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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暴风


    瑶光的计划里没有这个吻。


    但是最初的意外之后,她回应他了。这让她更加意外。正当她处于混乱迷惘时他停下来两只手都用来托着她的头,有点像是要把她拥抱住可身体又十分坚定地和她保持着一只手掌的距离。


    他凝视着她,又问了一次,“你能不能……”


    “什么?”她小声问他没回答,再次俯上来亲吻她,他又停下唇角碰着她的唇角,断断续续低声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这么问的时候声音和身体都在轻轻发颤。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彼此心跳相闻,气息相接,使这种震颤产生了共振让瑶光的的声音也轻轻发颤,“韩瑶光。”她停顿一下,“很巧。”


    他轻轻念,“韩瑶光……”


    她微微颔首,他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又叫了她一次“韩瑶光。”


    她没出声,只是双手伸在他背后,再用力合拢,只一下子,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刻意控制的那个一只手掌的距离就被她摧毁了。


    这个安全距离一旦失守,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被一再延迟、延迟、再延迟已达临界点的风暴。


    这是遥远空旷的大海上而来的龙卷风,登陆时还带着海洋的潮湿和海水的气味,所经之处摧枯拉朽,造成极大的破坏。


    瑶光最近每天都要上下山,为了方便,今日所穿的全是男式道袍,端王脱自己衣服脱得利索,给她解衣时却手忙脚乱,见瑶光在笑,他急得脸更红了,“我这是第一次给人脱男装!”


    瑶光意味悠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传闻都是假的?”


    端王知道她说的是他““左右多嬖臣”、“出入随行皆美少年”等暗示他好男风的传闻,含嗔带怒瞪她一眼,皱着眉继续专心忙活。


    可惜,真是不走运,外衣脱掉了,遇见一套式样更奇怪的内衣。端王本就急切难耐,看到韩瑶光居然又是一脸准备看好戏的神情,彻底怒了,轻哼一声冷笑道:“想必这就是韩道长所做的流云衣了,倒要领略领略。”说着龙卷风刮起来,不管不顾,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流云只能在宁静的天空漂浮,遇见龙卷风片刻就风流云散。


    瑶光被他弄得仿佛一条在波心摇摆的小船,禁不住抓住他手臂肌肉小声惊叫,他停一停,等她稍微缓过劲,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也叫我啊……”


    她断断续续叫,“六郎!六郎……”


    他又诱导她,“叫我名字,叫定渊。”


    瑶光心想,这种时候,只要不叫爸爸,叫什么都好商量。


    很快,她发现他其实很多时候并不熟练,但又有些小手段特别能讨她喜欢,不由觉得哪里有些怪,搂着他脖子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这些,可连《金灵翘传》里都没写过,可全都是我喜好的。


    他笑着低声道:“是位梦中神女教我的。可她自己好像并不记得了。使唤我过后就忘了。”


    瑶光心头一热,又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难怪呢,原来是她叫他这么做的,又贴在他耳朵旁小声问,“我都教你什么了?”


    他一笑,把她拉得再近一点,一一演示,“你还要我这样……”


    两人亲热半天,书房里只有一场短榻,施展不开,端王抱着瑶光要往卧室走,她又笑了,“你经过安慈太后灵前,是不是又要上一炷香?”


    端王羞得满脸通红,抓起他的外袍兜头盖在两人头上,抱着瑶光直冲而入卧室。


    龙卷风总是长久而激烈的。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瑶光睡着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屋子里已点起了灯,端王穿着中衣,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靠在床头看书呢。


    她暗想,唉,这人长得美,气质好,哪怕是看小黄书也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的范儿。


    她卧室床头能放什么书?只能是《金灵翘传》啊。不知道端王这么一本正经地看的是书中哪一段。


    端王察觉她醒了,转过脸,晃一晃手中的书,“韩瑶光,你可真能耐啊,还给这种书画插图?”他手指一动,书页哗啦哗啦掀动,瑶光夹在书中的自制小图顿时变成动画了,端王没料到会有这种动态效果,脸猛一红,把书抛到她枕头边。


    瑶光翻著书,把插画重新插好,叹口气,“你懂什么。我过去,就是靠画这个为生的。”


    端王很是有些惊诧,皱眉问,“什么?你那地方……你画得这么好,画什么不能赚钱,只得画这个?”


    瑶光笑了,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要如何解释呢?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差距有如鸿沟,要想讲清楚,那必须得从古罗马帝国时代和希腊文明在雅典卫城滥觞的时候讲起,讲完了古典艺术,这才能讲文艺复兴和这之后的艺术发展。


    端王等了一会儿,瑶光默默看着他,最后说,“你曾问过我,从何处来。大约,就和三剑客所处的世界差不多吧。但是,到了我那时候,许多国家早就没有帝王贵族了,有位国王,甚至得自己骑……哦,骑马,去上朝。”丹麦国王骑自行车到王宫上班的事大家全都知道了吧?


    端王沉思片刻,大约是实在没法想像,只得摇摇头,“那确实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你继续说吧,想到什么说什么,多说一些。”


    瑶光想,好吧,是你自己要求的,我也不怕你接受不了啦,“在我常住的国家,女子也能科举,能做官,能自立门户,没有嫁娶之说,男女合则聚,不合则散,哦,女子和女子,男子和男子亦可如此。”


    这点很重要,得给他好好灌输一下。不管刚才是她脑子被美色融化了,还是她终于决定坦然面对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的性张力和吸引力了,总归,她得让他知道,就算他们这样了,绝对不代表她会遵循这里的惯例,更别想什么让她跟他回王府之类的。


    “也没有所谓‘忠贞’‘守节’之说。忠于自己,才是最值得尊重的。嗯……你们不也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么?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一个人倘若不能忠于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忠诚’可言?”


    所以,你也别想着要我从此保证就你一个。我保证不了。我也不想保证。爱一个人是给他自由,自己也自由,在相处时真诚对待,友爱尊重,如果能促进相互进步就更好了,如果不爱了,移情别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友好道别,珍重再见,觉得对不起对方而明明变心了还留下,那才是对对方最大的侮辱。谁也不是谁的囚徒。


    她看到他的神情一点点更加凝重,半开玩笑说,“还有,我为人画像,收费不赀,许多人花了钱还要排上两三年的队,才能进我的画室。他们会把我所画的画像挂在厅堂中展示。我提醒你,画中人,可穿得比你现在穿得少多了。”


    端王低头看看自己,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瑶光静静不出声,等着他消化她刚抛出的这些信息。尽管上次来她别院时此人言论已算是离经叛道,被她归为在这个时代少有的能与之平等交谈之人,可是,他对她这些想法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她并无把握。


    过了半晌,他问她,“那你,是否有……”他皱眉想了片刻,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瑶光替他说,“丈夫?”


    他摇头,“你已说了,没有嫁娶之说,那又何来丈夫妻子之说?大约,只能用伴侣?”


    她接话道,“你是想说,长期伴侣?”


    他又思索一下,认可这个词,“你有么?在你来的时候?”


    瑶光莞尔,“没有。从来没有。”她看到他眼中闪动喜悦,赶快把这点带着期待的小火苗给按熄,正色道:“可我有过很多情人。并且,就如同这里的男子一样,越是地位高、能力高、才貌出众之人,就可以拥有越多情人。”


    端王的脸色在这一刻很不妙。


    要是一天之前,或者几个小时之前,如果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瑶光觉得自己很可能又“苟”起来了,明哲保身嘛,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必须得把一切说得尽量清楚,不能给他任何生出不切实际的期望的机会。


    “我猜,你接下来会问我,我在我从前的世界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她轻声说着,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直视他的双眼,“你愿意知道的话,我就如实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们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当你是端王殿下,你依旧当我是坤道韩瑶光,出家之前曾是你的良娣。”


    他和她对视着,两片薄唇抿成一线。


    这一刻,他和她确确实实是平等的。不过这世间一男一女。


    “我愿意。你说吧。”


    她笑了。


    “我周游过许多国家,在异国长居,后来,我被授予该国骑士勋衔。”瑶光说的全是实话。她穿越之前那年,确实被授予Ordre des Arts et lettres 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以此表彰她的艺术贡献,尤其是她对文艺复兴时期画作的修复。


    骑士勋章由拿破仑皇帝创立,后来在戴高乐总统倡导下重新设立,意在彰显在艺术界中有杰出贡献的人物,不拘于本国公民。


    英国也有类似的勋衔,不仅授予艺术家们,还授予杰出运动员。


    “在我的时代,贵贱并无太大差别,也早没了奴婢、主人,所以骑士勋衔并没有封地食邑,但却是极大的荣誉。这个国家早没了王室,可在保存了王室的邻国,同等的荣誉,会由女王亲自授勋。”


    “至于我的财富,两个世界的钱币难以换算,只能大约比拟。其时,我为人画一幅这么大的画像,”她用双手比了个大小,“要价可以买下京郊一座小农庄。”


    “我的地位和金钱,大抵就是这样了,我从前的样子……”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脸和身体,“巧得很,不仅名字一样,样子也相差仿佛。唯一不同,是我已经三十有余。我比你大了近十岁。”


    说完了。


    她忽然间轻松极了。这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知道她原本面目了。她在面对他时,不必戴上“韩瑶光”的面具,她就是她。


    端王微微歪头,目不转瞬看着她,神情难以形容,忽然间他轻笑一声,“你比我大?”


    瑶光没料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你重点错了吧,“是啊。”


    他又笑问一次,“你比我大?大近十岁?”


    “对!”怎么了?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大十岁?”他第三次问。


    瑶光开始有点想生气了,“没错。怎么了?”


    端王赶紧抿一下唇,“咳,没什么。”他绷紧了嘴唇,好像还在用牙齿咬上唇后面的肉,可最终没能憋住笑,看着瑶光道:“你真的比我大十岁?你怕是痴长了……”


    瑶光挥起一记王八拳,把端王给砸没声了。


    端王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住瑶光拳头,“并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让我怎么看,也不觉得有那么大。”


    瑶光一想也对,端王这年纪,搁在9012还是大好小鲜肉一枚呢,搁这儿,早都当孩子爹了,还不止一个娃;而她这年纪,在9012还是妥妥的精致猪猪、中年少女,偶尔追个星绝不会自称“妈妈”而是会坚定不移地叫小爱豆们“小哥哥”“弟弟”呢。


    为什么?


    人均寿命问题。


    大周经过几代皇帝治理,真的是太平盛世,就这样,平均寿命估计也不超过六十岁。平时上街见不到多少老者,乡间农夫农妇更是四十不到就满脸皱纹一头白发。


    因为人均寿命低,所以才忙着结婚生子。从此操劳奔波,哪还能有年轻的心态?心一苍老,体态神态都跟着变老。


    瑶光解释了一番,在我们那里,可没有什么人到七十古来稀,别说活到耄耋,发达国家活到九十一百的老人都很多。


    端王听得挺神往,“想来是医药昌明。”


    可不是嘛!瑶光又说,“我们那里的医师医院,换心换肾寻常事耳。飞天入海更是寻常,你看我,身无双翼,对吧?可我多次遨游云海,飞得比这世上飞得最高的鸟还要高,一飞还飞十几个小时,哦,就是一大半天。还有,我有辆车——不用马!只要这么一踩,比猎豹跑得还快!”你看,我这么牛逼,你可别把我当普通女人看待。


    端王渐渐露出“只当是听神仙故事”的神态,瑶光不禁觉得没趣,“不说了。”本来还想跟你说说电视微博互联网呢。


    他急忙笑了,“不不,你继续说,我挺喜欢听的。”


    瑶光摇摇头,忽然生出深深寂寥。即使这世上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认可她的存在,却依然没法感同她的身受,无论她怎么形容,他依旧难以想像没亲眼见过的事物,更何况,好多东西她只是会用,至于手机、互联网是怎么做的,什么原理,要是他问起来,她完全不知道,那还怎么能让他相信。


    这时端王握住她双手,默然无语看着她,“铁铃寺主持法融法师说,韩国公子是有夙慧转生之人。想来你也一样。唉……”


    瑶光苦笑,将额头靠在他肩上,只靠了一下,她又坐正了,看着他,“我全说完了。”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的意思。


    端王怔一怔,问她,“我还有问题。”


    “你问吧。”


    瑶光准备好了,端王却不问了,他只是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垂眸一笑,“算了,不重要。”


    其实,她猜得到他大概想问什么。


    但确实如他说的,不重要。


    他真的是个聪明人。


    第102章 信


    如果说穿越之后还有什么让瑶光一直不能适应的那就是大周贵族们的生活习惯。不管是去了哪里都要一群人服侍。


    虽然醒来之后就有人准备好了饭菜,洗澡水干净衣服可是,隐私呢?


    不管是被服侍的人还是服侍他们的人完全没这“隐私”这个概念。


    瑶光发现端王在她睡着的时候居然还不知用什么方法呼叫了两个小太监来,十分震惊。她这才发觉服侍端王沐浴的那两个小哥哥,所穿的衣服图案和那些侍卫小哥哥微微有些不同。


    原先在绿柳庄时太妃也曾派过一些太监去但都是年长皮糙的大叔这些白白净净纤细秀气的小少年……唉,真是造孽。


    吃晚饭时,她忍不住跟他小声说“我们那里,也没有太监。太不人道了。”她说完,才想到端王可能不明白什么叫“人道主义”,不料他有自己见解不能人道了自然不人道。


    虽然对于“不人道”理解不同,但端王也知道瑶光在暗示什么,“我府中按理说是不需要太监的。不过,这些,是皇兄给的,不然不成样子。我总不能到哪儿都带几个老妈子吧?”


    看到瑶光仍然面露不忍,他又说,“你不知道,甘州、材州那些地方,从前还有人自宫求进宫做太监呢,后来父皇下旨严令自伤肢体,才渐渐禁绝了。那里穷山恶水,家里若有多的兄弟,就去州府参选,若能入选,一个人做太监,能养活全家。待他年老回乡,自然有子侄奉老。前几年还出过贿赂选太监的内监的事情。”


    瑶光只得叹气,“唉,这做太监,都能成个挤破头的优差,当地穷到只剩下人了。既然穷山恶水,地少人多,为什么不能去别的地方?前几日朝廷邸报还说云州、晋州荒地很多,地方官员请奏,想要让今后流放的人口都去那里。可见有的是地多人少的地方。那为什么不能人口自由流通?因为大周的户籍制度。出州府要有路引,非本地居民无论买地、置业、做生意、求职,全都要经官府。”


    端王放下筷子,“你说的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州一地人口有多少?各州县府役中官员、衙役、小吏又有多少?这些人若是可以到处走动不受限制,税要怎么收?服徭役的时候找不到人怎么办?桩桩件件,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户籍制度到现在还在用着,那就是它还有用,至少,是利多于弊。待到了弊多于利的时候,自然会顺势而动。之前你说你来的地方早就没有了主人、奴婢,只有雇佣而已,我问你,你在绿柳庄住了一段日子,你说说看,是经营得好的农庄庄仆的日子好过些,还是那些散户佃农的日子好过些?若是他们全被放了出去,有多少人能找到雇主?”


    瑶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笑一声,“这个,就叫‘时代局限性’。是当自由的乞丐,还是当不愁温饱的奴仆。”


    端王想一想,“我猜,你那地方,大约人人都能识得些字,会简单算数,也许,还能学得些技能。”


    瑶光看看他,“哎唷,不错喔!你说对了。衙门开的学校,六七岁入学,免费学到十五岁。”


    端王又说,“可在此之前,也要有几百年积累才行。”


    “确实。这个,就叫时代局限性。”


    端王对帝制的消亡更感兴趣,问了瑶光许多这方面的问题。


    这顿饭吃得很慢,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雨,夜雨霖铃。


    小太监伺候两人吃完饭,端王很识相地告辞,瑶光也不客套挽留。老郡主早在自己的别院为端王等人准备好了房间,就连今天晚上的饭菜也是老郡主别院的厨子做好了着人送来的。


    翌日一早,端王想叫上瑶光一起上山,谁知到了她的别院,秦婆子诚惶诚恐告诉他,“娘子已经出门了。”


    瑶光去了刘寡妇那里。刘寡妇养的两只母羊就快生了,这几日瑶光一早醒来就会跑去看看。


    端王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先去了灵慧祠。


    老郡主叫他一起再吃些早餐,暧昧地微笑问他,“六郎昨夜可还好?”


    端王又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韩瑶光来,只得辞别老郡主下山了。


    下山这一路没少腹诽韩瑶光不厚道——这还是和之前一样啊!睡过就撂一边了。正式告个别很难么?要是换了旁人,说不定还会猜测,哎唷,没准是女孩子害羞了。他可看透了,她才不会害什么羞呢!


    端王正在心里嘀咕呢,却看到韩瑶光骑着小驴子停在山路一边。


    他紧忙举起右手,队伍立即停下,他拍马出列,她坐在驴背上哒哒哒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竹筒和一个纸卷筒,“来一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这是我熬的奶茶,你路上喝吧。这是我为太妃画的一幅观音像。我答应她画全三十三相的,现在还差着好多。”


    端王接过来,把竹筒挂在马鞍边上,打开纸卷,看到一副白描画卷。画中的观音乘龙而来,观音容貌俊美,神色坚毅,说实话,有些像个英武果敢的美少年,她脚下的龙盘身与云雾之中,偶尔露出只鳞片爪,龙首昂然,瞪目裂口,狰狞凶恶,龙身周围的云雾黑气腾腾,说不出的凶险。整张画以粗细深浅不同的黑线构成,说是白描,又很不同,虽画卷只有黑白两色,但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端王将画卷收好,看看瑶光,适才没见到她时似乎有满腹的话,这个时候,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他只拱一拱手,“多谢。”便重新上马而去。


    端王策马走了一段路,还是禁不住回过头,远远看见韩瑶光牵着驴子缰绳,仍然站在远处,她身后是深秋山林,一片霜染红叶,那些叶子落在地上,将山路也染红了,她穿着一身青碧色翻领箭袖,腰上扎一条黑色绣金腰带,脚上穿了双黑色小皮靴,全然是男性打扮。


    她大约是看到他回首了,举起左手挥了挥。


    端王突然间勒马不前,侍卫们立即也都停下,还没来得及询问,只见他拨转马头,快速向回直冲。


    他奔到近前,她仰起头,问他,“怎么了?”


    他犹豫一下,说,“无事。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他这句话句尾微扬,带着很明显的商量语气。


    瑶光看着他,不由自主笑了,也没说话,只轻轻点一下头。


    端王一拨马头,又飞驰而去。


    她也不再停留,转身骑上豆沙,朝着山上去了。


    到了灵慧祠,老郡主自然八卦兮兮地旁敲侧击她和端王怎么了,瑶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她现在弄清楚大周关于定性男女情侣的潜规则了,只要没有一起过夜,或者一起过夜了但没人证,那就啥也说明不了。当事人抵赖不认,谁也不敢说什么。


    童小姐当年为什么吃了这么大的亏,就是因为她留金公子过夜了,而且还被李开复领着的锦衣卫堵在门口堵个正着。桐花女的血泪故事是她亲笔所写,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端王是个聪明人,但保不准旁人多嘴,或是出于什么目的鼓动怂恿太妃、皇帝,让她回王府,那可太悲惨了。或者,有人以此攻讦端王,将这件事作为他品行不端的佐证。


    瑶光现在看老郡主、宋李两个小姑娘,就跟正主看CP粉一个感受,CP粉们比正主还激动呢,一边恨不得按头让她认了她和端王重归于好了,一边花样百出吹端王的彩虹屁拉郎。


    张师姐一向理智冷静,又善于察言观色,她不敢说师父什么,但却沉着脸看自己两个徒弟,不怒而威。宋李两人当即不敢再起哄了,都缩巴成乖巧小鹌鹑的样子。


    没有捧哏,老郡主顿时没了滋味,有点郁闷。


    瑶光赶紧逗她,“师父,昨日咱们说到下一本书开哪个,您不是看不上那复仇记么,我昨天晚上想到一个新故事,叫‘英雄传’!来来来,我跟你讲讲啊,从前有个没落贵族子弟,波拿巴氏,他本是兰西国属国科西嘉人……”


    昨天和端王讨论了一番户籍管理、帝制兴衰、社会等级的话题后,瑶光突然来了灵感,既然都传播西方文学了,那我为什么不搞个大的,传播一下田中老师的《银河英雄传说》呢?太空背景啥的也好办,给它弄个修真仙人背景就成了,中外人名互换也容易,但我们杨威利必须在大周留下姓名……


    可是,这工程好大啊。


    瑶光可有日子没读银英了,有些人物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她在纸上划拉了半天,只好先将最重要的人物,莱因哈特皇帝和宿敌杨威利的事件整理出来。


    整理莱因哈特生平的时候她又发散思维了,唉,我搞这些干什么?这不等于还是二传,抄袭、融梗么?我就不能直接写一个人物传记么?莱因哈特的原型都有谁?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拿皇。


    拿破仑.波拿巴。杰出的军事家。改变法国历史,甚至欧洲历史,使全欧洲的列强团结起来对付他。这个人确实是盖世英雄,凭藉着自身能力从一个法兰西殖民地小岛上的没落贵族子弟变成了将军,执政官,直至皇帝。


    说起来,她获得的艺术与文学勋章,雏形也是拿破仑皇帝搞的,为了巩固他皇权的合理合法性。


    老郡主对这个故事,或者说,对拿皇这个人物感兴趣得多,她召来女先儿们,很快按瑶光提供的“大纲”——或者说是拿皇的履历,快速扩展出情节,两天之后推出了《兰西英雄传》第一部分。


    拿皇本人是个极具魅力的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视犯罪如儿戏,以阴谋为工具,即便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也会很快厌倦众人的歌功颂德”,他的情史也很丰富,除了两任妻子,他还有许多情人。


    这种主角不管是女宾还是男宾都很喜欢,试讲了几天后,《兰西英雄传》取代了《三剑客》和《桐花女》,专门在黄金时段说。


    英雄的魅力是秋风冷雨无法阻挡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可碧水江汀人气依旧,但女先儿们说书时常能听到宾客的咳嗽声。


    孟婆子叫人燃起了二楼的壁炉。但楼下的男宾那里可没壁炉。


    瑶光宣布楼下暂停接待两日,在院子中的空地搭起一座棚屋,盖了一个室外烘炉。这个烘炉灶膛是四方的,灶膛之上坐着个半球形的穹顶,开着半圆形的小洞,顶上是烟囱,其实就是意大利常见的室外披萨炉,但在大周人民看来挺稀罕的。薛娘子将它命名为天圆地方炉。


    再围着炉子周围搭起来的小雅间就不那么冷了。


    披萨炉子在漱玉街也盖了一个。虽然仍然没找到番茄的代替品,但是瑶光试着烤了一次披萨,撒上奶酪和菠菜叶子或是蘑菇,再加点肉片,还是挺好吃的,过了几天,吴嬷嬷又将腌酸笋也加进了披萨topping里。瑶光是没法接受这个口味的,但没想到新推出的奶酪饼子居然卖得还挺好。


    隔了几日,又到了休沐日,端王果然又来了。


    这次他提前一天先派人到翠谷给瑶光送了封信。


    瑶光接到信时还有点小期待,哎唷,这不会是情书吧?哈哈,我到这儿快一年了还没收到过情书呢!


    她怀着点小窃喜打开信……


    滚犊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还是专门说一下吧。先说好啊,不是针对某些读者说的,是我觉得这一点挺重要的。


    关于上一章女主说“没有嫁娶之说”,有人认为女主胡扯,但其实,大家仔细想一想,现代确实已经没有嫁娶之说了,即使是在我国,至少在城市里也已经没有这种制度了。


    传统意义上的嫁,嫁人的女子之后就变成夫家的人口了。现在呢?你依然是你自己的。除非你自己决定以后依附着这家人生活,奉献自己,燃烧自己,做牛做马,任劳任怨。那才叫“嫁”。不然的话,只能说是结婚。


    想明白这一点挺重要的,不然总有傻孩子将自己献祭,还觉得好伟大,好感动,我好有奉献精神啊!可怜又可气。


    我国最恶臭的两个词,我认为是“贤惠”和“贤妻良母”。大家自己体会。


    然后才想起来昨天是七夕。当乞巧节日过也罢了,当情人节有点可怕哟。小时候第一次听我爸妈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都吓哭了,抱着我妈说我不去人家家种田……(我小时候一听故事就自我代入仙女角色)还一直问啥时候织女能找到衣服逃走。长大了一想,这特么不就是“盲山”么?被拐妇女生了娃,被解救了,强.奸拘禁她的人还带着娃追来……


    还有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我也一直觉得很迷啊,仙女为什么爱上董永啊?天庭里就没有勤劳的男神仙么?为什么不当仙女要去种田啊?


    我爸妈当过知青,跟我讲过很多他们下乡种田的可怕故事,吃不饱,被蚂蟥咬等等,所以我听到“种田”就觉得好可怕。


    长大了一想,我国男钓丝还真是从古至今不变啊,找个女人,让她当自己的奴隶,棒棒哒!


    不敢奢望用一篇网文改变什么,但如果能给人提个醒,那就挺好的。


    第103章 送你一匹马


    端王这封信才不是什么情书。就一句话大意,明天我几点几点到。


    完了。


    一个字都没多写。


    哇惜字如金。


    瑶光把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妈蛋的。你不是看过韩国公子写的信么?你这写的是啥玩意儿?


    哈,人家拿皇比不比你厉害啊?人家还会写“吻你一千次呢”!


    第二天端王来了瑶光越看他越觉得这混蛋头上顶着个“注孤生”的牌子没给他好脸色,依旧在老郡主面前装木头人。


    老郡主一看这情景也是无奈,你们每次见面都这个调调太无趣了,赶紧离了我眼前吧。于是又叫瑶光领着端王出去玩。


    瑶光又把他领到瑞莲坊了。这时候冷嗖嗖的,谁爱去山上玩啊到碧水江汀还能烤烤火。


    这次端王不敢再说什么点心甜食的话了端端正正坐好听了会儿书。


    他到的时候刚好遇到讲《兰西英雄传》。他听得津津有味书讲完了还眼巴巴问瑶光,“这也是你写的吧?怎么这次不是先写了书再讲是一边写一边讲呢?”


    瑶光冷笑,“我整天那么忙又要画画又要准备道初试,哪有时间专门写书,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端王至此还没察觉她为什么又这个死样子了,又问“那,这是真有其人,还是你编的?”


    “真有其人。”


    他一听,急不可耐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此人当了皇帝,遭各国围攻,被废黜,流放在一个小岛上,老也不死,政敌们等的不耐烦就把他毒死了!”瑶光冷哼一声,站起来,“书听完了。殿下请回吧。”要剧透?那我给你透个底好了。


    端王听了这个彻底的剧透,半天没做声,然后嘴角动了动笑了,小声问,“你为什么生气呀?”他笑着,伸手去拉瑶光外罩袍袖子,她皱眉甩手,低喝道:“光天化日,拉扯什么!”


    端王脸一红,松了手,“那走吧。”


    走到后巷,瑶光正要叫人牵豆沙过来,端王道:“看见那匹头上有星纹的黄骠马了么?”


    那还能看不见么?这一群马里面一眼就看见它了,腿长样骏,马中帅哥,比端王骑来的那匹青骢马还惹眼呢,瑶光点点头,“好马。”


    侍从们立即将这匹马牵到她面前,端王摸摸自己那匹青骢马,“你骑术如何?”


    瑶光看着马中帅哥,忍不住嘴角上扬,“给我的?”好吧,虽然你个瘪犊子情书不会写,但至少你还知道送礼物呢。


    谁知端王立刻否认,“借你的!你这儿又没有马圈,又没马倌,你怎么养啊?会照顾么?”


    瑶光拉着马缰绳,哼了一声踩蹬上马,“那我多谢你啦!”


    端王在她身后轻笑一声,也上了马。


    梨溪山上下都是山路,没有能驰骋奔跑的地方,可若下了山,向西而行到了兴县地界,就有一大片平坦草场林地。这里原是前朝武肃皇帝的姐姐顺阳长公主出家兴建的顺元宫旧址。史载,顺元宫的规模比太清宫还要大,其中有道观有别墅有花园,亭台连绵,花园中还引入了温泉,建了一座泉池迷宫,可惜,后来毁于战火,现在是一片皇家猎场。


    瑶光和端王一前一后骑马下了山,侍卫们远远跟着。


    进了草场,瑶光找回了骑马奔驰的感觉,渐渐跑开了,速度加快,风驰电掣,十分快意。


    又跑了一会儿,树木渐渐多了起来,她不敢再跑快,慢慢放缓速度,端王追了上来,和她并辔而行,看到她脸庞耳朵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就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了扔给她,“穿上!”


    瑶光这才觉得冷,连忙披上,又摸摸马头。


    两人信马由缰走了一会儿,端王说,“母亲很喜欢你画的那幅骑龙观音。”


    瑶光心里得意,却只笑了笑,瞧了他一眼,“那算什么啊,丰荣公主邀我来年为她的齐云道院画壁画。我画壁画才是最拿手的。画人像只是混饭吃。”


    端王顺着她话头说,“京中现在都说碧水江汀二楼的仙女精灵壁画极为传神,呼之欲出,可惜,难得一见。”


    瑶光还是第一次想到,哦,对啊,二楼只招待女宾,还真没几个男宾看过我画的壁画。但京都中擅长绘画的多是男子,这样一来,岂不是根本没达到我原先的目的?我还怎么扬名立万啊?


    她略一思索,“今晚打烊了我带你去看。”


    端王立刻笑了,“好。”


    又走了一会儿,林中出现一条小道,通往一座石亭,石亭一侧有一条极浅的小溪,四周原先应该还有些喷泉石景,但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只依稀分辨得出汉白玉雕琢的垂花拱券,石雕倒在溪水中,生着苍翠青苔,一旁树林尽染霜红,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


    两人下了马,让马儿在溪边自由行走,饮水啃草。


    端王从雕鞍上取下一个包袱,提进石亭中放在缺了一角的菱花式石桌上打开,里面是个多层提盒,夹层中有棉絮,放了一支酒壶,四样精致小食,和两只酒杯。他斟出酒,递给瑶光一杯,触之还微微烫手,闻起来香香甜甜,竟然是醴酒,瑶光品着,似乎还带点梨子的清香。


    端王见她几口就把酒喝完了,又给她斟上一杯,“你慢点,吃点东西再喝。”


    温酒喝下肚,全身都热乎乎的,连鼻尖都冒了一层汗,瑶光没料到这酒甜丝丝软绵绵的,劲道还不小,忽然间想起了端午时她喝的梅酒,不由转眸看着端王微笑,他一看,也笑了。


    两人相视,无声笑了片刻,侍卫随从们跟来了。


    为首一位小哥哥走到石亭前行礼,“殿下,韩道长,是不是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可就赶不上午饭时间了。老郡主还昨天就专门叫人准备了。


    随从给端王又取出件披风,两人重新上马,众人依旧远远缀在后面。


    回去的时候,瑶光已经熟悉了路况,再跑起来,速度比来时快得多。端王紧追在后,不管她怎么策马,总能和她相差一两个马身。


    到了大路上,她放缓马速,回过头,他立即赶上来,和她并辔而行。


    这次两人都骑的是高头大马,倒是可以不费劲地对视了。


    瑶光想起她上次骑着豆沙和他的队伍招摇过市,不禁一笑,“你来之前,早就准备了?”


    “准备什么?”他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她咬着嘴唇笑,“哦。原来‘借’马给我是你临时想到的,食盒甜酒是随从准备的,从梨溪山到这里的路线你也是赶着马就走来了。”


    端王脸一红,停了几息时间才低声说,“自然不是。”


    “那你否认什么?”她追问。


    “我这不是承认了?哪有否认。”他稍微跑快一点,超出她几个马身,瑶光立即策马去追。


    从这开始,两人才真有了点比试的意思,追追停停。


    快到梨溪山下时,端王放慢马速,忽然说,“你画技这么好,为什么不给安慈太后画幅画像呢?”


    瑶光这时还有些气促,呼了两口气调匀呼吸才说,“观音娘娘谁见过?所以画成什么样子大家都能接受。可安慈太后,我一没见过真人,二没听说她什么事迹,就像我上次告诉你的‘飞机’‘跑车’,让你去画,恐怕画出的东西和实物相差甚远。”


    端王一想也是,但仍说,“我也没见过安慈太后。不过,听说母亲与她亲厚。你再见母亲时,倒是可以问问。你若想扬名,这是条捷径。”


    瑶光看着他,真想给他个拥抱,或者,来个“哟,bro,你懂我”的击拳。


    “多谢你提醒。”瑶光对他抱了抱拳,笑着叹口气,“可我怕我真正想知道的,没人敢说。”


    端王忙问,“你想知道什么?”


    瑶光说,“你去过茜香国。请问,那里的女子是否真的可以当家做主?女子亦可为官?”


    端王皱皱眉,“自然是。这些举世皆知。”


    瑶光用马鞭敲敲鞍头,“既然如此,那安慈太后当年以茜香国公主之尊,为什么要来大周做妃子?她做妃子做得快乐么?”


    端王没有正面回应或是与瑶光一同讨论这问题,迂回道:“我听说,安慈太后临终前恳请先皇将她当年带来那些随嫁侍女都送回茜香国。”


    瑶光就直接得多,“可见,她也是身不由己。”


    端王轻笑一声,“敢问这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所愿?茜香国前任国主虽然背叛大周,联合南疆诸多小国作乱为祸,但我仍要说一句,此人,英雄也。如果他遇到的不是我皇兄这样雄才大略的英主,没准真的可以与我大周分庭抗礼,从此不再俯首称臣。他比安慈太后年长近十岁,极有谋略。”


    瑶光明白了,低声笑道,“你其实是说,安慈太后当年争王位没争得过她王兄,这才来做妃子了。”


    端王不否认也不肯定,“她身为王女,岂可一味享受而不肩负任何责任?各国公主、王女和亲早有惯例,我大周刚开国时,成祖一母同胞亲姐玉川公主和亲金帐国,后来才有成祖、德宗开辟盛世,公主、宗室女再无和亲远嫁之忧。国强,则民强,国弱,即使贵为王女……”


    他颇为感叹,瑶光却抿了抿唇笑着问,“那么,假如你是安慈太后,不不,假如你是位和亲公主,你会怎么做?”


    端王不假思索道,“那我首先要设法诞育子女,若我生不了,就让我的随嫁侍女们想办法生,总之,和亲,必须要有双方皇室血缘的子女。之后自然是养育子女,盼他们成人,能够自立。子女长大,我就会尽力辅佐他们……能做太后,是最好的。”


    瑶光听得直笑,“你还真是个宫斗人才。”


    端王也笑,笑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你放心。辈分不对。”


    瑶光一怔,斜着眼睛打量打量端王,“嗳哟,这么说,茜香国女王属意你的传闻是真的。嘿,也难怪啊,你几千里与人同行进京,一路为伴……”


    端王脸一红,认真道,“不可胡说。女王年纪尚小,按理,她还得叫我一声舅舅。她的车舆自有护卫,我和她营帐离得老远,只每日晨昏见一次而已。”他辩白了半天,又叹口气,“她也是个可怜人。小孩子只是想要保命,他们礼法世俗又与我们不同,她听了旁人怂恿才生出糊涂念头。她进京后陛下请了良师教导,她已经明白了。”


    瑶光其实不在意这些,只是顺便逗逗他,又问了端王许多茜香国风俗民情。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问她,“你想去茜香国看看么?”


    瑶光苦笑,“我这个身份,能出京么?”


    端王微笑,“这有什么?我既然把女王带进京,自然还要送她回去正式登基继位。这才有始有终。到时,陛下必然会派人去茜香国为安慈太后立祠。我向圣上讨个恩典,让你护送安慈太后灵位去,名正言顺。”


    说实话,瑶光很心动。


    什么地方天高皇帝远?茜香国还不够远么?又是个男女地位相对平等的地方。


    只是……


    她笑笑,“听说那里毒虫瘴气很多,我有点怕。让我再想想。”毒虫瘴气卫生条件差其实都是次要的。她怕的是,跟着端王出京,去茜香国,再返回,这一来一去两三个月时间,只能和他朝夕相处。以两人现在的关系,说句实话,信任度和亲密度都还没到这个份上。


    可拒绝了之后,她又觉得惋惜,有点后悔,还有点嫌弃自己怂。可是,作为一个9012年的city girl,她真的没去过什么第三世界国家,土耳其,北非的摩纳哥,这些地方作为旅行的目的地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了。


    哦,不单是她,韩瑶光1.0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更极端点,她觉得这时代大约只有京都可以住人。


    瑶光自嘲地笑了几秒钟,忽然看向端王,他不明所以,也回望她,“怎么?”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你知道她不能生育么?”


    端王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了,“知道。父皇告诉我的。”


    回到灵慧祠,老郡主设了家宴款待端王。热闹了好半天。


    到了下午,老郡主雷打不动要午休,瑶光和薛娘子去偏殿安慈太后灵前如常祝祷,端王也跟着上香。


    他上完香,偷偷看坐在蒲团上的瑶光一眼,脸一下红了,连忙退出偏殿,自己站在廊檐下发了半天呆。


    瑶光垂着眼睛,咬着嘴唇憋笑。一旁,薛娘子半阖着眼儿小声说:“罪过,罪过。”


    傍晚碧水江汀打烊后,瑶光领着端王参观二楼的壁画,他先是惊诧,再看瑶光时,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意,瑶光却故作风轻云淡道:“可惜,这地方太小了。不够我发挥的。”


    下楼时端王认认真真地说,“我见过画院中诸位画师的画,你比他们画的都好。”


    瑶光还谦虚,“哪里哪里,其实是大家风格不同,各有所长。”


    端王坚定说,“不。你就是比所有人都画得好。”


    瑶光心里美滋滋的,笑道:“你这会儿倒会说话了,怎么给我写信时倒不会写了?”


    端王怔了怔,垂首笑了,低声问她,“那……我该怎么写?”


    “你看过韩国公子给富阳公主的家书了,还不会?”


    端王微微蹙眉,说,“那家书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啊。”


    瑶光一愣,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她随即又笑了,小声说:“你知道吗,太清宫藏书楼里也藏有韩国公子的信件,是他写给另一位公主表妹的……”


    端王听出她话中另有隐秘,不由也笑了,悄悄牵住她一只手,凑近了,声音也压得和她一样低低的,“哦?那信里都写什么了?”


    此时天光已暗,却尚未掌灯,两人站在楼梯间中,幽光下看美人,别有动人心处。瑶光正想开个黄腔,或者上下其手撩拨他一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响由远及近,像是有一队人骑着马冲过来。


    是谁这时在梨溪山上跑马?


    瑶光正疑惑,转眼间马蹄声已停在后巷,墙外端王的侍卫叫道:“何人?”


    两人一怔,急忙下楼。


    还没走到院子中,领头的侍卫小哥哥白久天快步走了来,向端王行个礼,“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宫议事。”


    端王皱眉,“何事?”


    白久天微微迟疑,看了瑶光一眼,道:“渤海侯反了。”


    第104章 平叛


    事出突然。


    端王当即回宫跟他哥商量怎么搞死渤海侯了。


    其实皇帝派钦差去渤海郡的时候,要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那也不会还派了几名武将,领了三千精兵。但让皇帝意外的是钦差还未到渤海郡渤海侯已经拉起旗子造反了。


    皇帝这时有种“我就吓吓你结果你特么玩真的啊”的震怒。


    皇帝本来还想渤海侯要是明白事儿的话就赶快自己扒了冠带衣袍,叫族人绑了自己进京请罪若是这样,他便宽宏大量撸了他的官儿,留着他的命,在京郊赏他个小庄园幽禁起来。毕竟他这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往严重的说藐视朝廷跟谋逆差不了太多了。


    万万没想到,这渤海侯年过半百了还挺有气魄。


    钦差的队伍离着渤海郡还有三百里时,接到密探飞马来报说渤海侯已反了,不仅反了,还出了搞事的告示,大意是这几条:一皇帝是个混血儿,有一半茜香国血统,不是我正宗大周人;二,皇帝连自己亲舅舅亲表哥都屠戮殆尽,罔顾人伦,啧,这么一看,先帝的死也很可疑啊;结论,现在的皇帝位子名不正言不顺,不造怎么坐上的;最后打感情牌,我现在造反是逼不得已,好想到先帝灵前大哭哦。


    前面三条就把皇帝气了个半死。


    端王见到皇帝时,他倒是已经恢复平静了,“六郎,你看该如何?”


    端王建议,应以招抚为主,最好是能策反崔家其他支脉子弟,叫他们自己窝里斗起来,当然,武力打击也不能少。此外,还要立即派使臣去东山国、金谷国布置,预防渤海侯出海逃亡。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渤海郡已经有三四十年没打过仗了,老皇爷还在世时就想过裁撤渤海侯手下兵力,早埋下许多伏兵暗探,前阵子端王和王赟一起搞事时,皇帝又派了不少锦衣卫密探去,综合各种情报来看,渤海侯真搞不出来什么大事,但是,就怕兵祸。造反想成功挺难,但要祸祸老百姓,那容易得很。


    最好可以速战速决,甚至不战而胜。


    文华殿大学士们这时已经写好了两稿檄文,兵部、吏部尚书,特务密探头子锦衣卫指挥使季锋全都来了。


    大周权力核心连夜运作,四更天时,招讨渤海的增援部队从西山大营出发了。


    天亮了。皇帝如常早朝。


    满朝文武中不少尚且不知渤海侯造反的事,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今日的朝会气氛十分微妙。联想到昨夜几乎一整夜街道上都有急促的马蹄声响,大多数人都觉得,出事了。恐怕还不是小事。只不知道是什么事。


    镇南侯也感觉到了危险,他向后缩了缩,想要让锦乡侯老侯爷庞大的身躯遮住自己,不料,皇帝偏偏不放过他,“镇南侯何在?”


    他只得出列,“臣在。”


    皇帝也不看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将御案上的印玺等物一一轻微移动,像是要调整到某个他认为最正确的角度,“自朝廷发出申饬旨意,已经十余天了。你来说说,这渤海侯,怎么还没送来谢罪奏表呢?”


    镇南侯一听,心里慌得一批。昨天是休沐日,可他哪有福气休沐啊,他妹子领着外甥、外甥女跑来找他哭诉,求他跟皇帝求求情。他老娘当然也哭,可并不糊涂,赶紧叫人把小闺女和外孙外孙女送出府。还训斥渤海侯夫人,“这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跑出来?待罪就得有待罪的样子,老老实实待着闭门不出,写奏表谢罪,多写几次。”


    他妹子呜呜咽咽的出了府,老娘就令人闭门,不见客。


    今天皇帝为什么把他单拎出来问?


    镇南侯赶紧骂了渤海侯一通。


    皇帝还算满意,叫人将密探送来的渤海侯反叛一事密奏念了,再加上渤海侯那篇搞事的告示。


    镇南侯后背冷汗涔涔。


    文武官员中后怕的人不在少数,再没一个人敢为崔家说一句话了。


    皇帝这才宣布,今天一早,端王已经带着增援部队出京平叛了。


    朝会散了,镇南侯感觉自己被十二道天雷炸了一编,从天灵盖到脚趾尖都是麻的,满朝文武公侯没一人敢跟他说话,仿佛他瘟神一般,全都离他远远的。


    他心想,这时候,怕是她妹子和儿女都已经被关起来了吧?这消息传到后宫中没有?他回去要怎么跟老娘说?


    正浑浑噩噩的时候,大太监李德胜走到他身旁,“侯爷,请跟老奴来。”


    镇南侯跟着李德胜去了太极殿,心中惴惴,这个皇帝外甥跟他从来不亲厚,但从前看在太后面上,也是极尊重他的,像今天早朝把他单拎出来的事,还是头一遭。这会儿又留他私底下见面,莫非……还有什么事?


    等了一会儿,皇帝来了,叫小太监将一叠纸递给他。


    镇南侯不明所以,打开一看,面如土色。


    这叠纸每张只巴掌大,上面画着画,用细炭笔勾勒,线条简单,但人物传神,其中既有他妹子母女三人来哭闹的场面,还有后院不知哪个女子闺阁中的佛堂,再一细看,魂飞魄散——那图画中的女子在佛堂中拿着针扎三个小人,显然是在行巫蛊邪术。


    皇帝看来早就疑心他家与崔家勾连,派了密探窥察,谁知道他家还藏着个惊天大雷呢!


    镇南侯扑通一下跪地上了,“陛、陛下,陛下明鉴……陛下……”他连叫了几声“陛下”,只觉百口莫辩,也顾不得摘帽子便咚咚咚叩头不已,直磕头磕得披头散发。


    魇胜之术向来最为帝王忌讳,这还叫密探拿到了实证,全家满门命悬一线,怕是连太后都有不是!


    李德胜见皇帝眼色,对两个小太监抬抬手,他们立即过去将镇南侯扶起来,镇南侯抖得筛糠一般,老泪纵横,“陛下,臣自知无能,可绝不敢有这种心思啊陛下!臣失察!臣有罪!”


    皇帝见他腿软面黄,汗流如浆,心里也叹气,镇南侯是没什么本事,可确实也没坏心。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这个“舅舅”老实得有些窝囊,老皇爷也总说他“办不得半点差事”,父子两人都不大瞧得起他,可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老实人真可怜。


    但这事不能不处理。


    皇帝叫小太监们,“扶侯爷坐下。”然后温言对镇南侯说,“舅舅别怕。我既没在朝堂上说出来,自然知道这诅咒巫蛊之事与你是无关的。”


    镇南侯用袖子抹泪,“可也是我治家不严。家中出了这种事,我还懵然不知,实在有负天恩!”


    皇帝说,“树大枯枝多。舅舅何不趁此机会分家呢?谅来,老侯夫人这回也不会说什么了。”


    镇南侯心里也后悔不已。


    那个扎小人的女子还会有谁?自然是林纹。


    韩瑶光出家,她乐疯了,伤了肺,原本林家的人以为她最多熬到七月,没想到她没力气闹腾了,太医又净给她吃安神的药物,她天天静卧修养,倒渐渐好了起来,虽说不了几句话就气喘,可也打不动丫鬟婆子了,砸不动东西了,神智也清醒了。


    但是,林纹这种人,永远不会反省。


    前阵子到了换秋装的季节,侯府也给她置备新衣。林纹穿着新衣照镜子,越看越恨。她还不到二十岁,形销骨立,容貌大不如从前。


    她问自己,是谁,是谁害我成这般模样?是韩瑶光那贱婢!


    还有端王。若不是他对我不念一点夫妻情分,我哪会落到这般模样?


    她说要起个佛堂,老侯夫人还以为她终于转性了,明白了,赶紧叫人置办好。


    谁知道,林纹偷偷做了两个小人偶,写上这两人名字和生辰八字,每天在佛堂“念经”的时候就坐在那儿用针扎小人出气,口中念念有词。守在佛堂外的丫鬟婆子也听不清念的什么,老夫人和镇南侯夫人偷偷来窗外看了两次,还以为她真在念经忏悔呢。


    林纹扎了几天小人儿,想了想,还少算了一个人。谁?淑太妃。若不是她不帮我却帮韩瑶光那贱婢,我又怎么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当初也是她送我回侯府再教育的!


    那就再多做一个人偶吧。不过,韩瑶光的八字她早就从太乐府打听到,端王与她定亲时双方交换庚帖,上面也有他的生辰八字,只是太妃,她只知道生日,并不知是什么时辰,于是便做了十二个小人,十二时辰都写了,全写上淑太妃做闺女时的闺名。因为攻击目标太分散了,所以淑太妃的小人儿扎得更勤奋些。


    林纹倒真没觉得扎小人诅咒就能让他们怎么样,只是解解恨罢了。谁知道崔家出事后,皇帝会派密探到镇南侯府窥探?


    皇帝也不大信巫蛊魇胜之说,只是听了季锋的密报“端王妃做了十二个写着太妃名字的小人儿日夜诅咒”,哪有不怒的。他生母死得早,从小养在淑太妃身边,母子情深,虽不信魇胜真能害人,但林纹这份心思实在没法忍。


    皇帝派李大保送镇南侯回家,还安慰他,“端王妃既然想拜佛,就送她去老梅庵带发修行吧。多事之秋,不宜再添乱了,等崔家事了吧。也别惊到老夫人。”


    怎么会不惊到。


    镇南侯老夫人和太后听到崔家的消息,双双病倒。


    镇南侯日夜祈祷,渤海侯造反的事早一日了结,他林家就能少挨一分连累。若能早日平叛,保他林家平安,他发愿今生不再沾荤腥。


    也不知道是镇南侯诚意真的感动了上苍,还是渤海侯造反的本事跟茜香国王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端王的增援部队刚赶到渤海郡地界,先头部队那三千人已经攻进渤海侯府并活捉了渤海侯。


    端王领着的那些武官心中大喊“不走运”,出京一趟,寸功未立。


    端王奏疏说所经县镇秩序井然,并没太大乱子。先头部队平叛时伤亡才十几人,敌方也就死了一百多人。


    这还多亏了崔家旁系子弟大义灭亲,里应外合,才能一举拿下逆侯。他很给崔家这几个带路党说了些好话。


    端王发回渤海侯就擒的战报时,和渤海侯发告示搞叛乱只隔了十三天。


    这时候,太后和镇南侯老夫人病还没好。


    皇帝立即下一道诏书,嘉奖崔氏这些深明大义的子弟,只追究主恶,不做株连。同时,撤渤海郡侯府,设州府,此后渤海郡改为“渤州”,整编原驻地兵丁,还让六部各出几个人搞了个专家组,任命能臣程稔为渤州第一任知府,率领专家组去专项治理,顺便把崔家这些年贪墨的庄园土地都拍卖了。


    端王平定渤海叛乱的消息传回京都那一天,韩瑶光正裹着竹叶和姚二丫赶制出来的鸭绒衣在太清宫道学院考道初试。


    第105章 放飞的考试


    过去这几个月虽然每天基本都有在学习,但是基础差呀。


    瑶光一看考卷就懵了十个小问题,三道大论述题。考试时间四个小时。


    太清宫道学院的考场在一间极开阔的大殿中每隔五步设一白纸屏风屏风三折中间长,两翼稍短放成一个缺了底下那一横的“口”状,考生书案置于屏风之内书案下是蒲团一个,书案上笔墨纸砚。


    大殿内冷得如冰窖一般,只有主考官席位两旁放着熏炉所有考生不能携带文具、手炉、灯、蜡烛、食水等物进考场前要搜身还要把外衣交给监考弟子检查以防有夹带。


    当然,依旧防不住有人作弊。


    瑶光磕磕绊绊把会做的题都做完了正哈气焐手呢,台上主考官一敲戒尺:“三排丙座考生!你袖子里藏的是什么?来人给我叉出去!”


    瑶光吓得一哆嗦,只见两个道士如狼似虎拖着那个考生就出去了,把人哐叽一下扔在大殿外的台阶上,重新关上殿门。


    主考官冷笑道:“你们什么小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另一位考官道:“这大殿上三清塑像是泥塑的我等难道是泥塑的?尔等若藏奸诈机狡之心,行为可疑,我等便记住你座位,卷子收上来在上画个大王八,叫你白考一场。嘿嘿,我是懒得将你叉出去。”


    众考生噤若寒蝉。


    因为大殿里实在太冷,考生们被敲打的这段时间没人动笔,笔上墨汁都凝固了,所有人刷刷研墨。


    瑶光本来就是半路出家,研墨这活计哪有别人熟练,用的又是太清宫考试统一安排的砚台墨锭,此时又冷得哆哆嗦嗦,墨锭在砚台上转了几次吱吱直叫就是研不开,一着急,啪嚓一下,连砚台带墨锭飞了出去,正打在面前的纸屏风上,扑了一大团黑渍,卷子上也斑斑点点。


    这下彻底完蛋了。


    大周考试,不管是考科举,底层小吏,还是考道士和尚资格证,全都讲究字迹优美,写一手好字是必须的,卷面整洁那更是基本要求。


    瑶光看着自己这卷子,完了完了,这卷子被收上去就得直接叉出去。连评分道长的面都见不到。


    算了,反正三道大题只会写一道半。胡几把放飞吧!


    她想了想,干脆练习写奏疏。


    以她的品级和身份,也是可以给皇帝上书的。但皇帝看不看,看了搭理不搭理就另说了。


    瑶光处理完曹娥的事后,刘寡妇找了机会跟她说能不能也跟她立个类似的借据啊、租约啊或是雇佣合同之类的,这样她就有保护了。瑶光这才知道,刘寡妇其实也被逼嫁过几次,只是她族人还没到曹娥她兄嫂那种不要脸的程度,从前她没钱时还放心,最近又是养羊、卖羊奶、做黄油,又是剪羊毛纺毛线的,渐渐有了些钱,又有手艺,来“劝”她再嫁的人也多了。她怪害怕的。


    瑶光和薛娘子商议后,和刘寡妇立了个“定期按时提供羊毛羊奶不然要赔钱”的合同,还专门拿去她族长那里过了路,这才不再见人劝她再嫁了。


    瑶光在卷子上陈述了寡妇再嫁的种种弊端,首当其冲的,就是政府税收减少。


    寡妇再嫁后难免要生育子女,侍奉公婆,伺候全家老小,那么她之前干的活计就减少了,像曹娥、刘寡妇这种自营小生意更是不太可能,她们的收入相应减少,能交的税自然也少了。


    若是说寡妇再嫁是为了年老有儿女奉养,死后享受香火,那么寡妇可以收养孤儿。育婴堂的负担——也就是政府负担减少了,寡妇也有人奉养,两全其美。


    接着再说乡间妇人之苦,早晚劳作,生儿育女,还要动辄被打骂,比大户人家的奴婢还不如,她们难道不是我大周子民么?


    再以梨溪山为例,因为女道众多,需要管家娘子、中人、店娘子等等,所以没有溺女婴的现象,这说明,其实女子一样可以奉养父母,和男子一样是可靠的税收来源。


    她又举曹娥的例子,曹娥一个月给父母五两养老银子,而她哥哥得到家中九成的田地产业,一个月只给父母一吊钱。


    瑶光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洋洋洒洒,还提出有职业的女子可以自由结社,如同江南那些绣娘织女一样,但并不一定要拘于同行业。


    “不管会不会总得把卷子填满不能大题空着不写”是瑶光从小到大受的教诲,所以她胡写八写,反正是把卷子填满了。然后再检查一遍,啧,还发现自己写了好几个错别字。算了,不改了。谁叫繁体字笔画太多,挤成一团了。


    瑶光举手,倒扣卷子就算交卷了,裹紧鸭绒衣扬长而去。


    出了考场,竹叶和吴嬷嬷正捧着手炉暖壶和其他考生的亲眷家人等着呢,竹叶一见她,大吃一惊,“娘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薛娘子还没出来呢!”


    吴嬷嬷一瞧就知道这是没戏啦,二话不说,先从暖壶里倒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给瑶光。


    瑶光喝了茶,稍微暖和了点,再抱上手炉,“冻死我了!回家去。”


    她可不知道,她那份卷子一交上去,立即被封好了放在一个牛皮信筒中,由一位侯在偏殿的特使送去了宫中。


    是的。狗皇帝知道瑶光要考道初试了!


    其实他倒没特意关注她,是端王想在皇帝面前给韩瑶光刷个好感才提了一句。


    端王是随口一提,皇帝却上心了。他挺好奇这个到太清宫藏书楼只会借话本(本)的人能考成什么样。才入道门几个月内就去应考,莫非……她是天才?


    于是皇帝就随口吩咐了一句“把韩玄玑道初试的卷子封了拿来我看”,回头便把这事忘了。


    等出了渤海侯叛乱的事,皇帝哪还想得起这事。


    到了这天晚间,皇帝看到案头放了个锦衣卫密使奏报专用的朱漆牛皮信筒,还疑惑是什么呢,打开一看,才想起韩瑶光去道初试这回事。


    他扫了卷子两眼,差点没气笑了。


    这个韩瑶光!


    但细细读完韩瑶光写的“论乡间逼嫁寡妇疏”后,皇帝收了先前的恼怒,觉得她那些前人没有的见解并非哗众取宠,确实有些意思。


    历朝历代建立初始都鼓励寡妇再嫁,主要原因是战乱连年,人口下降,政府税收减少,但如果像韩瑶光所说那样,允许有职业技能或是一定财产的寡妇自立门户,那么至少赋税真的能够增加。不然,只是单纯鼓励寡妇再嫁,即便生出新人口,也要等到长到十五岁才有用。


    以江南几个全国纳税大州府为例,蚕桑丝织业发达,仅湖州府一地,登记在册的织女绣女就有十五万人,分别属于近百家大大小小绣品社、织工社,她们所缴纳赋税占湖州一年赋税四成还多。


    皇帝又看了一遍韩瑶光的卷子,叫来李德胜,“听说近来京中几部茶楼酒肆中常说的书都是从梨溪山上传来的?你可知道?”


    李德胜躬身道:“皇上,坊间最近确实有几部书甚受追捧,首当其冲便是《桐花女泣血传》,还有什么《三剑客》和《兰西英雄传》,《桐花女》此书据传是灵慧祠老观主所做,《三剑客》和《英雄传》则是韩玄玑道长整理韩国公子遗物时偶然发现的异国话本子,其中颇有些残缺疏漏之处,但因故事中风俗人情与我大周颇为不同,世人以为奇,故而争着去听个新鲜。老奴没听过这些书,倒是崔旺和王拂来这些个小崽子们休沐时都偷跑去听了,还有人将书带进宫里来的。”


    皇帝“哦”了一声。


    李德胜继续道:“韩玄玑道长请了两个说书女先儿,在翠溪镇开了间名为‘碧水江汀’的茶楼,但不叫茶楼,叫做‘论坛’。”


    皇帝好奇,“论坛?为何叫这么个名字?”


    李德胜道:“论坛分为两层,二楼只接待女宾,一楼只接待男宾。男女进出各有其门,男宾处以深色纱幔隔出雅间,使人不得见到其中之人面目,寻常茶楼说书,常有听客发生争执,继而相互谩骂,约架打闹,但在碧水江汀,凡有争论皆需写了条子由堂倌递到楼上,中场休息时女先儿们会择而念之,辩论者再回以字条驳斥。这样,争吵者究竟是谁众人都不知。”


    皇帝听了一笑,“这大约也只有她能想出这些古怪点子。还有什么?”


    李德胜道:“近日冷了,韩道长命人在院子中建了一座‘天圆地方炉’,烤一种大如面盆的发面饼子,上面放着各色菜蔬鸡柳腊肠和奶酪……”


    皇帝微微皱眉,“天圆地方炉?”他立即想起藏书楼中的事,再次起疑,这个人,究竟是真的失忆了,还是……装的?


    韩瑶光这个时候正跟薛娘子吃涮锅庆祝。薛娘子和瑶光不同考场,考得不错,“还得多谢你准备的鸭绒衣,不然,真是要冻个半死。”


    瑶光挺得意的,“等我过阵子给你织一双半掌手套,那东西才好呢!哎呀,师姐正适合用这个啊!她现在还天天跑太清宫整理文献经书呢。”


    已经立冬了,山上更冷了些,树上的叶子仿佛一夜间被北风吹走了,全成了秃瓢,各个道观、翠溪镇上的店铺茶楼全烧起了火炕地龙。


    这时,瑶光的羊毛作坊也准备了充足的羊毛线。


    要说,沈婆子真是个人才。自从她当了小作坊的管事,一切管得井井有条。


    结冰之后,工坊就不再漂染毛线了,开始进行精加工。


    瑶光先选了两个业务骨干,姚二丫和另一个小丫头,先教她们学平针,用没漂白染色的毛线试手,练着织围巾,然后大家围着炉子做在一起练习。


    手熟之后,就能织彩色围巾啦!还有绒线帽。


    瑶光先给小竹织了个配色相当喜庆的帽子,耳朵加长,留些毛线扎个小辫子,头顶再加一个绒毛球,小豆包戴上之后萌到极点。


    沈婆子给瑶光出主意,为何不拿些毛线到碧水江汀呢?二楼女客们也可以像她们这样围炉听书织毛线啊!


    瑶光本来是想织出成品卖。现在一想,只要规定织完了一件成品,必须在碧水江汀展示,然后才能买更多毛线,就不必担心有人囤积毛线了,宣传也做了。更重要的是,只属于碧水江汀的冬季氛围就有了。


    最近她画画的时间不得不减少了,因为自制的颜料中得用许多胶质混合色粉,太冷了实在不好做,颜料混合好了,很快又凝固了。一旦凝固,这些她自己费劲研磨出的颜料就报废了。


    瑶光索性给自己放个假,画了许多线稿和素描,专心练书法,再织织毛衣,捣鼓捣鼓鸭绒衣鸭绒被,羽毛枕头靠垫什么的。


    第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到时候她就能披挂起全副武装跟薛娘子张师姐等人上山看冰挂了。


    上次经端王提醒,瑶光多加了条规定,打烊凡有想到楼上参观壁画的男宾就将自己的号牌交给管事婆子,在雅间坐着,轮到时就有堂倌来请。


    瑶光希望这样能帮她快速在京中扩大些名气,这样来年开春她就能多招些学徒,不管是到齐云道院画壁画,还是画别的什么都有打下手的了,不至于现在研磨个颜料也得自己动手,因此特意嘱咐孟婆子等人透透话风。不过,连续十几日,看壁画的人倒是挺多,也都大为惊艳,却始终没人理会这茬。


    其实想也知道这挺难的。


    学画的女人本来就少。如墨宝斋、雪砚堂之类颇有名气的书画店、装裱店自然不缺学徒,可人家有售后保障,学成之后包分配啊,你韩瑶光能保障什么?而那些立志要考画院的人,哪里可能纡尊降贵来给人当学徒。她当初想得太美了。


    这一日傍晚,碧水江汀打烊后,瑶光照旧跑去问问有没有人想拜师的,答案如常,她也不怎么沮丧。反正丧着丧着就习惯了。


    “不过——”孟婆子有些犹疑,“今日有位客人递牌子时问,能不能让他看看那天圆地方炉。我怕他是想要窥探其他客人是谁,便将他留在最后一位。”


    瑶光赞道:“干得好。他在哪个雅间?我去瞧瞧。”


    孟婆子一说牌号,瑶光寻过去,在纱屏前行个礼,“不知是哪位想要看‘天圆地方炉’?”


    里面那人怔了怔,“韩道友?请进。”


    瑶光一听,这声音好熟!


    第106章 白发


    瑶光看看眼前面容清臞的男子愣了一会儿才笑道:“差点没认出来。定寻道友,你剪胡子了!”


    定寻同学,换发型……哦不是,换胡子型了。


    他原先那把能跟钟馗打平手的大蓬蓬胡子现在刮掉了一多半,唇上留着些短须下颌留着不足两寸长的长髯。这么一来,原来被大胡子遮住的两腮都露出来了。


    瑶光心想,想到定寻道友原来长这样子。这络腮大胡子一剃居然是个骨秀神清的帅哥。他依旧穿着银灰色袍子,戴着莲花冠只是罩了件鹤氅,越发显得道骨仙风了很有几分韩栋演的王重阳那种感觉。


    定寻笑道,“是啊。这次总算没有叫我大叔了。”他说完,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似乎觉着自己失言了。


    瑶光倒没觉得他话有什么不妥,笑着拱了拱手“不敢不敢。”


    她不由多打量了定寻几眼真的还挺惊讶的虽说那时候在藏书阁就觉得长这么一双眼睛和这么个鼻子的人怎么着年轻的时候也得是个帅哥但没想到人家本来就是个年轻帅哥,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帅得以她严苛的艺术家审美都挑不出来任何毛病。就是肤色有些苍白看来定寻是个古代宅男啊,要么天天宅在屋子里,要么就是皮肤被胡子常年盖着,物理防晒了。


    原来想要看天圆地方炉的就是他。


    瑶光向定寻身边一看,见陪着他的还是那两位黑铁塔,倒不见那肥白的老伯,微笑做个手势,“请吧。”


    她将他们引至院子中间,信口胡诌,“前些时候秋雨连绵,整理曾祖旧物时发现了些残书旧稿,其中有一页画的就是这么个炉子的建造之法。”


    也对。除了一直在追寻没有骨架的半球穹顶是如何建造的定寻,谁的关注点会在这个炉子上呢?


    定寻顾不得炉灰,趴在炉台上弯腰探头向半球形的灶顶里看了看,见灶顶果然和太清宫藏书楼一般无二,心中暗暗思索。


    上一次在太清宫藏书楼时瑶光还怕有心人会无事生非,说她失忆是装的,现在已经和端王交了底,还顾虑什么。


    她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碳条笔,画了几个图,辅以文字,将建造之法写了交给定寻。人家救了她一次,总得有点报答。


    定寻珍而重之收好,“多谢。我正用得着呢。我想仿照藏书楼的样制建一个小些的殿堂,却苦于不解其中奥妙,这下总算知道屋顶是如何建的了。”


    瑶光又亲自领他们去二楼看壁画。


    这时天色已深,孟婆子带着侍女们掌灯,银灯之下,仙女精灵们看起来更为魅惑,两位黑铁塔看得老脸一红,其中一位还羞得几乎想要以手遮脸,看得一个掌灯的小丫头咬唇憋笑。


    定寻看了会儿壁画,再回首瞧瞧韩瑶光,讶然道:“魏公村土地庙壁画也是你画的?”


    瑶光微笑,“对啊。谭道友也见过魏公村壁画?还是看过画册?”


    定寻摇摇头,“我只是听人说魏公村壁画活灵活现,人物呼之欲出,灵动异常,画法与众不同,且色泽浓艳非常。我虽然没见过,但你这壁画风格独树一帜,和传言中魏公村壁画如出一辙,所以我才这么猜测。”


    瑶光挺意外的,没想到定寻道友不仅对建筑很感兴趣,对艺术也挺在行啊。也对。建筑与艺术不分家。米开朗琪罗大爷和达芬奇大爷都还建过新式样的楼梯呢。


    定寻从一位黑铁塔手中取了一盏灯,自己拿灯仔细去看壁画细节,时不时微微颔首,显然十分赞叹,但当他将手中的灯举高,去看天花板时,轻轻“唔”了一声,有些遗憾,“可惜,这里完工太仓促。”他竖起右手食指,指指天花板,“似乎……是旁人先涂了一层颜料作罢,事后又加盖了云朵?唉,可惜。可惜之至。”


    瑶光笑了,“道友目光如炬。我画完四壁之后恰好大病一场,等我病愈,已等不及了,只好仓促了事。我也想过再一点点添补上些细节,只是……”很多时候,创作不能被打断,打断了,就像裁坏的一匹布,再怎么修补,始终少了点灵气。


    定寻举着灯,仔细看天花板,左手背在背后慢慢踱着步子,他来回走了两圈,对瑶光笑道:“韩道长若不介意,我有些拙见,或能补足一二。”


    “请讲。”


    “这里,和这里,”他指着东南两屋角,“或许可以加几片花瓣,你这不是画了花吗?”


    瑶光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对啊,那几个点代表的是花瓣。”东南角有一精灵迎着劲风起飞,藏于身后的蝉翼似的透明翅膀扇动,把身后花丛中的花吹散了。她当时画草稿时在本子上加了些小点点代表被风吹起的花瓣草叶,这些小细节在她狂热作画时不用特意去记,可是突然中断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瑶光拿了一盏灯走到墙边,用碳条笔在墙上画了几个记号,喃喃自语,“我还说呢,草稿里那几个点是什么……唉,耽搁了十几天,好多细节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像拉斐尔那样的大师会因为过度劳累猝死?为什么?因为狂热作画的时候不能停下来啊!也停不下来。


    孟婆子是见过瑶光疯狂画画的时候的,一看这势头不对,赶紧拦住她,“娘子,天黑了,又冷,明日一早再来吧!”她不由对这个多嘴的定寻好生着恼,悄悄瞥了他一眼。


    定寻恰好看到孟婆子不满的一瞥,轻咳一声道,“韩道友,天色已晚,告辞了。”


    瑶光这时脑子里闪动的全是失而复得的灵感,还想着现在要怎么修补壁画,都得用到什么颜料,近来天亮的时候大约是几点……听到定寻要走,也不多客套,点点头道,“多谢你提醒。待我画好了,你再来评品吧。”


    定寻微微一笑,拱拱手,“若是我建楼时遇到难题,怕还要叨扰韩道友。”


    “不客气。”


    孟婆子趁机催促瑶光,“娘子,我们下山吧,你还没用晚膳呢。”


    瑶光又看看壁画,惋惜道,“可惜,就算把能放十八根蜡烛的灯台点亮了,还是不行。没法在夜间作画。”


    定寻等人先一步下了楼,出了院子。


    瑶光瞧见定寻停在门口,转头回望,似乎是要和她再说句什么,便走上前问,“谭道友,还有事?”


    定寻略微踌躇,问她,“你既然有如此画技,又是为安慈太后祈福而出家,为何不画一幅安慈太后圣像供奉?”


    瑶光笑道:“多谢你提醒。敢问你可曾见过碧水元君娘娘?或是观音娘娘?”


    定寻立即明白她在说什么,轻笑一声摇摇头,“是我想的不周全。”


    瑶光摆摆手,忽然一怔,继而叹了口气。


    定寻看她皱着眉心,叹息中颇有忧虑之意,问道:“韩道友,你怎么了?”


    瑶光看看他,苦笑,“无事。”然后拱了拱手,“告辞了。”


    瑶光和孟婆子、两名丫鬟上了骡车,将要行至翠谷谷口时,突然一阵马蹄疾响,有人策马追来高声道:“韩道长,留步。”


    瑶光掀起车帘,一看追来的人是黑铁塔之一,有些讶异,忙叫赶车婆子停下,将头探出车外问,“何事?”


    黑铁塔道:“我家主人随后就到,敢请道长稍候,他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不一时,定寻坐着马车来了,他掀开车帘,问瑶光,“你是担心有人因此攻讦你?”


    是啊!瑶光在心里猛点头。既然端王和定寻都建议她给安慈太后画像,必然也有人会觉着,哦,你会画像,还画得不错,却偏偏不给安慈太后画圣像?呵呵呵,你这是什么态度?可如果她画了,即便天下所有人都拍手说“画得好”也没屁用,真正的评委只有一个,就是安慈太后亲儿子,当今皇帝。皇帝不喜欢,出力不落好。可是,皇帝自己都未必还记得安慈太后模样了,旁人如何揣测他的喜好?


    可她不能明说,和定寻对视了一刻,对他笑笑,“多谢你了。”定寻同学人还真不错。看出来她在担心什么,还专门追过来宽慰她。


    两人的对话在旁人听来没头没脑。


    定寻见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又说:“你不必担心。我……认为,圣上一定不会误信小人言语。”


    瑶光低头撇了下嘴,“是么?”呵呵呵,定寻道友你是不知道啊……狗皇帝,干的事可真不少呢。


    定寻一愣,皱眉道:“你——你不信?”


    瑶光听出他疑问中有怒意,顿时警觉起来,忙正色肃容道:“哪有!圣上自然是极圣明极睿智的!不然,如何能在短短十三天便平息渤海叛乱?”


    她一看,定寻还皱着眉,一幅不大满意的样子——我去,原来定寻道友竟然还是狗皇帝的铁粉!


    行吧,彩虹屁吹起,她吹了几句“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实在是平素缺乏练习,很快没词了,磕磕绊绊说,“圣上……圣上他……他宵衣旰食,整日为国事操劳,听说年纪轻轻胡子都白了……”


    守在马车两侧的两位黑铁塔和定寻的车夫一起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瑶光的彩虹屁。


    瑶光自己也觉得这彩虹屁没发挥好,干巴巴补救道,“你看,圣上辛不辛苦?殚精竭虑啊!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都得感谢圣上。”


    定寻脸色古怪,似乎是有些失望,失望中又有点不悦,不悦中还隐藏着些不易察觉的震惊,但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种种情绪,还想努力做出“没错没错你说得很对”的样子。


    瑶光尴尬极了。


    沉默片刻,他说,“总之,你不用怕。”


    瑶光勉强笑了笑,“总之,多谢你了。”她说完,放下车帘,敲敲车壁,骡车继续向着谷口走去。


    回到别院,瑶光有点惆怅。在这个时代,许多普通老百姓真的会把皇帝当做神一样的存在,甚至更神。神仙你见过么?皇帝可是真正存在的。


    她这次怕是得罪定寻道友了。


    唉……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艺术共鸣的人。而且,人家追上来本是好意。


    她闷闷吃了晚饭,织了会儿毛衣就睡了。


    京郊行宫中,皇帝坐在镜台前用梳子扒拉头发,问李德胜,“我白头发多么?你平素给我梳头,是不是见到白发就偷偷薅掉了藏袖子里了?”


    李德胜:……


    第107章 雪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往年这时候京城早已下了几场雪了。今年却不知怎么回事连京郊四县都一片雪花没落。


    京城附近不下雪陇西却落雪成灾。


    瑶光去王府探望太妃时,正赶上陇西雪灾的消息传回京师。


    淑太妃抚摸着瑶光送的羊毛袜子、围巾,再捏捏鸭绒被子,叹息道“你这些好东西要是早个半年做出来多好。羊毛也能纺线,织成衣物就连鸭绒鹅绒也能防寒取暖。我昨个儿听说陇西光是绥州府城就冻死了近百人,大雪压塌房子无数。”


    李嬷嬷道:“娘娘,您是替圣上着急了。说句私底下的话,哪一年冬天不下雪呢?既然良娣想出了这个法子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再说了,咱们谁也没去过陇西,谁知道那地方能不能养羊养鸭子呢?便是能养要推广起来,怕也不是说话的事。”


    太妃叹口气拍拍瑶光的手,“好孩子我可不是怪你。我是愁啊。这一二年朝廷连着打了几次仗,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实是钱粮是银子,若不是吏部户部那几个能臣,再加上先帝早有绸缪,国库早空了,这会儿上哪儿去弄钱赈灾?可就算有,也不多。我瞧着皇上急啊。”


    瑶光暗道自己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但仍微笑说,“您别着急。我虽不懂赈灾的事儿,但这阵子纺羊毛倒是有些心得,我回去写个章程送过来,若是能帮上忙岂不好?哪怕今年不成,总有用得着这法子的地方,总能叫人得益,解穷苦百姓寒苦。”


    她陪着太妃又说了会儿话,丫鬟来报,说是太后派了人来,想请太妃进宫商议后宫筹款赈灾的事。


    瑶光趁机告辞。


    太妃叫她在王府吃了饭再回去,吩咐紫翎道:“跟我小厨房说,今儿中午做个羊肉锅子给她。”紫翎笑道:“娘娘昨日就吩咐下去了。”


    太妃按按太阳穴,“唉,我昨儿听了陇西的消息,一夜没睡好,精神不济。”


    瑶光忙为她按摩头颈,劝慰道,“娘娘得保重身体。这个节骨眼上,您平平安安的,就是给陛下帮忙出力了,再说了,陛下那么多大臣呢。”


    太妃笑道,“行了,我也就是见他愁的什么似的,跟着白操心罢了。唉,这养个孩子,甭管他长到多大,母亲总是一世为他操心。”又说起六郎,“也该回来了,好像说是前天已到了崇州府。”


    太妃换上一身石青色团花秋板貂鼠毛镶边的袄子,又叫瑶光为她选首饰,“你去山上后,我见天打扮的时候都少了劲头,她们谁也没你搭配得好。唉,入冬之后山上这么冷,人又少了许多,我打听宋李两家的孩子进了腊月就回家过年了,心想,念经在哪儿不能念啊?非得在山上呀?偏你师父——我倒是写了两次信探她口风,想叫你也放放假,回来京城住一阵子,她倒好,就装着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瑶光这才知道原来太妃还想叫她回王府过年呢——这可算什么事啊!可不行!


    她忙感谢太妃关爱,又笑道:“越是两个师侄家去了,我越是得留在山上呢。师父年老怕寂寞,张师姐见天修书,为人也十分严肃,我嘛,陪着师父说些个故事,她倒喜欢。”


    瑶光将太妃送到二门凤舆前,太妃又照常嘱咐她一堆话,“天冷路滑,说不定明天就下雪了,你这阵子就别来了。你这份孝心我都知道,很不用你冒着风雪跑来给我请安。你等立春后再来。”


    瑶光知道进入腊月后太妃会有频繁的祭祀活动,点了点头,把她做的鸭绒手笼给太妃戴上,扶她进了轿子,站在二门外,直到大门外响鞭声渐渐远了才回去。


    这时偌大王府没有一个主子,按理,她身为客人,是不便留下的。可是显然春晖园里众人并不拿她当客人。瑶光觉着不自在,匆匆吃过午饭便告辞了。


    回到梨溪山上,已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一路上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到了这时终于落起小雪珠子。


    今年冬季,京城的第一场雪来了。


    这场雪下得并不大,到了掌灯时便停了。只是,不管是翠溪镇还是山上的道观都因为这场雪寂静了许多。很多家在京城附近的女冠都下山回家了。她们要与家人团聚过年,等到正月初三前后才回来。这期间,有意还俗还没定下亲事的女冠还要进行几场相亲,像宋李两人这等已经定下亲事的,当然还要趁机和未婚夫见见面,说几句亲热话,互相赠送些什么小礼物表达情意。


    宋静守和李静微这些天都在忙着织围巾,想要趁着新年时给未婚夫一件稀罕又暖心的礼物。


    瑶光回到灵慧祠,去见老郡主时,这俩小姑娘一人坐在老郡主一边,三个人全是一样造型:脚踩白铜熏炉手里握着竹针,膝上放着一段围巾。


    大家说了会儿话,老郡主问候了太妃,听说陇西雪灾的事后砸吧砸吧嘴儿,“这怕什么?等六郎回来,将抄没崔家的那些钱拿出来买了棉衣粮食送去陇西,就完事了。然后啊,京城王公贵族大户人家再募捐些钱,够使了。皇帝忧虑的,怕是来年开春有瘟疫吧……”


    “瘟疫?”瑶光和两个小姑娘都不解,“雪灾过后怎么会有瘟疫?”


    老郡主嗤笑一声,长叹道:“你们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有一年,陕南也有过雪灾。地方一级一级报上来,只怕会逐层减了受灾的房屋、人口、牲畜数目,有些小村子,一夜之间竟然几乎整村子的人畜都冻死在睡梦中了,到了天亮雪停时,屋顶被厚厚的雪压塌,将人埋在屋子里,请问,如何能挖出来?到了春暖花开,冰消雪融时,保存了一冬天的尸体才开始腐坏,或是有野兽闯进破屋子叼出来吃的,唉……腐肉烂骨再和着雪化的水流到溪流里,这就成了瘟疫了。”


    瑶光听得心惊,“师父,这就没办法了么?”


    “有什么办法?只得等到天气暖和点,雪化了,路好走些了,逐乡逐村去查看,赶快将尸体掩埋了。可是就算这样,刚开春时野兽冬眠了那么久,饿啊,也会把尸体刨出来呢!”老郡主苦笑,“你们想想,要是冻死的人少还罢了,要是人多,哪里能准备那么多棺木?最多也就卷个被卷扔到乱葬坑里,再撒上些石灰。”


    这番话说得屋子里静了好一阵子。


    晚间瑶光和薛娘子说起时都觉得怪怕的。她便没回翠谷别院,和薛娘子抵足而眠,又把小竹也挪到暖阁里的短榻上,三个人一个屋子睡了一宿。


    翌日清晨,院子里的雪映在窗子上,亮堂堂的,小竹和竹叶哈哈哈在院子里笑,不知道是在打雪仗还是在堆雪人。从昨天开始,太清宫的学堂也放假了,小竹不用上学,老郡主喜欢她年幼活泼,不叫薛娘子和张师姐拘着她。


    众人到了老郡主院子吃了早饭,张师姐还要到太清宫修书,接下来连太清宫的学者们都要放假了,她得把一些琐碎的整理工作收尾。


    张师姐走后,瑶光还好,薛娘子俨然就是另一个张师姐,有她在,连宋李两人话都少了,小竹更像戴了枷锁的猴子。


    老郡主嫌她们无趣,于是撺掇瑶光和薛娘子,“后山有几株老梅树,就在那道小瀑布边的,这时候应该开花了,你们俩去给我折一支红梅来插瓶!不是说备好了去赏雪的什么新鲜衣服么?穿上去吧。”


    瑶光早前跟薛娘子商量着要去太清宫山上看冰挂的,昨晚听说了陇西雪灾,还有老郡主说的当年陕南雪灾的事,哪还有兴致。不过,师尊有命安敢不从,两人只得穿上瑶光用西式剪裁法搞出来的鸭绒衣,缠上羊毛围巾,像两只胖乎乎的俄罗斯套娃一样出动了。


    下了雪,上山一路上都有冰霜,骑不得骡马,只能步行。


    好在老郡主说的那个小瀑布并不算太远,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


    所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多运动啊,运动会让你分泌脑内啡。这种人体自身产生的激素能让人感受到兴奋和欣快感。


    两人走到小瀑布前,只见那道瀑布早不知何时凝成冰柱,化作几道倒悬银练,覆盖了一层白雪后迎着阳光,晶莹耀目,山石上青松依旧,翠竹轩昂,不远处林中红梅映雪,真是美得不真实。


    瑶光不由想起《红楼梦》里有一章众姐妹在芦雪庵赏雪写诗,回目名字好像就叫“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她看《红楼梦》时最喜欢看这种热闹人多的章节,可惜,这书原本就注定要群芳散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


    瑶光从双肩背包里取出两副薄桦木板,和薛娘子捆在脚上,走向那几棵梅树。这木板是她做的,两头微翘,比脚宽大一圈,捆上之后在雪地里走路宛如借了一双熊掌,轻松舒适。薛娘子起名叫“踏雪板”。


    林子中静悄悄的,只听得到这两人的“熊掌”把积雪踩得吱吱轻响。


    到了梅树下,瑶光和薛娘子抬头看了看,都发愁该怎么折花。这几棵老梅非常高大,距离地面最低的枝条也有一人多高。


    瑶光叹息:“早知道应该带上竹竿钩子什么的。”


    薛娘子摇头,“师尊难道不能打发几个婆子来折梅么?为什么偏叫你来?不就因为美人折了梅,捧着就如一幅画么?你可好,还要竹竿钩子,啧啧,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瑶光想主意,“这样,姐姐,把抱着你腿,把你举起来,你来折!然后我扛回去。”


    薛娘子急忙摇头,“不行!我怕高。”


    瑶光再次叹气,这算什么高啊。我还蹦过极呢。那才叫高。还有过山车,海盗船,哪个不比这梅树高。


    算了,算了,时代局限性。建个二层小楼都觉得手可摘星辰,恐惊天上人了。


    瑶光把脚上两片木板摘下来捆在一起,拎起一边的绳子流星锤似的这么一甩,想要把一块木板甩在梅树枝丫上,凭她熊的力量拉动绳子,卡在枝丫间的木板就能把树枝压得靠近地面一些,再让薛娘子折梅就行了。


    不过,设想是好的,实践得不怎么样。


    她抡流星锤的时候用力过猛,手上又戴着毛线手套,绳子一下脱手了,两块踏雪板飞出去挂在很高的树枝上。她跳跃几次,都够不到垂下的绳子。


    瑶光讪讪笑了几声,“姐姐,你把你的踏雪板解下来,我甩出去,一敲,把我的雪板震下来,咱们再试一次。”


    薛娘子只好从命,叮嘱瑶光,“这次小心点。”


    瑶光把手套摘了,流星锤走起——


    一阵碎雪合着红梅簌簌落下,两人抱头缩脖子后退,等雪落停了,只见树杈上一前一后挂着两串踏雪板。哪一串都是她俩构不着的。


    瑶光在心里竖着中指,脏话弹幕炸屏——这不是她想像中的样子!


    薛娘子也懵了。然后,她解下她的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保温壶,“咱们先喝点水吧。待会儿找找有没有什么枯枝。”


    才下过雪,雪还不小,至少有三四寸厚,去哪儿找树枝。


    瑶光喝了点热水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把自己的羊毛围巾当绳子甩到梅枝上,让它挂在树枝上,再抓住两端往下拉,嘿嘿,那不就能把踏雪板拽下来了么?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绝妙主意呢?


    薛娘子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等韩瑶光成功把围巾搭在梅枝上了,才想到,这特么怎么有点像要用围巾投缳啊!太不吉利了!


    瑶光抓住围巾两端,晃晃悠悠正要使劲,也觉出不对了,她这围巾是毛线织的,织的上下针,还挺有弹性的,她跳起来抓住围巾时是想把树枝往下拉的,可是围巾又弹性,树枝还挺粗,她没能如想像中那样落在地上,这会儿两脚悬空了!她像在打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的,又晃下来好多雪和花瓣。


    瑶光被落在头脸脖子上的碎雪冰得“啊啊”惊叫,薛娘子也捂着头叫,“瑶妹,你快下来!”


    瑶光踢腾两脚,用力晃动,想要把踏雪板怎么也给晃下来一对,没想到踏雪板纹丝不动,落雪纷纷洒在她头上脸上,冰得她龇牙咧嘴嗷嗷叫,薛娘子在树下也跟着叫。


    正在这时,“嗖”地一道寒光飞过,瑶光手里的围巾断成了两截,她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薛娘子惊得呆了,再看不远处“噗”一声轻响,一把宝剑插在雪地中,剑身犹自嗡嗡颤动。


    瑶光抓着断成两截的围巾,彻底懵圈了,和薛娘子两脸懵逼之后,双双看向林子外面,只见一群人匆匆奔来,为首一人穿着黛色鹤氅,直奔到瑶光面前,一把拽起她,大声吼道:“韩瑶光!你怎么能自寻短见?!”


    瑶光看着那人的脸,又懵了几秒钟,“定寻道友?谁说我要寻短见?”


    第108章 君子之心


    定寻一行听到林中有女子呼喊声远远看到一个人挂在树上挣扎一个人站在地上手足无措呼喊“瑶妹”定睛一看,那挂在树上的人不是韩瑶光是谁?


    旁人还罢了,定寻却想起上次离别时韩瑶光螓首低垂美目凝泪的忧虑模样,顿时心中惊惧非常联想到她一年之前曾自杀过一次,他不及多想抓起随从的佩剑直飞而去一剑斩断了她投缳的那条红色带子。


    没想到……


    人家根本不是要自杀。


    她拉着的,是一条以奇特手法用细线绳织成的颈巾,她身边那薛姓女子脖子上也围了一条。


    人家,只是想要折几枝梅花而已。


    弄清了事情原委定寻一行人很是尴尬。


    林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几声寒鸦鸣声。


    瑶光将现在断成三截的围巾塞进鸭绒衣口袋里,干巴巴笑道“那个……定寻道友,你这手飞剑很帅啊……”


    定寻不吭声。仿佛韩瑶光夸的不是他。


    薛娘子将剑取了回来双手递给定寻身侧那位腰边只剩下剑鞘的黑铁塔大哥。


    定寻这才恢复常色,吩咐那位侍从“你去折几枝梅花给她们。”


    黑铁塔奉命而去先取下还挂在树枝上的踏雪板,又在薛娘子指点下,轻轻巧巧砍了几枝梅花每支都有二三尺长,枝条如蟠龙虬结,花朵芬芳艳丽,仿佛一朵朵迷你的红玫瑰。


    薛娘子去采花时,瑶光问定寻,“你也是来山上观景的么?”


    定寻微微一笑,“你瞧我像是来观景的吗?”


    瑶光摇摇头,“不太像。你像是有心事。”


    定寻轻轻叹口气,“我来请教周真人一些事。可他好像并不能帮我。似乎有些事并非人力可以阻止,只能看运气。我很讨厌这样。”


    此时定寻眉心微簇,仙风道骨之余又多了几分忧思。要论相貌英俊,瑶光可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但若论气质,定寻这股仙气中带着清贵的气质无人能比。


    瑶光怔怔地盯着美貌忧郁的谭道长看了一会儿,想不出他一个道士需要操心什么。


    但她实在是不忍心见美男子难过,想了想说,“有些时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定寻苦笑一声摇头,“可即使尽了全力,却依旧不够。”他停了一刻,黯然道,“远远不够。”


    瑶光微微惊讶,“你忧心的,是天灾?是陇西雪灾?”


    定寻转过脸,惊异地看着她,良久才“嗯”了一声。


    瑶光想起昨晚老郡主说的当年陕南雪灾和灾后瘟疫之事,当地的那些官员没有尽力么?可最后还是形成瘟疫,死者数万。


    她继而想起人类历史上几场大瘟疫,黑死病、霍乱、西班牙流感……还有她自己亲历过的世纪之初的“非典”。“非典”来临时,人类已经拥有了比这个时代先进太多的医疗科技,但当瘟疫来临,人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将病患隔离,以期减少传播。


    这么一想,大周极度保守的人口流动政策与户籍制度,其实也不是全无优点。


    在她之前的穿越者们,如容仙公主等,也曾对抗过瘟疫,提出清洁水源、日常消毒、隔离病患等等方法,瑶光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像定寻刚才那样无奈地轻轻叹气,“在天灾面前,人力确实十分渺小。”


    折好花枝,定寻送瑶光薛娘子下山,走了一会儿,他问她,“你在韩国公子旧物中,可曾看到什么防治瘟疫蔓延的笔记或书籍?”


    瑶光虽然有点奇怪定寻一个道士操心这个干什么,但想到定寻同学那么崇拜皇帝,搁现代可能是个入党积极分子,人家上忧国忧民,下关心她的小命,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啊,便说,“并没有。但昨天师父和我们说起当年陕南发生雪灾后来年春季也有疫情,或许可以参考当时的县志之类的记录,看看有没有可以借鉴之处。”


    定寻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道:“我原指望太清宫真有医术高明之士,能请教出怎么防治疫病的法子,唉,是我想多了。”


    瑶光听见这吐槽忍不住笑了,“我上次生病,家人也请了太清宫一位道长来为我看病,可惜,吃了他的药并不见效。最后还是太妃请了太医院刘医正来,才救了我小命。”


    定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到了山下岔路口,定寻的另一批从人牵了几匹骏马在路口候着,看到薛韩两人皆是一怔,默默向两人拱手行礼,瑶光回了个礼,又向定寻道谢,“两次奉师命来采花,都多亏道友相助才能不负师命。”她从薛娘子手中挑了一枝珊瑚般的红梅,双手递给定寻,“借花献佛。多谢了。”


    定寻静静看了瑶光片刻,才接过花,微微一笑,他并未答谢,而是说,“玄玑道友,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出门时还是多带几个随从好。”


    他声音不高,语气有点像是长辈在教导一个顽皮小孩子,又是耐心又是无奈,瑶光听了不禁想笑,看了看定寻那一大群黑铁塔般的从人,“定寻道友,我一个普通坤道,哪里用得着前呼后拥,仆婢成群?我并不是说,你也得像我这样。我……我只是习惯一个人。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跟着我的人多了,我就会不自在。”


    她微笑道,“我早已不是韩良娣了。”


    定寻又困惑又惊讶,但最终笑了,“你说的是。你早已不是端王良娣了。”


    他轻笑一声,踩蹬上马,朝着瑶光微微举了举手中的梅枝,“玄玑道友,珍重。再会。”之后一抖缰绳,一骑当先下山,他那群随从立即上马跟上,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回灵慧祠的路上,瑶光瞧见薛娘子一直愁眉不展,就问她,“姐姐,你也在忧心雪灾和瘟疫的事?”


    薛娘子“嗐”了一声,几乎有点无奈地看看瑶光,“瑶妹,我该怎么说呢?你和端王殿下……咳,你们做什么打算?”


    瑶光老老实实说,“什么打算?没打算。”她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和薛娘子解释。端王和她,其实都算是这个时代的异类。端王知道她的身份,接受她的身份,并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维持现状就挺好的。”


    薛娘子确实不能理解,几次欲言又止,都快到灵慧祠门口了,才拉住瑶光小声说,“可是端王殿下可没见过这位屡次英雄救美的定寻道友啊……”


    瑶光噗嗤一笑,“唉哟姐姐哎,你想哪儿去了。你也能看出来,他出家前应该也是公侯子弟出身,不然能是那么个排场、气度?我估计呀,他是哪位公侯家的小儿子,继承不了家业,谋个道观观主也挺不错,再偶尔参与参与家族事业,献策献力。这么一个人,从小受的是什么教育?就算他真的被我的美貌和才华吸引……”瑶光做出自恋的样子,双手捧脸,“那也绝不会做出有违他自幼所受训导之事。更何况,你难道还没看出,定寻道友是心中有大爱的人,心中所想都是山河天下,百姓太平,这种人,哪里会耽于男女小爱?啧啧,你这样怀疑人家,真是以那啥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娘子笑着拧瑶光肋下一把,“就你光风霁月,光明磊落,我是小人!上次是没看清楚,这次他把他那把大胡子剃了,一下变成翩翩美男子了,我可不就多想了嘛!我也不知道是为谁操心呢?要是端王殿下看见你们俊男美女站一块儿,那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样子呢,又会对你做什么。”


    瑶光嘿嘿坏笑,对着薛娘子挤眉弄眼,“定寻道长,翩翩美男子?嗯?”


    薛娘子脸一红,挥起拳头捶瑶光,两人都穿着仿佛一堆米其林轮胎摞成的厚鸭绒衣,打得砰砰响也一点都不疼。


    两人笑闹着回了灵慧祠,将花送去老郡主那儿。


    一进院门,便听到裕和县主的说话声。


    她要回京城过年了,今日特来辞行的。(顺便问问《兰西英雄传》接下来发生什么了。瑶光感受到了被读者催更的欢愉。)


    自这日起,山上的人越来越少。翠溪镇上店铺也关了不少,茶楼酒肆人客稀少,许多伙计都下山准备过年了。


    瑶光开了年前最后一次论坛,干脆也关门一段日子,趁这机会把二楼的壁画修改修改。还有,丰荣公主的明月道院壁画也可以开始起稿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宋李两人的家人也来接她们了。


    老郡主虽少了这两人,但有两个女先儿陪着也不寂寞,紧追着瑶光要了《兰西英雄传》的稿子,将她的初稿润色修改,再一起商量着改为唱词。


    老郡主还问:“之前你说写《三剑客》的异国书生叫埃里克山大杜马,怎么,这部书不是他写的?这个书生叫什么名字啊?广异书社的人前几日给我送信,说他们想印这套书呢,不知做书者何人。”


    先前瑶光说《三剑客》《英雄传》都是从韩国公子旧物中找出来的残书,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唯一知道真相的,大约只有端王。


    瑶光想,虽然不是原创故事,但算是我为拿皇写的人物传记,我当然得署名,就说,“写《英雄传》的书生名叫斯黛拉.涵尔,是个女书生。”


    老郡主挑挑眉,“好!这兰西国真不错,女子也能写话本子,还写得这么好。唉,你说我大周,幅员辽阔,人口也是那兰西国几倍,别说话本先生了,你想招几个画画的学徒都这么难。”


    师徒一起抱怨了一会儿,清芷喜气洋洋跑进来,“大喜!大喜!端王殿下率平叛大军回朝了!现已到了雍县地界。明日便从正阳门入城。”


    老郡主瞧瞧瑶光,暧昧一笑,“哎唷,恭喜。放你们两天假吧。”


    瑶光一脸“这与我无关”的神情,“这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师父不仅该给我们放假,还很该给灵慧祠上下赏钱呢!”


    老郡主笑骂道:“呸,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活狲!要打赏也是你赏!”然后就叫竹叶,“去从你家娘子的钱箱子拿几吊钱出来,打赏大家!”


    竹叶为难地看看瑶光,瑶光只得挥手叫她去了。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端王的101后宫男团队长白久天带了礼物来灵慧祠,说是端王打发他来给老郡主请安的。


    老郡主收了礼单,又读了信,和张师姐说,“六郎明天要来呢,你吩咐厨房预备些他喜欢吃的东西。”说罢先看着瑶光笑,又问白久天,“还有什么信没有?”


    白久天迟疑一下,看向瑶光,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王爷还给韩道长一封信。”


    一向板正的张师姐这时竟然咳嗽了两声。


    瑶光依旧端着持重严肃的样子,接了信,当即打开,一目扫过,果然,和上次一样,惜墨如金。只说了自己大约会在午后到,希望届时可以见到她,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在信尾署名后画了个比墨点还小的心形。


    第109章 寒霜


    瑶光看到那个心形小墨点终究没能绷住不自觉嘴角上扬张师姐和老郡主不约而同咳嗽几声,再齐刷刷斜着眼儿看她。


    白久天小哥哥给这一屋子女人间的古怪暧昧气氛弄得有些无措,脸渐渐红了起来,岂不知老郡主最爱逗弄他这种动不动就面红耳赤的英俊小哥哥,当即叫侍女给他看座又让人端果子茶水给他他刚不安地欠身坐下,老郡主又问他家乡何处,父母何人,家中兄弟姐妹几人可定亲了没有?哎唷,定亲了啊,定的是谁家闺女呀?见过未婚妻么?漂亮不漂亮呀?那今年过年是不是又要见见面啊?嘻嘻嘻。


    瑶光见白久天小哥哥额头都冒汗了为他解围道:“师父,再啰嗦下去城门都要关了,让人家回去吧。”


    老郡主怪笑几声总算是放了白久天。


    小哥哥告辞时感激地向瑶光行个礼匆匆去了。


    为了躲避老郡主和张师姐这对师徒,翌日一早,瑶光便带上画具去了碧水江汀修改壁画。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况且这个时节,颜料凝固的速度很快,又不能一直不打开门窗通风,所以也容不得她分心休息。


    瑶光画到午饭时,吴嬷嬷打发了一个小丫头来送饭,瑶光匆匆吃过,喝了几口酽茶,在二楼廊檐下起了个小风炉,坐在小凳子上,用两根长长的竹筷夹着冻硬的胶泥碟子放在火上烤,烤了一会儿,胶泥化开,赶快从火上移开,用一根陶瓷小棒搅开,搅匀后倒在刚才用的颜料碟子中,再继续搅,颜色重新变为液态了,但颜色也浅了许多。


    通常画壁画都是颜色由浅到深,这大冷天画画,有时不得不反着来。


    她端着碟子画笔爬上梯架,躺在架子上继续将漂浮在空中的花瓣一个一个画在天花板上。


    瑶光画了一会儿,胳膊酸了,虽然戴了毛线织的半指手套,露在外面的指尖也冻得僵硬发疼,颜料也再次冻结了,她把颜料碟搁在一旁,翻个身,伸展手臂,这才看到端王站在门外,眼含笑意,静静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不由笑了,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摘下手套,“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出声?”


    端王走进来,站在梯架旁仰望着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我……我看你画得很好,哪敢打搅你。”


    瑶光忙从梯架上爬下来,还剩一两格梯子时她干脆跳下来,没想到端王一声轻呼,冲过来抱住她了,瑶光愣了愣,笑了,“我怎么可能摔倒?又没多高。”


    他脸颊微红,目不转睛看着她,一字不发,既不松手,也没敢把她抱得更紧些。


    瑶光的脸颊蹭在他大氅内里的貂绒上,这些绒毛都带着点寒意,知道他一定是在外面站了挺久的,小声说:“真是笨蛋,冻坏了怎么办?这么冷。”


    他握住她双手,“我真的不冷。”他的手倒是热乎乎的,只是,他的脸颊贴在她脸上时,也是冰冰的,他轻笑一声,退后一点,看看她,松开她的手,又把她圈在双臂之内,还拉起大氅两襟把她也包在里面。


    瑶光鼻尖被大氅内里的貂绒蹭得痒痒的,闻到他身上那一味熟悉的冷香气息,问他,“你用的是什么香?似乎有沉水香?”


    他正要回答她,她也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又将左脸贴在他胸前蹭了蹭,他张了张口,再也想不起自己常用的那味香方叫什么,里面都有什么香料了。


    她躺在梯架上作画,头顶发髻早就散乱了,绒绒的一团,蹭得他下巴、喉咙、腮边、胸前全都痒痒的,然而,在身体深处还有一种更难耐的痒,似乎只有把她狠狠地怎么一顿才能解除,就像幼年时见到可爱的小狗小猫总忍不住要用力抱一样。


    他可能是不由自主太用力了,弄得她轻声哼哼着挣扎,恼怒地在他腰间掐了一下,他赶紧放轻力道,她从他大氅襟口钻出头,瞪他一眼,“檀定渊!你给我收敛点!再这么嚣张你会后悔的。”


    他无声地笑,垂首在她眼睛上反覆亲吻,重新拉住大氅两襟,在她背后环着手两手,把她拢进袍下,任由她恣意施为。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半阖着眼睛难耐地小声嗯嗯,她看着他嘻嘻笑,像条蛇一样缠着他,两手搂着他肩膀,嘴唇贴在他耳边,“你小声一点,让你那些侍卫们听到了,你威严不保。”


    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仰着头,皱着眉,紧闭双眼,点了点头,喉结轻轻滚动,像是想说什么,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下去了。


    不过,通常这个时候,男人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良久之后,他喘息稍平,轻轻咬咬她的耳廓小声说,“你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么?”


    瑶光轻声笑,“哦,你是农夫,我是那条冻僵的蛇?”


    端王低声道:“我小时候听师傅讲这故事,觉得编故事的人真蠢,谁会在大冬天把一条蛇贴身放着呢,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着,看着瑶光笑,“想必,那是条美女蛇。”


    瑶光想起鲁迅先生的“百草园”,狰狞地笑道,“美女蛇还会趴在墙头叫你名字,你若应了,她就记住你的气息,半夜钻你被窝里,吸干你的精气,再吃掉你。”


    端王动了动嘴唇,脸都红了,还是没能说出话,只搂紧她,鼻尖在她头发上蹭来蹭去,最终小声说,“我也记住你的气息了。”


    这气味确实十分奇特别,除了慵腻脂粉气还混合着类似松脂和烈酒的香气。


    是夜,端王造访瑶光的别院。


    他又和上次一样先去给安慈太后上了柱香,然后和瑶光去书房参观。


    她书案上放着刚写好的拿皇传记新章节,他一见如获至宝,“我去平叛这么些天,都讲到哪儿了?”


    瑶光把所有稿子都给他,“你看吧。师父修改润色了一些,女先儿们改成了书,但是也没太多。这些都是我写的原稿,怕你看不懂。”


    端王还挺有学术精神,“既然是人物传记,自然要看你写的原稿。姑祖母文采虽好,可太多润色修饰,反而失去原意了。”


    他捧了文稿在书案边上坐下,一边看,一边还给瑶光改错别字。


    瑶光叫人再多放几盏灯,干脆两人各据书房一角,他坐在书案前看原稿,她坐在画案前画明月道院的壁画草稿。


    这种友爱积极的学习气氛持续到端王把书稿看完就变质了。


    他放下笔,等着美女蛇画完一角草稿,心甘情愿跟着她到了内室,和她一起在鸭绒被下兴风作浪。


    三更时分,端王看瑶光那意思,就知道自己不好再留下,他穿好了衣服,怏怏道,“我明天还要一早进宫面圣,这会儿还得再换一回衣服去姑祖母的别院。唉。”


    瑶光不为所动,“我有没有叫你早点去?是你自己磨蹭着不去。”她言毕,给他系好大氅胸前系带,“快去吧。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别骑马了,坐车吧。等到了近郊,路上的冰霜都化了再骑。要是可以,就在马车里再睡一会儿。”


    端王握住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问,“我看你今天戴的那个手套挺好的,是你自己织的?”


    瑶光笑道:“明知故问。有话直说。”


    他笑了,捏着她指尖摩挲,“那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副?”


    瑶光想了想,拒绝,“还是算了。这东西现在太少见。旁人见了就知道是我做的,恐怕会有诸多猜疑。徒增麻烦。”尤其是太妃。她现在多逍遥自在,脑壳坏了也绝不会回王府过什么世俗夫妻日子的,何必让老阿姨失望。


    端王垂下睫毛,“好。那我走了。”


    瑶光看着他走出内院,暗暗叹口气,转身回房。


    隔日醒来,端王一行早早就走了。


    瑶光到灵慧祠晃荡了一圈,完成日常打卡后,继续去修改壁画。


    端王此次回来,不仅带回来许多崔氏数代积累的财宝(其中一些颇是逾制,拿来当罪证亦可),还把崔家近支远系中的菁英子弟带回来了一大批。


    皇帝十分大方地接见了他们,对大义灭亲的论功行赏,还选了其中几个年少的留在京中,来年便可作为两位皇子的伴读。


    至于渤海侯,他搞出这么大的事,只能枭首。崔家除爵。渤海侯之子虽未参与叛乱,但品行不端,还有霸占贡女、藐视朝廷、鱼肉百姓等罪,充军岭南。渤海侯夫人贬为庶人,去幽林院出家忏悔。渤海侯之女自请随母亲出家。


    皇帝为了表彰崔氏带路党中的优良分子,将其中一人封为望海伯,发还原产业,仍叫他领众崔氏子弟回渤海郡。望其能够辅佐第一任州府平定地方。


    打了胜仗回来,必需封赏军士,肯定还要进行一系列祭祀和庆祝活动。


    闹了几天,端王也没空再来,只偷偷叫白久天又送了一封信给瑶光。


    瑶光怀着小期待打开信,觉得这封信还不如不送呢,因为端王这狗哔直男被她指导了两次之后毫无长进,还退步了。上次还知道画个小心心呢,这次?这次连心都没画。


    如果单纯看信,她会觉得,他比较纠结的是拿皇有没有成功翻过阿尔卑斯山奇袭成功。


    去你……


    算了。


    因为有白久天在,瑶光没把端王的信揉成一团扔了,再一看小哥哥这架势,好像还等着她回信呢。她去了书房,以拿皇御用画师雅克.路易为拿皇画那幅骑着白马披着红斗篷指挥、征服阿尔卑斯山的画为摹本,用炭笔画了张线描画,不过,画中的拿皇骑的是头驴子。


    白久天小哥哥带着这幅画走了。


    瑶光摇摇头。


    这天晚上,瑶光刚睡下不久,忽然被一种持续不断的轻微敲击声吵醒。


    她仔细听了听,像是有松鼠从房檐上扔小石头子下来,本来她迷迷糊糊地要继续睡去,忽而惊疑,这么冷的天,哪里还有松鼠出没?更何况这时是三更半夜?这松鼠成精了么?


    她赶快披衣点灯,踢拉上棉拖鞋,轻手轻脚开了房门,走到廊檐上。


    一个人影从屋檐上无声跳下来,转过身,手掌按在玻璃上,看着瑶光。


    廊檐上的落地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凝霜,让窗外少年的脸庞更为朦胧,宛若梦幻,但他双眼中的泪光为幽幽烛光一照,闪闪发亮。


    第110章 撞车了


    坐在屋檐上投石子的松鼠精是十七郎。


    他穿着黑色斗篷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斗篷的毛边上都凝了一层寒霜。


    瑶光拉开玻璃门“十七郎,你怎么了?快进来!”然后牵着小少年冰凉的手进了屋子。


    她不问他出了什么事先给他脱掉又潮又冰的斗篷,取来热水壶倒一杯水递给他“喝吧。”


    十七郎接住水杯,却没喝睫毛轻颤眼里的泪转了几转终于流出来。


    瑶光从被窝里找到自己的小暖炉塞到他怀里,又去盆架边,往面盆中倒了些热水投进一块布巾,拧得半干,给这个看起来十足倒霉的小鬼擦擦冻得青紫的脸柔声问他“到底怎么了?”


    十七郎嘴唇颤抖几下,凝眸看着瑶光,隔了几息时间才说,“姐姐,我害了你。”


    瑶光的手停在他脸上心猛地跳了几下,“狗皇帝知道你我的事了?”


    十七郎摇摇头,“是端王兄。”


    瑶光胸腔中狂跳的心脏原本已经尖叫着坐上云霄飞车飞了,这时又晃晃悠悠地飘摇下来,她张了张嘴,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愣了愣说,“哦。”


    如果说她从没想过端王会看出她和十七郎发生了“不伦”,那她就是个太过乐观的傻瓜。


    为什么第一次来翠谷之后端王回跟十七郎说“要想练成上乘武功得禁欲到二十岁”?当然是因为他察觉到十七郎和她之间当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


    端王这狗哔有着一种天然的敏锐,善查人心,轻易看破了她的身份,没费什么劲也引诱她承认了。十七郎这种小菜鸡怎么是他对手?


    端王发现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没有对十七郎的影响大。


    瑶光叹口气,转身把已经凉掉的布巾拿到盆架前,拧干了水分,挂好,叫十七郎,“你别傻愣着了,把靴子袜子脱了吧,我给你弄点水你泡泡脚。这天气冻坏了不是开玩笑的。你慢慢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十七郎迟疑一下,顺从地脱了外衣鞋袜,这才察觉自己的双脚冻得早没有知觉了,瑶光从屏风后拿出一个木桶,混好了水,让他坐在床边泡教,又问他,“你跑出来多久了?饿不饿?我这儿有一碟牛角包,我放在熏炉上给你烤一烤再吃。”


    十七郎将冻僵的双脚放进木桶中,顿时觉得脚上被千万根细针穿刺,刺痛难忍,他忍不住哼哼了几声,幸好很快热水将温暖从脚底传遍全身,他暖和起来的同时也镇定下来了,把事情从头跟瑶光说起。


    早在渤海侯叛乱的消息传入京城当天晚上,皇帝就命十七郎带领一队锦衣卫火速前往渤海郡探查,还让锦衣卫指挥使季锋派了几名手下得力干将为他当副手。


    瑶光一听,哦,十七郎这是又操起小密探的工作了。皇帝真是挺信任也挺看重这个小堂弟的。


    到了渤海郡之后,十七郎在几名老特务密探的辅佐下展开密报的收集、整理、速递工作,做得还挺不错,策反崔氏旁支的事儿也有他的手笔。


    等端王带着的援军来了之后,基本就只剩下收尾工作了。


    十七郎还没讲到这里,瑶光就知道,这变故必然是回到京城后起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十七郎要讲这些。


    十七郎把两脚放在木桶边缘,四下看了看,没找到什么可以擦脚的布,瑶光催促道:“唉你就左脚踩右腿右脚踩左腿就成了!”


    十七郎无法,只好照做,然后向床中间移动一点,两只脚晾在床边,瑶光不耐烦地叹气:“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扭扭捏捏的,快钻进来吧,这好容易焐热了,一会儿又冷了。”


    小少年别别扭扭脱得只剩中衣,依言盖上被子,靠在床头,继续说起来。


    收尾工作麻烦事多,端王处理过南疆叛乱后的安定重治,挺有经验,过了几天,新任州牧带着四部人才的工作组来了,十七郎的工作从跑腿、收集整合情报渐渐只剩下列席会议了,就不禁会无聊。


    他说到这儿,瑶光用手拍了拍额头,“我知道了。”


    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闲不住。一样,是钱。不管你去没去过华尔街都应该听说过这句话:Money never sleeps.


    和钱一样昼夜都想忙活的另一样东西,就是高中男生的JJ(不是晋江)。


    少年的荷尔蒙一骚动起来,常常干出事后自己都觉得傻哔到极点的事儿。十七郎也不能例外。


    他在一次列席夜间会议的时候走神了,然后就也不造怎么想的,从怀里取出特务必备小本和笔画了个小yellow图。


    “图呢?”瑶光问。


    十七郎抽噎一下,“六哥撕了。”


    瑶光摇摇头,“行吧,你继续讲。”


    端王应该是开会的时候就发现小堂弟开小差了,但他当时没吱声。估计是想给小堂弟留个面子。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得给小堂弟一个教训。于是,他在会议结束后带着小堂弟去参观渤海侯家的演武场,比试弓箭马术时也不知怎么撞了十七郎一下,就施展妙手空空之术把他怀里的小本给摸出来了,打开一看,哈哈,少年,你长大了呀!


    十七郎当时脸就白了。既有尴尬,也有担心,当然还挺害怕的。


    但端王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就把本子还给他了,还再次强调“你是能练成上乘先天功的啊不过你得禁欲到二十岁”“你可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呀”“你这个年纪还小不要整天想这个事情”“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不像你思想这么复杂,我整天就想着好好练功天天向上”等等。


    十七郎羞愧又懊悔,老老实实认了错,重新当回乖宝宝。但现在想来,端王兄对他的关怀远比平时表现出来的要深。


    他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但端王很可能暗中派了人去查探他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也许是想看看是谁教坏了他,也许……他当时已经有所怀疑了。


    班师回朝后,皇帝论功行赏。十七郎本来就是皇帝派去长见识刷资历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好,当然得有一份封赏。


    但是——假若他是跟着第一批前线部队去的,真刀真枪打了几场,那人家也服了,可皇帝分给他的活儿偏偏还是不管文臣武将都不大瞧得起的特务工作。


    于是今日的庆功宴上,几个随着端王出京没能捞到战功的老将就端着酒挨个来恭喜他了,年少有为啊,还未弱冠,已经升到正四品校尉了,可比我们这帮老家伙强太多了……


    十七郎虽是宗室子弟,又得皇帝宠爱,但一来他爹张掖王在一众藩王中既没权又没钱也没什么太牛掰的本事,出名的只有生孩子这一样,这些老兵油子着实不大看得起,二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关系户,这个功劳是靠着皇帝的宠爱才落到自己头上的,其实派哪个锦衣卫督使都能完成,他觉得既然已经得了便宜,再不把这个酒给喝了更叫人瞧不起,那以后还在京城混个屁呀,来,喝!走起!谁怕谁!因此对敬酒者来者不拒,宴会还未结束,他已醉得不成样子,端王便叫人备车,亲自送他回去。


    十七郎在宫中尚能维持住体面,回到家一进内堂大门立即又跑出去吐了,等他摇摇晃晃回了卧室,傻眼了。


    他六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本从他床头拿的书,脸上带着笑,眼神能杀人,“十七郎,没想到,你也爱看这个书啊……”


    十七郎一下酒醒了。


    端王手指一动,书页哗哗翻动,他用两指夹住书中夹的一页纸,轻轻笑道:“你这图,还不舍得丢掉呢。嘿。”说着把图撕了连著书劈头砸在他脸上。


    瑶光听到这儿,不用想都知道那本书是什么。还能有什么?她的床头读物《金灵翘传》呗。


    十七郎被书砸在脸上,人懵了,他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端王就走了。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等神智稍微恢复,就骑着马出来了。


    瑶光连忙问,“你确定没人跟着你?你的马放在哪儿了?”


    十七郎道:“没人跟着我。我还不至于失了智。我换了身衣服从后院马厩牵了匹马偷溜出府的,赶在城门关门之前跑出来的,一路上哪有人跟着我?我不敢从翠谷正门进来,从后面山谷绕过来的,那里有几户人家养着牛羊,我把马放在人家牛棚里了。”


    瑶光揉揉太阳穴,“你这傻瓜。”她深深呼口气,又问,“这么说来,其实他并没明确地问,你也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十七郎皱眉,大惊,“姐姐,这还用问?这还用我答?我还有胆子、有脸面答?”


    瑶光再次无奈摇头,唉,小弟弟就是小弟弟,“所以,你是在他冷笑质疑你的时候,露出了什么表情?是不是?”


    十七郎沉默片刻,目光闪烁,点了点头,“大概,确实如此。”


    瑶光突然笑了,“然后,你觉得,你的表情,等于默认了他没问出来的问题?”


    十七郎急了,抓住瑶光的手臂用力摇了两下,“姐姐,我这么赶过来,不想惊动任何人,跑来给你报讯,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不慌不忙?”


    “哦,我也想问你,你这么偷偷摸摸又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是想要我干什么呢?”瑶光仍旧微笑着,还顺手摸了摸十七郎的脸。


    十七郎急得双手握拳往盖着被子的大腿上捶了几下:“还能干什么?给你通风报信,让你赶快跑啊!你收拾好细软,我背你越过溪涧,我带了两匹马,给你一匹,你骑术不错,可以在天亮前赶到京郊四县任何一处城门,天亮后城门一开你就进城,之后再出京畿,往西北或是西南走。陇西有了雪灾,皇上命各西部各州府调集商队运送救灾的物资,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商队,你可以找个商队跟着走一段,到了瀍州之后,你再转向东方,去卉州,从那里坐船,可以一日之内直到泉州,你不是有个好姐妹孟令仪在那儿么?求她帮忙,让你混上商船出海,再之后,不管是去东山国,还是下南洋诸岛国,从此海阔天空。”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帛书,“我从前跟着季指挥做锦衣卫密使时偷拿了他几份路引,全是空白的,你一路上用一份,过了几城,就再换一份,更换身份。”他叹口气,“姐姐,我对不住你。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瑶光接过这叠帛书打开一看,果然是印着繁复花纹的路引,绝难仿造,路引上甚至盖好了各种公章印鉴,只空着持证人身份的部分。


    这东西,搁在现代,就好像空白的真护照一样。杰森.伯恩在苏黎世银行的保险箱里就放着一叠。


    想来,是锦衣卫们执行秘密任务时用的。


    瑶光握着这叠路引往手掌上拍了拍,收在床头柜中,“行啊十七郎,你可真是个人才。连锦衣卫的东西你都敢偷。啧啧。”


    她目光盈盈,看着小少年那张尚显得稚嫩的脸,“我问你,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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