算是给派人窥探我一事划过了嘿嘿,要是我没把他派来的密探策反了,这个礼我倒是收的心安理得不过,现在嘛,管他的,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再说了,那个渤海侯家公子,与他虽无血缘,但按礼法说是他表弟,他表弟调戏侮辱我,理应给我赔礼道歉却一直装着无事发生,前天还派人来气我师父一场,他身为帝王,约束家人不力,能没责任?可不就该赔礼给我和我师父么?
老郡主一向喜欢漂亮年轻人,又格外喜欢十七郎活泼能言,拉着他拉里拉杂说了好一阵子话,定要留他吃了午饭才走。
十七郎忙道:“陛下听闻韩道长侍奉安慈太后至诚,即便病中也不忘日夜祝祷,移居别院时还另设灵位供奉,特意嘱咐我也去别院上一炷香。我下了山再用饭吧。”
老郡主便叫人收拾了食盒,让十七郎的随从带上,待他出谷之后再吃,又交待瑶光,“你带十七郎去吧,今日还有什么好吃点心,也给他带上些。”
瑶光敛容称“是”,领了人和十七郎等人迤逦下山,去了翠谷。
十七郎将他领着的这帮人留在翠谷入口待客处,韩瑶光道:“翠谷中院落窄小,地方有限得很,辛苦各位在此等候。”
十七郎只带了两个护卫去了瑶光的别院,这两人进得院子,只见院落果然十分窄小,内院中似乎是一排三五间屋子,玻璃落地窗子,便不敢直视,只留在外院中。这里倒也留了一处给客人休憩的地方,以两道竹屏隔开了一个小凉亭,挨着墙是一方泉水,其中立着一座嶙峋怪石,上生青苔。
十七郎随着瑶光进了内院,在白天打量她这院子,暗中比较自己那夜瞧见的景象,原来她卧室窗外那颗树是一株极大的紫藤,树荫下以怪石砌了一个小水池,里面养着几尾鱼和绿萍水草,一股活水从院中间的大池引进来,潺潺流动。
原来,那一夜,他一直能听到的水流声并非山中溪流。
瑶光待十七郎上了香,才对他笑道:“你的伤都好了。”
十七郎摸摸脸颊,看着她,忽然一阵脸热,继而全身如沸。
瑶光是位老司机,还有什么不懂的,拉着他手进了内室。
两人温存之后,她给他整整衣衫,重新梳好发髻,挺正经地说,“我那天又想了想,端王殿下也未必就是要作弄你,他大约是怕你沉迷女色。开国之后为何皇室子弟再没几人能练成上乘先天功,可想而知。每个人都有十个八个老婆,姬妾无数,美酒佳肴,今天游玩,明天听戏,后天走马打猎,哪有工夫静下心练呢?别说是修习武功,就是练书法、做针线,都得静心才能收效,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十七郎靠在她肩上看了她一眼,指指床头柜上那本《金灵翘传》笑道:“这坏姐姐,自己放在枕头旁整日看的都是什么啊,还好意思叫人清心寡欲呢!”
瑶光也笑了,“谁叫你清心寡欲了?我是怕你破了戒就不加节制,荒废时间,那你从前这么多年的血汗泪可就白流了。此刻眼红你的人可不少,你只要稍微露出点意思,恐怕立即就有人给你送美女俊童,巴不得你堕落呢。”
十七郎忽然叹气,“是啊,多少人虎视眈眈。”他抬眼看着瑶光,“姐姐,你也小心些。”
瑶光送了十七郎出谷,回到别院后又画了会儿画,不久,窗外淅淅沥沥又落起雨。
秋雨连绵下了几日后终于放晴。
翠溪中落叶萧萧,梨溪山上层林尽染。
还未到重阳便有许多世家贵族登山赏红叶。
广泰公主在九月初六那日带着大批宗室女冠上山了。其中公主就有四位,另外八人则是郡主、县主、乡君。众人既有在京都附近修行的,也有趁着中元、中秋从各地进京的,辈分都不低,全是和广泰公主一辈的,也就是皇帝姑姑辈的。
这些宗室出身的女冠们以广泰公主为首,未上太清宫就先到灵慧祠拜见老郡主,之后派人去太清宫打个招呼,便一起去了老郡主和广泰公主在翠谷的别院,自然,少不了到翠谷戏楼和暖云深玩乐。
老郡主的宴会自然也摆在暖云深的后院中。
瑶光作为唯一一个小辈出席宴会,颇感压力。
宴饮一番后,老郡主高声问:“诸位,吾辈出家为了什么?”
与广泰公主平辈的清河公主昂首皱眉道,“姑姑还啰嗦什么,我们身上流的可是我大周皇室血脉,我们的祖先是开国大帝、德宗、昭宗这样英雄圣主!”她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吾等岂容卑贱小人侮辱!他渤海崔氏是什么东西?竟然侮辱昭阳高姑祖母之后?还敢上灵慧祠挑衅?”
众贵女一致点头,议论道:“若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横行了!”
“若无昭阳高姑祖母开先河,吾辈哪能得享今日逍遥?如今她的后人受辱,我们要是看着不管,真让人以为我们宗室女冠好欺负了!”
“这崔家、林家的小人们也不是头一天猖狂了,当日皇兄还在世时,因着太后孕育数子均早亡,难免怜惜她多些,对林家崔家多有优容,哼,这起子小人就得意忘形了。”
“要我说,太后早该管管他们了。林家九公子和林家四爷为何丢官圣上已是给她家留了面子,可也不能就这么装傻充愣啊!”
“一次两次总是挑韩瑶光下手,哼,怕是就是想从我们宗室女中先找个软柿子试水吧?”
广泰公主点头道:“众位说的很是。不过,既然陛下都没治崔氏小儿的罪,又没有言官上奏弹劾,我们也不便正面挑起事端。但是,这私下里嘛……呵呵,我和清河妹妹拟了个章程,大家来听听如何。”
广泰公主和清河公主提议,今年重阳后宗室女冠们在京都轮番举办宴席。这本是宗室女和勋贵世家惯例,但这次宴客前,公主们会将她们所宴请的宾客名单附在请帖上。重点来了,崔家母女和镇南侯府那一支林氏任何女子的名字都不可出现在她们的宴客名单上。
不要小看这一举动。
京中勋贵人家的姻亲是如何缔结的?夫人小姐们的社交活动如何进行?宗室女冠们举行的宴会,是京都社交的重要场合。
现在,以广泰公主为首的宗室女冠明确表示不待见崔家和林家,要将她们排除在京都贵族女子的社交圈子,会有人这么不长眼,要跟公主们对着干,步崔林两家后尘?
上有所行下必效之。自昭阳公主起,宗室女冠们建立商会,财势颇大,便是宫中后妃要做生意也多仰仗她们,众世家谁又愿意与钱作对?只怕之后就连普通官宦家族的宴席也不敢去请崔林两家的女子。
这两位公主的提议,等于将渤海侯崔家、镇南侯林家两家女眷在贵族社交圈中拉黑了。
瑶光在一旁听着,不觉想到一个词,“social death”社交死亡。
一众宗室女冠听了,都在点头,有人忽然犹豫道:“这林绮……不也是林家的?为什么她在宴客名单里?”
老郡主笑道:“她,是林太妃推荐的。太妃已告知我,她九月时要斋戒,不宴客,也不出席任何宴会。”
连太妃都表态了,众人再无异议。
广泰公主招手叫坐在老郡主身旁的瑶光,“孩子,你过来。”
瑶光硬着头皮过去,跪坐在广泰公主身边,广泰公主瞧了她一眼,“今日姑姑们并不是为你一人撑腰。”她昂首道:“而是我宗室女冠的尊严荣耀不容践踏!来,我们一起饮了这杯酒!”
众女冠们举杯,齐声道“吾辈尊荣不容践踏!”
场面还有点燃。
瑶光头皮发麻。这群公主郡主最年轻的也四十多岁了,事业心真强。
宴会进行到后期,常悦带着美少年们来表演。
歌舞升平中,广泰公主醉眼朦胧,拉过瑶光的手说,“你心中很不以为然吧?觉得我们一把年纪还与人争强斗胜?”
瑶光赶紧想否认三连,广泰公主抬了下手,笑道,“你不懂。这世间的女子,即使贵为公主,也一步不能后退。你一退,就会有人群起而攻之,将本属于你的也抢走。女子行事,当与男子无异,行诡道,善机变。必要时,什么信义,什么德行,都没有自身安危荣辱重要。”
瑶光默然。在这个世道,确实如此。其实,即使在9012不也一样么?退?别说退了,就是你想岁月静好,都有人会理直气壮叫你回家生孩子去。这一退,再想回来,就难了。
“瑶光受教。”她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给广泰公主、清河公主、老郡主分别施了一礼。
广泰公主、老郡主只是一笑,清河公主却起身将瑶光扶起来。她先向阶下那些翩翩起舞的美少年们瞧了一眼,又笑着打量瑶光,“我听姑母说,你想要的是‘一朵真花’?怎么,这些少年你都视若粪土么?那你为什么又为其中一人画像?姑母可是老大不高兴呢!说你只为她画了一幅画,却为那少年画了三幅。”
瑶光朝老郡主飞快看一眼,只见她正乐呵呵听两个美少年讲笑话呢,轻声回答清河公主道:“姑姑,这些少年都非人间凡品,只是,并非我心中所求。”她招手叫常悦,“夫人为何不将画像取来请公主们欣赏?”
常悦忙命人取来一卷画轴。
两个少年将画轴展开,只见一位美人侧卧在茶坪上,面对庭院,后背对着众人,身后闲置一面团扇,不远处有一只香炉,香烟袅袅。
清河公主静静看了会儿画,转过头看看瑶光,“妙极。”
清河公主静静看了会儿话对瑶光说:“意境这两个字,最是难以描画。你这个年纪,能画成这样,很是不易。”
瑶光微笑施礼,“姑姑谬赞。”
清河公主挥一下手,叫常悦,“这画中的人,现在可在此处?”她向阶下歌舞的美少年群中扫视一眼,“为何不令他来歌舞娱宾?”
常悦忙躬身道:“公主见谅,小人这就叫他准备歌舞,请公主移步去莲花阁。”
清河公主冷哼一声,“为何不叫他直接出来?”
常悦额角冒汗,“公主恕罪。并非小人故弄玄虚,只是……只是这人不久前得罪了浔阳郡主,故此小人家主有命,令他不得进入水阁服侍。”
清河公主笑了,广袖轻挥,“好吧,我今日心情很好,倒要看看你和你家家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说着瞥了瑶光一眼,“你也跟来吧。”她又叫常悦,“前面带路。”又对几位宗室女冠道:“诸位不想去看看这画中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么?都来吧!”
瑶光早听薛娘子说过清河公主强横高傲,今日一见,她只对老郡主和广泰公主恭敬些,对其余人通通颐指气使。
常悦领着清河公主等人出了宴会厅,沿着九曲折桥向一处水阁走去。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瑶光暗想,原来这暖云深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曲径通幽处,我竟不知道。“暖云深”,这招牌果然不是瞎起的。
九曲连环的木桥穿过一片荷塘,这时秋色已深,荷塘中尽是残荷枯藕,月色如霜,更增萧瑟。
水阁已站着几位少年侍者,阁内燃着灯,有人坐在琴案之前轻轻抚琴。只是琴案前立着两块屏风,使人依旧看不到抚琴之人样貌。
清河公主从侍女手中夺过灯笼,自己提着向水阁走去,照她平日性子,定会一脚踹开这屏风,叫这故弄玄虚之人下不来台,可没走到近前,她又改了主意,这琴声中忧伤哀怨之意缠绵至深,让人不觉心生怅惘。
忽来一阵瑟瑟凉风,吹动池塘中的残荷,空气中暗香浮动,清河公主不觉放慢脚步,缓缓走向屏风前。
屏风上显然就是韩瑶光所绘的另外两幅画像。这两幅画像中,画中那美人虽然转过了身,却依然未能窥见全貌。
这时,琴声忽然幽咽停歇,停了一下又急急拨动,似乎屏风后的人在急切地问:你来了?你是谁?是我心中所想之人么?
这段琴声惹人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动心的情景,清河公主不由柔肠百转,柔声道:“既闻琴声,云胡不语?公子,可愿一见?”
瑶光和常悦悄悄互视一眼。巧得很。这句话暗合了琴语的名字。
侍者推开屏风,画中的美人抱着七弦瑶琴转过身,月色下,活色生香,美得动人心魄。
清河公主怔在原地,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上犹自浑然不觉。
来看热闹的众人默契一笑,纷纷离去。
虽然知道这是暖云深欲擒故纵的小手段,可这样的美人,便是再多用些小手段又如何呢?
这时已经看到了美人,大家满足了好奇心,又没人敢和清河公主抢,那不走留着看人家谈情说爱么?
秋虫唧唧,宴会厅中依旧欢歌笑语不断,瑶光回头看看隐没在月色和云影下的水阁,默默为琴语祝福,希望他这次可以得到清河公主的喜欢。并且,是长久的喜欢。
我在古代开“论坛”
第94章 碧水江汀
宗室女冠们这次宴席让瑶光的绘画才能显于众人之前。
广泰公主、丰荣公主等纷纷邀她为她们做画像。
清河公主更是一改之前对瑶光的傲慢态度对她十分亲热,邀请她到她在雍县的猎场去玩,“现在猎物毛皮还未长得丰厚,待初雪之后你来我带你去打狐狸泡温泉。到时你在我的玄元宫住些日子为我画幅五美图。”她暧昧一笑“给你看看可有你想要的‘花’……”
瑶光后来才知道清河公主颇多内宠,是个集邮爱好者。她并不像许多人只爱美少年,兴趣还挺广泛,她的“五美”有大叔也有少年。
瑶光怀疑琴语是不是给清河公主吹了什么枕边风。不然公主为何一夜之间对她态度骤变。
她趁机邀请宗室女冠们去瑞莲坊一聚。这个铺子悄悄地挂上了一块牌子碧水江汀。
它不是店铺,也非茶楼韩瑶光叫它“论坛”。她倒是想用沙龙这个词,但最后是用了“论坛”。
二楼为贵宾所设陈设用物无一凡品却并不一味奢华来客可在这里吃点心喝茶聊天,还有,提前买各种新巧东西比如,流云衣,手提包,红妆盒。这些东西别说在市面上买了,寻常人见都难得一见。
广泰公主对碧水论坛评价很高,只是有一条不太满意,“你得请些像样的侍女,哪能让客人的侍女去取食物?”
瑶光心说,您大概没听过“自助”这个词。我请来人,住哪儿?梨溪山上住房紧张您是不知道啊。
但她当然不能跟公主这么说,只赧然笑道,“姑姑,小本生意,原也没想做大,为着好玩罢了。请了侍女,又要请掌柜,接下来怕还要请账房,琐事一多,哪里还好玩呢?”
没想到这回答倒很合广泰公主的性子,她笑笑,歪着头打量瑶光,“你这个性子,倒是和你爹你娘一点儿也不像。你爹年少老成,你娘,则是个贤惠人,像是用尺子量着做出来的名门淑女,呵,她那么个木头美人怎么生得出你这样的人呢?”
瑶光一听,笑不出来了。哪里会像呢?她都没见过韩尚书和韩夫人。
广泰公主又说,“倒是和传说中的韩国公子很像。”
瑶光讪讪,“是么?”
广泰公主又看了她一会儿,叹息,“可惜了。”
收到宗室女冠们的画像邀约、碧水江汀开业大吉、流云衣手提包礼盒什么的卖得好……这些在瑶光看来都是其次,她觉得这次她最大的收获是丰荣公主为她提供了一个大型工程——丰荣公主的齐云道院东西配殿壁画是她的了!
丰荣公主的道观在京都以南四十里的奉县慈化山,名叫明月观,供奉的是月神娘娘,明月观后有一座齐云道院,原先住着位与老郡主同辈的宗室女冠,她十年前辞世,并无留下弟子,道院就归了明月观,可是一直空着,荒废了。
丰荣公主看了瑶光在瑞莲坊二楼画的壁画后大加赞赏,便起了重新修葺齐云道院的念头。多了一个道院,就能多收几个徒弟,供奉更多,又有了彰显道化的美名,何乐而不为?于是约了瑶光十月后去她那里一聚,届时看看都需要什么,提前备好了,不慌不忙,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动工。
重阳过后,宗室女冠们相继离去。
老郡主也重新从翠谷别院搬回了灵慧祠。
瑶光本想请个假去看看太妃,可现在时机又不对了。
重阳前后,广泰公主、清河公主、丰荣公主等分别设宴,或是赏菊花吃螃蟹,或是赏红叶引菊花酒,总之,都没请崔家母女和镇南侯府的几位小姐。
按照常理,往年这个时候,两家每天都会收到一沓请帖,可今年寥寥可数,大都是三四流的人家所发,其中勋贵世家不过一二,崔林两家这才困惑慌张起来。镇南侯老夫人不知道自己家是被连坐了,但想到林纹这一年来的风评,倒觉得不去也罢,横竖她家只剩下婉织一个直系女孩子,年纪也还小。等过一二年风头过去,没准有转机。
而崔家母女可不同。渤海侯夫人原打算让女儿进宫做皇后的,可也知道后位难谋,崔英洁已经十六了,可得赶紧相看起来。她们母女为了秋季的社交季早早地准备了起来,进京后更买了许多珠宝华服,这时竟然收不到请帖?后来再一打听,才知道是广泰公主为首的一干宗室女搞了“黑名单”,将她们母女排除在外!于是就进宫找林太后哭诉讨主意。
这一天正巧嘉佑、宣和两位公主回宫看望太后。
太后听了妹子、外甥女哭诉,只觉得纳闷,这好好的,怎么公主们就不爱搭理她们了呢?她自忖,从来对这几位小姑子都不薄啊?再一看,,嘉佑公主见崔英洁哭得委委屈屈的,不住冷笑,面有得色,心里更是诧异。
宣和公主安慰了太后几句,笑道:“这原也不是崔家妹妹的错。你刚来京城,可不知道灵慧祠老郡主的厉害,连我父皇在世时都要礼让她三分,皇兄又才敕封她老人家为紫霞真人,你惹谁不好,偏要惹她老人家不快?”
太后听得心里一咯噔,再去看崔家母女,只见崔英洁露出惶恐后悔之态,自己妹子犹自一脸愤愤,不由追问宣和公主崔英洁怎么得罪了老郡主,这才知道崔英洁在万里楼跟灵慧祠打擂台,仿制了人家的招牌点心免费赠送,还送到灵慧祠去当“谢罪礼”的事。
太后气得身子直颤,指着她妹子问:“你们……你们!何苦要去招惹她们?”你儿子调戏韩瑶光,被人打了一顿,老郡主没来找事你就当谢恩了,好好当个缩头王八不好么?皇帝还要给封赏平息她的怒气,你可好了,你还上门踢馆?
太后这个小妹子一生顺风顺水,当年皇帝姐夫尤其喜爱她,从前未嫁人时,曾几次和广泰、清河公主龃龉,都是皇帝姐夫居中调停,这些公主们尚且得让她一头,血缘更远的老郡主算什么东西?
听宣和公主说了广泰公主等人要让她们母女绝迹与京都贵族社交场合,渤海侯夫人冷笑道:“那就叫陛下来评评这个理吧!看他是站在他几位姑母这边,还是他母亲、姨母这边!”
太后气得差点没倒仰过去,正乱着呢,宫人禀报,林婉素来了。
林婉素哭哭啼啼的,跟太后说了她夫君被调到云州当教化官的事,“姑姑,这叫什么事呢?论理,他们翰林院比他有资历的多了,还有人本就是云州人,哪个不比他合适呢?”
太后知道林婉素是想走后门,叫陛下换个人去云州,若无崔家的事,没准她还真会找个机会跟皇帝说几句,但现在,她静下心,想了想,冷淡道:“你们都回去吧。我累了。”
嘉佑公主、宣和公主一看太后神色,立刻柔顺恭敬地请安离去,林婉素崔英洁等人又哭了几声,渤海侯夫人还放了几句狠话,太后不胜其扰,叫人请她们出去。
到了宫禁处,一个小太监冷脸走到林婉素面前,拱一拱手,“奉太后懿旨。曹大奶奶,请您将入宫腰牌还了。”
林婉素大惊,“什么?”
另一个小太监冷笑,“敢问您可有诰命在身?敢问您是林氏待嫁闺女?既不是命妇,又已归曹氏,何事频繁出入宫闱?”
林婉素一生从未有如此难堪时刻,涨红着脸看向渤海侯夫人求助。渤海侯夫人大怒,骂小太监:“狗奴才!安敢如此无礼!待我禀报太后……”
“渤海侯夫人还是息怒吧。”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从宫墙夹道中转出来,冷冷道。
渤海侯夫人抬头一看,哼了一声,“原来是李大保啊。一个宫禁腰牌而已,还值得你专门跑一趟?”她拿眼睛上下一瞧李德胜,笑道:“多年未见了,没想到你如今头发都白了。”
李德胜对她拱手行个礼,“夫人却美貌如昔。”
渤海侯夫人冷笑,“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说吧。”
李德胜瞧林婉素和崔英洁一眼,淡淡道:“太后娘娘适才犯了目眩之症,陛下赶去探望,还望几位谨言慎行,莫要再惹太后生气。”
渤海侯夫人一甩袖子,“婉素,给他!我们走!”她一面走,一面怒道:“姐夫早逝,留下我们这些妇孺任人欺辱!”
林婉素回到家,立刻被她婆婆罚去曹氏祠堂跪着。
曹芳虽看出这次儿子去云州是受了儿媳妇带累,可终究不便多说,只激励儿子道:“云州是陛下登大寳之前的封地,他派你去教谕,足见对你重视之心,你可得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才不负陛下期望。”
曹太太也如此说,“当年陛下都能一去云州住上数年,难道你更精贵些?况且,经陛下治理,边患已绝,明顺、慈化等地还有塞外江南之称,想来虽不及京师繁华,可也绝不会是什么荒蛮之地。”
林婉素罚跪结束,她婆婆又教训她,“你们林家也是战功起家的人家,我还道你林家的女儿必然有几分祖宗的血气,呵,没想到。圣旨已下,你去宫中做甚?非要闹个没脸。成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怕苦,不想去云州。那你便留在家中吧。我叫大郎带几个身强力壮不怕吃苦的丫头去服侍。”
林婉素哪敢再说什么,连太后都不管她,回镇南侯府再哭诉一次除了让她婆婆生气,又能管什么用?只好忍气吞声收拾行李,随丈夫去云州了。
太后一连病了几日,将渤海侯夫人母女拒之门外,又给广泰、清河几位公主和老郡主送了礼物,代她们谢罪。
这事闹得这么大,瑶光倒真不好去京城了,若是去了,倒像是她要求看热闹似的。于是她只派人去了端王府,给太妃送了一条羊绒织的披巾和一双羊毛线织的软鞋。
瑶光还真折腾出了羊绒线和羊毛线。
不过,出了大力气的是刘寡妇和从绿柳庄来的一个姓姚的丫头。
那丫头在家中行二,并没名字,大家都只叫她二丫,她虽不是来山上这批庄仆中最聪明伶俐的,但手很巧。
她原被抽调出来做包包和流云衣的,瑶光在瑞莲坊后院工坊摆弄这时代的纺线机器时,姚二丫就主动站出来说自己从小跟着她娘纺线,后来瑶光拿着自己凭着印象画出的各种纺毛线机器图和工匠们讨论怎么改进纺毛线的机器时,二丫果然出了不少好主意。
羊毛纺出的线颜色不均,姚二丫又提出染色,这个她原先在家中也是干熟了的。
只是,要给毛线漂白或染色,就不能在瑞莲坊后院做了。
幸好,这时中人陈三嫂在翠谷下的陈家村找到了一处宅子。
这处宅子离村中其他人家都挺远,原是一户人家分家后另建的宅子,后来此人在镇上做生意富裕了,在镇上另起了宅子,这一处便没人住了。现听说瑶光在找宅子,就觉得宅子中日久没有人气可不好,不若租出去,一年还白落十两银子。
瑶光和薛娘子去看了宅子,都觉得正好。这陈家村沿着溪流而建,这家宅子正好在村尾,后门出去就是溪水,在溪边挖几个池子便可以把漂染的活计在这儿做了,院子中房屋也还好,稍微收拾一下,加盖几间工房就可以当纺线的地方,如此一来,一个小手工毛线作坊就齐活啦!从山谷中刘寡妇那里收羊毛也近了很多。
工坊中最先做出的毛线全是暗色,要么就是用硫磺漂白出的素色线,试验几次成功后,才渐渐又多了三个颜色,松花,桃红,天青。
瑶光从竹器店订了一批粗细不同的竹针,先教姚二丫等人织平针围巾。姚二丫原以为毛线是准备用来织成挂毯地毯的,万没想到还可以这么用手织,挺神奇的。
瑶光也不着急。先把羊毛都纺成线,再趁着天还不太冷漂染晒干,要织围巾披巾,还有一整个冬天的时间呢。
她先用羊绒线给老郡主织了一个围脖。围脖这东西,其实学会织毛衣的人看来平平无奇,无非是用软索做的环形毛衣针织成的一个圈,套脖子上就行了,但在灵慧祠众人看来,这就挺稀罕了。
老郡主抚摸着软乎乎的围脖,翻来覆去找不到接缝的地方,惊奇笑道,“这可不就是‘天衣无缝’么?”
瑶光憋笑。好吧,您老总能把我夸出花儿来。
相形之下,老郡主觉得瑶光给太妃织的那什么披巾就是一块布,没啥稀奇的。至于羊毛织成的软鞋嘛,说实话这东西直接上脚穿有点扎脚,还得穿袜子。
太妃收到东西后让人带了话给瑶光,说挺喜欢的,天气渐冷,叫她待在山上服侍老郡主即可;又说上次送来的干酪吃着很好,若有了再送些来。此外还给瑶光一堆御寒的衣物,怕她在山上冻着。
瑶光正感到岁月静好,想趁着冬季到来前再多画些“限量版”的彩妆盒子,这些小东西上次可是深得宗室女冠们喜爱,万万没想到,一位县主竟然就是大周彩妆大牌“点绛唇”的幕后老板,那些什么“樱雪”、“蔷薇架下”“菱洲一梦”“梅子霜冻”的口红色号全是她家的。
哼哼哼,你芸香楼不是说没有彩妆品牌要跟我合作么?嘻嘻嘻,现在如何了啊?我直接跟大老板接上头了!
县主当即拍板,这么好玩又漂亮最重要是方便干净上妆容易的口红盒子必须和我家的彩妆出联合款啊!于是这次点绛唇.碧水江汀合作这事就定了。
这一日午后,瑶光正在碧水江汀二楼画彩妆盒子,薛娘子则坐在另一张桌边算账,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上来,“炼师,曹娘子家帮工婵儿姐姐来了!”
瑶光放下笔,“那你慌成这样子干什么?”
小丫头咽咽口水,“婵儿姐姐披头散发的,说是曹娘子叫人给抢走了!”
“啊?”
“什么?”
第95章 强娶
瑶光和薛娘子匆匆忙忙下楼只见婵儿何止是披头散发鞋子都少了一只,衣角还被撕破了一块,又是惊恐又是焦急,站在原地直打转一见瑶光立即跪下哭道“求炼师救救我家娘子!”
薛娘子忙将她扶起来“你别哭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婵儿抹泪道:“我家娘子的嫂子今日午时匆匆忙忙跑来店里说娘子的老娘早起犯了晕眩之症这时已不能说话了,娘子慌了,便关了店铺,带我下山去谁知到了家她老娘好好的,家中贴着红喜字说是给娘子说了一门亲事是后山村一个姓张的鳏夫,今晚便要办喜事了!”
瑶光哑然还能这么操作?
“我家娘子不愿意可他兄嫂父母都说,聘礼已收了,女子嫁人天经地义有何不可?张家是正经人家,家中有屋有田,他前妻也并未留下子女,年纪相貌也相当。娘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迳自要走,她哥哥……”婵儿呜咽道,“她哥哥便操起门栓一下敲在娘子腿上,又叫她几个侄子一起把她拉进屋子里关着了。我趁乱觑了空跑回来了!炼师,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娘子吧。”
瑶光大怒,“岂有此理!”站起身就要抄家伙下山抢人。
薛娘子却极冷静,她拉住瑶光,问她:“瑶妹,曹娥父母兄嫂之举虽不妥,可有不法?大周律令中是如何说子女婚嫁的?寡妇或和离女子归家后,婚嫁由父母做主。若无父母,由兄弟做主。若无兄弟,由族中叔伯宗亲做主。”
瑶光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似有一股岩浆从胸中直冲上天灵,“不错。可我万不能眼看她堕入火坑。”
薛娘子松开她,又问,“可你此去,将要如何?”她看看瑶光手里的栓门木棍,笑道,“凭着一根棍子打进去么?然后呢?若曹娥父母兄嫂报官上告,你待如何?你又能将她藏在哪里?便是皇帝陛下,也不便干涉人家子女婚嫁,你又是何人?”
瑶光双手紧攥,急促呼吸几下,“照姐姐,我自知我救不了这天下女子!但今日,我非要救她一救!若是换了你我处于曹娥今日之境,除了能向同为女子的你我求助,又能向谁呼救?又有谁愿意来救?”
薛娘子一笑,“所以,你得有‘必得救她’的依仗和身份。”
瑶光一怔,“姐姐,你说的是……”
薛娘子正色道:“别忘了,你我,是曹娥的‘地主’。”
山下,李曹村中。
曹娥家渐渐来了宾客。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亲事办得仓促,今日早上张罗起来,晚上就要接亲了。可二婚的根本不操办的也是有的,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亲族们到了曹家,却不见曹娥,她爹妈脸上也没多少喜气,都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儿,她哥哥向来少话,只有她嫂子来来往往招呼,满面红光。
族人中也有女眷和曹娥要好的,不禁心中起疑,问她嫂子,“曹娥呢?”
她嫂子笑道:“害羞。躲在自己屋里呢!谁也不叫进去。”
正说着,只听见曹娥房中呜呜咽咽,似是有人被堵住了嘴在挣扎,又乒乒乓乓一阵,不知是什么东西摔了砸了。
众人越发惊疑。
她嫂子忙丢下众人去了曹娥房中。
族中一位婶母见曹娥她娘悄悄抹泪,就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曹娥她娘看看曹娥她爹,再看看曹娥她哥,忍泪道,“也不知道这门亲事做得到底对不对……”
那婶母正要再问,新郎一家来接亲的队伍已吹吹打打到了门前,曹娥的哥哥忙出门迎接,曹娥的娘这才抹着泪说,“这亲事丫头是不愿意的……”
曹娥的爹跺脚道:“你现今还说这个干什么?聘礼都收了!花轿这时怕都已经到了门前了,还能反悔不成?”
她嫂子这时急匆匆跑了出来,叫她大儿子,“大宝,去叫你爹,背姑姑上轿子了!”
曹娥哥哥引着新郎一家进来,族人们忙着看新郎,见这张鳏夫人生得倒也周正,年龄也和曹娥匹配,听说聘礼下了三十两银子,也是不错人家,就都觉得这亲事做的还不错,可再一回头,却见曹娥身穿红衣,双臂反绑在身后,嘴上用一根布条勒着,她嫂子生拉硬拽把她转过来,将一块红盖头往她头上一按,大声笑道:“新娘子来了!”
曹娥的哥哥也不顾满座惊呆的族人们如何看他夫妇了,像扛麻袋一样抓住曹娥往外走,曹娥拚命挣扎,红盖头掉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呜,嘴角被布条勒出了血,看着她爹娘流泪——这哪有半点办喜事的样子啊。
曹娥的老娘也哭起来,“儿啊,这都是你的命啊!谁叫你生了个女人身子?你若是个男儿,能给我和你爹养老送终的,我们哪里至于这样啊?你也别怨爹娘狠心,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死了,这个家还不是听你哥哥做主?到时他叫你嫁,你不是还得嫁?”
族人们议论纷纷,新郎家的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新娘子并不愿意嫁,不禁犹豫起来,曹娥的哥哥嫂嫂可不管这些,她哥哥抓住她往轿子里塞,她嫂子骂骂咧咧道:“你不再嫁,我曹家的闺女以后谁敢求娶?你只管自己快活,想得美!”
他们夫妇把曹娥塞进轿子,放下轿帘,对呆愣着的新郎和新郎族人道:“起轿吧!”
她嫂子对鼓乐班子喝道,“愣着干什么?吹打起来啊!”
乐班子的人忙又吹奏起来,只是缺了欢乐气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媒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想到有的寡妇连娘家都回不了,直接被婆家卖掉的,张大郎也算和曹娥年貌相当,以后过好了日子,再生几个孩子,难道还会怨她父母兄嫂?当即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起轿!”
轿夫们正要抬起轿子,不防曹娥在轿子中猛地一撞,轿子翻倒在地上了!
乡下轿子做的简单,有些甚至是两张椅子一合再用几根竹竿捆上就成了,这轿子是乐班子的,四壁皆用薄木板钉的,刷了一层红漆而已,此时随曹娥一起倒在地上,又被她下死劲踢了几脚,咔嚓嚓碎成几片。
媒婆再没见过如此烈性的女子,两家族人也都极尴尬,曹娥的母亲呜呜大哭,有人说:“定是她哥哥想要回她那几亩田地才百生法儿要发嫁了她!”
“听说是今日中午把她从山上骗下来的!说是她娘急病,不能说话了!”
“如此诅咒亲娘,不是人啊!”
“曹娥每个月不是都给家里钱吗?有个妹妹帮着奉养爹娘难道不好?为什么非要逼她再嫁?”
“你哪里懂得?那几亩田也还罢了,曹娥做生意这几年少说也积攒下来上百两银子,这不都成了曹大两口子的了?还得了三十两聘金呢。至于奉养爹娘,只要她曹娥还活着,能不管她爹娘?”
“只因曹娥不愿过继侄子,想抱个螟蛉子养老,她哥嫂本当她这份家当已是自己儿子的了,哪能愿意!把她嫁了,自然这些田地银钱都是他们的了!”
“爹娘老了,做不得主啊!”
“缺德,缺德啊!”
曹大两口子被村人道破了心思,面红耳赤,曹大更是恼羞成怒,跑到门前拿起门栓,高高举起要往曹娥身上打,他老娘扑过来趴在女儿身上,嚎哭道:“你打!连我也一起打死吧!”一面抚着曹娥大哭,“我的儿啊,怎么这么命苦?”
众人见曹娥半边脸又是泥又是泪,皆觉得不忍,可这是曹家家事,谁又能管?
这时张大郎走过来对曹娥娘作个揖道:“岳母,你不必难过,我必好好待你女儿。”说着叫迎亲的族人来,“快扶我岳母起来,轿子坐不得了,牵头驴子来!”
张家族人醒悟过来,这聘金都给了,酒席都备好了,婚事哪能因为新娘子不乐意就算了呢?这时闹一闹,洞房之后她还能再闹?再闹就打,打几顿就老实了,过个一年半载,生个娃,还能再闹?
张家众人忙将一头驴子驮的嫁妆卸下来,这边有人把曹娥母女拉起来,分开,拽着曹娥出了院子,曹娥哥哥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段麻绳,把曹娥两腿紧紧捆在一起,将她头朝下放在驴背上,“妹子,婚姻大事,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愿意不愿意也就这么回事了!你再闹,也只叫人笑话、自己受苦罢了,你在娘家闹,爹娘拦着没人打你,到了张家,你且再闹闹看?也不用打,结结实实饿你几顿就老实了!”
曹娥绝望落泪,目之所及只能看到地上的污泥灰尘,天啊,天啊,我自问平生未做一件亏心之事,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为何让我受这般屈辱痛苦?还不如立时死了。可我现在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怎么寻死?苍天啊,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乐班子重整旗鼓,又吹打起来,迎亲的队伍缓缓向村口移动。
就快到村口时,只见一名女道士骑着驴子疾驰而来,一见迎亲队伍高声大叫,“且住!把帐结了再嫁娶不迟!”
众人愣住,有人道:“这是灵慧祠韩道长!为安慈太后祈福的那位。”
说话间韩瑶光已经到了迎亲队伍前,一拍驴背冲到曹娥身前,抓住她背后的麻绳,一抬手就将人提到了自己驴背上,再一把扯断麻绳,怒视众人:“你们这是嫁娶还是绑架?”
曹娥双臂虽重获自由,可是早就麻木了,仍背在身后回不来,瑶光抓住她双臂用力按摩,又将勒在她唇间的布条拽断扔在地上,从背囊中取出水壶递到她唇边,低声说,“别哭。喝点水。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倦鸟归巢,落在村口边几棵大树上,凉风吹过,黄叶飘零,簌簌风声中夹杂着鸟鸣。
张家大郎、媒婆、曹娥的哥嫂怒视着瑶光,两家族人又议论起来,有人盼着韩瑶光为曹娥出头,解救了她,有人却觉得这韩道长又能做什么?男婚女嫁得听父母的,她能管得着么?迎亲的乐班子再次放下乐器了,都想,得了,今天这亲事不管成不成,这场大热闹是从来没有的。
曹娥哥哥怒冲冲走到瑶光的驴子前面,“炼师,这是我们曹家的家事,还请你将我妹妹放下来。莫误吉时。”
曹娥怒道:“我不愿意!除非我死!”
瑶光对她摆摆手,看向张大郎,“这位,想是新郎官了?”
张大郎忙拽着媒婆一同走上前,行个礼,“正是。炼师,这是孙媒婆,这是我张、曹两家订下的婚书,有媒有聘,绝非绑架。”
瑶光回了一礼,“张郎君想是读过些书的,定然也知礼知法。我今日来,并非要坏你婚事,实是与曹娘子有账目未了结。”她环顾在场的数十人,拱手道,“敢问诸位,依照大周律法,女子成婚后,其所负债务是归娘家?还是归夫家?”
张大郎心中一震,忙看向媒婆和自己家族人,张家众人均想,不会吧?莫非这曹娥真借了韩道长一笔钱还没还?
许多人并不懂什么律法,但俗语道嫁汉嫁汉,吃饭穿衣,那女子嫁了人,吃住都在丈夫家中,人都归夫家了,要讨账的话,自然是去夫家啊!
曹氏族人也是一般想法,其中有懂点律法的说:“女子婚后,若有所欠债务,应由夫家代为偿还。”
韩瑶光点一点头,“不错。县丞李大人也是这般告诉我的。”
众人一听,啊?县丞大人?那看来曹娥真欠了韩道长钱啊!人家都跑去县衙门问了县丞了!
曹娥哥哥大叫,“我妹妹何时欠你钱了?她山上的铺子每个月至少赚二十两银子!”
韩瑶光冷笑道,“可见你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她从怀中取出薄薄一张纸,举到张大郎面前,“张郎君请看,这是什么?”
第96章 租约
张大郎仔细一看这并非什么借据而是一份租赁合同,双方约定,将漱玉街某处铺面一分为二,一半租给曹娥每月租金八两银子每月十五日之前付。合约倒普通只后面几句话吓人这份租约定了五十年的期限并注明了,如果一方违约,则要赔给另一方租金双倍的银子,连赔五年。
张大郎读过书也会算数这一算,冷汗都冒出来了曹娥的铺子要么继续租下去一个月租金八两,要么就得按一个月十六两赔给韩瑶光还要连赔十年!一个月十六两,一年就是一百九十二两!连赔五年就是……这快一千两银子了!
韩瑶光微笑道:“张郎君,你看看这合约下面按的手指印和你婚书上曹娥的手指印可是同一个?可有造假?”
张大郎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叫他族人,“这亲结不得!”又怒问媒婆,“你可知道她一个月得付八两银子租金?还签了五十年的租约?”
这时早有人将合约大声念了一遍,媒婆一听急得直舞手,“黄天菩萨,我哪里知道这事?他家只说他家小娘子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又勤劳能干,我瞧着她长相白净秀气,和张家大郎匹配,哪里知道这个呀!”她转头大骂曹娥嫂子,“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笔钱,你怎的不说?是要坑害谁啊?”
两家族人听了租赁合约的事议论纷纷,乱成一团。
曹娥哥哥叫道:“韩道长,我敬你是灵慧祠道长,对你一向恭敬,可你也不能胡说啊!我妹子从没说过有这么个租约的事!再说了,谁家租铺子退租时不是赔一个月的租金算事,偏你家要什么双倍赔款,还要连赔五年!这不是蒙人么?我妹子定是不识字才按了手印!”
韩瑶光正眼不看他,只理一理衣袖,笑道,“好啊,现你妹子一没被绑着手脚,二没被勒住嘴,她可以说话,让她说说,这租约是不是她自己愿意签的?签之前两方有没有讲明如何赔偿?”
曹娥被折磨了一下午,滴水未进,连遭毒打,本来已经绝望,这时重焕生机,当即高声道:“租约是我签的!签之前说的明明白白的!”
曹娥的哥哥气得冲上去就要给她几巴掌,韩瑶光抓起驴鞍旁挂着的一根竹棒“嗖”一声在身前一甩,“退后!还敢伤人不成?”
曹娥的嫂子忙把他拦住,笑道:“道长,虽是我妹子签的,可如今,我妹子要再嫁,你们素日处得不错,趁着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不若,就现改了合约如何?我们赔一个月租金便是了。叫她欢欢喜喜嫁人吧!”
曹娥朝她嫂子吐口水,“呸!今天是你这阴损妇人的大喜日子!我誓不再嫁人!”
她嫂子忙躲开,嘴里还道,“便是到县衙说理,也没听说过有租约这么定的!不若叫县令大人给个说法呢!”
张大郎也动了心思,朝瑶光作个揖,“道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您看……”
韩瑶光冷脸道:“我给你行方便,那谁给我方便?我那铺子隔出一半单租给她,当初改店面的钱谁出?你张大郎么?若不是签了五十年的长约,又约好如此赔偿,我为何要将好好的店面隔成两半?她不租了,叫我再改回去么?那再改的钱谁出?改铺子少说得有一个月时间不得经营,我铺子里卖的是什么?每样多少价钱,你都打听清楚了?”
她冷哼一声,“说与你知晓,我铺子里一个月流水银子就得三四千两,你一句话叫我关铺子改建,好大的脸!”
张大郎一听,不敢再作声,可一想自己三十两银子聘金已出了,又请了乐班子,家中摆了十桌八个菜的席面,四邻宗亲都来吃席了,媳妇儿没娶进来,丢人便罢了,这钱都花了,又要向谁讨?
这么一想,赶紧叫张家的人把曹娥哥嫂围住,“退还聘金,再赔了礼,婚事就此作罢!”
曹娥哥嫂哪里愿意,嗷嗷叫嚷,曹娥的爹娘没有主意,一会儿觉得自己女儿不乐意再嫁,这桩婚事若能就此作罢也好,一会儿又觉得婚事不成丢人不说恐怕还要赔张家一笔钱,凄凄惶惶,曹娥的娘抱住曹娥腿哭,“我的儿啊,你为何不是个男娃!你若是男娃,凭你本身去做生意,也娶几个老婆作威作福,连带你老子娘跟着享福,哪里会受今日磋磨?”
曹娥原本还觉得爹娘疼惜自己,经今日一事才看透了,冷着心肠不理会她娘,双手紧紧抓住瑶光雕鞍,死死坐在驴背上不动。
她抬头看去,在场近百人有人迷茫,有人忧愁,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傻着脸只知道看热闹,全都十分陌生,她爹娘也是。只有这小小的驴背之上,才是她此刻安身立命之所。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村外道路上咣咣咣响起锣声,一队穿着皂衣的衙役走来,队伍中间,县丞坐在两人抬的滑竿上。
村民们都有种“民不与官斗”的本能,见到官爷们立即变得安静畏缩,像听到狗叫声的羊一样群聚在一起。
县丞从滑竿下来,四下一瞥,“何事吵闹?”
曹氏族长和张氏迎亲族人中的长辈只得上前将曹张两家如何结亲,如何听说曹娥与韩瑶光立有租约,现婚事恐怕不谐等说了。
县丞哼了一声,扬头道,“曹张两家嫁娶,本应自主,但曹氏女与灵慧祠韩道长租约在前,若租约是真,遵法依礼,嫁去哪里便是哪一家的人了,她人都是你家的,债难道留给娘家不成?”
张大郎和族中长辈忙道:“大人明鉴,曹家刻意隐瞒,小的们下聘之前并不知曹家女儿立有这样的租约,现在不想娶了,只想要回聘礼并筹办婚事的钱。”
县丞瞪他们一眼,“媒婆呢?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媒婆忙不迭喊冤,“大人,小人也被曹家蒙骗了!曹家大嫂说她家妹子想再嫁,要寻一户年貌相当的人家,谁知今日迎亲时才知道她妹子其实并不愿意再嫁!可见他们家说谎成性。”
县丞怒道:“曹家大郎大娘子何在?这媒婆与张家说的可是真的?”
曹娥的哥哥对着她挺凶,说打就打,要骂就骂,对着县丞却腿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老婆倒还好一些,分辨道:“大人,自古寡妇归家,婚事全凭父母兄长做主,我家给妹子找的人年貌相当,家境也算殷实,可不是起着害她的心!我们也不知道她生意上的事呀,怎敢有意蒙骗?”
她话音未落,曹娥连声,“呸呸呸!就是中秋时我把话摊开了说不过继你儿子,你才起了这个坏心!谁要改嫁谁去!我绝不二嫁!”
“你不嫁人,又不过继我儿子,将来老了叫谁养?”
“我日常每月也出五两银子奉养爹娘,老了自然也有积蓄。再说了,我就不能到育婴堂抱两个孩子么?”
“你们看看,宁愿把家产给没血缘的,也不留给她亲侄子!可见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禁声!”县丞抓起一旁一个衙役的锣锤“当”地一声敲在锣上,顿时无人再敢言语。
县丞问:“谁是曹娥?”
曹娥跪拜,“是小女子。”
“那租约可是你所立?”
“正是我本人所立。立租约时,因着要求韩道长将她铺子隔成两半,才定了后面条款。”
县丞道:“那便是了。人无信而不立。大周律法在此,租约两方共认,没什么好说的。张家若想娶她,就将租约连人一并承过去,若不想娶,便在此撕了婚书,由曹家退回聘金。”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张大郎等先一喜,又问,“大人,那我家办婚事的钱……”
县丞喝道,“你们要结两姓之好,竟连新娘子愿不愿意嫁人都不知,再说,你请的都是你家亲邻,只当族中请客吧!”
张家人不敢吭声,曹娥哥哥嫂子听了自然不愿意,叫嚷起来,县丞翻个白眼,叫衙役,“去,抓住这婆子给她十个耳刮子!”
曹娥嫂子一听,傻了,“大人为何打我?”她吓得连声叫“冤枉!”“冤枉!”她跳起来要跑,又哪里躲得过去,被两个衙役一边擒住一条胳膊,将手臂拧在身后,再往后膝一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另一个衙役早拿了竹板做的掌板往她脸上啪啪打起来。
这掌板是专门用来掌嘴的刑具,十分沉重,十个耳光下去,曹娥嫂子脸皮紫涨,肿如猪头,疼得鼻涕眼泪和着鲜血掉在前襟上,却再不敢叫喊了。
县丞冷笑着瞥她一眼,“大人们日夜操劳繁忙,今日还得专为你们这等琐事跑一趟,皆因你们糊涂。男婚女嫁,虽说应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两人都有意方好。且我瞧你爹娘并不十分愿意。这曹娥的店铺生意红火,她还说每月出五两银子奉养爹娘,她若嫁人了,哪还有这五两银子给他们?定是你们要谋她的资产嫁妆才逼迫爹娘将她再嫁,说不定还威胁你爹娘若不如此便不给他们好好养老!”
县丞话刚说完,瑶光立即星星眼鼓掌,“大人俊才!我刚来时,听村民们正是如此说的。您虽不在场,却仿佛亲见一般。”
县丞相当得意地以指抿须,“道长谬赞了。这乡间多有此事,凡此种种,多于争产业有关。”
他对韩瑶光和颜悦色,转过头对曹娥兄嫂是一副吊死鬼脸,吊着眼梢,咧着嘴角冷笑,“你这汉子,忒也糊涂!你妹子既有做生意的才干,你理当和她交好,也受她带契,她将来收养螟蛉子,自成一户,难道不要你帮衬?如此才是合家兴旺之相。只为夺妹子资产,逼嫁寡妹,忤逆父母,着实可恨!来呀,打他十个板子,叫他长长记心,以后别再一味听你老婆挑唆。”
众衙役又按住曹娥她哥,扒了裤子,手起棍落,落肉有声,直打得曹大郎哭爹喊娘,哭叫时又臭骂他老婆“丧门星!臭婆娘!都是你挑事!”
曹娥看她哥被打,先是觉得有些快意,后来又不忍,转念一想又硬起心肠,直勾勾盯着看。
曹娥爹娘早在儿媳被抓住竹板子掌嘴时就被吓得不敢动弹了,这时也不敢出声。
张、曹两家族人更无一人吱声。
张大郎心想,这也算出了口恶气吧。
十下板子很快打完,曹大郎大腿屁股肿起得有两指高,他两个本家兄弟搀扶他起来,他还得给县丞大人谢恩,感谢教诲呢。
县丞叫曹大郎,“可长了记性了?那便把张家的聘金彩礼退还给人家吧!婚书也毁去。都散了!”
曹大郎忍着气痛去退彩礼,韩瑶光这才挽了曹娥去给县丞道谢。
李县丞三四十岁,本以为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哪想到端王良娣会派人请他来帮忙呢?曹娥一事于他是举手之劳,且她们人证物证俱全,占着理,这一点也不费事。这次帮了忙,谁知日后会不会有点什么机遇呢?
当下,他端着为民操劳的架势安慰两人,“炼师多礼。曹娘子多礼。你们本占着理呢。唉,就当是场飞来横祸,日后必有后福。”
言罢,摆着谱儿叫众衙役走了。他心想着,可不能叫韩瑶光瞧扁了我,当我是趋炎附势之辈。转念想起不久前韩瑶光称赞他,又得意不已,又捋了捋胡须。
瑶光陪着曹娥去家中取她的财物,“你想好了,这契书……”
曹娥强忍眼泪抓牢瑶光的手,“炼师,多谢。”
曹娥哥嫂刚被打了一顿,哪还敢闹腾,曹娥去了她嫂子房中,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她存钱的那只小木箱子,上面的锁已被撬掉了,打开一看,里面的银锭铜钱比她码得还齐整呢,一串也不少。想是她兄嫂拿到她的钱箱后迫不及待数了数,也没想到要转移或藏起来,嫁掉了曹娥,还用藏么?
曹娥上前拜了拜她爹娘,“爹,娘,曹娥不孝,今生不愿再嫁。我回山上去了。”说完,提着包袱,再不回头,和韩瑶光一同离去。
回到漱玉街,薛娘子迎上前,“恭喜娘子。”曹娥含泪答谢,“多仗薛娘子为我谋划斡旋。”婵儿和另一个帮工丫头娟子跑上来抱住曹娥,三人又是一场痛哭。
回到灵慧祠,薛娘子问瑶光,“你怎么不开心?”
瑶光眼中满含悲伤,嘴角却翘着,“我开心啊。只是觉得很累,笑不出来。”
薛娘子逗她笑,“想是在肉疼疏通关系,打发一众衙役的那五十两银子?”
瑶光噗嗤一笑,“便是五百两,能换来一个人的自由和尊严,也值了。”
她只是感到很累。
虽然事情解决了,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曹娥,她们,并没有遇到韩瑶光和薛照。
女性在这个世界是这么艰难啊……一个贫民女性更是如此,几乎全无人身自由。
广泰公主说的不错,女人在这世上,一步也不能退。
这一夜瑶光睡得极不安稳。
清晨时,天还未亮,大约五点多,她实在无心再躺在床上,干脆披衣起身,提着灯笼出了别院,想在翠谷中走一走。
走到之前她相看过那间葫芦形的院子时,瑶光大感惊异,这院子里竟然透出些微光,再看看厨房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上次租山下毛线作坊时陈三嫂明明说这院子还没人买下呀。
她提着灯又走了几步,想了想,吹灭了灯,走近院门,想听一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瑶光刚走近门口,吱扭一声轻响,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人提着夜桶出来,刚好和瑶光打个正照面。
第97章 桐花女
瑶光和开门的人都吓了一跳两人各向后一退。
开门的是个个四十多岁的婆子穿着一身灰衣,高高颧骨,面色苍白,怔怔看了瑶光几眼放下夜桶向瑶光行了个礼侧身提起夜桶走了。
瑶光也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皱眉急忙转身回家。
到了家中秦婆子等人已醒了,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瑶光叫她,“你去山上叫多宝夫妇来一趟再带几个壮实的婆子来。都骑驴骑骡子来!要快。”又嘱咐另外两个婆子,“你们到谷口候着若是见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婆子要出谷不管怎样先拦着她。”
众人听命而去。过了多半个小时,天上飘起小雨雨势渐渐大了雨点敲得屋顶瓦片滴滴答答。
一个婆子跑回来禀报:“娘子,王掌柜在谷口将那婆子捉住了!”
丫鬟婆子撑着伞,瑶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匆匆去到谷口,那个婆子依旧一身灰衣,手臂上挂着一个包袱,虽然头上身上淋了雨,但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用一支银扁方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她被两人婆子夹在中间,倒也镇定,见了瑶光还斯斯文文行个礼,“韩道长好。”
瑶光朝多宝看一眼,多宝道:“娘子,此人正是那一日在灵慧祠骗我们门礼的。”
秦婆子问:“娘子,可要扭她去见官?”
瑶光迟疑一下,问那婆子,“你怎么会住在那别院里的?”
那婆子微微福个身,“道长,那原是我旧主故居。”
瑶光想起陈三嫂说的话,翠谷中空置的这些别院是两三年前李静微的爹李复迅扫黄打非时搞的,主人家获罪流刑,屋子被充公官卖。她一时间无语,众人也不敢说话,只听得簌簌雨落之声。
此时天色依旧昏暗,又因为下了雨,回到瑶光别院时一路上也未遇到人。
瑶光叫多宝带人回去后,叫秦婆子给那婆子找了身干衣服换上,叫她进来,“不知如何称呼?”
那婆子恭敬地福个身,“炼师客气。小妇人姓沈。”
瑶光静静看她一会儿问:“你从前是那院子的管家婆子?”
沈婆子微笑,“炼师聪颖。”
瑶光犹豫片刻,叫孟婆子,“你们都下去吧。”
孟婆子有些担心,但哪敢违拗瑶光,只好带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
厅堂里只剩下两人,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仍旧蒙昧未明。
瑶光问,“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沈婆子口唇轻抿一下,依旧垂眸颔首,面带微笑答:“我家小姐在景和二年获罪,除了道籍,发往江州,在距江州府城四十里的荪县病逝。”
瑶光叹口气,“那你潜伏在翠谷,是想怎样?找谁报仇吗?李静微?”
沈婆子抬起头,紧紧抿着唇,双眸冰冷,又像燃着火。
就在刚才,瑶光本来好奇这院子何时住了人,见那婆子去倒夜桶,两人打个照面,也便罢了,可她突生疑窦——这婆子虽穿着粗布衣裳,瞧气度仪态却像个管家婆子,至少是近身服侍之人,那么问题来了,在翠谷居住的,谁的近身服侍者会穿粗布衣服呢?
瑶光自己不甚讲究,可是却一直很照顾身边人的感受。她自己穿粗布衣是图着方便,但身边的人却得四季都有至少两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因为他们在意这个,若穿得不像话,会被其他仆人嘲笑。
她再仔细一想那婆子的容貌,忽然间想起王顺送多宝等人上山时被一个婆子冒充灵慧祠管事冒领了门礼的事!
事后薛娘子和张师姐曾叫人去查,只查到这婆子又充做小贩,将从王顺那儿骗来的菜蔬、鲜果、鸡鸭等物尽数卖给了山上其他几个道观!
当时瑶光就觉得这个婆子可真他酿的是个人才!骗了礼物后不慌不忙变现,然后不知所踪,神奇。
因为这事实在少见,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走了几步想起那婆子的样貌,不正是王顺形容的么?
没想到她真是胆大啊,住的地儿还挺高级呢,竟然在翠谷找了一处空房子住了。只是平日不知她如何生活。
瑶光想来想去,觉着这个人潜伏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做,一问,原来那院子是她旧主所居。熟门熟路。
听到沈婆子说她旧主已死在流放的路上,瑶光对自己的揣测更肯定了几分。江州在哪里?当年白居易被贬谪,去的就是江州,然后遇见琵琶女,写了江州司马青衫湿。江州在大周京城两千多里之外,沈婆子孤身一人,走了几千里路跑回京城,就为了占空房住?不会吧?再想想她当初为何守在灵慧祠门前,还能让王顺一下把她当成灵慧祠管家,恐怕也不是巧合。她旧主因何获罪被流放?还不是李静微她爹没事找事来翠谷扫黄打非?
沈婆子听到瑶光这几个犀利的问题,一改之前恭顺的样子,神色冷峻,冷笑道:“炼师冰雪聪明。不错,我家小姐死后,我早就如槁木死灰行尸走肉。我也想过殉主,可我家小姐高义,自知难逃惨祸后就将我们一干奴仆全数放了籍,将家中余资分给我们让我们自寻生路,可我不愿离开。我从小姐四五岁时就服侍她……此去江州两千余里,我怎能弃她而去?我誓死不离,她也无可奈何。只是,小姐还是……”
她哽咽几声,又刚硬起来,红着眼圈道:“李小姐的爹爹为求美名,将多少人性命断送。若是他的女儿韶龄年华就死了,不知他会不会难过?我守在灵慧祠门前,见了李小姐好几次。可是——”
沈婆子嘴唇抽搐,泪水夺眶而出,“我下不了手。我的小姐,也是那般年纪,也跟她一样……”
刚好这时王顺来送门礼,沈婆子骗走礼物卖了些钱,偷溜回翠谷,原只想看看旧居,没料到门锁都没换。她进去了,屋子里陈设依旧,追思旧主,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就这么住下了。翠谷别院房子不易出手,平时也没人来看,她昼伏夜出,倒也无事。
瑶光有一事不解,“我听说,大多数女冠都除籍罚款而已,怎么你家小姐判了流刑?”薛娘子说过,只有那几家专门做勾搭世家子弟生意的才判了流刑啊。
沈婆子抹着泪咬牙切齿道:“我家小姐姓童,原也是京西大户人家小姐,只因家族实在没了人口,不愿与族中远亲裹乱,我家老爷临终前给小姐办了道籍,出家在山上金灵观。我家小姐与锦川伯金家的三公子交好。那一夜,公子前来与她相会,谁料到……天降横祸。若公子肯说句话,是与我家小姐相恋,而非行勾栏事,我们只要交了罚款就不必流刑。谁知,那金三公子竟躲起来避而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求他出一张文书也可,不用他去京兆尹,他——他叫随从打了我一顿,自己跑了!”
瑶光为她与童小姐难过,“那金三公子现在呢?”
沈婆子苍凉笑了一声:“炼师是想问我,既然如此,我应该去找那金三公子报仇才对,为何迁怒李小姐?嘿,您所料不错。江州距京城这么远,我葬了小姐后又大病一场,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如何能回京?我病愈后,便在江州城中一家店铺做杂活,攒了一年多的钱,这才千辛万苦回到京城。我一到京城,先去的便是锦川伯家。谁知老天无眼,金三公子这二三年中过得好不胜意,先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又中了进士,现已做了官,外放去了郴州。”
郴州离着京城又有快一千里了。
瑶光长叹一声,“不知,你如今作何打算?还要攒钱去郴州么?即便去了,他是官,你是民,你又有什么办法接近他?如何报仇?是手刃他?还是潜入他后宅,伤他妻儿?”
沈婆子泪如泉涌,哭了一会儿说,“我岂不知这事有多难呢?可恨世间负心薄幸之人偏偏遭老天庇佑。”
瑶光摇头,“你既然都把话说开了,又何必这时还作态呢?你知道我身份,今日跟我说这些,是想借我之手报复金三公子吧?”
沈婆子跪俯在地上,“炼师,求您为我家小姐伸冤。”
瑶光叫她先起来,“我很同情你家小姐的遭遇,更敬佩你的忠诚坚韧,但我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你若愿意,暂且留在我这里。我为你慢慢筹划。如何?”
沈婆子踌躇片刻,再次跪拜,“多谢炼师收留。”
瑶光叫人给沈婆子食物,又找了被缛等物给她,叫孟婆子送她去山下的羊毛作坊农舍住着。
沈婆子收拾停当,来给瑶光叩头,“不能白吃白住,炼师只管吩咐,我什么都能做。”
她早脱了奴籍,瑶光看了她籍书,便和她立了雇佣契约,和工坊现在请的几个大妈一样,按件计费,只是一个月少三百文钱,是吃住费用。
到了傍晚,天空终于放晴,梨溪山上又更冷了些。
瑶光上灵慧祠,和薛娘子说了沈婆子的事。
薛娘子叹道:“童小姐所遇非人,可幸身边还有一个这样的忠仆。这人若说的都是真的,性子坚忍刚强,胜过多少男子……若是留下,可为我们助力,可是……”
瑶光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不妨。是真是假,不难打听。她这样有本事,想走,我们也留不住。”
这一夜,瑶光回到别院,又失眠了。
她总是在想童小姐的事。
这位小姐比许多女子幸运得多,虽然父母早亡,但她父母真心疼爱,又有忠仆,又有资产,爹临死前还给她安排了一条安安稳稳的路。谁知道,童小姐有了宝贵的自由和物质基础,还想追求爱情,谁知一不小心遇见个渣男,再遇到点人祸,翻车了。
正如沈婆子所说,苍天不开眼,薄幸负心的金公子在童小姐流放受苦的时候又是金榜题名,又是洞房花烛,还做了官儿。
她翻来覆去,干脆又披衣而起,奋笔直书。她并不是为童小姐鸣不平写奏疏,而是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
瑶光这一写就写到天色将白。
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拿起笔写了!这真是在晋江看书看久了,猴子都能写文了啊。
创作者经常会感受到一种兴奋的冲动,这是种充满焦灼的幸福,其中还掺杂着不易察觉的痛苦,这时候的创作者的肾上腺素和脑内啡狂飙,人体产生自然的兴奋剂,感受不到疲劳也感受不到饥饿,他们此时的创造力就像在赛道上疾驰的赛车,必须要把创作完成到某一阶段,车才能停下来,这个极度激动的状态才能逐渐平复。
瑶光胡乱吃了点东西,拿着刚出炉的文白夹杂的手稿跑去灵慧祠,先让老郡主掌掌眼,“师父,咱们能叫女先儿来说这个么?”
那天老郡主到碧水江汀瞧了瞧,觉得不管是什么都不错,就是气氛不够活跃,为什么不请两个说书女先儿呢?多点人气也好啊。眼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山上人都少了,你这个什么“论坛”整天开着没人来,怪没面子的。
老郡主戴着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放下文稿叫清芷,“笔墨伺候。我来润色润色。”
她笑嘻嘻对瑶光说,“怎么不能?从前奉纯公主养了一群小戏子,就爱整天自己编戏叫他们演。唉,她那戏编的,稀烂。你这个嘛,文采也就三流,文笔更是狗屁不如,但胜在其中有真情。真情,最为可贵。奉纯那些戏就是无病呻吟。咱们编好了文稿,叫女先儿们串成曲子,就可说书唱曲了。唉,奉纯公主死后,她那群小戏子不知都去哪儿了。”
老郡主连骂人都能骂得辞藻华丽,何况是正经写文呢?这篇文经她润色后,果然美味得多了,薛娘子、张师姐和宋李两人看的时候都落泪了。
老郡主还给文起了个一听就凄美中透着狗血的名字,叫《桐花女泣血传》。
大周女先儿说书,与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说法不同,女先儿说书是两人配合,一人面前放着一面立架,架上是面盆大小的书鼓,边敲边唱,另一人或用琵琶,或萧管,或琴瑟,或牙板与之相合,一人唱一段,唱词大多是七言一句,四句一段。
与老郡主相熟的那两个女先儿,一个叫王玲娟,一个叫冯慧娘,都是京中名角,文化素养比瑶光高了不知多少,而且专业。
她们一看文稿就道:“老观主高才!这编成书来说,定能红遍京师。”
她们将童小姐这段故事改换时代背景,人物姓名隐去,结尾改成忠仆感动神明,复仇成功,薄情郎金公子乘舟落水嗝屁了,桐小姐变成了桐花之神。
怎么爽怎么来,大快人心。
瑶光付了女先儿们一个月的钱,老郡主又加了一倍给她们做奖金,叫她们俩住在退思居,每天到碧水江汀说书,先说一个月的。
有张师姐做宣传,山上女冠们一天之内都知道了碧水江汀请了女先儿长期站场,说的还是新编的书,纷纷来听。碧水江汀又热闹起来,卖了挺多点心茶水的。
当桐花女的故事从梨溪山传到京城的时候,从七月初就离京的端王,终于也回到了京城。
第98章 搞事
端王一回来,朝堂再次震动。事实上,他还没回来,就已经搞事了。
端王在中元节前去了大周龙兴之地垠州祭祖,本来在中秋前应该能赶回京城,但从垠州回京路上遇到了皇帝派去巡查的一位御史求救。
御史到地方巡查,这种事其实历代皇帝都有做,即使9012年也有中央巡视组嘛,不过呢,巡查御史能不能真的看到地方政务真相,看到了会不会管,管了会不会管到底,这就见仁见智了。
这位御史王赟就是个路见不平管到底的硬骨头,结果被地方黑恶官绅给倒打了一耙,先是身边负责保护的锦衣卫在逼奸良家妇女被抓进监牢接着连遇路匪要不是恰好遇见端王,估计王御史回不了京城了。
端王也不是好性儿的当即把护卫侍从分成几批乔装打扮,他自己领着王赟一伙人又跑回龙潭虎穴搅了个天翻地覆,地方官绅不是和匪盗勾结么?好。那我先烧了匪盗的寨子再到县城找你。几方人马杀到县城,将县衙官员连窝端了从临县抽调官员衙役,彻底整顿政务。
等这些事处理完,中秋早过完了。
返京途中,端王听说韩瑶光把渤海侯家公子给打了,一问究竟,那哪能当没事儿啊?
我老婆,就算出家了那也曾经是我老婆。你敢调戏她?
这不刚好顺道么?那叫王赟再去渤海郡看看呗。我自己先慢慢走着。
王赟这“顺道”一去,还真查出来崔家几件不得了的事。
作为一个世代镇守一方的公侯,尤其渤海侯这种地方财政和兵权都在手里的,不欺男霸女都奇怪了。不过,崔家胆子还真不小,要只是抢占民田这些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崔家私藏了金谷国的贡女。这可不是经济问题而是党性问题了啊,同学们。
金谷国是大周的邻国和属国,三面环海,一面与渤海郡接壤,盛产人参、貂皮和珍珠,自打前朝受封之后就有向皇帝献美女的惯例,称为“贡女”。当年老皇爷也收过人家的贡女,这些贡女现在都成了老太妃,在京郊一个行宫中过日子。
景和帝继位以后,连选妃都不选,怎么会要金谷国的贡女?他是以“孝道”治国的,认为叫人家异国女子去国离乡,从此一辈子骨肉分离,很伤人和,便当一项德政免了金谷国进献贡女。
万万没想到啊,皇帝免了金谷国献贡女,这渤海侯却没把那一年金谷国送来的贡女给人家退回去!
金谷国每年的朝贡表疏全是由使者乘船送到渤海郡,再由渤海侯派人送进京城的。也没发现自己每年上贡的东西都在渤海侯这儿被扣了一遭,就连朝贺表疏等也被篡改了。
王赟、端王还未到京城,密报已经进京了。
崔家这事一爆出来,哇喔,好炸哦。
举朝震惊。
这个罪名可真不轻。这几名贡女全被崔家父子收用了。其中一人,成了渤海侯的姬妾有了身孕,今年六月竟被渤海侯夫人逼堕其胎致死。
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先前出了韩瑶光痛打渤海侯家公子的事,皇帝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既不治罪这位表弟,也不召见他,朝廷官员们有点拿不住这方向,但王赟的密报奏章一回来,皇帝让在朝堂上一念,大家均想:哦,原来陛下在这儿等着呢。那登基还等什么啊?赶紧的,抄家伙狂批崔家呀!
渤海郡东临大海,自古有渔业、海盐两项大收入,又因为和金谷国接壤,与东山国一海相隔,海贸收入也不错,这可是块人人垂涎的大肥肉。不过渤海侯世代镇守,无人能下口而已,这时得了机会,哪能放过。
于是便有人说,从前因为渤海郡常有海盗海患,所以才需要一个高度机动性的管理系统,得要一个能统筹各方的公侯世代镇守,如今四海波平,为什么不干脆撤了渤海侯世代镇守的制度,仿泉州、泊州等沿海州县之例,设市泊司和州官县官等,再另设驻军呢?如此一来军政分开,才是常理。
这个提议很合理。放眼大周,即使一地藩王,如庐陵王、张掖王等,也只是领一份食邑,一不干政,二不蓄兵,只在地方上领个闲职,或是教化,或是督政,还真没有哪一家能像渤海侯家这样又管着地方税收,又管着地方兵马的,即使边州各地的镇守将军也没有这么多权力,人家那儿还真是时不时打几仗呢。
本来渤海侯家被搞,也就言官们激动,这下,武将们一听,嘿好机会呀。渤海侯府要是被裁撤了,那我们就有机会出京镇守啊,去的又是连着十几年没打过仗的渤海郡,大大的肥缺,谁不想去?他们也坐不住了,纷纷上条陈、写奏章,例数轮着派官儿去管比一家子世代镇守的各种好处,再抓起来渤海侯家当反面例子论证:您看看,陛下您看看,这渤海侯家都成了地方土皇帝了!啊?属国献的美女他都敢扣下来!他眼里还有朝廷还有陛下么?赶快给他老崔家连根拔除了吧!
文官武将齐心合力这么痛骂一个人,还真是大周鲜有的事。皇帝顺应百官之意,选了一位老成的御史为钦差,带着几个武将和一帮锦衣卫去渤海郡下诏,叫渤海侯领渤海崔氏一族进京面圣。贡女之事若真有其事,则令人将其送回金谷国与家人团圆,另赐金帛为再嫁的嫁妆。
很重要的一点是,这钦差,领了三千西山大营骁勇,还赐有可以随时征用地方兵力的虎符。这一举动,显然是防着崔家叛乱了。
朝堂上这么大的事,总会传到后宫中。林太后听到渤海侯家竟闯了这么大的祸,气得差点没昏过去,直骂她妹子妹夫糊涂。渤海侯夫人还想进宫面圣求情,被太后命人拦在宫外了。
太后当晚脱簪披发,去了先帝灵前谢罪。自从上次林婉素进宫哭诉皇帝派她丈夫去云州,太后总算醒悟过来了:掌握着帝国权力的人,早已不是她丈夫了。而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对他只占礼法名分,而无养育之情。并且,皇帝已经对林家深深厌恶了。
现在,林家若想保得平安,不受崔氏牵连,就得她放低姿态。希望她的低姿态能够得到皇帝的谅解。
太后在先帝灵前脱簪谢罪,皇帝当然得去接她啊。据说最后母子相拥而泣。
御史王赟又上了一道奏章,再次痛批渤海侯夫人,说她有负先帝与太后恩情,令太后蒙羞,害得太后一把年纪了还要到先帝灵前谢罪。然后全方位把渤海侯夫人一个遍,从善妒说到不能养好孩子,又说她跋扈,自从进京后老是进宫把太后气病,简直就是个老不修。空长了年龄而没有匹配的智慧和德行。这种人啊,真应该羞愧自杀。
渤海侯夫人吓得从此闭门不出。
端王事搞这么大,韩瑶光更不敢去京城了。去了就是去看热闹。
她只得再次推迟去看望太妃的日子,叫人送了干酪和她新做的奶油蛋糕去王府。并把由老郡主润色修改的《桐花女泣血传》和女先儿们写的唱词誊抄了一份,也送去给太妃看看。
这些日子,这部《桐花女泣血传》从梨溪山快速传到了京城中。瑶光派人将书稿和唱词送到京城一家书局印了五百份,送到三坊六巷繁华地的酒楼茶楼里的说书人那儿去。她本来还想再花钱印一批,没想到大周和9012一样,没版权意识的人多着呢,《桐花女泣血传》很快被盗印了,简装五十文一册,精装七十文一册。还有漏字错字纸质粗劣的粗装版,一本只要二十文。(后来八卦祖宗老郡主据可靠消息听说,这些粗装版是锦川伯家的对头搞的!文里朝代名字全都模糊化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说的谁的事。)
后来大周凡有水井处必有人说《桐花女泣血传》,凡学说书者必得学《桐花女泣血传》,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碧水江汀因为这部《桐花女泣血传》人气大旺,瑶光看着天气更冷了,就推出了奶油蛋糕。鉴于此时没有大冰箱冰柜,奶油蛋糕做好了容易化,瑶光从夏天忍到秋天,终于能推出她最想做的网红蛋糕了。
跟奶油蛋糕比起来,果冻算毛线啊!
原先预定的各种裱花器用起来!
有了鲜奶油蛋糕,还得有奶茶。有了奶茶,那是不是也得有珍珠奶茶啊?
奶茶里的珍珠其实不难做,是芡丸,用红薯淀粉就能做成。只是这时代没有做芡丸的机器,竹叶灵机一动,去药店买了几幅搓小药丸的木模,将做丸药的药泥换成面团,果然很轻松地搓出了大小均匀的丸子,搓起来还挺快的。
做芡丸的法子是有了,但是瑶光人手不够,便干脆将这法子卖给了曹娥。
曹娥和帮工做了芡丸在店中和干果炒货一起卖,她店中除了豆浆、杏仁茶又多卖一味珍珠奶茶。
一杯奶茶比豆浆、杏仁茶贵五文,可是里面有茶有奶还加了“珍珠”,吃了还挺顶饿的,许多人就觉得更划算。
很快好多人发现,以往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时总会有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这些小毛病,每天一杯奶茶之后减轻了不少,如此口口相传,奶茶生意火爆,渐渐山上茶楼酒家也都流行喝珍珠奶茶了。
瑶光对此一点也不意外。笑话,珍珠奶茶连日本山口组的纹身大汉们都能征服,何况古代普遍缺钙的大周人民?入秋后京都附近常有阴雨,古代老百姓的蛋白质钙质摄入量本来就少,晒太阳的时间少了更容易缺钙了,奶茶里那点牛奶羊奶份量搁现代不够看,但对于古代人民可挺宝贵的。
《桐花女泣血传》走红,沈婆子当然也得知了。
她准备了四色礼物,特意正式去拜谢瑶光,“炼师大恩。换了我,绝想不到可以如此昭彰天理。炼师但有驱使,我万死不辞!”说着直流眼泪,跪在地上要给瑶光叩头。
瑶光在心里叹气,这算什么昭彰天理呀?就算市坊里的人听书的时候都唾骂姓金的,这王八蛋只要不去听书,不痛不痒,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丝尴尬。
她赶紧扶起沈婆子,“再不要行这样的大礼了。我当不起。你早已不是奴婢,我一直敬佩你赤胆忠心,谈不上什么驱策,只是,现在我那羊毛作坊缺个管事,不知你可愿留下?工钱自然比帮工不同。”
沈婆子立即答应,“必然尽心尽力。”
瑶光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把修缮农舍加盖火灶的事全权交给她去办。
马上就要冬天了,那农舍原来住的人口不多,只有一个火炕,烧炕的灶还在屋子里。瑶光一看就吓一跳,这搞不好一屋子人会一氧化碳中毒呀,必须得将烧炕的灶移到屋子外面,此外再加盖两个炕,确保作坊的工人们一冬天暖暖和和的。
孟婆子听说了,笑道,“娘子真是用人不疑。便这样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若是她跑了呢?”沈婆子不像他们身契都在主人手中,真可以说走就走。
瑶光知道她是有点吃醋了,沈婆子才来多久?就让她管工坊了?安慰孟婆子道:“她要是卷款跑了,那也好。咱们从此不必担心她还想着找李静微报仇了。她要不跑,那也好。咱们确实却个管事的人。薛娘子打听过了,她从前管着她家小姐名下若干田产、生意呢,况且能一去几千里,再几千里跑回京城,这个本事,这份心性,谁敢说自己能做到?再说了,这最重要的活儿,我都留给咱们自己人呢。我可不敢叫她给我当管家婆子。”
孟婆子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在大周自费出版的第一本被盗文印刷社印得满天飞,瑶光本想着能卖书赚钱呢,彻底没戏了,但她哪能就此罢休呢?要做就做精品。
她闭门在家,给《桐花女泣血传》画了一套十二张精美插图。
欧洲那些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学的图书馆里都藏有几本了不得的古书,比《哈利波特》系列电影里那些魔法书精致得多,书中多有精美绝伦的手绘插图。瑶光留学时有幸看过许多,还曾经戴上手套翻阅浏览过不少。
她决定借鉴这些古书的样子,做插画版《桐花女》精装书。弥补大周图书市场上这一空缺。
她画的十二张图合起来就是桐花女这个故事,从她出家、修道,与薄情公子邂逅、相恋,到飞来横祸,身陷囹圄,再到公子绝情忘义,桐花女泣血飘零,忠仆借神力复仇,桐花女变为花神。
插画画好后,瑶光专门到太清宫藏书楼找了专门誊写赚钱的道士们誊写了十二本书,再将书稿和画稿送到墨宝斋装订成册。
这一天,墨宝斋派人将十二本精装插画《桐花女》送回来了,瑶光翻了翻,非常满意,当即带著书去碧水江汀,打算放在那里展示,然后一册三百两银子卖掉。
她从院子侧门的员工通道一进大门,就听见楼上楼下的客人在激烈争论。
楼上的一位女客道:“这公子当然是死得活该啊!死得好!他忘恩薄情,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救得桐花女,却躲起来当缩头乌龟,不管她死活,不该死么?”众女客一片喝彩。
楼下几位男客齐发嘘声,有人大声质问,“敢问桐花女是否与金公子无媒苟合?”众男大声回应:“是!”
“金公子只是改邪归正!”“金公子若出面,今后要如何?不是自毁前途么?”
楼上一名女客冷笑回应,“大家看,这就是小人真面目,为了自己前途,就能眼睁睁看情人被葬送青春,流放两千里!桐花女与他虽无夫妇名分,却也曾恩爱,却可为了所谓名声前途弃之不顾,这种人即使做了官也必定是个贪官!为了升官发财,他怎么会将黎民百姓福祉放在心上?”
瑶光忍不住拍手大叫:“说得好!”
第99章 他来了
楼下那些男客一见是韩瑶光来了,动作划一地以袖掩面放下茶钱你挤我我挤你跑了。
楼上的女客们取得了胜利齐声欢呼。
瑶光觉得这形式挺不错啊有点论坛的雏形了——虽然讨论的不是诗歌是戏曲更不是法国沙龙流行讨论的国际□□势。
薛娘子却有隐忧“只怕有人又会攻讦我们,说这里是供青年男女相会之所。”
瑶光立即想起可爱的小密探十七郎。
她看了看院子的格式有了主意,“我们在院子外搭一条走廊让男宾从那里进出女宾走正门两厢隔开,院子里再用油布搭一个凉棚,这样楼上楼下互相看不到,谁还能说闲话?”
薛娘子立即叫人动手去做。
楼下搭了棚子后,能多出几个坐席,此时已是金秋十月,坐在室外也还不算很冷。这瑞莲坊院子中种着几棵桂花树,虽不很高大,倒也开了许多花,一簇簇小小金色的花,芬芳怡人,倒也风雅。
瑶光的精装插图限量版《桐花女泣血传》亮相第二天便全部卖完了。热衷彩妆的那位县主要求做一套“点绛唇X桐花女金装限量版”唇膏盒,她会让她脂粉坊的工匠师傅制作六支不同颜色与质地的口脂,分别代表桐花女纯真少女时期、热恋时期,后来的心碎、流离、泣血,和最后成为花神时期。
瑶光自然很开心。不过,她画十二套插图的时候领悟到,这种重复的活儿,还是得招一批有点才华的小艺术家来帮忙。
她打算用这次卖书的收入把童小姐在翠谷的旧居买下来,再设法招一批画工学徒,从此,画稿定稿她管,临摹、上色就教给学徒们。
一想这个,她就感到满腔豪情——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像米大爷、达芬奇大爷那样招学徒啊……
去买别院前,她还特意跟沈婆子说了一声,沈婆子又嗷嗷哭了一顿,向瑶光拍胸脯保证,以后你就是我老大,你说往哪儿咱往哪儿。
瑶光发觉精装插画书是门好生意,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该多传播点异世界的文化来大周啊?再说,她的碧水江汀,也不能只有桐花女这一部新书啊,女先儿们还没说烦,听的人都烦了。
于是,《三剑客喋血传》热辣出炉了。
来自9012的同学们一看这名字大约就猜到了,这其实不是韩瑶光的原创,而是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至于为什么韩星子到了大周居然搞起她从前最不屑的“抄袭”了,那是因为反正《桐花女》她和老郡主也没署名,也没赚稿费,只当传播文化了。更重要的是,《三个火枪手》是她少年时代最喜欢的,细节至今记忆尤新,别的书她记不住啊!
不过,老郡主和女先儿们修改《三剑客》的时候可费了老劲了。因为里的背景和大周完全不同啊!
首先,大周虽在德宗时就有了全部装备半自动火枪的“神机营”,后来韩国公子还多次改进火枪设计,现在的火枪可以一次连发十二弹,但是大周是个菜刀都得实名购买的地方,火枪这玩意更不是谁都能拿到的。改编时三位“剑客”技能点改了,瑶光干脆又向金庸先生借了些乱七八糟的招式,只管炫酷,不理逻辑。女先儿中冯慧娘的爹是说书先生,最会讲韩国公子少年游侠的故事,她浸淫此道多年,由瑶光提供点子,改得十分精彩。
还有,原着里的重要人物也很有问题,主教能有那么大权力?大周没有国教,皇权最大。
然后,王后那叫什么事?还有那个什么夫人,啊,这叫什么事?爱情?抱歉,大周没有爱情这个词。
瑶光这才想到,对哦,爱情这个词其实也是舶来品,在民国的时候传到中国的。而西方定义的、大众们接受的“爱情”,其实源于骑士对贵族妇女的无条件的忠诚与仰慕。挽救高贵美丽的女性,为她们牺牲,这就是骑士的爱情。
那么,中国的爱情是啥?别说这个女子没有自由的时代,就说9012吧,什么无条件的忠诚与仰慕?见鬼吧,老子娶你是让你跟我一起供房贷,白天你上班赚钱晚上你回家带娃、做饭,你要嫌累,那就叫你爸妈一起来伺候。不愿意?要男人给钱养家?呵,那你就是假的“独立女性”!
老郡主和女先儿们头疼。
最后,瑶光拍板,“就说此书是韩国公子从兰西国带回来的,是异邦奇书。异邦嘛,风土人情皆与我中土不同。”大家也了解了解西方文化嘛。
老郡主拊掌笑道:“有理。且不说兰西国一去万里,就说我们几个邻国吧,金帐国有兄终则弟娶其嫂的习俗,家中管事发话的是奶奶们;东山国婚嫁之后新妇仍留在娘家,丈夫每月几天去娘家小住;茜香国孩童多知其舅而不知其父,公主可做女王;可见各国风俗民情不同。行了,就这么定了吧。”
《三剑客》此书一出,立即引起轰动。
桐花女让人可怜可叹,毕竟也就是个爱情故事,三剑客可不同了,爱情之外还有政治阴谋,还有火爆打斗。(还有在大周民众眼中极不道德又非常赤鸡的偷情)
碧水江汀门口每天排满了马车,场场爆满,还有从京城跑来听书的,楼下的男客人们往往还比女客人更多。
瑶光只好又发牌号了。
男客人多了,问题也随之而来。
有一天,一群男道士们竟然因为讨论书中某个情节打起来了。打了也就罢了,出来后两帮人互相放狠话,约了到太清宫试剑池再打一场。
瑶光心说,我去,这要是打出人命了我是不是有连带责任?
她只好再次改革碧水江汀的格局,叫人将楼下的雅座用深色纱屏一个个隔开,搞成跟科举考场的号房一样,大家落座之后谁也看不见谁。并且设了规定,进来后必须保持匿名性。
而且,也不许像什么茶楼酒肆那样隔空开吵了!
要吵架——不,要辩论,可以。每次说书人说完一节书,会停下一段时间,专供各位辩论。
但是咱们文辩。
想发表评论,可以啊,你写出来,然后请服务员拿到楼上,女先儿们会念的。
嘿嘿,这么一搞,真的好像匿名论坛一样哈哈哈。
要说晋江的碧水江汀的真髓是什么?就是匿名性啊!
这个法子从来没人玩过,传到京都后,立即引起效仿。不过,虽然京城中也如上次一样快速出了盗版书,但是不知是不是《三剑客》自带准入门槛,受欢迎的程度没有《桐花女》高,喜欢《三剑客》的大多是贵族和受过良好教育的,而桐花女,连街头乞丐都能唱上一段。
这并不影响瑶光做精装插画。反正她一贯的客户群都是高端人口。
这一天,瑶光正在灵慧祠里跟老郡主讨论接下来是出“基督山恩仇记”还是“射雕三部曲”,清芷笑嘻嘻走进来行个礼,对瑶光挤眉弄眼,“师叔,端王殿下来给师尊请安。”
瑶光本来在力陈为什么应该搞“基督山伯爵复仇记”(因为和三剑客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啊),一听端王来了,顿时哑火。她捏着手中稿纸呆了半晌。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先想到了十七郎。还有一些她怎么把人家小少年吃干抹净的细节。然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端王被她打哭那次的样子,镜头还给了他流泪的双眼一个特写,右眼角下一颗泪痣。
宋李两人也在,屋子里四个人八只眼睛顿时都盯着瑶光,每个人,包括老郡主,全是一副“嘻嘻嘻好戏来了”的样子。
瑶光脸颊无来由地发热,可胳膊上又寒毛直竖,轻咳了一声,垂眸道:“那便请端王殿下进来吧。”说着往老郡主身后一站,不动不吭声,眼睛耷拉下来盯着自己鞋子。
端王走进来时,瑶光还是忍不住飞快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想到他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一撞,又飞快各自移开。
瑶光想,哦。他好像瘦了点。倒没晒黑。还是那副美型反派大boss的气势。
老郡主跟端王聊了会儿天儿,故技重施叫瑶光,“徒儿,你领六郎去咱们家的茶楼瞧瞧,我乏了,要歇一会儿。”
瑶光只好硬着头皮领着端王出了灵慧祠。
端王这次出来照旧领着他的101后宫男团,小哥哥们穿着一水儿的祥云织锦团花箭袖,黑色大氅,腰悬宝刀,站在自己的骏马旁。一见端王出来就有人牵他的马过来,灵慧祠的侍女也忙将瑶光的坐骑牵来。
瑶光正要上驴,忽然察觉端王微皱着眉停在马前不动,她挑一挑眉,怎么,你还看不上我的驴子了?豆沙有什么不好?
端王忙收回目光,上了马,和瑶光并辔而行,众侍卫缓缓跟在两人身后。
这队伍一走起来,瑶光自己也觉出味儿了,人家本来是大周帝国征兵活广告,这么在街上一走,马蹄哒哒敲在石板路上,自带BGM,金帐国长腿名驹上坐的全是长腿细腰宽肩英俊小哥,惹得街道两旁的人都在注目,小娘子们半掩着面星星眼,结果到了她这儿画风突变。
唉。而且,豆沙腿短啊,她矮了众人一头,太没气势了。
到了瑞莲坊,孟婆子早就动用员工特别通道,专门给端王开了路,备了一个雅间。
瑶光领着端王入座,侍女捧上各式茶点。
楼上,女先儿正说到初出茅庐的穷小子骑着匹驽马进京城,被贵公子和他的豪奴嘲笑。
端王不动声色朝瑶光瞧了一眼,瑶光回视他,“怎么了?”
他嘴唇拉得平平的,声音也无起伏,“无事。”可是那双桃花眼却含笑,明明是在忍笑。
瑶光猜他定是联想到了她和她的驴子,心里说不出的郁闷,皱眉瞪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打算当木头人。不搭理这狗哔了。
端王等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听人说,你前不久又跟人动手了?为了一个寡妇。”
瑶光否认,“我这次可没动手。斯斯文文地跟人讲道理。全是县丞大人做主。”
端王拿起瓷盘边上的银质小蛋糕叉,举在面前看了看,“你是来为安慈太后祈福,总和人生争执,就算理在你这边,久而久之,也未免为人诟病。”
瑶光轻轻撇了下嘴,为人诟病?呵呵,你是不知道你的狗皇帝哥干了什么,“你也说了,理在我这边,以理服人,谁又来诟病?除非是不管你是好是歹都要至你于死地的人。”她侧眼看看他,“何况,我这次是为了救人。”
端王放下蛋糕叉,“那桐花女泣血传呢?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泄愤?锦川伯金家难道会不知道是你写的?”
瑶光轻轻笑了一声,“是啊,我又得罪人了。可我就是为世间女子不平。童小姐罪不至于流刑,曹娥不愿再嫁,她们都是大周良民,一个每年交一笔出家银子和道籍费,一个老老实实经营小本买卖,按月交税,从没做过坏事。可是,遇到了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笑容渐渐苦涩,“不过,你说得对,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过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子,凭什么替人抱打不平呢?”
端王叹气,“你们究竟从何处来?为什么要的全是世俗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瑶光闻言一惊,转过头,“你什么意思?”
端王定定看着她,“你非要我说明白吗?”
瑶光顿时又怂了,行,你行的,你能看出来我和她从一个地方来的,还能看出来我和她不是同一个人,你智商高,行了吧。
她低头,自顾自用蛋糕叉挖了一小片自己面前的奶油蛋糕放入口中。
端王却不吃,只用小叉子把蛋糕上的奶油挤花一个一个刮掉,放在瓷盘边上。
两人静默无语,只觉得楼上女先儿说书声,牙板鼓声,琵琶声,周围客人的议论谈笑声都离得很远,被这玄色纱屏隔在了这方小空间之外。
忽然,端王问,“这个形状,是什么意思?”
瑶光一怔,看向他面前的瓷盘,只见盘子空处,他用蛋糕上的奶油挤花摆出了一个心形。
第100章 承认
瑶光看了看端王,再看看他在瓷盘中摆出的小小心形莫名有点想笑又挺好奇的,“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是她告诉你的?”
端王笑得有点无奈“她?她怎么会跟我说这个。我这次回来后无意在宫中见到几封当年韩国公子给富阳公主的信,他在信尾总要画一个这样的符号,无人能解。”
他看着瑶光“你和韩国公子一样……你,她还有韩国公子,你们全来自同一个地方。是么?”
瑶光早就怀疑过韩国公子是穿越前辈无他,他的行事方式跟某些终点网穿越文男主太像了!推动帝国进入大航海时代搞海外殖民改进火枪对帝国军队进行现代化军事管理……还建了酷似万神殿、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太清宫藏书楼。
他的出现,无疑在大周历史上留下了惊艳的一笔。
但这又怎样?他娶了富阳公主后,又有了很多妾室此前瑶光还在太清宫藏书楼中见到过他写给另一个公主表妹的情书。可以说,除了从9012带来的知识,他活得和一个普通的古代贵族男人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他愉快地被同化了。
所以瑶光轻笑,言中大有嘲意,“我们和他不一样。”
端王也笑,他凝视瑶光,“你终于还是认了。”用了“我们”,那自然是认了他之前所说的“你和她”确有其事了。
瑶光笑得有些无赖,“那又怎样?”
他静静看她片刻,道:“其实,即使你和她,也很不同。她只想独善其身,绝不会像你这样爱管闲事。”
瑶光本来想说“你懂什么?她是力有不逮,要是她处于我今日处境一定也会管的!”可她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对韩瑶光1.0版的了解程度肯定比不上端王,他们两人虽然见面就吵架,是毕竟在王府一起生活了五年呢,于是只得轻哂道,“哦,你还挺清楚的。那你说说,我跟她还有什么不同啊?”你不是观察力出众么?话筒给你,你来说吧。
端王凝神想了想,指着她盘中吃了一半的蛋糕道:“她不重口腹之欲,绝不会吃这种甜食,你不仅爱吃,还专门命人做了吃这东西的餐具。”他又指指她手中的蛋糕叉。蛋糕叉也叫甜点叉,确实是这时代没有的餐具,有两个叉齿,一个更厚些,可以用边缘把蛋糕之类甜点切成小块。
瑶光一听,先是气得怔住,随即把手中小叉子往桌上一扔,“对!我嗜甜,我还比她胖!”话未说完便起身拂袖而去。
特么的一个一个都说我比她胖,我这叫胖么?我这叫纤秾合度,我这叫骨肉匀婷!什么特么的审美!
瑶光旋风一般快步走出后门,到了放宾客马匹的后巷,一看,娇小的小豆沙对着一群比它高大许多的马毫不怯场,大大咧咧地拉了一地驴粪蛋,搞得旁边那几匹马烦躁地甩尾巴哼哼,不由解气地拍手,“好!豆沙干得好!”
一个侍卫小哥哥赶紧将豆沙的缰绳解开,把它牵过来,“炼师,您这就走了?”他往她身后看看,并没见到端王,不由觉得奇怪。
瑶光接过缰绳,道了声谢,正要上驴,端王追出来了,一步抢到瑶光面前,伸手抓住豆沙脖子上的缰绳,蹙眉看着她,嘴唇抿了抿,低声道:“你去哪儿?我送你。”
瑶光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啪”一下把他手拍开,“不敢劳动殿下。”她翻身上驴,两腿一夹驴腹就要走,端王也不知道是犯哪门子病了,竟然向前跨了一步抓住她外袍袖子。
瑶光用力一甩袖子,怒视他,“殿下自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她话音虽不高,可这里站着他那群后宫101男孩呢,还有别的宾客家的侍从,众目睽睽。
端王只得松开她衣袖,一张脸涨得通红,看起来气得不轻。
瑶光轻哼一声,一拉缰绳,“驾!”小豆沙哒哒哒奔跑起来。
在街道上哪能跑得很快,出了巷子,瑶光放慢速度,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向很能苟的么?我怎么苟不住了?我为什么要得罪他呢?得罪他对我有个毛线好处?
唉。大约是我最近快意恩仇惯了,又是写桐花女复仇记,又是改写什么三剑客,爽文搞多了,不由自主代入爽文主角心态了?
其实他又没说什么,我比人家胖,是事实。大周贵族崇尚袅娜纤细,连美男子都得腰细肩宽,这审美又不是一天造成的。
此时下午三点多,街市上人流如织,喧喧嚷嚷,可这些热闹,都和她无关。
她出了翠溪镇,在路口踌躇,是要回灵慧祠,还是去翠谷别院?这世界很大,我置身其中,可却总是格格不入。
最终,她轻呼一口气,向着翠谷方向迤逦而去,走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跟着匹马,回头一看,可不就是端王。
瑶光皱眉问:“你怎么自己来了?你的……侍卫呢?”
他催马赶上来,“他们都是大人了,难道还会出什么事不成。”
瑶光听出他语气里明显的不快,心想,哦?莫非你是在讽刺我?行吧,你千金之子自己愿意瞎跑的,我管得着么?也就不再和他说话,拍着驴子一路走到翠谷。端王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
到了翠谷谷口,保安一看来了个穿红色团花蟒袍服色的,吓了一跳,哪敢上前阻拦,端王连入谷费都没交,就跟着瑶光到了她别院门口。
都已经到门口了,瑶光只好请他进来。
这时候孟婆子在瑞莲坊碧水江汀呢,家中只有一个轮值的小丫头,见了端王,吓得走路都顺拐了,战战兢兢行个礼,结结巴巴问瑶光,“娘子,可、可可要准备什么?”瑶光无奈地挥挥手,“他什么也不吃,你只管去厨房忙你的吧。”
这个季节又不能像上次那样把人晾在门廊前,瑶光只得将端王请进厅堂。
端王见厅堂一角设着安慈太后灵位,连忙正衣肃容,问瑶光要了一柱香,恭敬上香祝拜。
等他拜完了,瑶光故作大方请他去书房,她其实很受不了古典中式的客厅布置,正对门的一面墙放着条案,案上挂着画,供着香炉等物,条案两边各放一把大椅子,再挨着两边的墙一边一溜椅子,一切都得是对称的。宾主分坐之后,怎么看都像是在戏台上。
书房就不同了,书房可以布置得很随意。
端王慢吞吞踱步进了书房,打量其中陈设,看到两面墙上各拉了三四条绳子,上面用竹夹子挂着许多图画,大小一致,许多是相同的,他走近看了看,“这是《三剑客》的插画?”
“嗯。”瑶光打定主意不给他好脸色,自顾自坐在书桌前用碳条笔画线稿,眼睛不抬一下,“随便坐吧。”
端王也不觉得尴尬,又走到另一边的书案前,只见上面摊开许多道学书,其中一本上全是以碳条笔写的蝇头小字,还用红色细线勾着许多地方,他默默一念,忍不住笑了,原来这是她记得“笔记”。他见瑶光抬头看他,赶紧背过身,怕再不知怎么就触怒了她。
瑶光瞪他一眼,又低下头,笑什么笑?没见过记重点么?
端王问:“你在准备道初试?”
“嗯。”明知故问。
“今年的道初试?”
“嗯。”
“那不是还有十几天就考了?”他不禁为她着急,道初试每年三月底和十月底考。
“是啊。”
“那你……咳。”端王咬了一下上唇,把那句“你怎么能考过啊”给咽下去了。他草草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是在死记硬背,写的笔记文白混杂,其中还有错字,这要是能过,考官得是瞎的。
瑶光低头对线稿翻个白眼。就知道你不懂。我这是去感受下考场气氛,探探路。我们9012年来的人从来不会企图一次就过这种考试,什么雅思、TLF、HSK都要下场感受下气氛的好不好。
书房就这么大点地方,端王一会儿又踱过来了,站在画案一边也不出声,看她画线稿。看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从几岁开始学画的?”
瑶光没细想,随口道,“要是从跟老师认真学的时候算起的话,是六七岁吧。”
他“哦”了一声,不再作声,隔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学了多少年啊?”
瑶光刚想骄傲地说“前前后后十几年呢”,猛地警醒,哎,等等。他其实是在问我多大年纪了……
她抬眼看着端王,见他居然装得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刺探她年龄的意思,忍不住想笑,咬了咬唇慢悠悠说:“学无止境。我前后拜过近十位老师,一生钻研。其实,我是个老婆婆。”
端王噗嗤一声笑了,“你要是个老婆婆,那我就是个老爷爷。”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绷嘴咬唇,悔之不及。
瑶光越发觉得好笑,故意拖长语调,学着老郡主那种慢悠悠颤巍巍的声气说,“我呀,比观主师父还大呢!真的!”
端王笑看她一眼,“不对。你是个妙龄女郎。我知道。”
瑶光把笔放下,一手托腮,“你怎么知道?我非要说我已经鸡皮鹤发,不,头发都掉秃了,连牙齿都掉得没剩几颗。”
端王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和她无声对视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就是知道。”
瑶光脑内又电闪雷鸣金光大作,我去!低音炮配上这个颜这个表情——这是什么核武级别的攻击!他话没摊开说,可是神情音调里的暗示可太丰富了。
瑶光赶紧移开眼不再和他目光相触,可还是觉得耳朵里面痒痒的,心噗噗乱跳,忽然间,她又想到上次在戏楼时他问的话,不由转过眼睛看着他,笑嘻嘻拉长声音问,“真——的——吗?”嘿嘿,“可是,上次你来翠谷时,不是还不确定我是男是女么?”
端王脸红了,也憋不住垂眸笑了,可他随即又抬眸看着她,又说了一次,“现在,我确定了。”
又来!为什么这种大招你可以连发啊?不需要技能冷却时间么?
瑶光脸颊发烧,转过身子,在座椅上调整姿势,重新抓起笔,可她不敢在画稿上画,因为此时手都有些发颤,她在一旁的草稿纸上磨碳条笔尖,等她确定自己说话时声音不至于异样才开口,“那,又如何?”
“如何?”端王一伸手,左手袍袖嗒一声落在案上,盖住瑶光面前的画稿。他俯在案上,问她,“我已经问过你一次,上次你没告诉我,现在我再问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他盯着她,一字一字缓缓地问,心头跳得厉害,希望她能快点回答。可她半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子,一张素净的脸上无悲无喜,微微扭着脖子,仿佛在盯着他衣袖一角上的织纹细看。
她沉默了一刻,抬起头,对他笑了,柔声道:“六郎,你袖子掉进我颜料盒里了。”
六郎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他朱红袍袖一角染了好大一块靛青还间杂着绿色蓝色,渐渐往云纹织缝里浸染,韩瑶光咬着下唇,幸灾乐祸看着他嘻嘻笑。
他惊怒之下抬手一甩袖子,不料他这袍袖极吸水,一甩,韩瑶光脸上立刻就多了一道细小的彩点,他一怔,她“哎唷”一声抹了把脸,一见他又要甩袖子赶紧从画案后跳起来抓住他胳膊,生怕他再甩几下,“别别别!别冲动!我这满屋子都是画!”
他怒道:“那你就看着我袖子染上色?我说你怎么好大一会儿盯着我袖子不说话呢!”
瑶光憋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一看他怒气更盛了,急忙狡辩道:“谁让你……那么霸气十足的,我是慑于你的王霸之气不敢出声啊,哪会故意等你袖子染上颜色才说破?”
他看着她脸上那道彩点,黑黄红绿蓝,五色俱全,从她右眉角斜斜划过,点在她白瓷一样的腮上和下巴上,她抹了一下,颜色混杂在一起,他这一生所见的女人,都是行止有度的淑女,从没谁像她此时这个样子,都丑成这样了,她居然还在笑。
这笑容是她独有的,总带着点孩子气,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天真中流露着点小坏心眼。她那次被太妃撵着跟在他身后在花园凉亭里给他打扇子,也是这副样子。
他这么一想,明知此时已是深秋,却忽然仿佛耳际听到蝉鸣,周身也热起来。
瑶光见端王本来两道长眉直竖,渐渐地,眉峰也放平了,眉心也舒展了,知道他不生气了,正想再说句什么话描补描补,不防他忽然伸手托住她的脸,用拇指在她脸颊上搓了一下,笑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肯定是个花猫脸,没事没事,您消气就行,别发怒毁我的画就好。
端王手指又动了一下,瑶光立刻觉出不对,这绝不是要泄愤把我弄成大花脸,这……这……
瑶光突然想起,学画人体素描的第一课老师讲过,人的面部占人体的比例低于躯干肢体,但却最难画得传神,为什么?因为小小的面部集中了四十四条肌肉和大量的神经。单是微笑这个表情,就要同时动用二十几块肌肉,所以微笑与微笑之间千差万别。
而神经集中的皮肤,对于触感反应十分灵敏。擦拭,与抚摸,同样是触碰,但相差甚远。
此刻,她看到的端王脸上的微笑就很微妙,这样的笑,配合着他手指极轻微的动作,像意外间接通的某种讯号,她猜测自己必然在无意间也做出了潜意识的反应,所以,他微微垂一下睫毛,就不再犹豫,垂首吻在她唇上。
作者有话要说: 韩国公子给老婆的信被收藏在宫中。给前情人的信被藏于太清宫图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