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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焰火


    六月初一,韩瑶光再次在画院开坛讲课。


    这一日,她讲谈完毕后公开提出,大周画院应不拘一格选取人才,她准备上疏朝廷,建议在今年九月的画院学子试向女子开放。


    虽然此前她的讲谈引来许多画院学子和画师竞相参加,但此言一出,赞同者寥寥无几,最后,在她奏疏上联名的只有两位大画师楚绥州、张秋纯,以及向白驹为首的一些学子。


    至于画院黄首座,在得知此事之后寻了个藉口溜了,根本不给任何人逼他表态的机会。


    韩瑶光递了奏疏,回到明月道院,几个弟子都垂头丧气,尤其是梁素功。


    瑶光心里当然也开心不起来,她造势了那么久,在画院几乎是无偿地讲课,尼玛一次讲课费才八十两!干的活儿比去签唱会、粉丝见面会多太多了,我图什么呢?尼玛这帮混蛋以为备课、准备教材、整理论述这些都不用时间不用精力的么?我不就是想在画院拉点关系么?结果呢?


    要是搁在从前,她肯定会跟她的经纪人师姐吐槽,然后开瓶香槟咕咚咕咚喝了睡一觉,或者搂着某个小男友睡一觉,可是,她现在为人师长了,就不能这么干了。


    她不能让徒弟们感受到她也挺气馁,还得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鼓励她们,“凡开先河者,肯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不急。老黄虽然溜了,但也倒没跟我说要让我滚蛋不许再来画院讲课的话,这就还好。再说了,哪怕是他们真讲这个话,我们难道不能自己开一个画院么?哼哼哼,到时候跟他们分庭抗礼!


    隆昌郡主精神一震,“对对!咱们可以就在明月道院开一个呀!


    小丫头们七嘴八舌出起主意,瑶光乐呵呵听着,时不时插几句话跟大家一起意淫一番,渐渐堵在胸口里那股气就平了。


    翌日,她见了定寻,说起没几个人愿意和她联名,可就绷不住了,说到一半就委屈地眼圈都红了。


    定寻问她,“奏疏递上去了么?


    瑶光含泪点点头。


    他笑道:“那就好。你能做的事情,你都尽力去做了,接下来,就顺势而为吧。我早就说过,沉痾难起,你应该也料想到了,还难过什么?你做得很好。我很为你骄傲啊。


    瑶光这么一听,又破涕为笑,跟定寻练书法练剑去了。


    两日后,韩玄玑奏请女子亦可参加画院学子试一事被皇帝翻牌在朝堂上讨论。大臣们的大致意见如此,一派认为,女子去考画院学子,再去考为画师不是多大的事,仿照僧尼女道考试即可,细节可几个管文教的官员和画院诸人商议;另一派则认为,这个先河不可开,试问,若是画院有了女学子,那么是否男女同堂?礼法呢?尼姑跟和尚,男女道士,那可都是分开的,哪怕考试的时候男女同在一个考场,也没听说天下那家道观既有男道士又有女道士。


    皇帝把这件事挑出来说,似乎只是觉着此事有趣,并没当成什么大事。听了大臣们的讨论后他叫了几个礼部的官员,命他们去画院看看韩玄玑讲课是什么情形,画院学子们又对此事作何感想。


    大臣们一看皇帝点这几个人选,就明白皇帝什么态度了。


    这几名官员全是有名的开放派,其中还有鸿胪寺卿毛瑞瑄。鸿胪寺是个什么部门呢?其主要职能之一是接待外宾。诸属国、友邦来朝贺或来商量什么事的时候就住在鸿胪寺国宾馆,鸿胪寺的不少官员精通多国语言,甚至本事就是外籍人士。除了接待外宾,鸿胪寺还负责通译外邦书籍,为属国驻大周使节和其家属提供学习大周文化语言的服务。


    这位鸿胪寺卿毛瑞瑄虽然是大周人,但有胡人血统,他长着一双蓝眼睛,还有一把曲里拐弯的大胡子。据说祖宗是打波斯来的。同僚们常戏称他为“波斯毛”,后来叫串了就成“波斯猫”了。


    这位波斯猫仁兄听到韩玄玑奏疏所言,当即就说,既然太乐府男女弟子都招收,也没闹出什么乱子,那画院这种更高雅的地方,自然更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再说了,各位想想,真有多少女子能考进画院?就算真准女子应考了,有没有人报名还两说呢!


    各位再想想,留名青史的女画师有几个?自我大周开国至今,恐怕,也就一个韩玄玑。


    皇帝要派几位大臣到画院私访的消息当晚就由几位公主传递给了瑶光。


    公主们本想联名上书,但瑶光给广泰公主画像时说起此事,认为公主们联名反而会不妥,此举一定会给画院众人授以藉口,只要一句“公主们仗势欺人”就能煽动众人反对。


    广泰公主听了深以为然。她倒没那么热衷“名”,但很坚决地支持瑶光,因为她觉得,若是女画师能成为一个女冠之外的出路,那不是挺好的?以后她们宗室女又多了一条出路。


    当女道士自然是不错的,可是女画师听起来更好啊,不是么?你见过几个以道论、道学留名的女道士?现在大家一提起女道士,就会觉得“这是充数的”“恐怕此女家境富裕但不学无术”,女画师一听就不一样啊,多么高雅有才!唉,要不是我和隆昌郡主一个年纪,我都想去试试考女画师呢!


    广泰公主一直为诸公主、宗室女之首,她一表态,众人都觉得有理。我们不便直接出面,那就暗中支持吧。


    于是朝堂上讨论此事的当晚,公主们的使者就来明月道院了。


    他们整理了几位大臣的资料,赞成派和出头反对的都有谁,这些大臣的履历、风评、轶事(八卦)也都收集整理好了!


    瑶光看完厚厚一叠情报,对公主集团有了新认识:这情报收集、处理的能力不亚于锦衣卫密使啊!


    一眨眼到了六月六日——韩瑶光再次在画院登坛开讲的日子,波斯猫大人和同僚们一早就穿着便服来了画院,隐藏在后排学子之中,几个人正跟学子画师们套近乎拉家常呢,只听走廊外面一阵骚动,有人喊道:“韩道长来了!”


    这几个大臣早年也曾在太清宫大祭或是太庙大祭上见过韩瑶光几次,这时再一看,都是一愣:这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以往的韩瑶光高贵冷傲,不苟言笑,但风姿楚楚,如今这位,虽然面上带着笑,可是有股雌雄莫辨的霸气。


    那韩瑶光今日没穿道袍,穿的是一件金丝织纹朱红翻领箭袖,说是男子衣服吧,袍子的下半截又是曳撒式样,还多了一层火红绡纱,行动时衣袂翩翩,似有风来,露出藏于裙下的软底乌云靴。


    她昂首阔步走来,人群自然地让开一条路,她只对诸人微笑致意,一步不停上了讲台,众人只觉一朵石榴花从自己面前飘然而过。


    毛瑞瑄等人交换个眼神:这韩道长,可不好惹。


    瑶光今日讲的课题,是静物花卉。她先依次展示了几幅画,第一幅是工笔花鸟,第二幅是色彩艳丽的油画,花卉逼真浮凸,而最后一幅,虽也是油画,但花卉全以不同颜色的细小条纹和点块所画。


    她开宗明义,认为工笔画是一切画师都应该下苦工认真学习的基本功,这三幅画,全是她学生所做。


    毛瑞瑄等人可能不甚明白为什么这几句话使得讲堂一片沸腾,学子们议论纷纷,但是画师们心里有数了:玄玑兄这是跟他们服软呢。


    画师们不赞成画院考试向女子开放,是因为他们不想收女徒弟么?不是。因为有了女徒弟,必然得有女老师,至于这女老师是谁?自然是韩玄玑。


    哈,你韩玄玑当我们是第一天出来混么?你的画法和大家都不一样,要是让你进了画院当讲师,女弟子自然全是你的了,男弟子们想学你的画法也得拜你为师,我们呢?


    但她今天这个讲法,就是在告诉所有人,基本功谁教都一样。而我也没有和大家抢的心思。


    众画师把心放下,又不由有些得意。再说起韩玄玑和画院招收女弟子的话题时,态度就变了。


    于是,毛瑞瑄等人不那么“暗中”的观察所见是:画院的画师们好像对收女弟子没什么不高兴的。他们不愿附议的主要原因,大约是不敢当出头鸟。太过保守。


    至于学子们,他们在韩道长的课堂上一个个都挺积极的,还和今天的示范画作作者梁素功进行了激烈但友好的辩论。


    还有,画院这帮人里挺多呆子的,不论男女。把他们搁到一块儿也不是不行。譬如今日,虽然有韩道长的几个女弟子来了,但大家很自觉地给她们专门留了一块地方坐,秋毫不犯。


    毛瑞瑄等人覆命之后,不少大臣以为皇帝这就要顺水推舟批准今年十月画院考试女子亦可参加了,没想到,皇帝又点了几个反对派,让他们也去韩瑶光的讲座上“暗中观察”,再回来说说。其中,还特别选了一位推崇德行礼法的官员——李静微她那位爱搞扫黄的爹,李开复。


    不消说,公主们很快就把情报交给瑶光了。


    瑶光这时有点拿不准皇帝到底什么意思了,是赞成?还是其实是不赞成的?是为了继续试探所有人,还是为了好玩?


    她有点忐忑,丰荣公主却笑着安慰她,“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这事,皇上一准儿是准了的。叫这些人去,不过是为了借你之手压服他们。尤其那个李老古板,他在翰林院讲课讲了几年了?哈哈,还回不过来这个劲儿么?那可就要教一辈子书咯!”


    瑶光后来觉得,人家真不是白当了几十年公主的,政治眼力比她好太多了,不服不行。


    李静微的爹率领一群保守派的官员也去了画院,十分严肃地旁听了瑶光的讲座,甚至还在结尾公开向她提问:如果画院有了女弟子、女画师,男女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不伦之事,岂不毁了画院百年来清名令誉?到时候你这个倡导者怎么负责?


    韩瑶光含笑反问:敢问李大人,我大周开国大帝在位十六年间,以贪腐获罪斩首的官员有多少名?


    李开复略一踌躇道:这十六年间,以贪腐获罪的官员共有五十七名,其中八人斩首,二十五人流刑,余人贬谪,其中两人在太宗时代又起复了。


    韩瑶光再问:请问这五十七名官员所为,是否毁了开国大帝所创盛世?于大帝声誉可有一丝损害?


    李开复捻须无言,看看同僚,抱拳施礼:道长高见。


    次日李开复在朝堂上发表他到画院的调查报告,认为画院招收女学子合情合理,能使许多人才不至埋没。至于男女同堂礼法之事,个人的行为、私德是无法影响画院的声誉的,画院的声誉,在于管理者的水平。


    于是,事情便定下来了。


    大周景和五年六月十六日,文华殿宣旨,宣布自本年九月起,凡画院招考,女子亦可报名参加。同时,画院更名为“书画院”,不仅招收培养画师,凡在书法、篆刻、雕塑等方面有才能者皆可报考。


    瑶光得了消息,自然十分高兴。


    丰荣公主、广泰公主等也都很高兴,广泰公主和清河公主还各自送了许多贺礼来。


    丰荣公主还特意准备了十数种烟花。这些烟花形如巨大的爆竹,每个都有手臂粗细一尺多高。据说,每一支烟花都声可震云霄,堪比除夕新年交替时在京城城楼上放的焰火……:


    瑶光出钱请了道院上下和小学生们喝酒庆祝,大家喝得半醉后,她带着弟子们去齐云道院后山河边放了烟花。


    丰荣公主特意准备的烟花果然非同寻常,各色焰火弹子怪叫着盘旋而上,在夜空中拖着转圈的尾巴直冲而上,在紫黑色的夜空中心炸裂成万千缕金丝,仿佛一朵盛放的菊花。


    竹叶扶着醉醺醺的瑶光笑道:“娘子,这烟花恐怕在几十里外的京城也能看得到。没准,京城老百姓还以为京郊哪户大户人家娶亲了呢!”


    瑶光仰望着漫天焰火而笑,“是啊,飞得这么高。”


    同一片夜空之下,皇宫琼台殿上,皇帝也站在琼楼之上仰望夜空,东南方的夜空中彩光变幻,远远传来一声声如雷声响。


    第132章 纹章


    瑶光前一晚很喝了不少酒。她都不记得上次如此开怀畅饮是什么时候了。


    酒醉是有后遗症的。且还不轻。


    她一直睡到次日快到中午时才醒头疼欲裂,一开口声音嘶哑嗓子里像压着一团生锈的钢丝球还有些恶心想吐。


    侍女取来清水她就着手喝了几口咳嗽一阵,头晕目眩站起来,晃晃悠悠去梳洗。


    竹叶端来一个红漆盘子上面放着一个盖碗,是一碗放了姜丝的鸡丝粥还有一个小碟子,搁了几粒腌得紫红色的梅子。


    瑶光吃了半碗粥又含了一颗梅子,方觉得好了些。


    竹叶笑她,“娘子昨夜就那么使劲灌起来谁劝也不听这会儿好受了吧?”


    瑶光闭目哼哼“扶我回去我要再睡一会儿。”


    她刚躺下没多久听见回廊上有人在和竹叶说话,听声音像是丰荣公主的侍女珂珂。她猜测是丰荣公主打发人来看看她如何了,便躺着没动不料片刻之后竹叶走进来轻轻说:“娘子,白校尉来了。”


    瑶光向着床里侧卧着听了这句话,怔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他来了?是给我送信么?”


    竹叶说是,此时人还在前厅等着呢,并没将书信给她们。


    瑶光呻吟了两声,吩咐竹叶,“我才好了些,不起来了,你去,把信拿来。”


    竹叶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再静悄悄走进来一看,瑶光已经睡着了,就没惊动她,只将信以纸镇压了放在书案上。


    到了傍晚,瑶光才醒来,她依旧吃的是清粥小菜。她问了问几个徒弟都怎么样了,这才想起白久天送来那封信。


    她回房打开一看,才大惊道:“竹叶——竹叶——”


    竹叶跑进来,“娘子?”


    瑶光问:“白久天可说了他歇在哪里?唉,他怎么老是派这么个人来?”


    端王在信中说,他本来六月初就出发了,原打算六月十五之前就能赶回京城,不料到了廖城时受了风寒,又走了一天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停在距离徐卫县,修养了五六天,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如果明天可以启程的话,那么大概还有几天就能到京城了。大约是生病时顾不上高冷傲娇了,端王这封信虽然依旧一句软乎亲热的话没写,但是柔软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流露。


    瑶光在书案上乱翻一阵,找到她从定寻那儿借的一本地图册,翻了一会儿找到廖城和徐卫县的位置,算了算马程,估计这信最少是三四天前写的,唉,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了,病得如何了,即使康复了也不能赶路啊,这个时代骑马坐车都挺累的……


    瑶光嘟囔着把白久天骂了一顿,你主子生病了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会跟我的人说一句么?


    她嘟囔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哎,不对哦,端王手下难道就全是这种花瓶小哥哥么?肯定也有能干的呀,会看人眼色的呀,为什么不派别人来呢?


    唉哟,我草。六郎啊六郎,你怕不是担心机灵又漂亮的小哥哥给我多送了几回信被我勾搭了,所以才专门找了白久天这个大木头疙瘩当信使吧?


    瑶光想到这儿,又开始偏头痛了,脑袋里像有根弹簧在蹦蹦蹦乱跳。


    这年头又没有扑热息痛,真是令人郁闷。


    她头疼得烦躁,想睡又睡不着,最后只得打发竹叶去找珂珂,想看看丰荣公主那里有没有什么安神止痛的药剂。


    万没想到,丰荣公主竟然亲自来了一趟。


    瑶光受宠若惊,赶紧从床上爬下来,“怎么敢劳动公主?”


    丰荣公主笑着将她送回床上,“好好躺着吧。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虚礼干什么?真要论起礼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姑’呢,怎么又不见你叫呢?”


    瑶光只好叫了一声“姑姑”,陪笑说道:“晚辈怎么敢劳动您来?”


    丰荣公主问了她情况,掩口笑道,“别的药我还真不敢夸口,治酒后头痛的粉剂倒是有一些,是清河公主这位酒仙送我的!”说着叫珂珂奉上一个镶白铜鸡翅木小木盒子,盒子做得精巧,按着盒盖上两个铜纽朝两边一拉,盒子就从中一分为二,两边各是四个摺叠而出的小木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溜小瓶子,瓶上贴着纸签子,写着药名、适应症和用法。


    瑶光服了药,丰荣公主才走,将这小药箱也送给她了。


    瑶光第二天醒来,再次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酗酒了。


    这誓她发过很多次了。


    不知道到了大周后能不能守住。


    她急匆匆吃了早饭,叫人备马,进城去找白久天。她实在很担心这个愣头青会跑回去跟端王说,那啥,这次我没见着韩道长,好像她生病了,起不来。端王本来就病了,听到这消息再一急,对病情当然不利,怎么办?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也就那样了。


    她紧赶慢赶,到了地方,还没下马呢,就有人告诉她,白校尉今早已经出城了。


    瑶□□得想把马鞭摔地上。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她算了路程,这次其实带不带她的回信在两可之间,因为没准端王的信还没再送来,他人已经到京城了,那还送什么信?那自然也不需要她回信了。


    瑶光心中懊恼,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打马出城。


    此后几日,瑶光依旧讲课、作画,还到墨宝斋开了一次见面会。但她目前最重视的,是给学生们进行考前辅导。现在圣旨已下,九月十七日是画院开考的日子,要是到时候去考了,可是没考上怎么办?


    画院考试的流程是这样,考两天,第一天是自由发挥,想画什么画什么,三天之后,过了第一关的人再来画院考试,这一次,是画院命题。两次考试的时间都是一天。


    因为艺术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审美基准,所以画院考试的评判也和科考、道初试、小吏考试大相迳庭。


    画院中抽签出十五名画师作为本年度考试的考官,再由皇帝钦点其中九名,作为评判。考生们自由发挥所交的画卷由另外六名画师筛选,凡能得到三名或以上画师的认可,在其画卷上画圈者,就能参加第二次考试。这九名画师将依次观看考生所交的画作,考生的画作若能得九名考官中至少六人欣赏,即可录取。这些考生的画,将由画院所有五年以上资历的画师评品,选出前三名送到宫中,由皇帝点中魁首。


    瑶光把几个有潜力的学生叫到一起,专门开了考前辅导班,又找老黄和楚胖子要历年真题。


    老黄和楚胖子一看瑶光这架势,顿时想到一条生财之路,来嘛,咱们画院的老师虽然明文规定不能开什么考前辅导班,但是咱们可以出个历年真题集呀,就跟科考一样!还有,历年画院魁首和前三名的画呢?都拿出来,搞个专门画展。


    往年画院的考试哪一年也没今年这样引人注目,很快画院中有资格成为考官的画师们都开始受惠了——他们的画在书画铺子中涨价了。


    有几个画师还找了书斋开起个人画展。


    有钱大家一起赚,有名大家一起出,这个滋味可真不错啊!享受到人气福利的画师们都说,玄玑兄真神人也。要是没她这么爱折腾,哪有我们的事儿呢!开画展?粉丝见面会?拜托,我们知道自己长啥样,搁在以往,根本不可能的好嘛。但自从韩玄玑开了先河,画师开画展、在书斋讲谈蔚然成风。


    大周已经太平了一百多年了,国富民安,经济富裕了,人们群众的文化需求就日益增长,京畿又是天下最富庶太平的地界,若论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人口数量,没一个城市能超过京城的。


    瑶光和定寻说到此事时再次庆幸自己来的是个太平盛世,“若非如此,哪有人有闲心听书看画?”


    定寻“嗯”了一声,“如此说来,当今圣上也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了?”


    瑶光嘻嘻一笑,随口说,“跟穆宗皇帝比不了。”她见定寻抿起双唇,似有不悦之意,赶紧又补充,“可也差不太多啦!”定寻这才笑起来。


    瑶光靠在他手臂上微笑,又伸手抚摸他鬓角脸颊,“我看你这两次来总是神色郁郁,像是有什么心事,你怎么了?”莫非,你也听说端王要回京了?唉,想不听说都难。端王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人。


    定寻神情温柔,定定地看了瑶光一会儿道:“确实是有些事情让我心忧。可不管怎么样……”他忽然对她笑起来,“我一看到你,就觉得,管他再怎么为难的事,都不算什么,都是值得的。”


    瑶光不知道定寻会觉得什么是为难的事,但对她而言,楷书之后有行书,行书之后还有草书,画画的人不仅要会画,还要会题字,题画若只用前人陈句还始终缺了那么点意思……学习才是世上最为难的事。


    定寻这天带了一本册子来给她看,上面全是各种印章印的朱砂印子,原来这册子叫“印谱”,收集了诸名家篆刻图章,实在难得。


    两人并坐于书案前,他跟她细细讲何为“兰带”“双钩”,印章纤巧秀气的好处在哪里,大气朴拙的好处又在哪里,做印章的石头有哪些,田黄,青田冻石,鸡血石等等因何而贵。


    瑶光其实原本对这些东西没太大兴趣,从前薛娘子也讲过几句,她听得哈欠连天,可大约这是要看缘分的吧,定寻讲的时候,她就听得挺认真挺开心的。


    定寻跟她说:“你现在也是成名画家了,总不好对这些一无所知。等你字练得再好些了,我教你刻印章。”


    瑶光觉着自己这个师父简直认得太值了,紧紧搂住他手臂小鸡啄米点头。


    定寻笑着摸摸她头顶,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印章给她,“我给你做了枚闲章,你拿着玩吧。”


    瑶光接过来一看,这枚印章的石头一半橙红一半雪白,其间还有些小黑点,仿佛玛瑙。石头不贵重,可是妙啊!印章上坐着一只头戴花环眯眼笑的小狐狸,尾巴盘在前爪前,尾巴尖是白色,尖端还有几点黑色,狐狸藏于尾后的四个爪子也刚好是黑色。


    瑶光看到这印章的样子就喜爱得不得了,翻过来一看上面刻了两个小篆:天书。再一细看,印章刻面上有许多石头本身的黑点,一个个宛如蝌蚪文,两侧边缘刻着许多书页般的细痕,这可不就是一本天书的样子么?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推定寻一把,“你这个不正经的道长!”


    定寻也笑了。


    瑶光将这枚小印章视如珍宝,当晚回去就叫竹叶打了络子,再加一个小珍珠和丝线穗子,把它当项链一样戴在脖子上。


    转眼又是数日。


    这天上午,瑶光正在明月道院偏殿给学生们讲考前重点,珂珂忽然来了,“道长,有客来访。”


    瑶光一怔,“来的是谁?”


    珂珂含笑不言,给了她一个“还要我说么”的猥琐眼神。


    瑶光的心立即悬起来,又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瑶光回到自己居所前厅一看,她那位客人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绯红圆领箭袖,背对着厅门而立,不是端王是谁。


    她轻叹一声,“六郎。”


    他转过头,脸上悲喜难辨,怔怔地看着她走到近前,才展颜一笑,柔声问:“你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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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拔剑


    从去年年底端王出京到今日相逢,过了半年有余。


    瑶光回想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只觉得时光如梭世事难料。


    再看端王他依旧玉人一般只是神色间颇显风霜之色。


    她微笑着行个礼,“你好么?上次白校尉来送信……”


    她还说完,端王截住话头道“他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了?”说着身形一动,疾步走向瑶光可到了和她一步之遥时,他又突兀地停下来轻笑一声,“想来是好了。”


    瑶光只浅笑不语,突然想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听说……”


    端王收敛笑意“我这次出京虽非武官可大周律令亲王藩王回京之前都要先上摺有了圣命才能入京城。我今早到了雍县才派人送了摺子,这一来一回,最快怕也得到过午了。等陛下传旨叫我进宫述职,怕是好几天不得空所以……所以……”他重复了两次“所以”,才终于说,“我想先来看看你。”


    瑶光忽然间觉得两颊发烫,心里连道“唉,你不用这样子。我可不想觉得对不起你。”停了一刻,她问他,“你在廖城病得如何了?现在都好了么?白校尉走得太急,也没跟人说你病了,我——我后来……”


    她心中斟酌,要怎么陈述才能说明了情况,又不至于让他误会多心,正皱眉踌躇时,听见他叹了口气,“我都知道了。你第二天去找他,他却已经走了。”


    瑶光点了点头,强忍住没吐槽白小哥。


    “白久天人虽不机灵,倒是真给我捎了些你写的话本子。”端王又笑了,上下打量打量瑶光,“你今天这打扮,真和你画的狐女有几分像……”他说着,目光如胶似漆,紧紧缠在瑶光身上,眉宇间笑意越来越浓。


    瑶光被他灼灼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勉强微笑,“我这么穿,是为了行动方便。”她今天依旧穿的是箭袖袍,近日来她又要练书法练剑,又要指点学生,给她们示范作画的技巧,宽袍大袖实在不方便。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再穿其他样式的衣服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习惯性地想请端王去书房坐,可立即又觉得不妥。


    于是她站在地上愣了愣,尴尬笑道:“坐吧。”


    端王倒是听她指使,两人分宾主坐了,瑶光想起端王形色匆匆,不知道吃了早餐没有,忙问他,“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让她们……”


    端王笑着摆了摆手,“你不用忙。我好好的。倒是你信中说现在在画院开讲了,现在如何了?老黄和楚胖子那几个人能服你么?我还听说你常去雪砚斋这些书画铺子讲谈?”


    瑶光苦笑,“唉,什么服不服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我也没有办法,难道我还能打人家一顿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但要是能提携他们一起赚钱出名,他们也还对我客气。再说讲谈的事,唉……”


    端王细细问起画院讲谈的事,瑶光一一讲了。坐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频繁换坐姿,她一向最讨厌这种硬木椅子,要坐得四平八稳必得双臂放在两扶手上,双脚踏在脚枨上纹丝不动,宛如人被椅子附体了一般,如同受刑。


    端王早看出她坐得难受,抿唇轻笑,“我看,你还是去书房接着说吧。”


    瑶光叹气,“明月道院哪里都好,就是没有我自己的那些舒服家具,可梨溪山上寸土寸金,我带着这么一帮学生,又要天天教她们画画,可没法安置。”


    端王笑问,“那你为什么不叫人再打一些你翠谷别院中那样的家具呢?”


    瑶光摇了摇头,笑而不答,请端王去书房坐。在她看来,这里只是暂住之所,主人是丰荣公主,她哪里那么大脸,将人家的家具换了?唉,想起这事,她就郁闷。什么时候,她才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翠谷别院虽然好,但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她了。


    到了书房,瑶光请端王在窗前一张摇椅上坐了,又给他倒了杯茶水,“我这几天有些咳嗽,她们熬了一味枇杷茶,润肺清火,倒还挺好喝的,你尝尝吧。”


    端王接过小瓷杯喝了一口,只觉又苦又涩还带着种怪怪的甜味,勉强咽了下去轻声道:“我在南郊有一处别墅,虽然景致不如这里,不过,你要是想当学堂用,是尽够了。”


    瑶光感激地看看他,“多谢你好意。景致不景致倒不重要,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明月道院东西两殿壁画可做参照,如果有人看了壁画想要来拜师,那就更好了。”


    她岔开话,问起陇西现在如何了。


    说起这事,端王郑重道:“真要多谢你。你几次建言,都很有用。”至于上次她建议在荒地养羊的事,他和当地官员商量时倒还真有几个从前在西北待过的官吏略懂,不过,不管是西北、陇西或蜀东,这些地方并没有绵羊,都是山羊,不知道山羊的羊毛能不能纺线,总之,先放了一些在荒地上养着吧……


    “山羊绒也可以纺线。我就用山羊绒纺线做过披肩,我拿给你看。”瑶光忙从自己坐的摇椅上站起来,急匆匆去了卧室,翻开箱笼,取了那条羊绒披肩回来,递到端王面前,“其实这种羊绒比羊毛更柔软更保暖,只是不容易收集。你摸摸,是不是?”


    端王一手端着茶杯,四下看了看不知该将杯子放在哪儿,瑶光这书房比翠谷中的更大,也更乱了,简直和老郡主那起居室一个风格,房中又是短榻又是摇椅,地上铺着地毡,摆了两张大案和四五张黑漆小几,密不透风,疏可走马,该用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却永远找不到它,离他最近的小方几也有三尺远,他想站起来,不想身子才一动,椅子忽悠一下晃起来,手里那盏茶泼得十分均匀,将两人各自泼湿了一片——他忘了自己坐的是一把摇椅了,谁会把摇椅放在书房呢?


    瑶光本来从端王一来就绷着一根弦,十分紧张,这时更觉慌乱。她把披巾揉成一团往端王胸口一按,胡乱擦了几下,又觉得此举不妥,赶紧把手里的披巾扔到他身上,“你——”你自己擦吧?“我——”我不是故意的?唉……


    她颓然叹气,闭着眼睛摇头,不行,不行。我得赶快跟他说明白了,我另有所爱了,“我——”


    她刚一开口,就被他用力一拉,跌坐在他腿上,摇椅承着两人重量,轻轻嘎嘎而响,晃悠起来。


    突然的失重让瑶光感到如置身于船中,小船下,暗流汹涌,小船上的另一个人用双臂紧紧抱住她。这个拥抱让她更加惊慌,她本能地挣扎地两下,摇椅晃得更厉害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气和灼热的体温一起笼罩住她,缠绕住她,耳边就是他的呼吸和低沉声音,“瑶光,我很想你。见到你之后,反而想的更厉害了。”


    瑶光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高高的吊桥上,桥晃得厉害,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心跳得疯狂,双手推拒,扭动身子,猛地跳起来,踉跄着站到了地上,仓皇之间,他的那个吻落在她右颈边上,仿佛还滚烫着,她不自觉地用手捂住那一处,不敢直视他,急促呼吸了几下,才说,“六郎,你大约是忘了此前我在信中所说的话了。”


    端王站起来,微笑走过来,垂首看一眼自己胸口的水渍,“你说……”他看着她,忽然停住,微微皱了皱眉,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去,渐渐抿紧了唇。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说:“看着我。”


    她轻轻呼一口气,睫毛颤了颤,梗着脖子,不往他脸上看,只盯着他袍角金丝织就的云纹。


    他沉声又说了一遍,“看着我。”


    这一瞬间,瑶光又想起了去年两人不欢而散的情景,壁炉里火声哔剥,门外是沉郁寒冷的风,还有她亲手拆掉的那只织了一半的手套,她闭着眼睛拆的,听见毛线敕喇敕喇被拆散的声音时心里像有一团荆棘缠的线团,浇上了烈酒,又点燃了火。


    她深深呼吸几次,抬眸和他对视着,“太难受了。经历过一次就够了。算了吧,六郎。”


    他轻哼一声,忽然看向书案后那面墙上挂的宝剑,再缓缓将目光移回到她脸上,“哦,原来如此。”


    瑶光此时反觉得轻松了,昂首道:“不错。我喜欢上别人了。”


    端王面如寒霜,却微笑着,指着那把剑问,“这是那人送给你的定情之物?”


    瑶光没有回答,只是说,“多说无益。六郎,你我相知一场,何必这样?”


    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苦笑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差了。”他胸口上下起伏,初时十分急促,渐渐终于平缓下来,瑶光那颗狂跳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皱眉看着她,笑意十分苦涩,“不管怎样,你我相知一场,他日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我……我总是……唉。”他笑了一声,拔步向外走去,瑶光望着他的后背,很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


    就在这时,端王突然折身回来,纵步探身,手一挥就将墙上的剑拔了出来,瑶光本已落下的心腾地一下又跳到了喉咙口,不禁轻轻“啊”了一声,不料,端王也轻声“啊”了一声,颇有惊讶之意,他凝眸盯着剑身,轻轻抚了抚剑锋,剑锋寒光映在他俊眼修眉上,照得他眸光宛如冰雪,陡然间,他双眉直竖,脸和脖子涨红,像是暴怒到了极点,他转过脸,斜睨着她,冷笑道:“好。好!真好!”


    瑶光全身冰冷,心脏虽然狂奔乱跳,可是泵出的却不是热血是雪浆,别说每根肌肉就连每根头发丝都冻结了,心底一个声音不断说:完了,完了……原来大反派发疯时受害者不是不想反抗,是被这种反派气场吓得根本动不了失去反抗能力。完了。不不不,我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要干呢!赶快!运气!定寻教的口诀第一句是什么?紫府调气会丹田……


    她呆愣着,端王又干了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他一剑挥起,“啪”一声将旁边的书案斩成了两段!


    瑶光这次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双手抬起捂在脸前,自己都不知道是要捂耳朵还是捂双眼,完全是极度惊吓时身体的自然反应。


    案上的笔墨纸砚水盂等物哗啦啦跌在地上,碎成一片,瓷片、水珠、墨汁溅了一地一墙。


    端王反手还剑入鞘,对她笑笑,“吓着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真的按捺不住。我这就走了。”


    言毕,他没事人似的迈步出去了,除了步子迈得较快,意态潇洒,全然看不出刚才的暴怒之态。挂在墙上的剑只有剑穗轻轻颤动了几下,若非一地狼藉,谁也想不到刚才那几秒钟内发生了一场地震海啸般的大灾难。


    瑶光吞咽了几下,那颗小心脏才终于从喉头回到了胸腔,双手却依旧颤抖着。


    耳房中的丫鬟大约是听到了这书案瓷器碎裂的声音,这时走到了廊下问:“道长,何事?”


    瑶光深呼吸几次,伸手取了剑挂在腰间,匆匆跑出来,对那丫鬟说,“我出去一趟。”


    她追出去,却没见到端王,只听仆婢说他已经带着人骑马走了。


    瑶光赶快骑上马去追,心头乱颤。


    刚才她是吓傻了,端王一走,她停机的大脑哗哗运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端王为什么要拔剑?拔剑后为什么又惊讶又暴怒?


    定寻说过,这把剑是他从前佩剑,如果两人认识并且还相熟……剑名霜禽,因剑刃纹路如霜花禽羽。


    端王现在是要去干什么?


    完了完了!一定是要去找定寻套麻袋了!——他认得那把剑。


    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事冲我来,是我移情别恋,你搞这么大干什么?


    瑶光焦急之下快马加鞭,竟然很快追上了端王一行,她急得高喊:“六郎——”


    端王听见她的呼喊,回头看了一眼,马不停蹄,可他的男团小哥哥们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叫声一看是韩瑶光骑马追来,心里想什么的都有,不少人大为艳羡:端王殿下你上辈子做了什么,能让韩瑶光这样的不世出的美人赶马来追?


    这些人的马速当然就降了下来,没想到端王大声道:“不许停下!快走!”众人一呆,随即又想,莫不是两人又闹别扭了?可是,殿下这时下的命令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心口不一?韩道长来追你你不许停下?那韩道长每次来信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啊?


    这一犹豫,队伍的速度就慢了,瑶光追了上来,纵马上前,再一勒缰绳,马打了个旋儿拦在众人前面,她微微喘气,大声问:“六郎!你要去哪里?”


    这条路并非官道,只能容三四匹马并行,两侧都是树木,端王只好勒马,冷笑道:“怎么?你怕我去找他?”


    瑶光一听,心又一沉,确认了刚才的猜测。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剧烈的心跳让她气促,声音也跟着发颤,苦笑道:“唉,看来你依旧没变。”


    端王本来怀着一腔怒气,看到她追来时更是气得发狂,这时见她神情凄苦,想起她当初随信寄来的那双旧手套,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刺痛,沉声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将他怎么样,我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是他!”


    瑶光见他这样子,不由起疑,怎么是他?怎么……


    端王见瑶光迷惑的样子,也笑了,他对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一拍马,瑶光连忙跟上。


    两人往前走了三四里远,端王停下马,问瑶光,“所以,你并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他虽是问句,但语气却十分确定,看着她时,嘴角还噙着一丝冷笑。


    瑶光冲口道:“我知道!他……”等等,他说的是定寻的俗家身份。她疑惑地看着端王,“六郎,你……怎么知道?”


    端王笑得十分古怪,冷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只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数骑飞奔而至,为首的是黑铁塔高立臣,其后一人被众骑士簇拥着,广袖青衫,正是定寻。


    第134章 是你不懂


    瑶光见定寻带着高立臣来了大为惊讶,他怎么会来呢?刚好赶在这时候来?


    这特么——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急忙向端王看去只见他双眼微眯双唇抿成一条上翘的弧度竟然是一副笑脸可握缰绳的手攥得极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转眼间高立臣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对端王恭敬一拜,“殿下。”


    端王哼了一声扬着头,瞧也不瞧他一眼低声喝道:“滚。”


    高立臣恭顺退下,牵马退到一旁,这时定寻等人已到近前他举一下右手身后的骑士齐齐停下他骑着马越众而出到了瑶光和端王跟前先看看瑶光,见她一脸担忧惶惑但并不像受了惊吓的样子,稍微感到轻松再看端王一眼,轻叹一声:“六郎是我对你不起。你和我回去再说,别为难她。”


    端王连连冷笑,“对我不起?可不敢受你这么说。”他转向瑶光,用马鞭指着定寻道:“看来,他真的没敢告诉你他是谁。”


    瑶光这时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看看端王,再求助般看向定寻,只盼他能说句什么让她安心,可是,定寻只是闭一闭眼睛,轻轻叹气。


    瑶光脑袋里嗡的一响,各种从前听过见过却从未留心的细节如潮水一样翻涌,但她仍存着一丝希望,颤声向定寻求证:“太极宫……到底在哪里?”


    定寻看着她,看起来又难过,又为难,端王却看着他冷笑,“太极宫?哈,你既要骗她,为什么不起个像样点点的道观名字?我若是你,就把城中某个不出名的小道观买下来,给自己封个观主做。”


    他扫视一眼定寻身上所穿烟青色夹纱道袍,转而对瑶光笑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他是个道士?他道号叫什么?”


    瑶光至此还不敢相信,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不不,不可能!如果定寻是——那六郎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用这种口气?不不,定寻只是个京中一二流人家的公子,和六郎刚好认识罢了!一定是这样!


    可是她一看定寻的神色,还有站得远远的那些定寻的随从的神色,就知道自己那点希望,怕是终会落空。


    定寻见瑶光眼里蕴着泪,呼吸又急又用力,每吸一下气,胸口就激烈起伏,知道她这时一定是愤怒、难过到了极点,心中自是酸痛难当,当即再也不理会是否会令属下侧目,又是否会使端王震怒,柔声叫她,“瑶光,我曾说过‘身非常定’,你想一想。”


    瑶光听到“身非常定”这四个字,想起当日定寻到明月道院来找她,道破她的来历,两人曾说过“什么年纪,家乡何处,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心里明白他其实是说:我的身份并不重要,我依旧是定寻。


    唉……旁的也许真会不重要,可是……


    她忍泪点了点头,定寻又说,“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你先回道院吧。高立臣——”


    黑铁塔立刻对瑶光拱了拱手,“韩道长,我们先走吧。此间事,实与你无关,多留无益。”


    瑶光看了定寻一眼,再看看端王,心中叹气,老高,你说我多留无益是真的,可怎么能说此间事与我无关?唉。


    她也不说话,低头拨马先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只见端王和定寻各自坐在马上,对视着。


    她转过头,一夹马腹,“驾!”


    骏马奔驰,向着来路而去,高立臣紧随瑶光身后,始终与她差着一个马身。


    走了二三里远,正遇上端王的护卫们迤逦而来,他们见了高立臣,极为惊讶,纷纷抱拳行礼,“高廷尉安好。”


    高立臣在马上抱一抱拳,顾不得寒暄,追着瑶光去了。


    快到明月道院时,瑶光终于放慢马速,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一会儿想起“定寻”的各种破绽,觉得几近侮辱——自己竟然从没问一句定寻,你俗家名字是什么?更没想过要去什么太极宫青阳观一探究竟。总而言之,都是因为太过信任他。


    又或者,其实,她并不是没起过疑,而是“定寻道长”这个人设太完美,太可爱,所以,她一直潜意识在为“定寻”做各种描补,忽视了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破绽——在太清宫初见那次,他身边那位肥白的老伯,留着两撇胡子,可发色早已花白,他甚至还叫他李大保!


    瑶光吸吸鼻子,问黑铁塔,“高先生,李大保可是李德胜大监?”


    高立臣一路上提心吊胆,看着韩道长一副又伤心又委屈的样子,早知道逃不过一场追问,可万万没想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他咳了一声道:“是。李大保原是淑太妃宫中内监,在陛下还是皇子时就服侍陛下,后来跟着去了康王府,又去了云州,伺候陛下有二十余年了。”


    高立臣答完了,半晌没听见瑶光再说话,只好赶着马上前,和她差了一个马首的位置偷眼一看,哎唷,怪不得韩道长不说话呢,这哭得泪人似的,她只是哭,不出声,还把左手食指蜷着放在口中咬着,黑铁塔心里直“唉哟”,韩道长这般模样,又是这么个性子,难怪……唉,想想端王殿下那样子,只怕,以后史书上会写一句红颜祸水。


    老高摸摸鼻子,斟酌着劝慰道:“道长,陛下亦非有意蒙骗您,您是聪明人,一想就该知道啊,只是……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唉,您不知道,陛下他……他也是很为难过一阵子的。”


    瑶光用手臂蹭掉脸上的泪,哼哼哧哧哽咽道:“我知道。我只是……我……他怎么能骗我这么久?他难道没想过,总有一天会拆穿的么?”


    高立臣又叹气,“道长呀,您想想,陛下怎么今日赶过来了?还不是陛下听说端王殿下来找您了,怕出什么事,这就心急火燎地出宫了?唉,陛下原想着见了端王殿下先跟他说了,免得他来为难你,谁知道,端王殿下倒好……”没见皇帝没见老娘先跑来见您了。不过……怎么你们一见面就让他知道了呢?


    高立臣偷觑了瑶光一眼,立即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嘴巴子:高立臣你这蠢驴!这还用想?这么个百媚千娇的美人儿,你要是端王殿下,隔了半年多没见韩道长,见了能把持得住啊?那自然是……呃。


    那韩道长要是不顺从他,自然就……就……呃。我都快忘了端王殿下究竟是为什么抢着要了陇西赈灾的差事出京了,不就是因为吃十七郎的醋么?


    韩瑶光又哼哧了几声,问高立臣,“高先生,你有带手巾什么的吗?我出来得急……”


    “哦哦哦,有的,有的!”高立臣忙把自己的手帕抛给瑶光,瑶光接住,擦擦眼泪擤擤鼻涕,幸好高立臣有手帕,不然接下来她就得撩起袍角擦鼻涕了。唉,就连孟萱这样林妹妹般的美女,真哭起来也是鼻涕眼泪的,电视剧上女主角们的绝美神仙流泪都是假的!


    高立臣瞧着她这个样儿,只得叹气儿,什么叫活色生香?即使哭得花猫一样,呼噜呼噜擦鼻涕也让人想要捧在手心轻轻吹吹哄着她的就是。


    他正瞎琢磨,只听这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吸溜吸溜鼻子问:“高先生,圣上可曾说过要如何发落我?”


    高立臣一愣,“呃……这个嘛……”


    再说端王这边,看见皇帝三言两语便劝走了瑶光,她对他居然是种毫不疑虑的顺从,和与自己相处时截然不同,心里那股翻腾不绝的火瞬时间又蹿起老高,不住冷笑。


    皇帝道:“六郎,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回宫……”


    端王打断他:“臣不敢。圣驾出京自有形制,大周律法、祖宗宗法写得清楚。君臣有别,臣不敢违制,恃宠而骄。还请陛下御驾先回京,下旨召臣入城。”


    皇帝被他怼得半天说不出话,明知道这弟弟是话里话外讥讽他,也只得忍让着,“那好。我先走了。”


    端王恭恭敬敬在马上行了个礼,眼睛却一眼没瞧皇帝。


    皇帝忍气吞声回了宫,召端王太极殿觐见。


    兄弟俩见了面,端王换上了亲王礼服,来到丹陛之下,正一正衣冠,忽然行起叩拜大礼,皇帝忙叫李德胜等,“快扶起来!”


    李德胜忙给崔旺王拂来使眼色,两个年轻太监跑去一左一右去扶端王,端王却将两人推到一旁,继续行他的三拜九叩之礼,口中称:“臣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德胜见皇帝脸一阵白一阵红,心道不妙,赶紧给两个徒弟打手势,退了出去,也将大殿内外服侍的宫人们全撵了出去。


    太极殿中静极了,只听得到冰盘中冰珠化水滴落的轻响。


    皇帝从御案后走下来,走到端王面前,“免礼。平身。”


    端王直直站起来,朗声道:“臣自去岁离京,至陇西赈治天灾,现疫情已绝,受灾百姓安置完毕,现已安居乐业,臣,不负圣恩,前来覆命。”言毕取出奏摺,上面写着赈灾的详细过程与各项记录。


    皇帝略略翻看两下,将奏摺搁在御案上,“六弟,你当真要跟我这么杠下去?你要是真恪守君臣之礼,刚才在京郊见了我为何连马都不下?我可说你一句话了么?”


    端王怒极而笑,“四哥,你还有脸这么问我?恪守君臣之礼?君夺臣妻,是什么礼?你还敢叫我六弟?”他眼圈都红了,抓起腰间玉带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摔,“你是我哥哥啊!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什么人?你——”


    皇帝走去将玉带拾起来,语气沉静,“是啊,她是你什么人?”


    端王胸膛上下起伏,大殿里一时间只听得到他粗重呼吸声。


    过了一刻,他凄然笑道:“是。她早已与我毫无瓜葛。当日,也是在这里,还是我求你下诏,让她出家!四哥,你给我一句实话,到底你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思?那时候?还是更早?”他垂下头,垂在身侧的双拳握得紧紧的,“她从前养过一只三色的狸猫,爱若至宝,你去年端午所赐的节礼中就有一只狸猫玉枕……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把剑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声音颤抖,呼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怎么会是你?为什么?”


    皇帝这时要比端王平静得多,他脸上甚至连之前那点羞愧也褪去了,他将玉带也搁在御案上,直视着端王道:“原来,你一直疑心我?”他忽然笑叹,“是啊,乐府令仪韩瑶光姿容绝世,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心折。可我心之所系者,从来不是韩令仪,是夙慧转生的坤道韩玄玑。”


    端王听到“夙慧转生”四个词,颇为震动,“你也知道?你也看出来了?什么时候?”


    “铁铃寺。”皇帝淡淡一笑,“只是当时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后来我见了她画在碧水江汀的壁画,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画中有许多非异世之人不能为的细节,我才确认,她其实就是她口中所说‘天上天’来的女子。”


    “六郎,你刚才问我,怎么能,怎么敢,又问我,难道不知道她是你什么人,我其实明白,你所说并非什么世俗名分,而是在说,她是你心爱之人,我不该夺你所爱。可是,我问你,你爱她,你为她做过什么?”皇帝走到端王面前,和他对视着,“你可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什么?什么能让她快乐?怎么能帮助她?”


    端王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征选安慈太后圣像?”


    皇帝语气越发平和,“不错。我还指点她书法,叫她用稻草纸练字,每隔几日为她批改——到这时,我依旧没有去见她,全是书信来往。我为何教她练字?因为我欣赏她的才华,我想助她成为流芳百世的大画家。至于后来,我听她说起仰慕穆宗大圣皇帝之事后,知道她极向往男女平等,无论男女都能参加科考,为官吏,自立门户——这些事已经非人力能为,即使我是皇帝也不行,可我想助她一试,我建议她上疏提议女子亦可考画院。你看,她所需要的,并非珠玉名马,这些事,你也都可以做得到,可你为什么没想到要去做呢?因为,我懂她。而你,不懂。”


    端王这时放在身侧的两手都在轻颤,他清楚地知道,皇帝所说的都是真的。他和瑶光书信往来早于皇帝,他也看出她字迹粗劣,但却从未想过要教她、帮她,后来到了陇西,看到她的字一次比一次好了,他也曾为她高兴,但却从未想过,她是自己苦练?还是苦练时也有高人指点?那位高人是谁?


    至于她所向往的……


    他四哥确实没说错,这些事,都是他也可以做的。可是,他从没想过去做。


    皇帝平静地看着端王,“六郎,你为她也许也做了很多,你去陇西,也是因为她。可是,你的这些自苦,对她而言有意义么?如果你所做的,能使她快乐,那才有意义。不然,即使你为她砍下一条手臂,她并不快乐,只觉得惊惧、内疚,那就仍是无意义的。”他说着,将右臂袍袖缓缓拉起来,一直拉到肩头,才将手臂抬起,微微转动,“就如我。我这么做,为的是让自己快乐,如果她见到我这么做感到快乐,那我自然会更高兴,可如果她一无所动,我亦不会失望。”


    端王侧目看向那七个字,认出那是瑶光笔迹,一瞬间心如刀割,再看向他四哥,只见他平静而坚定,甚至隐隐有与自己示威之意,心中苦涩、痛悔不甘……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像要把他胸腔冲破。他低叫一声,转身疾走出了殿门。


    第135章 定寻


    隔了一日高立臣才来请瑶光去近芳园。


    瑶光问高立臣,“高先生你们出宫是不是很麻烦?”


    高立臣只笑笑“就算麻烦该出还是得出啊!”


    瑶光怔了一会儿说:“辛苦你们了。”


    从前我还曾抱怨过他一个道观观主能有多忙,要隔五六天才能出来一趟,唉。


    她又想到曾经几次见到衣锦佩刀的骑士们嚣张地哒哒哒跑马让她躲到路边吃土,“高先生你们每次出来,都有锦衣卫来接么?”


    高立臣尴尬笑笑“还好,还好。也不是每次啦!有事他们才来的。”


    瑶光又问,“他……他私下里有没有说过我什么?”她问完立即一挥手“当我没问吧。高先生我从前多有对你不够恭敬的地方还盼你不要生气。”


    高立臣连忙抱拳道:“道长说哪里话老高一直打心眼里觉得道长为人不卑不亢高风亮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瑶光笑一笑心想,不卑不亢这个词从你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嘴里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词啊。


    到了近芳园,瑶光迟迟没有下马,望着园门和门匾,神色难以描画。


    高立臣隐隐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忙下马上前,要为瑶光牵马,她连道“不敢”,这才下了马,随着高立臣进了院子。


    定寻,或者该说,皇帝,今天穿的仍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风过拂槛,他天青色的袍角和衣袖轻轻颤动。


    他立在廊下,和瑶光遥遥相视了片刻才从容走来,行了个拱手礼,“瑶光。”


    她还了一礼,张了张口,问他,“我该叫你什么?”到了今日,定寻自然是假的道号,他究竟是不是道士也难说,没准和她一样是个假道士。


    他笑得微有苦涩,“我确实是道士。因为幼年常生病拜了周真人为师,十三岁的时候过了道初试,我也确实想过出家。我只是……一直没有道号。”


    瑶光勉强笑道:“失敬。”哦,你还是个天才儿童。


    想来,太清宫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不记得任何人、也认不出他了,听她叫他道友,一时起了玩笑之心,才说自己在太极宫修行。


    至于“定寻”这个道号……


    瑶光看着他,“你真名叫什么?”


    他笑一笑,拉过她右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洵”字,“还是念做‘定寻’,只要你乐意,可以一直叫我定寻。”


    原来谭定寻是檀定洵。


    他写完了字,依然拉着瑶光的手,“你还想问我什么?”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说,“想问的很多,你听我褒贬大周历代皇帝的时候心里没生气么?我还说……说你不如穆宗皇帝。”其实私下里我一直叫你“狗皇帝”来着!


    定洵微笑,“穆宗在位三十余年。焉知我死后,后世不会提到穆宗大圣皇帝就也提到我呢?”


    “穆宗皇帝可没有道德污点。”瑶光轻叹一声,“原先,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定洵摇一摇头,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心系你之后,才知道什么‘打算’都是空想。你还不明白吗?我身已不由己。我倒是想过,六郎一回来,我就向他谢罪,求他宽恕,即便他会一直怨我恨我,只要他不来为难你,告诉你实情,那……那便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瑶光心里很难过,“是啊,要是可以那样多好。”


    理智地想,定洵依然是定寻,或者说,定寻,是定洵的一个分裂人格,一个隐藏身份,他的B面人生……可是,太难了。A面人生太牛逼,B面人生想低调太难了。你已经是九五之尊,一举一动系着万人性命,却又想拥有恬淡平凡的人生,那实在是太过贪心。


    这一次授课结束,定洵依旧送瑶光出去。


    走出前厅时,她突然转过身,紧紧拥抱住他。


    她一声不出,但他能感到胸口衣襟上微热濡湿。


    她抬起头,对他微笑,“定寻道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也笑着,轻声道:“后会有期。”


    高立臣照旧送瑶光一程,回来后见他主子背手立于庭院之中,静静仰望着藏书楼飞檐上泠泠作响的铜铃。


    高立臣不明所以,上前覆命。


    皇帝问他,“她可有说什么?”


    高立臣犹豫一下,摇摇头。


    皇帝轻叹一声,“走吧。”


    高立臣忍不住问,“陛下,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皇帝摇头叹道:“怕是在十月之前,她都不会再见我了。”


    高立臣大惑不解,“啊?为什么?”上一次,明明她还向我打听您要“怎么发落”她呢?看起来可没有不想再见的意思啊?


    皇帝笑一笑,“不论是我还是她,其实都没想到‘女子投考画院’一事终能成功。画院那帮学子为她才气折服,老黄和楚胖子等人因她受利,就连李开复也学乖了,不跟市井舆论对着干了。可以说,此事能成,固然因她才气,也是要有一点运气的。她这么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绝不会让任何人毁掉。我频繁出宫,那可能密不透风?若有人非议,称画院一事皆因我受其鼓惑,恐怕,之前辛苦付之东流,之后,又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正名,所浪费的,不止是她的心血,还有那些想要求考画院的女子的青春。而许多闺中女子的青春,真的只有几年而已,蹉跎不起。”


    高立臣听着心里沉沉的。唉,韩道长做错了吗?没有。那陛下做错了什么吗?也没有。他们对谁起了坏心了么?更没有。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他们没做错,可偏偏会被诟病、被流言侵害的也是他们。


    瑶光正是这么想的。


    她这种对皇宫中八卦没什么兴趣的人都知道,景和帝后位空悬已有五六年,宫中德妃、娴妃各育有一子,本来后宫以德妃为首,但前阵子娴妃又生下一位公主,荣宠正盛,隐隐有与德妃分庭抗礼之势,这两个生了皇子的妃子背后的家族都不消停,更别提就连太后都曾想将林家或是崔家的女孩子安插到宫中了。皇帝频频出宫,去哪儿了?干什么了?见谁了?就算近芳园的这些仆婢一个个好似也不清楚皇帝的身份,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丰荣公主,也是一位知情人。知道的人多了,总会有蛛丝马迹被有心人抓到,抖落出来。


    唉,想到这个,瑶光再次感叹,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得丰荣公主青眼?他当然给公主所行的,不就是子侄礼么?太极宫这个道观,其实说的就是太极殿。道观观主之争,说的就是皇帝还是康王时的皇位之争,那位曾经教过定寻念书写字又拉起他“师兄”争位的主事,显然就是韩尚书。


    要是宫中那些妃子的家人,还有盯着后位的那些家族知道皇帝隔三差五跑到郊外别墅幽会的是人是前端王良娣,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会不会联合起来掀起一场声讨“妖道韩玄玑”的战争?她的那些画作,画院、书斋讲谈,甚至什么《桐花女》《英雄传》等书,恐怕都会因此受到攻讦。


    到了那时,她,还有他,都成了道德上“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定寻因为是皇帝,难免在后世落一个“汉皇重色思倾国”的名声,人们想到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他平定南疆,不是他使金帐国归为藩属,不是他任何的功绩,而是他和唐玄宗一样,君夺臣妻,哦,还巧得很,他也和玄宗一样,先让这位女子出家做女道士给生母祈福。


    而她,她留下的也不可能她的画作,而是她的艳闻。就像人们提起杨玉环,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她精通音律,也是位杰出的舞蹈家,曾作霓裳羽衣舞,人们只会想到“温泉水暖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这种香艳句子。


    至于会不会想到“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就得撞运气了,看看她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瑶光摸摸脖子,想到定寻说过,他最讨厌碰运气了。


    她也一样。


    所以,回到明月道院当晚,瑶光去拜辞丰荣公主,说自己叨扰了这么久,该挪窝了,准备带弟子们去骚扰嘉城郡主。嘉城郡主住在更远的南郊清莲湖畔,她主持的道观叫“水月祠”,同样供奉的是碧水元君,水月娘娘是碧水元君的两法身。道观年久,壁画褪色剥落,越是修复,越不好看,想请她重新画。就连水月娘娘塑像也要重塑。这事倒是去年重阳时公主集团们在翠谷开大会时就定下了,只是没定具体日期。昨天下午,瑶光已经派人去问询郡主了,她十分欢迎她们来。


    丰荣公主一听,十分惊异,“嘉城那里?她那里可是很清苦啊……虽然地方大,但是……”嘉城郡主的水月祠收留了许多弃婴,别说她的仆婢弟子,就连她自己,也曾亲自下厨做饭呢。没办法,人多,大锅饭,得厨子站在炉灶上用铲子炒,做饭师傅那天没来,道院里只有嘉城郡主臂力能干得动这活儿。


    瑶光郑重其事道:“姑姑,见了世间疾苦,这些孩子们作画才会更有灵气。请姑姑帮我准备马车等物。”


    丰荣公主欲言又止,看了瑶光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圣上可知道你要去那里?”


    瑶光笑道:“姑姑放心。他心里有数。”


    丰荣公主一听瑶光以“他”称呼皇帝便笑了,挽着瑶光手臂道:“也好。你去清净清净。六郎这一回来,便是他不想生事,恐怕,有的人也要平地起浪拨弄是非呢!”


    瑶光疑心她已经得到了什么风声,但一想,自己就算问了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算了。这些事就交给定寻去办吧……呃。她不禁苦笑,自己到了这时,还在心里叫他定寻!


    作者有话要说:


    洵,是实在,诚实的意思。


    第136章 水月


    南郊清莲湖虽命为“清莲”但湖边全是高大的桂花树有丹桂,亦有金桂不下数百之众。到了每年八月往水月祠来的香客在数里之外便能闻到桂花清香。金风送爽桂花纷纷飘落丹桂色红如火,金桂落地如金,远远望去湖边的地面似铺了一层红金两色交织的绒毯,走近之后还能看到湖中的鱼儿纷纷游到岸边,吞食落在湖面上的桂花。这些鱼大多是颜色鲜艳的锦鲤长得十分肥大可爱,不少足足有成人手臂那么长,悠游自在探头出水张大嘴巴吸食水面的桂花时尤为可爱。


    前来游玩的宾客们若是喜欢可请湖边提着水桶和捞网的女孩子们捞几条锦鲤上来亦可自己动手捞上来的鱼根据大小价钱不同。大家还能举行个赛会,选出身长最长的“锦鲤王”,获赠一枚水月祠特制护身金符。这金符是一条精美的鲤鱼样子由巧匠所制,赤金金片打成鱼眼睛是红宝石镶嵌,身上由七宝彩色珐琅烧制的彩色斑点,小巧玲珑,不过寸余,栓上红绳子可以挂在腰间也可以当项坠。


    这锦鲤金符虽然精美,但和捞鱼所花费的银钱相比可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来清莲湖赏桂花捞锦鲤的宾客们哪里是会在乎的钱主儿,他们只是想得个好彩头。


    瑶光问了湖中锦鲤的价钱后,便知道嘉城郡主生财有道。而且,许多宾客还会在女孩子们的劝导下,将个头较小的锦鲤再放回湖中,以为善行呢。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除了捞鱼比赛,水月祠还卖桂花酒、桂花酱和各种桂花面点,这些,则是普通老百姓也消费得起的。


    于是,每年八月,南郊清莲湖水月祠是京郊最热闹的景点之一。


    不这么赚钱不行啊,嘉城郡主的水月祠养着两百多口人呢。


    这附近可不像梨溪山,方圆几十里只有水月祠和水仙庵,一个道观,一个尼姑庵,当然也就没有梨溪山上繁荣成熟的“出家业”商业体系。因此,附近多有溺婴之举,屡禁不止。


    自从嘉城郡主二十多年前来水月祠出家后,溺婴才减少了。水月祠大门东侧设了一个大抽屉似的小木门,与门内的耳房相通,若有人弃婴而不愿为人质,则可趁夜到水月祠外,拉开抽屉,将婴儿放在其中。抽屉一拉就会触动铃铛,耳房内守夜的嬷嬷自然会来将婴儿抱走。


    瑶光在意大利留学时也曾见过类似的设施,那个孤儿院现在早成了城市中景点之一,每年都有许多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参观,也是她摆摊子赚小孩儿钱的主要地点之一。可她的学生们还都没见过这东西,来的第二日由嘉城郡主亲自陪着参观水月祠时不免唏嘘感叹。


    到了午膳时,嘉城郡主领着众人去膳堂,众人所受的震动更大。


    膳堂中全是长条桌凳,五五排放,每张桌子有差不多十个女孩子相对而坐,有大有小,当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子和婆子们端着饭食出来时,桌上便有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喝令,所有人肃然起立,额手行礼罢齐声道:“吾等日后亦当扶助弱小,不畏艰辛,自尊自立。”


    之后再由领队的女孩子帮助分食物。


    隆昌郡主暗暗咂舌,低声跟陈问寒嘀咕:“这瞧着和施粥的粥棚似的。”


    陈问寒绷着嘴唇,赶紧悄悄跟她摆手,叫她不要多话。


    嘉城郡主领着她们坐到一张空桌上,大家也是如此在长凳上两两相对而坐,婆子们送来的饭菜也和其余女孩子们吃的无异:饭是杂粮饭,其中有粗粳米、玉米粒、豌豆还有萝卜块和胡萝卜块,还有麦仁和薏米之类一时难以分辨的杂粮谷物混在其中,视觉上看来花花绿绿,倒是也挺刺激食欲。9012年大家都追求吃粗粮,拒绝精加工食品,反正瑶光觉得挺好,没啥不对的,但是隆昌郡主和梁陈两位家境优渥的小姐就有点懵了,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饭。


    菜端上来后,几位小姐们更懵了。一共两个菜,一个是凉菜,腌萝卜、花生和黄豆,少糖没油,另一个是白菜炒肉片,但只瞧得见几片肥肉。除此之外,还有一碗汤,是海带汤,里面略有些豆腐。


    瑶光吃得还挺开心,还跟嘉城郡主说:“姑姑,这汤好得很。您是从哪儿弄的这东西?瞧着像是海中的海草。”


    嘉城郡主笑道:“嘿嘿,这说来还得谢谢前渤海侯夫人母女!她们不是跟姑祖母打擂台也搞了个凝冻点心么?听人说是用什么海边产的海草弄的,说是当地渔民吃不饱饭就吃那个充饥。刚好,我有个侄子跟着去渤海平叛了,我嘱托他带些海菜回来,他没带回来那种做凝冻的,倒是说当地人常捞一种叫‘海裙菜’的海草,晒干了之后能放好几年,吃之前泡软即可烹煮,可做汤,也可做凉菜,而且,还传说常吃这个,不会得大脖子病。我叫他弄来了几车,果然不错,费不了几个钱。另外还有一种,薄如蝉翼,晒干后是紫黑色,叫紫菜,做汤时放上些,汤的味道极鲜美,我也叫他弄来了不少。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些。”


    海带中含碘,确实能够防止碘缺乏引起的粗脖子,味精也是从海带中提取的,当然味道鲜美了。


    瑶光谢过嘉城郡主,跟她说起紫菜海带还能做哪些美食,两人说得很是投机。


    吃完午饭,嘉城郡主又带大家去看了女孩子们睡觉的寝室和她们平时活动的地方。寝室也是近十人一个屋子,那些极幼小的婴儿有的尚在襁褓中,有的刚能扶着墙壁家具学步,全由年长的女孩和嬷嬷们照料。


    嘉城郡主告诉瑶光,“我养她们到十六岁,之后便得叫她们自谋生路了。”她长叹一声,“其中有人留在这里做帮工,有的去做店娘子、跑堂,有的女红好些能织布裁衣刺绣,可有些过了几年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又将女儿送来这里。还有的,最后仍然不免流落到烟花巷。我知道几位公主是怎么说我的,她们都觉得我是瞎折腾;我也知道世人有叫我活菩萨的;可我一直觉得,我做的还是很少。”她想了一想,更正道,“不是很少,是不够。”


    嘉城郡主五十开外,和丰荣公主同年,可丰荣公主保养得宜,即使细看,脸上也没几道皱纹,白发也很少,但嘉城郡主一眼看去,除了气度雍容,就和现代五十几岁的大妈无异,还更苍老些,因为古代没有染发剂。她身材高大粗壮,双手骨节分明,瑶光握着她的手时,能感觉到她手心有老茧,可这双手让人感到一股坚韧的力量。


    瑶光仔细想过,水月祠这些女童所缺的,是生存技能,换句话说,一技之长。


    她写了封信给薛娘子,请她带人过来。


    隔了两日,薛娘子派沈婆子带着姚二丫、刘寡妇还有羊毛作坊的几个女工,一些羊毛线和羊毛毡,许多竹针,还有几头羊浩浩荡荡来了。


    水月祠后有一片洼地,嘉城郡主最初想开一块菜园,可地势太低,总是积水,于是她又想开个池子,种些莲藕,既可以吃藕吃莲蓬,亦可赏莲,可是地里石头太多了,还都是大石头,不舍重本没法挖深,只好放置不理,只散养了几只鸡。现在这地就成了天然羊圈了。


    嘉城郡主将所有十四五的女孩子都叫了来,共有二三十人,全交给瑶光管理。


    瑶光在水月祠中找了一间偏殿当教室,令姚二丫、刘寡妇和女工们一一展示羊毛从剪下来到做成毛线、羊毛毡再织成各种用物和羊毛毡娃娃的全部过程。


    展示完毕后随机分成两组,分成四个小班分别教授织毛衣和做羊毛毡娃娃的手艺。


    几天之后,薛娘子派来的第二批人到了,带来了三头正在产奶的母羊和它们的小羊,还有做黄油、奶酪的各种工具。刘寡妇就开始进行怎么挤羊奶,怎么用羊奶做黄油、奶酪等等,展示之后同样分组教学。


    瑶光想让这些女孩子们知道,只要你拥有几头羊,你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嘉城郡主全程观看了所有展示课程,还很认真地记录笔记。


    她并非京城人士,只在京郊六七十里外有一个农庄。她这庄子只有几十亩水田和近百亩旱地,除了稻子麦子还产一些鱼虾鸡鸭和果子,凭这庄子的物产是养活不了水月祠这么多人的,但是庄子里还有两片荒芜的山地,尽可以养上几百头羊。


    她现在所愁的是,如此一来,羊毛织物和装饰品多了,去哪儿卖呢?卖给谁呢?价钱会不会被压得很低呢?


    瑶光早就想好了。她派沈婆子去下帖子给紫绛阁、桂清堂、芸香楼的几位掌柜,请他们派人来水月祠一聚。


    紫绛阁和桂清堂的掌柜收到韩玄玑的帖子后受宠若惊,当即先派人去水月祠请安,翌日亲自前来,而芸香楼的苏大掌柜则派了张大娘子前去。


    嘉城郡主这时心里踏实了,又写了信送给广泰、清河两位公主,随信送了些女孩们这几天做的小玩意,请她们帮忙拿个主意。两位公主虽都不把这等小生意放在眼中,却也派了人来看,紫绛阁等几位掌柜见到这阵势,就明白不能使劲压价了,人家已经请来兜底的啦。


    谈好了产品收购,瑶光就不再管这摊子事了,全权交给沈婆子管理小姑娘们的日常学习和生产实践。隆昌郡主对制作羊毛毡娃娃颇有心得,自以为无人出其右,还自告奋勇开了个羊毛毡娃娃高阶课程,报名者众,她颇为得意。


    经历过明月道院壁画的洗礼课程,瑶光带着学生们再去进行水月祠壁画修复时效率就更高了。


    这一次,她让梁素功和陈问寒负责画壁画人物的手和脚。肢体,尤其是手部的动作和细节,对于塑造人物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仅次于面部的重点。


    梁陈两人完成得非常好。


    画壁画的过程中,瑶光仍然不忘给学生们进行备考辅导。她也没别的办法,照搬我国高考备考那一套呗,真题先刷一遍,再把出题老师的作品和风格一一讨论过,然后再刷一遍真题。


    除此之外,瑶光也开了新教学内容——雕塑。


    雕,是将一块石材或是木料之类雕料通过切、挖、凿等方法逐渐减少,最终完成想像之中的作品。


    而塑,则是用塑材如泥、纸、蜡等一点点堆砌、加厚、修改、删减,最终完成。塑的过程中也许还会用到竹丝、铁线、棉纸、棉线、布等材料,使塑件拥有立体的骨架。


    雕与塑两种方法会时常结合。


    比如瑶光所擅长的青铜雕塑,是先用铁线等物作骨架,然后以泥塑,塑件干了之后用石膏成模,之后就可以用失蜡法倒模成青铜件,再在粗件上进行一些修改和完善。


    她也学过一些木雕,但并不擅长石雕。


    所以,她教学生的也是和当初给魏村土地庙做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一样的方法,用竹子先起骨架,然后用泥、棉絮等物填充,之后在表面修改,最后上泥灰,涂白,上色。


    水月祠碧水元君塑像完成后,大家都觉得这位女神与灵慧祠那尊苗条秀丽的塑像迥然有异,


    碧水元君站在水花聚成的云头上,衣带迎风而动,头戴百花冠,右手抱着一个梳着两根小辫子的女童,左手拿着一只金铃,像是在逗女童。她膀阔腰圆,面容可亲,两腮微垂,慈眉善目,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众人看了,都说不知哪里和嘉城郡主有些像,但五官又明明不同。


    塑像与壁画完成后已到了八月底。嘉城郡主择了个吉日重开殿门,大殿装饰一新,来了许多宾客和信徒。


    重开大殿这天,宫中也送来了褒奖昭表,还御赐了两棵都有三尺多高的珊瑚树,树上镶着明珠和各色宝石,底部是赤金水云台,还有四架鎏金莲花灯台,一人多高,九层之多,成九九之数。


    皇帝还御赐了一件锦文宫丝火山红大缎法衣,为碧水元君新塑像特制,镶珠嵌宝,彩绣辉煌。


    此外,还有一千两银子,以为善金,供嘉城郡主照料祠中收养的女童。皇帝带头捐钱,宫中后妃哪里能落后,她们又捐了许多。


    嘉城郡主领了旨,喜笑颜开,忙叫人将珊瑚树与莲花灯台放在碧水元君塑像两侧,自己亲自为碧水元君换了御赐法衣。


    宾客们见了这阵势,纷纷解囊,嘉城郡主一一笑纳,亲自接过,叫主事的婆子记录下来,说将来要刻个碑,记录此事。她这么一说,宾客们捐钱的热情更高了。


    这番热闹完了,转眼到了九月十七,画院开考的日子。


    第137章 泥偶


    景和五年九月大周画院史上第一次招考女学子。这次考试共有七名女子参加,全部通过入院考试。这七人中有六人师从韩玄玑但入画院后各有所学。其中梁素功、陈问寒与后来的青山道人现在的隆昌郡主在以后的几年中陆续考取画师资格梁素功成为大周历史上第一位皇家画院的女画师其后开创极意派,所画花鸟人物鲜丽动人,画风柔而不媚。


    这天早上瑶光等人得到六名考生全考上了的消息后都激动不已,小姑娘们拥抱着喜极而泣瑶光与有荣焉,嘉城郡主喜道:“先使人回家报了喜讯吧!我既是地主少不了要做个东道,给你们开个庆功宴!”


    正乐呵呵的,仆婢又喜出望外来报宫中来了人发喜报表彰。


    嘉城郡主忙叫请进来备好香案接旨。


    等传旨的人一进来瑶光和嘉城郡主都忙走了过去。


    嘉城郡主有点惊讶但满脸堆欢笑着挽住这个老太监的手“李大保,怎么您来了?唉,小孩儿们不认得人竟没说是谁来了!您快坐着。”说着又赶忙叫人拿了她自己常用的镶灰鼠锦缎软垫过来,又急急地叫人重新备茶点。


    李德胜见那软垫四边镶的貂毛都快蹭秃了再看嘉城郡主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心道,唉,这嘉城郡主还真是个不在乎吃穿用度的,怪道广泰公主她们和她玩不到一处去。他谢了座,再一瞧一旁站着的韩玄玑,心里又叹道,这韩道长从前是何等样人?听说她在端王府时首饰非鸽血红宝和田白玉不戴,连亵衣都要用珍珠湖缎做,现在可倒好,这死了一回,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哈,想必她跟嘉城郡主投缘得很啊,这俩人都穿的是细麻布衣,只是样式稍有不同,嘉城郡主穿的是对襟长袍子,而韩道长穿的是她常穿那种不男不女胳膊腋窝都绷得紧紧的样式。


    至于这衣服的颜色嘛,也都差不多。青灰中又透着点白,细看起来,像是衣裙上蒙了一层白霜。细麻布洗得多了就会这样。许多市井妇人平日也会穿这种布料做的衣服。


    不过,韩瑶光毕竟是韩瑶光,即使穿着这样的衣服,依旧美极了,那身青衣穿在别人身上或许显得古怪,偏她穿着就如玉人一般,还更多了些落拓不羁的风姿。


    李德胜和嘉城郡主寒暄完,才对韩瑶光微笑拱手,“韩道长安好。”


    瑶光自从看到来的太监是李德胜后小心脏就扑通扑通直跳,这时终于平静了些,回礼后笑问太妃可好。


    李德胜絮絮地说了几句太妃安逸,道:“宫中上下都颇挂念韩道长,我出宫时特地说了,来了水月祠必会好好看看韩道长。”


    嘉城郡主便笑了,“我这里向来清苦,李大保,你回去后可不敢跟太妃说实话啊!”


    瑶光此时心里急得如坐针毡,咧嘴笑道,“李大保,其实郡主这里并不清苦,我还长胖了些呢。您若不信,不妨跟我去看看。我还准备了礼物给太妃,您随我来吧!”


    嘉城郡主虽觉有异,但想到向来听说太妃对韩瑶光颇为亲厚,就也不出声了。


    李德胜随着瑶光到了正院后的东跨院,两人站在一个凉亭之中,瑶光先向他施了一礼,“李大保,上次见到您,我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李德胜笑着摸摸手中的拂尘,“道长说笑了。您宅心仁厚,当日为了不叫老奴背您,飞快地把鞋子穿上就跑,咳,看得圣上和高廷尉他们几个目瞪口呆,我也想笑又不敢笑。”


    瑶光回忆一年多前在太清宫下莲池边的情景,也不免莞尔,她想到当日定寻那蓬大胡子,这笑容就渐渐变了味,先是如同藏着什么秘密般的甜蜜,慢慢变得涩涩的。


    她轻叹一声,问李德胜,“他还好么?没再瘦了吧?忙不忙?我听说今年各地丰收了,也都太平。”


    李德胜敛眉道:“陛下圣躬安。天下太平,可依旧有很多事。不过,请道长放心,陛下常说他要比穆宗大圣皇帝再多当几年皇帝,他自知要保重,比我们这些奴才日夜提醒着要管用得多。”


    瑶光点了点头,停了好一会儿,才问,“太妃她……她知不知道……?”


    她给了李德胜一个“你懂我在问什么”的眼神。


    李德胜笑道,“您放心。”


    瑶光轻舒了口气,这才领着李德胜往她日常寝居之所走去。


    她先带他参观了她给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又请他去了她的书房坐,然后,她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李大保,劳烦您将此物给他。”


    李德胜忙将拂尘插在腰带后面,双手接住,“道长,恕我得罪,老奴得打开看一看才行。”他揭开盒盖,看到一堆稻草纸切成的细丝里放着一对儿比拇指略大点儿的小泥人。两个泥人都是胖乎隆冬的,一个是穿青衣的道士,右手里拿了根小木棍,另一个嘛,是个裙角下面露出一点狐尾的女子,腰上佩着剑。


    这两个小泥人的胖脸也是笑眯眯的憨态可掬,两人肚子上由一条红丝线连着。


    李德胜不明白韩瑶光为什么会送给皇帝这么一对小孩玩的泥人,但一看泥人绘制的手笔便知是她亲手所做,当即盖上盒盖,将盒子郑重收在怀中,“道长放心,老奴必不辱使命。”


    李德胜又问:“道长可还有什么要老奴带去的?您可以写封信,或者……”


    韩瑶光怅然皱眉,静默了好一会儿,眼圈忽然红了,她转了转眼珠,最终还是落下泪。


    李德胜慌得站起来,趋近弓腰问,“道长,您怎么了?”


    瑶光四下看了一圈,最后从书桌上抓了张宣纸揉了揉擦擦眼泪鼻涕,茫然饮泣,过了片刻才赧然对李德胜而笑,“又让大保笑话了。”


    李德胜脸上陪笑,心说,别的妃子娘娘这么哭我是得笑,您可不是旁人。


    她站起来对李德胜微微福身,“大保稍候。”


    李德胜原以为韩瑶光去内室是更衣理妆,没想到她顷刻就回来了,手中拿了一团红彤彤的实物,抖开一看,像是条披帛,中间还有两道二指粗的白纹,触之温软无比,是以极细的线织成,只是织法怪异,他从未见过。


    “这个,是围巾……是以羊毛所纺的细线织的。”她将之重新折好,递给李德胜,“大保也拿回去给他吧。”


    李德胜见这红围巾的三段红色部分像是用过一些时间的,可两道白色织纹却更新,虽不明白这旧物有什么含义,可也只好收下。


    送走李德胜,瑶光回到前厅,看到一位小徒弟正在哭泣,隆昌郡主和梁素功等人在一旁温声劝慰,她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接了圣旨表彰又喜得哭了?”


    小姑娘忙抹泪起身,“师父……”她哽咽难言,隆昌郡主道:“唉,师父,您可说对了,她就是又喜极而泣了!她爹爹前几日不是打发人来了吗?跟她说家中已经帮她定了亲事,这次画院考试,考中考不中都要回家成亲的,考不中自然不消说了,考得上更好,嫁到婆家,也增了些身价,这下好了,连陛下都下旨表彰了,谁还敢逼她嫁人不让她去画院?难道她爹爹还越得过陛下不成?”


    瑶光这才知道,原来几位徒弟都有了婚约,家中的人虽然不曾阻拦她们考画院,但大多也和这一位爹爹一样的心思,考中画院,只是多了一样难得的嫁妆,叫婆家高看几分;恐怕,其他尚在议亲的女孩子的家人也是这么想的,考中了,亲事没准还能往上升一升。


    瑶光再次叹息。定寻大约已经预料到了吧?所以才派李德胜大张旗鼓前来表彰。这样一来,连皇帝都盼着这些女学子能有一番作为,画些画儿出来,谁还敢阻止她们入学?


    只是,恐怕入学之后,甚至考上画师之后,甚至成为成名画师之后,她们都要面临这个难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听家中父母的?


    瑶光缓缓说:“学无止境。即使是我,不也一样每天都在学习?你们进了画院后也当如此。也许,做画师,当学子,与成亲并不矛盾,那些男学子、男画师不也都成亲生子了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然。你们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很见了一些人间疾苦,尤其是女子之苦,我问你们,若是你们以后要生育子女,抚养他们,还要侍奉公婆、丈夫,每日琐事缠身,还有什么时间去学习,去作画?”


    隆昌郡主道:“师父,那以你之见,女子想要做画师,就必然不能嫁人了么?”


    瑶光笑道:“恐怕是这样。”她又想一想,“也许,可以招赘。不然,你嫁了人,即使是公主,死后也要归于夫家的祖坟的。再或者,你可以成为某位大家。到了那时,即使你嫁人,人们也不会称你为‘某某人之妻’。就如卫夫人,人们都知道她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谁在乎她丈夫姓甚名谁。”


    隆昌郡主若有所思,她向同伴们看了看,对她们道:“你们若是想当我的随行女冠……”


    瑶光制止道:“隆昌,不可。”她看向几位徒弟,“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她长长呼了口气,“都散了吧。”


    瑶光满腹心事,去了水月祠后院厨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正指挥厨娘们剥鱼的嘉城郡主,她叫她们,“哎呀,鱼鳔是好东西,洗干净了都晾起来!”


    嘉城郡主看见瑶光,“咦,你怎么了?你喜欢红烧鱼吗?咱们这儿的鱼只有红烧了才好吃。”


    瑶光心不在焉,随口道,“片成块炸了也好吃。就没有什么是炸了还不好吃的。”


    嘉城郡主笑道:“炸的太费油了。”她洗了洗手,挽着瑶光走到院子中一棵桂花树下,“到底怎么了?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庆功宴还没吃上,怎么苦瓜脸了?”


    瑶光叹气,“无非是女子为人处世不易。还能有什么?”


    嘉城郡主道:“是不容易。我无意间听到你那个叫坠儿的小徒弟跟小姐妹说,她想多做些手工攒钱,这样明年才有考画院的钱,还得给她爹娘一笔钱,不然她爹娘准得叫她嫁人。我想着,孩子们有上进心多难得啊,咱们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儿,资助她们……”


    嘉城郡主一语点醒了瑶光,她抓住嘉城郡主手臂猛晃两下,“奖学金!还有助学贷款!还有还有,P2P贷款!”


    嘉城郡主拍拍她,“慢慢说!一样一样说!”


    奖学金和助学贷款这事其实大周也不是没有,叫法不同,形式有些差异而已,比如县学、府学都设有类似奖学金的奖励,至于助学贷款嘛,只要考上了举人,自然有乡绅宗族会跑来资助,无非是想学吕不韦“奇货可居”;至于个人贷款,许多银楼、商会甚至宗族都有类似的服务,但P2P就没了。P2P借贷原本是一些好心人为了帮助印度的穷困妇女而建立的小型商业模式,她们没有抵押品,没有固定收入,很难从正规银行和金融机构获得贷款,但如果有资助者愿意借一笔小钱给她们,也许那笔钱只够她们买几只山羊,或者买几筐水果摆个小摊子,她们的生活和命运就会被极大地改变,这个善举在印度帮助了不少人,谁知P2P后来会变成和初衷完全不搭噶的卷钱工具。


    嘉城郡主听瑶光细细讲了个人对个人的小型借贷后,也忍不住兴奋了,“养羊我看就挺好!我这阵子跟着刘寡妇学着养了,依我看,这羊比猪呀牛啊之类的好养得多,吃得不算太多,草料豆渣什么都吃,要是院子后面有块空地或是林子,放它在那儿就行,一头羊又能养好几年,能产羊毛,母羊还产奶。唉,但凡一个妇人有些个营生,也不会舍得把自己亲生骨肉抛弃了。”


    瑶光听到这儿,又想起一事,小声说:“姑姑,你可听说过‘避孕’之说?我听说,她们江南那边的织娘绣娘,生过两个孩子后就会避孕……”


    嘉城郡主一愣,笑道,“这也是好事。你且说来听听,她们是如何避孕的?”


    瑶光叫嘉城郡主附耳过来,“刚才我看见你在厨房里叫厨娘们晾干鱼鳔,这个鱼鳔嘛……还有羊肠衣、猪肠衣……”


    嘉城郡主掩唇笑着听完,点了点头,“这虽是好事,但不能急于一时。咱们呀,得徐徐图之。我先跟厨娘、帮工大婶中有出嫁的女儿的悄悄说了,让她们跟自己女儿说,慢慢来。”


    瑶光也赞同。


    这时代的人大多讲究多子即多福,优生优育什么的并非主流思路,甚至有人把溺婴当成常规计划生育的手段的,而且越穷的地方越要多生孩子,为什么?孩子多了,家中的劳力就多了啊!父母在世说不分家孩子就不能离开父母,藏私房钱都是不孝,全部收入都得上交,这等于多了个免费的长工。谁问,谁不爱拥有几个奴隶呢?


    反正又不用一家之主冒着生命危险怀孕生子,要是产妇在一次又一次的生育过程中不幸死了,再娶一个就是了。


    所以,避孕这种事,只有在女子作为主要劳动力并且经济地位较高的江南地区才广为人接受。


    瑶光和嘉城郡主谈了一番话,又感到了希望,心情重新开朗起来,两人去书房起草了许多助学金、奖学金和个人小贷款的细节,一起欢欢喜喜享用庆功宴。


    再说李德胜这边,他回到宫中,皇帝才下了朝,正和几位文华殿大学士商议政事。


    到了午膳的时候,李德胜来覆命,皇帝只问了一句,“东西都送到了?”便叫李德胜服侍用膳。


    待吃罢了饭,小太监崔旺捧上鎏金沐手盆和净手巾,皇帝不徐不疾洗了手才叫他们都下去,这才问李德胜,“嘉城郡主安好?”


    李德胜忙道,“郡主精神极好,一如往日。”他笑着加了一句,“依旧穿得朴素,就连在她那儿暂住的韩道长都跟着穿上细麻布衣,不过啊,韩道长气度高华,穿什么都好看。”


    皇帝听了,出了会儿神,低声道:“这里也没旁人,你只管说吧,她可安好?”


    李德胜躬身道:“韩道长很好。她见了表彰等物极高兴的。陛下,韩道长素来平易近人,这次还邀了老奴去看她日常教学生的讲堂,里面放着十几张桌椅,架着画架,上面搁着每个学生的画作,有刚起稿的,也有快画完的,窗台下面摆着两条长凳,上面搁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泥塑,什么都有,有人物、物件、水果、动物。”


    “韩道长还请我到她书房喝茶,还给了老奴这个。”李德胜从怀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奉至皇帝面前。


    皇帝静静看了木盒片刻,才接过盒子。他并没打开,而是将盒子放入袖中,又问,“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李德胜略一犹豫,“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老奴这就叫崔旺拿来。”


    不多时崔旺捧着一个锦缎包袱进来,皇帝打开包袱皮一看,轻声一笑,“你们下去吧。”


    这条“围巾”,是他当日飞剑斩成三截的那条。没想到她又将它续上了。


    他不懂编织,反覆看了看接口之处,找不到缝补痕迹,又轻轻笑了,当日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白雪,红梅,还有她。


    他坐回书案前,将袖子中的木盒取出来,打开,看着那两个小泥人,又叹又笑。


    这条红丝线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和她之间红线么?


    他端详了小泥人一会儿,福至心灵,两手轻轻握住两个小人儿向左右一拉,道士和狐女肚子里发出嗡嗡的机扣声响,两人小人儿在桌上缓缓向对方移动,最终亲密无间贴在一起,像是在相拥亲吻。


    定寻泪盈于睫。


    第138章 上山


    景和五年十月十五日韩玄玑再次在画院开讲。


    这一次,讲堂之中来的女子比之前更多了。


    这是女学子们正式拜入画院后她第一次开坛讲课。这次她展示的画作比之前所有的讲谈都要震撼争议也更大。她这次的画作全是大型油画布满整个画面的是巨大的色块和尖锐的线条。这种现代人中也没很多能够欣赏的抽象画在大周民众眼中简直有些像做法的符咒或是油漆匠涂坏了的墙面。


    但无疑,他们感到很震撼。


    韩瑶光坐在讲坛之上,看着左手腕表足足等了两分钟,台下嗡嗡的议论声和低低的惊呼声、疑问声仍不绝于耳。


    她轻轻敲击响板高声道:“敢问诸位,有何感想?”


    坐在第一排的向白驹立刻高高举手生怕瑶光看不到他似的还低声叫:“道长!叫我!叫我!”


    瑶光对他微一颔首,他当即跳起来说:“这些画所画的似乎混沌,但若细看可以刨除形态之困直击心灵。”


    瑶光赞许地点点头指向中间那副画“你说说你看到这幅画,有何感受?”


    那副画,瑶光曾给曹娥看过正是她送别孟萱后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时所画。


    向白驹盯着画静静端详,讲堂中也静了下来许多人,包括瑶光,都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看了看瑶光,缓声道:“不甘。怨,怒,冲破胸腔的愤怒。”


    瑶光再次对这个年轻人微笑,“你说的很好。当日我曾给一位平民女子看这幅画,她没念过书,略识些字,会算账,是梨溪山上一个小店主,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讲堂中再次议论纷纷。


    瑶光举了举双手,大声道:“想必各位都深信书画有相同之处,《兰亭序》与《祭侄文稿》都是千古名帖,各位观帖时可能感受到王右军和颜鲁公当日书写时的心情?二人心情不同,所写的字都能表达出来,吾等的画作亦是如此。”


    “就如这位学子所说,这三幅画,完全‘脱’了形,只留其神,为的就是让观者更容易感受到画者的情绪,或者说,画者当时所要表达的心情、态度、情绪,感受……”


    能站在画院讲堂里的都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瑶光又问了几个学子对另外两幅画的感受,让助手支起画架,展示她提前在白纸板上画的一头牛是如何从具体变为抽象的线条的。


    这节课给人眼界大开的感觉,但并没多少人会想要学习这种画法,他们只当是见世面了。瑶光也不失望。她本人最擅长和喜爱也不是抽象画,她只是觉得有必要让画院的学子们见识见识。


    这节课后,瑶光将弟子们召集起来,分成几组谈话,给每组学生各自设定了不同的目标。隆昌郡主、陈问寒、梁素功等第一批考上画院的自不必说,努力拜师学艺,争取早日考上画师资格。大周画院的画师资格可是终身制的。不像和尚道士还得每隔几年定期考核。


    “画院中那些画师的工笔更好,你们备考的时候都该知道了,只管去跟着这些画师学。尤其梁素功,陈问寒,你们已经有些自己的风格了,继续努力。不必与其他人比较,多看,多学,你们还很年轻。”


    说完这批学生,接下来是明年备考的一批。这批学生中天赋有高有低,瑶光最看中的,是那个在明月道院画壁画时从油壁班子里跟来的小姑娘彭坠儿,她的天赋不亚于梁陈两人,还比她们甚至瑶光自己多了一分灵气,只是一来家贫,父母不大愿意她继续学画,更别提什么考画院了;二来,她自己的心性也不够坚韧。


    瑶光跟备考生们说:“你们师姐们今年都考上了,你们全程都见着我是怎么教的了,只要你们循序渐进,每日勤练不辍,明年必然金榜题名。考前两三个月,我还会让你们师姐们回来每人单独指点一个。”


    小弟子们听了这话都兴奋不已,乐呵呵退下了。她们不少人原先是抱着想学个一技之长,日后即使嫁了人也能贴补家用的心思来的,看到师姐们今年是如何荣耀都艳羡不已,现在家人们说起来她们在和韩玄玑学画亦觉得面上有光,现在听了瑶光这番话,一个个壮志雄心,燃了!


    瑶光又特意将坠儿留下,跟她说,“考上画院之后,从此每月会得八两银子,供你们买笔墨纸砚颜料胶泥等物,除此之外,过年时还有十两银子。这之外,你还可以给指导你的画师打下手,接点零零散散的小活儿。若能考上画师,终身享用俸禄,最低等级的画师也是七品,跟县太爷一个品阶。”


    “你写封信回家去,把这些跟你爹娘说说。至于从现在到明年考前的吃穿用度,嘉城郡主和我已经商议过了,出个‘助学金’,章程你自己去找管事姐姐们看。”瑶光摸摸坠儿的头,“别哭。再难,都能过去的。只要你自己肯上进。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叫‘坠儿’啊?”这名字倒和贾宝玉的一个丫鬟一样。


    坠儿抹泪道:“我娘生养我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五个哥哥了,怕养不起,就抓了堕胎的药吃,不想我娘记错了日子,生下我来,产婆说已经□□个月了,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坠儿’。”


    瑶光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小姑娘后背,“这名字太过娇气了些,总不好以后你考画院金榜题名时仍叫彭坠儿,这样吧,为师给你取个字,嗯,你以后就叫‘澄砚’吧。清澄的澄,砚台的砚。愿你心性如水清澄,如砚台般坚忍。”


    坠儿额手谢过,抹抹眼泪谢了瑶光,又破涕而笑道:“师父,这名字听着像‘鹏程燕’。”


    瑶光微笑,“谁说只有大鹏才能鹏程万里呢?小燕子不也每年往返南北么?”


    要是薛娘子在场,肯定又会扶额悲叹,瑶妹,你这成语用的不对啊!人家庄子说的是大鹏乘风直上九万里!是直上!直上!


    最后一批小学生呢,是瑶光最不放心的一批。以她们的天赋资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考上画院的。瑶光只求她们能够有一技之长,但又觉得她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一批。


    她请嘉城郡主看顾她们,在水月祠中辟了一个院子,依旧画彩妆盒子、书中插图、纪念卡片等物,按件计价。但瑶光也鼓励她们,“这手艺也不简单,练熟了手,攒够了钱,你们就没想过要结一个画社么?以后专接类似生意?”


    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子立即高兴起来,“是啊,江南绣娘也结社!”“我们结了画社,也可以画些新鲜的花样子卖给绣坊!”“前阵子师父教泥塑的时候我倒觉得能上手,以后我们也可以塑些碧水元君小像,请郡主在祠里卖呀!”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叽叽呱呱,空气里充满欢快的笑声。


    安置好了徒弟们,瑶光叫沈婆子送竹叶回灵慧祠去。


    竹叶深感不妙,“娘子,你要去哪儿?”


    沈婆子又比竹叶年长见多,早就有了隐忧,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这时也不禁要问,“小人愿跟随道长!天涯海角!”


    瑶光“嗐”一声,“想太多了你们!我劳碌了这么久,也想放个假啊。朝廷命官还有休沐日呢,我这几个月歇一天了么?听说西山红叶尚好,我想要骑马去看看,所以才让你们先回山上,我游玩几日自己回去。你们两个嘛,说实话真得好好练一练马术,我要是带着你们俩出门,从这儿到西山,得从天明走到天黑,还游玩什么?”


    这话说得沈婆子和竹叶哑口无言。尤其是沈婆子。她至今只敢骑驴。但她还是偷偷又跟瑶光说,担心她一个人外出不安全,瑶光拍拍腰间挂的宝剑,“嬷嬷是没见过我跟人动手的样子,故此有所疑虑,不是我夸口,以我身手名气,谁敢对我无礼?”


    沈婆子一想那些什么暴打林九公子、前渤海侯家公子的传闻,讪讪笑了,“道长说得是。”


    这天晚上,瑶光去跟嘉城郡主辞行。郡主来瑶光房中看她行李,本来是想问问她还缺些什么,谁知见到瑶光准备的鸭绒睡袋,顿时十分感兴趣。


    瑶光得意,“姑姑,您常说您少年时常有露宿山林的经历,您看我这睡袋如何?外面这层,是我从老紫竹家买的油布,跟他们家的桐油布伞一个料子,防水的!还能拆下来清洗。里面的内胆是鸭绒填的,又轻又暖和。”


    瑶光还送了一副带小盖子的半掌手套给嘉城郡主,小盖子连在手背上,解开扣子就能套在手指上,方便极了。


    嘉城郡主谢过瑶光,也有点疑虑,“你这次……是真的要走吧?”她虽不知实情,但自从瑶光来了,往昔一句话都不和她多说的丰荣公主便三天两头打发人来,给她和瑶光送各种吃食用物,这份慇勤实在不能不使人起疑;再想想皇帝突然很给水月祠面子,又是嘉奖,又是捐款的,瑶光的徒弟们高中,画院刚送来消息,这边皇宫就派人来了,来的还是李德胜——嘉城郡主从来不是公主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但老檀家的政治警觉性已经是在基因里的了,怎么能没猜测。


    瑶光笑道:“我还要回灵慧祠呢。”


    嘉城郡主便不再问了。


    翌日清晨,瑶光单骑一人,向着西山而去。


    沿途秋水深沉,红叶染霜。


    到了西山,瑶光缓缓向后山林中而去。入夜时,她在林子中找了块背风的平地,从马背上卸下帐篷碳薪风炉等物,先升起火,再支起帐篷,再烧上一小锅水,从干粮袋子里拿出几块肉干投入滚水中,再扔进去一团干挂面团,用竹筷搅上几搅,最后撕下几缕紫菜扔进去,晚饭就好了。


    她吃了饭,再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木柴,进了帐篷,钻进睡袋,手握宝剑霜禽。隔着油布帐篷,能看到篝火跳动的光影,木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响。


    瑶光在西山露宿了两三天,这才出了林子,迤逦往梨溪山去。


    到了灵慧祠时已是晚膳前,老郡主一听瑶光回来了,忙叫婢女通知吴嬷嬷,赶快再做两个瑶光素日爱吃的菜来,小竹早已坐不住了,连蹦带跳跑到院门前去迎瑶光,一见到她,原地蹦老高,跳到瑶光怀里。


    瑶光抱着这个小猴子亲亲,“又长高一截!又重了!”


    小竹笑嘻嘻的跟瑶光絮絮叨叨说她上学时遇到的事,小道童们拉帮结派打架啦,有人在先生背后贴乌龟结果还没贴上就被先生一把薅住发髻提溜起来,她大字写得好老郡主送给她一套猴子摘桃子的砚台笔架……


    老郡主见了瑶光,“嗯,瘦了些,倒更精神了!听说你跟着嘉城最近做了不少善事啊,你说来我听听。”


    瑶光便将资助贫女学艺、养羊等事一一说了。


    老郡主叹道,“宗室女冠中,大约只有她是纯粹为了帮扶弱小去做这些事的。我远不及她。”


    瑶光道:“世上可能没几人能如嘉城姑姑那般心胸博爱。我倒是去了,可是要我亲自为婴儿换尿布、擦屎屁股,我自问做不到,我那些个徒弟,也没一个能做到,可嘉城姑姑就能做,我最多,能像她那样站在灶台上翻大铲子吧!”


    老郡主听了便乐了,“你在她那儿吃了几个月大锅大铲子做的饭菜,今儿晚上吃我们的小锅饭,如何啊?”


    瑶光赶紧抱大腿,“师父这儿的饭菜——唉哟,那还用我说?!”


    老郡主拍拍她的手,“这天儿也一天冷似一天了,你也该将养歇息一段日子了,就住在山上吧,别再乱跑了。”


    瑶光点头应了。


    这晚,瑶光和薛娘子一起睡在退思居,两人说了半宿的话。薛娘子听了嘉城郡主平日亲力亲为救护弃婴女童的事,很是感动,“惭愧,惭愧。我只想着独善其身,最多惠及我所在意的人,从没想过要这样不计回报救护他人。嘉城郡主真是胸中有大爱。”


    瑶光说,“我也一样。唉,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吧。我已经叫嘉城姑姑收购鸭绒鸭毛了,咱们去教她们做鸭绒衣鸭绒被。清莲湖附近多洼地水塘,如果一个农女能养些个鸭子,收了鸭绒,即使只做些手笼、背心之类的小物件,也又是一笔收入。有了钱,大概会好些吧?”


    瑶光在灵慧祠住了两日,叫来沈婆子,着她进京城一趟,买些杂货送去嘉城郡主那里。


    接下来几日,并无异样。瑶光又恢复了从前在灵慧祠的日常打卡,每天早上先去安慈太后灵前祝祷,之后自学道经,练习书法,陪着老郡主吃午膳,之后去碧水江汀和漱玉街的铺子转一圈,有时会在碧水江汀和山上的女冠们一起听书织毛衣——她到现在才知道《狐女传》这部书是怎么唱的,晚膳前回到灵慧祠,跟小竹玩一会儿,问问她今日的课业如何,还教她做算术,吃过晚饭或是在退思居就寝,或是骑马去翠谷别院。


    可十一月十五这一日早上,眼看天亮了,可瑶光卧室之中并无动静。竹叶敲了敲窗格,“娘子?”她唤了几声,无人应答,这才有些慌了,忙去叫吴嬷嬷和薛娘子。


    这两人来了之后又是拍门又是叫人,动静闹挺大,依然无人应答,薛娘子脸色变了,叫吴嬷嬷去找几个灶下粗使的婆子,用一根长凳撞开了门,进去一看,被缛早已冷了,门窗俱是从里面关着的,只是瑶光凭空消失了。


    第139章 羽化


    如果薛娘子等人看过《名侦探柯南》就知道这是典型的“密室”案件。


    不过,她们没人看过柯南所以都十分惊慌甚至有些惶恐。


    吴嬷嬷忘了自己置身于道观之中连连合手念佛念菩萨“天啊,天啊,这是……这莫非……”莫非是娘子她得道飞升了?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得会不会惊着老郡主了,赶紧跑去告诉她让她拿个主意。


    老郡主扶着清芷来了,看了一圈也懵了,“这怎么回事?昨晚好好的呀!怎么这么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呢?”这时她又想起来可别吓着小竹,又忙命婢女们都不准乱说让宋李两人领着小竹从后院出去今日叫她们几个一起去太清宫听学去又赶紧叫清芷派人去太清宫叫张师姐回来——张师姐今天早早地跑去修书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太清宫了。


    韩玄玑身份不同寻常骤然失踪,又失踪得很有些离奇,老郡主勉强镇定下来后想了想得嘞,赶紧叫人去请县令吧。


    李县丞今年秋季绩考得了个“上优”眼看升迁有望,正美不滋儿的,没想到成也萧何败萧何,听到灵慧祠老郡主的侍女来报信说韩道长失踪了,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秃噜下来,急忙赶了来。


    他倒还有几分老成,到了现场一看,先叫闲杂人等全出去,封了退思居,再将灵慧祠上下人等恐吓了一番,谁也不许乱说话。接着,他分别问了竹叶、吴嬷嬷、薛娘子和那几个撞门的婆子发现内室空空无人时是个什么情景,再问老郡主、薛娘子,可能回想起这几日韩道长有什么异样,一边问一边叫文书速速记下,墨迹未干,即令快马将卷宗送去京都,为示意事态紧急严重,李县丞将自己的官印包起来命信使一并亲送到京兆尹手中。


    午时未过,一群衣锦佩刀的骑士就来了。


    这些人来了灵慧祠,直接到了退思居,一看李县丞亲自带着衙役守在门口,略问了几句,才去见过老郡主。


    老郡主到这会儿还有些发懵,由张师姐薛娘子陪着坐在堂前,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见来的两个人一位是廷尉高立臣,一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季锋,心里打鼓,疑云丛生,但她人老见多,慢慢平静下来,使人上了茶点,“此事只能交托给两位了。我们这里人人六神无主。”


    高立臣忙道不敢,“圣上担忧。还怕惊了您老人家。我们先去问问话。”


    老郡主觑着一声不吭的季锋,不紧不慢道:“问是自然要让你们问的,只是,须得在我这院子里问。”


    高立臣赔笑,正要说话,老郡主放下茶碗,“季指挥使有个诨名叫‘季老虎’,我怕他吓着我的这些徒子徒孙,丫鬟婆子们。说不得,便是圣上有旨意,我也要拦一拦的。”


    季锋这时才抬眸,凝望老郡主一眼,又垂下眼帘,道:“老观主说笑了。季某一向只知尽忠职守而已。皇上都没说要带她们去锦衣卫卫所查问,季某怎敢擅专?”


    老郡主笑眯眯道,“如此便好。”


    季锋也一笑,“不过,此案蹊跷,还请观主特许,叫我一边勘察现场,一边问问她们。您若不放心,大可使人陪着。”


    高立臣笑着打圆场,“观主,皇上知道这些人都是韩道长亲厚的人,我们又怎么敢为难她们?”


    老郡主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我早就说嘛!嘿!还真叫我说中了!去年宫中送来那些个什么玉山笔架、旧窑水盂的,说是给我的,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练字么?我又不画画!这些赏赐哪里是给我的呀!其实不就是借我的手送给她嘛!啧啧啧。只是……若真如我所想,瑶光失踪一事怕是……


    她突然间得了这么个大八卦,默默思索推敲,懒得搭理这两人,随便挥了挥手。


    高立臣和季锋去了退思居,叫来竹叶和薛娘子两人问话。


    竹叶看见高立臣,先是一喜,“高先生!”再一看他身后那位面如寒霜的俊俏郎君,怔了怔,脸上血色褪尽,看着高立臣眼泪汪汪的,声音都颤了,“高先生……”


    高立臣知道她这是想明白“定寻道长”是谁了,叹口气温言道:“竹叶姑娘,你别自己吓自己。薛道长,您也一样。尽把心搁肚子里吧。”


    薛娘子心说,这怎么搁啊?她悄悄看一眼那位名字可止小儿夜啼的季老虎,拉住竹叶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又冰又湿。


    季锋挥了挥手,他那帮锦衣卫鱼贯而入,将院子内外勘察了一遍,房顶也看了,然后小声奏报。


    季锋点点头,对高立臣抱拳道:“高廷尉,我现在要问她们几句话。”


    高立臣赶紧一巴掌拍在忍不住哆嗦的竹叶肩膀上,嘿嘿笑,“别怕,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老高保你全须全尾的!”


    竹叶被他拍得差点一个踉跄,咧着嘴假笑,“是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锋细细问了一遍瑶光近日的举动,听到她在回梨溪山前曾独自一人去西山赏红叶后,微微皱眉。


    高立臣早已急得不行了,搓手凑到季锋身边低声道:“季老弟,依你看,这韩道长可是凭空羽化了?”老实说,他在宫中听到这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羽化”——皇帝虽没明说过,可他从铁铃寺时就一直跟随在皇帝左右,他又不傻,怎么看不出韩道长其实是从天上天来的女子?既然是从天上天而来,那自然会回去啊!皇帝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见李县丞的奏报,神色都变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宫里煎熬的什么样子。


    季锋瞧了高立臣一眼,将他拉到窗子前,指着窗子缝道:“我曾协助查勘过一宗密室杀人案,死者独自一人死在书房,也是天亮时才被人发现,可是所谓密室,都有空隙。若以人发或丝线将窗子插销栓上,人翻窗而出后以线拉动插销,之后再将人发、丝线抽走,自然就成了‘密室’。只是我们来得晚了些,门窗都有人动过,不然,说不定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他冷笑一下,低声道:“哪怕是得了天书的狐女,怕也还没修得破碎虚空的法门!”


    高立臣是知道“天书”印章的事的,吓得连连比手画脚,紧绷着唇,示意季锋可不敢在皇帝跟前这么说。


    季锋只是笑笑,又领着高立臣、竹叶薛娘子进了卧室,仔细查看。


    他叫竹叶打开箱笼,“你看看,可少了什么衣物不曾。”然后他跟高立臣小声说,“若我所料不错,定少了些御寒的衣物。”


    不料,他这边还没说完就被竹叶打脸了,“季大人,不曾少什么。”


    季锋冷着脸,自己走去妆台,将妆奁打开,先是一愣,妆奁内并无钗簪珠环等物,他这才想起来:韩玄玑自从出家当女道士后,素日从不做俗家打扮,当然不会用到这些东西。


    他有些尴尬,叫竹叶过来,“她日用梳妆的那些东西放在哪里?”


    竹叶缩着脖子走到妆台前,指了指右手边第一个抽屉。


    这抽屉里放着各式各样瓶瓶罐罐,有粉有膏,高立臣瞧着,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问了竹叶,惊叹道:“我只道韩道长是丽质天成,哪想得到她每日用十几罐子霜啊粉儿啊的。”


    竹叶呵呵干笑。


    季锋拈起一只精致的小铜管,“这是什么?”


    竹叶道:“是口红。”


    他又问,“怎么打开?”


    竹叶只好上前示范。


    那口红拧出来后,斜面上还有一些几乎看不到的细纹,似乎是主人的嘴唇磨蹭而致。


    季锋不声不响将口红拧回去盖好盒盖,“听说韩道长在翠谷还有两间别院,请带我们前去一看。”


    去翠谷的路上,季锋详细问了竹叶,瑶光去西山都带了什么东西,听到有帐篷睡袋甚至木炭风炉时,他跟高立臣说:“圣上大可安心了。这位韩道长早有准备。”


    高立臣一想,正是这个理。即使不是,也得找个别的说得通的理。他急着回去给皇帝报讯,一抱拳,“还请季大人派一队锦衣卫去西山查探。我这就带薛道长回宫向陛下报个信儿。”


    一看高立臣要走,竹叶吓得跟个鹌鹑似的,在马上缩肩含胸,恨不能季锋瞧不见她才好。


    季锋斜睨她一眼,“你前几次见到我时,可不是这样子。”


    竹叶在心里大喊——mmp!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季老虎啊!要是知道,给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看你!呜呜呜,娘子说得没错,我这么年轻,很该好好念书、学本事的,整天看什么俊俏郎君!无聊!


    到了别院,季锋又派属下进行了一番搜查,很快有人在房顶上喊道:“大人!”


    竹叶也没瞧清楚季锋如何动的,就觉得“嗖”一下,眼前一花,他人已经上房顶蹲着了,这下又给吓得不轻,赶紧拍拍心口。


    房顶上,一块鸳鸯瓦下压着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太极宫观主定寻道长亲启。信皮落款:韩玄玑拜书。


    季锋将信揣在怀中之前轻轻捻了捻,知道信中绝无尖锐硬物或是易发散的粉末,叫属下,“派几个人,从花园越过溪涧,将灵犬也带上。”


    他进到屋子之后,先到安慈太后灵前上了柱香,拜了几拜道:“太后在天有灵,请恕吾等失礼。”这才开始亲自搜查。又叫竹叶,“你在一旁跟着。”


    竹叶委委屈屈,你要搜娘子屋子,还叫我在旁边看着?为啥?让我证明你是君子?哼。假模假式的小人!狗密探。


    季锋也不搭理她,一点也不客气地先搜了书房,很快搜出来一本藏在从书架上□□学书里的精美小册子,封皮上写着“暖雪集”三字,显然是韩玄玑笔迹,翻看来一看——


    季锋“啪”一下把画册拍在书案上,吓得竹叶一哆嗦,只听他咬着牙根说:“不知羞耻。”


    竹叶当然不知道暖雪集是啥玩儿啊!瑶光很注意年龄分级的好不好?暖雪集藏得那么好,《金灵翘传》放在卧室里,她又从来不让人进卧室服侍的。


    没啥说的。藏得那么深的暖雪集都搜出来了,每隔几页就夹着一幅小黄图的《金灵翘传》就搁在床头,怎么能不被发现。


    季锋将这两本书册用帕子包了,想了想,也揣在怀里了。


    但他不打算把这两本书拿给皇帝了。这种东西给陛下看都是对陛下的亵渎!而且……刚才那什么暖雪集里画的男子眼下有一颗泪痣……这不是端王殿下么?


    季锋把这间别院当做重点搜查了个底儿掉,但收获并不太多。除了三本银灰小画册(是的,又搜出来一本!)和十几本各种三俗话本子,并没发现什么值得上报的东西。他还搜出了韩瑶光与某位不知名男子大量来往的书信,不过,仔细一看,他发现那位不知名的、给人家批改书法作业的热心男子正是他那位被妖道蛊惑的陛下,于是这事也不用说了。


    除了那封留书,季锋并没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想到高立臣特意提点过的那把宝剑和侍女说过的帐篷睡袋等物一起失踪了,他认为,这已经足以证明,什么“羽化”?不存在的。韩道长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韩道长金蝉脱壳。


    我在古代当游侠


    第140章 追踪


    皇帝见到那封信时百味陈杂。


    她为什么把信藏在一片瓦片下呢?藏在书房不行么?


    因为“鸳鸯瓦冷”。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是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句子。


    她是在提醒他,两人若不克制很可能就会重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悲剧。


    他原先跟高立臣说过至少十月之后他和韩瑶光才有可能再见。但是他那时真的太过乐观了。女学子们考入了画院接着还要考画师,明年,后年也许会有更多的女孩子仰望着她们,去努力考画院。也许历史就会从此而改变。


    韩瑶光不会舍弃这宝贵得近乎奇迹一样的机会的。


    所以,她在信中跟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感到很幸福,很快乐可你我都知道世间的快乐不止这一种。在嘉城郡主那里我更清楚了这一点。要我为了与你相会的这份快乐而必须放弃其他形式的快乐我做不到。我相信你能够理解。如果不能那你就当做我爱己身更甚于汝吧。


    我搞的“密室失踪”其实是个很容易就会被戳破的小把戏,你手下能人众多,肯定很快就会查明真相。但是你要是想宣布“韩玄玑羽化”了,那也有现成的料了。


    如果你不这么宣布我就自动认为你不怪我不告而别,而且日后还期待我回到京都,甚至对我出京的事不做追究,搞不好还会乐于见到我在别的地方搞艺术创作了啊


    信的末尾,她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印了一枚章。正是他刻的“天书”。


    他想起前阵子收到的小泥人,道士泥偶脚底写着“定寻”,狐女脚底写的是“玄玑”,唉,可见,那个时候,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做了周详的计划。


    李德胜自从收到韩瑶光失踪的消息后就提心吊胆,这时见皇帝虽然笑意苦涩,但眉目舒展开了,就知道没事了,低声问:“陛下,此事如何收尾?”


    皇帝出了会儿神,道:“李大保,你亲自跑一趟,到灵慧祠跟老郡主说吧……就说……说韩道长奉命,去茜香国为安慈太后立祠作画,顺便,游历天下。”至于那个县官儿,他不是才拿了‘上优’么?调他去渤海郡宣同做个六品同知吧,此人行事果断周密,倒也有几分才干,却不知为何蹉跎至今只做了个县丞。嗯……看来就连京畿之侧的官场,怕是也有人营私舞弊,致使人才埋没。要么,就是这个李县丞相貌实在差了些,以至不能显于人前。


    唉,爱美之心举世皆同,可我要的是官员能干,哪管他长得美还是丑呢,又不是要他们做仪仗。


    皇帝又想了想,叫小太监,“去把季承晦叫来。”


    季锋来了,皇帝问他,“你可还有什么发现?”适才皇帝心急火燎要看信,没细问搜查结果。


    季锋细细讲来:“臣派了一队人带着灵犬跨过韩道长所居别院后的溪涧进行搜索,灵犬找到山谷中一户废弃的农家牛棚,臣猜测,韩道长大约是将马匹帐篷等物早早藏在此处。此外,臣还去了韩道长设为画廊的另一处别院。院中的丫鬟婆子说,在此间主事的管家婆子几日前下山了,说是要为家主做祭祀。臣即刻命属下去查探,确实见到京郊童小姐坟冢前有几日前放的鲜花祭品等物,不过,为何这婆子并未回去呢?臣怀疑,这婆子可能是受韩道长指派,先她一步离去,在某地会合接应。”


    皇帝听了,怔一会儿问,“那位管家婆,就是桐花女泣血传里的那位忠仆?”


    “正是。此人心性坚忍,机狡灵变,从江州返回京城,曾几度潜伏在金府附近,得知金公子外放后她又到了梨溪山,几度守在灵慧祠门口,所谋不言而喻。”季锋想说,陛下,您迷恋的狐女本就有神通,现在身边还有桐花女的忠仆,您可不用替她担心了。


    但是——


    皇帝长长叹口气,“她们两个女子,又要影藏行踪,担惊受怕,不知这时去到哪里了,有没有受人欺辱……”


    季锋垂着脑袋,对着自己的靴子翻白眼,陛下,您是认真的么?您忘了胳膊被打折了的林九公子,还是忘了被打昏厥后扔进稻田里的崔公子?哦,我忘了,您大概没看过林九那几个家丁的验尸报告吧,颈骨打断算什么?毛毛雨啦,她能一棍子把不管是人是马的胸骨肋骨都打折呢。现在,她还蒙您亲传剑术,哈哈,我看您还是为沿途不知高低的路匪担心吧。


    不过呢,季锋干的这份工作,见惯了人性,他知道,如果偏爱一个人,哪怕此人是混世魔王般的人物,也必然会觉得此人又小,又笨,又弱,极需保护。他心中数着皇帝沉默的时间,暗叫不妙,果然,数到“七”时,就听皇帝又叹了口气道:“承晦,你去找到她们,暗中保护一段日子,等她们找到了安身之处再回来。”


    季锋木着脸,还没张口举荐更擅长跟踪的属下呢,皇帝握住他手腕,殷切道:“朕自然知道锦衣卫中有人比你更擅长这种事,可谁也不如你与朕亲厚啊!”


    季锋俊脸上肌肉抖了抖,还想再说什么,皇帝抓他手腕的力道就大了,语气可也就没刚才那么温和了,“去年年末,锦衣卫密使所配发的路引少了七份,至今不见你上报……你就当将功折罪,去吧。”


    季锋领了旨,一肚子恼火,出了宫门立即遇到几个手下来报,那个沈婆子仍然不见踪影。不过,他们已经搞好这婆子的画像了,现已发到京城九门,明日一早,京畿附近各县府都能有了。


    季锋摇摇头,“怕是没用。”按理说,韩瑶光相貌出众,她若是孤身一人,或是只领着一个婆子,只会更加惹眼,很快就会被发现,她才没那么笨,带着沈婆子大摇大摆走。


    即使是皇帝现在发了通告,说她是他派去云游的,以她性格,恐怕依然会设法隐藏自己踪迹。不然,她何至于要搞这么一出偷跑呢?


    那么,她肯定会想个什么办法,隐藏于一群人之中,远离京师之后,再和沈婆子一起走。


    季锋问:“那婆子可会骑马?”


    属下答:“似是不怎么会。这次她下山,是骑驴。”


    季锋又想了想,“去京城商会、镖行打听,有没有妇人跟着他们走,或是托镖的。”


    季锋即使再厉害,毕竟着了后手。


    等他查到线索追踪而去,瑶光和沈婆子早已除了京畿州府,到了丰州了。


    季锋领着一伙手下风尘仆仆追来,不得不佩服这两人心思缜密,机巧百出。


    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费了好几天工夫才确定了这两人的行迹呢?因为改变身份形貌的不止是韩瑶光。这两人也不知如何商量的,沈婆子扮成了一个殷实小农庄主童华金的遗孀太太。


    但是童老爷可不存在。


    不存在的童老爷临终前告诉太太,他其实是江南贾家的子弟,因为年幼时酒后打伤了族中长辈所以改姓埋名跑了,因贩运丝绸到京城赚了些钱,置产娶妻,现如今要死了,想要落叶归根,叫太太扶灵去江南。


    于是,童太太便变卖了庄子物产,带着丈夫的棺椁和大大小小十几个庄仆出发了,为了安全还请了镖师护送。


    你以为,那韩瑶光必然假扮成童家的小姐了么?


    呵呵哒。


    才不是。


    她扮成了童太太家的一个粗使丫头,脸上长了老大一块老鼠斑。就是那种黑青色的太田痣,上面还长着一丛长长的黑毛,像老鼠尾巴似的。


    这么个斑让人看了一眼就厌憎,谁还会盯着她的脸看。


    童太太用的路引自然是真的。故此一路顺风顺水,走水路乘船一路南下,比季锋一行人提前两天多到了丰州。


    下了船,童太太一行人就跟镖行拜拜了。不知所踪。


    镖行的人还都说童太太心善又大方,很舍得给赏钱。听说他们家老爷原先就喜欢听戏,故此家中仆人都会唱上几句,尤其他们家的管家,一口铜腔老生,唱得可好了。


    季锋心道,那可不,那些个仆人是请了一个戏班子扮的!


    季锋的手下们倒是找到了这个戏班子,可是戏班的班主也懵逼。


    开国大帝规定,凡是戏班、杂耍班子在州府串走,要额外缴纳一笔路税,目的是不鼓励农闲时的人口搞这些个玩意,农民就该好好种田,唱什么花鼓戏!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都能当戏子了,谁还在乎尊严名声啊,若是名角可能还好,若是没名气的野班子,为了省这笔路税,多会托商会或是镖行,跟着去同一目的地的大户人家行走,或称人家仆婢,或称人家私戏的。常见的事儿。


    童太太跟班主说的是,她们只有主仆二人,大家既然都要南下,那就搭个伴,你们充做我家仆人,一路上不用额外花路税,而童太太这一路上多了十几个仆从,增了威势,叫镖局不敢小觑,也壮了胆。戏班子的班主扮演的是管家,也不用怎么管事,他自己还养着两个老妈子做饭浆洗呢,且童太太和她那个长老鼠斑的丑婢女也不常使她们,大家互惠互利,到了地方好合好散,谁知道——童太太和她那婢女竟然是锦衣卫要缉拿的要犯!


    戏班老板当时吓得抖要尿了,季锋也没将他怎么样,带着属下继续追查去了。


    他倒是派人去查了渠县禾山乡那庄子,结果发现,那庄子还是真的!是韩瑶光早在多少年前就买了,挂靠在一个商会名下。庄头和一干庄仆至今不知道庄子主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连庄子一起给转给了一个京郊的道观——韩瑶光把这个庄子给捐给水月祠了。


    从丰州开始,韩瑶光和沈婆子这两人的行动更加不能以常理度之了。


    隔了几日,有属下报告,说是附近的珞珈山云仙观曾有两个骑驴的女道士来过,形容仿佛韩瑶光和沈婆子。季锋急匆匆带人追过去,却见到两个打扮得十分风流的女道士,小的那个年纪二十上下,确实有几分姿色,老的三十多,风韵犹存,这俩女道士见到这批俊俏郎君,还以为有大生意上门呢!


    紧接着,季锋又收到细柳湖的属下报告,韩瑶光绝对来过!还在细柳湖一座悬崖的石壁上留了画!他又赶快带着人追去。


    季锋不知疲惫地跑了半个多月,重新整理了属下的报告后终于明白了:韩瑶光有着极高超的伪装术!这使得她和沈婆子能够不断地变换身份,他们要找的,有可能是两个女子,也有可能是一男一女,或者,两个男子。


    而且,最狡猾的是,这俩人在路上见到可以伪装的对象,就立刻照着人家的样子扮装起来,这么一来,就会给追踪者带来更多困扰,常常他们追到人了,一看,确实符合线报描述,可却是两个懵逼路人。


    季锋疲倦地闭上眼睛,在脑中回忆韩瑶光的样子。他先想到的,是韩瑶光穿着一袭石榴花似的红衣,在画院讲谈时意气风发,舌战群雄的豪迈之态;然后,他又想到,有一次他在去近芳园的路上曾远远见到过她——当时下着小雨,她坐在马上,丝毫不在意纷纷细雨,手中握着把木剑劈刺空中雨丝,意态潇洒,活脱脱就是个走马驾鹰的翩翩浊世家公子,还带点与年龄身份极度不合的少年感。


    他捏了捏眉心,对属下说,“不管男女,只看老少。”他也看出来了,韩瑶光的伪装能成功,倒不是她有什么惊世易容绝技,很大原因在于她绝无一般女子那样矜持端庄,更毫无忸怩羞涩之态,故此,她扮成男子,在普通人眼中,很难看出她举止有异;其次,就是她那股蛮力,还骑马,佩剑,穿男装穿得坦坦荡荡;最后,她不怕扮丑,似乎还一度觉得扮的越丑越好玩越有成就感。除了脸上长老鼠斑的婢女,她还扮过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子——会给小费的时候偷摸酒家女小手的那种。


    当然,她很明显知道她被人追踪。所以在一直变个不停。


    不过,她的伪装术也并非全无弱点。她和沈婆子,毕竟不是专业的,她们只能扮和自己年龄相仿的。


    季锋率人追到青州时,天气已经颇冷。


    这时季锋得到后续从京都被调来的一个属下的密报:沈婆子,已经折返去京都了!她拿了两封韩瑶光的信,说是一封是给嘉城郡主的,另一封,则要由丰荣公主转交。至于转交给谁,丰荣公主自然知道。于是他们派人好好地将她护送回京。


    至此,韩瑶光一人独行。


    不过,她一个人行动,倒变不出从前那么多花样了,什么扶灵归乡的富太太和婢女,出门游历的少爷和老管家,陪母亲去佛寺还愿的孝顺公子……


    她似乎也不想费劲隐藏自己的踪迹了,就穿着男装骑马而行,有时候高兴了贴些假胡子,有时还装扮成男道士。


    这天季锋到了浔阳驿站,一个青衣小吏忙迎上来拱手行礼:“请问尊驾可是季大人?”


    季锋下了马,“正是季某。”


    那小吏喜滋滋走来,“季大人,小的恭候多时了!您的好友韩公子命小人好生招待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诛仙了!冲着战哥粉丝福利去的。没失望。战哥脱了!还有吻戏!还有重口味意大利吊灯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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