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你有什么打算?
十七郎听到瑶光的问题对着空气发了好一会儿呆,又转过头看着她,然后轻轻呼口气“自然是回去。要杀要剐冲我来。事是我做下的。我认了。”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皮“我愧对六哥。我认了。但我不能愧对你。你快收拾东西吧。”
瑶光从枕头下摸出腕表看了看时间现在刚刚晚上十点。她轻笑一声要么怎么说古代冬季难熬,长夜漫漫啊。
她掀开被子下床将手炉打开,往里面添了块炭依旧包上棉套子放回床上再重新上床把披着的鸭绒衣也脱了往被窝里舒舒服服一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睡觉。”
十七郎急得几乎要在床上跳起来,拽着瑶光一条手臂乱晃,“你疯了?”
瑶光斜着眼看他一眼,笑了,“傻孩子。你才疯了。你自己吓自己干什么?”
“啊?”十七郎呆住,“你说什么?”
“我问你若你是他,会不会把这事告诉你狗皇兄?”
十七郎气急叫道,“你能对陛下尊重点么?”
瑶光嘿嘿一笑,“你说啊!”
十七郎长出一口气,咬唇道:“不会。”
瑶光在枕头上点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今天这所有的事就不曾发生过。”
十七郎大惊,“你说什么?”
瑶光冷笑道,“我问你,你因何觉得对他有愧?我和你成事时,我是什么身份?我还是他的姬妾么?不是!我出了家,是不是所有尘缘皆断?既然如此,我和谁相好,与他有什么关系?我所怕的,只有一条,就是你狗皇兄会觉得我没好好给他死去的老妈祈福!因为没人能跟皇帝讲道理!皇帝觉得你该死,你就得死。”
她说到这儿,呵呵一笑,“既然他不会跟皇帝说这件事,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十七郎从未听过如此……无法形容的言论,目瞪口呆。
瑶光趁机搂住他,把他向后一扳,让他和自己并排躺在一起,给他洗脑,“我要是你,当时就不会出城。我会立即进宫,找你狗皇兄哭诉,让他负责。”
“让他负责?”十七郎彻底搞不懂瑶光脑子里的逻辑。
瑶光理直气壮,“没错呀,是不是他派你来窥探我的?你是不是因此被我抓住,被我……”她抿唇一笑,“侮辱了?”
十七郎心想,如果非要这么说,那倒也没错。
瑶光看出他心念已经动摇,继续说,“唉,你的端王兄其实应该去质问、去扔书的人是他狗皇帝哥。”
十七郎郁闷地“嗳”一声,“姐姐!”
瑶光笑了,“你听我说完。第一,你根本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第二,只要他不把他对你的怀疑跟皇帝说,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大难临头。何况,他有什么真凭实据?”
十七郎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懊恼道:“可是我现在跑出来找你了。”说着极为愧疚地看着瑶光,“我……”他这么一跑出来,可不是坐实了端王所怀疑的?
瑶光安慰他,“现在也不是无法补救。你跑出来了,家中的人早晚会知道,找不到你,肯定会有人去找端王,那他也就知道了,当然了,你正被那么多人眼红呢,你出城一夜不归,肯定有人会想办法让皇帝知道。但是,只要皇帝问你去了哪里,你就有了转机。”
“转机?”
“没错。你要再利用一次皇帝对你歉疚。你再跟他说一次实话——端王怀疑你与我有私情,到你府上质问,大怒而去,你怕他会迁怒我……不,不是迁怒,你怕他会对我做什么,就漏夜来给我报信,希望我能躲起来。至于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端王你和我之间清清白白,那是因为你问心有愧——偷窥女道士难道是君子所为么?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告诉他‘嗯,其实呢,我去偷看你前小老婆洗澡了,还被她发现揪下来打了一顿,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皇帝哥让我去干的’!”
瑶光忽然觉得很讽刺,她哈哈笑了两声,“你不必把话跟皇帝说明白了,他自然会感激你。哦,你被端王砸书砸在脸上而不辩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保护这狗皇帝的名誉啊!连孔子都说了嘛,要为尊者讳耻。他派人去偷窥前弟媳妇是不是耻?是不是过?你为了帮他隐瞒,甘愿忍受端王的质问与侮辱,他难道不该感激你?”
她现在弄明白了古代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道理,当然得朝着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利用它们。一如韩瑶光1.0版当初利用“孝道”来保全自己的生命。
说谎算什么?蒙蔽算什么?利用算什么?
如果她还在9012,情人间吃醋算多大的事儿?她根本不必理会。而在这时,却随时可能让她或其他人丢掉性命,前途尽毁。
她突然想起了广泰公主跟她说过的那番话,“女子行事,当与男子无异,行诡道,善机变。必要时,什么信义,什么德行,都没有自身安危荣辱重要。”
她越想越气,咬牙道:“他凭什么要求我守身如玉?哈,就算他可以派人守着我,看着我,嘿,只要我想,我闭上眼睛,照样可以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十七郎听了她刚才那番话,感觉天灵盖被她打开了,哗啦一下灌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懵成一团混沌,但又深深觉得,姐姐说的好有道理!我从前怎么竟没想到?!若我早想到了,哪里会将自己和她置身于眼下境地?
十七郎还发着懵反省呢,就感到一只柔腻光滑的手臂缠在了自己胸膛上,在他胸肌上蹭了几下,他急忙按住这只不安分的手,“姐姐,你干什么?”
韩瑶光笑得极妩媚,声音低如耳语,“当然是和你做快乐的事啊,不然,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十七郎满面通红,期期艾艾道:“这、这不好吧?”从前是端王兄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我还……这是不是挺对不起他的?可是,瑶光姐姐现在依旧是女道士,并非谁的姬妾妻子啊,那有什么不妥的?可是……可是……
他心里矛盾,断断续续还抵抗着,“哎呀,哎呀,不,不行!姐姐,别——别——啊……”他按住她一只手,可并没阻止她另一只手,嗯嗯了两声,再想要阻止她行动的意志就薄弱了,阻止的动作也变形了。
瑶光嘻嘻笑了,“唉,你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在跃跃欲试呀。十七郎,你想想,要是皇帝暗中袒护你,你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当然是……该快乐的时候就快乐呀!若是我刚才所说不过是我俩最乐观的臆想,其实端王现在已经进宫了,跟陛下说了什么,明天一早陛下就命人把你我就地正法——唉,我们都要死了,死前求一夕欢爱,有错么?听说人犯杀头前还能吃顿好的呢。”
十七郎一想果然不错,侧过身,搂住瑶光的腰笑道:“姐姐,我跟你说说我都画了些什么……”
一晌贪欢。
凌晨三点多时,瑶光把十七郎推醒,“你得走了。”
他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去哪儿?”
“你来报讯,也不能直接来翠谷找我。你得去灵慧祠。”瑶光严肃地说,“十七郎,你还是得受些苦头。如果有人问你这一夜住在哪里,你要怎么说?”
十七郎坐起来,思索一下,“我就说,抱着马匹在人家牛棚里睡了一夜。”
瑶光点头称赞,“随机应变。果然是个做密探的好材料。”
十七郎离开后,瑶光好久才再睡着。
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他愿意听我讲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我的世界人们是如何交往的,我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并遵从我的规则。
可是,要我一辈子苦守青灯,清心寡欲?呵呵,不可能。
天濛濛亮时,老郡主派人来请瑶光。
瑶光到了灵慧祠,十七郎已经离开了。
老郡主到现在还是懵圈的,“这到底怎么回事?说让我送你到哪里藏一阵子。那孩子脸都冻紫了,眉毛睫毛上全是冰霜,也不知道一夜都去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我?有什么不能跟师父说的呀?”
瑶光从前抱太妃大腿时总觉得自己演技不够,可现在,她猜自己可能已经进化成体验派了,听了老郡主的话,她失魂落魄,又淡漠又黯然地说,“确实有些事瞒着师父。但薛娘子教我读书时读过,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师父,我不能说。但您也别麻烦了,我哪儿也不去。”
老郡主听了,神色一凛,吩咐清芷,“去,告诉她们,嘴巴都严实些。”
清芷说了声“是”,赶紧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老郡主和瑶光两人,相对无言,只听见堂前那座自鸣钟滴滴答答走动声。
老郡主试探地低声问:“是……皇上和你……?不对呀,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瑶光都服了她师父这脑回路了!没好气答道:“师父,您没生在兰西国真是世间一大憾事!您要去了,什么话本先生都写不过您!”这狗血的!
老郡主讪讪,“行了,咱们先吃早饭。天大的事儿我给你担着。”
吃过早饭,瑶光照旧去碧水江汀画她的壁画,今天大约就可完工了。
端王来得不早不晚,午后两点多到的。
他轻车简行,只带了白久天等四个侍卫,没去灵慧祠,直接到了碧水江汀。
孟婆子来通报的时候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今日气氛和往日不同,有些不安。
瑶光当时正在收画具,“请他进来吧。”
端王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更显得面如冠玉,目如寒星。
红色是极热烈的颜色,也是大周亲王服色,可他偏偏能将这红色穿出一种冷冽森严的气质。
他进来时,瑶光坐在壁炉前的丝绒沙发上捧着手炉暖手,靠在靠背上欣赏她刚完成的壁画。
端王不由也抬头向上看。
现在,天空是完整的了。
原本苍蓝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团橘红色的光团,将漫天的云朵都映上一层金色。如果这是人间,那么这光团无疑是太阳,但向着这团光振翅飞翔的是六位精灵女仙,那么它究竟是什么?不可以人间常理度之。
这壁画终于是完整的了。
他对她颔首致意,“很好看。”
她微微一笑,有点疲惫地指指壁炉边另一张丝绒沙发,“坐吧。”
他一撩斗篷下摆坐下,在温暖的室内带起一道轻风,吹拂在她脸上。
她想等他先开口。可他只凝视着在彩色玻璃屏障后跳动的炉中火苗。不知是他改了主意,不想再追究了,还是想等她先忏悔?
她不想再等了,直截了当问他,“你想问我什么?”
他侧首,深深凝视她,像是想要从她双眼直接看到她心底,“我想听你亲口说。你和十七郎,究竟如何了。”
她轻笑一声,“我问你,如果我和他确实如你想像那样了,你待如何?杀了我?杀了他?设法放逐他出京?要我保证我再也不见他?还是要我发誓除了你之外不再看任何男子一眼?”
她停下,等了一会儿,见他只是垂着眼皮并不回答,幽幽叹口气,“上一次,我告诉你我的来历时,你最后想问我什么?你当时没有问。你说,‘不重要’。现在,我仍然认为,不重要。可是,你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站起来,掸掸衣袖上一块不知在哪儿蹭到的白灰,“我有点后悔了。”
她转身要走,他一探身,拉住她的手臂,急切追问,“难道你觉得不够么?还不够么?”
她缓慢但坚决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把这只手一根一根手指掰开,挣脱,“你想再听一次真话么?”
他下颌的肌肉轻微颤动了几下,和她对视着。
“对。不够。”她停顿一下,对他微笑,“你问过我,我和她,是不是和韩国公子一样?我当时说,不是。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他会愉快地遵从这个世界的法则,因为这里的法则对他有利。而我,还有她,我们却不会因为生存的法则变了,就改变自己,按照这个标准重塑自己。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很难理解么?”
“你问我不够么?对我来说,不够。韩国公子娶了富阳公主后又有诸多内宠,为什么?因为在大周,男子姬妾成群很正常,权势越大,地位越高的男人,大家都默认他们应当获得更多的伴侣,即使是富阳公主,也没法让韩国公子放弃他认为自己‘应得’的那份权力。而我,我来到了这里,境遇和韩国公子完全相反,可我仍然不愿意放弃我原有的权力。”
瑶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了两声。嗯。这么一说,好像把我的自由派作风给拔高了一截呢,有点高大上了呢。其实,即使在9012年,也会有许多人——不仅是男性,还有许多女性,会不赞同我的作风,会用他们觉得很难听的言词来说我,可是——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醉心于自己事业,不愿意结婚生子,不想也没有精力去维持长期关系,情+爱的欢愉对我而言只是调味品和刺激灵感的来源,我只想及时行乐,享受当下,我依法纳税……那么,他们对我的评价大概会很不同。嘛,托尼.斯塔克这么做了还成了漫威英雄呢。
“你还问过我,兰西英雄传是否真有其人其事,是的。所有人物都是真人真事。包括他的第一任妻子的事迹,全是真的。她遇见他之前已经嫁过人,生了两个孩子,男孩都十二岁了,她嫁给他之后,尽管他已经手握整个兰西国的兵权,在他远征时她照旧情人不断。全是真的。”而且,这还是发生在距9012两百年前的事。
怪我吗?怪我太贪心,太自私利己,太自由烂漫?
要怪,就怪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人肉翻墙去了自由主义发源地吧!就怪我那对同样自由主义的父母吧!如果我一直住在儒家文化圈,日积月累被熏陶、被洗脑,没准我真会觉得从一而终是女人能得到的最高级别的幸福呢。
可惜啊,我不是。
“我说完了。我很遗憾。我以为你能……唉,我在说什么……总之,谢谢你。你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我存在过的人。你曾经愿意试着了解我,理解我。”很可惜。
瑶光左手背后,向端王行了个谢幕礼,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拿破仑的第一任皇后约瑟芬是个人物。法国大革命时期她靠着美貌和智慧熬过了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时期,多少贵族都被砍头了。之后她又成为法国文化沙龙中最受欢迎和尊重的女主人之一。
她勾搭拿皇的手段也很高明。拿皇当了总司令之后发布政令,要国民们把佩剑都上缴了。一天,一个俊美的男孩到他办公室求见他,说被收缴的佩剑是他父亲的遗物,希望拿皇还给他。拿皇真还给了他佩剑,然后男孩的母亲——约瑟芬出场了,正式地感谢他。没怎么谈过恋爱估计当时还是处男一枚的拿皇立即被约瑟芬的美貌给俘虏了。
拿皇远征的时候,听说了约瑟芬又有年轻情人的事,气得要命,给约瑟芬写了好多饱含妒忌又无可奈何的情书。什么“亲吻你一千次一万次”之类的,多不胜数。
可惜,约瑟芬始终没能给拿皇生下孩子。不然历史恐怕会改写。
约瑟芬对于怎么控制、吸引男人有一手,但胆子不够大,也没有什么政治远见。所以只能止步于此了。她要是听说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多好。
第112章 腊八
瑶光不知道那天她离开后端王又做了些什么。
隔了几天皇帝正式宣布张掖王十七子成为庐陵王嗣子。
大周宗室立嗣子有一套固定程序旨意下之前,基本大家都有共识了,下旨之后嗣子人选先回家拜别亲生父母感激养育之恩从此名义上再无父子关系然后在京城进行下一段程序亲族代表去太庙焚烧文书更改家谱玉牒,之后嗣子就跟着新爹娘去封地接受官员们的拜贺互相认认脸。
瑶光从老郡主那儿听到这消息,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老郡主甚至还认为给了十七郎这个庐陵王嗣子还委屈了他。
要让老郡主说十七郎现在是正四品御前行走校尉天天能见着皇上又能露脸,又安全,有个什么好事儿皇上都能想到他,可比回庐陵当藩王要强。最好的前途,是像豫灵郡公那样,得个郡公、县公的封号,来点实惠的年俸食邑在朝廷当官,好好得干,像什么市舶司使啊,江南织造府司使啊,光禄寺大夫之类的肥差,皇帝难道很喜欢给外人不给自己家人啊?
大周立国以来,并无藩王世子领职之例,只有昭宗时期曾将各藩王之子召集入京,胡乱封了些虚衔官职。那时是因为昭宗自小体弱多病,众藩王皆有不臣之心,昭宗也就势说自己身体不好,至今没生下儿子,要选嗣子,这才将诸王之子骗到京都,以为人质。后来昭宗把他的堂兄、叔叔们都艹服帖了,也就将诸王之子都放回去了。
十七郎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旨意出之前皇帝把他叫到太极殿,先让李德胜念给他听了一遍。十七郎当时就急了,“皇兄——陛下,臣才寡德薄,不堪承嗣庐陵王世子,陛下三思,臣,臣只要在陛下身边做个校尉就很好。”
皇帝挥挥手,叫李德胜下去,把小堂弟扶起来,“临嘉,谁说你做了世子之后不能还留在我身边的?便是你以后做了庐陵王,也不一定就必得常驻封地呀。”
十七郎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皇帝这话,像是以后有撤藩之意。如果以后宗室藩王也领职,不拘是外放到哪里,三五年一换,谁还能像渤海侯那样当土皇帝?
皇帝拍拍十七郎肩膀,“你那天出城未归之事,我都知道了。委屈你了。”
十七郎心跳加快,不敢和皇帝目光相触,垂下头,一言不发。“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连端王打我的事也知道了?委屈我了又是什么意思?
皇帝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那日你可曾见到韩道长?”
十七郎摇摇头,“是我思虑不周。韩道长原本就无需我去提点。我跑这一趟,落入有心人眼中,反而给她添麻烦……”
皇帝沉吟片刻问,“你那天晚上宿在何处?”
十七郎低声回答,“我起初走错了路。后来赶到梨溪山时,早已过了熄灯时分。我不便去灵慧祠,就在山谷中一户农家的牛棚里凑合了半夜。”
皇帝叹口气,“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脚上长了冻疮,可还痒得厉害?”
十七郎惊异道:“陛下?莫非您……也长过冻疮?”
皇帝笑道:“我在云州时,几次出兵征讨金帐国小赫支部,一次草原上刮起白毛风,大家靠在马上围成一圈,只求心口有点热气就好……怎么没长过冻疮。”
皇帝又跟十七郎说了会儿话,叫李德胜送他出宫门。
李德胜回到太极殿,见皇帝对着案上一支旧窑美人耸肩梅瓶发呆,便说,“陛下,御苑中梅林花开如霰,远看如胭脂海般,寒香扑鼻,陛下何不去赏玩?”
皇帝摇摇头,“我只盼陇西别再下雪,各级官员们都能出力安抚百姓,别叫再冻死人畜压塌房子,还看什么雪景呢!”
李德胜笑道:“陛下仁厚,百姓之福。这样,我叫崔旺给您折一枝梅花来?”
皇帝又发了会儿呆,吩咐李德胜,“你叫人折些红梅,再添上水仙之类花卉,送到灵慧祠和其他宗室耆老那里去。”
李德胜听了,应了一声,又问,“老郡主那里,可要再添些什么?她老人家辈分最高,不可叫旁人越了过去。”
皇帝挥挥袖子,“你忖度着随便添些什么吧。”说完又吩咐,“临嘉不日便要回张掖拜别他爹娘,你帮他打点。张掖,这时候也挺冷吧?”
翌日午后,灵慧祠来了两个小黄门,带了皇帝叫人折的红梅,还有若干水仙、文竹等盆景,另有桃符、宫灯等物。
老郡主叫人收了,送走了小太监们,让瑶光把红梅插了瓶,叫众人来观赏,“御苑这几株梅树据说是什么南安国来的异种,花朵格外大,花瓣重瓣,多者可达十七八层。只一个不好,没咱们大周的梅花香气足。”
瑶光心中若有所动,世事皆无十全十美。
十七郎离京回张掖之后,又隔了几日,陇西传来急报,各州县又下了大雪。雪深数尺,官道难行,原本前往陇西的各种物资全堵在龙虎关,许多村民房子被大雪压塌,涌向县城。
满朝文武发愁得不得了,皇帝脱冠去太庙祭祀,端王主动请缨,要带队去陇西赈灾。
消息传到灵慧祠,张师姐倒还罢了,老郡主和薛娘子立即看着瑶光。但她一副“不关我事”无忧亦无喜的样子,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晚间,薛娘子问瑶光,“你到底和他如何了?满朝文武难道再没别人肯去了?这次赈灾的事,是真正的人与天争,办好办不好,总不免死不少人,受人诟病,真正是个出力也难落好的事,怎么他非拼着要去?”
瑶光淡然一笑,“能做事当然要做事了,不然干什么?天天谈情说爱?我要是他,做的事比现在还多呢!”
薛娘子推她胳膊一下,“嗐,我可真是,瞎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罢甩门帘子走了。
瑶光坐在炕上发了会儿呆,拉开炕柜抽屉,那里放着一只织了一半的红色毛线手套,已经织好了手掌,就要分针织手指了。她取出手套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将手套上的几根竹针抽掉,一拉毛线,红线从线孔中一点一点退出来。
她闭着眼睛狠狠拽着毛线拉了几下,只听见轻微的“嗤嗤”声响。
过了一会儿,已经成型的手套又变回一堆毛线。
她默默坐在那儿,握住线团,将毛线缠回线团上。线球重新变得鼓鼓的,几乎与原先无异,只是上面的毛线还有些弯曲。她趴在炕桌上,枕在叠放的双臂上,闭着眼睛叹口气。
进了十二月,过年的气氛一天浓似一天。虽然陇西依旧陆续传来不好的消息,但是京都中的人似乎已经将为数不多的同情心用尽了,大街小巷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爆竹声,小孩子们哈哈笑着,卖鞭炮春联桃符年画和各种年货的摊子随处皆是。
灵慧祠也张灯结彩,弄得十分热闹喜庆。
薛娘子和瑶光的两个铺子也装饰了一番,还给众人都发了过年的红包。
瑶光看着周围的人每天忙碌,浆洗打扫,装饰房屋院落,兴致勃勃准备各色食物和新衣新鞋,总有种自己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感觉。
腊八那天,宫中来人送来腊八粥。
老郡主命人接了,将灵慧祠熬的腊八粥回赠,又问宫中太后、太妃等诸人安好。
其中一个小太监微笑着一一答了,又道,“太妃还问韩道长安好。”
瑶光认出这小太监曾在端王府中见过一次,恍惚记得太妃说他是皇帝身边常用的人,便拱了拱手笑道,“烦太妃惦记,我一切安好。”
崔旺回到宫中覆命,皇帝照例问了老郡主身体如何,精神可好,问完了,也不叫崔旺下去,也没再问其他话,只忙着摆弄他案上放的水盂砚台笔架等物。
崔旺暗暗疑惑,偷眼瞧他师傅。
李德胜向御案瞧了一眼,甩了一下拂尘问,“韩道长气色如何啊?”
崔旺微微一怔,答道:“韩道长清丽如常……呃……”他思索一下又道,“太妃问她安好,她还跟我说话来着,和上次我见到时一样可亲,只是……”
皇帝抬起头,“只是什么?”
崔旺斟酌着说,“今日是腊八,我看灵慧祠上下诸人,就连侍女们,都换了喜庆衣服首饰,只韩道长,仍旧穿的是家常旧衣。”
皇帝半晌无语,叫崔旺,“你下去吧。”
李德胜见皇帝取了纸笔,知道他要写字,忙将拂尘插在背后,走去案前为他研墨。
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等李德胜研好了墨,提笔蘸墨,写了不几个字又怔怔发呆。
李德胜站在皇帝身后,看到纸上写的是一首绝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李德胜心中琢磨半天,低声道:“陛下近日操劳烦闷,何不出去散散心?东西市坊近日都极热闹的。”
皇帝轻哂道:“你是嫌这宫中还不够热闹么?”
李德胜忙笑道:“若是陛下要清净的话,那太清宫后山现在可是最清净的……”
他一语未了,只听皇帝重重拍了一下书案,怒目道:“你说什么!”
李德胜吓了一跳,茫然看看皇帝,急急地躬身道:“老奴说……太清宫,近来没什么香客,倒是个极清净的所在。”
皇帝冷冷看着他半天,渐渐脸色又缓和了,“也好。你叫他们去备马。今晚歇在西山行宫。不要叫旁人知道。若有人问,只说我在静室打坐。”
“是。”李德胜便要退去,皇帝又叫他,“李大保——”
“老奴在。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沉吟片刻,道:“叫他们打水来,我要净面。”
“是。”
“等等!”皇帝又叫住李德胜,想了想说,“你取剃刀来。”
第113章 小年
腊八隔日,瑶光照旧一早到了灵慧祠点卯给安慈太后上了香念了会儿经又去静室练习书法。
薛娘子看她这几天练字倒比平时用心得多就站在一旁指点她几句。
瑶光刚写满一篇字,孟婆子使人来报讯,说有人来到碧水江汀求见她。
瑶光愣了一下笑了问那婢女“来的可是一个道士?”
婢女掩口娇羞笑道,“是个极俊俏的道士。”
“嗯?”瑶光疑惑,难道我猜错了。
她到了碧水江汀一看来的确实是定寻,不过,他又换发型……不换胡型了!他那丛大胡子现在完全不见踪影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大周的美男子得合乎这么几个标准:高大白皙,俊美。以这个标准来看,婢女说得一点不错这可不就是一个俊俏郎君?
定寻站在披萨炉前,又不顾炉台上的灰尘油渍,趴在那儿琢磨呢,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他转过头,对瑶光微笑,“韩道友好。”
韩瑶光走过去,停在距离定寻两三步远的地方,笑呵呵地又看了看定寻的新造型,“定寻道友,你比上次又年轻了许多!”但要以我个人的标准来说,定寻道友的肤色实在太过苍白了些,而且,长相也偏于阴柔,若非他下颌和两腮刮过胡子后仍有青色须根,简直可以用“面若好女”来形容了。
瑶光这话一出,定寻身边那两位黑铁塔齐声咳嗽。
她隔着定寻宽阔的肩膀扬头对他们笑,“你们咳什么?我这是夸你们道长呢!”
定寻也笑,“想来是他们上山时吸了凉风,故而才咳嗽的。”
瑶光叫孟婆子,“曹娥昨日送来的梨膏糖水还有么?给这二位一人一盅,驱寒止咳。”
定寻朝他们俩摆了摆手,这两人极无奈地跟着孟婆子去了一楼雅间。
瑶光请定寻上楼,“那日经道友提醒,我茅塞顿开,重新修改了壁画,前几日已完成了,请上来一观。”
定寻笑道,“我正想问你呢,那壁画修得怎么样了,我猜测着,怎么也要等过完年才能修改好。没想到这么快。”
两人上了二楼,瑶光推开门,“请。”
定寻走进去,抬着头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叹道,“好。很好。”
“好在何处啊?”
他转头对瑶光笑笑,指着天花板正中,云层之中的那团光亮,“大约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太阳,但其实,这是一团星云。或者说,宇宙?”他重新凝视那团光亮,又轻声自语,“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乎本剽者,宙也……”
瑶光像是突然间听到一声什么震动的声音,仔细回想,才觉得自己并没听到什么。
定寻所说的最后两句话,其实是引用了庄子的,说的是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
她盯着定寻看了半天,他浑然不觉,继续去看四壁上那六位精灵仙女,“上次来时天色太晚了,这次有日光,好多细微之处堪称精妙。精妙之至……”
她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你怎么看出那光团是……”
定寻回过头,“不是么?”他重新站在天花板的光团之下,“就是星云啊。”他对她笑笑,“星云也好,宇宙也罢,穿过之后,也许另有乾坤。你不是这个意思么?她们不是想飞到另一个世界么?”
瑶光愣怔着,忽然想起刚才在她耳边响起的如同幻觉的声音,其实她真的在从前听到过,分明是一座老房子里大客厅中水晶吊顶的流苏在超音速飞机低空飞过时发出的震颤声。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心跳慢慢重归平缓,神魂也终于归位,定寻道友这时已经有点紧张了,像是有些担心他刚才说错了什么,她笑一笑,“你说得对。”
定寻这次是带着问题来的。他请教了瑶光几个关于穹顶建筑的疑问,要是他问的是别的,瑶光也无法回答,幸好她在佛罗伦萨住过很长一段日子,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无支架穹顶是怎么建的早听说过几百次了,熟得很。只要他问的是这个,无妨。
定寻告诉她,他受一个朋友所托为人在京郊别墅中建了一座类似的藏书楼,要比太清宫那座小很多,只有两层,地基早已打好,只因弄不明白穹顶的建法一直等着,现在万事俱备,来年开春就能开工,估计,最晚三月份就能建成了。
“届时如果玄玑道友方便,还想请您来画穹顶壁画。不知……”定寻满脸期待。
瑶光哪舍得推辞,有京郊别墅的朋友肯定是土豪,钱不会少,还能给她介绍更多土豪客户。不过她还是有话说在前面,“我早已应承了丰荣公主为她的道院画东西两殿壁画,也要明年开春开工。草稿图我已经按着尺寸设计好了。若是你朋友到时愿意请我画,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她无奈地叹口气,“我招不来学徒。”
她将自己几个月都没招来一个学徒的苦恼讲了,“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我只得请丰荣公主请几个民间画壁班子,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按我说的去画,或是只帮我上色。不然,我一个人,画两殿壁画,怕是要画一两年。”
定寻摇头道,“只怕就算人家肯,到时你自己也不乐意呢。何为‘匠’?何为‘师’?你的画法和着色又与众不同。”
瑶光也早已想到了这点,她乐观地说,“没事,我早想了个法子,把一块画壁分作若干块,每块标上号码,所用的颜色也标上色号,按图填色,总该没错了。只是,恐怕还要自己修改。啊,你朋友若是等不得,另寻他人亦可。”说实话,我还是比较想要给公共建筑画。你朋友虽然有钱,但那是私人别墅,画完了,从此铜雀春深,再美,世间也见不到啊。
定寻笑笑,“也许另有转机,你很快能招到学徒呢?”
瑶光道,“承你吉言。”
定寻告辞后,过了两天,叫他其中一位黑铁塔送了一份很正式的“谢礼”来碧水江汀。
他在随着谢礼而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成功建起穹顶的模型了。这是他推敲了数年都未能想明白的问题,现在得到她无私的帮助,十分感激。他知道她是不在意物质的人,所以想不到该以什么作为谢礼,思来想去,只好临了一份《程麾将军碑帖》,聊表敬意。
瑶光看到这儿,不由暗自叹口气,定寻道友是个实在人,但你这真是明珠暗投了。我这粗鄙之人,哪里懂得欣赏碑帖呢?就算你给我的是真货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呀。
但即使粗鄙如穿越者瑶光,也都听薛娘子、老郡主都说过这《程麾将军碑》。这可是个了不起的碑帖,虞朝著名书法家广秀和尚悼念好友程麾写的,原碑和原帖都早已毁于战火,世传的两个版本,一个许广尧版,一个姜文之版,已是极为难得的版本,许广尧版现存于宫中,姜文之版则存于薛娘子家中,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就连薛娘子,从小到大,也只见过几次。
她郑重谢过黑铁塔,见他似乎还等着自己回信,这才恍然明白了定寻的用意。
唉,他是见不得我字写得太差了。在大周当画家,必须得把书法练好,不然,始终难以跻身于第一流画家行列。
瑶光踌躇了片刻,写了封文白夹杂的感谢信,让黑铁塔带回去。
到了晚间,薛娘子见瑶光晚饭后主动到书房练字了,大为惊异,偷偷跟去一看,更惊讶了,“你这字帖,从哪儿来的?”
瑶光惭愧道:“是定寻道友的谢礼。大概他也看出我字不好了。”没准是担心我给他建好的藏书楼画壁画,最后在壁上提的字太丑。
薛娘子捧起字帖小心翻看,称赞道:“定寻先生的字真不错,他临的这帖,即使和姜文之版放在一起,也不逊色。我倒觉得,更为遒劲。当然,这话万万不能在我爹跟前说。”
瑶光听了,微微一笑。
从这天起,她憋着劲好好练字。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再过几天便过小年了。
瑶光又给绿柳庄来的帮工们发了过年前和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布料等年礼,叫多宝雇上车,带大家回绿柳庄过年了,等年初六才回来。
山下沉婆子照看的羊毛作坊也关门了,只剩下两个山下来的孤老婆子无家可回,瑶光便留她们看著作坊。
还有就是姚二丫也不愿回家过年。她找了个空跟瑶光说,“娘子,我不想回家。我这一回家,明年就来不了啦!太妃娘娘早年给了恩典,庄上的家生子婚嫁都由爹娘做主,我爹娘早没了,哥哥嫂子给我找了人家,我并不十分愿意。这一回去,定要让我成亲的。”
瑶光想,姚二丫才十六岁,也就高二小女生,结什么婚啊!一挥手,“成了,你别担这份儿心了!”她随后叫了多宝媳妇金桂,“姚二丫很是得我的心意,你回去跟她兄嫂说,我要提拔她当管事丫头,日后只有更好的,叫他们把亲事退了。要是聘金已经花了,我给她填上。只她这个人以后就是我做主的了!”
金桂笑道:“娘子放心,这事一说就成。本就是主子给的恩典,现主子要抬举他家姑娘,哪有推三阻四的!唉,娘子不知,她哥嫂是一对儿酒糟糊涂虫,怎么偏有这么个伶俐妹子,叫人可怜。”
漱玉街这边点心铺虽关了,但曹娥那一边却依然住着人。
自从曹娥九月的时候被逼嫁后便没回过家,只每个月叫人往家中送五两银子而已。往年过年时她孝敬父母的钱多添一倍,又格外加了果品碳薪鸡鸭鱼肉布匹等物,今年却只多添了两尾鱼,两斤豆腐,给爹娘一人一个绒线帽子,依旧是五两银子。
她嫂子收了帮工婵儿送来的年礼,回到厨房,一边放东西一边低声诅咒曹娥,不防被搬柴薪去厨房的曹大郎听到了,抓起锅铲往她脊背上狠狠盖了几下,“臭婆娘!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若不是你挑唆,我妹子怎会和全家离了心,连过年都不回来?”
他倒是想到山上去叫曹娥回家过年,一家重归于好,可一则觉得实在丢脸,二则,一想到为曹娥撑腰的韩道长,就想到县丞李大人和李大人给的板子,怪害怕的。
最后,曹大郎终究没去请曹娥,只给了婵儿一篮子十二个鸡蛋当年礼。
帮工们都走完了,瑶光便叫沈婆子带上姚二丫来翠谷,干脆也叫上曹娥,一起住在葫芦别院里。大周民俗,买了新房子第一年过年时得有人住着才行。
瑶光本来计划把这儿改造成学徒培训基地的,从九月到现在一个学徒也没招到,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曹娥因为自己是寡妇,觉得不便住在人家新买的房子里,瑶光和薛娘子都说,“得了,哪里房子没死过人呢!寡妇又碍着谁了?”
她一想,薛娘子也是寡妇,便不再推辞,叫婵儿娟子下山时帮着自己包了铺盖等物,去了翠谷。
腊月二十三那日,皇室在太庙举行祭天大典,今年办得尤为肃穆隆重。这一年,南疆平叛,渤海平叛,陇西雪灾,再加上御史全境巡查捅出来不少事,着实算不上太平。
各地官员也得赶在这一天前将上缴朝廷的赋税、钱粮、丝绢等等实物入库,账目算清。
皇帝在诸位先皇祖宗灵位前将今年的年度财务报告念了一遍,焚烧了,才能进颂,祝酒,献爵等。
而大周民间百姓,家家都会在夜间为灶王爷、灶王奶奶上供,小家小户灶间放不下供桌神龛的,便将崭新的灶君画像贴在灶房东面或北面墙上,一样放上各种供品。无论贫贱,供品中必有一样麦芽糖,希望灶君“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嘴甜些,或者干脆黏住嘴巴别乱说话。这一夜灶间炉火不能熄灭。最好,还能在炉膛里塞几个土豆、地瓜。
到了腊月二十四清晨,就叫家中能说清楚话的最幼者将头一晚灶膛中埋的土豆、地瓜扒出来,全家分食。
吃的时候其余人还要一直问这个年幼者:“甜不甜?”
“甜!”“热乎不热乎?”“热乎!”
谓之来年好兆头。
因为小竹被老郡主留在灵慧祠,故而别院这里是由竹叶执行扒地瓜任务的。
瑶光有些好奇又好笑地看着竹叶捧着地瓜满院子分给人,一直嚷嚷“甜”,最后由吴嬷嬷用灶膛灰在她脑门上画了个“王”字,终于有了点“过年了”的感觉。
这日下午,前一次来送信的黑铁塔又带着礼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道长送礼都不走寻常路。
第114章 新年
这一次黑铁塔带来的礼物依旧和寻常年礼一点儿不挨边。
他带来的是一盒子切好的纸。
这纸也不是寻常白纸颜色黯淡,透着点黄绿色摸起来纹理粗糙,仔细看来有点像莎草纸。
瑶光摸不着头脑打开定寻的信读,才知道这种纸是糯米的稻草做的。适合初学书法者练字。
她心中感激知道定寻是看了她上次回信里的字才专门找了这样的纸送来给她。
她叫孟婆子请黑铁塔在堂间吃茶自己回到书房,安下心认认真真回了封信。吹干墨迹后,虽然依旧颇多自己不满之处,但也知道这已然是尽力之后的结果就封好回信请黑铁塔带回去。
她找不到什么可回礼的,幸而吴嬷嬷提醒,便将给小竹做的各式棒棒糖挑了六只装了一盒当做谢礼。
隔了两日,黑铁塔又来了,这次没带什么礼物,只是一封信。
信封中还有瑶光上次写的回信,定寻将她的字认真地批改了一遍,写了评语,还留了作业叫她将《将军碑》写一遍,或者将近日来练习的得意的给黑铁塔带回去,他会继续批改的。当然了,要是她诸事繁忙就拉倒了。
瑶光看着信,觉得“拉倒”那几句像是突然间定寻不造怎么一拍脑袋醒过来了然后加上去的。都写到信纸边上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道友挺好玩啊,这不就是高中班上学习委员么?生怕她拖班级后腿,义正言辞叫她晚自习留下来,陪着她继续学习直到熄灯铃响。
不过瑶光依然感激他。
其实瑶光身边有两人的书法造诣不逊于定寻,这两人是薛娘子和老郡主。
但是——
薛娘子的教书法的方法和薛宫正当年教课的方法很像。没办法,人家薛家,大学问家,书法是基础课,四五岁几开始学的,已经形成惯性了。但这种教学方法真不适合她韩瑶光。单是写字时的姿势就让双方都很痛苦。薛娘子总会忍不住像她爹当年教她时那样,像只老鹰站在一旁盯着瑶光,只等她“悬腕沉肩落肘”的姿势一有破绽就跳出来“呀!”同时用弹指神通啪啪啪弹她不规范的地方。
瑶光天生自由散漫,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会一心一意沉迷研究,但书法虽然也是一门艺术,并不是她所喜欢的,本来就觉得苦手,被薛娘子“吓唬”了几次之后,即使薛娘子改成用不满意的眼神暗示,她也觉得,为了友谊长存,还是我练我的,你忙你的吧。
按说,瑶光自己练,练完了薛娘子给批改指正,也还好,但是呢,她只要说上几句,就会她爹附身。
再说老郡主,老郡主的性子嘛……她有心情,觉得好玩的时候倒是也会指点两句,不过通常一边指点一边挖苦,瑶光还只能“嘿嘿嘿”“是是是”,教学效果可想而知。而当老郡主没心情的时候,她才懒得指点别人呢。尤其是练书法这么枯燥不好玩的事情。
像定寻这样的教法,教学双方不见面,只以信函联系,瑶光倒是觉得很合适。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种授课方法,叫“函授”,就是如此。
至于定寻道友看到她的作业时会不会气得像薛娘子她爹附体……从他的回信来看,字体端丽,行文风流,所以应该没气着他。
黑铁塔赶在除夕这天上午又来了一次,但这次,他没写只言片语,信中只有批改过的作业。
瑶光将自己写得最好的两篇《将军碑》附上,又写了封信给定寻,再一次表示感激。
送走了黑铁塔,瑶光莫名感到有些萧瑟。
是夜,瑶光等人齐聚灵慧祠同老郡主一起守岁。
灵慧祠中这一整夜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欢笑不止。婢女们也忙个不停,又要准备吃食,又要分批查看各处的香火等物,提防火灾。
到了子夜辞旧迎新的时分,老郡主房中那座大自鸣钟刚一敲响,只听得山顶太清宫穆宗大圣皇帝所赐那口大钟也开始敲起来,钟声宏亮非常,直传京城。京城钟楼另一口穆宗大圣皇帝的大钟也同时响起来。
据说,两座大钟的钟声可传遍京郊四县。
老郡主带着众人到了花园木桥之上,这里虽非梨溪山最高峰,但也是半山腰的险峻之处,视野开阔,远远可以看到京城方向的天空随着巨大的爆竹声响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绿色,闪电在彩烟中明灭不定,也是一景。
不一会儿,太清宫山上也放起烟花,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随即四下里响起爆竹声。
老郡主这等爱玩的人当然也准备了不少烟花爆竹,当即叫婢女们在院子里燃放起来。
薛娘子忙叫竹叶等把小竹抱起来,给她捂上耳朵。
瑶光仰头看着漫天烟花,鼻端是淡淡的硫磺烟气,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年除夕前下了大雪,除夕这天晚上她和爸爸在院子里放一种长管形的烟花,叫什么“二十四响连珠”什么东东,把炮管插在雪地里用两块砖头固定住,点燃信捻,“轰”地一声,一道闪光直窜出去,升得有五六米高时才在半空炸裂成一团彩光。二十四连珠的颜色不同,孔雀绿,金黄,鲜红,艳粉,深紫,很少有连发同样的颜色,每次瑶光都会猜测下一发是什么颜色,渐渐忘了数这是第几响了。
喧闹之后,道观渐渐重归寂静。
这种寂静最容易让人感到惆怅。
瑶光多喝了几杯甜酒,沉沉睡了一觉。
初一这天要是在寻常百姓家,那是极为热闹繁忙的,但是在灵慧祠,那就只剩下热闹了。
老郡主一年到头都要晨起运动的,唯独这一天起得晚,洗漱后就叫人在屋子里搭起麻将桌,叫张师姐和薛韩两人陪着打牌。大家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说起不知宋静守李静微这时在家做什么,回去后有没有见着未婚夫呀?嘻嘻嘻。
打了一会儿牌便到了午饭时间,婢女来问要吃什么,老郡主说昨夜吃得太多了怕停食,今日只要一碗茶泡饭,就着几个爽口小菜便可,鸡鸭鱼肉一概不用。倒是给小竹煎几个饺子当点心。
众人正吃着饭,有人来报,宫中派了人来。
老郡主放下筷子怪道:“往年都要后晌才来人,今年怎么来得这样早。瞧我,还是这副刚起床的邋遢样子!”一面叫人帮她更衣,一面叫瑶光和张师姐,“你们去,先请宫使到厅上用茶点吧。”
瑶光随着张师姐去了花厅,一看宫使不是旁人,仍是崔旺,忙微笑问好,又问太妃可好。
崔旺回了礼,笑道:“太妃娘娘很好,昨夜还念叨您呢。”
张师姐再看崔旺带了的御赐之物,皆是定例,只多了一套蕉叶冻春山石砚台和笔架山。那砚台就着石头纹路走向雕刻成成湖山相连之形,墨池是一潭不规则湖水,笔架山高低连绵,最高峰上隐隐透出几到白纹,仿佛从山顶飞流直下的几道瀑布。
老郡主见了那砚台笔架,玩赏一会儿跟瑶光说,“你来了一年了,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倒是你,又是给我画像,又是写话本子,给我平添许多乐事,你近日不是正练书法么?这套东西就给你吧。”
瑶光忙辞谢,老郡主笑道:“给你你就接着吧。要不是看你最近是真的静下心要练字了,我也不能给你,白瞎了好东西!”
老郡主照旧赏赐了崔旺,谢了恩,送走了他,又重开牌桌。
正月初一到初七,几乎天天如此。无须赘述。
正月初七这天,按照大周京都旧俗,家家吃素。也有到寺院拈香的,抽签的,城隍庙还有庙会,卖些个花灯、面具、绒花,还有如意糕、屠苏酒、吉祥果子之类的年节玩物吃食。
本来太清宫这天应该也挺热闹的,谁料到初六那天早上开始下雪,鹅毛大雪时停时续,直到初七早上还飘雪珠子,天阴森森的,冷风呼啸,于是上山的人也不多。
倒是宋李两人都派了家人婆子来灵慧祠给老郡主、张师姐等人请安。
李家的婆子还带来了新出炉的皇家八卦。因为来年是安慈太后六十岁冥诞,皇帝开了个征画比赛,主题当然是安慈太后圣像,不仅画院中的画师皆可参加,还专门在画院设置了投稿站,民间画家可以将自己的作品送到投稿站。屏雀中选者有重赏,还赐予一个五品画院供奉的虚衔。
婆子还未说完,老郡主就激动了,“瑶光!我的徒儿!你还等什么?快画呀!”
薛娘子也激动,悄悄跟瑶光说,“这可好了,所有人都得画,评选者依旧是皇帝一个。哈哈,这可不怕有人害你了。”
瑶光按捺住欢喜,又细细地问了这婆子一遍参加征画的细则,婆子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我家小姐都细细抄下来了,师叔请看。”
李家婆子走后,老郡主就叫瑶光不用在这儿陪她玩牌了,“赶快去做正事吧!二月二那日就不再收画了!你自己算算还有几天?唉哟,这说的是征求天下能人,其实还不是就只是在京城里玩玩?这消息都没传遍天下呢就不收稿了……应征者我看也就是画院那帮家伙。”
张师姐忙道:“这正是陛下仁厚。若是广传天下,免不了要劳民伤财。”
老郡主叹气道:“也是。所以才赶在二月二那天收稿。等开春了,还不知陇西那边如何呢。”
因为天寒地冻,消息传得比往常要慢几天。
直到正月十四,端王的特使才回到进城。
所有人欣慰地得知,陇西的灾情已经控制住了,灾民妥善安顿好了,至少从腊八到正月初七这段时间没再有人冻死饿死。
这次,端王没忘了给瑶光也送来一封信。
来灵慧祠的依旧是白久天小哥哥,他颇有风霜之色,脸颊瘦得微微凹陷,靴子尖儿上磨秃了一块。
瑶光暗暗心忧,接了信没拆开,先问,“你家王爷可好?有没有冻伤?当地官员肯听他使唤么?灾民屋子够住么?”
白久天道:“王爷一切安好。当地官员皆全心尽力。受灾各县的乡绅们也有援手,寺庙道院也开了院子给灾民们住。娘子放心。”
瑶光这才展开信,不由一愣。
她倒也没指望端王这个注孤生直男能写出什么让她看了立刻回心转意恨不得风里雪里骑着马连夜跑到他身边的情书,但是,这货每次写信都能给她“惊喜”啊。
直男先在信中例常问候,然后直截了当问,他离开京城一个多月了,请问《兰西英雄传》又写了多少了?能不能给他一份原稿看看啊?他在陇西这边很是无聊呀。当地的大官儿还好,都说官话,但日常接触最多的小吏都说陇西方言,听不太懂。哦,还有,《桐花女》传到这儿来了!不过给改成陇西梆子曲儿了!是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能看得懂剧情,就还挺好玩的。
接着简单扼要地说了说他救灾都遇到了哪些困难,他又是和当地官员们如何解决的,并问她,她所来的世界,遇到这种雪灾时有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最后的最后,把信纸翻过来,他才写一句话,大意是:上次他冲动了,弄得她、他还有十七郎都很不好受。他为此感到抱歉。要是这种事没发生多好啊……
瑶光简直无言以对。
她抓着信呆了半天,才想起来叫侍女带白久天先去休息。
她到书房里,把这阵子写的拿皇传记原稿都找出来,按照顺序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将自己戴过的那副手套也放在盒子里。
第115章 元宵
隔日便是元宵。
据说这天晚上京城是很热闹的街道上全是花灯,再穷的也要在自家门前挂两盏红灯笼。三坊六巷除了灯市还有许多摆小摊的有吃有喝又有玩的,并且直到深夜才宵禁。
梨溪山上就没那么热闹了。虽然老郡主头一天就让人在灵慧祠前的街道上挂了十几只不重样的灯其余各个道院也都如此但是毕竟人少。
让瑶光不习惯的,是大周京都民众在元宵节吃的汤圆是肉馅的,里面还放了豆沙、猪油咸甜味的。
她忍着恶心吃了一个下去,还是觉得反胃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在肚子上涂了药油按摩又在花园里转了十几圈,最终还是吐了。
老郡主听说瑶光不舒服叫她在退思居歇着,也不用来她这里服侍了。
瑶光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又觉得肚子饿了爬起来吃了一碗鸡丝面又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她才知道,昨晚皇宫还派了人来,送了几盏琉璃做的精致花灯还有灯谜叫大家猜了写在纸上送回宫去猜中的有奖,若有人出灯谜,那就更好了皇帝后妃猜了之后隔日再叫人送来答案。图个与宗室耆老同乐的意头。
瑶光不由想起《红楼梦》中有一章也是猜灯谜,谜面要用四句诗,猜着了回应也要用诗句应答咏物,唉,这它喵的没文化的能玩成么?她现在书法是在好好学了,难道要再学声律启蒙?
这么一想,真是学无止境。学无涯而生有涯。以有涯求无涯,殆已。
她丧丧地在床上歪了半天,胡乱画了几张画,无心写字,干脆又找出毛线给自己重新再织一副手套。前天一时冲动把自己那双手套给了端王,怕他冻出冻疮,其实想想哪儿能呢,人家带着101后宫男团呢!手冷了自然有小哥哥把怀一敞,赤胆忠心道:“王爷,臣为您暖手!”啧啧,冰冰的手放在小哥哥的胸肌上……
她并没打住这危险的思路,嘿嘿笑了几声,丢下毛线球坐在画案前画了幅两个俊男的“暖雪图”。嘻嘻嘻。
瑶光沉溺于低级趣味了一下午,到了晚间,又精神起来了。
次日一早,老郡主听说瑶光又能蹦跶了,便叫她和薛娘子来,“我房中那些花儿还是宫里大年初三送来的,这两天没风没雪的,你们再去山上一趟,折几枝梅花来插瓶。”忽然她又想起来给安慈太后画像的事儿,问瑶光,“你画的怎么样了?这可就没几天了!”
瑶光随口支应,“快了。天气冷,颜料化不开,就得慢慢地画。”
瑶光和薛娘子这次去梅林,做好了全套准备,拖了个瑶光给小竹做的小雪橇,上面放着各种工具还有一个木凳,那阵势,绝了。
后山一向寂静少人,今日也是如此。到了林中,两人均想起上次定寻道友飞剑“救人”的事,不约而同笑了。
瑶光心想,要不是定寻道友已经教了我书法……他若是问我要什么谢礼,我肯定会说,教练,我想学飞剑!我虽然拥有熊的力量,可是只会几招cospy用得上的花架子,真该好好寻访个师傅,练练武功。也不求能飞檐走壁了,能在江湖自保就很好。不过……武侠里好多武功高手还不是被不会武功的人给干翻了?打不过就逃呗……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提了灵慧祠中花匠娘子用来修剪树枝的大剪子,站在木凳上,咔嚓咔嚓剪了几枝梅花。
回到灵慧祠,恰巧孟婆子差人来报信,说黑铁塔来收作业了!
瑶光大喜,将梅枝塞给薛娘子,自己选了一枝灵秀娇小的,赶去了翠谷别院。
黑铁塔带来了上次她交的作业还给她又送了一盒稻草纸。作业都已经批改好了,定寻还像是鼓励她似的,在几个写得不错的字旁画了小圈,用蝇头小楷写评语:甚佳。虽其型仍有缺,然其神已备至。
瑶光暗暗欢喜,将这些天她练习的书法交给黑铁塔,再奉上那支梅花,“今日刚好师父要梅花,我这枝本来是想自己插瓶的,送给道友赏玩。”
黑铁塔笑着接了花,“我家先生还问,韩道长可已经知道了陛下为安慈太后征选圣像的事?他说,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没准您的学徒就落在这上面了呢。”
瑶光有些怅然,“画形容易,意态难得。”
黑铁塔又问,“道长,这已过了正月十六了,您家的茶楼什么时候再开啊?嘿嘿,不瞒您说,我等着听《兰西英雄传》呢。”
瑶光笑道,“明天就开。”
多宝等人回到绿柳庄,丰丰富富过了个年。每个人除了两份月钱,还额外得了许多红包,尤其是中元节、中秋节点心大卖,每人额外所得,几乎有五十两。瑶光薛娘子又待人温厚,过年时不仅发了份例新衣年礼等物,还一人给了两张羊皮,两扎羊毛线。羊皮倒还罢了,这羊毛线可是个稀罕物。
到了正月十六这日一早,各人早早地就备好了行李,辞别了家人,坐着车上山了。
因为路上有积雪,走得不容易,到了晚间才到山上。略一收拾,就要睡觉了。
这几日从京城附近往梨溪山的道路十分繁忙,全是女冠们带着家仆返回山上的马车。
宋李两人一前一后回来了,都长胖了些,老郡主自然要问她们,有没有见到小未婚夫啊?有没有一起去看花灯、去城隍庙玩啊?有没有偷偷拉拉小手呀?弄得两个小姑娘面红耳赤。
隔天一早瑞莲坊和漱玉街两家铺子重新开始营业,生意虽称不上火爆,可顾客也不少。
尤其是碧水江汀,许多人没到中午就来了,都等着《兰西英雄传》更新呢。
黄昏时瑶光自灵慧祠来到碧水江汀,一进门,孟婆子便走过来,“娘子,谭道长来听书呢。”
碧水江汀一楼男宾部像科考号房一样,客人只要一进来就不能随意在雅间之间走动,但是瑶光这个老板有特权啊,她直接去了定寻一行人的雅间,想要当面向他致谢。
定寻在过年这段日子倒没吃胖,反而看着还消瘦了些,依旧十分苍白,见了瑶光起身微笑,“玄玑道友安好。”
瑶光回了礼,两人说起征选安慈太后圣像之事。瑶光见常跟着定寻那两位黑铁塔都在认真听女先儿说书,便做个手势,和定寻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最偏僻那间雅间。
定寻道:“我听高立臣说,你还未动笔?”高立臣就是那个常来收作业的黑铁塔。
瑶光叹气:“其实动笔几次了。要是我想画个普通中上的,早就画好了,只是……”
定寻笑了,“只是不甘平庸。”
瑶光不否认,笑道:“自甘平庸的话,只能自称‘画匠’,我可是艺术家啊!”
定寻一字一字小声念道:“艺术家?”然后看看瑶光,又笑了,“倒也贴切。”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定寻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因何迟迟不能动笔,但想来,无非‘神韵’二字。安慈太后……又不是大周仕女。所以……”
“所以日常之中也无可借鉴之人。”瑶光苦笑,“我起初想过以广泰公主为原型。”
定寻点点头,“有道理。她们两人都是公主。”
瑶光“嗯”了一声,“可是一人做了道士,一人不远万里而来,做了宫妃。茜香国风土人情与我大周迥然有异,公主亦可继承王位。”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
定寻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怔了一会儿幽幽叹息一声,“我从未与你说过我身世,你也不曾问过。唉,想来,你有过一些猜测吧?”
瑶光有点不好意思,这怎么突然话题发散到这儿了?可定寻看着她,很明显是在等她表态,她只好强忍尴尬道:“道友气度雍容,才气斐然,又胸中有大爱,心系百姓疾苦,想来,出家前,是位世家公子。”
定寻的艺术欣赏水平,可以毫无疑问地说,是她穿越后所见第一人,而他的书法水平,以薛娘子这种专业眼光来看,都是不逊于姜文之这种大书法家的。说完文再说武,武嘛,那也不用多说了。那手飞剑帅瞎狗眼了好嘛!
能文能武,还喜欢钻研建筑学,这就不是一般人能行的。更何况,定寻道友虽然每次出场都是一色半新不旧,十分朴素,但都是好货,而且人家那些随从所佩的玉佩宝剑都是上等货。(当然了,说这些就粗鄙庸俗啦!)
定寻脸上浮现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你猜得不错。不过,我生母是妾室。而且,她是个胡女。而我的父亲,内宠颇多。我的嫡母,不仅家世显赫,又与父亲一向情深,为他生了许多子女。”
瑶光有些吃惊,但又感到了然。看来,定寻的高鼻深目和苍白皮肤是继承了生母的基因。
定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声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逝了……”
瑶光“喔”了一声,不自觉露出难过的神情,定寻对她笑笑,“你不用为我难过。那个时候,可能我太小了,也可能……”他停了停,轻叹一声,“我印象中,她在我面前,从不说话。不和我说话,也不和旁人说话。直到她过逝后我才知道,她嫁给我父亲时还带了几个同乡的婢女,可是我记忆中,从未见过她们。”
瑶光听到这儿,不禁好奇道:“那是为什么?”
定寻的笑容中那丝极浅的苦涩变成了温柔眷恋,“我还一直以为她是哑巴……直到她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叫我名字,对着我笑……我才知道,她不是不会说话,是在忍着……她也不是不爱我。她是不想我学到她的口音。我后来听人说,她大周官话始终都有异域口音。可是,她唤我的名字,一点口音都没有。”
瑶光忍不住落泪,心中又苦涩又感动。这位胡姬,想来也是个身不由己之人。她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儿子呢?可是,处于她的境地,想要儿子能有个更好的未来,能在一众兄弟中显露——或者,至少不因口音被嘲笑,她能做什么?唉,可怜一片慈母心。
她抹掉泪,和定寻默默对视了片刻,郑重地向他施以一礼,“多谢道友点拨。我现在知道该如何动笔了。”
定寻还了一礼,淡淡一笑,“那我就静候道友佳音了。”
我在古代当艺术家
第116章 夺魁
这天之后瑶光回到翠谷别院,闭门不出专心致志画起画。
薛娘子听说瑶光通宵达旦点灯熬油地画画,又搞疯狂创作生怕她再生病吓得赶紧跟老郡主告状,又跑到别院来监督。
所幸,这一次瑶光并未疯狂太久。
她早在数月前就画了许多草稿只是缺少最后的灵感,而现在不同了。
受到定寻的启发瑶光脑海中安慈太后的形象快速丰满起来。定寻的生母另一位离乡背井的胡女,被迫来到一个语言不通风土人情全不一样地方嫁人生子,为人妾室——这是谁?这不就是另一位安慈太后么?
她之前所画的草图、雏形一下子全都注入了灵魂下笔绝无犹豫很快就完成了。
这幅安慈太后圣像依旧是油画,画中的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大周服饰但神态与大周贵族侍女迥然有异意态娴静中又有一丝不容忽视的英气。
与寻常仕女图或是命妇夫人的人物画像非常不同的是寻常画像中,人物或是端坐,或是站立即使窗外是庭院,有植物花卉,但身后的景物皆是室内家具,这意味着,人物是在室内。而瑶光这幅画,安慈太后骑着一匹白马,身后是数匹骏马,还有高大树木和青翠草地,显然是置身一处树林或是草场,远处还有青色群山,连绵不断。
老郡主一见到这画像就惊叫,“真与她有几分像!”言罢狐疑地看看瑶光,“你哪里见过她呢?”再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人物脸倒不怎么像,可是……嗯,画得好。”
薛娘子悄悄跟瑶光说,“这画像眉眼乍一看倒和谭道友有几分像,但我细看了,却又觉得不像了,怎么回事?”
瑶光也对着完成的画像发呆,“大概,是那种虽然明知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可照样得把该办的事一件一件办好的坚定有点像?”她说完也笑了,“我本来没这么觉得,给你一说,怎么越看越觉得真有几分像了?哎你说,他一个道士整天忧国忧民的,干什么啊。”
薛娘子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画像,“要是他真站在画像边,保准你又不觉得像了。”
这次征选的细则也有些与众不同。一般来说,画像完成后,画师会签上名字,写上题记,盖上印章,可这次是盲选,所有人不得在画上题字、做暗记。评委是画院中三位元老级别画师。最后过了初选的应征作品有三十二幅,接下来的评审在画院进行,所有画院画师、门生都可以来观审,三十二中选五,再进献入宫,由太妃太后和皇帝自己选出冠首。
三十二幅画两两排开,将画院大讲堂正对台下的一壁挂满,台下坐着几十位画师,他们的学生,还有几位宗室中素爱丹青之人。所有人一进到堂内,最先看到的都是角落那幅画。其色彩浓丽,画法与众不同,也不是画在画卷上,而是画在以木框支撑的布上,近乎一人高,远看,人物马匹呼之欲出,近看则令人不敢逼视。
堂内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这幅画。
见识过“碧水江汀论坛壁画”或是买过精装插画版《桐花女》和《三剑客》的人一见这画就知道这是韩瑶光另一大作,全都站在堂前欣赏。
另一些人虽见过“魏公村土地庙壁画”,但并不知画画之人是谁的,但能进到画院大讲堂的都不是庸人,自然看得出两者必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再一打听这人竟是韩良娣,还给她在梨溪山开的茶楼画了壁画,都暗暗惊奇。
韩良娣中炭毒后遗忘前尘,称梦中有仙人授笔,从此善画观音,这事虽然京中早有传说,不过,韩良娣嘛,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是传说了,多这一条也不嫌多。至于传闻真假,画院中的画师们一多半是不信的。毕竟,没多少人见过她所画的观音图。
可现在一看,我去,这要真是韩良娣画的,那么这位韩良娣真神人也!
有人认为,不用选了,这画理所当然应为冠首,无论是技巧,立意,还是独具一格的风格和手法,无人能出其右。况且,韩良娣本人就是在为安慈太后祈福。
也有人认为,这个画确实是不错,但作为安慈太后圣像,有些太过出格了。这做了圣像,是要安放在太庙的,与其他先贤的画像太过格格不入,未免……不太好吧?
当然就有人反驳,你操心这干什么,陛下自然有圣裁,就算不放在太庙,难道不能放在安慈太后地宫灵堂内么?
搞艺术的人嘛,虽然搞的都是高雅东西,但毕竟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有派系,有倾轧。大周皇家画院再牛逼,能牛逼过当年坐拥文艺复兴四杰的美迪奇家族?那才是真正的大师级碰撞呢!米开朗基罗大爷就跟达芬奇激情碰撞了好多年,后来米大爷去了梵蒂冈,仍旧不改事儿逼习性,又跟追来的拉斐尔碰撞。
很快堂内的气氛火热起来,在大周数得着的艺术家们言辞间火花乱溅,渐渐分成两派,一派认为韩瑶光之作是旷世奇作,不仅应该入选前五,还应该把人请来画院,开个讲座啥的;另一派直批韩瑶光之作与其人一样,离经叛道,哗众取宠,故作新意,实则不过噱头,无聊!无聊之至。
有人讥讽道:“哼哼哼,怕是你们都怕了韩道长吧?试问在座各位,谁解其画法?谁能画成那样?”
有人反唇相讥,“哼哼哼,她若真是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从去年秋季开始招徒,至今一人也招不到啊?”
还有人怀疑她找了枪手,“这等功力,非数年刻苦勤练不可得,难道你们还真信梦中仙人授笔之说?”
乱哄哄闹腾腾时,宫中来了使者,说皇帝命大家匿名投票,每人可投三票,得票最多的五幅画入选。不过,为了纪念安慈太后,现在选出的三十二幅画,都会让作者取回去署名题字,之后再拿来,在画院中专门辟出一堂,供人欣赏,以彰显安慈太后慈孝仁德。
本来早已打算好搞站队搞暗箱操作的人一听,懵了。
就如见过韩瑶光的画能一眼看出她的作品,入选的其他三十一幅画作中,不少人的风格也相当鲜明,即使是命题作业,但只要是熟知他们运笔技巧,用色习惯,构图思路的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本来大家都猜到这次征选一定又是采用匿名票选,那没理由不投给自己人啊!结果,皇帝说所有画放在一起展览,嘿,这还搞什么?搞出争议,皇帝兴致一来再跑来一看,哦,你们给我选的最好的五幅画怎么还不如没入选的?难道说,这就是你们的审美?那你就打包袱回家吧。
大周皇家画院是穆宗大圣皇帝晚年亲自创立。作为个人,他当然有自己的审美,但作为画院的实质领袖,他极力反对所有画师朝一个方向努力,想要发展出百家争鸣,百花竟放的大周画坛。所以,他认为每个皇帝都应该有意识地不显露自己的审美偏好,以防画师们为投所好刻意迎逢。
因此,对于大周历史上许多举止乖张,行为怪诞的画师,画院显示出了极高的包容。
但唯有一条是不行的。你一个画师,要是没搞艺术的心思,光想搞政治,搞党派,嘿嘿,那你就回家吃自己吧!连我朝文臣们都不敢结党,你一个画师还挺嚣张哈。
众位拥有投票权的画师一听这三十二幅画都会被放在一起公开展览,就明白了,皇帝这次征选的思路,完全秉承了穆宗大圣皇帝建画院的方针。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一定程度的公平。
于是谁也不敢搞怪,默默取了选票,再认认真真默然在心中评品取舍,填好自己选中作品的编号,陆续将选票投入小太监抱着的木箱中。
不一时,投票结束,不少画师仍留在堂中评品。
小太监请画院首座黄太昌、四品供奉李秀邦和一位宗室中人一同验票,当众唱票,宣布了哪五幅画得票最多,命人取下包好,送去宫中。
瑶光对于画院中的这番争斗毫不知情。
她自信满满,有种当初艺考交卷的感觉,好放松好开森啊!
考完了当然得放松放松犒劳自己啊。交上画作后,她跑去碧水江汀二楼跟刚回山上的女冠们织着毛线吃着蛋糕唠嗑听曲儿了。
女冠们陆续回到山上后,碧水江汀再度热闹起来,二楼一度都坐不下了。
瑶光干脆规定,今后每月的朔望两日和每一旬的第一日,只招待女客,男宾勿扰。
男道士们一听这新政策立刻纷纷喊不平,聒噪不已。还有人气得放狠话,再也不来了!难道梨溪山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听书喝茶吃点心的地儿了嘛!男宾们在楼下聒噪的时候,楼上的女宾们冷嘲热讽道:看看,看看,就只是一个月有五天不接待男宾,你们就跳脚成这个样子,大喊不平,我们女人不能科考不能做官,连独力成户都难得很,我们有说什么吗?哦对了,前朝还让女子缠足呢!天足给折断,终生成了残废,也没见你们出声啊!真是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痛。
男宾们没法反驳,但是气啊!当即有人号召男宾们联合起来抵制碧水江汀。
瑶光也不理会,大笑道:“好啊!你们不来,往后男宾们还不用拿牌子排队了呢!”
过了几日,每到男宾开放日时,帮工们还是得提前发牌入场。
于是,号召男道士们群起抵制碧水江汀的几个人,过了几天,又灰溜溜跑回来,又去排队拿牌子了。瑶光也不刻意羞辱他们。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瑶光正在灵慧祠打卡每日工作呢,清芷急匆匆跑来,一脸喜色,“师叔!大喜!宫中来了特使,你画的圣像被皇上选中了!”
瑶光虽然自信膨胀,但真听到自己拔得头筹时还是愣了半天,薛娘子等人拽着她给安慈太后灵位拜了拜,“大喜!大喜!多谢太后在天之灵庇佑!”
瑶光像个木偶似的懵懵然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堂前,见来的不仅有崔旺,还有两个留着长胡子的官儿,老郡主说是画院的供奉,那位黑黑瘦瘦的姓李,另一位白胖子姓楚,都是当世丹青大师。
瑶光忙和这两位画师见了礼。
那姓楚的胖子很是客气,姓李的那位倒有些倨傲。不过,待崔旺满面堆欢跟瑶光说话后,他也就对瑶光很客气了。
崔旺一向口齿伶俐,言谈活泼,他一会儿说太妃想念瑶光,只盼雪化了她能去王府玩,一会儿说皇上见到她所画的安慈太后圣像后几欲落泪,当即命人取了香烛供奉,说得老郡主觉得与有荣焉,指着崔旺笑道,“这个小活狲,这张嘴是不是吃了蜜蜂屎了?”笑着便叫清芷拿些好东西赏他。
老郡主让侍女们上了细点香茶,请众人到她的起居室坐了,大家又谈论一回这回选画的事情。
因在座众人都有品阶,崔旺不敢坐,推辞了几次,最后只用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了。他笑眯眯听两位画院供奉和老郡主、瑶光说话,一句不插嘴,只在众人说到这次在画院办画展的事时才道:“皇上已命人选了日子,就是这个月二十日,不知韩道长届时会不会去画院?”
两位画师互视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李画师才笑道:“对呀,还请韩道长赏脸。您若不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楚胖子还说:“我们画院中不少人都盼着能和您探讨呢。”
李画师笑得勉强,还是附和道:“是呀,是呀!”
瑶光还未接话,老郡主呵呵一笑,“自然是要去的。不知你们到时候,是只让画院的人来看啊,还是……我们宗室中人也能去啊?这样吧,我跟皇上说说,干脆叫六品以上的官员命妇、宗室公侯都能进去看吧!”
李楚两人唯有干笑而已,崔旺忙道,“老祖宗,您这主意好,我回去跟圣上一说,准成。”
送走了这几人,老郡主叫瑶光把象征荣誉的旌表收好,又一起大略看了看赏赐之物,除了金玉玩物还有许多难得的颜料,泥金,胶漆等作画用的东西,其中有一套四个旧窑水盂,颜色形状各不相同,难得至极。
老郡主是个识货的,拿起其中一个紫灰色的水盂道:“这是虞朝蜀王旧窑烧的。全天底下统共也没几个了。”
瑶光一听我去,了不得!三四百年前的古董!“天哪,这我哪敢用啊!”
老郡主笑道:“宝剑配英雄。除了你,这世上哪个善丹青的人还配用。”
瑶光犹自沉浸在巨大成功带来的意外和欣喜中,有点蒙圈,“皇帝陛下这次赏得也太重了些。”
老郡主笑,“重什么?他是看在安慈太后面上赏你的。应该的!”
第117章 论战
翌日崔旺果然又来了灵慧祠,说皇上觉得老郡主这主意极好并且还在老郡主的提议上又开了特例自本月二十五日起,每月逢五之日无论士庶,均可进画院展厅参观,此事着画院首座等去办。
让“首座等商议着办”的意思就是叫他们订个票价之类的章程,自己定价那些在开放日负责讲解或是单纯看场子的人有了钱拿免生怨气。
瑶光暗道这皇帝真的深谙不能光让牛耕田不给牛吃草的道理。看之前皇帝叫停李静微她爹把扫黄搞大的事就知道,这位景和帝,是个懂得经济学的皇帝。要么就是身边某位宠臣是个经济学家。
丰荣公主、广泰公主、清河公主等也得了瑶光拔得头筹还要到画院接受奖状表彰的消息,纷纷派人到灵慧祠送贺礼都说要等二十日那天到画院给瑶光捧场增光。
老郡主对信使们笑道“增光是肯定的,到时怕还要咱们压压场子呢。我瞧那帮画院的无能之辈似乎对我徒儿还挺不服气的呢!”
瑶光在一旁急得向公主们派来的人摆手“姐姐们,回去可不敢这么说!”
要是真按老郡主的话头这么一说,火上浇油,怕几位公主到时候不是去捧场而是去砸场子的。
老郡主冷哼,“你瞧着看好了。”
到了十九日瑶光拜辞了老郡主,带着薛娘子、竹叶、沈婆子等人,先去京城拜见太妃。
太妃见了瑶光喜得几乎没掉出泪,问了老郡主安好后,便搂着她抱怨起来:“你说说,这六郎怎么回事?哦,全天下就剩他一个能干的了?渤海平叛我也就不说了,是得有个宗室里的人看着,可陇西那雪灾哪用得着他呢?他这辈子哪遇见过这种事呢!他也不想想我多大年纪了?还能陪着我过几个年?去年不在,今年又不在!”
瑶光很自觉,端王跑去陇西这事和她跟十七郎的“奸情”脱不了关系,但只得安慰太妃说,“赈灾救命,一如行兵打仗,必得有个有远见有威望的人方能震慑统筹。且不说那些地方官员乡绅,单是那些大商会的人怕就不好相与。听我师父说当年陕南雪灾时,犹有许多奸商巨贾大发天灾钱,哄抬物价,害得许多人为了一床棉被或是一锅热粥卖儿女或是自卖自身的,是为人祸。”
李嬷嬷也帮腔,“可不是!要不怎么说‘砍头的生意有人做’呢?这可不就得一个能镇得住的人去督办么?六郎此去,立功还是小事,大大地积德,日后定有福报。而且您想,他也只是到了府城,哪里就能冻到累到?”
太妃这才高兴了些,又说起瑶光为安慈太后画的画像,“我和太后是见过她的,乍一看也觉得像,细看之下,就知道五官其实不甚像,但若论神韵气质,真是像极了。你没见过她,竟能画成这样,可见她确是与你有些缘法。唉,皇帝见了画像当时就眼圈红了。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没在亲娘身边多久。咱们私下说起来,安慈太后也是个可怜人,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她素日多么刚硬要强的一个人,弥留之际,只拉着四郎的手一声一声唤他……”她说着又掉下泪,“后来,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仍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只盼我能待四郎好……”
李嬷嬷见太妃这样,忙把话岔开,“娘娘,您不是给道长准备了明日到画院的衣冠么?说这些干什么呢?”
太妃拭泪道:“这年纪一大,就不免总想到旧事。想起来,就不免伤感。不说了。明日是你大喜日子,我在宫中听说你的画入选时就叫人赶着给你做了一套道袍,前日你广泰姑姑来宫中说话,还给你送了一个极好看的金丝镶宝石宝冠,你穿戴起来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地方赶快改一改。”
瑶光知道太妃是怕她压不住场子,心中十分感激。
太妃这次给她做的是一套大红斗纹洋缎道袍,上面盘金绣着莲花,金灿灿的,和广泰公主送的金丝宝冠十分相称,这宝冠和裕和县主常戴的那种有些像,四角有步摇,缀着琢磨成水滴形的红宝石,行动时宝石无声摇晃,宝光映在额头脸上,华贵不可方物。
此外,太妃还给她准备了一双靴口挖云掐金的黑皮小靴子和玄色缀青玉四合如意宫绦。
全套行头穿戴起来之后,瑶光缓缓走出来让太妃瞧。
一屋子人见了都说好看,太妃自然喜滋滋的。
瑶光心想,这身行头华丽至此,谁穿上能不好看呢?会不会太过隆重了些?她去画院是接受颁奖,顺便跟大周艺术家们交流几句,这搞的,怎么好像是去示威呢?
翌日到了画院,瑶光才知道,太妃、老郡主、广泰公主集团,真是一点也没低估她将遇到的情景。
虽然有宫使在列,但画院首座首座黄太昌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意思,她那天在灵慧祠见过的四品供奉李秀邦,也恢复了倨傲,就连楚胖子,也对瑶光不苟言笑。其他画师们更是一个个冷着脸,肃容以待,甚至还有人对她悄悄翻白眼的。
只有宗室中的人还算对她客气。
瑶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画师们对她这个外来入侵者抱有的敌意不是一般大。而且,皇帝和宗室公主们越是表示欣赏她的画,这些画师就更要和她保持距离,越倨傲越好,似乎这样才不至于被画院的同事们看扁,才会显得自己不趋炎附势。
瑶光本来是怀着学术交流的期待来的,这时不免有些心灰。但她很快转念一想,这些人如果知道她也曾和他们一样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甚至更久来学习绘画,练习了数万次甚至更多,那么,他们就不会这样看待她了。而现在的她,在他们眼中根本不能算学院派——梦中仙人授笔是什么鬼?
如果她参加画展,获知拔得头筹者是个没听说有什么专业训练,自杀失败后醒来就开挂了的家伙,她大概也会是这种态度吧。
这么一想,瑶光从最初的震惊、愤怒中平静下来,不卑不亢对众位画师拱了拱手,客客气气跟大家打个招呼。
没关系,既然我有了踏进画院大门的资格,我就有足够的机会展示我的才能,让你们心服口服,有朝一日一提到韩瑶光,你们就得竖起拇指比赞:不愧是她!
接下来,瑶光平静地接受了宫使宣布的正式表彰,从毫不掩饰不甘愿的画院首座手中接过了奖状,另外四名最终入选者,也一一得到了奖状后,李秀邦画师用毫无感情的声调宣布,“接下来,请韩道长讲几句话吧。”
谁也没指望能从韩瑶光的获奖感言中得到什么,画师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齐齐摆出一副“好无聊。你说吧,我们听着呢”的样子,还有一些年少轻狂的画师和刚入画院的学生甚至已经摆出准备要离开的架势了,谁知道,韩瑶光一开口就扔了个大雷——
“吾等又不是茶楼说书唱曲的女先儿或说书先生,有什么好说的!诸位想必也很好奇我所用的颜料是如何做的,我又是如何起稿、运笔、上色的,这里是画院,想必诸般画材具备,为什么大家不现场讨论呢?走到门口那几位——喂,说的就是你们,你们就没有一点好奇之心么?你们是画院的学生,不是油壁班子的学徒!对自己不解之事物毫无探究之心敬畏之心,占着画院名额干什么?趁早回家生孩子吧!”
她这话一出,别说画师们和画院的学生们了,就连公主集团都呆住了。说好的让我们来镇场子不是砸场子呢?你自己先动手了呀!
现场鸦雀无声了几秒钟,一名宗室女冠才反应过来,起身带头鼓掌叫好:“说得好!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虽不才,也愿向韩道长请教,画中颜色如何才能浓丽鲜艳至此?是加了什么特殊配方的胶泥,使颜料色泽干了之后仍然如此,还是用了什么前人未有的特殊画法?”
有此人一带头,那些气得撸袖子打架的人全跑回来了,大约是怀着“看你答不答的出来”“今天要把你问死”的态度,一个个冲向台前争先发问。
一时间,讲堂中发问声、推挤声、被踩了脚的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肃静!如此喧闹,成何体统!”广泰公主高喝一声,一挥手,几名侍从立即维护秩序,反倒是宫中来的那几名太监,自从韩瑶光大放厥词时就吓呆了,到这时候还懵着呢。
瑶光对广泰公主遥遥拱手致谢,仪态大方道,“各位,请坐。学无先后,我只是侥天之悻,领悟了这些前人未曾光大的技巧,今日愿与诸君一同探讨,来日共同光大我大周荣耀。”
她说完一笑,艾玛,我怎么感觉自己是个传销团伙头子呢?
她对刚才挺自己那位宗室女冠微笑,娓娓道:“道友的几个问题问得极好,想必也是在座许多同好心中所疑惑的。是这样……”
她先讲了自己常用的颜料是如何做出来的,用了哪些大周画师们并不常用的材料,然后又解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快有人主动跑去拿了她例举的几种颜料矿石,乳钵等物来,瑶光在讲台上做起示范,先如往常一样炮制颜料,又让竹叶将自己所带的颜料一一取出,讲自己做好的颜料和现场做的颜料分别画在画板上进行对比。
她讲起自己的专业知识时是有绝对自信的,十分投入,就连广泰公主等放心地离场也未察觉。
瑶光的讲座一直讲到午饭时。
会场中饥肠辘辘之声夹杂在发问声中此起彼伏,首座黄太昌这时对她态度亲切和蔼,慇勤建议道:“韩道长,不若我们去桂仙楼边吃边聊啊!我们早已定了席面雅间……”呃,不过,当初可没算你的那一份,是给我们画院获奖的那四个人准备的庆功宴。
于是众艺术家到了桂仙楼,吃吃喝喝聊聊天。
待这顿饭吃完,大家已经称兄道弟了,韩瑶光不再是韩瑶光、韩良娣、韩道长,而是玄玑兄了。说实话,韩瑶光实在不喜欢被人叫“某某哥”,但是,没办法。谁让人家大周就兴这个呢?社会我光哥,人狠话又多——啧啧,好土啊!土爆了!9012年快手喊麦都不会这么说了好嘛!
光哥(玄玑兄)跟众人约好,今后每个月来两三次跟大家一起交流,画院有什么活动千万别忘了派人到灵慧祠通知她。
最棒的是,玄玑兄除了收了一班小弟小妹,还终于如愿以偿——有学徒了!
那位她今天之前未曾见过,但却是她忠实拥趸的宗室女冠是隆昌县主,今年过完年才出的家,现在跟着广泰公主在白云观“修行”。
隆昌县主还带了两个小姐妹来,一个叫梁素功,一个叫陈问寒。她们并非公侯贵族小姐,而是京中两间书画铺子的小姐。
这两人都从小受家学熏陶,对书画极有见地,自己的画功也不错。要是女子也能考画院,按照隆昌县主的说法,这两人绝对早就当上画师了。可现实是梁素功打算继承家业,而陈问寒打算出家。因为陈问寒家兄弟很多,她爹打算将书画铺子交给至今也没考上秀才的三哥继承。
哈哈,太棒了!这是两个现成的学徒!瑶光两眼放光,问她们,“二十五日起,我便要去丰荣公主的明月道院,开始为她的东西两殿画壁画,你们可愿随我一同去?”
梁陈两人互视一眼,大声道:“愿意!”
第118章 明月
韩瑶光……不应该说韩玄玑——大周景和五年二月二十日,韩玄玑在大周皇家画院中与画院画师们的这场以敌意开始以友爱结束的论战被称为“桂仙画论”。
此后凡入画院者正式讲堂第一课必然会提到这场关于绘画技法、理念的论战。在这一天当世丹青名家黄太昌、李友邦、楚蔚然等与韩玄玑就传统画法对题材的构思绘画所使用的材料优劣等进行了将近一天的探讨,对大周艺术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催生出许多新流派。
其时与会的还有许多当时尚未成名的年轻画家其中成就最著者有后来大周第一位入画院的女画师梁素功,她此后专攻人物花鸟风格鲜丽明艳,被后世称为极意派。此外还有开创朦胧派山水画的青山道人开创向心派的陈问寒,以及后来成为画院首座的向白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正文完了这些人都还没成名依旧在给韩瑶光打下手呢。尤其是可怜的向白驹。因为是男的所以他一直不大受玄玑道长待见只能每月一次的画院研讨会上才能冲到讲台上问玄玑道长几句话从来没能单独拜会过。即使主动跑到当时玄玑道长绘制壁画的明月道院求当学徒、当义工,道长照样将他拒之门外。
向白驹当上画院首座后还屡屡悲叹,说自己没能开宗立派都是因为玄玑道长搞性别歧视。
其实,他错怪韩瑶光了。
韩瑶光从小到大上的都是男女混校她并不觉得男女同学就会怎么样了,再说了,即使在大周,真要是男女同学搞出什么了,那还能结婚呢,结婚了还能和离呢。
几次三番令人将向白驹拒之于明月道院门外的,不是韩瑶光,而是丰荣公主。
而且,丰荣公主的护卫可不只是将他拒之门外,是将他用木棍叉起来,捆成螃蟹,搁在马背上走出个四五里扔在地上叫他滚蛋。
至于丰荣公主为什么对明月道院防守得这么严密,呵呵。
与正文无关的番外剧透到此为止。
在大周,为寺院道观画壁画,尤其画的是宗教画,是要提前占卜求问吉期的。开工那日还要额外做一场仪式,焚香祝祷,上告于天,希望一切顺利。
大周京都在二月底依旧挺冷的,许多背阴的地方残雪未消。春寒尚且料峭,瑶光便去了明月道院。
她从京城回来后,辞别了老郡主,将山上的产业和店铺交给薛娘子打理,只带了竹叶和两个粗使婆子,开工前一天便到了丰荣公主处。
隆昌郡主和梁素功、陈问寒相约一起也到了。
梁素功和陈问寒还各自从家中带了几个通晓绘画的女孩子,或是家中亲友的女儿,或是不出名画师的女儿,共有五人。这五人在绘画上无论天赋或是功底都与梁陈两人相差甚远,但做些研磨颜料,混合胶泥,以及勾墨线、上底色等打下手的活儿,绰绰有余。
此外,丰荣公主还早请了一个专为寺院画壁画、廊檐梁画的匠人班子。
开工那日,众人先完成了仪式,之后,在丰荣公主主持下,隆昌郡主、梁素功、陈问寒三人正式拜瑶光为师。
瑶光早就计划好了工程步骤,先由她带着学徒将草稿画在墙壁上,然后她来画人物的脸部和手,衣饰部分由她带着三个学徒来画,她画一部分,剩下的交给徒弟们画,至于祥云、流水、雾霭、树木山石等等背景则由她示范一个,剩下的归徒弟和大工们。匠人班子负责给背景上色。
因为瑶光带着一帮小姐,其中还有隆昌郡主,所以丰荣公主在瑶光的建议下,着人做了几个摺扇纱屏,屏下带着轮子,可以到处移动,韩大师教小姐们画画的时候,用屏风将工匠们给挡住,他们就在屏风内干他们的活儿,小姐们在屏风外自由活动。
瑶光对于这种说不清究竟是基于性别还是阶级所做的隔离其实有些无奈,但若是她不建议做活动屏风,丰荣公主便会派许多年老的嬷嬷们来现场围成一圈。领教过一次后她深觉场面极为尴尬,所以就随公主去吧。
有了三个学徒,五个大工,瑶光的壁画进展速度比她当初给土地庙或是碧水江汀画画时要快得多了。
教学相长,她现场教了之后,三个学徒就能立即上手实践,她再一旁指导。
画了几天之后,瑶光发现梁素功悟性最高,陈问寒虽不略有不及,但也不差了,而且她还比其他人都用功刻苦,隆昌郡主呢,悟性和基本功都不逊于这两人,但就是出身太好了,有太多事情让她分心。
眼看就是三月了,去年这个时候,瑶光也在积极准备踏青,隆昌郡主比元康郡主还要小几岁,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今天听说谁谁家开了什么赏花宴,明天谁谁请了诗社,隔几天又有谁谁组织去郊外行宫跑马,就算她能忍住不去,心思也发散了。
瑶光看在眼里,但也不提点她。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尤其是画画儿这个事,隆昌郡主天赋和热情都是有的,但她和梁、陈两人这种憋着一股劲要出人头地的孩子不一样。她也会有所成,但只怕成名会比梁陈两人晚个差不多十年。瑶光觉得,造就一个艺术家独特风格的,是个人的人生轨迹。人生中所经历的、体会的不同,在作品中表现出的自然也不同。就让隆昌郡主自然生长吧。她就是年轻爱玩,又有条件跟最优秀的人玩,那就让她玩吧,反正这个时代又没高考艺考。
隔了几日,瑶光宣布今天休息一天,她要带着大家出去踏青写生。刚好,她们不在的时候,工匠们可以将两壁已完成的部分仔细上背景色。
丰荣公主的道院占地颇大,后院有一座小山,半坡上还有一块可以跑马、打马球的地,遥遥能看到山下一块块农田。
瑶光教女孩子们用碳条笔速写时,看到远处田间有一群小孩子在放风筝,赶紧进行现场教学,“人物动态要画的传神,必先了解人体结构,为什么前人评大画家仇十洲的人物神清骨秀?因为他画的时候知道人的骨骼筋腱是如何动作的……”
说到这个瑶光可太想吐槽了,她淘来的那些什么本子都是啥水平啊!唉,还挺贵的。一个个的,人物不论男女都是大肚子,怀疑是不是穿到清朝的高发际线,那腿那胳膊能那么放的话早骨折了吧?无趣。无趣之至。
她正讲要画好人物一定要对人体解剖有所了解,丰荣公主身边的侍女珂珂骑着一匹小红马奔来,隔着几丈远跳下马鞍,快步走来对瑶光等人一拜,“韩道长,公主命我请您回道观,说您有访客。”
瑶光一怔,我的访客?会是谁呢?
她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也没忘给学生们布置作业,“每人画最少五幅人物速写,每张上面不少于三个人,要动作不同。”
丰荣公主长居的齐云道院距离明月道院不远,她在两个道院之间的竹林中打通了一条甬道,修了几个凉亭,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水池,据说池中种了许多莲花,今年夏季就能看到了。
瑶光随着珂珂去了竹林,远远瞧见丰荣公主和一个道士在竹亭中说话,还未走近就知道那是谁了。
定寻。
丰荣公主见了瑶光,笑道:“我还有事,你们自在说话吧。”
定寻向公主施了一礼。
丰荣公主走远了,瑶光才惊喜地跟定寻打招呼:“万万没想到你会找来这儿看我。”
定寻脸微微一红,随口说,“不敢,不敢。”然后立即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无奈笑了。
瑶光也笑了,“我一向口无遮拦,且常常词不达意,道友莫怪。”
定寻脸又一红,“不怪,不怪。”
瑶光说:“你去画院看到我画的安慈太后圣像了么?”
定寻颔首,“自然看了。你画得很好。当得头筹。”
瑶光郑重向他行个礼,“还要多谢你。几次三番……”如果不是你讲了自己身世,我恐怕至今无法画出让我自己满意的安慈太后。
定寻急忙还了一礼,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说,“岂敢受你的谢,我看了那画像,也想起自己生母。唉,我那时实在年幼,已记不清母亲模样,但看了你的画……如此,我还要谢你呢。”
瑶光听他语气诚恳,其中大有孺慕之情,这时林中忽然一阵清风,将周遭竹叶吹得窸窸窣窣,她忽然想起忘了是谁说的“我想母亲在梦中,母亲想我一阵风”,不由也感到黯然。
两人静静相对一会儿,瑶光问定寻,“你看来和丰荣公主相熟?”他向丰荣公主所执是子侄礼。
定寻微笑,“她与我师父相熟。”
瑶光不再追问此事。她想起定寻曾说,自己这次应征说不定就能招到学徒,还果真如此,便挺高兴地跟他说起新收的三个徒弟的事,尤其是梁素功,她颇为她惋惜,“可惜女子也无法去考画院,不然的话,梁素功一定榜上有名。”
定寻道:“玄玑道长现在威名远播,连画院黄首座都对你拜服了,你若上疏,没准朝廷真能从此招女画师呢。”虽然他说前两句的时候眼含笑意,语气也带点戏谑,瑶光不由看着他笑,但却不觉得他叫她上疏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认真想了想,既然太乐府向来有女官,宫中也有宫尚、宫正等女官,皇家画院也是为皇庭服务的,为什么不能有女画师呢?
她问定寻,“还想请教道友,大周画院是怎么考的?可有规定女子不能参加考试?”
这还真问对人了,定寻对大周律法和历史都很熟悉,先概括地讲了讲大周画院的历史,又重点提了穆宗大圣皇帝的办学方针。
瑶光听出了他的暗示,越发觉得上疏请奏画院招收女画师也许真的可以,她笑道,“唉,我常遗憾,不能见穆宗大圣皇帝一面。”
定寻眉间微微一皱,“哦?为什么?愿闻其详。”他说着用袍袖掸了掸亭中凳子上的灰,做个手势请瑶光坐下。
瑶光和他相对而坐,道:“您大约是知道我的事的。我侥幸活命,但醒来后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
她刚说到这儿,就见定寻挑了挑右眉,对她轻笑道:“是么?”
第119章 身非常定
瑶光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猛跳了几下,不由自主盯着定寻。你……莫非你在怀疑什么?
定寻这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和煦神态似乎刚才那挑眉一笑间的不信和质疑并不曾存在过他温柔对她一笑“无事你先讲。”
瑶光稳住心神,继续说道:“总之……太妃为我请了薛宫正做老师,事无钜细重新教我。讲到大周历史穆宗皇帝事迹时,我是真心尊敬他。”
定寻轻笑“言外之意,其他的皇帝你并非真心尊重。”
瑶光歪头对皱皱鼻子,老铁,就算你是入党积极分子还能每个党书记你都超尊敬、超崇拜咋的?
两人相视了然一笑。
定寻道:“那你说来听听为什么真心尊敬穆宗皇帝。”
瑶光道:“穆宗皇帝从小体弱继位时尚未到弱冠之年各地藩王颇有不臣之心,他收拢权力,把他的那些叔叔堂兄都制服了这也罢了,到此为止只能说是个颇能干的皇帝。我所敬佩的,他是位真正懂得爱民的皇帝。他宣布凡令女儿缠足者终身不得入仕,自此,缠足陋习才绝迹了。”
定寻很是为开国大帝不服气,抚案道:“开国大帝还连发六道御令禁止缠足呢!”
瑶光“噗”地一声笑了,给定寻一个“咱老哥俩私下说说就成”的眼神,“道友,敢问开国时我大周有多少人口?到了穆宗时,又有多少人口?”
定寻正色答:“我大周开国时,历经连年战乱,十室九空,确有其事。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大约一千万。到了穆宗登基时,人口已翻了两番还多,其中还有许多藩王隐瞒人口土地,穆宗皇帝在位三十三年,到了他晚年,全国登记在册的人口已达四千万,国库中的铜钱常年不用,竟有不少烂掉的。他实实在在是位中兴之主。”
瑶光笑了,“是啊。开国大帝时,因为人口不足,到处都是荒地。就连京郊的村子,白天都有狼闯进来。而缠足的女子,行走都难,又怎么能下地种田?开国大帝为了能使劳动力快速增加,不使荒地更多,必须立刻废止缠足。女孩子大约四五岁时开始缠足,如果不缠足,那么三五年后,她们长到八、九岁了,哪怕尚不能当成人的劳动力,也可以做很多农活了。我在绿柳庄住的时候,见过小孩子们也都下地帮忙的。而到了穆宗皇帝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那时,只有富户士绅,书香仕宦人家的女孩子才会缠足,以彰显其不用劳作的高贵身份,可以说,穆宗皇帝那道御令,正是针对这些有钱,想要做官,喜欢搞这些陋习以彰显臭架子的人的!你可想过,为什么?”
之前定寻对于大周历史游刃有余,这时终于被问住了,他瞠目片刻,问瑶光,“你觉得,是为什么?”
瑶光道,“因为,穆宗皇帝,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身为男子,自然不用缠足,他大可以说,这些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妹子弄成残废,关我屁事!但是他没有。他愿意去体察。不仅如此,他还会对弱者的痛苦感到共情。这太难得了。他可是皇帝——可以说,他是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他根本无须在意这些他一生都不会体会到的痛苦。但是,他会。他不仅同情弱者,还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她们。尽管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他为她们所做的这些事,他得不到任何回报,还只会受到朝臣的不满。这,就叫伟大。所以我尊重他,敬佩他。”
这番话把定寻说得愣了好久。
瑶光又传销教主上身了,给定寻洗脑,“纵观历史,缠足之风兴盛时,国运便不可挽救地一颓而不可起,君臣全沉溺于自大浮夸之中,直到被外敌踏破城门才仓皇醒来。为什么呢?”
定寻微微皱眉,瑶光解释道,“你想啊,仕宦之家的女子都成了残废,终身所到之地不过方寸院落,又能有什么见识?我再问你,启蒙教育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啊!可这么重要的启蒙,全由无见识,且凡事只会唯唯诺诺而已的女子承担了,那么,这些仕宦之家的继承人们又能有几个是英雄了得的?恐怕长大了也是一班唯唯诺诺之辈。唉,不管是朝政民生,还是上阵御敌,全是这种人,这国还能强的起来才怪呢!”
“这也还罢了,无知无识的小民争相效仿贵族女子缠足才是最伤国本的。你想想,本来能劳作的人口有一半变成残废了,国力怎能不衰落?我虽没去过金帐国和西域各国,但听说那里的女子都能上马挽弓的,家中男人出去游猎打仗时,女人便是一家之主,称为管家奶奶,统管家中一切事务,必要时还要带着家中大小人口、牲畜、细软逃跑呢!人家的管家奶奶这就像一位不上前线的将军。可你想想,纵观历史,真正能做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有几人?残废的将军只有孙膑一位。再看前朝虞朝,唉,金帐国大兵打到家门口了,缠足的女子连走路都走不快,逃跑都不行,更别提像管家奶奶一样带领家中子弟抗敌了。”
定寻不住点头。
瑶光又说,“所以你看,开国大帝虽有北伐之意,可始终不能,引为毕生憾事。自穆宗后,我大周国力强盛起来,德宗才北伐成功。你说,穆宗皇帝是不是很伟大?”
定寻稍微犹豫,又点了点头,“穆宗皇帝确实有远见。”
瑶光摇头道,“有远见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作为一个皇帝,或者说,要做一个好皇帝,‘有远见’只是必须的。没有远见,只怕早被大臣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她再次强调,“穆宗皇帝,是有仁心。他当得起‘大圣皇帝’之称。”
定寻愣怔了半晌,才缓缓笑了,对瑶光拱手道:“受教,受教。”
瑶光得意一笑,还个礼。
定寻略一沉吟,又问,“依你看,究竟为何会兴起女子缠足之风呢?我虽没见过缠足女子,但曾在医书中见过描述,想像之下,当真可怖可怕,为什么会有人趋之若鹜呢?”他话音未落,脸又一红。
瑶光猜测定寻道友大约是想到前朝还有位酷爱寻花问柳的诗人还写了本《品花录》,说的是如何欣赏女子小脚之美,还说到青楼中用女子小脚当酒杯的……呕。
不过,既然定寻道友你都问出这种问题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瑶光问他,“你听说过‘捶驴’么?”
“愿闻其详。”
“不少公驴子生性倔强,你拉它向东,它非要往西,你让它驮玉米棉花,它尥蹶子把货物都摔下来,你要它拉磨,它总停下来,而你又不能一直看着它时不时用鞭子抽它,那这时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
“捶了它。”瑶光怪笑一下,“乡间谓之‘捶犟驴’。将公驴子捆了前后腿,再用削尖的木棒套上绳套,将驴子脖子、前腿、后腿各自固定在地上,捶驴之人拿一只木锤,将驴子的子孙袋一锤一锤敲烂,捶一下,喊‘叫你还犟不犟’。捶过之后,驴子便会温顺了,指东绝不往西,被鞭打也不会尥蹶子。”
定寻听得脸色更白了点,瑶光苍凉一笑,“道友,你还不明白为何有人叫女子缠足么?就是捶驴呀。这种折磨都忍受过去了,还能活下来,那么以后再遇到什么折磨,都不会也不敢反抗了,只会一概忍受。就和骟马、捶驴一样。从此,女人就被‘驯服’了,被捶扁了,被阉割了,虽然仍具人形,但却是次一等的生物了,可做牲口,任劳任怨。唯一不同的是,她们被阉割的,乃是追求独立的能力与精神,她们保留着生育的能力,从此被看重的,也只有生育的能力。”
定寻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你这些想法,是你在中炭毒侥幸生还后想到的,还是……”他看向瑶光,微微含笑,“从你的世界带来的?”
定寻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柔和,可他最后这句话,听在瑶光耳中却像霹雳一般。
果然!
果然他方才那个眼神我没有看错。他早就对我起了疑心。
我该怎么办?
是要耍赖,还是要……承认?
瑶光看着定寻,一再犹豫,最后苦笑,我这样的犹豫,其实已经给了他答案,我还隐藏什么?
她正视着定寻,微笑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定寻对她的坦然似乎并不意外,“说实话么?第一次听你说话时就有猜测。但要说坚信、确认,是上次在碧水江汀,你请我去看修改好的壁画时。细想起来,各种破绽太多了。”
瑶光不知作何感想,轻吁口气苦笑:“愿闻其详。还有,既然你早就看出我……你不会对厌恶我害怕我么?”
定寻十分坚定地摇头,“我为何要怕?”
竹林外又传来一阵清风,竹叶婆娑。
“梦中仙人授笔之说,画院的人无一肯信。我自然也一样。你在和黄首座等人讲论时说,这些想法是受韩国公子所留海外奇书中所见启发,自己试着探索的,大多人可能觉得你家学渊源,韩尚书又是书法家,你的外祖家也曾出过许多雅善丹青之人,你天赋如此,又向来有奇思,故此多多少少还是信的。可我——”定寻又对瑶光笑了,“我却知道,你连字都写得与小童无异。”
瑶□□恼道:“你上次还说我写得工整呢!”
定寻不理她这茬,继续说他是怎么瞧出破绽的,“况且,我为了建穹顶,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韩国公子各种遗物遗录,他最喜欢的是航海与探险,对于书画,几乎从无涉猎,又怎么会收集关于书画的海外奇书?还有,你所写的三剑客与兰西英雄传,其中风俗人情与大周、与当世所知各国都大异,却前后紧密,无一疏漏,可你曾说,自己写的原稿文白夹杂,有许多语意不通顺之处需要老郡主修改,这才能交给女先儿再编成书,由此可见,兰西国是真有的,拿破仑怕是也真有其人。”
定寻同学的推理能力,强。但是特喵的好扎心啊!最后那几句话,说白了是啥呢,你写文写得这么烂,显然是个三流写手,但是文里的国家、宗教、军队、□□势等等设定却这么详细具体,呵呵哒,你不是抄袭的就是穿越啊!
瑶光无奈摇头,捂着心口,“吾心痛甚。”
定寻哈哈一笑,“那你是从兰西国来的么?”
瑶光说不是,“我四海为家。但确实在兰西国住过近十年。”
定寻望着她一会儿,拱手问道:“敢问贵庚?”
瑶光皱皱眉,也拱手,“道友,你贵庚?叫什么名字?仙乡何处?你也从未跟我说过呀。”
定寻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渐渐化为淡淡的惆怅,“你说的是。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他拂袖在自己身前虚画一下,“连同这具肉身,都非常定之物,又何必执着于其他的呢?”
瑶光望着他看了半天,几次张口欲言,最后,也只是莞尔一笑。
第120章 原来是你
定寻和瑶光罗里吧嗦说了半天两人从穆宗皇帝说到捶驴,又从宇宙世界其实是佛教用语说到下一次书法作业什么时候交。
不知不觉夕阳斜照苍苔竹林间晚风泠泠。
定寻这才想起来此行目的“我朋友别墅那座藏书楼建成了。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去看看。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得闲。”
瑶光算了算工程进度“七日后吧。”
定寻起身告辞,“如此,七日后我来请你。”
瑶光道:“不用这么多礼还叫你专门来一趟,你不拘叫谁来领个路就行了我也不会带很多人去,更不会坐什么马车轿子我和我的徒弟竹叶骑马就行了。”
定寻想到她从前说过的话,笑笑便答应了。
讲定之后,定寻并没和丰荣公主告辞直接出了竹林侧门便走了。
瑶光微觉奇怪定寻却说早已和丰荣公主讲过了不便再去叨扰。
隔着几竿翠竹隐隐能看到定寻和他的几位侍从一起上了马迤逦而去。这一次,黑铁塔高立臣并没跟着来。
瑶光叫来侯在竹林甬道边上的竹叶,小声问她“你在这里站了许久,可曾看清园子外的那些人?”
竹叶仔细想了想“共有七个人,有人带着两匹马,看打扮嘛,倒是看起来和高先生差不多。只是其中有一位穿玉色湖缎鹤氅的,年纪颇轻,但似乎所有人都有些怕他。”
“怕他?”
竹叶踌躇,“娘子,因为隔得远,我也听不真切他们说什么,瞎猜的,但我看其余人之间都有说话,却不怎么对那个人说,但他们显见并不是孤立他,跟他说话时都要行礼的。”显然不仅尊卑有别,众人还都给敬畏此人。
瑶光又问,“那人长什么模样?”
她只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竹叶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瑶光一愣,嘻嘻笑了,“是个俊俏郎君?”
竹叶红着脸点点头。
瑶光逗小姑娘,“有多俊啊?比端王殿下如何?比定寻道长如何?”
竹叶强忍着羞意,一本正经地说:“依我浅见,不相伯仲。”
瑶光怪叫,“哎唷!那我亏大了!没看见!连背影都没看见!唉,亏大了亏大了。”她又逗竹叶,“那你给细说说,那郎君长得什么样啊?鼻梁高不高啊?”
竹叶尽其所能描述了一番,但瑶光觉着,这只能说是各花入个眼,每个人审美偏好不同。她真不觉得眼睛没有端王大,鼻梁没有定寻高的能英俊到哪儿去。
两人一路调笑着到了丰荣公主那儿,小姑娘们都回来了。她们还挺自觉,都认真画了人物速写,隆昌郡主还给公主的侍女珂珂画了素描。
丰荣公主和老郡主差不多的脾气,很喜欢和漂亮年轻人在一起吃饭说话,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每到三餐时,总是热热闹闹。
吃过晚饭,众人移步至起居室,瑶光给学生们一一点评作业,然后留下和丰荣公主说话。
丰荣公主今晚看她时总是带着点捉摸不透的意味,瑶光猜测她大约是搞不清楚定寻跟她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不过,既然丰荣公主能忍住不问,她也没必要说。
瑶光留下,是想向公主请教该如何上疏。
丰荣公主愣了愣,神情古怪,变了几变才笑着解释了,然后道,“你不若写好奏疏后,给你师父先过过目,若她老人家首肯,叫我们一起联名,那就多了几分把握了。”
瑶光谢过公主,回房咬笔杆去了。
她上次道初试时胡乱写那篇东西果然没人看见,考试结果一周多前已经公布,薛娘子榜上有名,现在是名正式道士了,她理所当然名落孙山。
上次是激情创作,瞎几把写的,这次可要结合时事,认认真真写。
瑶光拿出当年写高考作文的那股劲儿,先写好白话文稿,再吭吭哧哧改成文言,避免不了文白夹杂语句不通,想要旁征博引,那也是肯定做不到的。
写了两天,她总算比较满意,又虚心向隆昌郡主请教,请人家帮她修改了一些句子,才又仔细誊写了一遍,放在信中请丰荣公主的信使送去灵慧祠给薛娘子,顺便问问师父如何,山上如何,再请她们参详参详。
信使当天便回来了。薛娘子不愧出身于大学问家,经她修改后,瑶光这篇奏疏现在绝对能被收录在高考范文集里了。
瑶光又誊写了一遍,准备去参观定寻盖的藏书楼时请他再掌掌眼。
到了约好那日,瑶光将学徒们安排好,拜辞了丰荣公主,带着竹叶跟来接她的高立臣一起出了齐云道院。
这时已是三月中,春光正好。
从齐云道院向西而行,一路上颇多田地农庄,许多院落气势颇大,其中还能远远看到有宝塔殿堂,形制与佛寺有几分像。
瑶光不由好奇,高立臣解释说,这里这一大片地原是虞朝齐云寺旧址,齐云寺是虞朝皇家寺院,曾有几位皇帝晚年逊位后便在此剃度修行。数百年来几经扩建,飞檐斗栱,亭台楼榭,鳞次栉比,寺院后还有历代高僧圆寂后存放舍利的佛塔,共有上千座,可惜,原先的塔林、佛殿、楼阁等等早在战火中毁成瓦砾,幸存的碑石砖瓦,也早被周围的村民扛回家盖房子了。
本朝定都之后,渐渐有些京中富贵人家觉得,寺虽然毁了,灵气佛光仍在,便陆陆续续在附近买了地,自己建个小别院,其中修上佛堂宝塔经阁之类,一来是向佛向善,二来,也很风雅。齐云道院是昭宗的一位公主出家后所建,也因此得名。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多时到了定寻那朋友的别墅。
打眼一看,这别墅跟这一路所见的院落相比极不起眼,也很小,唯一的好处就是背山面水,风景不错,也无闲人能窥探。
院子外墙是青瓦油壁,朱红院门,上面挂个牌匾,只写着“近芳园”三字。瞧来普普通通。
等进了院子,倒觉得有些趣味了。园子地方虽小,但设计颇多巧思,和老郡主的灵慧祠花园很有共通之处,皆是因势就型,依山而建,引了一道活水在园中,九曲徘徊,园中移步换景,若无人指引,仿佛迷宫一样,转过蔷薇架,又见荷花池,每一处都有不同季节开花的花卉,显然这园子的主人知道地方不大,充分利用,随着不同季节植物花卉的变化,同一个角落的景致也会变化。
这园子也和一路上所见的那些别墅一样,中心建筑是一座佛殿和一塔,遥遥相对,不过,这塔和一路上所见的尖顶宝塔有些不同,塔顶仿佛一朵倒扣的八瓣花朵,花瓣的尖端上翘,全以红色瓦片而建,呈十五度的微微圆弧,翼然而起,尖端各挂着一串铁马铜铃,被风一吹,叮叮作响,每两片花瓣之间镶了一道金色琉璃瓦棱,八道金色瓦棱汇聚在一起,仿若花朵的花萼茎梗,上有棱角,远看如同玫瑰花茎上的小刺,最尖端是金色铜柱,顶上有一颗火焰珠。这就是避雷针了。
这座“塔”并不高,八角形,从外看大约有七层,每层之间有一道汉白玉石头装饰的边,八面各有一个小窗,但仔细一看,就会发觉倘若真有七层,那么这塔的每一层大约只有成人腰间那么高。
瑶光心想,这一定就是定寻所建的穹顶藏书楼了。
果然,还未走近,定寻已经来迎了。
瑶光上前笑道:“定寻道友。”他今天没做道士打扮,穿了件香色如意纹绣的翻领箭袖,腰悬美玉,十分儒雅,她不免多打量两眼,定寻回礼后微微一笑,做个手势,“请。”
瑶光好奇问,“你那朋友不在么?”
定寻笑道:“贵人事多。他恐怕连自己还有这么一所院落都忘了。”
哦。原来是大土豪。
她也不以为奇。她那位教她学会骑马的意大利小兄弟也有一群这样的忘性大的土豪朋友。
她随着定寻走进这小小的“宝塔”,四下一看,必须要赞叹一声内有乾坤,更惊人的是,定寻完全掌握了无支架穹顶建筑的精髓,并将之与传统的东方建筑艺术结合在一起了。
他设计的藏书楼其实只有两层,每层都极开阔,中间挑空,进来之后才发现穹顶之上原来还隐藏着一层小窗,不过被花瓣式的屋檐遮蔽住了。
所以这楼共有六十四个小窗子,暗合六十四卦象,虽然每个窗子都不过手抱大小,但因为数量多,所以楼内光线充足,又不会过分明亮,非常适合藏书。
和太清宫藏书楼一样,他没有用传统式的螺旋楼梯,两层楼上全是圣母百花大教堂顶层的式的回廊,东西南北四个正向各有一段梯子可以上下。
瑶光仰着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最高那层隐藏着的小窗,恍然道:“是你!魏公村土地庙,给他们修改了房顶的,是你!”
魏公村土地庙一面挨着山崖而建,每逢雨雪,山崖上的积水就会流到屋顶上,年深日久,屋顶腐坏了,积水把土地公塑像化成一团泥巴。后来有高人指点村民,干脆将屋顶腐朽掉的部分整个锯掉,开了个四四方方的天窗,再在其上加盖了一个斗笠似的新屋顶,两层屋顶之间通风透亮,像是在这个天窗上罩了个大斗笠,通风透气又光亮,雨雪也会被上一层屋檐挡着进不来。
这个小藏书楼的屋顶,也采用了这种方法,不过是将土地庙两层屋顶间的空隙改成了明瓦气窗。
当时瑶光和薛娘子看到土地庙的图纸时就惊叹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据村长说,当时此人并没有尺子之类的工具,只是凭着日影就计算好了新房顶应该盖成多大的。且不说建筑学上的造诣了,数学就很不错。
瑶光忍不住星星眼看定寻,“原来是你。”
定寻抚了一下左颊,笑道,“是啊。是我。”他抬头看看一片空白的穹顶,对瑶光微笑,“上一次是机缘巧合,这一次,我诚心请你画壁画,如何?”
瑶光用力点头,“必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