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藏书楼室内平面面积大约三四十平方现在还是空的,但可以想像装饰好了之后放上一排排的书架会是个十分惬意的去处。
和所有古代藏书之所一样它的一侧靠近水源。从东侧的窗子望出去能看到一个腰子形的小池塘,上有小石拱桥,引了活水。
瑶光非常欣赏的正是这一点。如果定寻照搬太清宫藏书楼或是她盖的天圆地方炉那么这个小藏书楼的样子将会和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传统的东方式园林讲究“不对称的对称”,不会像法国园林那样将花园设计成棋盘式的但同时也追求平衡之美,园中的佛堂和“塔”就是这种“不对称的对称”,定寻将无支架穹顶的建筑方法彻底化为已用了小藏书楼的无论是外表还是暗中切合八卦隐隐与佛堂分庭抗礼都是一种东方式的。
两人扶梯而上谈论了一会儿建筑与数学之美,定寻则比较好奇在这种高高的屋顶如何画壁画,怎么架梯子等等。
他已经识破她的身份瑶光与他说话时就少了许多顾忌,情不自禁跟他说起米大爷画西斯特礼拜堂壁画的事以及,她和她的老师在数百年后是如何想尽办法去修复大师画作的。
定寻听得十分神往,不禁看了看小藏书楼的屋顶,忽然间忧伤叹息道:“今日你我尽心竭力建楼画壁,他……唉,多半,还是会毁于战火,或是子孙不肖,无人修葺,被岁月沧桑侵蚀消融。”
瑶光噗嗤一笑,“唉,别说你这朋友的别墅了,就是当日阿房宫、铜雀台,今天又在哪里?”
不过,细说起来,东方古建筑少有传世,大约和建筑多是土木结构有关,雅典卫城可是和孔夫子差不多同时期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到了9012年依然矗立。
瑶光原以为定寻既然确认了她是从异世所来之人,会像端王一样对她的世界充满好奇,但今日谈起后发现,定寻并不觉得她的世界有什么了不起。
她实在有点不能接受,再次强调道:“在我的世界,医生能给病人换心,人们不仅能上九天,日行万里,还能到月亮上,至于千里之外可以闻声更是小事耳。”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呢?
定寻还真的挺淡定,“那又如何?人情冷暖依旧。别说是你的世界,就算神仙的仙界,我相信也会有烦恼有争斗。”
瑶光想了想,还真是。她的世界再牛逼,能克隆人了,又怎么样呢?但她仍不放弃,“难道,你不觉得人人平等更好么?”
定寻似乎觉得她的想法很幼稚,轻声笑了一下才反驳她,“韩国公子出海远征南洋诸岛国时,那里的人还是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甚至还将抓来的俘虏吃掉,他们可也是人人平等啊!再说,请问,什么叫与时俱进?我虽没去过你的世界,对那些飞舟、快车是如何造的更是一点也不明白,但想来,驱动它们的,绝对不可能是骡马,而是更快、更持久的能量,当天下随处都能使用这种能量时,自然就人人平等了,不然的话,很可能当个仁慈主人的庄仆,日子过得还比一个你所谓的‘自由人’要好呢。”
瑶光呆了半晌,拍额,“行行行,你说得有道理。”这定寻道长没学过高中政治课也没读过《资本论》,可人家说的不就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和人类社会的关系么?跟人家一比,我这个文科生简直像个体育生!
她想到体育生,突然一改颓丧,笑眯眯看着定寻,柔声道:“道友,我想求你一事。”
定寻微微一怔,充满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笑了,“你突然神态大异,说吧,所求何事?”
瑶光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利用美貌去“魅惑”定寻道友,结果立刻给人家当面揭穿,实在是……
她只好收起“魅惑”的笑容,正正经经行了个礼,“道友,我两次被你所救,非常敬佩你的武功,想求你教教我。”
瑶光一看定寻面露难色,赶紧补充道:“我也知道上乘武功要从小学起,我不奢望能练到多好,只求能够自保就行。”
她说完,殷殷切切看着定寻,盼他答应,可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你不需要学。丰荣公主广泰公主等都有身负武功的武婢,你和她们相熟,大可请教她们。何况,你一个斯文人,哪里用得着与人动手呢?随便学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拳法强身健体就好了。”
瑶光难掩失望,低声嘟囔道,“你难道就不是斯文人了?那你又为什么学武功呢?还学这么好?也是为了强身健体么?强身健体用得着玩飞剑么?”
定寻大约是没想到会被怼,还是五连招怼。他稍露诧异之色,愣愣地看了瑶光许久,又轻轻笑了,叹口气,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说,“我带你去这里的佛堂看看?噢,那里种了许多珍品牡丹,据说,有些品种就连广泰公主的白云观也没有。”说着满脸期盼看她。
瑶光不加掩饰地给他一个欢乐的假笑:“好啊!”
定寻无奈地摇摇头,两手向后一背,走在前面。
这园子的佛堂和藏书楼的“塔”秉承了一致的建筑风格,两座建筑之间铺着青石条道路,两旁种着松柏翠竹,并无开花的树木,直到佛堂之侧,才各自砌了一个汉白玉阑干的花池,里面争奇斗艳,开着各色牡丹花。
牡丹这花说来奇怪,世间凡花色极艳丽的花卉,大多不会太香,牡丹的花朵既大,又艳,但仍有种十分特别的香味,单取一支时香气幽微,可若一池盛放,清风徐来,隔着很远也能闻到。
未到近前,瑶光已经忍不住闭目深呼吸,欣赏这种难得的香气。
她闭着眼睛时,听到定寻在她身前两三步远的地方轻笑了一声,她急忙睁开眼,却只见他背手而行,肩背挺得笔直,每一步像是被尺子量着似的走的距离一致。
这里的牡丹品种确实很多,姹紫嫣红,争芳斗艳,确实如定寻所说有许多是极珍稀的品种,其中最罕见的一株名叫青玉,花瓣远看是白色,但到了花朵中心却渐渐呈现一种仿佛半透明青玉的浅绿色,花瓣层层叠叠,不下数十层,每一朵花都有海碗大小。
这种花色,即使在现代也极为罕见,瑶光驻足看了很久。
定寻大概是想给瑶光点补偿,轻声问她,“你喜欢这花么?待你回去时,我让高立臣采几支‘青玉’给你带回去插瓶。”
瑶光斜眼瞧他一眼,假笑道,“不了,不了!我一个斯文人,哪用得着呢?随便剪几支野花插就好了。再说了,这花这么难得,连广泰公主都没有的,我哪配得上呢。”
定寻哪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愣怔了足有两三句话时间,方才长长舒口气,讪讪把脸转向一边,随即又转回头,本来他还微微皱着眉,似乎想回怼她几句,不过,他和瑶光对视了没两下眉间也舒展了,嘴角也翘起来了,笑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你怎么配不上?”
瑶光也笑了,还没再说什么话,却见定寻掩着唇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颊耳朵脖子都红了。
瑶光吓了一跳,忙走近问,“你怎么了?”
定寻慌忙侧过身,以右手掩在脸前,左手轻摇几下,“无事!无事!咳咳!”他又咳了几声,才缓过劲儿,说,“刚才好像吸进了一片柳絮。”
如果定寻没说“柳絮”,大约瑶光真会以为他是突然吸入了什么异物咳嗽不止,不过嘛——来的这一路不是松柏就是竹子,哪有柳树啊!
这一说,就露了破绽了。
联想到“名花倾国两相欢”这诗的来由,瑶光猜着,定寻一定是自觉对女道士说了一句这样的诗实在不应该,故而又尴尬又羞愧又懊悔。
她故意狐疑地看看四周,“莫非……这松树到了春天也会飞絮?”
定寻一听,又猛烈地咳嗽几声,原本白玉般的脸都快变成红玛瑙了,面带微愠道:“我说是柳絮就是柳絮!”
瑶光咬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原来一向温煦自持的定寻道友也会有这种时候。
定寻冷着一张脸,一转身,甩了甩手,“我们去上柱香吧。”
瑶光在他身后憋笑。要是在平时,定寻这甩手肯定是广袖飘飘颇有仙气,可今天,他忘了自己穿的是箭袖啦!哈哈。
定寻上了几个台阶,才回过身,嗔视着瑶光道:“你既然要憋笑,就憋得好一点,还略微发出些许声响算怎么回事?”
瑶光如他所愿,哈哈笑了几声。
定寻闭目叹气摇头,不自觉地又甩了一下右手,甩完立即懊悔地“唉”了一声,瑶光笑得更响亮了。
她跟在定寻身后走进佛堂,见这里供的是一座木雕观音坐像。
这一路走来,园子虽然极具巧思,但所见建筑用材全都摒弃“奢华”,极力追求与周遭环境相配的自然,可这佛堂内的佛堂内的装饰却金碧辉煌,香案、供桌具以精美丝缎彩绣装饰,佛龛上挂着彩绣软缎彩幡,缀着五彩丝线做的流苏穗子,佛龛中观音像大约半人大小,坐在莲花座上,身披白底盘金绣莲花瓣斗篷,右手持杨柳枝,左手持玉净瓶,慈眉善目,意态安详。
定寻到香案前拈了香点燃,递给瑶光一支。按理说,两人都是道士,是不该拜观音的。但瑶光想,定寻道友这忧国忧民的入党积极分子,道行比我高深多了,他都不忌讳,我忌讳什么?我是一个连道初试都没过的假道士。
两人在堂前上了香,退后一步合手礼拜。
不过,瑶光悄悄睁开靠近定寻的那只眼睛,见他闭着双目,口唇微动,不知在默默祝祷什么。这里供的观音是杨枝观音,也就是药王观音,传说观音曾以杨枝洒净水,驱除瘟疫,想必,他求的是这个……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间,定寻不知是感觉到她在偷看他,还是想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睁开了眼睛。
瑶光这才觉得自己造型诡异,赶紧把左眼也睁开,眨巴了两下。
定寻看着她,神色柔和。
瑶光不明所以,但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对他一笑。
“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
“嗯?”改什么?瑶光有点迷惑。
定寻那双幽黑的眼睛里闪着一层柔和的光,“我教你。”
这时,远处塔顶铁马金铃叮叮轻响,一阵暖风裹挟着牡丹的香气悄然而来,吹动两人的鬓发袍角,而供桌香案上的桌围,香炉中袅袅青烟,佛龛上的彩幡流苏,也随之而动。
也许是刚才定寻引用了“名花倾国两相欢”,瑶光此刻不由想起了李太白写给杨贵妃的《清平调》中的另一句:春风拂槛露华浓。
定寻眼底那点笑意渐渐浮上来,越来越浓,终于再也隐藏不住,他弯起唇角,“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瑶光张了张口,反而说不出话,这时她又听到一阵檐铃叮当之声,她心中有个声音小声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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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渊源
两人从佛堂出来已到了午饭时间。
高立臣来报说在正堂设了席。
这别墅的正堂陈设古朴大方却不奢华富丽,一水花梨木家具墙上不见字画亦无瓶炉璎珞等物帘幕帐幔等物也皆非丝光纹绣之物看去十分朴素,但细看却知道是绢纺一类织物。堂上一座大理石山水座屏将厅堂隔开,转过之后便是一张极大的圆桌仆婢们早已准备了四荤四素八个大菜,小菜不可计数一色粉白细瓷,满满摆了一桌子待瑶光和定寻落座,几个侍女逐一揭开盅盖,一声不响向他们行了个礼退去。
瑶光想这一大群仆婢对定寻甚至高立臣都毕恭毕敬他这位朋友可真不赖御下甚严而且和定寻的关系也好得不寻常。
定寻叫高立臣为瑶光斟酒,高立臣便走过来提壶,将酒斟在小小的水晶杯中置于斗彩小盘上,再由竹叶递给瑶光。
繁文缛节十分啰嗦。
定寻见她微露不耐烦之意,笑道:“人已经够少了。”
瑶光想起曾经跟他说过自己一个普通坤道用不着仆婢成群,不由一笑。
定寻举杯敬酒,说是酬谢她教他穹顶建法。
瑶光道:“搞这么正式啊?要这么算可就没完没了啦,改一天我还要设宴谢你提醒我为安慈太后作画,再改一日,你再请我,谢我为你建的藏书楼画壁画,我再回请你,因为无你介绍,我断得不到这桩生意。这么下去,你我也不用做别的了,只整天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吧!”
定寻笑道,“有何不可?”说罢对高立臣摆摆手,“你带竹叶姑娘下去吧。不用管我们了,韩道长最烦时刻有人跟着。”竹叶听了掩口一笑,对瑶光定寻行个礼,跟黑铁塔去了。
可等这两人走了,定寻又踌躇道,“唉,早知如此,不该叫他们弄了这么多菜,又这么大的桌子,无人布菜。”
瑶光哈哈笑道:“可见你是一辈子给人伺候惯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想吃什么?我夹给你!再或者,以后你叫他们做个大转盘,菜肴放在上面,想吃哪一个,转到自己面前就行了!”
定寻自然没见过什么餐桌大转盘,问了几句,瑶光又发散思维,跟他讲起叶卡特琳娜大帝为了不让下人们见到她到底是和哪位情人吃饭,特意让人做的能从厨房直接升至餐厅的小型升降机型餐桌。
定寻对这位战斗民族的女大帝倒颇感兴趣,问了瑶光许多问题。
两人边吃边聊,再自斟自饮些西域来的葡萄酒,瑶光又跟定寻讲起兰西国的酒庄,她自己曾经就在南法买下一个酒庄,说起酿酒头头是道,定寻听得很是神往,言若有憾,“可惜,大周似乎并无地貌与你所说的酒庄相似之地。”
“谁说没有?张掖王的封地甘州就很类似啊。”虽然一个是丹霞地貌,一个是白垩土,但是两地维度基本一致。
定寻拊掌笑道,“对啊,当年汉武派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葡萄最早就种在那里。”
两人说到这里,都停住了,瑶光是想到了十七郎。这孩子去岁离京,先回甘州拜别父母,又随庐陵王去了庐州,现在还没回来呢。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了。
定寻轻声问,“你在想谁?”
瑶光一乐,“你为什么问我‘在想谁’,而不是‘在想什么’?”
定寻欲笑不笑,微微歪着头看了瑶光一会儿,“试问,谁会对‘某物’露出愧疚之意?”
瑶光叹口气,“我想到一位小友。我也并不是对他愧疚,而是……他受累于我,得罪了人。”
定寻轻轻“哦”了一声,举杯自饮,“那……他是冤枉的咯?”
瑶光又叹了口气,“是不是冤枉,如何衡量?以我的世界的标准,自然无愧于任何人,可以这里的标准,他百口莫辩,自觉羞愧,我也会遭人唾骂。”
定寻放下酒杯,“问心无愧即可,世上哪有一件事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都赞同呢?”
瑶光忽然多了些愁绪,端王应该快从陇西回来了吧?他真的会像他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吗?还是只做个表态,下次又故态复萌?
她摇摇头,叹道:“不说这些了。人生短暂,何必耽于情爱这一件事?”她取出她写的那封奏疏稿,请定寻再帮忙看看。
定寻读了前两句就笑道:“不知为道友捉刀者是何人?”
瑶光当然不瞒他,“就是薛娘子。你见过的。”
定寻轻轻“哦”了一声,点点头,“难怪。家学渊源。”
他看完奏疏,赞道:“我并无一处可增删之处。薛道友文采斐然,不逊男子。”言罢,他叹了口气,“可惜了。若是女子可为官,她至少能做个干吏。”
瑶光听他说“可惜”,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但一想,提议她上疏奏请画院招收女画师的也是定寻,便笑了,“你倒是挺赞成女子科考做官啊!”
定寻淡然一笑,“那又有什么用。就像骡马之力不可能做你说的飞机跑车的助力,就算现在改了律令,让女子去科考,能做官,能做一户之主,恐怕再过个百十来年,依旧难以成事。沉痾已久,怕是到时还有许多女子觉着‘我要这些做什么?科考、做官多累啊!我只想每日打扮得美美的,侍奉夫君,养育孩儿,逍遥自在’……”
他忽然抬眸看着瑶光,朝她头上所戴发冠看了几眼,“在你的世界,想来女子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更不会梳什么望仙髻、灵蛇髻之类的东西。”
瑶光哈哈大笑,“给你说对了!不仅如此,大多数男子也不蓄须。”她说着,用手指在自己下巴上勾了几下,斜眼对着定寻笑。
定寻脸一红,仰头朝天叹道,“你以为留那么一把大胡子好玩么?我也是出于无奈。”
瑶光半开玩笑:“怎么,难道你太极宫还有道士必须蓄须的规矩不成?”
定寻沉吟片刻说,“我师父定我继承时,许多人不服,还有人想抬我那位不成器的师兄出来争位子,几次三番要害我。唉,我留了胡子,不是能显得更老成持重些嘛,就是高立臣他们,恐怕也觉得跟着个老成些的主子能活得更久。”
瑶光一听,心中暗暗惊讶,“这太极宫,到底在哪儿呢?似乎并不在京城附近?”就一个道观观主之位也这般凶险?这观里天尊塑像是金的不成?
定寻微笑道,“确实不出名。太极宫原在垠州,也有二三百年历史,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道观,后来搬到京城,只是末流小道观,在城南青阳巷子,许多人叫它青阳观,你没听说过也不稀奇。”
瑶光忽然为定寻觉得有些难过,“这么一个小道观,也值得如此争斗?”她又急忙摆手,“我并不是说太极宫不好!我是说……你……”你值得更好的。而你这般人才,竟然会愿意屈就在这么个小道观?你为什么不去科考,不去做官呢?
唉,想也知道了,肯定是没良心爹和嫡母不让呗,晋江多少宅斗文都写尽了。
这么一想,定寻还真是不一般,受了这么多磨难还能保持一颗入党积极分子的心,忧国忧民呢。换了是她,没准早就去报复社会了。
定寻哪能看不出她脑补了什么,抿唇一笑,“你要骗人的时候也能装得滴水不漏,可有时候又……唉,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他垂下眼帘,笑得有几分萧瑟,“我起初并没想继承道观,原以为,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天高地远,当个小主事就好,谁知道,有些事你不想争也是不行的,你不想争,旁人为了争权,也要害你。哪怕素日与你无怨也……”他长叹一声,“那位扶我师兄争位的主事,在我小时候还教过我读书写字……”
他闭目挥一挥手,像是要把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挥去,“唉,不说这些了。”
瑶光这时挺后悔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忙起身道,“我们去采牡丹。”
定寻笑道:“你刚才不是说不要么?”
瑶光笑意盈盈看着定寻,低声说,“那时候我是不想要,现在嘛……我想要了。”
定寻不知是因为喝了点小酒,还是本身就是容易激动的人,被瑶光这么一撩,连脸带脖子都红了,他咳嗽一声站起身,又想习惯性地甩袖子,再次被今天穿的箭袖给击垮了,只得无奈摇头走到门口,再回头停步,等着瑶光跟上来。
瑶光仍不肯放过他,慢慢地走过来,眼波欲流,语笑嫣然,“那你呢?我第一次求你时,对你一笑,你就吓得后退,现在你又等着我?”
定寻这时面色如微醺,笑得如沐春风,也像她一样低声道,“孰真孰假,我倒还能分得出。”
这天傍晚瑶光回到齐云道院见丰荣公主,借花献佛,送给她一束深紫色的牡丹。
丰荣公主见了牡丹十分高兴,忙叫人插在瓶中,在灯下欣赏一番,吟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吟罢,看了瑶光片刻,笑道,“多谢你啦。”
瑶光回来时公主她们已经用过了晚膳,这时又吩咐人用留下的一罐鸡汤煮些龙须面拿来,要瑶光留在这儿吃了再走。
丰荣公主得知瑶光接下了给藏书楼画穹顶壁画的活儿,“那很好啊。但是你若回你师父要在外男庄园画画,怕是有些不妥,这样吧,我写封信跟她说,我的一位朋友见了明月道院的画,特意通过我请了你去画,你仍旧住在我这里,两相便宜。如何?”
瑶光微笑婉拒,“其实此事早在我来明月道院画壁画之前我就跟师父提过的。她当时就同意了。倒也不用再说什么了。”
今天定寻得知丰荣公主欲使老郡主出马联合宗室公主联名上书请奏画院招收女画师,就说不妥。公主们上一次联名上书,还是韩国公子他老娘昭阳公主干的,当时是为了给大周公主们争取出家后私生子女的继承权。公主们联名上书,且不说朝臣们作何感想,画院的人就会觉得这是仗势欺人,如果同意了,岂非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了清高名声,画院的人一定会带头反对,到时,谁还会理会你奏疏里讲的有没有道理,大周是否真有才华不容掩没的女画师?
瑶光顿时清醒过来,奏疏之事,对她来说是争取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女艺术家的合法生存权,至关重要,可对公主们来说,只是个刷声望的机会。
丰荣公主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恼,“难道你要住在那园子里么?孤男寡女共处一隅,不大好吧?”
瑶光装傻,故作惊奇道:“怎么是孤男寡女呢?我自然要带上徒弟们去的,不然谁给我打下手?我还想向公主借油壁班子的匠人呢。”
丰荣公主抿了抿嘴儿,“说什么借呀,他们又不是我的仆人,完工后有了新活计,自然是乐意的。还有,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姑姑’就好。”她笑着携了瑶光的手坐在炕上,叫侍女珂珂,“去把我那只首饰匣子拿来。”
不一会儿珂珂取来一只用极大的整片珠贝壳镂雕的首饰盒,内镶犀角。
盒子这样华贵,瑶光猜测里面一定装着什么珠光宝气的首饰,没想到打开来,里面是一支样式古拙的木雕手环,乌沉沉的。这手环的样子不起眼,但盒子一打开,顿时异香扑鼻,仿佛玫瑰,但又更有一种勾人的沉郁香味。
丰荣公主将手环取出来,亲手戴在瑶光手腕上,“这东西,说起来和你也有些渊源。它是从前韩国公子下南洋时去的一个小岛国上得来的,大约是沉水香龙涎香一类的香料,那里的岛主将一块木料便献给了韩国公子,说放在枕边可以宁神养息,他回国途中发现这木头余香悠远,置于枕席上可留香数日,便在船上将木头雕成了一支手环,送给了佳荣公主,以作定情之物。”
瑶光心中一动,这位佳荣公主,是否就是当年韩国公子欲赠珍珠衫的那位表妹?
丰荣公主叹道:“可惜造化弄人,佳荣公主后来出家了,就在齐云寺原址盖了这齐云道院。这东西,几经周折到了我手中。”
“你为我画壁画,我很是承情,思来想去,只有这个东西能略表我的心意,你可不要拒绝。”丰荣公主笑着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手环,打磨得极光滑的乌木环就在瑶光白皙的手腕上滴溜溜转起圈。
丰荣公主又笑,“哎呀,也只有你这般肤如凝脂的美人才配得这宝环,这东西我戴上了,涩得一动不会动。唉,白乐天《长恨歌》中说杨玉环‘温泉水滑洗凝脂’,想来,当年太真肌肤大概就如你这样吧!”说着,她又掩着唇角笑了,目光中似有深意。
瑶光微觉怪异,丰荣公主今晚两次提到关于杨玉环的诗句,每次都会眼含深意地看看她,那表情虽然稍纵即逝,但其中怀着的,可不是什么好意。大有看热闹的八卦劲儿头。
为什么?
第123章 传功
定寻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答应了瑶光教她武功就真地认真教起来。
但要瑶光说,他教武功的方法和教书法时的函授差不了太多。每隔五到七天他会提前让高立臣通知她在近芳园集合。传功和练习的地点就在佛堂偏殿中。
第一课是传授口诀说的是如何呼吸,如何运力,如何冥想打坐打坐时在心中意想佛光——说到这个瑶光必须得吐槽,定寻是道士练的功夫却是佛家的。问起来,他只说是家传功夫就这样子,再说了,红莲白藕清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
瑶光不免又要吐槽这不对呀?既然是你家传功夫那更不该是佛家功夫了呀!难道……你家祖上有谁当和尚了?呃然后又还俗了?嗯,难怪你要在佛堂授课呀。
定寻没法回答,就恼怒起来“先前我亲自教过两个徒弟,谁也没你这么多话!修习武功最忌分心,轻则练岔了气抽筋腹痛,重则走火入魔半身不遂。我看,为保性命,你还是算了吧。”言毕拂袖而去。
吓得瑶光再不敢吐槽了。
她赶快按他说的口诀在蒲团上坐好,五心向天,闭目凝神,吞吐呼吸。她做了一会儿,倒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只觉得听觉更敏锐了些,感到定寻回来了,就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看着她。
定寻见她学乖了,就接着教她如何意想佛光。
意想时,要先内视体息,在想像中收纳身体各种微小的光亮,配合呼吸方法将之聚成一团。他刚才所教的呼吸方法在瑶光看来和瑜伽中的许多呼吸方法有相似之处。她练过许多年瑜伽,很快便能找到法门,成功在脑海中想像有一团光团,随着呼吸变大变小,变明亮或是变黯淡。
这节课就到此为止了。
定寻叫瑶光回去后自行练习,下次再来授课时根据进度教学。他还叮嘱,口诀只能由口传耳,绝不能以纸笔记录。此外,若是吐纳打坐时看到异象,或是感到周身热、冷,或有浮空之感,都是正常的,只要继续呼吸就行了,不必大惊小怪。瑶光自然一一答应。
七天之后,两人重聚在近芳园,定寻先叫瑶光背诵了一遍口诀,再让她逐句解释,确认无误后才叫她逐一演示呼吸的法门。
瑶光正在意想光团时,定寻轻声问,“你所见佛光有多大?是如米珠?还是如雀卵?”
瑶光答到:“最大的时候比我的头还要大呢,最小的时候,大约和一粒煮熟的鸡蛋黄差不多。”
定寻严肃地命令道:“收气。凝神。睁眼。”
瑶光吓了一跳,急忙如他教授的口诀上那样先让想像中的光团回到了自己的眉心,这才睁开眼睛。
她见定寻脸上又是诧异,又是不解,不由有些心慌,“怎么了?”我已经走火入魔了?这么快?
定寻摇了摇头,在她对面的蒲团坐下,伸出右手,“把手给我。”
瑶光伸出手,定寻在她手腕上搭脉,闭上双眼,“你再像刚才那样意想佛光。”
瑶光依言做了,定寻松开她的手腕,疑惑道:“按说,就算禀赋极好,也要练了七八年才能有这样大小,可你意想时脉络稳健,气息流动也一无反常,莫非……是因为你天生神力?”
瑶光哈哈笑,“连你也知道我天生神力了?”
定寻斜睨她,一哂,“京城谁人不知,韩道长自称赤练仙子李莫愁,将前渤海侯家公子打成重伤后抛入稻田,扬长而去。哼,毫不将京畿军卫放在眼中。”
瑶光大笑之余还不忘向入党积极分子靠拢,“你哪里知道,我这是一片忠君之心!你想想,崔公子调戏我,你让陛下如何处理?按律抓了崔公子到京兆尹大堂上扒了裤子打一顿么?那太后脸上多不好看?况且那时崔家还没叛变呢。可不轻不重罚了他呢,我可是为安慈太后祈福的,陛下不免会自觉窝囊!我打了崔公子,既是惩恶,又替陛下出了口气,还不让他得罪太后,唉,天下还有如我一般善良又识大体的人么?”
定寻听得直挑眉,最后还是笑了,他好奇问,“你们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吗?”
瑶光笑道,“我原先也不这样,醒来后,才渐渐有的。有一次出游遇到一伙匪徒……”她隐去林九身份,大略讲了讲大开金手指反杀的事,“唉,你还说我用不着学这个,可你看,若是当日我有你三成功夫,哪里会吓得连生了几天的病?金手指这东西我总觉得不可靠,既然可以突然得到,说不准哪天又会莫名消失。我始终是信自己学来的本事才是谁也抢不走的。”
定寻目含赞许,“你有这个心,又有天赋,若肯下苦工,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有所成就。”
瑶光趁他这时看起来没那么严肃,赶紧又吐槽他家这功夫,“上次你说你家这功夫都是父子相传,你说会不会其实女子天生更适合练呢?女子练一天,顶的上男子练一年?唉,可惜了,你家原能出几个女子武术大师的。”
定寻顿时脸色不大好看了,气哼哼瞪瑶光一眼,“调息凝神,意想佛光,将光收束成珠,流珠徐徐,缓入鼻息,由左入,右出,循环三周,归入紫府。”
瑶光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老师说的做。
她现在虽然不上函授课了,可是老师一周就讲一次课,讲完只能自己练,然后下节课就要验收学习成果了。要是薛娘子教她经文什么的,她没准还偷个懒,但老师是定寻,她就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瞧不起。
何况,入门口诀上说了,一切武功都得先打根基,根基打好才能学外家功夫,说白了就是得先强身健体,把自己练得比较扛打了,才练如何攻击。
照这样子,打根基就要花多久时间呢。又没个同学能讨论一下,互相激励激励什么的。
要想练到她理想中的可以一人一马仗剑走天涯的程度,不知要等多久,怎么能不用功。
这次隔了五天,定寻又来授课。
头一天高立臣来通知时下起了小雨,淫雨霏霏,瞧着不像会很快天晴的样子。
瑶光有些担心,问他,“要是明天雨还不停,他会不会不来了?”
高立臣想了想,面露难色,“炼师,这可难说。总归……若是有变,我会来告诉您的。”
隔日依旧阴雨。
瑶光出门前丰荣公主劝她,“要是雨下大了怎么办?你乘马车去吧!”
瑶光十分坚定地穿上斗笠蓑衣,叫马夫牵来马,仍然骑马去了。她经历过林九那次的事,坚信下雨天骑马比乘马车安全。
快到近芳园时,远远看见高立臣打马过来,瑶光心里一沉,没想到,高立臣到了近前满脸带笑,“炼师安好!我家主人已经到了,叫我来迎您。”
一进大门,就见定寻提了一支雨伞从廊下走来,瑶光解下斗笠,抹一抹额前雨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定寻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他朝廊外如丝细雨看了一眼,对她笑道:“你能来,我怎么会不来?”他笑着朝她走,走到距离她面前四五步的地方突然停步,低下头,瑶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她的蓑衣此时还在滴水,水滴在她身前一步之处画了一个圈。
瑶光抬起头,看到定寻脸上是一副难以言说的神情,似乎欢喜中又有些难过,踌躇中又隐隐期待。
她凝视他一刻,将蓑衣解下来扔在地上,一步跨出水滴画的那个圈子,伸手拉住定寻。
定寻吓了一跳,像是她手上有电,他还被电的不轻,另一只手上的伞也差点摔在地上了。但很快——几乎就是一瞬间,他再无迟疑,紧紧反握住瑶光的那只手。
四目相接,两人眼里都是笑意。
瑶光低声问他:“你是知道我身份的,你不怕么?”
定寻眼中笑意不减,也低声答道,“你这是第二次问我怕不怕了。我的答案,和上次一样。”
言毕,两人携手而行。
走了几步瑶光就发现,定寻似乎从未和旁人牵过手,以致于他们同行时,是她在“牵”,他在跟随。她随即想到了定寻说过的身世,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定寻不解地垂首看她,她对他笑,他便也回笑。
这次授课,讲的是如何在运气调息时将紫府中的光团化作一串走珠,在想像中沿着身体经络从头部走到四肢、躯干再返回紫府之中,行走路线固定,行走一周,成为一周天等等。
授课之后,定寻和瑶光说,他大约要七八天后才能再来。因为陇西开春后果然发了疫情,道观中最近事情颇多。
瑶光难掩失望,定寻像是要鼓励她,又像是要给她点补偿,柔声道:“你这段时间好好学我今天教你的东西,下次我来,就开始教你用剑,好不好?”说着,伸手在她鬓发上摸了摸。
瑶光不觉失笑,也伸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笑定寻,“你怎么像摸小狗还是哄小孩似的?”
定寻脸一红,移开目光,转转手腕,拿出严师的款,“总之,你好好练习。下次我来是要考较你的。若是学的不好,就不必学剑了!”
瑶光赶紧拽住他右臂不放,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摸摸他的头,撒娇道,“我自然会好好学的,你那么凶干嘛?”
定寻哪里抵挡得了她这架势,顿时满脸通红,开始还绷着脸严肃斥责她,“大胆!你怎么能这样放肆!”他说着抓住她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拽下来,可又不舍得松手了,握着她手掌顺着头发滑到自己脸庞,半阖着眼,用脸颊轻轻蹭她掌心,又像是在细细闻她手上气味。
瑶光靠近他一点,耳语般轻声道:“道长,我还想更放肆……”
他睁一睁眼,又闭上,声音几乎有一点颤抖,“你想如何?”说着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不知是要将她拉进怀里,还是要拒绝她进一步靠近。
这时窗外猛地一个炸雷,定寻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一把将瑶光推开,一抖袍角站起身,瑶光没防备他会突然这样,跌在定寻刚才坐的蒲团上,惊讶地抬起头,感觉自己像是个为了度雷劫躲进寺院里的妖精,原本只要躲在这道士怀中就能平安,可他偏在最关键的时刻破解了她的蛊惑。
窗外几道金色的闪电使阴雨天里昏暗的屋子亮如白昼,定寻的脸色变了几变,又是懊悔,又是惭愧,又是焦急,又是怜惜。
他重新走过来,伸出手,想要把瑶光扶起来,瑶光却低下头,自己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道,“我没事。”她干巴巴地笑着行了谢礼,“多谢道长教诲。我,我这就走了。”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这时是什么感觉,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别说大雨将至,就是冰雹将至,凛冬将至,也得赶快走。
怎么能不赶快走呢?
被拒绝的尴尬、羞耻还是其次,更严重的是失望。他说,他不怕。她竟然信以为真了。可这个令她失望的男人,又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听说雷电会使一些精怪幻化出的美好消散现形,她还是赶快趁着没散之前跑吧。
她急匆匆出了屋子,向着前院停马的地方疾走,即使听到定寻在身后喊她“瑶光”也不绝不停步,到了后来几乎是在飞奔。
大约是因为要下大雨了,仆人们再想不到此时会有人要骑马出庄院,瑶光一路上一个仆人都没遇到。她骑上马,出了庄子,天上又落下雨滴后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拿着蓑衣没穿。
她刚穿上蓑衣,系好斗笠,黄豆大的雨滴就纷纷落下。
转瞬间雨就下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瑶光早就过了在暴雨中奔跑以示伤心的中二年纪。
从近芳园到齐云道院这一路有很多院落,每个院子门前都可以避雨,她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下马,上前敲了敲门,没想到运气还真好,这家主人刚好来了,门上的仆人报说有一位坤道来避雨,人家还叫下人请瑶光去休息喝姜汤。
能在这地方修别墅的,都是崇信福报的,就是个乞丐上门也会好好给顿饭吃,何况瑶光一看就穿戴不凡,又是位女道士,若是家中此时有女眷,必然还要请瑶光进房中说话。
瑶光喝了姜汤,枯坐了一阵子,脑子里先前还乱哄哄的,仿若有潮水奔涌,渐渐地,和外面的雨声一样平息了,变小了,温和了,冷却了。
她看看腕表,已然是下午三点半了。
她重新上马,向着齐云道院走去。
这时暴雨又变回了绵绵细雨,被风吹落在脸上是一团湿润雾气,她的胸口也像堵着一团氤氲雾气。
该后悔吗?并不。迟早都会发生的。
令她感到比较惋惜的,是自己还没学到定寻一成本事。只会内功有毛用啊?遇到坏人的时候要拿蒲团闷死他们还是怎样?
要是定寻从此不再教她了怎么办?以此人性格,倒也不会。恐怕,会再回到函授模式。或是叫他的两个徒弟之一来教。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前面有一群人骑着马停在路中间,其中几人身形宛如铁塔。
还未走近,就见其中一人欢呼一声,“那不是韩道长么!”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一匹黑马越众而出,直冲向瑶光。
第124章 夜雨霖铃
一匹黑马从那群人中越众而出直冲向瑶光,她连忙勒住马定睛一看马上的人还能是谁自然是定寻!
定寻此刻看起来很有些狼狈。大约是急着出来他还穿着广袖翩翩的道袍虽然穿了蓑衣,可这时衣袖和袍角早就湿透了,袍角贴在马腹上衣袖嗒嗒滴着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湿淋淋一片。
他纵马飞奔至瑶光近前,连道:“你去了哪里?你还好么?你……”问了几句后才看见瑶光衣衫整洁并未淋雨,就连她那匹马,也看起来比他的马精神。
瑶光坐在马上叉手致意“让道长费心了。我去了一家人家躲雨一切安好。”她又向高立臣等人施礼“烦劳大家了。”
定寻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大约是委屈中带点欣慰欣慰里又发酵着懊悔,懊悔里面隐藏着难堪。
众目睽睽,大路之上他原先想到的种种再见后要对她说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了,见瑶光并无下马的打算只好黯然道:“你平安就好。”停了一停,他又缓声道,“高立臣,你护送韩道长回去。”
瑶光微笑向定寻致意,他不再说话,勒马转身而去,那一大群护卫也紧随他离去,马蹄声响,瞬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瑶光和黑铁塔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到了齐云道院,高立臣本已向瑶光告辞了,拨转马头走了几步,又跑了回来追上她,“韩道长……”
瑶光停下马,“高先生,何事?”
黑铁塔扭捏了半天才道,“那个……七日后,我照旧来接你,啊?”
瑶光心里想,只怕你主子到时候改主意了,可仍然微笑着说,“自然。”
高立臣立刻眉开眼笑,拱了拱手,又踌躇道:“今日……我家主人说他一时糊涂,得罪了您,他虽然口上不说什么……可他心中其实是很懊悔的。”
瑶光对他微笑,“我都知道的。你去吧。阴雨天黑得早,路又滑,小心些。”
高立臣得了她这句话,如得纶音,一张黑脸笑得更美了,抱了抱拳拍马而去。
瑶光在马上暗暗叹口气,定寻确实是懊悔了。但他究竟懊悔的是什么,那可就说不清了。
这场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第二天傍晚才停。
明月道院并不大。东西两殿的壁画从二月底开始画,画了一个多月,到了这时已经基本完工。
瑶光带着学生们检视一遍,讲了讲在大型画尤其是壁画时如何构图。
壁画大多数时候是群像画,就是图画中不止一个人物,除了人物,还有景物,人物之中谁为主,谁为辅?景物要如何安排才能显得画面深远,与人物相得益彰?
接着,她讲了基本的构图有哪些。她的专长是修覆文艺复兴时期画作,那个时期最多的画就是宗教画,然后是土豪们的画像。一个画家模仿另一个画家的构图,甚者是人物的姿势,都是很正常的,譬如,拉斐尔为他的一位主顾画像时,就毫不犹豫地模仿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当时的画家的画室都是半公开的,画家认可的同跻都可以自由出入画室,拉斐尔多次到达芬奇的画室参观,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在他后来的画作中使用了这些技巧,并加入了他的个人理解。
构图原理追根究底,逃不过几何原理,所以,经典的群像画构图就那几种,要想发挥自己的个人风格,重点可以是人物神态,人物之间的互动,甚者反经典。
三位大弟子听瑶光讲了一番几何构图之后若有所悟,剩下的小弟子们一知半解,瑶光注意到有位油壁班子的女孩子在混在小弟子们之中,对她一笑,目含鼓励。
她叫竹叶给每个人重新发了一个速写本,几只炭笔,宣布今天留的作业,就是每个人随意临摹壁画中的构图,不需要细节,然后分成三组,五至七人一组,互相画群像。可以自己想像情景。
授课结束后,她回到自己的书房,摊开定寻给她的藏书楼蓝图,继续画天顶壁画的草稿。
昨天那场雨给了她新的灵感。
不管是埃及艳后在亚历山大港的图书馆,还是中国的天一阁,所有藏书楼最怕的就是火。因此,她原先想要在穹顶上画水神,也就是灵慧祠供奉的碧水元君。
但经过昨天的事,她想在壁画中加入火神,水火相济才好。至于这位火神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瑶光想起了孟萱和韩瑶光1.0版所做的和光、沐雨、采莲等舞。
那就画两个女子吧。
专注做事时时间过得很快。
下午,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丰荣公主派人请她,说是老郡主打发人来看她。
瑶光赶紧去了,见来的人是清芷和沈婆子。
清芷自然是老郡主派来的,她告诉瑶光一个大消息——原端王妃没了。
瑶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暗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刚才听到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啊?这人不是早就没了么?
据清芷(老郡主)的可靠消息说,林纹在崔家叛乱的时候不知道做了什么,被皇帝提溜到老梅庵去修行了,只是此事并没几人知道,直到两天前林纹翘辫子了,要在老梅庵发丧,京中人才会过意来——怎么回事?堂堂端王妃怎么在老梅庵中发丧?
紧接着宫中便有旨意,将林氏嫁妆封还镇南侯府,林氏以未嫁女身份下葬。这啥意思呢?原先哪怕林纹一辈子住在镇南侯府,再不能回端王府,她在法律意义上依旧是端王的配偶,是端王妃。即使以后她死了,端王娶了新妃,新妃还得在林氏王妃的灵前行礼,是为继妃。
现在呢,这等于老婆死的同时离婚了,而且还表明了——林氏王妃是未嫁女。这可就比较严重了。意味着什么?第一,这桩婚事皇室不承认。因此造成了第二条后果,林氏根本不会在太庙或端王府有灵位。最后,端王今后续娶,等于初婚。至于林纹死后是否能享受香火祭祀,灵位放在哪儿,根本不在皇室考虑之中。
太后那个气呀。这也太打脸了吧?这让她林家的闺女以后如何嫁人?
据清芷说,太后一听这消息就病了。皇帝就叫老侯夫人和镇南侯夫人进宫去见太后。老侯夫人进宫倒是没再给太后拱火,太后拾了个台阶下了,病愈了,和皇帝继续母慈子孝。
至于沈婆子,则是薛娘子派来的。她带来的是淑太妃的一封信。这封信的中心内容依然是林纹的死亡。
淑太妃对于林纹夭亡一事有些同情,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曾经也婆媳一场,但仅止于感慨而已。她比较关心的是,瑶光将如何自处。
她在信中叮嘱瑶光万事多小心,暂时不必回京,只管在灵慧祠或是丰荣公主处即可。此外,她还隐晦地提醒瑶光,公主们各自有政治立场,切忌和她们交往过深,稍有不慎或为其引诱、要挟。
太妃这信的中心思想是啥呢?林纹死了,端王在婚姻市场上身价又上涨了,多少眼睛盯着你呢,千万小心。不可有任何张扬的举动,以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即使是丰荣公主等人也不要完全信赖。
瑶光读罢,将信烧了,叹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沈婆子道:“娘子何必如此忧愁?”
瑶光笑笑,“薛娘子可好?山上的生意如何?”
沈婆子一一答了,瑶光忽然灵光一现,吩咐道,“你回去后,将别院重新布置一下……不,这样——我给你放一天的假,逢五时你打扮好了,带上丫头婆子,去画院安慈太后圣像展厅看一看,回去将别院一般布置。我要将童小姐旧居改成一个展厅。”
沈婆子又惊喜又疑惑,但并未发问,只福了福身,“是。”
瑶光原本的计划是,在明月道院重开后,自己再刷一波声望值,然后上疏。总得有些名气了上疏才有底气,不然,就凭你画了一幅太后圣像,就想改变大周画院百年来的规矩,招收女画师,你是谁啊?何况那幅圣像还颇有争议。那我画宗教壁画,这波够硬了吧?
但现在看来,这计划有先天缺陷。
必须得仰仗丰荣公主。如果她拖着不重开道院,除非,瑶光同意她的附议计划,那怎么办?太后圣像这波热度降了,声望值还没刷上去,到时说话更没底气了。
单从太妃将信送到灵慧祠再由薛娘子派人来转而非直接送到齐云道院来看,宫中妃嫔与公主们显然是两派。两派之间当然少不了合作,但也绝不是一直都无冲突。
瑶光不想给人当枪使,那就自己开个人画展吧。
翠谷葫芦别院是桐花女原型的旧居,本身具有传奇色彩,好奇者甚多,早就有人想要进去一睹,怀悼这位红颜薄命的童小姐。那正好,我就把它打造成一个网红景点吧。以后去太清宫上香,下山的路上都要来看看童小姐旧居,顺便看看我的画。
除了太妃的信,沈婆子还偷偷给瑶光一封白久天送来的信,说是两日前送来的,这小哥哥消息不灵通,竟然不知道她不在梨溪山上。他得知她去了丰荣公主处不能立刻回信还挺急的,说自己会留在太清宫等回信。
瑶光握着这封信很久,才取出来读。
这一次,端王像是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了,信中言语虽然依旧是注孤生直男风格,但其中情致缠绵。他先说了开春后陇西果然有些地方发生了疫情,曾经去过一地,一整个村子都被大雪掩埋,无人逃生,冰雪融化后村中侥幸逃生的牲畜,开始大嚼尸体,你相信么,驴子骡子也会食人。惨不忍睹。
说完了驴吃人尸体的事,他画风一变,说自己即使目睹了这么凄惨可怕的事,晚上睡觉前只要一想起她,就觉得世间仍有美好,你令我心安然雀跃——“忽忽如不灭之火”。
瑶光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将信纸抚平,重新折起来,才发现摺痕间写着一行小字:甚念。甚念。吾念汝甚。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瑶光摇摇头,不知如何回信。
她想了半天,比照端王这封信的风格先写了自己这段日子都做了什么——我现在已经是玄玑兄,光哥了,画院那帮人瞧着对我挺亲热,但只想索取不想回报,我教他们很多东西啊,对不对?可他们呢?说好了请我每个月回去做一次演讲的,屁咧!这都四月了,他们屁都没放一个。我准备不请自来了吧,你原来的大老婆又死了,大家明示暗示都叫我低调,我这时再去京城,往画院跑看着像是示威的。哦,恭喜你哦,你现在正式成为“京城想嫁榜”第一位咯!
我跟你说,我现在有徒弟了……我画的壁画……
拉里拉杂说了一通,瑶光最后才写道:在疫情区其实挺危险的,一定要注意个人安全和卫生。下次再去疫情区考察,你要戴上口罩手套,尸体一定要洒上石灰才能下葬,避免污染水源。
她想了想,又写,将河滩上的砂石用大锅翻炒之后(高温消毒),再混以碎木炭,置于大漏斗中,可以过滤水源,之后的水再煮沸放凉饮用。
她还画了个用竹管和皮子做的简易防毒面具的草图,竹管中同样放上经过高温消毒的棉絮和碎炭块,也许能起到点用处吧。唉,当年黑死病期间威尼斯的医生都带着犹如鸟喙的面具,其实不就是防毒面具雏形么?所以,大约防毒面具对于空气传播的病菌还是有一定抵御作用的?
她又把“鸟医生”面具也画上了。
送走了清芷沈婆子,短暂出现的阳光又黯淡了,再次下起了雨。
瑶光坐在窗前,看着屋檐下那串铁马铜铃在晚风夜雨中摇曳,发出阵阵轻响。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会频繁修文,可能会出现伪更。
只能说,且行且珍惜吧。
第125章 狐女的故事
七天转眼过去。
瑶光在这七天中做好不少事。
给学生教课。
给壁画做最后的润色。
画好了一幅淡彩画。
她画的就是那天定寻猛然推开她那一刻她所想到的画面:古寺,雷雨,坐在佛堂前的书生和狐狸所化的美女。天雷降下那一刻,书生将躲在他怀中的求助的狐女扔在地上,它在惊恐之中现出了原型,云鬓钗分,花钿委地,散乱的裙裾下露出了狐狸尾巴,绣鞋也掉了,现出两只狐狸小小的后脚爪。
她还重新画了藏书楼天顶的草稿,将原来的水神和一众仙女修改成了象征水火的两位女神一同起舞,说是共舞,两位女神的姿态和眼神又隐含争斗。9012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dance battle嘛!周围的众仙女或持乐器弹奏,或随之蹁跹起舞,还有人偷笑,打闹,亦有不怀好意冷眼旁观者和偷偷模仿女神舞蹈动作的野心者。
高立臣来的那一天天气终于放晴。
瑶光依旧骑着马随他去近芳园不过这一次,她带着竹叶。
定寻本来微笑着,一见这阵仗笑意渐敛,可仍旧温言道:“高立臣你带竹叶姑娘去休息吧。”
瑶光随定寻去了佛堂,传功之前,先极恭敬地行了弟子礼。
定寻那双眼睛说不出喜悲,漆黑瞳子中有光,光转了一转,便收于神后,再抬眼时,一如当初在太清宫藏书楼初见时那样冷峻。
他先照例问了瑶光功课,查看进度,见她学习的速度一如从前,不像有所挂碍,心情更是百味陈杂。要是以师者而言,那有徒如此,自然该高兴。但若是以别的心态来看……那可就老难受了。他不禁觉着委屈,哦,我这几天过得焦心煎熬,跟更年期一样老想乱发脾气,你倒好,一点什么事儿不耽误。
再想想当时,他不顾身份追出去了,那么大的雨,我急得头顶要冒烟了,你可倒好,就近躲雨喝姜汤去了,我淋得和落汤鸡一样。淋雨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老高他们都看着呢,我这面子上灰突突的。
瑶光哪里知道定寻那心思。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挑着唇角冷笑一声,那不是你自己作的么?
只见他也渐渐恢复了温和客气,她心中一叹而已。好在光哥我还有事业要做,江湖要闯。来吧,先学会你的本事再说。等我学会了……没准光哥我哪天以下克上呢,嘿嘿嘿。
这节课定寻教的是如何将紫府中的光团移入丹田贮存。丹田在肚脐下,光团入丹田后再次随气息运转周身,回到紫府,再储存于丹田,是为一大周天。
瑶光依言练习,练了几遍,问了几个问题,就告辞了。一句也没问原先说的学剑的事。
定寻怔了怔,微笑得已经极勉强,“好吧。七日后你再来吧。”
瑶光点点头,“我为丰荣公主画的壁画已经收工了,油壁班子也说好了,你这里何时可以开工?要不要做个仪式?”
定寻随口道,“我叫高立臣去办。待他收拾好,你就叫人来吧。”他说完,忽又想起来,“到时,你要……留在这里暂住,还是每日往返?”
瑶光说:“每日往返吧。穹顶壁画不比别的,徒弟们怕是只能观摩,前期帮不上什么忙,等我画上草稿之后再说。”其实,还是叫众人住下最好。三个大弟子会骑马,其他的小工和帮工们可不会。每天坐马车往返快四十里路呢,要是天气晴好还能忍忍,要是遇着下雨可麻烦了。
但如何分配众人工作她还没想好,穹顶的面积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倒是不大,但是,穹顶是凹面,别说徒弟们,就是熟练的油壁班子工匠恐怕也没几人有这种在凹面上作画的经验。
高立臣得知瑶光这就要走,还挺惊讶,“炼师何不留下吃了午膳,再走不迟啊?”
瑶光笑道,“早走晚走都是走。没事,我和竹叶出门前带好干粮了。”
高立臣偷觑他主子一眼,见他听到“干粮”时脸都气白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忙领人给她们牵马。
回去的路上,竹叶问,“娘子,我瞧着谭道长像是着了恼似的,你将人家怎么了?”
瑶光出了会儿神道:“谁知道呢?管他呢。”说着也生气了,“唉,你这丫头,说来也叫我一声师父,怎么,他着恼了,就是我将他如何了?啧啧。”
竹叶抿嘴笑道:“娘子,咱们可得说公道话啊,谭道长虽然威严,但向来极温和,对我这种小丫头都客客气气的,要说他主动惹了你,我可不大信。”
瑶光直翻白眼,“你懂毛线!就是他主动惹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远处一队劲马奔腾而来,马上骑士全都衣锦佩刀,瑶光忙和竹叶让到路边的柳树下停着。
这队骑士风驰电掣般从她们身边冲过去了,竹叶小声“哎”了一声,兴奋地低声叫瑶光,“娘子,娘子!刚才那队骑士里有我上次见到的郎君!”
瑶光满腹心事,刚才急忙躲进柳树下时又有一支柳枝正好缠在她发冠上,她正没好气地抓着一支柳枝解开,“什么郎君?”
竹叶脸红了,嚅嗫道:“就是,上次……唉,算了。就是个好看的郎君。”
瑶光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勾住她发冠的柳枝,干脆将它折断了扔在地上,拍拍马脖子,“走吧,世上好看的郎君千千万,一个个走到你面前让你看,等你都成老婆婆了也看不完。”
回到住所,瑶光继续勤奋作画、认真练功。她要开个人画展,可得拿出百分之百的劲头来。
几天后,她为一副中型油画起好了型,画中是两个共舞的女子,一个是孟萱,一个是韩瑶光版。两人的舞姿是她按照孟萱送来那本册子中对于“涉江”“采莲”两支舞的描述想像的。她只见过孟萱两次,但孟萱给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她一想到她,就想到风露轻愁的林妹妹,同样是袅娜风流,而韩瑶光版,她虽没见过,可顾影自盼,想像一个更加瘦削,冷傲,在近乎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团炽热岩浆版的女子,那也就差不多了。
开始画这幅画时,瑶光将众弟子召于画室,示以整个创造过程。首先是草图,你要画的是谁,人物的肢体语言是怎么样的?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当时在做什么?然后是神情。他们当时的表情如何?
她毫不讳言,自己这次要画的,是从前的太乐府双壁,韩令仪和孟令仪。
然后,她让学生们也画草图,一一展示,分析。
梁素功和陈问寒这时就显出与众不同的灵性和领悟力了。
梁素功提问:这两人共舞,是私下练习,还是在神宫太庙献舞?观舞者是谁?
陈问寒则问得更妙——这共舞,是要写真,还是意幻?
瑶光大为嘉许,对学生们说:“什么是虚?什么是实?眼见的就一定为实么?画哪有实的呢?任何艺术创作,都必然会受主观影响。即使是同一枝花,在同样的光线下,观者、画者的心境有差别,所画出来的画也会有极大的差别,给观画者的感觉更不同。重要的是你要问自己这些问题,然后一一解答,问得越多,你想到的答案越具体,你的画就更有细节。细节,是关键。”
之后自由活动,她画她的草图,弟子们可以观摩,互相参考,或者自己画自己的。
草图往往不止一副动态,记录了画者思考的过程。
正式作画,则是将这一过程一步步具体起来。
教学过程中,瑶光也会私下画点她喜欢的小东西。
狐女和书生的故事可没完结。
她又画了两幅后续。一幅,被打回原型的狐女坐在松林中的一个树杈上,它身上还穿着女子的香襦罗裙,可已经完全变回了狐狸模样,毛绒绒的脑袋上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可还戴着簪环假发,它手中拿着本天书,认真在读,蓬松尾巴垂在身后,两只脚爪左脚压右脚,坐姿也还像人。在松林边上,是一座荒冢,墓碑已残,看不出原主是谁。
另一幅画中,狐女显然修习天书已有大成,它重新变回了人样,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脚上穿着一双小黑皮靴,腰间挂着宝剑,耳后垂着明珠,身着男装,梳高髻,挂凤钗,还戴着狐尾做的昭君套,可其时却是初夏时节,路旁杨柳如烟,池上芙蓉似锦,行人们对她指指点点,掩口而笑。但其中也有几个形容俊雅的书生,对这古怪张扬的美女一见倾心,魂不守舍看着她。
隆昌郡主爱这套画爱得发狂,问瑶光要了拿去装裱好,挂在她书房中日夜临摹,还撺掇瑶光道:“师父,你为何不写一本《狐仙传》?”
瑶光本来意兴阑珊,后来一想,这世间的狐仙故事,总是那个调调,狐狸在古寺破庙中遇到书生,从此就帮书生备考,给书生钱,陪书生睡觉!有的还替书生养娃、养老婆、养老娘、养全家……然后呢?当了书生的小妾都算比较好的结局了,还有的还得陪书生的上司睡觉呢!我去。这到底谁是妖精啊?书生才比较像吧?不然凭什么啊?
行吧,我写一个好玩的。
瑶光重拾原创作者之笔,写了个《狐女修仙记》。
话说晋阳郊外的松林中有一大片古墓,年代久远无人祭祀,渐渐成了狐狸们的地盘。狐群中有个天真的小狐狸,跟着长辈一起修行,她天资聪颖,好不容易修出了人形,长辈说,恭喜你!终于修出人形了。现在你得准备渡天劫了。小狐狸问长辈,天劫怎么渡呢?长辈说,我们狐狸精世世代代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找个书生,勾搭他,然后在雷雨大作天降正义那天躲在他怀里,只要他肯紧紧抱着你不放,雷雨一过,你就可以永保人形了!接着,只要继续修炼就能成仙啦!
小狐狸就下山去找书生了。
后面就不用说了,定寻那天都演出来啦!
渡天劫的关键时刻失去了书生怀抱的庇护,小狐狸被一道道天雷劈得头焦尾烂,重新变回了狐狸身。
它抱头鼠窜,躲避着天雷的追击,慌不择路,竟躲进了古寺后存放历代高僧舍利的塔林。长辈们警告过它,这种灵骨塔有高僧英灵,最是圣洁,绝非它们这种妖精古怪可以接近,靠近了必然死路一条,小狐狸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塔林已经残败,舍利早被偷走,根本没有伤害它,它蜷缩在一座破塔中,天雷继续一道一道降下,打在塔顶,这一次,把小狐狸的尾巴给烧着了,它疼得翻滚惨叫,就在这时,灵骨塔上掉下一块碎砖,砖中藏着一本写着古怪文字的天书。
雷声阵阵,把小狐狸劈得吐舌头翻白眼,可就在这时,它身上的血渗入天书,藉着雷光电闪,它突然领悟出了天书上文字的意义。
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狐生嘛,不就是这么起起落落。
原来长辈们所说的度雷劫之法并不是对的!要是真由书生庇护渡了雷劫,之后就会成为人家的奴仆,不管书生提出怎样荒谬的要求(比如陪他上司睡觉让他升官那一类)狐狸都得答应,直至书生死去才能重获自由。
真正度雷劫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硬扛。
小狐狸拖着还在流血的尾巴,一瘸一拐带着天书回到了荒山野岭,重新修炼。
重度雷劫成功后,它扯断自己的尾巴,从此就能保持人身,成为半仙。
狐狸半仙不舍得丢掉自己的尾巴,用它做了个昭君套,无论寒暑都戴在头上,到处游历。
写到这里,瑶光开始胡几把乱写了,下山打怪嘛,套路文!模板文!容易得很。
她先写狐狸遇到了癞蛤精装神弄鬼,打!
然后又遇到了蛇精,刺猬精,黄鼠狼精,有时互相帮助,有时就瞎几把乱打。遇到的精怪多,遇到的坏人更多。
至此,剧情由苦情重生逆袭爽文变成了剧情简单粗暴的回合制古早手游或是升级流爽文。
但没想到,无论是丰荣公主、隆昌郡主,还是油壁班子工匠,大家都挺喜欢升级流爽文的。所有人都每天催着瑶光续写。
瑶光写了几个回合制,烦了,将书稿送去灵慧祠,附上后续的回合制大纲,请老郡主和女先儿们接手。
狐女这本书比《桐花女泣血记》更加通俗。其中还有妖仙精怪,狐女与书生,狐女与男狐狸精等香艳情节,深受喜爱三俗文化的大众好评,正版书还没开印,就有盗版书了。
此后不久,《狐女修仙记》盗版书泛滥就不说了,还有了很多冒名续写——瑶光得知后不由得意,靠,老子的书居然还有同人了!要知道,晋江好多大神也没这待遇呢!
不过,这些同人作品良莠不齐,其中有些相当黄暴,尽是些在晋江写了会被锁文的情节,造成了极不好的影响,连累《狐女记》成了一代□□。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转眼又到了去近芳园的日子,前一天高立臣来送信,他刚一走,风卷云涌,雷声隆隆,顷刻间下起暴雨。
这雨一下便是一夜。
而且雨势不小。
齐云道院后山的小溪溢水了,一向来清澈的溪水现在变得浑浊,流速极快,时不时能看到漂在上面的断枝。
瑶光望着屋檐下白练般的雨水想,也许,今天就不去了吧。
她忽然笑了,唉,定寻当初听她说起手机还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依然见不到人啊。你看,要是这时候有手机多好,打个电话,喂,雨太大了我不去了。
她又叹口气,我在想什么。也许今天定寻根本没出城呢。
正在胡思乱想,只见一个婢女打着伞匆匆跑来,“韩道长,您有访客!”
作者有话要说:
狐女的故事瞎几把写的。不会真开文。我知道你们会说什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26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瑶光去前厅的路上一听婢女形容,就知道来的人是高立臣。
到了一看果然是他。
他满头满脸是雨水虽然下人们已给他取了毛巾擦拭依旧形容狼狈。
高立臣道:“炼师今日风雨大作,家主生恐路滑难行,特令我来改期致歉。”
瑶光也不十分意外叫人取来姜汤给他喝,还想让高立臣等雨小些再走他却抱拳道:“炼师好意,本不该辞可小人还要赶回去回覆家主,以免他焦心担忧。”
他说完,笑眯眯看着瑶光似乎在等她有何回覆。
瑶光沉吟半晌终于道“好的。那你去吧。路上小心。”然后就走了。
高立臣懵了:“炼师?”
瑶光回首对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暴雨一直下了三日才停。
京郊有些县镇发了洪涝。洪水冲毁了一些良田道路也有几起百姓房屋损毁的。
按说,京都的气候就是这样,每年春夏交替之时会多雨偶有洪涝。按照钦天监和主管农工部司的记录,今年本就该是雨水多的年份开春时各县还组织民夫疏浚河道,加固桥梁,水车等。
这次洪涝虽然毁了一些田地,但这些地地势本就在低洼处,实话实话,灾情并不严重。
可宫中动静颇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年一年中受的刺激太多了,皇帝不造为毛,认为京畿洪涝是他“失德”招致的天灾,竟然欲下诏罪己。
这下朝野震动。
几位文华殿大学士在殿上痛哭,都觉得皇帝干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错了,天啊,我们这帮臣子太无能了,这么好的皇帝,这么为民着想,我们不能辅佐他,不能开导他,还活着干什么?人家不要活了啦!
这几位一哭,六部尚书也跟着哭。
怎么能不哭呢?罪己诏一般是什么时候下的?遇到大规模天灾,比如泰山地震了,或是某地出现蝗灾之类,再就是饥荒的时候。至于洪涝灾害,那得要严重到什么地步才配得上罪己诏呢?两河两江决堤,起码得死个上万人,冲毁几万顷田地,至少几个县镇一片汪洋,这种级别。
现在只是京郊冲毁了上百亩地,几座房子,一个人没死呢,您就要下罪己诏,您干吗不明说是嫌弃我们这些大臣没用呢?
满殿文臣武将一起哭,哭声传到后宫,惊动太后,得知皇帝欲下罪己诏,也在后宫哭,说最对不起先帝对不起上天的就是她,皇帝现要下诏罪己,那就先让老太婆我上表罪己好了。
皇帝这才不再提罪己诏的事了,群臣这才停下哭嚎。
朝廷闹成这样,京畿之侧的大小官员哪里敢怠慢,通通兢兢业业去灾区视察,疏浚河流,安抚灾民。
好在京畿富庶,水系发达,又有运河,过了几日,水落下去了,倒也没什么大事。
洪水退了,天晴了,稻田里的禾苗肉眼可见地又长高了一截。
可瑶光始终没再等到高立臣来送信。
在这段时间,她画了不少自己很满意的画:桐花女系列,太乐府双壁涉江、采莲、和光、沐浴,还有几幅较小的静物画和风景画。
几位弟子也有比较出色的作品,瑶光选了几幅佳作,打算一同展出。
展出的画作准备好了,瑶光问丰荣公主借了几架马车,带着徒弟们去了趟梨溪山。她要见见老郡主薛娘子,看看生意怎么样了,最重要的是,把画展搞起来。
瑶光回到灵慧祠后先在碧水江汀造势,放出消息:桐花女旧居现在对外开放,只要在翠谷入□□了停车马的费用,即可进别院免费观看。不过,依然要预约,一天分成若干个时段,每个时段只限六人。男宾和女宾时段分开。
瑶光去看了沈婆子布置的展厅,暗中赞叹这沈婆子真是个全能型的管理人才,审美水平也不低。
展厅布置得很不错,瑶光只是让沈婆子在三个展厅中各在中央放一张高桌,上面放上瓶炉花卉和给观展者留言用的笔墨纸砚等。
此外,再在院子中央设一香案,访客们可以上柱香凭吊童小姐。香案之侧放一个募捐箱,大家随喜就好。
不消说,风声一放出去,翠谷顿时比平日更热闹了,连带着戏楼和暖云深的客人都比平时多了许多。
常悦听说瑶光要办画展,在还没开展前就带人跑来帮忙,又问瑶光,是否能将她为琴语画的几幅画也放在暖云深同时展出。
瑶光自然答应。
她问了问琴语的近况,得知他颇受清河公主宠爱,前段时间还曾回暖云深看望常悦等人,看起来气色极好,衣饰用物皆非凡品。清河公主还为他在京郊置了一个不小的庄子。琴语现在也是个小地主了。
瑶光为他感到欣慰,同时也暗想,这常悦和暖云深的老板真是奸猾啊,她画的画是送给琴语的,但却成了暖云深的财产。
算了,这样也好。琴语的名气越大,对暖云深自然有好处,于他本人也有益处。韩瑶光为美人秋扇见捐感到不平为他作画,清河公主见了画中美人为其痴情感动,这就是一段佳话了。人们听说清河公主将这样一个美人收了,对清河公主的艳羡应该也会让公主感到满足。她想必也乐于人们传颂这段佳话。渐渐的,琴语就会成为一个传奇性的美人,到时,大家彼此成就,也很好。
至于那位把琴语当成一次性消费品的郡主会不会感到懊悔,谁理她呢?
画展办得极为成功。
老郡主跟瑶光调笑道:“我徒儿这次是名副其实地‘载誉而归’了!”
薛娘子和瑶光核对了这两个月来点心店和碧水江汀的账目,生意很不错,营业额很稳定,只是,山谷里的羊毛工坊最近士气有些低落,天气渐渐热了,买羊毛线的人少了。姚二丫很担心自己会被送回绿柳庄,托沈婆子和薛娘子说了几次话。
瑶光想了想,去了趟工坊。
羊毛并不一定非得纺线织毛衣啊,还可以做羊毛毡戳戳乐呀!
瑶光把二丫和帮工们叫到一起,展示了一下怎么用一团毛毛做一只白胖小兔子。其实,她对羊毛毡做小娃娃小动物并不算在行。有段时间她一个朋友把猫咪寄养在她那里,那时刚好赶上春季猫换毛,瑶光获得了猫咪的友情和一大坨猫毛。她听说有人用自己家猫狗的毛纺线织毛衣的,倒是想试试,后来觉得太麻烦了,就在网上选了比较容易的教程——用宠物猫做羊毛毡小玩偶。
最后,她用猫咪的毛做了个羊毛毡小猫咪。效果也是挺棒棒的,哈哈,猫玩偶的毛色跟真猫咪无色差!
瑶光示范之后,鼓励大家打开脑洞,“二丫,你手最巧,可以试着做小羊,小狗之类的东西,哦,做些小娃娃也好啊!还能做成绒绒的花朵,毛桃子,嗯……你们多想想,毛也可以染色,漂白,能做的东西多了去了!这种小玩意小摆件又不用分季节。”
然后她在速写本上用炭笔画了几个小动物的Q版画,小狗小狮子小老虎,还鼓励她的弟子们也各自画一些,给女工们灵感。
瑶光自己后来又画了一套Q版的《狐女》,Q版的小狐狸,Q版的露着狐狸尾巴的狐女,还有打伞的书生,假扮成和尚的蜘蛛精,龙宫里的龟丞相等等。
隆昌郡主是几个徒弟中最爱玩的,她见到这种Q版画风顿时迷得不行,用咱们的古早宅文化来说,她这个状态,叫“萌了”。她受到瑶光的启发,画了一系列的传统神话中的人物,和二丫一起试验做成羊毛毡娃娃。玩得不亦乐乎。
离开梨溪山时,羊毛工坊士气高涨。
萌萌哒羊毛毡小玩偶在碧水江汀推出之后广受一众女冠们喜爱。二丫她们也会发挥主观能动性了,随后又推出了萌萌哒系列的扇坠,挂饰,包坠等。说书女先儿们只要一开讲,必先将书中人物的版娃娃放两个在桌上。很快娃娃供不应求,二丫想起瑶光卖毛线的做法,干脆做起了羊毛毡材料包,每天派一个熟练女工去碧水江汀现场教学,便展示便卖材料包。
沈婆子一想,没道理不在画展时顺道卖一些羊毛毡娃娃呀?来太清宫上香可以买灵慧细点做手信,那来看画展为什么不能买两个娃娃做手信呢?
她问过瑶光之后,遂叫女工们做了桐花女的几种娃娃,还有太乐府双壁的娃娃,在葫芦别院门口专设了一个纪念品商店。
瑶光拍头,我怎么把纪念品商店这事给忘了?忙叫徒弟们学着,咱们做一些纪念卡片,可以挂在墙上,也可以加小木框的,把展出的画都缩小了,你们每个人练一练构图和上色,顺便赚点零花钱。作为一个画师,也得懂得怎么赚钱才行。
隆昌郡主是不缺零花钱的。但是她沉迷制作羊毛毡娃娃,做了好多。
梁、陈两人也不缺钱,这个活儿,是给那些小徒弟们的。
瑶光看得出,有几个小徒弟的能力与天分都有限,希望她们能有一技之长。做不了画家,那么做个画匠也好。
薛娘子一看,既然技术人才都有了,那干嘛不搞个大的呢?
她和瑶光一商量,趁机推出了狐女系列化妆盒,还有桐花女、狐女的点心盒。狐女系列的化妆盒暂时只推出了一种,用的图案是现成的,就是狐女骑马游街,至于点心盒子,说白了就是包装好看,做的和现代的月饼盒似的,一盒里面只有四块点心,卖得还比竹篾盒子的贵好多,但是买的人还真不少,因为好看啊!
这下子,跟着梁陈两人来的小徒弟们,还有那个油壁班子的小姑娘,都忙活起来了。
她们其实都不是什么富裕之家的孩子,画纪念卡片和包装盒既能练了技术,又能分得一份钱,都很开心。
瑶光干脆叫她们在山上暂住下来。反正定寻那藏书楼的生意不知何时才能开工,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开工了。即使开工了,那种凹面穹顶暂时也用不着她们帮忙。
她在山上住了几天后,拜别老郡主等人,带着两个大弟子回明月道院了。壁画完成后,就要给丰荣公主等人画画像了。
丰荣公主得知瑶光在翠谷别院办画展后就定下了重开道院的日子。在正式开门之前,她已经将道院开放,请了许多亲友来看壁画。瑶光因此又得到了几个画像的画约。
隆昌郡主沉迷做羊毛毡,又得老郡主喜爱,就暂时留在山上,住在她原先居住的退思居。
这波联动推广的效果很好,瑶光和薛娘子、沈婆子讨论之后,将之作为碧水江汀和灵慧细点后来的固定商业模式之一。
后来,到了端午时,二丫等人还用了艾叶香料,做了许多应景的羊毛毡香包、香坠,大受欢迎。
老郡主受到启发,将《狐女》书稿送到书商那里时说好,精装版随书附赠小狐仙的羊毛毡娃娃。她本想借此举打击盗版,没想到几日后就连羊毛毡娃娃都有了盗版。
此乃后话。
瑶光下山时已是四月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梨溪山上海拔高,气温更低一些,在她们离开时还是一副晚春景色,瑶光在山上时浑然不觉,下山后才发现,原来已经夏季了。连通明月道院与齐云道院间那片竹林中的荷塘莲叶亭亭如盖,院子中的花也都散尽了。真是春归无觅处了。
恍惚中,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其实,只过去了半个多月而已。
瑶光没料到她回来的翌日,高立臣就来了。
第127章 风住尘香
大黑铁塔见了瑶光乐呵呵的看着她两眼都发光,“给韩道长问安。”
瑶光犹豫一下问他:“你家主人可好?”
高立臣笑道:“尽好尽好!不知道长明日可否拨冗来近芳园一聚?我家主人找了一柄剑给您。”
瑶光道:“那必然要去啊。有好东西送我我怎么可能没空。”
高立臣欢欢喜喜回去覆命本以为他主子这下该开心了,谁知道,他主子听完他转述的话脸色更不好了。
有东西送她才有空!
啊——
翌日早上,瑶光出发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单刀赴会。
无论如何,她得跟定寻谈一谈。藏书楼穹顶还画不画了?武功还教不教了?你想今后界定一个什么样的界限呢?只要划下个道你只当你是唐僧,你坐在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圈里,我绝不往里面踏一步。我保证对您老人家秋毫无犯比对我老郡主师父还恭敬!甚至您以后让我给您行师徒礼都行!
而这些话若是她带了竹叶或是其他侍从定寻就会像上次一样先在心中起了防范不会让她寻到机会说了。
往昔她去近芳园时一路上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细雨纷飞,心情总是轻快的一人一马畅意奔跑,二十里路一晃就到。
可今天瑶光走得慢吞吞的,她的马也无精打采,马蹄哒哒敲在路上,像一首走调的慢歌,哒哒,哒哒,就连天气也像是渐渐感染了她的不快,时不时刮起一阵风,风中夹杂着沙尘落叶,吹得她几度迷了眼。
快到近芳园时,天色愈加昏暗,凉风阵阵,空气中浮散着一种尘土混合腐叶的潮湿气味,太阳不知何时躲在了厚重的云朵之后,天空中有几丝黑纱般的云,随着风快速移动,消散,但很快又重新聚集。
又要下雨了。瑶光心想。她缓缓呼口气,振作精神,催马快跑。
距离近芳园大约二三里路时,高立臣出来相迎,他带着蓑衣雨具,见到瑶光时先在马上行个礼,那张黑脸不管怎么调剂表情,都没昨日的笑容了,显得有些忐忑,又极力想要装成“木讷”。
瑶光不知道大黑铁塔心里在捉摸什么,心想,你们总不会设下伏兵,摔杯为号吧?哼,我倒要瞧瞧,你主子是怎么了,把你弄得这般提心吊胆像是暗中为我捏把汗的样子。
高立臣将她迎进厅堂,定寻端端正正坐在那儿,见了她,平静而礼貌地起身,“韩道友。”
韩瑶光本来是带着诚意来的,甚至还有那么点讲和的意思,一看定寻端着这么高冷的姿态,心里冒火,却按捺住端庄回礼:“谭道友。”装呗,谁还不会装么?
客套又做作地寒暄完毕,定寻依旧带她去佛堂授课。
这次定寻教授的,是深奥且琐碎的内容:认穴位。
他木着一张脸,取出两个后世中医店中常见的小木人,木人一尺多高,关节可以活动,身体上用红蓝黑三色标注了许多穴位名称和经络名称。
瑶光有点傻眼,这么多,要怎么记啊?
定寻把小木人放在两人蒲团之间,指着一个木人头部道:“百会穴。”然后嘟噜嘟噜讲了一堆百会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受到刺激的话人体会感受到什么,接着又一指小木人胸腹,由上而下连指三个穴位,“膻中,气海,关元。”又是嘟噜嘟噜一堆专业知识。
瑶光气得都怔住了,皱眉盯着定寻。
定寻嘟噜完了,抬眼看瑶光一眼,“都记住了?那我再讲……”
“没记住!”瑶光打断他,咬着腮帮子里的肉直勾勾瞪着他,“你讲这么快,我哪里能记住?我得用纸笔记下来才行。”
定寻冷着个脸,眉毛都不抬一下:“授课之初我就说过,从我口,入你耳,不得记录。你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学了?”
瑶光气笑了,“不是我不想学了,是你不想教了吧?”
定寻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这句话,忽然起身,“既然你不想学了,那就算了。你以后再不必来。”说着就向佛堂外走。
瑶光咬着牙喊,“谭定寻!”
定寻怔了一下站住,回过头,“何事?”
瑶光本来想对他大吼——你有没有契约精神?你有没有师德?你是不是男人啊!你反悔了一件事,然后就什么都不愿做了?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你连见我都敢再见了?
可是,她仰着头,看看定寻清臞的容颜,嘴唇动了动,嘴里的话却变成了,“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定寻确实瘦了很多,她今天一看到他就发现了。从前定寻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这短短半个月时间变得像个苦行僧。好像真的被妖精吸去了精气。
她第一次见到定寻的时候,他也如今日一般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烟色夹纱道袍,只是,当日的他气度雍容,顾盼威严,可今日,春衫依旧轻薄服帖,可衣带渐宽,往昔的雍容之态,飘逸之气,而今成了一种惆郁嶙峋之美,让她联想到古卷中险峻山峰,山石上斜逸出云的青松。
定寻听到这句话,脸上现出一种难以尽述的神情,他微蹙眉头,幽黑的眼眸里有微光闪动,下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扭头凝视着她,可身体又很执拗地对着门,两手紧紧抓着门框,像是迫不及待要逃出去,又像是在和拉他出去的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竭力抗衡,这两种力量将他无情扭动,以至于他每次呼吸都得很用力。
瑶光忽然感到心酸。
她侧过脸,垂下头,不忍再看他,“你可以反悔的。”
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在知悉她背负的身份之后还敢无畏地选择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十七郎这样的天真少年,也清醒地知道他和她的每次密会都是“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她转了转酸涩的眼睛,又轻轻补充一句,“我不怪你。”
她说完这句话,忽觉眼前有金光闪动,就像是用了太久的萤光灯管彻底坏掉前的垂死挣扎,又像是电流不稳时电灯泡随时会被烧坏时的闪动,可这个时代,哪里有电灯呢?恍惚间,她疑惑地抬起头,突然间“轰隆隆”一道炸雷响彻云霄,就在他们头顶炸裂了。
啊……原来,刚才那是闪电……
门外一阵冷风挟卷着带着尘土气的潮意从定寻身侧吹进来,拂到她脸上时,又带来一丝他常用的那味类似檀香的气味。
瑶光早就知道,气味是人类记得最深的感官,在这一瞬间,再次确认。她脑中闪过一连串画面——在太清宫藏书楼的初见,陈旧的书籍特有的气味;山有乔木,隰有荷华,他用他的罩袍拉她上来,周遭既有荷花香气,又有淤泥的腐烂气息;他飞剑斩断了她的红色围巾,冷冽的冰雪和鲜红的梅枝;浅黄色的稻草纸上两种不同字迹所带的墨香;还有,春风拂槛露华浓,沉香亭畔的牡丹……不管是什么画面,或浓或淡,总带着这股类似檀香的气味。
他的气味。
电光再次闪动,将黑云滚动的天空撕裂。这光是如此强烈,只一霎就让瑶光双眼刺痛得几乎流泪,只能紧紧闭上。她刚一闭上眼睛,身边又卷起一阵风,那阵风是颤抖的,炽热的,不安又不甘的。
是定寻。
他冲到了她身前,双臂一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睁开眼睛那一刻,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是不想也不愿哭的。为什么要哭呢?多令人尴尬,是吧?可是眼睛被强光刺到就是会流泪呀,谁也没办法,哪怕换了高立臣那样的黑铁塔兄贵硬汉也没办法,所以,定寻一定也是被闪电的光刺痛了眼睛。
紧接着,一阵焦雷滚滚而来,这阵雷声比刚才更可怕,更强大,不仅震得房梁都在瑟瑟发抖,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在狂风中急促地叮叮作响,就连定寻的胸膛、手臂……全身的肌肉也在跟着颤抖,就连他在她耳边的话语也是支离破碎的,“我……我在菩萨面前发愿,再不反悔。我、我实在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他垂首看着她,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可他眼中的泪却接连跌落在她两腮上。
瑶光含泪笑道:“你一个道士,在菩萨面前发愿?”
定寻急欲辩白,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半阖双眼,轻轻吻在他唇上。他的上唇比下唇微丰,人中很深,所以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格外有些孩子气,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在微微嘟嘴。唉,难怪他要留一把大胡子遮住,这样的柔软饱满的嘴唇,天生就让人看了想要亲吻。
瑶光退开后,定寻胸口仍然剧烈起伏,他继续闭着眼睛,等了两三句话的时间才缓缓张开眼,这一次,他眼里再无一丝犹豫,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和极度的狂喜,他看着瑶光,对她微笑,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从观音菩萨坐像之侧走向后室,出了佛堂。
这时,雷声轰鸣,天黑得仿佛深夜,大雨瓢泼而下,狂风乱作,在电光下,雨丝像一条条白色的鞭子冲进回廊,打在两人身上,定寻张开手臂将瑶光护在怀中,挽着她飞快地走向正堂。
这条路他和她走过许多次,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走得这么快这么急,疾风骤雨在他们身后呼啸着追逐,将两人的衣袂撕得纷飞,粘上雨滴后湿漉漉沉甸甸,再被风吹起,重重地拍打在他们身上。
从佛堂到正堂内室,其实并不远,可走进内室时,两人衣衫都湿了,鬓角的发丝被雨水贴在脸上,瑶光还看到一片小小的柳叶沾在定寻额角,她伸手将这片小叶子才他额角摘下,这叶子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定寻转身将门关严,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有这世界剩余的部分全都关在门外。
四目相对,从彼此眼底可以直达对方心底。
这种时候,无需更多言语。
这场雨下得很久,很大。
云收雨散时,瑶光朦胧之中又听到了铁马铜铃在风中飘动时的叮叮轻响。之前风雨之声太盛,掩盖住了铃声。
她隔着青烟软帐,看到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由墨染般的漆黑又变成了类似黎明的青白色。
她再次醒来时,觉得脑后有一缕头发被压住了,转过头才发现,定寻什么时候悄悄各取了两人一束头发打了一个结,她一动,那个结就散了,定寻也醒了。
他侧过脸,看着她。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眉毛眼睫,又将掌心贴在他腮边鬓角轻轻磨蹭。
他微微转首,闭着眼睛,按着她这只手在自己脸上抚摸,又轻吻她手心。
她听见他喃喃说,“我再也忘不了这个味道。”
她不由微笑,也想说,我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气味,是风住尘香后一片带着暴雨气息的柳树叶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光、气在一起也是敏感词???为啥?
第128章 终不悔
瑶光和定寻尽释前嫌相处又比之前更加融洽。
画着穴位和经络的小木人教具哪里比得上人体教具呢?
只是,定寻重新教瑶光“膻中、气海”都在哪里时依旧不免脸红瑶光看着他指向自己胸口的修长手指再看看这张帅脸也无法控制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就像有一头小鹿藏在里面,一见到他就苏醒了就忍不住四蹄乱弹,不知疲倦一下一下撞在她心口。
认清了这几个穴位的位置瑶光这才想到,当初定寻为什么不答应教她武功后来为什么又突然答应了,还有,为什么他家的功夫都由父子相传。她不由想哦原来周伯通说“教武功要让她抚摸你周身穴位”竟是真的。
定寻见她脸上露出古怪笑意不由也对她笑“你想到什么了?”
老顽童周伯通的平生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瑶光尽量把他单个的故事挑出来:周伯通随天下武功第一的师兄去拜访南帝,却和南帝的周贵妃锳姑相爱,又劳燕分飞。之后他被囚禁在孤岛上,被毒蛇咬了垂死之际糊糊涂涂还在念锳姑写的那首定情诗。
她靠在定寻怀里问:“你说,他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爱,那为什么不能带着锳姑走呢?不爱?真的不爱,为什么又一直忘不了,搁不下?
定寻听到瑶光念那首“四张机”,轻声重复,“织就鸳鸯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他不由感到其中情意缠绵,但一想到那两人命运,突然间又隐隐觉着这诗句仿佛谶言,赶紧抿唇不言,瑶光一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他的手笑道,“你不要乱想,要想,就想‘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定寻望着她,轻叹一口气,微微笑了,“好。”
这次授课完毕,瑶光走时,忍不住在马背上回头,定寻站在近芳园大门之内,一手抚着门框,身姿挺拔如青峰孤松。她催马小跑,未几,再次回头,看到定寻似乎一只脚跨在门槛外。这种姿势对于从小受过严格礼仪训练又一向奉行“克己”的定寻来说可不寻常,瑶光心里就像血液变成甜浆酪了,黏糊又甜腻,她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马跑回来,快到门口时,定寻跨过门槛,站在了门前,昂首看着她,虽然双手背后,端庄持重一如往昔,可眉梢眼角的柔情笑意掩饰不住。
瑶光勒马在他面前,对他笑了笑,再次转身而去。这次,她再没回头,一路策马扬鞭。
五天之后,再次授课。
这次,定寻带来一柄木剑。说是剑,其实剑身是圆柱形,剑尖也是圆的。
瑶光一看这木剑就兴奋开心得不行——这说明什么啊朋友们读者们?这说明我已经有攻击能力了!快要出新手村了!说明我修习内功已经小有所成!说明我天资聪颖得天独厚天赋异禀牛牪奔!
定寻花了点时间才安抚住欢蹦乱跳跃跃欲试并且不怀好意偷瞄向高立臣的瑶光。
这次授课在是室外进行的,旁边站着高立臣,啥意思?这还不明白么朋友们读者们?对不住了高先生,你就是我练手的活靶子啊!
“戒骄,戒躁。”定寻拍拍瑶光后脑勺,转到她身侧,将她手腕抬起来一点,低声说,“我不是让你用剑戳他,是让他来……”他回眸对她一笑,脸色微红,瑶光顿时会意了,不免也垂首一笑。
一旁站着的老高内心OS:你们不就是想着有我站在这儿当人形灯台你俩就不好意思撒狗粮、不得不专心上课么?
这节课教的是如何运用腕力,如何将体内的力和气一并使出,攻击要害。运气的法门和运转内力的口诀瑶光早就烂熟于心,这时定寻只要纠正她出剑的姿势即可。
练了一会儿,高立臣叫人抬上来两个稻草扎得结结实实的草人。这才是今天用的靶子。稻草人做得虽然厚实但挺粗糙的。勉强分出四肢和头胸腹,上面连穴位都没画。
瑶光看定寻:你对我的实力很不了解啊。
用木剑戳烂了两个草人,瑶光快快乐乐和定寻去相对浴红衣了。
两人说定下一次相隔七日后再聚。
不过,瑶光随时可以带人来画壁画了。
上次瑶光给定寻看了她画的草图,他提了一些意见,她回去又进行了修改,这次草稿已定,各色材料都是现成的,只需命人在藏书楼内建一座梯台,台子面要和穹顶几乎一样大,侧面安上梯子,可以从二楼爬上去。
定寻当初听瑶光讲了如何画穹顶壁画后就开始设计这个梯台,也画了许多草图,瑶光选了其中一个,高立臣拿去叫人去打造了。
这次离别时,瑶光依旧感到踌躇满志,仿佛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做不好的。
她将木剑背在身后,走到半路时忍不住抽剑在手中,放慢了马速,坐在马上,对着虚空左一剑右一剑刺着。
就在这时,远远一队锦衣华服的骑士奔腾而来,瑶光急忙将马勒住,跑到路边的柳树边站着,她心想,这帮人满嚣张的嘛,这里虽非京城,也是京畿之侧,周围都是豪门大户的别院,竟然如此旁若无人奔马。
她向这队骑士望去,想看看这群嚣张的人长什么样,可人家是真嚣张,马速极快,马蹄把路上的尘土践得飞起来,造成了烟雾效果,瑶光只顾掩鼻子了,狗屁也没看清,只大约摸觉着这帮人个个肩宽腿长面容白皙,颜值水平极有可能和端王的101后宫男团不相上下。
她一想到端王,顿时没心思再站在路边吃土看男团了。
就在两天前,白久天小哥哥又跑回京城送信了。
他这次倒是把信送到了明月道院,也见着了她,不过,瑶光觉着,端王选这小哥哥当信使,是选错人了。
和高立臣比,白小哥真是太甜了点,只长了张聪明脸孔,察言观色的能力弱到爆,更别说笼络侍女,跟她们调调情,打听消息了。
瑶光让竹叶取过信,放在手中好一会儿也没拆开,他竟然还露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笑意,就像,他是位替自己姐妹传达朋友情书,没准还在揣测瑶光是不是害羞了呢。
唉。
瑶光拿着信回了房间,搁在书桌上,找了拆信的玉板刀,拆了信,慢慢展开。
端王的信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个注孤生直男画风。
他在信中先说用了瑶光所说的过滤水之法,当地官吏加以改进在各村镇推广,效果很好,防毒面具也很好用,去疫区的人不管是医疗人员还是官员小吏,人手一个,疫情控制得比他原先预想的要好很多。可是因为要隔离疫情,现在这些村子的田地都荒芜了,今年陇西恐怕要有粮食减产,他已经向朝廷申请减免赋税等等。
直到信最后,他才写了一句,自己想在六月时回京一趟,如果需要,再回灾区继续后续治理。希望,到时可以和她相见。
瑶光算算日子,白久天一行乘快马而来,这封信大约是十天前写的。
她几次提笔,又将笔放下。
该如何回信?跟他说,嘿,我现在已经有新欢了,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心情应付你了?
搞笑。
端王连她从前有多少情人、持续最久的关系是多久都想知道,要是真这么写了,他搞不好会直接杀回来,跑来问她,是谁?什么时候?那人哪里比我好?嗯……或者,跑去太极宫堵定寻?套麻袋打一顿!哈哈,这倒还不至于。定寻虽然一直没言明他的俗家身份,但想来应该也是京都中一二等的人家,这些人家都曾和大周皇室结有姻亲,算起来大家全是亲戚(韩瑶光算起来也和一大票人是亲戚),端王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干这么跌份的事。
可如果现在不告诉他,拖到何时?等他端午时回来?当面说?
瑶光想了很久,最终在回信中先写了关于荒地和灾后重建的一点想法。定寻也一直关注着陇西的事,她最近倒是从他那儿借了些难得的大周地理、风物方面的书籍,知道陇西多山川,地形和梨溪山那种到处是石头的坡地有些像。她也没别的经验,既然有荒地,那就养羊呗。山羊、绵羊都能养。从前养羊只能吃肉、收羊皮,现在可以挤羊奶做奶酪,还可以剃羊毛纺毛线,一头羊可以养上好几年。
人口减少了,暂时补不上,但要是能好好发展畜牧业,没准能赋税也不会连着减好多年。
要是他觉得这个可行,她会把纺羊毛的技术无偿献给国家,还能推荐几个人才教纺毛线织毛衣,改良纺线机器。
然后,她斟酌语气写道:与君一别,光阴如梭。我已经不被拘束于梨溪山了,我打开新地图了,我画完了丰荣公主的壁画,道院几天前已经开放了,现在公主们排着队等我给她们画像呢。我在翠谷还开了个人画廊,画院那帮混球们也不得不摇着尾巴请我去画院开讲座了!哈哈,老子的事业线节节高升,等你回来,迎接你的就是大周著名画师韩玄玑大哥了。
哦,还有,《兰西英雄传》完结了。等你回来就能买到实体书了。我正在给拿皇还有约瑟芬画插画呢。我又开了个新坑,叫《狐女修仙记》,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可能不会太喜欢这种三俗读物。但是,这书目前在坊间超级火爆。可惜书稿我给我师尊了,没法给你看原稿。不过,我会嘱咐白久天到市井茶楼书局买一些盗版的给你送去。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最想说的是,我一直认为,情爱并非世间最重要的事,现在也是这么想的。等你回来,想来我们也都各自成长了,也许,可以重新当朋友。
她写完后,反覆读了几次,增、删、改了几处,待墨迹干了放入信封,又取了拿皇传的手稿一并收好,让竹叶拿去给白久天,也没忘了叫他去淘盗版的《狐女》。
白久天走了好久后,瑶光又拿起端王那封信看,这才发现两张信纸边缘还有字迹,两张纸边缘合起来,现出四个字:思君若渴。
这四个字写的极潦草。若非近来瑶光一直苦练书法,定寻还找了许多名家碑帖给她上书法欣赏课,她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这四个草字是啥。
瑶光轻轻念出这四个字后,不由一声轻叹,唉,六郎这孩子好像有表达障碍。从前喜欢韩瑶光版,结果呢?人家到最后都没搞清楚他性取向。现在呢,好像对她直白地说句“我喜欢你”“我想你”,对他而言是件很难,没准还有点近乎丢人的事。
相比之下,定寻虽然办过度雷劫时把狐狸扔地上的事,但他一旦想通之后,真是时时刻刻都拿着对菩萨发誓时的那股劲头对待她。当着黑铁塔的面他依旧是个端庄道长,可私下里,那可什么肉麻说什么,瑶光爱听什么说什么。
害羞么?当然。
每次他耳廓都红了。
可害羞、矜持在情爱前算什么?毕竟,在菩萨面前都说过“我舍不得你”了,那背着菩萨,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去画院开讲堂前一日,瑶光又去近芳园见定寻。
授课之后,两人温存缠绵,倦极相拥。
瑶光是被风雨之声唤醒的,隔着帐子,她看到窗前的纱帘被风雨吹得乱舞。
她披衣下床,拉开纱帘,将窗子关上,隐约听到檐角下铜铃叮叮叮轻响。
这时,床上的定寻发出一声梦呓,翻动一下,右臂伸出了床帐外。
瑶光本已走到了床前,看到定寻光滑白皙的手臂,心中一动,转身走去书房。
书案上放着她不久前练习书法的纸笔,砚磨未干,她选了支笔蘸上墨汁,走回床前。
瑶光撩开帘帐,定寻仍然未醒,他将右臂弯曲置于头上,睡梦中似乎还在微笑。
她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抿嘴坏笑。她坐在床前脚踏上,半趴在床边,提笔在他上臂内侧写了一行簪花小楷:夜雨霖铃终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我周六要飞去重庆,一周后回来,所以下周更新可能不太稳定。尽量日更。
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居然说肖战的长相在重庆挺常见的???呵,我倒要去实地考察考察。么么哒!为了表达感谢,我会在上一章随即洒一波红包。哦,还有,只有留言才能收到红包,只回覆别人的留言作者没法发红包的。么么么么哒哒!
第129章 画院开讲
有了第一次到画院的经验这次画院开坛讲座瑶光专门提前准备了行头。
她从梨溪山回来时专门在自己的库存中选了几匹颜色鲜艳的绸缎,请丰荣公主几个善裁剪的侍女帮着做了几套“战袍”。
这些衣服全是男装样式或是圆领箭绣或是翻领箭袖只是肩头、袖口和胸口用了立体裁剪再配上手掌宽的腰带,穿上后更显得身姿挺拔,干练中又多了几分风流。
衣服做好之后丰荣公主等人评品,认为她应当穿那套石榴红的这样才够气势。
于是这一天,瑶光穿着宝相纹石榴红绡纱箭袖袍头戴白玉红宝百花冠,脚踩软底皂靴雄纠纠去了画院。
这次出场的排面可比上次要大,她的几位大弟子也各自穿得光鲜亮丽跟在她身后后面还跟着小弟子们浩浩荡荡一进画院众人不由自主分开一条路,让她直通讲台。
瑶光自己也感到走路自带BGM。
黄首座和楚胖子致辞后,瑶光正式开讲。她这次讲的是壁画画法。大周的壁画其实流派很多其中也有用灰泥的湿壁画,但因为费工费时对画工的技巧要求很高,所以并不兴盛。而且,大周画师,并不流行去画壁画,大家都喜欢画画卷,像魏菩这样的,成名后也极少再去画壁画了,觉得掉价。
但是瑶光认为,壁画作为艺术的载体,和画卷相比并无高低,而且,壁画可以保存千年,以纸为载体的画,得多幸运才能保存这么久啊……
她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块上了灰泥的木板,几乎与人齐高,上面有些地方已经画上了草稿,在座的都不是庸手和初窥门径者,瑶光直接演示湿壁画的画法。
这个讲座,前半截讲原理和演示,后半截提问答疑。
瑶光怕冷场,事先还叫学生们准备了些问题,要是没人提问就当托儿,没想到场面异常火爆,乱哄哄一团,什么问题都有。
短暂的意外之后,瑶光忙叫楚胖子安排整理秩序,一排一排提问。画院讲坛是十人一排座位,共十五排,但这是过道和讲堂外的回廊上都挤满了,人声鼎沸,听到提问规则都炸锅了,纷纷嚷嚷不公平。
瑶光好怀念有麦克风的日子。
还好她早又准备,问女先儿们借了两根说书先生的醒木,抓起来一手一根像鼓棒一样啪啪啪往讲桌上一顿乱磕,大周人民被从未听过的动次打次节奏给惊住了,鸦雀无声。
瑶光高声道:“既知今日是我来开坛做讲,为何不早来?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公平?听过讲堂中的人问的问题后,若谁还有问题,写下纸条劳人递上来,我会择言之有物者回答。”
她话音一落,讲堂内外又轻声骚动了一阵,一位坐在第一排穿着画院学子青色斓衫的少年率先站起来发问:“韩道长,我是画院学子向白驹,我曾多次到明月道院求问,想拜您为师,可每次都被恶仆驱赶,圣人曰:有教无类,敢问道长,可是因为我是男子,就不愿收我为徒?这不公平啊!您怎么就知道我的才能天赋逊于您那几个女弟子呢?”
瑶光差点笑喷。她看看这位一脸愤慨的少年,笑道:“向同学,敢问,画院中可有女画师?女学子?”
向白驹哑然。
瑶光温言道:“我自不知你天赋才能与我的弟子们相比如何,可若非当今圣上不拘一格,又蒙黄首座抬举,你又如何会知道我?如何会想要拜我为师?就如我刚才所说,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如果我现在问你,若我上疏请奏从此女子也可考取画院,请问,你做何感想?”
这番话说完,讲堂内外嗡嗡一片,许多人交头接耳,还有人对向白驹指指点点。
瑶光温和地鼓励他,“我无法收你为入室弟子,但只要我能来画院讲学,我的讲堂中必然会为你留一席之地。”她示意向白驹坐下,“下一位发问吧。”
大周画院还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堂下坐的原不止学子,还有不少画师,他们问的问题也有不少相当内行。
瑶光一一作答,有时还会和发问者探讨,甚至是一同上台在画纸、泥灰板上示范。
瑶光心中暗想,我得像卫夫人那样写一本理论书。
卫夫人是谁呢?
的同学们可能不熟,但卫夫人的一位学生大约全世界华人都知道,就是王羲之。
卫夫人不仅留有《名姬帖》,还着有《笔阵图》,在其中归纳评价了书法理论,并提出许多自己的观点,这卷书,也成为学书法者必看的一本书。
不知道卫夫人的同学也不必惭愧,韩瑶光要不是有定寻这个顶级私教,她也是个只知道《兰亭序》不知道卫夫人的不学无术的家伙。就连《兰亭序》,她都是听周董的歌才知道的。
瑶光想到这儿,就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炭笔,将对她有启发的问题一一记下来,准备回去后整理。
她这举动是习惯成自然,但在许多画师学子眼中,触动却挺大——原来韩道长所说的“学无先后”“三人行必有我师”并非空谈,原来她真的是走到哪儿学到哪儿随身带着纸笔啊……
也有人想,原来传闻说韩道长中炭毒后不仅失忆了还记性不好是真的……
讲座结束后,瑶光又受黄首座楚胖子邀请去公款吃喝了。
这一次,黄首座对瑶光真诚了许多,再次提出了要她来定期讲座的事。不像上次只是说说而已,还挺认真地想定下每旬一日呢。瑶光就问他,“首座,这都好说,我现住在郊外明月道院,快马进城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况且,来画院讲座这么荣耀的事,我哪天都有空!不过,您打算一次给我多少钱?”
黄首座和楚胖子等皆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才觉出瑶光不是在开玩笑,黄首座略觉尴尬地捋捋胡子,楚胖子简直有些愠怒了,“玄玑兄,吾辈怎能贪图钱财?你也说了,来画院讲座,多么荣耀,怎么能提钱的事儿呢?”
瑶光自斟自饮一杯,笑嘻嘻道:“笔墨车马,衣冠行头,哪一样不要钱?我又不像你们有薪俸,我只有一个虚衔。”她又饮一杯酒,拿起摺扇打开扇了扇风,右脚翘在左膝上,悠悠道,“雪砚斋主人已经给我下了帖子,这月十五日,我会到那里开讲,他卖门票,十两银子一个人,许我四成,我已然答应了。还有墨宝斋、十砚斋也都是差不多的价,已经安排上了!我在哪儿讲不是讲?黄老,到时,你画院的弟子还得花钱去呢!”
老黄和楚胖子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老黄试探道:“玄玑贤弟,咱们画院的钱,可不是我和老楚的呀,我们就算想给你,还得写摺子递上去,最快也要折腾个十天半月,到时,你去了这些书画店讲谈,还卖什么门票,既堕了你的名气,也让我们画院怪没面子的,得便宜的还不是那几个老板?唉,你不知道他们,我跟你说啊,画师们的画由他们收了代卖,只得其价三成!若有画像的,克扣得更狠!那几个,都是油锅里炸的钱也要捞起来的奸商!”
作好作歹,说了一通,最后老黄给瑶光报了个价:一次八十两银子。再加十两车马费。
瑶光答应了。心里却道:这世道,老老实实挣钱太难了。
但有了画院的人帮助,瑶光筹划出书的事就容易得多。她的绘画理论书并不是任何书坊都能印的,因为要放插画和图解,其中要涉及到对刻板工匠和印刷工匠技术水平要求很高的彩印、套印,和她跟老郡主从前印的那些通俗话本不是一回事。
老黄还跟瑶光说定,书写出来之后,由他和楚胖子帮着校对,然后,书没下印之前画院就先定下一千册,当教材。
瑶光立即说,那怎么好意思,哎呀,不如咱们三人联名吧!这书就算咱仨一起写的。你看,可不嘛!里面有你们提出的好多问题呢!
黄楚两人见瑶光如此上道,都喜滋滋的,心说,人家韩玄玑就是不一样。人家哪怕失忆了,有些东西是胎里带来的。人家爹是谁?人家曾祖是谁?人家真失忆了么?呵呵,那么请问原端王妃现在在哪儿呢?怎么谁都不提了呢?
当晚,瑶光带着弟子们去端王府拜见太妃,就歇在那里。
瑶光在进来春晖园之前听紫翎说近日林家一位小姐和茜香国女王和太妃投缘,两人也在王府暂住,故而一进门就暗自打量。
那两个女孩子都做大周贵女打扮,一起坐在太后下首,年长一些的那个见她进来就立起来,较小的那个一直稳稳坐着,瑶光便知道谁是谁了,见过太妃后先对那小姑娘行了个道家礼,“茜香国主安好。”
那小姑娘双手合十在胸前行了个佛礼,微微一笑,“韩道长安好。”她雪肤花貌,肤色极白,高鼻深目,只是身量尚小,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但已然是个极美的美少女了。
另一位姑娘自然是林绮。
瑶光叫她的大弟子们上前拜见太妃和茜香国主。
隆昌郡主太妃是见过的几次的,梁陈二人却只在瑶光信中听说过,此时一见,这二人虽然是小户女儿,然举止有度,谈吐不俗,太妃夸赞了一番之后给二人赐了珠花彩缎和御用的墨锭毛笔等物作表礼。
国主年纪虽小,也给梁陈两人准备表礼,叫侍女奉上。
瑶光再看茜香国主时,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善。嗯……是不是和9012哪个爱豆小姐姐有点像啊?
众人厮见过,隆昌郡主早就等不及要献宝了,赶快拿出她做的那些羊毛毡娃娃给大家看,在座的都是年轻姑娘,哪有不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厅中一时莺声燕语,热闹极了。
太妃拉着瑶光到内室说话,问了今日画院讲学之事,又说到端王在陇西的事,“说是六月才能回来。唉。”然后看看瑶光神色,笑道,“看来,你是已经知道了。”
看到太妃一副“啊,你们小情侣谈恋爱就是这个样子”的样子,瑶光很想解释,阿姨,你误会了。
不过,她也不直说,而是絮絮叨叨说她最近画了什么,明月道院的壁画真的超厉害的您什么时候看看啊!我在梨溪山自费办个人画展了哦!丰荣公主她们都在排队等我给她们画像哦!啊,对了,我还接了一个工程呢,给一个藏书楼画穹顶壁画,在凹面上画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布拉布拉布拉。
太妃微笑听着,听到穹顶没有一根梁柱的藏书楼,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东西好像谁跟我提起过。可我不懂木工、建房子的事,不记得了。哎,六郎就没跟你说点别的?他不是让白久天给你送信了吗?信里说什么了?”
瑶光只好把端王那些信的内容说了说。
太妃听着,几度皱眉,忍了几忍,最后勉强笑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心里有话,当着面也说不出来,何况是写信呢。”你看,连亲娘都没法替他说好话。
瑶光回到明月道院后,依旧每日画画,教导弟子,每隔一日去近芳园一次,开始画穹顶壁画了。
如此过了四五日,那一日,瑶光正躺在梯台上画火神的手部细节,忽然听到有人拾阶而上,她还以为是仆婢来送水送汤呢,只叫道:“搁在楼梯边上就好,我画完了这只手再说。”
说完她继续画画,但一直没听到下楼的声音,她这才停下笔,坐起来向下一看,只见一个高瘦男子站在梯台之下。
第130章 完工
瑶光一看来的不是定寻是谁?
他背着手站在二楼回廊上,仰头微笑。
瑶光大喜“怎么你提前来了?”定寻原先和她说的是明天才来。
梯台和穹顶之间距离只容她躺着时能举起手腕就能作画平时上下都只能匍匐她爬了两下定寻忙制止她,“你等着,我上来。”
瑶光在女子中已经算是极高挑的了定寻比她还高了一头多,爬上梯台之后笨拙如一头毛毛虫瑶光嘻嘻笑了几声,主动一骨碌滚到他身边一手支头,侧卧着看他,另一只手捏着他腰间玉佩所悬流苏玩“我以为你明天才来呢。”
定寻看着她笑了一会儿才说“等不及了。”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瑶光瞥见定寻右臂内侧似乎有一行小字忙抓住他手臂撸起袖子细看只见白皙的肌肤上还是她上次写的那几个字,惊讶道:“咦?怎么还在这儿呢?”
她看看定寻,嘻嘻笑“难道……你这几天都没洗澡?让我闻闻你臭了没有!”说着将头脸拱到他怀中胸前乱蹭,两手拉着定寻手臂摩挲蹭了几下,她突然变色,扬头凝视着他,用右手拇指在那几个字上轻轻刮了刮,“你——你怎么?你怎么……”她犹自不信,又用力擦拭了几下,愣怔怔看着定寻。
定寻当然不是几天没洗澡。他将瑶光搂在怀中轻笑道,一手轻轻抚摸她头顶绒绒的乱发,证实了她的猜测,“是纹刺上去的。”
瑶光此时心中震撼难以形容。
从前也不是没有中二病男孩子在手臂上纹stella向她宣誓效忠,可是——这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的大周啊!这个时代,可没有激光洗纹身术,纹上了,可就是一辈子,不然,为什么重犯要施以黥刑,刺配呢?这时代的水平,要是不小心发炎了可怎么办?
何况,这纹身又是那么一句话,定寻又一向自持克己。
瑶光不觉声音中带了点哽咽,埋怨道:“你怎么……你……”她鼻子一酸,“早知道我先练几次再写上去,字也好看些呀!这可怎么办?这一辈子都掉不了了……”她也说不清是因为现在觉得自己当日这几个字不够好看,还是觉着定寻此举太过鲁莽又或是为了什么别的,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定寻伸手为她拭泪,轻声道:“市坊中有碧水江汀新作《狐女传》,还配有隆昌郡主临摹的插图,我看了。”
瑶光抬起头,“……什么?你看了?”定寻你今日一定要把自己的人设弄崩了是么?这又纹身又去看三俗读物的!
定寻对她微笑,“当日情形如何,世间所知者,唯你我二人。我那天……我……”他叹口气,“我这一生,都忘不了你当时的神色。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对不起你。可我并非——”
他闭目摇一摇头,又轻笑道,“不管原因如何,总之,错都在我。是我伤了你。我一直对你歉疚。”
瑶光吸吸鼻子,“你大可不必抱歉。那天……我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伤心。不然,你看我出去后不是立即找了一户人家躲雨喝姜汤了么?要是当真伤心欲绝,摧肝断肠,难道不该不计风雨在雨中狂奔么?”
定寻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人伤心会在雨中狂奔,有些人则会写话本画插画,让这段伤心流传于后世,万人同感。”
他一语说得瑶光笑了,她笑了一下,又流泪道,“那你也不用这样啊……你这么一个人,手臂上纹上这么一句话,让旁人瞧见了,岂非……”
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太让人眼镜大跌?她用手背抹泪,“疼不疼啊?我听说手臂内侧刺青很疼的。”
定寻垂首用鼻尖在她额前轻蹭,“现在茶楼酒肆说书,凡说到狐女求书生庇护,书生在雷劫降下后突然反悔,听客们无不拍案大骂书生薄幸寡义,所有人都对狐女感同身受,我也不例外啊……”他将右臂举在她眼前,眼眸中深情流露,“你看,我疼了这一次,自觉偿还了当日你所受疼痛之万一,还得你为我如此流泪怜惜,我赚大发了!”
瑶光明知他这么说是想逗自己笑,可看到他手臂之侧那几个字,笑了一下又泪凝于睫。
她转身趴在梯台上,细看他手臂,只见字迹边缘微微凸出肌肤,不知是这个时代的纹刺技术就是这样,还是伤口发炎造成的。
她回想当日种种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不由伸手在这行字之侧的血管上来回抚摸,又掉了几滴泪珠在那刺青上。
瑶光看到那几滴泪刚好洒在“夜雨霖铃终不悔”的“夜”字上,忽然想到,纳兰容若原词正是“泪雨霖铃终不怨”,而这首词的第一句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心中无来由地一阵惶惑,隐隐感到害怕,赶快伸手将落在定寻手臂上的泪珠擦掉,又抹掉自己脸上泪痕,搂着他颈项,趴在他肩上。
定寻轻轻拍拍她后背,在她耳边说,“无论如何,我终不悔。”
瑶光把他搂得紧紧的,“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叹息般说,“但愿,你我真能不悔。”
定寻这次来,真的给瑶光带来了一把宝剑。
这把剑配了乌沉沉的鲨鱼皮剑鞘,护手错金镂花,剑柄乌黑,不知是何物所做,非金非玉,摸起来有点像象牙,定寻说是极北之海有鲸头生独角,就是这角所做。
瑶光心中“奥哟”一下,兴奋地拔剑出鞘,才发现这剑并没开刃,她不由失望,“我本来都要拔根头发看看是不是真有吹毛断刃的事了,结果倒好,都没开刃!”再看剑尖,也和寻常所见的剑不一样,圆,且钝。弧线不像剑,倒有点像日本刀。
定寻笑着接过剑,一弹剑身,宝剑发出龙吟之声,“你这傻孩子,有你这样的力气,再加上我教你的运气之术,就是一柄木剑也够你用了,何况是这柄百炼精钢的宝剑。”
他叫高立臣准备两个沙袋人靶子,也不走近,站在回廊上一剑掷过去,剑刃立即将成年人合臂才能抱住的沙袋洞穿了,他回头看看瑶光,“明白了吗?你根本用不着有刃的剑。”
瑶光怔了一刻明白了,无匹的速度加上可怕力量,攻击时剑刃锋利只是辅助。可她依旧不服,“宝剑锋从磨砺出。没有剑刃,怎么能叫宝剑?”
定寻无奈摇摇头,“兵者,不详之器也。我只盼你一生都用不着拔剑,才特意叫人重新磨了刃,收敛锋芒,只怕你毛毛躁躁会不慎伤到自己。唉……你现在只有一身蛮力,内功最多也就和……和我十四五岁时仿佛,竟想着仗剑走天涯呢!”
瑶光听出他话中有缘故,笑问,“怎么,你十四五岁时也想过仗剑走天涯?”
定寻笑而不答,只说,“这把剑名叫‘霜禽’,是东山国名匠菊霜斋打造,是我小时候用过的。”
此时高立臣将剑取了回来,以细布擦拭干净,双手奉给瑶光。
瑶光看到剑刃上在打造时反覆淬火形成的纹路犹如冰霜,靠近剑尖的地方又形似羽毛,怕是因此得名。她虽然不知道菊霜斋是谁,但这剑是定寻小时候用过的,意义不同,当下十分欢喜,接过剑细细观赏,又问他,“你那时候多大?”
定寻笑得有些复杂,“这剑是我十四岁生辰时,我父亲送我的。我那时身量未足,和你现在差不多高矮,所以这剑正合你用。来,我教你如何握剑。”
真剑和之前的木剑当然又有不同。
定寻教了几次,瑶光渐渐掌握到门道了,也不觉得累,就站在回廊下一次一次练习。
其实以她现在所学,用真剑还早了些,这把剑更像是定寻提前给的奖励。
瑶光回了住所,立即叫竹叶给自己打了络子和剑穗,从此将剑挂在身上,只要有机会就不停练习,甚至晚上睡觉时也要把剑放在床边。
隔了两日,到了和老黄他们商量好的开讲日子,瑶光打扮好,挂上宝剑,骑上骏马,正自得意,却看见竹叶和隆昌郡主掩口相视而笑,不由沉着脸问:“你们这两个小活狲,笑什么?”我这个师父怎么好像一点师威都没呢?
隆昌郡主道:“师父,您这身打扮,要是再戴个昭君套,可不就跟您自己画的小狐仙一个样子么?”
竹叶则说,“娘子,你这样打扮,倒像个俊俏郎君。”
瑶光也不由莞尔。怎么会不像呢?她画狐女的时候,想像中的便是这个世道女子能做出的最自由的打扮了。
至于俊俏郎君嘛……瑶光忽然警觉,竹叶这娃最近老是在说“俊俏郎君”,这可不行啊,你也就是个高中生,得把更多心思放在职业规划上,整天沉迷俊俏郎君,日渐消瘦,无心学习,这哪行?
于是她抓着两个小姑娘洗脑,你们还小,不要耽于情爱,好好学习,恋爱嘛,一辈子都来得及的。
大周风气较前朝开放许多,自昭阳公主后,宗室、贵族女子皆有骑马、着男装之风,瑶光这么打扮倒也不算太出格,况且,她依旧梳着道髻,不过较之一般女冠,她不佩明珠佩宝剑而已。
这次画院讲谈后,瑶光提议下个休沐日有意者可往明月道院观赏壁画,她将在现场答疑,并将择日去翠谷别院展厅答疑。到明月道院者,还可参观她的画室。
这一宣布,应者无数,瑶光叫画院的学子自己组织,五至七人一组,分配好时间。
又隔了几日,到了去雪砚斋讲谈的日子,瑶光坐在堂上侃侃而谈,讲座结束后,竟还有人带了《桐花女》、《狐女传》请她签名。
瑶光暗叹,在书斋讲谈,简直就跟爱豆们签唱会一样,买票来听课的真有热爱艺术的么?有!可也有不少人只是想见韩玄玑一面。最好,还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于是,在问答部分,有的问题就十分无聊了,比如,问她这衣服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帅气啊,为什么着男装佩剑等等,甚至还有小姑娘星星眼问,道长,你口脂是什么色号。
韩瑶光被迫营业了一波,分到二百两银子。
但她觉着,如果可以将“画师讲谈、开画展”搞成一个常见的营业模式,也许能帮助普及文艺知识,以后大周画师和话本作者等文艺工作者的地位可能会更高一些。
整个五月,瑶光十分繁忙。她一共在画院开了四次讲坛,在雪砚斋等书斋商演了三次,在明月道院和梨溪山各进行一次个人画展和研讨会,还要带徒弟,学剑术、内功,其中,最重要的工程是画近芳园藏书楼穹顶。
到了六月初,穹顶壁画终于要完工了。
因为是在凹面上作画,徒弟们经验还十分不足,帮不上什么忙,只来观摩了几次,瑶光就叫她们回去了。于是,比明月道院东西两殿小了许多,只有二十几平米的穹顶,瑶光也足足画了月余。
不过,她对这个速度很满意。
要知道,西斯特礼拜堂也大不到哪儿去,米开朗琪罗大爷画了多久?
画好的穹顶中,天女们盘旋而上,水火两位女神如太极两仪的姿态一样,像是在共舞,又像是在争斗,她们之间,是天顶上一面圆形天窗,站在藏书楼正中抬头向上看,不知这两位女神所争夺、或在守护的,是一轮明月还是一轮金乌,或者,是和水火一样无情的光阴。
画完那天,瑶光非要拉着定寻在穹顶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留下朱砂指印,他不愿意,“是你画的,拉上我干什么?”
瑶光奇道:“咦?这楼是不是你设计的?这画壁用的可升降的梯台是不是你设计的?”
定寻听了,便笑着同她一起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按在朱砂盒子里,再按在穹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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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明天我就要去战哥故乡重庆了!会在微博上涧西燕赤霞跟大家报告有没有看到漂亮男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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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闲不住。一样,是钱。不管你去没去过华尔街都应该听说过这句话,Money never sleeps,和钱一样昼夜都想忙活的另一样东西,就是高中男生的——”
李诚言上下打量周愈,冷冷说,“荷尔蒙。所以,别再跟我说这些荷尔蒙上头的蠢话!”
周愈感受到她目光里的寒意,不由自主双手捂裆,可在她转身那一刻,他大喊:“那要是睡不着的这些钱都是你的呢?”
女主是一贫如洗,穷的只有好成绩的冰山少女,男主是一根筋“钱”闲不住的体育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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