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和两位手下一听“韩公子”当即一怔。
季锋下了马,脸上笑着心里想哟呵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私访暗探,你韩玄玑够种啊,还要招待我?这是在挑衅么?
他笑呵呵问那小吏“韩公子是在下挚友,不过我却不知道他也到了浔阳。”
小吏笑眯眯道:“韩公子还在驿站墙上给您留了幅画呢!”
季锋“哦”了一声,又问“你怎么认出我的?韩公子难道还给你留了我的画像?”浔阳是个大地方,驿站也大,靠近码头门前来来往往许多轿子车马其中不少锦衣华服之人季锋等人在其中并不太显眼。
小吏躬身请他们一行人进了一个极清雅的小院子“韩公子说了小人只需站在门口,见着一位最最俊俏的郎君,必是季大人!”
季锋两个手下一听这话互视一眼,赶紧都垂着脑袋当鹌鹑——季锋可不喜欢听人说他“俊俏”。他从当今皇帝还是康王镇守云州时发迹期间也很有些不好听的流言。
那小吏犹自没看出季锋此时已经气恼到了极点,将他引进内堂,移开一面墙壁前的碧纱橱,“大人请看。”
墙上画着一个骑马的白衣少年,腰间悬着宝剑,顾盼得意,马蹄腾空,扬起无数尘土,而他身后,跟着一群猛犬,一个个张着嘴伸着舌头哈哈吐气吃土,显然已经累极了。
小吏还以为这是幅阔少带着灵犬去打猎的图呢,以为韩公子是约季大人一起去打猎,或是怀念他们一起去跑马打猎的友情,可没在意为什么这些猛犬各个都穿着织锦小马甲。
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友人们常常会在驿站互相留书,最为著名的一对儿,就是元稹和白居易。这俩人好像还有微博CP超话呢。
可怜的小吏就以为韩公子和季大人也是这样一对儿喜欢在驿站留书作画搞CP的友人呢,他这时还在心里说,这两位公子真是相配呀!
他收了韩公子小费,满以为还能再得一笔季大人的小费,和9012磕CP磕瘟了的CPF女孩儿们一样一脸姨妈笑,看着季大人,还慇勤问:“大人,可要在画上提诗?小人早备好了笔墨……”
谁知季大人夸嚓一下一下把佩刀□□,当当当往墙上砍了几刀,直砍得墙上灰泥四溅,尘土飞扬,吓得小吏惊叫着缩脖子后退,退也没哪儿能退啊!后面还有季锋那俩下属候着呢,将他如小鸡仔一样拎了过来往地上一扔,喝道:“你道我们是谁?”说着一撩外罩袍,露出袍子下的锦衣和腰间所挂的红底镂金鱼牌。
锦衣卫鱼牌赫赫有名,天下无人不知,小吏一看,三魂七魄都移位了,蒙了一头一脸灰土也顾不得擦一下,筛糠一般趴在地上叩头,“大大……大人恕罪!恕罪啊!小人不知……不知韩公子得罪了大人!”
季锋深深地呼吸了两三次,又笑了,“你起来吧,你且跟我说说,韩公子是何时来的,何时走的?跟谁来的?都和驿站中谁说过话?”
小吏结结巴巴答了。
季锋让他走了,叫他两个属下,“我手书一封,你们即刻回京,呈交给陛下。”
这两人俱是一惊,“大人!”莫非您要独自行动?
季锋冷笑,指指墙壁,“你们没看到那画么?我若是不能单身匹马揪住她,我们锦衣卫还有何颜面?!今后如何在陛下面前立足?你们可还要脸么?”
两人面上无光。
这半个多月来,他们可不就跟画上累得直喘气的狗子一样么?关键还没追上人家,被人家耍的团团转。可人家韩瑶光就两个人,哦,不对,最近就她自己了,他们锦衣卫在天下三十六州府都设有寮属,时有密报,还有飞鸽传书,还这么多人……
季锋最初出京时,其实是不怎么愿意接“追踪韩瑶光并在必要时暗中保护她”这个任务的,但现在,这是一场赌上尊严的战斗了。他非揪住她不可!
至于抓住了她之后要怎么做……到时候再说吧。
要说韩瑶光最初真没打算要玩什么“猫鼠游戏”“变装游戏”的,她的原计划是和沈婆子到江州,再从江州去泉州,先看看孟萱,再考虑是否要乘船出海玩一玩。
孟萱自从去年离开,一共来过三封信,每次都说自己过得很好,盼望能和她一聚。瑶光从定寻那儿借来的地理书中恶补了大周地理知识后,不得不承认,当初十七郎给她计划的那条出逃路线是很完美的。
但她等了数日,乘船到了丰州后仍未听说任何“韩玄玑羽化”的消息,就知道定寻大约是不会追究她的责任了。既然如此,那她就游历一番,到了明年画院考试前再回京,给学生们做点考前辅导,再参加画院新一年的入学典礼。
至于定寻……唉,谁知道到时候情势如何?
假如端王在这一年中定下亲事,情势又会如何?她会又多几个敌人?还是再无人顾及早已出京的“前端王良娣”?
总之,瑶光暂时放下心,打算和沈婆子在丰州附近游历游历再继续南下,没想到,季锋这一伙人就追来了,还把戏班班主给吓得不轻。
瑶光不由有点恼火。最初是恼火定寻——你派人跟踪我?什么意思?
沈婆子很快搞来了季锋的个人资料,瑶光的怒火就转移目标了。
季锋,字承晦,云州人氏。皇帝还是康王时他就跑去效力了,买上了潜力股,很得皇帝喜欢。据说,他在平定小赫支部和皇位争夺战中都出过很大力。
不过呢,这人的社会评价并不高。最大的一个原因,是他年二十七,尚未娶妻。
为毛?先前在云州时他倒是定过亲,可他后来投靠还是康王的皇帝,先是参与征讨小赫支部和金帐国几个总来流窜抢劫的部落,后来更是掺和到康王、前雍王争皇位的事里,一直从事高危职业,他未婚妻家只是云州一个小道观,实在受不了这份惊险,于是未婚妻的爹找了他爹说:得嘞,你儿子这个搞法,我实在消受不起,我们一家从没想过要攀附权势,只跟着担惊受怕。这样吧,咱们退了亲,你们家富贵了,我替你们高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依旧是你好友。
于是这婚事就黄了。
康王继承大统后,季锋水涨船高,一开始倒是有不少人给他提亲,但都被他拒绝了。据说,他是想求一位出身名门的小姐,从此提高他自己的社会地位。有传言道,季锋曾说“至少要锦乡侯那般门楣”才配得上他。
他倒也不想想,京中数得上号的高门勋贵谁看得上他呢?别说季锋干的是文臣武将都不大看得起的特务工作,就说他自己的家族,哪怕在云州,季家也不过是个二流家族。原先季家老祖靠着边贸发家,也还富裕,但到了季锋的老爸这一辈儿,庶子只能分得仨核桃俩枣,于是他的庶子老爸早早就出家做了道士,后来娶了他师父的独生女儿,继承了师父的道观——啧啧,你们说说,这和当赘婿有何不同?
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职业,哪怕季锋人长得很不错,还是皇帝近臣,但正经高贵的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就算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也只会是庶女,最多是旁支,偏偏季锋自视甚高,觉着自己哪儿哪儿都不比京城其他人家的公子差,凭什么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成了古代大龄青年。
本来瑶光就对这种“狗密探”没好感,听到这里冷笑,这不就是一个古代凤凰男么?还是有家族传统的凤凰男。
从这时起,瑶光就有些针对季锋的个人情绪了。
对于任何一个9012年的美妆博主来说,化妆术就跟换头术差不多,瑶光虽然没达到美妆博主的段位,但是她有职业技能优势啊,让她调朱弄粉,搞出些比原本肤色深几个色号的粉底,画个改变眉眼间距、五官轮廓的妆容,那也不难,至于换装改变性别,她可是出过雀哥、兵长这些抖S男性角色cos的,把初中高中时参加cosplay社团的劲儿拿出来,适应了几天后,还有点小上瘾了呢。于是后面又搞出了会揩油酒家女的大肚子商人之类的角色,弄得沈婆子都一愣一愣的。
她们一路南下,不断改装,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有在南屏城时,发生了点小插曲。
两人在酒楼住店时偶遇两位极有风韵的女道士,当时那位年轻女道做在邻桌吃饭,时不时对扮做少年书生的瑶光抛媚眼。
瑶光暗暗纳罕,这南方的女道士,难道都如此风流不羁?
吃完饭,扮做她老母亲的沈婆子说,“公子,那两个女道,是专做风月勾当的!”沈婆子这边还没说完,给她们送热水的店小二又悄悄来提醒:“韩公子,那两位女道士可招惹不得!”
瑶光原以为这两人也就是“暗”娼一类人物,不想,按小二的说法,人家还是有组织的,组织规模还不小呢。凡有上手的公子富商,过得十天半月,少说也得出个一千两白银,还要许多额外花销呢,不然,呵呵,人家的组织会派人找你,让你诸事不顺,家中鸡犬不宁。
翌日出门后,瑶光先将马匹换成两头花驴子,又购置了些行头,找个僻静地方,和沈婆子换装,也一样装扮成一老一小两个道姑。不过,沈婆子虽然丝毫不丑,可也毫无风情,偶尔看到瑶光坐在驴背上顾盼生姿卖弄风情,她还会全身僵硬,露出尴尬颜色。是为美中不足。
那小二说得果然不错,有特殊副业的女道士组织在这一带相当有势力,瑶光带着沈婆子一路招摇,从南屏继续向南,一路无论是打尖住店,还是买些日常用物,所到之处全都礼遇有加,当然了,至于人家背后怎么评论,就不知道了。
快要到晶门县时,瑶光估摸着已经出了风月女道士组织的保护伞范围,正和沈婆子商议接下来要扮装成什么,这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两人出行组。
到了郊外一处杨树林,瑶光决定,先和沈婆子先装成地主婆和婢女再说吧,谁知刚打开行囊正要换装,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跑来了,为首一人长了副正统道士的模样,义正辞严道:“你们这些妖道,净给道门丢脸!今日道爷们就要将你们拿下!摘了你的道冠,撕了你的道袍!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出去招摇撞骗!兄弟们上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季指挥心里苦。只是他不说。
第142章 清醒了
瑶光一看这帮道士人人身高体壮竟有七八人之多,一把拎起沈婆子将她放在驴背上一拍驴屁股驴子昂嗯昂嗯撒蹄带着尖叫惊呼的沈婆子狂奔出林子她转身拔剑兴奋多过气愤或恐惧,向着领头那道士疾冲过去,一剑刺向他右肘那道士吓了一跳,慌忙向左侧躲避还顺手将一旁一个同伙拉了一把,给自己挡剑。
瑶光手腕一抖转刺为劈,只听布帛嗤嗤轻响,那道士“啊——啊——”地大声尖叫了两声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腰间直冲向下满以为自己肚破肠流了没想到腰带、外袍、裤带、裤子全断成了两片在他筛糠般发抖的时候纷纷落下还夹着一泡臭尿。
瑶光脚尖一点,腾空跃起,从那还尿着的道士头上越过一把揪住领头道士后领,手腕一翻将剑柄向他太阳穴一锤,也没多使力就把他捶晕了,她本想以这个领头的当人质,没想到拎着这道士领口喊了几声,其余的道士竟似乌合之众,四散逃跑了!只剩下那个还站在原地惊叫撒尿的道士。
“真没义气!”瑶光将领头道士高高举起掷向跑得最远那两人。
这两人也真倒霉,再也没料到有人会用一个百八十斤的大汉当暗器投掷,只觉得背后一阵巨力,像是被一根大木桩夯了一下,兜头倒地,牙齿还把嘴唇也撞伤了。
瑶光一看这招可行,随手用剑劈下一段手臂粗细的树枝,像当初高立臣采莲时露的那一手一样,砍一截树枝,当暗器投掷出去就砸倒一个道士,只听“哎唷”惨嚎不断,转眼间,七个道士全倒地上了,唯有那个尿裤子的,还站在原地惊叫着尿呢。
瑶光看他一眼,心想,您这泡尿可真长啊……
沈婆子早听说过瑶光的厉害,但毕竟没见过,驴子驮着她奔出一段距离后她向后一看,虽看不大清楚,但只听得众道士纷纷惨嚎,她稍微安心,赶着驴子返回,只见一个光着两条腿的道士呜呜哭着跪在地上,正在解一个同伙的腰带,再看其他几位,全被腰带将双手双脚捆在了一起,像一串虾子一样在地上摆了一个圈,圈中间堆着各色荷包物件,想来,是从他们身上搜缴的。
瑶光捡起一根树枝,对着那领头的道士没头没脑乱抽了几下,他方才痛得苏醒过来,一看这场面,面如土色,恨不得自己没醒过来,哀嚎道:“女大王饶命!小道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女大王!饶命啊!”
瑶光叫光腿道士,“过来,抽他十个大嘴巴子。”
光腿道士无奈,只得抽领头的嘴巴子。
瑶光嫌他抽得不够用力,立即在他身上抽了几树枝,“用这个力道!”
两个道士面面相觑,直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瑶光听着那领头道士惨叫,稍感满意,问沈婆子,“你没事吧?”见她无恙,又吩咐,“你来看看他们包里都装的什么,是不是真是道士?”
沈婆子便将道士们的荷包财物翻了一阵,“娘子,他们几人中还真有凌霄观的道印文书,是真道士。”
瑶光接过这几人的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还真是真道士啊!她将这些道印文书收了,“你们刚才口口声声称要为道门主持正义,此间掌事的道观是上清冲虚观,为何不见有冲虚观观主的文书?轮得到你们主持正义么?哼。我道门戒律众多,对于不守戒的弟子如何惩戒自有一套戒律,最忌行私刑,岂容你们假借惩戒之名欺压良善?况且,我问你们,你们谁看到我二人不守戒律行奸邪之事?但你——”她剑锋一指那为首的道士,“却说要将我道袍撕了?呵呵。如今我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你们道冠一一砍了,再砍破你们道袍,然后嘛,请你们自行去冲虚观向观主自陈罪行吧!”
她话音一落,挥手两剑,先是“啪”一声轻响,领头道士头上的道冠连着发髻裂成了两半,接着又“嗤”一声轻响,他身上的道袍裂成了两片。
这些道士哪里是要伸张正义,不过是看到一位美貌的女道士只带一个婆子同行,动了坏心眼,猜想她也是做那风月勾当的,这里已经不是南屏地界,便是欺辱了她,她又能怎样?
谁知道碰到这么个煞神。
哀求无用,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一会儿工夫,几个人全都披头散发,那几个带着道印的最惨,瑶光还拿剑在他们每个人左臂上割了个至少一寸长的口子,“要是冲虚观不管你们,那也无妨,我便将你们的道冠袍印送去省府衙门,叫知府大人整顿整顿这一片地方的道门风气。先做个记号,免得你们到时抵赖。”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却只得忍痛称“多谢道友教诲”“多谢饶命”。
瑶光心里叹息,看来这地方的道门风气还真不怎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冲虚观的管事道长真的在管事,这些小道观的道士们怕也不敢如此行事,恐怕……冲虚观更糟糕呢。
真应该叫李静微她爹来此地搞一搞扫黄打非。
收拾完这帮道士,瑶光将那个一泡尿能尿到天荒地老的光腿道士也捆成虾米,理直气壮将这几个道士的“不义之财”收了,和沈婆子骑驴扬长而去。
进了城住了一夜,翌日清早再启程时,瑶光将道士的道冠道袍等物包成一个包袱,叫了个跑腿儿的伙计,叫他送去那为首道士的道观。
季锋等人追着那两位风流美貌的女道士而去,追上了才知道追错了人。
那年长些的女道士在他们还未亮出身份前就感到不妙,露出惶恐警觉之态,可那年轻些的女道士见了季锋,却脸红了,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直到被年长女道士拉了一把,才懵懵隔了两天才又重新追着瑶光踪迹而来,这时,几个道士想要欺负一位女道反被人家拿了捆在郊外杨树林里挨了一夜风吹霜冻的事儿已传遍全城,茶楼酒肆里都当个趣闻讲。
季锋心想,这样乖僻张扬的行事作风,必是韩瑶光无疑。
他派手下带来那几个道士,也不用使什么手段,只一亮身份,几个人屁滚尿流。
季锋听了几人分别讲述韩瑶光是如何制服他们的,画了几张小图推敲一番,虽然依旧觉着韩瑶光行事乖张——你若不是学着那两个女道士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如何会有此事?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学到了几分功夫,而且,很懂得因地制宜。
随后,他一笑,他怎么在想换了是他,要如何应对这个有怪力的对手?然后他又一笑,他哪里会用得着和她动手呢。
锦衣卫钦差驾到,县令早就惊得一匹,早早地跑来候着,见到那几个道士被提溜过来,更是面如死灰。晶门县令不傻,那位女道士绝对来历不凡,怕是宗室中哪位女冠。
季锋到了此时仍旧想要给韩瑶光留几分脸面,和男道士们打架,还剥了人家衣冠,就算她是正义的一方,传扬出去也不美。
于是他也没搭理县令,只叫他重则几个道观观主,并将这些道士革了道籍,每人再打五十板子。
到了青州,瑶光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接下来的行程了。离开京都已经一个多月了,韩玄玑云游天下的消息早已到了各地,如果不是为了好玩,她早就不用隐藏身份了。反观沈婆子,她毕竟有了年纪,一路跟着她餐风宿露,担惊受怕,看起来颇为憔悴。
于是瑶光派沈婆子回京城送信——倘若直白地让她回去,她一定不愿意,没准还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但要是让她肩负重要的任务,那就不同了。瑶光给了她两封信,一封交给嘉城郡主,请她代为照料她那几位弟子,沈婆子忠心耿耿,颇有管理才能,从前帮童小姐管理财务生财有道,禾山乡那个庄子可交给她打理,她又有管理羊毛工坊的经验,那庄子今后尽可以做一个养羊纺线的基地,所有出产交给嘉城郡主支配,同时,请嘉城郡主代她向她师父谢罪;第二封信,是写给定寻的。瑶光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行程经历写了写,配上几张速写图,最后感谢他的关心,但是,你是知道我的,请别再派人跟着我了,不然,我还得专门想办法躲开你的人。她虽然对朝政懂得不多,但也知道季锋这等能臣干将有许多更需要他去料理的差事,派人家跟踪一个女子,太侮辱人才了。你是要跟穆宗大圣皇帝的啊,怎么能这么拿着明珠当瓦砾呢? 瑶光一看这帮道士人人身高体壮竟有七八人之多,一把拎起沈婆子将她放在驴背上一拍驴屁股驴子昂嗯昂嗯撒蹄带着尖叫惊呼的沈婆子狂奔出林子她转身拔剑兴奋多过气愤或恐惧,向着领头那道士疾冲过去,一剑刺向他右肘那道士吓了一跳,慌忙向左侧躲避还顺手将一旁一个同伙拉了一把,给自己挡剑。
瑶光手腕一抖转刺为劈,只听布帛嗤嗤轻响,那道士“啊——啊——”地大声尖叫了两声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腰间直冲向下满以为自己肚破肠流了没想到腰带、外袍、裤带、裤子全断成了两片在他筛糠般发抖的时候纷纷落下还夹着一泡臭尿。
瑶光脚尖一点,腾空跃起,从那还尿着的道士头上越过一把揪住领头道士后领,手腕一翻将剑柄向他太阳穴一锤,也没多使力就把他捶晕了,她本想以这个领头的当人质,没想到拎着这道士领口喊了几声,其余的道士竟似乌合之众,四散逃跑了!只剩下那个还站在原地惊叫撒尿的道士。
“真没义气!”瑶光将领头道士高高举起掷向跑得最远那两人。
这两人也真倒霉,再也没料到有人会用一个百八十斤的大汉当暗器投掷,只觉得背后一阵巨力,像是被一根大木桩夯了一下,兜头倒地,牙齿还把嘴唇也撞伤了。
瑶光一看这招可行,随手用剑劈下一段手臂粗细的树枝,像当初高立臣采莲时露的那一手一样,砍一截树枝,当暗器投掷出去就砸倒一个道士,只听“哎唷”惨嚎不断,转眼间,七个道士全倒地上了,唯有那个尿裤子的,还站在原地惊叫着尿呢。
瑶光看他一眼,心想,您这泡尿可真长啊……
沈婆子早听说过瑶光的厉害,但毕竟没见过,驴子驮着她奔出一段距离后她向后一看,虽看不大清楚,但只听得众道士纷纷惨嚎,她稍微安心,赶着驴子返回,只见一个光着两条腿的道士呜呜哭着跪在地上,正在解一个同伙的腰带,再看其他几位,全被腰带将双手双脚捆在了一起,像一串虾子一样在地上摆了一个圈,圈中间堆着各色荷包物件,想来,是从他们身上搜缴的。
瑶光捡起一根树枝,对着那领头的道士没头没脑乱抽了几下,他方才痛得苏醒过来,一看这场面,面如土色,恨不得自己没醒过来,哀嚎道:“女大王饶命!小道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女大王!饶命啊!”
瑶光叫光腿道士,“过来,抽他十个大嘴巴子。”
光腿道士无奈,只得抽领头的嘴巴子。
瑶光嫌他抽得不够用力,立即在他身上抽了几树枝,“用这个力道!”
两个道士面面相觑,直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瑶光听着那领头道士惨叫,稍感满意,问沈婆子,“你没事吧?”见她无恙,又吩咐,“你来看看他们包里都装的什么,是不是真是道士?”
沈婆子便将道士们的荷包财物翻了一阵,“娘子,他们几人中还真有凌霄观的道印文书,是真道士。”
瑶光接过这几人的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还真是真道士啊!她将这些道印文书收了,“你们刚才口口声声称要为道门主持正义,此间掌事的道观是上清冲虚观,为何不见有冲虚观观主的文书?轮得到你们主持正义么?哼。我道门戒律众多,对于不守戒的弟子如何惩戒自有一套戒律,最忌行私刑,岂容你们假借惩戒之名欺压良善?况且,我问你们,你们谁看到我二人不守戒律行奸邪之事?但你——”她剑锋一指那为首的道士,“却说要将我道袍撕了?呵呵。如今我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你们道冠一一砍了,再砍破你们道袍,然后嘛,请你们自行去冲虚观向观主自陈罪行吧!”
她话音一落,挥手两剑,先是“啪”一声轻响,领头道士头上的道冠连着发髻裂成了两半,接着又“嗤”一声轻响,他身上的道袍裂成了两片。
这些道士哪里是要伸张正义,不过是看到一位美貌的女道士只带一个婆子同行,动了坏心眼,猜想她也是做那风月勾当的,这里已经不是南屏地界,便是欺辱了她,她又能怎样?
谁知道碰到这么个煞神。
哀求无用,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一会儿工夫,几个人全都披头散发,那几个带着道印的最惨,瑶光还拿剑在他们每个人左臂上割了个至少一寸长的口子,“要是冲虚观不管你们,那也无妨,我便将你们的道冠袍印送去省府衙门,叫知府大人整顿整顿这一片地方的道门风气。先做个记号,免得你们到时抵赖。”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却只得忍痛称“多谢道友教诲”“多谢饶命”。
瑶光心里叹息,看来这地方的道门风气还真不怎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冲虚观的管事道长真的在管事,这些小道观的道士们怕也不敢如此行事,恐怕……冲虚观更糟糕呢。
真应该叫李静微她爹来此地搞一搞扫黄打非。
收拾完这帮道士,瑶光将那个一泡尿能尿到天荒地老的光腿道士也捆成虾米,理直气壮将这几个道士的“不义之财”收了,和沈婆子骑驴扬长而去。
进了城住了一夜,翌日清早再启程时,瑶光将道士的道冠道袍等物包成一个包袱,叫了个跑腿儿的伙计,叫他送去那为首道士的道观。
季锋等人追着那两位风流美貌的女道士而去,追上了才知道追错了人。
那年长些的女道士在他们还未亮出身份前就感到不妙,露出惶恐警觉之态,可那年轻些的女道士见了季锋,却脸红了,一双妙目含情脉脉,直到被年长女道士拉了一把,才懵懵隔了两天才又重新追着瑶光踪迹而来,这时,几个道士想要欺负一位女道反被人家拿了捆在郊外杨树林里挨了一夜风吹霜冻的事儿已传遍全城,茶楼酒肆里都当个趣闻讲。
季锋心想,这样乖僻张扬的行事作风,必是韩瑶光无疑。
他派手下带来那几个道士,也不用使什么手段,只一亮身份,几个人屁滚尿流。
季锋听了几人分别讲述韩瑶光是如何制服他们的,画了几张小图推敲一番,虽然依旧觉着韩瑶光行事乖张——你若不是学着那两个女道士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如何会有此事?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学到了几分功夫,而且,很懂得因地制宜。
随后,他一笑,他怎么在想换了是他,要如何应对这个有怪力的对手?然后他又一笑,他哪里会用得着和她动手呢。
锦衣卫钦差驾到,县令早就惊得一匹,早早地跑来候着,见到那几个道士被提溜过来,更是面如死灰。晶门县令不傻,那位女道士绝对来历不凡,怕是宗室中哪位女冠。
季锋到了此时仍旧想要给韩瑶光留几分脸面,和男道士们打架,还剥了人家衣冠,就算她是正义的一方,传扬出去也不美。
于是他也没搭理县令,只叫他重则几个道观观主,并将这些道士革了道籍,每人再打五十板子。
到了青州,瑶光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接下来的行程了。离开京都已经一个多月了,韩玄玑云游天下的消息早已到了各地,如果不是为了好玩,她早就不用隐藏身份了。反观沈婆子,她毕竟有了年纪,一路跟着她餐风宿露,担惊受怕,看起来颇为憔悴。
于是瑶光派沈婆子回京城送信——倘若直白地让她回去,她一定不愿意,没准还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但要是让她肩负重要的任务,那就不同了。瑶光给了她两封信,一封交给嘉城郡主,请她代为照料她那几位弟子,沈婆子忠心耿耿,颇有管理才能,从前帮童小姐管理财务生财有道,禾山乡那个庄子可交给她打理,她又有管理羊毛工坊的经验,那庄子今后尽可以做一个养羊纺线的基地,所有出产交给嘉城郡主支配,同时,请嘉城郡主代她向她师父谢罪;第二封信,是写给定寻的。瑶光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行程经历写了写,配上几张速写图,最后感谢他的关心,但是,你是知道我的,请别再派人跟着我了,不然,我还得专门想办法躲开你的人。她虽然对朝政懂得不多,但也知道季锋这等能臣干将有许多更需要他去料理的差事,派人家跟踪一个女子,太侮辱人才了。你是要跟穆宗大圣皇帝battle的啊,怎么能这么拿着明珠当瓦砾呢?
沈婆子走后不久,瑶光一人独行,有些时候也不想遮掩身份了。几日后她到了浔阳。浔阳此时已经是个相当繁华的大城,她在驿站财大气粗地住了一晚后,给了小吏一笔丰厚小费,在墙上画了一幅群狗图,又命小吏招待“她的挚友”季公子。
其实瑶光并没离开浔阳。她改换了形貌,打扮成一个黄瘦的仿佛病痨鬼的年轻男子,去市坊店铺买了许多东西,雇了几个挑夫到了码头,租了一艘小船沿着浔阳江头游玩了一天,又回到码头,重新住进驿站,当然了,换了张路引。她现在改换身份面貌已经颇有经验了,十七郎给她的这七张路引可是好东西,真货!得省着点用。路引也并非像她从前想的那样只要进城门就得拿出来——那是在京畿之侧才有的规矩。出了京畿,只有在住驿站,或是要过州府时,才需要在进城时呈交路引,当然,如果一个县城突然出现紧急情况,县令也可以严格把关,从一县到另一县,只要给城门守卫一份进城钱就成了,和守卫们混得脸熟的当地居民甚至不用付钱。
瑶光顶着黄仁安的名字重新住进驿站,这次,没敢再财大气粗,但黄仁安是来浔阳求医的,咳血不止,小吏们将她和两个小商人分到一个院子,她跟人打招呼的时候pua地喷了一手帕血,又咳个不停,这俩小商人很快给了小吏们钱,挪去别的院子了,让肺痨病人享受单间独院待遇。
瑶光住进驿站第二日下午,她的挚友季公子带着俩狗腿子来了!没多久,她就听见季公子砍墙了。哈哈哈,为什么听得这么清楚啊?不仅是因为古代建筑隔音效果差强人意,更因为她留画的院子就在隔离痨病病人的院子隔壁啊!她早计划好的。
季锋盛怒之下,又有了惯性思维,还以为韩瑶光早就先他一步跑了,哪里知道从那时起,两人易位了,韩瑶光偷偷跟着他呢。
他继续“追踪”了数日,从浔阳到了宛州,不知怎么忽然醒悟过来,这一路上,但凡他失了韩瑶光的踪迹,无法推测她下一步行踪时,就会有一位女道士或是着男装的丽人留下行踪,倒像是故意在指引他。莫非……
若是在草原上寻找狼群踪迹,推测部落迁徙的路线,季锋自然是一把好手,但他并非打小就立志做锦衣卫密使的人,经手的案子虽多,毕竟不是做第一线工作的,终于冷静下来后,仔仔细细将浔阳以后的诸多线索当时没在意,事后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蛛丝马迹整理一遍,画了路线图,又将几个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画下来,这才肯定了——猎人与猎物,早就易位了!
不过,韩瑶光故布疑阵,是为了什么呢?摆脱他的追踪?那她只管走就好了呀。也许,她其实是觉得,离我不远,会更安全?所以,她只是换了种方式,使用我的“暗中护送”服务?
季锋疑惑的时候,韩瑶光也挺郁闷。
她本以为这会挺好玩的,可是,现在她不觉得好玩了。
昨天下午,她伪装成一个到城里卖山货的农家少年,跑去季锋所住的酒楼偷窥。
这两日季锋不知道是怎么了,不急着走了,也不去找官差捕快发动他们去找可疑人物了。宛州,自从他们来了就没放晴过的宛州,每天都在下雨,雨中夹着雪,还刮着风,又潮又冷。瑶光感觉像是回到了冬季的苏格兰高地。
季锋像是被宛州的糟糕天气给感染了,行动弛缓,神情忧郁,坐在酒家楼下,斜倚着靠椅,对着窗外的阴雨发呆。
瑶光在路对面瞧见他桌上放着笔墨,好像还画了张图。她把斗笠压得低一点,想要走到酒楼屋檐下假装避雨,看看他画了什么。
宛州城内的街道也是青石板路,但是市政管理水平和居民的普遍素质可比京城的差了不止一截,瑶光走到一半,对面来了一辆牛车,啪啪落下一坨
在冷雨中冒着热气的牛粪。
瑶光犹豫了一下,为了逼真,从背篓里抽出配套的粪叉,想将牛粪拾进背篓里,不过,雨水已经将牛粪冲散了些,她又没真干过拾牛粪的活儿,叉了几下,牛粪完全失去了形状,那一刻,她终于问自己:我究竟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淳朴的光哥。可惜拾粪失败了。
突然想到,光哥该不会是晋江第一位试图拾粪的穿越女主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3章 锋芒
从没试过拾粪的瑶光在这个冷雨滴落的午后遭遇人生的重大危机。
她先用粪叉铲了一下又试图叉,这一犹豫的工夫新鲜的牛粪就被雨水泡得更软了转眼间失了型随着地上积聚的雨水被冲散流走,只在她木屐齿上留下一块小纪念,其中还夹杂几丝没消化完的草料。
瑶光抓住粪叉自问:我在干什么?我究竟在干什么?
这一刻她说不清是在为在冷雨中铲粪失败的自己悲叹,还是突然间的醒悟让她为自己无聊的行动感到羞耻总之,颓丧极了。
当她站在酒楼屋檐下时情绪已经跌入谷底。
她正凝望着纷飞雨丝出神,却没想到,她还能变得更加悲惨。那酒楼的店小二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农家少年背着个竹篓站到屋檐下躲雨赶紧走到台阶边呼喝:“滚滚滚!你站在这里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一边说一手掩住鼻子一手抓起肩上搭着的布巾没头没脑朝瑶光乱抽因为她戴了个斗笠,小二就使劲往她肩头胸部甩。
瑶光吓了一跳,急忙缩着脖子抬起双臂护住身体。
店小二这么一吆喝,店堂里坐着的几个客人都看过来瑶光小心脏砰砰乱跳,赶紧又将双臂抬高了些,假装要护住头脸,从肘间偷偷看向季锋,又有点担心,又有点期待——没准,游戏就此结束了?
谁知,季锋没认出她。他朝她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他桌上的图,低声对小二说:“不要赶他。”
那小二狗腿得可以,立马点头哈腰笑道:“是是是,大人说得是,小人打扰了大人清净,大人莫怪!”只是,他说完又回过头瞪了瑶光一眼,龇着牙,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脏话。
瑶光为了扮得逼真,也没戴手套,在屋檐下又站了一刻,双手冻得发红,只能将两手揣在袖中握着自己胳膊取暖,她装作活动御寒,犹犹豫豫朝季锋所在的窗前走了几步,微微踮起脚尖一看,只见他面前放的是一张路线图,他在晶门、浔阳、宛州之间的几个城池画了几道红色蓝色的曲线,一旁又写着许多小字标注,但具体写了什么,可就看不清了。瑶光猜着,可能两种颜色各自代表了她和他。
这时,季锋突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她,瑶光赶紧低下头,慌慌张张作了个揖。她再偷偷去看时,季锋早就又低着头在看他的图了。他桌上放着两个果盘,一盘是盐酥花生,另一盘,是宛州盛产的蜜橘。宛州的橘子并不很大,多数如鸡蛋大小,皮子金青交错,但却极香,也极甜。他拿了一个当做纸镇压在他画的地图左角。那个橘子被掐开了一角,薄薄的青皮撕开拇指头大的一块,露出里面浅金色的橘子瓣和橘皮内的白色络。
隔着玻璃花窗,似乎也能闻到橘子的清香。
这天晚上,瑶光回到住所,先换下那身破衣服,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好好吃了顿饭,她决定:不再和季锋玩什么猫鼠游戏了。
好好地在冷天里坐在暖炉前剥橘子吃不好么?
吃饱喝足,瑶光让侍女叫来此间的大管事蘅娘,“我今天在外面玩的时候,看到我的老相好竟然也来了宛州……”
蘅娘忙喜滋滋福了个身,“恭喜公子,他乡遇故知,可比金榜题名时啊!不知公子,是不是想……叫几位姑娘,做个局,宴请您那位旧识啊?您在这儿住了几天了,咱们天香书寓几位红牌您都见过了,喜欢谁,告诉妾,妾也好为公子提前安排,素素、英儿、裁云明日都闲着呢。”
没错。瑶光住进了古代高级服务会所。天香书寓,乃是宛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妓院。不过,在宛州,妓院叫书寓。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书寓里,服务人员是年轻男孩子。这一种,叫相公书寓。
住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处呢?最大的好处就是管事的和服务人员都不会对身份可疑的客人区别对待,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客人都接!还不多嘴。还提供各种服务,诸如:寄信、到镖局托运货物、雇临时工等等,至于帮您浆洗衣物,打点行装,那更是手到擒来。而且,还比大多数旅店干净得多,绝不会出现床铺上有跳蚤或是床单没换的事。
瑶光道:“我这位相好,上次分别时跟我闹了点气,不知道他现今消气了没,所以我也不好贸然相请。”
蘅娘见到瑶光第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女人,可这几天仍旧称呼她为“公子”,怎会不知情识趣,心想,这必然是女郎惹了风流债,两个情郎吃醋打起来了,闹得不好看。她当下以袖遮唇一笑,道:“公子无须担忧,妾这就命人暗中打探。不知您这位旧识,住在何处啊……”
住在妓院还有个好处:很容易找到当地人充当你的眼线。
最棒的是,在这里,即使眼看你头一天是个一脸痘疤的中年油腻男,第二天变成了翩翩公子,隔天又作妖地叫人找一套乡下少年的衣服和配套的行头(背篓和粪叉)来,依旧没人会露出惊奇探究的眼光,只会问:“公子满意么?”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呢,蘅娘就急匆匆来报讯了:“韩公子,您那位旧识今日就要动身出门了!”
蘅娘在宛州最壕的酒楼珂云楼给瑶光搞了个包间,准备了几个小姐姐。
这间包间在酒楼二楼,窗前正对宛州城闹市大街,若要出城,必会从这楼下过。室内珠箔银屏迤逦而开,另有一间花厅,摆着一张大桌,内室挨着窗子设一张暖榻,室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当中摆着白铜鎏金卍字薰炉,炭火烧得红彤彤的,婢女们搬来一架金丝倒垂钟式样的薰笼罩在炉上,又拿来了一筐宛州蜜橘,取出八个,将每个橘子都将橘皮撕得半开,分成八片,置于笼上,没多久,屋子里暖融融的,薰笼上的橘子受热之后散发出柑橘类水果特有的香味,橘皮被炭火一烘,微微卷起,形如芙蓉。
陪客人出游、张罗席面、陪酒、活跃酒席气氛等等对天香书寓小姐姐们来说自然都是熟练活儿,她们提前到了酒楼,先斟酌着为瑶光叫了一桌子美食,既有宛州本地各种小吃点心,也有适宜冬日吃的酒醪浆酪之类。
接着本地最著名的两个女先儿也如约来了,就在花厅餐桌之侧摆起琴鼓,先叮叮咚咚调起琴,未成曲调先有情。
现在,只等贵客来了便可开席了。
瑶光四下打量一番,坐在暖榻上,问:“现在大家最爱听的是什么书啊?”
女先儿和小姐姐们都说是“狐女传”,瑶光便叫唱“晋阳松林狐女修天书”那一段。
她听着曲子,倚窗子向外望,未多时,天光初亮,季锋骑着马,哒哒走在楼下青石大路上,身姿笔直,像一把开了刃的名剑。
瑶光推开窗子,笑着等他走近,她想了想,转身从榻边小桌上的果盘里随手抓了几粒松子玫瑰糖握在两手中,只等季锋一走到楼下,就朝着他的狗头丢过去!
计划是美好的,实施起来却出现了微小的误差。
瑶光计算着,季锋刚一走进她射程之内,她右手一扬,一把糖块携着轻微破空之声激射而去,下一秒,季锋在马上抬起头——
至此为止,一切都和她在脑中计划的丝毫不差,可是,就在此时,他身后那片冬日常见的阴郁天空突然间被几道金光刺破,一轮火红的旭日破云而出,马上的狗密探顿时也化身成威尼斯拜占庭风格壁画上的天使,背后万道金光,俊美而圣洁。
大自然打光加持,瑶光一介凡人如何抵挡?
她一向觉得季锋那张脸是张典型的抖S脸,鼻梁拔地而起,细窄笔直,眉峰陡峭,衬得那双丹凤眼阴郁中流露犀利,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是要用鞭子还是要用绳索,多看他一眼都会被割破,不过,此刻,他的抖S气质在阳光下短暂被稀释了,他扬起脸,眼神清澈。
咦,原来他其实是双眼皮啊……只不过有点内双……
类似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么一翻滚,原本打算在季锋被第一波暗器击中后抬起狗头再给他第二波攻击的松子玫瑰糖就忘了扔出去,瑶光紧紧攥在左手手心,捂得糖都化了,黏黏的。
而楼下的季锋也呆了一呆,他听到破空之声时就看到了韩瑶光笑嘻嘻的脸,她朝他扔过来那一把暗器像一粒粒小粽子,全是半透明的琥珀色,飞得近了还闻得到一股香甜的气息,他一扬手,再一缩肘,这把暗器就一粒不落全接在手心,垂眼一看,原来是一把松子糖。
虽然他看到她挥手当即就隐约觉着她所发的“暗器”绝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只是想要开个玩笑,或者,戏弄他一下,但看到松子糖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和韩瑶光楼上楼下对视了片刻。
她今天也穿着男子装束,头带着一顶紫金冠,身上是件真紫色织金镶灰鼠袍子,富贵得近乎俗气,只因为面如美玉,脸上的笑容里还有种孩子气,才把那股呛俗的富贵气给压住了,可她偏偏又在美玉般的脸上贴了两撇一看就是假的小胡子,一笑,两撇鼠须就翘起来,看起来更淘气了。
她对他招招手,“季公子,天寒地冻,你这么早出门要去哪儿?不如上来一聚?”说着回首叫,“红玉、紫霄,你们下去请季公子上来!”
季锋只看到窗后还站着许多华服丽人,心里还吐槽韩瑶光真是放诞不羁,竟然还叫了人来陪宴,这还一大清早的就花天酒地起来了。
季锋本来心里有气,想着,正好,咱俩算算账吧!来就来!一看这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顿感尴尬。
他转念一想,莫不是韩瑶光正借此作弄羞辱我?心里那股气噌一下又蹿老高,也不尴尬了,甩开步子走在两个美人前面,上了楼,进了包间四下一打量,呵,韩瑶光还挺舍得花钱的,屋子里花团锦簇,除了几个美人,还有两个女先儿吹拉弹唱,正说到晋阳狐妖在松林古墓修炼天书。
韩瑶光请季锋入座,抬抬手,一个华服美貌的小姐姐便过去给他斟茶,季锋也不推辞,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韩道长,请问您请季某上来,要说什么?”
韩瑶光笑了,“季指挥,你我素无来往,你跟了我几千里,想必是有圣命在身,现在,我修书一封,你拿回去面呈陛下,就别再跟着我了吧。你是有能耐的人,身居要职,一定有许多比跟着我更重要百倍的事情要做。”
季锋当日看到那面墙上的群狗图,气得肝颤,这也好多年没人敢这么搞他了,他原想好了这一路要如何追踪韩瑶光,如何在她最无防备,最放松,最得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吓得她面如土色,再不敢对他有小觑之心,可现在——韩瑶光根本不按牌理出牌啊……
她这算是服软了么?
还是,叫他见好就收?
这场比试,他可不算赢了。
他垂眸沉吟片刻,问:“不知道长接下来要去何初?盘桓多久?好叫季某知道了,才能做打算。”
韩瑶光用右手食指拨一拨她唇上贴的假胡子,笑道:“天冷了,我想找个地方安稳过冬。听说这附近落霞山中有温泉,当地许多富户在那儿有别院,我想租个别院住着。”
季锋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也必定得等他验证了之后才能当真,只说:“道长只管去就罢了。”
韩瑶光见他并不承诺就此不再跟踪她,也不着急,又叫一位美人剥橘子给他,她自己也拿了一粒,以指尖刺破橘皮,却并不剥开,只握在手上玩,“季指挥……”
季锋一竖右掌,面若含霜,不怒而威,毫不客气地对那美人说:“走开。”
小姐姐依旧微笑着,站在一旁,回头看瑶光示下。
瑶光微微蹙眉,季锋道:“大周律令,朝廷命官非休沐日不可宴饮。更别说是喝花酒。道长一片好意,原本却之不恭,不过律令如此,恕季某不敢从命。”
瑶光轻叹,“这开国大帝,莫非真是和尚还俗的?”她对小姐姐们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众女莺声燕语称“是”,香风阵阵,环佩叮当,霎时间走得一干二净。
两人无言对坐了一会儿,季锋看着瑶光,忽然轻佻右眉,“是你!”
瑶光嘻嘻一笑,“什么是我?”
他微微歪头,似乎仍不敢确定,“昨天午后,那个在屋檐下躲雨的农家少年,是你?”
瑶光点点头,“不错。是我。”她撕掉一小片橘子皮,捏在手指间玩,“季指挥,你看,我昨日都走到你面前了,你依旧没发现我。”
她言外之意很明白,两人之间,胜负早已分了。
季锋沉默着和瑶光对视了片刻,问:“你那身衣服从哪儿来的?”
她捋了捋假须,“我给了妓院的人一两银子,叫他们到附近的农家买的。”
季锋迟疑,又问,“你不觉肮脏?”
“当然嫌脏呀!衣服上还有虱子呢。”瑶光噗嗤一笑,“那一两银子还包括浆洗费,我还叫他们洗净了搁在火炉上烘干了,只是我没想到农家少年穿的毛窝子木屐会那么硬,昨天早上穿上练习了好一会儿,还摔了一跤,不过,也因为这样,那衣服更像样了。”
季锋见她一脸得意不加掩饰,皱眉道,“还拾粪?”
说到这个,瑶光叹道,“要做就要做全套。可惜,我终究还是差了点心思,没拾成功。不过,要是成功了,说不定你我此时就不会坐下说话了。”
瑶光说完,见季锋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衣袍,可嘴角微微弯起,显然是在偷笑。
她昨天就想通了,见他偷笑也不生气,“季指挥,我也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想做,所以,我们可不可以,到此为止?”
季锋抬起头,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我还想请教道长几个问题。”
“请讲。”
“除了昨天,还有没有你我近在咫尺,可我没认出你的时候?”
瑶光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还有一次。”
季锋当即坐得更直了,皱眉凝思,“是在霜陇镇?梅林溪?不……不对……是在……”
“在昌邮。”瑶光对他做了个捋颌下长须的姿势。
季锋仍然茫然,“昌邮?”
瑶光叹气,“我扮成一个大肚子小商人,还雇了两个挑夫。”
季锋这才惊讶道:“你就坐在我身后的茶桌上?”她这么一说,他立时就想起来那个形容猥琐的商人了。
“是啊。”
“那我——”他脸红了一下,正色问,“我怎么没闻出任何……异样?”女子气味和男子大多时候还是不同的。再邋遢的女人,闻起来还是比邋遢男人要稍微更能忍受些。
而季锋,他在云州长大,爹娘都是道观的道士,可他们道观有一片牧场,养着许多牛羊,他自小和牧民小孩一起长大,在草原上,老牧民能闻得出暴雨何时会来。季锋自知没那么厉害,可也对自己的嗅觉十分自信。比如,此刻,韩瑶光虽然穿着男装,还有两撇可笑的鼠须,他依旧能分辨出她身上的许多种气味:打理头发的桂花油,是芸香楼独家代理的“金露”;金城郡主酷爱的一种滋润肌肤的乳霜;从西域而来的眉黛粉等等,其中最熟悉的,和他曾缴获的那支金色圆管的口脂一模一样。
季锋想到这儿,不由向她唇上看去,却见她唇色并不浓艳,只是微微泛着丝绒样的光,像刚吃了什么又油又甜的东西……莫非,是刚才她用来投掷他的糖块?这么一想,他脑海中就自然地出现她将糖块含在两片唇间的画面。不,不对,那糖的气味和她此时唇上气味不同……画面立刻变了,变成那支圆管状的口脂在她双唇上滑动。
季锋用力一皱眉,驱散脑中这些古怪画面。
他身子微微后倾,向韩瑶光拱手一礼,“季某向道长请教,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瑶光笑了,这是甘拜下风了嘛!哈哈哈,好有成就感哦。“你闻不出来异样是当然的!我扮成小商人头天晚上,晚饭时将衣物放在灶间薰了一顿饭的工夫,沾染了烟火气!哈哈。”
季锋又问,“可你身高也变高了。”
“鞋里有暗根,高跟鞋,就像踩了小高跷。”内增高鞋垫了解一下?
“你从前常如此改扮么?”
“那倒……好像也没有吧?唉,至少,也有十年没玩了。”出国求学后太忙了,就渐渐不玩了。不过,coser们嘛,矮能变高,男能变女,内增高算什么,假发美瞳算什么,往胸罩里塞袜子算什么,见过女装大佬戴假臀假胸扮不知火舞吗?那才是真功夫呢。
“这一路怎么没见你去钱庄银楼换银票?”
“我带了不少现银财物啊!”银票虽然方便携带,但是也容易暴露行踪。最好用的还是银锭。
“藏哪儿了?”
“童华金先生那口棺材里。”棺材,棺材,关着财嘛。
“在丰州分成了几份,分别托镖局运到不同地方?之后再分批托运?”季锋立即追问。镖局可托运财物,许多大镖局和银楼、钱庄、商会互有关系。甚至就是他们开的。
“嗯。”
原来如此。她其实早策划好了路线的。我只是没想到要朝着这个方向追查。她当然也带了银票细软,随时可以换成现银。只是这阵子我追得紧,她担心暴露行踪,才一直用现银。按照她这样花销,身边所带现银怕是就快用完了。如果不赶去下一个托运财物的地点,就得去兑换银票了,所以,她才想到要和我讲和。
既然如此,那么她必然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只要知道这个目的地,要找到她,并不难。
季锋微一敛眉,“你是要从泉州出海么?”
瑶光不动声色,“还没想好。”
季锋微微一笑,“哦?”
瑶光用左手托着下巴,也对季锋微微一笑,“喂,别再跟着我了,好不好?”
季锋拂衣而起,笑容冷得如同迎着阳光而出的刀锋,“韩道长,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抖季锋。软硬不吃。
第144章 佛光登仙
韩瑶光看到季锋冷笑着走了勉强自我安慰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季锋压根就没打算跟她讲和。她的示弱、示好他全盘收下了。
然后他依旧跟着她。
可恶。
这人怎么如此不上道?
瑶光离开宛州那日天还没亮蘅娘又急匆匆跑来报喜了,“韩公子,您那位老相好来了!在外面等您呢。”
季锋不屑于来天香书寓这种地方骑着马,遥遥立于街角一棵叶子早已掉光的垂柳之下。
两人一见面目光一触,各自冷哼一声。
瑶光看季锋那张英俊的臭脸猜他这时心中所想倒是可能和自己一样:老相好你个锤子哟。
落霞山距离宛州大约百十多里路,若是骑快马,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虽算不上十分繁华可也有一些客栈酒家或是野店茶棚。因为落霞山是宛州附近一个有名的“仙山”。曾有许多人在落霞山的山间峭壁见过佛光甚至还有人相信当佛光出现在山崖之巅时纵身跃入光芒中就可一步登天,从此成仙。
瑶光初到宛州时听到落霞山佛光的传说不以为然,想来那是山间的云雾被阳光照射,形成的某种虹光但没想到几个红牌姑娘陪她说话吃饭时,说起就在一年多前,天香书寓一位姐妹跟了个小商人当外室,本以为从此上岸,不料被人家大老婆带人打上门来,破了相,万念俱灰。后来不知听了谁的话,就去落霞山下的水仙庵施舍了全副家当,洗清罪孽,隔了几日,果然见到佛光,舍弃残壳,登仙而去。
瑶光听得心惊心惊肉跳,忙问:“难道跳下去就见不到她的尸体了么?”
却没想到这几位小姐姐似乎还都挺向往甚至羡慕这位姐妹的,“尸体?那山谷深不见底,哪里见得到尸体?何况,就算有时山边树枝上挂着些,那也已是蝉蜕般的东西了。”
瑶光当时想掀桌而起,对她们大吼:“登个屁的仙啊!那是自杀了好不好?你们还很羡慕?那个什么水仙庵就是个诱导自杀的地方啊!我靠!怎么没人报官?官府不管么?”
她按住怒火一想,喵了个咪的,这事要不是当地官员默许,哪里可能搞成?她们不是说了么,那位姐妹在“登仙”之前先到山下的水仙庵给了一笔“舍身钱”,然后尼姑们操持仪式为她洗清罪孽。恐怕,水仙庵日常给当地官吏们有孝敬吧?
细问之下,这水仙庵倒是好多年前就在落霞山下的了,只是一直香火不旺,直到五六年前,来了位新的庵主,落霞山的佛光频频出现,庵主称只要舍弃财富,再在庵堂中沐浴斋戒,诚心祝祷,少则三日,多则一旬,佛光必然会出现,到时众僧尼诵经念佛,你只要纵身一跃,就能从此脱离尘世,跳出轮回,位列仙班啦
这篇鬼话明理之人一听就知漏洞百出。哈啰,水仙庵是尼姑庵,佛教的,然后呢?位列仙班?所以佛道相通了?大周道教神仙众多,可也不是这种玩法。
但是这篇鬼话的受众是谁?
单单只宛州城,数得上名号的书寓就有二三十家,这还没算那些暗门子和私娼。还有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呢。
人都不免会老,而娼妓和小倌儿老得比常人更快,也更容易生病,甚至还没太老,只是生病了,甚或只是颜色憔悴,就不免贫病困苦。他们中可没多少人读过书,不少虽会唱许多曲子,却不识字,虽可能有过有钱的恩客,却攒不下来太多钱,又没学过其他的技能,离开了烟花之地,又能怎样呢?
对于他们,是靠着仅剩的那点积蓄再在贫穷和病痛中多熬上几年呢?还是用这点钱当买路钱,开启佛光,舍身登仙呢?
如果隔三差五来跳崖的是农户、工匠、小生意人,官府或许不会不管,可是来跳崖的都是什么人呢?真正的社会边缘人。即使在9012,这些人,也常常无声无息消失。他们的死亡,无人在意。似乎,也并没给社会带来什么危害。
但是瑶光不这么认为。若是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听说了这事,她就非管一管不可。
中午时分,瑶光在路边一家茶楼歇脚,问小二要了间干净客舍更衣。季锋守在楼下,不紧不慢喝茶吃饭,她的马匹行囊就在这里,不怕她跳窗跑了。
不多时,瑶光下了楼梯。季锋抬头一望,立即皱眉。她换下了男装,披了件藕荷色斗篷,镶着白毛边,头发挽了一个一窝丝的偏髻,插着一根素银垂独珠的簪子,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到底做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原先她走路时如一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此刻娉婷袅娜如弱柳扶风,从店堂门口吹来的冷风将她领口上的白毛边吹动,更显得她娇怯怯的。
等她走近了些,季锋想,哦,她眉毛重新画了,好像还剃得细了许多,原先毛绒绒的,几乎不加修饰,既颇有英气,又有种如同小兽般的活泼,现在不仅眉毛细了许多,还画得更长了些,婉转风流。
此时这茶楼里一共也就几个客人,连那小二在内,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瑶光走到季锋桌前坐下,对他一笑,“好看么?”
季锋移开目光,“远不及之前。”这话脱口而出,他没来得及后悔自己莽撞,先觉得疑惑:远不及之前么?身为女子,不正应该如她现在这样温婉么?哪有世家小姐见天穿得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难道……难道我其实觉得她之前那样子好看?他想到这儿,又转过脸,抬眸盯着她,想到她昨天还粘了两撇鼠须的样子,轻哂,我大约是发癔症呢,昨天那样子……能算好看?
瑶光要了一碗羊肉粉,小口小口吃着。
季锋盯着她吃完了一整碗粉,终于想通了。他那么说,是因为她现在是在“惺惺作态”。装的!什么温婉柔美,全是装的!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美呢?
瑶光吃饱了,重新上马,季锋也跟着她。
不过,这一次,她走了没多久,就勒马停在路边,回首叫他,“季公子,你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季锋心说,你要是再跟我说什么让我滚蛋,那纯属浪费唇舌,不料,瑶光等他跟上,先郑重对他行了个拱手之礼,“季公子,听说你武功甚好,轻功尤其出神入化,可我待会儿要去的,是水仙庵。你跟着我,还可以说是君命难违,可你要是看到庵里的女尼……咳,得罪了菩萨,那可不是我之过。”她说到这儿,噗嗤一笑,脸上又现出狡黠之态,又抿了抿唇加了一句,“我已经提醒你了,你要是做了什么亵渎佛门清净的事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可不能跟菩萨说是奉了定寻的命令,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季锋冷冷扫视她一眼,“你怎么敢直呼圣上名讳?”
瑶光嘻嘻一笑,“我早就当着他的这么叫他叫了几千遍几万遍了,他都不生气,你气什么?”她说着,眼波流转,又是一笑,低声道,“唉,你懂什么……”
这一笑和刚才那一笑,可非常不同。
季锋气得两只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可居然还能保持面色如常,重重“哼”了一声,一勒缰绳,催马走在瑶光前面,心里大叫,陛下,您开开眼吧!这不就是狐狸么?!这就是狐狸变的啊!
他阴沉着脸,在心中嘀咕,说不定,《狐女传》就是自传。就像元稹写的《莺莺传》一样。
若不是狐狸变的,凡人脸上筋骨肌肉皮毛都是一样的,怎么偏偏她能做出那样子的神情?
他又回头看她一眼,她本来若有所思坐在马上,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即迎着他视线看过来,又对他一笑。这一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是对他在笑,可眼中看的却不是他。
季锋顿感不悦,转过身,皱着眉,一路走到距离落霞山五六里的一处小村子,都没再看她一眼。
落霞山绵延近百里,共有三峰,各有险峻清幽之处,其中更不乏山泉瀑布,寒潭奇石,山上古木参天,树枝上挂着许多仿如青烟的松萝。
水仙庵就在三峰之一的仙女峰山脚下。
瑶光出了村子,见季锋不再跟来,不知他是要留在村子中暂住,还是要做其他打算,向村人问清了路径,又走了不久便到了水仙庵门前。
这尼姑庵从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隐约还能听得见里面有敲木鱼和诵经之声。其时已是黄昏,只是因为冬日天色阴沉,所以见不到夕阳,即使有,也被周围高大的树木尽数遮挡住了。
树林中传来几声鸟鸣,庵堂上空升起炊烟。
瑶光下了马,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片刻,木门打开,一位身穿青灰色僧衣的中年女尼手握佛珠,慈眉善目,对瑶光笑道:“女施主好。您是要来礼佛上香?还是要寻度化?”
这尼姑名叫慧静,是个管事儿的。瑶光把自己早备好的那套说词说了,先是哭自己苦命,她姓云,名英娘,原本也是好人家女儿,无奈沦落风尘,在宛州西南二三百里的桐州当了十几年红牌,眼见青春消逝,幸而两年前和一位路过桐州赶考的富家公子相好,公子为她赎身,置了所小院子给她,又带她到州府考举人。没想到去年落榜了,公子的家人不知从谁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了公子和她的事,哪还能容得,当即派了大管家来了州府,把公子绑了回家,将她也赶了出去,她不想重操旧业,又觉万念俱灰,听姐妹说水仙庵法师能渡人登仙,她反正要死,为何不来试一试?
讲完了,瑶光擦眼泪道:“只盼法师真能帮我。我若能登仙,也不必什么天宫富贵神仙日子,只求能叫我的檀郎余生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慧静和两个服侍的中年尼姑都听得感动流泪,慧静道:“施主尽管放心。我这就去请师父来。”
不一时,慧静真请了水仙庵庵主慈山法师来。
慈山皮肤白皙,只有额头眼睛有几丝细纹,年轻时必是个大美人,乍一看只有三十岁上下,但细看就知道,她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
慈山倒不像慧静那样一口答应帮瑶光做法事度化登仙,她劝道:“施主,你虽过了花信年华,可依旧年轻貌美,焉知人生不会有其他转机?你的情郎高中之后不会来寻你?若有一天他金榜题名,做了官,便是他家中人也要给他留几分脸面,到那时,接了你过去做个外室,岂不甚好?”
瑶光哽咽道,“法师,他家那位老管家对我并不凶恶,给我讲了许多道理。我若再跟着他,若是他一辈子考不上,自然会懊悔,会怨我,若是考上了,有我这种外室,也只会让他被人耻笑,使他的同僚不耻与他为伍,于他前途并无半点好处。他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法师,我心意已决,这一路来已经将多年积蓄尽数散去,如今只剩下三百金,愿尽数施给水仙庵。”
慈山长叹一口气,“施主,即便你心意已决,既然来了庵中,不妨暂且住上几天,静修参悟,若是两日后你仍然心意不变,我自会为你主持。”
瑶光大喜,连忙施礼:“多谢法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
昨天持续失血,被姨妈兽撕咬,我今天又活过来了。
第145章 水仙
水仙庵地方不大,人也不多,除了慈山、慧静,还有四个尼姑,平时负责洒扫烹煮,早晚两课也在佛堂念经,全都是中老年人。瑶光所居客房是一个小跨院,背靠一面山崖,到了晚间即使烧上暖炕也很冷。
这六个尼姑全是普通人,并不会任何武功,更不可能会什么“仙法”。
瑶光住了两晚后,仍然愁眉苦脸,一心一意要求“登仙”。这两天慧静不断劝她:“施主,你青春尚好,又如此貌美,难说以后不会再遇到一位知情识趣的男子,何必如此固执呢?”
瑶光当然要“固执”啊,不固执,怎么能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搞出“佛光”的呢?只要交了钱隔几天就会看到佛光,9012年的天气预报都没你们准啊!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慧静也不劝她了。瑶光每天跟着尼姑们念经打坐吃素,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到了第七日傍晚,慈山对瑶光说:“既然你心意坚决又已一连茹素七日,这样吧今晚我为你施法,待到明晨,你随我去舍身崖,若有佛光出现,便是你的造化,若无,恐怕……”
瑶光急道:“恐怕如何?”
慈山念了声佛,道:“恐怕娘子你的罪孽还未赎完,菩萨不愿度化你,我等凡人也没办法,你只得再在世间煎熬一阵子了。”
瑶光听了掩面低泣,心想,莫非……你们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开启佛光?那佛光,究竟是什么?
她现在对于假哭已经非常有经验了,哭了一会儿,掩着脸,问道:“法师,若是这次度化不成,我得再等多久呢?”
慧静道:“怕是要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了。”
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去,你这佛光,还会冬眠不成?瑶光暗暗疑惑,但也不再追问。
这天晚上,晚饭之后,瑶光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不多时,一个做粗活的老尼姑拿了一个托盘来,盘中放着一只盖碗,里面是一碗红糖姜汤,说是天气太冷,慈山命人做给她取暖的。
这几天瑶光三餐全是和水仙庵一众人在庵堂吃的,所以也不担心她们会在饭食中放什么药物,不过,这碗姜汤可是单独一份。红糖姜汤嘛,大家都喝过,闻起来有浓郁的姜味,加了红糖后呈棕红色,若是里面加了什么好料,看不出也闻不出。
瑶光给老尼姑打了赏,说自己马上就喝,先要写一封书信给自己的去了泉州的好姐妹,若是明天能见到佛光,登仙度化,就烦劳她们将信送去。
老尼姑前脚一走,瑶光立即把姜汤倒进了一个牛皮水囊中。这样的牛皮水囊她来落霞山前备了好几个,跟现代的热水袋差不多样子,巴掌大小,不用的时候可以放气压平甚至摺叠,用的时候先吹起来就可以了,非常方便。到水仙庵的第一天晚上,瑶光半夜摸黑到厨房灌了两皮袋水藏在房梁上,防着这些尼姑们在饮水中做手脚。此后她每天都是如此操作,从不吃喝单独给她准备的食物或水。
瑶光煞有介事地写了封信,封好,再将空碗和托盘放在房门外,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装睡。
她等了没多久,老尼姑就又来了,收了托盘,又轻轻在门外唤了几声,没得应声,这才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慧静和慈山也来了,两人也是站在门外轻轻叫了几声。
瑶光在黑暗中等待着,猜测她们会不会进来,但最终慧静和慈山没进来,两人站在门口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因为两人边走边说,只听到慧静似乎对慈山有些不满,埋怨道,“这般美貌的小娘子,卖给谁不得至少一千两银子,现为了三百两就叫她跳板子,实在是杀鸡取卵!”慈山倒是很坚定,“便真卖了一千两银子,若叫她嚷嚷出来,你我可还有命享用?”
慧静还不死心,“早知道,真应该买下那‘哑巴’药!将她毒哑了,还不是得凭咱们摆布?”
慈山骂道:“你个蠢猪!慧和刚说了她要留书送信,她会写字!你能毒哑了她,难道还要砍断她手筋?弄残废了,那谁来花一千两银子买她?咱们还得担这么大风险?蠢货蠢货,这舒舒服服得三百两你还不够呀?”
慧静又回了几句嘴,慈山骂得更加难听了,两人出了院子,瑶光渐渐听不很清楚了,但听见她们又和送汤来的老尼姑又说了几句话。这些人似乎对汤里的药物十分自信,觉着她这会儿肯定人事不知了,毫无顾忌。
瑶光又觉得奇怪,她们这药物一定不仅仅是安神镇静的,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功效,不然的话,现在就让她喝了,一觉睡到天亮,再来一剂?这不浪费吗?
她以为慈山等人还会有什么动作,不料,又等了会儿,水仙庵众人很快也都各自熄灯就寝了。
第二日早上,老尼姑慧和大约六点时来敲门,“娘子,好起来啦!还有法事要做呢!”
瑶光梳洗打扮完毕,被慧和引到庵中的佛堂,佛堂内香烟缭绕,慈山穿着青灰色法衣,半阖着眼睛敲木鱼,慧静和另一个尼姑也一起念着经。慧和叫瑶光坐在慈山面前的蒲团上,瑶光处处留心,暗暗提防她们用什么古怪手段,但电视剧里那种迷烟之类的东西完全没出现,尼姑们只是念了半天的经。
念完了,慈山起身,举手在瑶光头顶虚点三下,“施主,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是心意已决?”
瑶光合掌道:“求法师慈悲,救我脱离尘世苦海。”
慈山叹道:“既如此,我们走吧。”说着拿起念珠,迈步出了佛堂,慧和将瑶光扶起来,跟在慈山身后,慧静和另一个尼姑一人拿着木鱼,一人提着香炉,在后面继续敲打念经,另有一个尼姑背着一只木箱子,也不知装了什么,跟在最后。
一行人出了水仙庵,向着后山走去。
走了大约一刻钟,山路渐渐越来越窄,又走了一会儿,像是没了去路,慈山停步在一面石壁之前。慧和走过去,将石壁前一人多高的草丛和从山崖上垂下的藤条枝叶拨开,山壁上便现出一道口子,原来在山腹之间天然留有一条夹道,勉强容得两人并行。藤条荒草将夹道口遮住,不熟悉地形的人难以发现。
夹道中阴暗潮湿,但有一线光明直通前方。
众人在夹道中走了又有约莫一刻钟,走出山腹,豁然开朗,瑶光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个平坦的石台,若非此刻紧张中又有些恐惧,一定会生出别有洞天之感,大自然竟如此神奇,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是个山谷,周围耸立着十数座石笋般的细长耸立,如同一位仙人用参差不齐的山峰箍了一个木桶,石台之外云雾升腾缭绕,浓得像是谁将一碗牛奶倒入一锅清水中慢慢搅开了,只看得山石树木清隐隐的颜色和轮廓,竟瞧不见这山谷究竟有多深。
慈山道:“这里便是舍身台了。”她携着瑶光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感到这女郎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安抚她道,“你这会儿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待佛光出现,你是想留在尘世,还是乘佛光登仙而去,都随你所愿。”
瑶光点点头,行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做法。
慈山对提木箱的那个尼姑点点头,尼姑打开箱子,捧出香烛等物,一一放在木台之上,慈山等人再次敲起木鱼念起经。
瑶光明知她们在故弄玄虚,可依旧看不出到底“施法”的关窍在何处,只能暗中凝神戒备。
在一片诵经声中,天光渐渐明亮起来,随着日光越来越盛,山谷中的云雾也快速散去。一盏茶时间,原来如白汤的云雾就散得如一层轻纱,嶙峋山石之间的树木藤萝也露出形状颜色,正对木台的石壁竟然异常光滑,上面寸草不生,由下而上笔直耸立,仿佛一面磨得极平整的铜镜。
这面山壁一定就是“佛光”秘密所在!
瑶光揣测时,一道阳光从正上方的云层穿出,如剧场舞台的聚光灯一样正正地投入山谷,一瞬间,石台前方的云雾中出现了一片极为绚烂的光影,五彩斑斓!
瑶光不由低声惊呼一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片光影随着云雾的流动在空中飘浮不定,各色彩光变幻无穷,像什么呢?彩虹无法完全比拟!言语也几乎难以形容。瑶光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体验,就是小时候跟妈妈去老桥上一家珠宝店,在私人展室里,老板端上一盘古董钻饰,每一颗都至少有拇指头大小的玫瑰切割钻石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流光溢彩,将那时看到的光芒放大到眼前这片山谷上方浮动的云雾,大约就相差仿佛了!
她在这一刻完全理解了为什么那些沦落风尘的名妓会甘愿跳下云台,因为这一刻的景象实在太过惊人,连她这个从9012来的、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人都深深震惊,她们跳下去时,一定对自己即将登赴仙境深信不疑。
这时,慈山将手从瑶光手中抽出,轻声道:“施主,看来你是有造化的。快点吧,切莫错失良机,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见到佛光的机会。快,走过去,你就脱离尘世困扰,从此无忧无虑了……”她的语气极为轻柔,却又充满诱惑。
瑶光心头突突乱跳,似乎隐隐间真有听从慈山的冲动。
我去!这是什么妖法?我什么时候着了道?瑶光用力一咬舌尖,疼痛让她顿时清醒,她警惕地回头看,却发现在她被“佛光”震惊时,慧静慧和等四个尼姑悄悄用棉花堵住了鼻孔。
原来昨晚的姜汤只是个药引,今天燃放的香里面才有古怪?那我看到的佛光究竟是真的,还是药物作用下出现的幻觉?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就像久不打开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滞涩声响,紧接着脚下的木台就折了九十度!
瑶光和慈山此时站在木台上,顿时失重,向山谷跌落。
瑶光对这个变故早有预料,虽然此时还是心脏狂跳,但身体却按照计划作出应变,而慈山——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还站在木台上呢,同伙就拉动了机关,她惊骇欲死,所幸她站的地方离石台更近些,木台落下时她爬跪在地上伸手乱抓,竟给她抓到了从木台缝隙里垂下的一根藤条,杀鸡般尖叫:“慧静!你干什么?还不快把我拉上来!”
慧静哈哈大笑:“王姐姐,你当了这么些年庵主,也该换我们轮流当一当了!”
瑶光此时也抓住了山崖下的藤条树枝,半悬于空中,距离石台大约有五六米的距离,只听见慧静命令慧和与另外两个尼姑,“愣着干什么?她要爬上来了!快把那根藤条砍断啊!没刀?用烛台啊!”紧接着金属击打木头石块叮叮当当响了几声,一个人惨嚎着从瑶光身边摔落,瑶光只来得及瞥见一眼,掉下来的人竟然不是慈山而是慧静!也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变故。
紧接着慈山大叫:“慧和慧明,快把我拉上来!”
慧和应了一声,“庵主,快抓住我的腰带!”
瑶光的心几乎跳出胸腔,仓促间只想到“提防有诈”,只是她没来得及喊,转眼间慈山就惨叫着摔下来了!
第146章 罪案现场
只一晃眼慧静、慈山的身影就消失在谷底冒上来的云雾中,瑶光向自己脚下看去只看得到朦胧雾气也不知是山谷太深还是此时听到的是回声亦或惊恐和震惊拉长了时间,瑶光总觉得她们的惨叫在雾气又持续了好久才停歇。
心惊胆颤。
这短短几秒钟,可比她刚才自己摔落时吓人得多。她紧紧拉着山壁上的藤条听见慧静笑着说,“两位师妹这两个假尼姑死了以后,水仙庵就是咱们的了。她们想出这赚钱的法子不错……”
三个尼姑说了几句话一个尼姑还纳闷,“怎么那娘子掉下去一声不吭呢?”另一个尼姑道,“想是药力发作要么就是坠落时吓晕了。这样儿的也不少见。”
“师姐咱们可要为那娘子送信?”
“送!当然要送!说不定又是一桩生意。这名妓的好姐妹自然也是名妓定然有些积蓄。”
三个尼姑嘀咕了一阵收拾东西走了云台之上又静悄悄的了。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一只鸟、一阵风都没有。瑶光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重归平静。她手上戴那双鹿皮手套里湿漉漉的,都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人性之恶远在她想像之外。
这时已经天光大亮,山谷中云雾几乎散尽了。
瑶光没敢忙着溜下山壁去探究那佛光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在山壁上找了一个仅可勉强容身的凹槽,把屁股塞进去,先将斗篷取下来,领口带子栓在右脚脚脖上,然后解下她背后的双肩背包,再掀起裙子,将藏在裙下的水囊、干粮和斗篷都放进背包重新背好。她的双肩包里还放着一个小腰包,瑶光将捆在左大腿上的攀岩用的绳索铁钩、岩钉、干粉等物放进腰包系好,最后把捆在大腿上的宝剑挂在腰上,换了一双干爽的鹿皮手套,这才小心地向下攀去。
她从没想到到了古代她反而会玩真正的攀岩了,从前她倒是玩过一阵,都是室内攀岩场。她在宛州仓促间准备的这些绳索铁钩更没经过安全测试,谁知道负重极限是多少,幸而她跟定寻学了工夫,老天爷又给她开了“熊的力量”这个金手指,她的耐力和胆量都比从前大多了,遇到危险时也能更冷静,更专注。因此虽然是第一次爬天然岩壁,还这么久没练过手,却也有惊无险。
瑶光爬到山谷底部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顺着崖壁的起伏之势七拐八拐地爬下来,快落地时,距离她坠落的石台已相差了几十米。这山谷仿佛被切掉了顶部的圆锥体,底大口小,谷底的大小和她高中时的田径场差不多,跑一圈大约是四百米。站在这山谷底部向上望去,颇有坐井观天之感。
大约是因为阳光不够充裕,山谷底部只有正中长着一棵孤零零的大树,树周围散落着几块巨大的灰白色岩石。以这棵树为圆心,散布着灌木和齐腰高的荒草,越靠近山谷周围的山壁,植被越加稀疏矮小。到了瑶光落地处,草丛的高度最多只能没住小腿。
瑶光落地之前用先剑在草丛中乱砍了一阵,只惊起许多草灰,并没虫蛇之类,她这才放了心,解开腰上的绳索,落在地上。
双脚终于踏上实地的那一刻,她感到全身的肌肉都酸软了,前胸后背全是汗水。她呼了几口气调匀呼吸,将背包取下来,拿出水囊正要喝水,忽然有人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一下——
“啊——”瑶光魂飞魄散,本能地往前一跳,再一转身,看到季锋用刀鞘接住了被她一哆嗦扔掉的水囊,正看着她冷笑。
瑶光急喘了几口气,连连后退了几步,咧了咧嘴,硬逼着自己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尽量保持声音平静:“季、季指挥,你好啊,你怎么在此处?”
季锋将水囊抛还给她,冷冷道:“你以身犯险,我奉命暗中保护你,自然要来看看。”
他说这两句话时,眼神十分不善,瑶光刚才微笑时就很勉强,此时和他眼神一对,后颈上寒毛全竖起来了,这里可是真真正正的廖无人烟之地,只有慈山、慧静不知落到哪儿去的尸体大约还是温的,再没第三个人了。要是季老虎在这里杀了她,谁又能知道这谷底的白骨那些是她韩瑶光的?大约人们还会觉得她也去“登仙”了。
想到这儿,瑶光不由自主将右手放在了剑柄之上。
季锋斜睨她一眼,一挑眉,“你以为,若我真动手,你能有一丝胜算?”他说着,眼神愈加锐利,还微微眯了眯眼睛,那神态,让瑶光立即想到BBC纪录片里非洲大草原上的猎豹看着羚羊群时的样子,不过,这时猎豹肚子还不饿。
季锋轻哼了一声,直直向瑶光走过去,离她还有两步远的时候稍微改了点方向,像是看不见她似的从她身旁走过,还不轻不重地撞了她左肩一下。
瑶光背对着他,无声地骂了句脏话——日哦。“目中无人”这几个字还真能这么演绎!
她脏话还没骂完,就听季锋不高不低地喝令:“跟上!”
瑶光还真不敢跟季锋比拚武力值。但这不妨碍她在心里意淫自己一拳把他尻晕然后跳在他那张臭脸上蹦一段极乐净土。哼哼,老子暂时蛰伏一下,等着瞧吧,总有你跪在地上大声喊我爸爸的时候。
季锋当然不知道瑶光在心里踩着他的脸蹦迪,就算知道了,大约也只会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在谷底走了一会儿,季锋停下,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朝他们右侧不远处的草丛扬了扬下巴,“你看看,那是什么?”
瑶光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半天,只看到棕黄、灰绿色的野草,又仔细看了几秒钟,她才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动物在缓缓蠕动。
瑶光这时才知道,自己目力远不及季锋。她有点敬畏地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声问:“你是怎么看到的?”
季锋仗着两人的身高差,眼角向下瞥了瑶光一眼,没搭理她,只说:“跟着我的足迹走。”说完才不管她能不能跟上,身形一晃,如同在草间低空飞行一般快速向那片蠕动的草丛掠去。
这片草丛在山谷西北方。
瑶光紧跟在后面,还好没跑多久季锋就停下了,半蹲在一片灌木丛后,他停下的时候是急刹车,瑶光正发力全速疾追,霎时间越过了他,季锋一起身,猛一拽她左臂,把她拉在自己身旁,差点把她掀翻。
瑶光差点叫了出来,还没张口,季锋又一把捂住了她口鼻,低声道:“禁声!”
瑶光大怒:你他娘的都快把我捂死了我想不禁声也不行啊!
这个时候他们距离那隐藏在草丛中的动物已经非常近了,瑶光猜测他是怕她惊到这动物,虽然心里恼怒,也只得暂按捺住,只轻轻拍拍他手背表示自己不会出声。
季锋这混蛋倒像是不相信她,又捂了她一会儿才松开手,这时,那动物距离他们大约只有两三米远了,草丛在它行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草叶被谷中的轻风吹动,也发出细微轻响,如果不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断然看不出这一片草丛中有动物隐藏在其中,只会觉得草茎是被风吹得来回摇摆。
两人蹲守了一会儿,瑶光不禁越来越吃惊,这东西……好大!由它行走带动草叶摇摆的波幅长达近五米!
瑶光猜到这会是一条非常大的蛇,但最终这蛇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她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这条蛇的颜色和周围的环境完全浑然一体,草灰色,背上有棕黄色的斑纹,最为奇异的是,这蛇的头上竖立着两片角质鳞,就像有些蜥蜴那样,但蜥蜴这么长无所谓啊,有的蜥蜴还cosplay狮子呢,对吧,鬃蜥就是这么个搞法,可是蛇不一样啊,蛇这么一装备就神气起来了啊!像龙!
不过,这条长角的蛇眼神很不好,它从两人身旁游走过去了,瞅都没瞅他俩一眼。
瑶光这时才想起来,蛇没有耳膜耳鼓,只能用肚子感受地面的震动,对于高处发出的声波没什么反应。
季锋这白痴!
她转过脸,想要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条蛇的,还没开口,季锋又要伸手往她脸上捂,瑶光又气又急,左手食指中指一并,放在自己脸前,只等他自己撞上去,季锋一挑右眉,手掌向下一翻变成手刀了,仍然不减速往瑶光脸上冲,瑶光急忙并指立掌,护在自己脸前,季锋手一晃,手刀变鹰爪——
“呀!你干什么呀!”瑶光来不及应变,气得跳起来,对着季锋吼。
季锋先是脸一红,也站起来,拧着两条剑眉,狠狠瞪了瑶光一眼,“不知羞耻!”说着转身追着快速游走的蛇跑了。
瑶□□得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说她不知羞耻——他妈的。刚才她猛一站起来,季锋鹰爪攻击的位置就变得很微妙了……
是你差点抓到我胸前了,结果还成了我不知羞耻了?
瑶光追在季锋身后,内心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季承晦!你等着!老子不把你给突突了这文就别完结了!日。
那条蛇身形巨大,游动的速度也相当快。
瑶光现在已经能看出它在草丛中游走时掀起的细小波纹,这条蛇是向着谷底中心那棵高树走。
她和季锋一前一后追上了巨蛇,和它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只见这蛇到了树丛前,先绕了一个圈,然后蜿蜒扭曲着爬到了树丛一侧的巨石上。
这块石头和周围的山石完全不同。瑶光对矿物和岩石没太多了解,但也知道周围的山石,包括这山谷四周的岩峰,大多是花岗岩,也叫麻石,京城附近的市坊中很喜欢用这种石材铺地,而这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通体青白色,高出草丛的部分竟然像被打磨过一样,光滑如镜面,在顶端还有一段长了十几个半透明的晶簇。这种石头,在9012的淘宝上经常顶着各种“玉”的名头出现,实际上,是石英岩。那些晶簇,敲下来就是天然水晶。不过,与淘宝上卖的货不同,石头和晶簇上覆盖了一层不知什么物质形成的“膜”,或者,可以称之为“壳”?在阳光下闪耀着只有童话里美人鱼的尾巴才会有的各色光芒,绚烂已极。
巨蛇这时爬到了石头顶部,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用身体蹭着石头,还吐着信子在晶簇之间蹭来蹭去,像是在用晶体的棱边给自己蹭痒痒,又像是十分喜欢这堆晶簇,爱如至宝,都不知道该怎么爱好了,又蹭又舔的。
阳光投射在晶簇之上,折射出点点虹光。
瑶光想,哦,所以,大约佛光就是这么回事?山谷底部有一块这样的石头,阳光照在水晶晶簇上形成虹光,又被云雾反覆折射,就形成了佛光?
她问季锋,“你来这里几天了?”
季锋怒瞪她一眼,正要说话,瑶光赶紧做个手势,“蛇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季锋低哼一声,“好几天了。别说话!”
瑶光没好气地低头翻个白眼,行吧,你来得久,先让你分享一下你的见闻。
大蛇在石头上磨蹭了半天,并没其他行动,瑶光都开始感到无聊了,季锋轻轻一拽她袖子,“看!”
她顺着他目光一看,东北方不远处的草丛中又泛起微澜,不一会儿,又一条蛇出现了!
这条蛇和此时磨蹭石头的蛇是一个品种,但更大,足有六七米长,而且,它的腹部蓬鼓着一串大包,就像是在里面塞了两三个足球,又像一个大糖葫芦成精了,在地上游走,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瑶光忽然间想到了那“三个足球”是什么,不由一阵恶寒。
第二条大蛇也爬上了石头,像举行仪式似的重复一条蛇的举动,一圈一圈用身体磨蹭石头,只是,它没有往晶簇上爬,爬了估计就精彩了,这大肚子肯定会被水晶柱给卡住。
它爬了一会儿,把头昂起来,对着先来的那条蛇吐着蛇信。
两条蛇大概是进行了什么交流,一起从石头上爬下来了,爬到了草丛中。
季锋侧首看了瑶光一眼,往前走去,瑶光跟上。两人走得更近了些,瑶光突然明白了他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恶心了些,后来的那条蛇腹部不停蠕动着,正在把不久前吃进去的断肢残肉吐出来跟先来的那条蛇分享。
从残肢的破碎程度看,慈山和慧静在坠落的过程中可能撞上了山石或是大树。
瑶光转过头,干呕了几下,闭上眼睛。
两条蛇进食之后,又一起爬上了石头,尾巴勾着尾巴,你蹭我,我蹭你,再一起蹭蹭石头。这一次,也许是吃饱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在石头上爬行时,会像是蜗牛或鼻涕虫似的在所经过的地方留下黏液,黏液很快干了,在阳光下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芒。这些光芒又被晶簇几经折射,石头旁那几棵高树的树干上彩光粼粼。
原来,那石头上那层幻彩膜是这么来的。
经过新鲜贴膜,石头上的虹彩更炫目了,多直视一会儿都会感到眼晕。
两条蛇相亲相爱地爬蹭了好一会儿,一起爬下石头,向着不同的方向游走了。
季锋指指更大的那条蛇所去的方向,“那里大约就是那两个贼尼尸体所在之处。那什么登仙台、舍身台下,就是那条蛇的巢穴。”
瑶光又一阵干呕,“你已经……看过一次……这两条蛇进食了?”
季锋反问:“不然呢?”
他说完,向着那条蛇游走的方向走去。
瑶光想了想,压抑住恶心,跟在他身后。
季锋说的没错。
除了慈山和慧静,大蛇的巢穴附近,还散落着许多破碎的衣服和白骨。从这里抬头向上望,能看到许多早已无法辨认出颜色或图案的碎布片挂在山石上或是岩壁上的树枝上,其中还有几支早已变成白骨的手臂骨和指骨夹在石头缝隙中。
大蛇的巢穴在山谷东北面的石壁之下,有一个仅容大蛇钻进去的裂缝,并不很深,就是那条蛇的巢穴,它其实还挺友好的,吃饱了,在裂缝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盘成一团睡觉,谁也不理。
在它巢穴之外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着四排头骨,每排六个,只有最后一排是五个。头骨之侧,又摆放着一堆一堆的碎骨。
这场面看起来就和9012年某个R级侦破片的截图一样。
瑶光怀疑季指挥是不是有某种整理癖。
不过,碎骨没有头骨容易整理,有些骨头更是年深日久早就被鸟兽啄食得七零八落,即使季指挥也没法整理好。
“我找到二十三个头骨。”季锋告诉瑶光,“但我数了数胫骨数目,实际上葬身于此的人可不止这个数目。”蛇无法消化整个的头骨,只能将囫囵吞下的头部消化后再吐出头骨。但若是落地前头部撞碎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瑶光看到季锋摆的整整齐齐的头骨阵又感到眩晕恶心,原谅我一个9012来的人吧,我只在屏幕上见过这种白骨累累的场面。还好这时已经是冬季了,宛州冬天虽然不下雪,可也早早不见苍蝇蚊虫了,不然,眼前这景象恐怕更加刺激。
他们很快找到了慈山慧静残破的尸体,季锋叫瑶光跟他一人抬一具,跟其他残尸碎骨放在一起。
瑶光提起慧静的尸体挪动,每走一步就要干呕几声。
放好了,季锋又指向一具尚且看得出肢体形状的尸体,“这两条蛇并不食腐,也不怎么贪食。看尸体腐烂的程度,这位就是上一次掉下来的人,大约,是快两个月前来的。”
瑶光看了一眼,头皮发麻,缩着脖子又连连干呕。
季锋看到她这样子大声冷笑,“你既见不得这种场面,还敢跑去水仙庵装着要‘登仙’?哈。”
瑶光掏出一块手帕掩住口鼻,虚弱地说,“我不仅见不得,我还不能闻这里的气味!”说着飞快跑走,站在一片灌木丛旁扶着一棵矮树喘息不断。
季锋慢悠悠走过来,继续嘲讽,“那两个尼姑,不是你扔下来的吧?”
瑶光摇摇头,取出水囊喝了一口水,又吐了出来,“她们起了内讧。”
季锋笑道:“你该不会原以为抓着其中一个做人质,她们就不敢开启机关吧?”
瑶光无力地眨了眨眼,“唉。”
“哼,就凭你这……”他上下打量打量瑶光,丝毫不掩饰轻蔑,“也想行侠仗义?什么都还没查出来,就先把自己失陷进虎穴之中,嘿,该说你是胆大妄为呢,还是该说你愚蠢呢?”
瑶光想到之前发生的一切确实如季锋猜测的那样,她以为抓着慈山尼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谁知,人家狠起来连自己人都一起往下扔!倘若她不会攀岩,或者她跌落的地方光秃秃一棵树都没长,又或者她摔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应变就一头撞在伸出山崖的石头或是树木上,这会儿怕也成了两条蛇培养感情的食物了。
想到这儿,瑶光向季锋行了个礼,“你说的是,我确实太冒险了。应该更周全些。起码应该像你这样先到附近探查一番,知道山谷的地形了再做打算。”
季锋眉峰直竖,背手怒视她道:“我是让你更周全些么?就凭你?更周全些又能怎样?见了几具尸骨就吐,从山崖上下来要快两个时辰,还有几招三脚猫的武功……”
瑶光咳嗽一声打断他,似笑非笑,“我这几招三脚猫的武功,可是你的陛下亲传。怎么,你是说他教得不好?还是说他也是三脚猫?”
季锋转过脸不理会她。
瑶光见好就收,又笑嘻嘻问他,“季指挥,你是如何找到这地方的?这种怪蛇是她们养在这里的么?既然你说这种蛇不食腐,又说看过它们如何进食,那你喂过它们了?我还是不明白,尼姑们是如何断定哪一天会有‘佛光’的呢?”
季锋自顾自向着山谷东南方走去,“蛇倒不见得是她们养在这儿的。落霞山‘佛光’传说早在百年前就有,县志上都有说的。”
瑶光接口道:“哦,原来你去看了县志!唉,我怎么没想到去看县志呢?”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文献记载啊同学们!但是这种东西也不是谁想看就能看到的。
季锋回头看她一眼,又转过头,低声说了句“不学无术”。
瑶光自动忽略他的诋毁与蔑视,“那她们是如何知道这里有蛇有佛光的呢?”
“县志上既然有记载,虽没有详细地点,水仙庵那群尼姑又能走多远呢?再蠢,也能推测出来了。我最初并没发现你们进来的那条山腹中的隧道,是从山谷东南面悬崖下来的。既然我能下来,那必然也有其他人怀着强烈的好奇下来过。”他忽然转过身停步,问瑶光,“如果你下来之后没见到我,会不会先走去山谷中间那堆石头和高树下看一看?”
季锋走得很快,可是语速和呼吸完全和站在那儿说话无异,但瑶光追上他已经用了全力,再说话时就难免气促,显然,他的内功比她高了不止一个段位。
瑶光点点头,不错,她当时就是这么打算的,然后被季锋吓了个半死,之后就跟着大佬走了。
大佬对她再次蔑视一笑,“至于尼姑们是如何断定何时会有佛光的……哈,你跟她们住了七八天,居然不知道她们自从你来了之后,每天都会从云台上缒下来诱饵来引诱那蛇,咳,那你这么多天,都做什么了?”
瑶光被他怼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而笑,“引诱蛇的诱饵是什么样的?”
“一个竹篮子,上面缀着铃铛,里面放着几粒不知什么草药做的丸子。”季锋从怀中一探,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方手帕,帕子上托着两粒乌黑油亮的药丸,每粒大约鹌鹑蛋大小,闻起来并没任何气味,不知道对这些怪蛇有什么作用。
“蛇出洞后吃了这丸子,就会到石头上磨蹭。”季锋说到这儿皱眉,“我最初只发现这一条蛇,倒没想到这谷中另有一条同种的蛇,两条蛇还会互哺。”
瑶光追问,“所以,你看到今天后来的那条蛇在石头上磨蹭,叫来了伙伴,把丸子吐给它吃了?”
季锋嗤笑一声,“丸子又不是肉食,进肚子就化了。我只看到它们……”他突然停顿一下,“一起在石头上盘旋游走。”
瑶光不由好奇,“那……这丸子起的什么作用?怪蛇又是怎么呼叫伙伴的?你在这里的这几天里,它们还见过面么?”
季锋深深皱眉,“见面?”
瑶光一笑,“不然怎么说?聚会?”
季锋轻声笑,“倒也是。那条小点的蛇昨天中午逮到一只鸟,也爬到石头上磨蹭,过了不久,大蛇就来了。所以……大约是它们在石头上磨蹭身体时能发出我们听不到的声音,或是我们闻不出的气味,可同类却会收到召唤。”
瑶光也是这么想的。两条蛇今天见面吃饱了之后不是还在石头上分泌黏液了么?嗯……蛇磨蹭石头的时候,是不是释放了信息素呀?蛇的听觉和视觉都不怎么样,但是分叉的蛇信能感知到空气中各种微粒……哎等等,她又想到一个问题,“季指挥,这样的蛇谷里只有两条么?”
季锋轻轻“嗯”了一声。
瑶光大惑不解,“不对啊,这两条蛇感情这么好,隔三差五地就搅在一起,佛光的传说也有好多年了,怎么一条小蛇都没生出来?”
季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没生出来?也许生出的蛋也被它们分吃了呢。”
他说这话时回头阴沉沉看了她一眼,瑶光后颈的寒毛再次全体起立。这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天空中阴云低垂,谷底四下凉浸浸的,忽然又起了一阵风,在四周的山壁回荡,发出夜枭般的声音。
我去,还带附送恐怖音效的!瑶光僵立在原地,季锋望着她,微微一笑,“你怕我?”他这次笑的时候倒不是冷笑了,不过在瑶光看来比冷笑还恐怖,这笑意里居然带着一丝满意。
瑶光努力咧了两次嘴才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怎么会呢,呵呵,呵呵。”
季锋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嘴角勾得更高了些,“怕好啊,怕了,你就不再会做蠢事了。”
瑶光只得再次露出八颗牙齿,“呵呵。”
季锋收了笑容,冷冷发令道:“快点走吧!你不饿么?”
瑶光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来了,除了攀岩过程中休息的时候吃了几口干粮,再没吃别的东西,怎么会不饿?不过,到了谷底之后看到太多恶心的画面了,哪还有胃口。
可她不敢出声反对,只得跟在季锋身后走。
瑶光估量了几次,要是对打,就算仗着熊的力量,恐怕也打不过他。刚才看见他小露了一手,她知道自己跑也不过他,更别说攀岩逃生了。
季锋从前对她的态度虽然绝对谈不上友好,但也绝不像现在这样锋芒毕露,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不仅是厌恶,还有些许的憎恨,每次看她的时候,眼中都有种“让我想想怎么弄死你比较不会有麻烦的后果”的含义。
就像一只苍蝇飞进了屋子,你拿着蝇拍,知道打死苍蝇还得处理苍蝇的尸体,他现在不主动出击,只是因为她的存在暂时没让他感到“比起麻烦的后果还是按死吧”。
山谷东南一角有个天然石洞,洞口有一堆篝火灰烬,火堆上面还夹着树杈绑的烤架,挂着一个小铜吊锅。石洞东面不远处有一股极细的泉水沿着山壁涓涓滴落,这股泉水不知道滴了几千年,水滴落处形成了一个成年人双掌一捧大小的石槽,石槽底部是一个倒锥形的小洞,不知道有多深,以至于石槽中的泉水总也不会渗出来。
季锋坐在火堆旁,用树枝拨了拨灰烬,重新拢起火,吩咐瑶光,“去找些柴草来。要极干的。”
瑶光只得遵命。
她抱着一堆干草枯枝回来,季锋又叫她,“去把吊锅拿回来。”他在她去捡柴草的时候把吊锅放在泉水下接水了。
瑶光提水回来,季锋抬头问,“你背囊里还有什么吃的?拿出来吧!”
瑶光只得把给自己准备的干粮都拿出来——肉干,紫菜,几卷方便面。
季锋对方便面倒是挺好奇,“这什么做的?怎么还有不同颜色?”
瑶光答道:“红苋菜,胡萝卜,还有菠菜。”
要是季锋这话要是不是用审问的语气说出来,大约瑶光会再讲一讲她的这些面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和面的时候加上蔬菜。
吃完了东西,季锋命令瑶光,“去里面呆着。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这特喵的已经完全当她是犯人了啊!
瑶光小声说,“可是,我吃饱了,想活动活动……”
季锋冷哼一声指着天空,“太阳都下山了,很快就天黑了,你要去哪儿?”
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冬季天黑得早,山谷中本来日照时间就更短,确实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山谷中心那棵大树现在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他们所在的地方更是早就被山壁的阴影笼罩住了。
瑶光委委屈屈说,“人有三急。”
季锋怒喝道:“那你直说啊!去吧!快点回来!”
瑶光垂着脑袋缩着脖子站起来,提上背包,走了几步回头问,“季指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季锋用树枝拨火,也不看她,“明天出谷,下山,我送你去泉州。你不是要去泉州么?”
瑶光不吭声了,小跑着朝一处几十米开外的灌木丛去了。
过了一会儿,瑶光慢吞吞回来了,哆哆嗦嗦抱着双臂,“好冷。”
这山谷在正午时都十分阴凉,何况此时?太阳一落山,冷得更快。
季锋看她一眼,“坐下,烤火。”
瑶光坐在火堆另一侧,伸手烤了烤火,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水囊,“我还准备了姜汤,我们喝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嘿嘿嘿。
第147章 你完蛋了
季锋接过瑶光的水囊拧开盖子谨慎地闻了闻将姜汤倒进吊锅里加热了,和瑶光一人分了一杯。他看着她喝了几口,才端起自己那杯喝了。
姜汤入肚之后,身体很快热了起来。
瑶光一杯姜汤没喝完又站起来“我还得去一趟。”
季锋皱皱眉,“去吧。”
她这次回来后,烤了会儿火,又站起来,“我——”
季锋抓起一把干草扔进火堆里,怒道:“怎么这么多事?”
瑶光畏畏缩缩道“天冷我又怕你就……就这样了。”她有些为难地用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下,“你不懂男女构造不同……”
季锋瞪她:“我懂。你去吧!”
瑶光“嗯”了一声,笑了笑还讨好地往火堆中又加了一把干草,这才小碎步走了。
此时山谷中已经完全陷入黑暗,天上的星斗在云层后藏着星光黯淡得可以忽略不计,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坐着的火堆有那么一点亮光。
季锋时不时抬眼看一下,只看得见她穿的藕荷色斗篷在草丛之中微弱的星光之下,那斗篷的颜色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他等了一会儿,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间感到极度的困倦,他直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正想站起来时却发觉四肢百骸如同陷入泥潭,再难移动分毫,更古怪的是,他此刻竟然不觉得惊骇恐慌,而是有一种十分舒适甚至愉悦之感。
躲在草丛中一直窥视的瑶光看到季锋努力扬起头,像是在与困倦作斗争,可挣扎了几下之后,终于还是软软地向一侧倾倒,摔在了地上。
她忍不住握紧双拳顶了个胯,笑道:“哦耶!”
水仙庵的药效力不错啊!
为了保险起见,瑶光又忍着寒冷在草丛中蹲了十分钟,季锋始终一动不动,她这才走了回去,走近火堆时还装模作样问,“咦?季指挥,你怎么就这么睡着了?季指挥?”只是她实在忍不住得意,又在问句后加了两声甚为邪恶的“哈哈”,“哈哈”。
瑶光搓了搓手,扭着小碎步走到季锋身边,踢踢他小腿,只见他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心里那得意就别提了。
她蹲下来,捏住他的耳朵晃晃他的头,“哼哼哼,你不是大佬么?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就着了我的道呢?哼,你以为,我先喝了,那姜汤就没事了?嘿嘿,我假装去上厕所的时候抠喉咙吐出来了!嘛,虽然还是消化了一点现在我也有点头晕,毕竟是水仙庵用的药啊!不过,我没事,你呢?哼哼,现在不是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
她得意极了,握住季锋的下巴又晃了晃,“你以为,你要是不喝姜汤,就会没事了?NO,NO,NO!我给你下了双保险呢。你让我捡柴火的时候我就已经动手了你这个小笨蛋!哦不不不,是你让我去收拾尼姑们的尸体时我就动手了!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捡慧静的尸体啊?当然是因为我在云台上的时候看到她点了香烛啊!她们那香烛很有古怪,想必是用来催发加料姜汤的药性的,果然,我在她荷包里找到了几粒香丸,捡柴火的时候捏碎了涂在柴草上面,只等时机一到,你喝了姜汤,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再给加一把柴草,嘿嘿嘿嘿~包你爽到极点。”
瑶光得意了一会儿,想要将从今天遇到季锋时就不断在脑海中酝酿的诸般手段运用在他身上,哈,先扇你几个耳光吧?
她举起巴掌朝他右脸上扇,快要碰到他的时候又放轻了,嗯,打你吗,这只是物理攻击,何况好不容易你现在睡着,落我手里了,万一给打醒了怎么办?嗯……要不,把你眉毛刮掉?嘻嘻——那你可好长时间不能见人了!除非,你画眉毛?哈哈哈!
她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了,一手托着季锋的脸,一手放在他眉毛上顺着眉峰走势轻轻划了两下。他的眉毛长得真好,又浓密,又整齐,仿佛画出来一道剑眉。真不愧是季指挥,每一根眉毛都听指挥,没一根乱长的。
忽然,瑶光看到季锋眼皮下眼球在快速移动,像是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她顿时吓得后背出了一层汗,赶紧把攀岩用的绳索取出来,把他双手两脚都捆起来。锦衣卫有可能都经过专门的抗药训练,搞不好这药对他没那么好的效果?
不过,她捆了半天,他并没要清醒的样子,似乎又陷入了沉睡,双唇微张,嘴角上翘,一副安宁喜乐的样子。
瑶光呼口气,“看来你还做起美梦了啊!”
她在火堆中又加了把柴草,提起季锋用一根树枝挂在一边的小风灯,点燃灯芯,提灯走进山洞。
这个山洞十分干燥,四壁和脚下的石头摸起来还微微发热,不知是不是地下有地热或是泉水经过。落霞山附近温泉很多,常有地热,所以这山谷中的两条蛇至今还未冬眠。不过,再过一阵子会更冷,蛇终究还是会冬眠的,因此尼姑们才说,若是这次见不到佛光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季锋在山洞中较平的一块地上铺了些干草,上面放着两张狼皮褥子,一旁还有一个包袱。
瑶光找了个石缝把小灯插好,把他的包袱打开,仔细翻看里面的物品。
这包袱里装的都是些日用杂物,瑶光又跑出来把季指挥身上翻了个遍,成功找到了些好东西。
除了锦衣卫鱼牌、钱袋,他怀里还装着一本羊皮封面的小册子,里面夹着一支炭笔,册子里画了许多画。瑶光藉着篝火一页一页翻看,不由挑了挑眉微笑,季锋大约是领了追踪她的任务后才启用这本小册子的,最前面几页画的是他印象中她的样子,一页是她在画院讲座;一页是她骑马立在路边的柳树下,手中握着一把木剑迎空虚指;一页是她的脸部特写。都画得很传神。再接下来,是他一路来听旁人所说画出的她装扮的各种样子,脸上长着太田痣老鼠斑的婢女,摸酒家女小手揩油的肥佬,搀扶老母亲的孝顺少年,风流的女道士……还有那个插粪少年!最后,是她上次和他分别时的样子,不过,瑶光皱皱眉,我明明装扮的是一个从良失败的名妓,他怎么画的我这个样子?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谷底守株待兔的时候闲极无聊,他将她装扮的名妓一连画了好几页,先是行走的,背景是那个她更衣的茶楼,接着几页全是她骑在马上微笑,乍看起来全都一样,再一看,每张图有细微不同。其中一张,她笑得冶艳至极,连瑶光自己都纳闷,我竟然有这么魅惑的时候?哈哈哈!再仔细一看,哦,季同学画这张速写的时候失去了客观性,给她加了条从衣角露出一点点的狐狸尾巴。啧。你是搞刑侦还是搞艺术啊?
再翻一页,这张图上,她的笑容中带着点失落惆怅,目光幽远。
最后一张图中她仍然在微笑,眼帘微垂,可眼波横流,其中又有些责备、戏弄、轻蔑、挑逗等等含义,妩媚之意态直冲观者……
瑶光“啪”一声合上册子,心脏砰砰乱跳,有种偷窥了别人隐私的负罪感,又莫名感到不安。她盯着季锋看了一会儿,突然间暴怒起来,拿这小册子往他脸上乱拍“你这个——”
她还没说出什么,季锋突然毫无预兆地慢慢睁开了眼睛。
瑶光顿时吓得一哆嗦,抓着小册子,和他对视着。
沉默了几秒钟,季锋没再有任何行动,眼神迷离。
瑶光拿不准他是怎么了,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季指挥?”
他并没应她。
瑶光又叫:“季公子?”
他依然不应答。
瑶光想,看来药效还在,他并没清醒,只是睁着眼睛而已。有些植物状态的病人也会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她不知道这药到底会有什么功效,但总之不会是使人亢奋的,不然尼姑们为什么要下给准备跳崖的人呢?估计里面还有些致幻、镇静并使人感到欣快愉悦的成分。
她想起慈山曾在云台上诱导般地跟她说话,也学着那种语气柔声问:“季锋?季承晦?”
“嗯。”季锋居然应了,还笑了。笑了!
我滴个龟龟啊——瑶光在内心大吼,这笑容要是让人看见了,季老虎的淫威从此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什么思春期少女最爱看的少女漫画男主角才配拥有的笑容!
也许是太意外太慌乱了,瑶光也说不清为什么,竟然用手中的小册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她吞咽一下,又学着慈山那语气问:“那……你讨厌韩瑶光么?”
季锋脸上笑意不减,但一直没有回应。
瑶光又问:“你为什么,讨厌韩瑶光……”
无疑,这不知名的药物会使人的感知变得非常迟钝,季锋看似是在和瑶光对视着,但双眼又像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只有他能看得到,还有趣得很。
这样的联想,还有静到极致的周围环境,让瑶光忽然间有些害怕,她不禁慢慢地转过头,侧首向自己背后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她再转过头,看到季锋仍然在微笑,在跳动的篝火映照下,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渐渐放大,然后,他轻轻说:“你可真美啊……”
瑶光愣了一下,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睡去了。或者,该说是,昏迷?
火堆中的柴草燃烧发出细小的哔剥声,瑶光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加入一根木柴,一连串小火星飘飘摇摇上升,迸裂,消失在空中,不远处,那股细泉仍旧锲而不舍滴答滴答落在石槽中,又无声渗入地下。
瑶光整理了季锋藏在身上的各种杂物:两本速写小册子,一本尚是完全空白的,一叠四张空白路引(太棒了!),一封准备发给宛州知州的锦衣卫指挥使谕令,信中写明水仙庵诸人妖言惑众引诱民众自杀即令擒获庵中各人,查明其身份收押听审等等,此外还有一两的小金锭两个,散碎银子若干和一张丰和当铺的当票,上面写着当一件八成新狐皮围领团花倭缎大氅一件,当银十两并赎回日期。
瑶光拿着当票看了半天。季锋肯定不缺钱,这当票,或者说,这个丰和当铺,没准是锦衣卫们传递消息的所在。
她把当票金银又放回去,只拿了他的几张路引。
瑶光整理好自己的背包,从山洞里取出一张狼皮盖在季锋身上,自己也去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相当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季锋不知何时醒了,两眼凶光看着她,一会儿又梦到自己睡醒了,出了山洞,脚下发出蛋壳碎裂的声音,一低头,四排骷髅头向您问好!
她第二次醒来后又往篝火中添了点柴,再顺便看看季锋如何了,有没有醒来的迹象。不过,他一直沉睡着,还面带笑容,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
快到清晨时,瑶光又从梦中惊醒。这一次,很难说她的梦是不是噩梦。她在梦中变成了那两条蛇中的一条,和同伴一起在晶簇上盘旋磨蹭,两条蛇尾搅来搅去,一不小心,捆在一根晶柱上了,怎么也解不开了。她是给急醒的。
瑶光又跑出山洞看了看火堆旁躺着的季锋,他依旧睡得安详睡得从容,不知什么时候从火堆里迸出的火星把他左眉梢一角燎掉了一个小圆点,他都一无所知。再一看,我去,他肩头上早被燎了几个小洞了。
瑶光吓了一跳,这幸好是他睡觉老实,一动都不动的,这要是滚到火堆里怎么办?头发衣服烧掉了还是小事,他被烫醒了,我还睡着,那可要糟糕。
她赶紧将双手伸到他两腋之下,把他往一旁拽远了些,再重新盖上狼皮。
这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瑶光不敢再睡,胡乱洗漱一下,啃了两口干饼略填填肚子,溜之大吉。
那两条蛇是吞不下人的,季指挥最多再睡一会儿,应当无恙。
她临走前还好心地将捆他双手的绳子解开了,顺便在吃干饼的时候往季锋头上身上洒点饼屑,这样一来,等天亮了,小鸟来觅食,自然会叫醒他。至于季指挥英俊的脸上头上会不会落上鸟屎,她才不在乎呢。
瑶光顺着她下山谷时一路固定的绳索重新爬上了云台。这一次,只花了四五十分钟的工夫。
登上云台时,她向下遥望山谷,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父爱如山啊。
么么哒。
第148章 岩画
季锋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
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麻雀飞到了他头上啄食什么。
他发了会儿呆大惊失色,从地上一跃而起然后扑街了。
韩瑶光走之前把他两只脚捆在了一起。
至于他头发上还有盖在他身上那狼皮褥子上为什么有饼屑呵呵。这女人走之前要么是坐在他旁边一边看他睡觉一边啃冷饼子要么是故意洒了一把饼屑在他身上,等着鸟雀将他啄醒。
他回忆起昨夜她的种种举动,气得咬着牙低叫了一声。那姜汤里有问题!
可有问题的绝对不止是姜汤。不然的话她也喝了不少,即使催吐后吐了出来也不可能毫无影响。可惜,这时她早已走了他猜不出她又用了什么,但不是食物或水,食物虽然是她的但两人是一起吃的绝无下料的可能。他想起她最后一次要求离开时“讨好”地添了一把柴草……
季锋深深吸了几口气把怀中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查看然后收拾包袱离开山谷。
他要先去见宛州知州,把水仙庵的事了结了。
季锋和宛州知州交割了案情之后,向着泉州方向追击却一连几天都没发现韩瑶光的行踪。
又过了一天,季锋收到宛州知州手下的人密报说最近有人在宛州城中的铁匠铺子里定制了很多钢钉,因为订的数量多要的又急,所以分了好几间铺子订。季锋一看定制钢钉的图样就知道是韩瑶光手笔。这钢钉五寸来长,小手指粗细,钉头有一个圆环,
再一查,买钢钉这位“公子”还买了许多麻绳和牛筋编的绳索和许多油彩胶泥等物。
季锋想了想,当即骑马返回落霞山。
他这次是从水仙庵附近那山腹中的夹道中进入山谷的,一到云台上就看到对面的山壁上爬了一个人。这人真是胆大,像只蚂蚁似的在山壁上爬来爬去,用锤子将钢钉敲进山石缝隙中,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山谷中回绕,不绝于耳。
仔细一看,山壁上已经有好几条绳索了,有些地方,两枚钢钉之间还吊了藤篮,里面大约放着工具。她应该是钉了好几天了,山壁两侧先有两条曲折而下的绳索,也由钢钉固定,之后她又借助这两条固定好的绳索在山壁上爬来爬去,尽量垂直地钉上三条绳索,这三条绳索上,每枚钢钉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当。
她每固定好一枚钢钉,就将绳索穿进钉头的圆环,再向下攀爬,钉下一枚钢钉。
季锋看了一会儿,搞不清她是要做什么,只得下到山谷中,站在谷底才喊:“韩瑶光——”
瑶光听到他的声音倒也不太意外。哈,你该不会现在才要来找我算账吧?
她对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不管了,继续干我的吧,你想说什么自己上来。
没一会儿,季锋走到了这一侧的山壁之下,如同猿猴般飞跃而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运力的,手脚在山石或是树木上或点或按,毫不费力就到了她近前,右手攀在石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拧起双眉,“你又来这儿做什么?”
瑶光见他没提被自己暗算的事,也就好声好气解释:“我想在山壁上画些画。”
“画画?”
“嗯。你也说过,你是从另一条路下来的。即使你叫人查封了水仙庵,甚至堵死了那条山腹夹道,我怕以后照样还会有人来这里‘登仙’。”她不期望他能理解,“所以,我想在山壁上画些画,希望那些人寻死前看到我的画,能改变主意。”
果然,季锋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见不到佛光,这些人可能就没那么想死了。你用不着画什么画,只要把那石头炸碎,再杀了那两条蛇就行了。”
瑶光叹气,“你不懂。”她将绳索扣在腰间,半悬在山壁上,拢起双手比了个圆桶的样子,“佛光,是因为这里地形奇特。你杀了那两条蛇,难道能保证这山里没有其他同种的蛇?在它们死后游到这里继续搞出佛光?现在没有其他蛇来这山谷,很可能只是因为它们不想抢地盘,就像一山不容二虎。如果还有同种的蛇,即使炸碎了石头,也有可能还会有佛光。归根结底,谁会活得好好的,见到什么狗屁佛光就想跳崖呢?”
季锋冷笑,“既然如此,你画什么画劝阻他们呢?你不过是让他们忍着痛苦多活几年。还不如叫他们如愿死了,早点往生。”
瑶光瞥他一眼,也冷笑,“我听说季指挥家也是我道门中人,怎么你说话却好像假和尚?即便是真和尚,也绝不会劝人自杀的。”她言毕,不再理会季锋,继续在岩壁上固定钢钉绳索。
季锋看她运力的样子完全不对,忍不住出言指点,“你不要将气运到手上,到上臂即可。运气的时候无需刻意,只要想像接下来要做什么举动,神凝丹田,真气自然会如流水去到需要的地方。水往低处流你知道吧?”
瑶光倒也听他的,依他所言试了试,果然事半功倍,她钉好一个钉子,不禁对他感激地一笑,季锋也回以一笑。
瑶光刚想说句感谢的话,突然间觉得季锋的笑容不对劲,电光石火间,季锋转眼变脸,伸手就往她右肋下点去!
瑶光惊得几乎叫了出来,连忙手忙脚乱躲避,她没带佩剑,手中只握着一个锤子,另一只手抓在刚固定的绳索上,两人拆了几招,瑶光脚下一滑,所站立之处碎石土屑刷刷落下,她既惊又怕,再顾不得躲避,赶紧两手去抓山壁保持平衡,季锋却趁势向她这边一荡,左肘重重撞在她肋下,她痛叫一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更可怕的是这股疼痛还带着酸麻感快速蔓延到了她肩膀双臂,瑶光再也没法抓紧什么,手里的锤子也掉下悬崖,嚓一下向山崖下坠落。
她下坠了几米,惊呼着,完全凭着求生本能抓挠,在山壁上跌跌撞撞碰着石头树根下滑了十几秒钟才终于稳住,此时她的鹿皮手套和衣袖全都磨破了,指尖和手臂火辣辣的疼,头上脸上落了好些蹭到撞到的灰尘土块,连连咳嗽,她一咳嗽,震动了上方的土石,哗啦啦一蓬灰直落在头上,瑶光手一滑,差点又向下落去。
这时,季锋悠然落在她身侧,左掌托在她腰后停住了她后坠之势,轻笑道,“就凭你?你一个人?只要稍有意外,你就会葬身谷底。”
瑶光这时气到了极点,连喘了几口粗气猛然用力一推石壁,头下脚上向谷底跳去。
季锋大惊,飞身去拉她,只拉到她一角袍角,嗤啦一声,袍子被拉断,只略缓了缓她下坠的速度。
季锋不断追去,连拉带拽,总算在瑶光跌落在地面之前拉住了她双脚脚腕,眼看距离地面只有一尺多高,他松开手,看着她摔倒在地上。
她全身脱力了似的蜷缩成一团,又像疼得浑身抽搐,躺在地上打了个滚,最后哆哆嗦嗦坐起来,用双臂抱着膝盖,把头藏在手臂和膝盖间大哭。
她哭了几声,扬起头,红着眼睛大声质问,“你为什么总要欺负我?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么?”
季锋怔住了。是啊,她做了什么坏事么?细究起来,并没有。
关于韩瑶光的传闻很多,她行事就算说不上惊世骇俗,却也极度与众不同,但除此之外,她并没做什么坏事,也没害过人。不仅如此,她还和嘉城郡主扶助孤女弃婴。
那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为难她?
若她只是一位宫中贵人,一个皇帝宠爱的女人,我,会这样对她么?
他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几度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又抿紧嘴唇。她哭泣的声音渐渐变低了,可双肩抽搐着,显然依旧十分难过。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走到她身边蹲下,将手帕递给她,“喂,你别哭了,是我不对。我以后……我……”
我以后再不会欺辱你?还是……我以后……
季锋还没想好他以后要怎样,韩瑶光突然间如同一团向火堆上浇了一瓢油猛然炸起的火焰一样暴起直扑向他。
季锋这一瞬间的反应完全是出自习武多年的本能,他疾跳而起,身体还在空中,腰部以上已经后倾,倒着飞退,可退的还是晚了些,他看到韩瑶光右手朝自己用力一挥,赶紧抬手格挡,顿时左臂痛彻骨髓。
他捂着左臂连退了两三米,再看韩瑶光,她脸上一滴眼泪都没,右手握着铁锤,双目如要喷火一样盯着他,红唇却向上勾着,笑得又得意又凶狠。
季锋这才醒悟,原来她落地时那一滚是把掉在地上的铁锤拾起来藏在手里了!那么,她刚才的嚎哭,质问,种种作态,全是为了让我上当!为了让我——
这一瞬间,他心里也有一把火猛蹿上来,烧得他两颊发烫,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难以招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走!再多留一刻,就会招致更大的羞辱!
他急转身,向着云台方向疾奔而去。
可即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声速,他听见韩瑶光站在他身后大声冷笑,高声叫道:“季承晦!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你忘了吗?你上次被我用药放倒了!哈哈哈哈——你还敢来教训我?告诉你吧,要不是因为你是定寻派来的,你早在我手里死一百次了!”
瑶光看着季锋的背影,险些想将手里的铁锤当暗器扔出去砸他。但是她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她。咱又不是锤哥,锤子扔出去了不管砸中砸不中他最后还得自己去捡。而且这地方草长得老高,还不太好找。算了算了。
她握紧铁锤,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了。
瑶光将自己此时的流泪归结为太兴奋了。她双手、双臂还有膝盖全是擦伤,火辣辣的疼,从悬崖上跌落的惊险,还有刚才偷袭季锋成功的解气和喜悦,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估计这时候肾上腺素水平都要爆了。
季锋左臂被她狠狠敲了一锤子,只能单手攀岩,几次险些跌落,可始终有惊无险,上升的速度似乎并没因为少了一条手臂降低,很快消失在山巅。
这天晚上,瑶光想了想,季锋今天刚来的时候倒和平时没什么大不同,然后却突然发难,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别人提他家是开道观的?
可是,一个人的身世、父母是无法选择的。就像定寻,他说过,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想过仗剑走天涯。换句话说,不就是想离家出走么。他还在太清宫周真人那儿住过很长一段日子,还考了道初试。唉,他贵为皇子,多少人羡慕,可也一样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得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地狱。
第二天,瑶光依旧在山壁上钉钢钉绳索,钉好之后,她还准备再去定制几个滑轮,能把吊框上下拉拽,这样在山壁上画岩画时就方便得多了。
快到正午时,她正在忙活,突然听到云台那边传来一阵铃声。
她回过头,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
瑶光不再理会,只提高警惕。
等她忙完这一阵,下到谷底,小心地走近了,看到有人从云台那里缒了个竹篮下来。篮子手柄上挂着几个铃铛,里面放了几罐药膏,罐子上贴着签子,有生肌去腐的,也有镇痛的。
瑶光将药膏提回岩洞,先用毛笔蘸了些药膏涂在她的羊皮褥子上,到了晚间观察观察,一切无异样,这才洗了手,涂在手臂上擦伤的地方。
药膏涂上之后先是无可避免的一阵蛰刺,渐渐变得凉丝丝的,整个岩洞都充斥着苦味。瑶光龇着牙骂骂咧咧诅咒季承晦从此不举。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父爱如山,就是“爸爸爱你”的意思。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49章 和解
瑶光本以为季锋吃了苦头又送来药膏两人算是扯平了,从此再无瓜葛。没想到隔了几天,他又跑来了。
这一次,季锋也带了钢钉铁锤绳索等物从云台下来时也和她一样钉了一路。
瑶光冷眼旁观,哼,看来你是养好伤了。我还以为那一锤至少能把你手臂打骨折,少说也得养个一两个月呢。
隔着山谷,她看到他背了了大藤筐,下到谷底后从筐子里拿出了铁锨锄头。
又观察了一会儿瑶光发现原来季锋是来埋葬尸首的。
他握着一个罗盘似的东西在山谷中转了转选定了一处地方开挖。
瑶光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时不时看看季锋在搞什么。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他选中的那块地上挖了十几个坑,再把他之前整理的那些骨头一堆一堆用筐运出来一一安葬。埋了十个坑之后他不知躲到哪儿换了身道袍,接着在坟墓旁边摆上香炉等物,一手持木剑一手持铜铃,竟然做起法事来了。
瑶光目瞪口呆。
做完了法事,季锋过来取水净手。
之后他换下道袍,又在山谷西南方一块悬空探出的石头下用搭了个简陋的帐篷,升起了篝火。
这两人一整天视而不见,也没交谈。季锋又来取水时,瑶光也在做饭,她看了看他,问:“你真是道士?”
季锋耷拉着嘴角,“嗯。”
瑶光指指自己左臂,“你伤好了?”
季锋又“嗯”了一声。
这天夜里,瑶光一直保持警觉,在黎明时还偷偷跑到洞口朝着季锋帐篷的方向看了看。她有点不信,季老虎就这么转性了?不对。一定有阴谋!
可一连两日,季锋除了来取水,从不走过来,也不主动和瑶光说话。有时候她有心试探,问他几句话,他也平静回答。
“为什么你要来收尸啊?”
“这里不是常人能轻易下来的,那些尸骨又无家人,没人会来。”
“你能分清那些骨头谁是谁么?”
“身体大体能对得上,头骨只能按男女分个大概,只是不知道头谁是谁的。我按尸骨腐化时间推测,如果错了,也没办法。反正……所有尸骨离得也不远。”
“你还会看风水?”
“会。”
“你真的是道士么?有道籍的那种。”
“是。”
“那你有道号么?”
“有。”
“叫什么?”
“不想说。”
“艹。”
“……什么意思?”
“不想说。”
季锋安葬完所有尸骨,也没立即离开。他又做了一次法事。这次的法事还挺隆重的,做了两三天的样子。
瑶光好奇地旁观,再想想自己,不觉好生郁闷。唉,别说她了,就是她师父,老郡主也半斤八两,甚至更糟。
有一次取水时,季锋看到瑶光拿着纸笔在起草稿。她看着崖壁上的石块,根据山石起伏修改草稿,他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别这么改,这里,还有这里,到了夏季多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山石上的草木流下来,很快会侵蚀掉颜色。”
瑶光知道他画功不错,还曾指点过十七郎,再看看山壁想了一想,“你说得对。”
她再次修改草稿时,看到季锋微微一笑,似乎对她接受他的意见挺开心的,不过,这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喝了加料的姜汤后的笑容,唉,不知道那是不是季老虎这辈子笑得最久的一次。她又想起他在篝火映射下放大的瞳孔,那个时候的季老虎哪里还是老虎,分明是一只猫咪。眼睛圆溜溜的,自带美瞳的猫咪。
瑶光问他:“你跟谁学的画?”
季锋道:“我娘。”
瑶光起好了草稿,修改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她又向大周土著季锋寻求意见,“依你之见,看到这些画,还会想跳崖自杀么?”
季锋倒也坦诚,“无论佛道,皆有三界,天上,人间,地狱。人间究竟怎样,凡人各有感悟,常人多以为地狱可怖,天堂美妙,但天上究竟如何,无人知道。不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是真有仙界,刍狗到了仙界也依旧是刍狗,仍然逃不过被烧掉的命运,区别只是被凡间烟火烧成灰烬还是被三昧真火烧成灰烬。你只管把他们向往的什么仙界、天宫画得可怖些吧。”
瑶光想了想,提笔在草稿上改了些东西,“有道理。”在人间混,至少还有些经验值呢,升了天又要从零开始,没准混得还不如现在呢。总之,唤起人们对人间的留恋,或许能挽救一些想逃离尘世的人。唉,这么一想,反而是唯物论者起了自杀念头比较可怕,死亡是生命的绝对终结。
最终的画稿上,瑶光将“人间”画成一个四方形,四边分别是人间四季,四季各有平淡喜悦。“人间”之上,是一层又一层红色的天空,每层天空都像是火焰在燃烧,森严伟丽,令人敬畏,更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天空很抽象,很美丽,也很冷酷,而人间很具体,处处都有小确幸。
完稿的第二天,季锋一早就走了。
瑶光早起之后忙活了半天不见季锋出现,到了中午,实在忍不住,跑去他的帐篷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将睡觉用的毛皮褥垫卷成了一卷,用绳子吊在帐篷顶,还剩下的一些食物全都装在了铜吊锅里,盖上盖子,倒没有用绳子捆,放在帐篷一角。
她这才后知后觉,他是想看到终稿再走。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山谷中的日照时间也越来越短。
瑶光终于将这一面山壁上的钢钉绳索都固定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作画了。根据钉在山壁上的绳索确定了岩画的大小,这将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幅画作。
她出谷下山,又买了很多的绳子,颜料,木炭,还有许多食物干粮衣物被缛小家具和日用品。
回来那天又下起雨夹雪,本来说好送货上山的铺子掌柜很为难,跟瑶光作揖道:“公子,这天气上山还好,可下山的时候就难了,咱的骡马上山时蹄子踩在泥巴上的坑到了下山时都冻硬了,蹄子踩进去怕会摔倒,哪怕是在蹄子上包上麻袋也难走得很。不若公子在城中再歇一夜,等天晴再走?”
瑶光很是踌躇。
最终,瑶光只得又向掌柜买了头驴子,掌柜答应派人帮她赶着驴子将她买的东西送到山下的村子中,之后留下一头驴子,由她自己将货物运上山去。
为此,瑶光还得向村子一家农户租窝棚囤货。
这村子的人倒是都听说了水仙庵那群尼姑害人的事,得知瑶光是名道士,都以为她要做法镇压、消解山谷中的戾气怨气,倒还都挺友好的,没收她钱,村长还说要派两个村民帮她运东西上山。
之后几天,瑶光的日常生活十分规律。
她晚上睡在水仙庵,一早到村中运货,运到山谷后太阳也起来了,趁着谷中有光,赶快在岩壁上用木炭画草稿,再在傍晚回水仙庵。
水仙庵现在是彻底空了。剩下的几个尼姑全都坐了牢。拔起萝卜带出泥,尼姑们招认说姜汤中的药物还有燃放香烛时加的香丸,全是宛州城外一家相公书寓的老板提供的。不过这老板是个人物,消息颇为灵通,尼姑们刚一被抓,他就带着细软金银跑了。
至于慈山和慧静,这俩人根本不是真尼姑,原本是宛州附近州县的退休名妓。水仙庵原先的庵主是慈山的一位表亲,慈山退休后,原本经营自己的书寓,但不知发生了什么,生意不做了,跑来水仙庵想要出家,可还没正经剃度呢,她的这位表姑就去世了。水仙庵本来香火不盛,慈山是念过些书的人,她接管了水仙庵,从此搞起了骗退休的风尘中人登仙的缺德生意,庵中的尼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谁也不去揭发她。慧静过了一年多才来,她和慈山有旧交,年轻时曾在同一家书寓过活。
瑶光往返于村中几天,终于将过冬的物资和画岩壁画所需要的工具颜料一趟趟运进了山谷中。刚一运完,当天夜里就下了雪。
落霞山地势比宛州城高得多,海拔高的地方自然也更冷,好在这山谷中有一些地热的天然条件,雪也不大,所以过了一天,谷底的积雪也就基本都化了,只是山壁上凹凸不平的石头和树枝杂草上还有一团团积雪。
可是雪化之时比下雪时更冷。
到了此时,瑶光也对自己的计划有些怀疑,我真的能做成么?就凭我一个人。她冻成了农民揣造型,出了岩洞就忍不住将两手互插在袖中,一边原地跺脚一边质问自己,我该继续留在这儿么?我原计划里可没有在这个山谷里每天冻得哆哆嗦嗦画岩画啊……这个时候,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应该已经到了泉州,光脚踩在花船甲板上晒太阳啊!
可是,这时候要是走了,那就完蛋了。我以后还怎么在季锋这混蛋面前抖得起来啊?
好在之后几天都是晴天,她吊着保护绳,在山壁上像蜘蛛一样上下左右移动,将草稿中的轮廓按比例扩大,逐一画在岩壁上。
她最先画好的是“人间”的四方块草稿。这块岩壁是整片山崖中最为平整的,没有什么凸起的岩石,也没长草木,但因为整个山谷四周的山崖都有倾斜度,所以在崖壁上画草图时还是要进行一些修改。
“人间”部分也是岩画中细节最多的部分,瑶光整整画了七八天才画好,她又跑去云台远远看了看,进行了一些修改,这才开始上色。
因为岩画的尺寸史无前例的大,许多从前用到的细节技巧用不上了,工具也不是很趁手。瑶光画了两天,只得再次下山,去买更大的毛笔,或者干脆。这时候,她真希望能买到现代涂鸦艺术家们常用的喷色瓶。可惜,她把宛州城中的铁匠铺子、炊具铺子甚至打首饰的银楼都问了个遍,没人能做类似的东西。只有一家银楼的掌柜瞧热闹似的看了看瑶光画的图纸,笑道:“公子这图上画的东西,倒是和骁卫营的武士们用的喷火铳子有点像。”
瑶光追问之后得知,喷火铳子是骁卫营骑兵配的武器,像个喷瓶上接了个一米多长的大喇叭,根据地域不同,有的地方骁卫们的喷火铳子瓶中装的是高纯度酒精,有一些是“火油”——听起来大约是某种提纯后的石油提取物。
喷火铳子是韩国公子发明、改进的武器之一,马上作战时用的。原型显然是□□。不过,这个时代没有高压技术,也没有提纯天然气的技术,所以韩国公子进行了许多改造。
瑶光又问掌柜,“要是打个小点的,再把壶嘴也变小……”
掌柜没听她说完就忙打手势,“唉哟您可饶了小的吧,这可使不得!私造武器可是重罪!”
瑶光一想也是,大周开国大帝收天下之兵造铁锅,刀剑都不能轻易买得到,别说改造这种高级武器了。
她只得去文具店买了些大毛笔,终究觉得遗憾,要是有喷枪多好啊,我就可以早点完工了,这往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可不想在那个山谷里陪着两条蛇过冬啊!
几天后就是元宵佳节,街道上许多店铺都挂起了花灯,瑶光独自坐在茶楼上,倚窗望去,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下雪。
宛州这狗屁天气,冬天下的雨夹雪又潮又冷,寒气能渗到人骨头缝里去。
她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事,忙叫小二过来,“这宛州城中可有丰和当铺?”
小二道:“有的,有的!”
瑶光穿越以来,从未去过当铺,听小二讲了才知道丰和当铺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当铺,全国连锁。在大点的城市往往还不止一家。
瑶光去了最近的那家丰和当铺,一进门立即有伙计上来招呼,她开门见山道:“去叫管事的来,就说,我要赎回一件八成新狐皮围领团花倭缎大氅。”
那伙计有些懵,讪笑了片刻,见瑶□□度不凡,只得跑去传话。
不多时,当铺二掌柜来了,见到瑶光一怔,赶紧正衣,恭恭敬敬行个礼,“小人见过韩道长。”
瑶光笑了,“看来,季指挥跟你们说了我身份了。”
掌柜不承认也不否认,“不知韩道长今日来,有何见教啊?”
瑶光将她画的“喷色瓶”草图拿出来,“麻烦您将此图传给季指挥,就说,我想借——嗯,借,骁卫营的喷火铳子,改造成图纸这样子,用来画岩画。”
瑶光回了落霞山,三天后,季锋果然带着两个改装好的“喷色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算着日子还有几天能看到你们的评论。
第150章 又到元宵
季锋到的时候正值正午从云台望去韩瑶光的岩画竟已完成了两三分了“人间”的部分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底色,上面几乎勾画出了全部细节,有些部分开始上色了。
她在固定在山壁上的钢钉之间又加了许多绳子,她自己的腰间也系了一条绳索每次更换位置时就将腰间系着的那条绳索上一个活扣铁扣打开,锁在固定在山壁上的绳索上。在她不远处,两根绳索间吊着一个藤筐,里面放着水桶、毛笔、刷子等等工具。
也不知道她爬在山壁上多久了,山谷中的风把她的两颊吹得红红的,她戴了顶样式奇特的红色绒线帽子像个倒扣的小桶桶两边多出两块刚好可以遮住两只耳朵,不然的话估计她的耳朵也冻得红红的。
她口鼻间冒着白气,时不时把两手伸到脸前呵气取暖活动僵硬的手指,可是她的两脚应该也冻得挺疼的,因为她每隔一会儿就会将脚尖放在山壁上轻轻磕一磕。
季锋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韩瑶光为何这么折腾这大冷的天,别说她一个娇弱女子,便是男人谁不想坐在温暖室内呢?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只铜铃摇了摇,她听到铃声,隔着山谷向他看来,挥了挥手。
季锋下到谷底,将两只按照她图纸所绘改造好的铳子交给她,她喜出望外,搓了搓手接过来看,“不知道能不能用……”
他一听,怒道:“你不知道能不能用?你不知道,就叫我去弄?”
瑶光揉揉鼻子,不以为然,“嗐,韩国公子做火铳的时候改了多少次?”
不过,说归说,她拿到喷瓶后如获至宝,先将壶嘴、瓶盖各部分都拆开看了一番,抱着朝岩洞疾走。到了洞口,她拨了拨火堆,往里面加了两块木炭,自言自语道:“得先把胶烤化了……加水……嗯,水最好也是热的……比例……”
季锋见她坐在火堆边上忙活了一会儿,可是火一直没烧起来,直想翻白眼,“这么多天,你都没学会生火?”
瑶光讪讪一笑,“是啊。唉,就这堆火,其实还是你弄的。”生火真是难。真的。尤其这种篝火。尤其在这种天气。这可比给炉子生火难多了,当初她跟吴嬷嬷学生炉火都费了老劲了。
这些天她每天都要担心这堆火熄灭了,即使在雨雪天没法来画画,她也得爬下来丢几块木炭添上,再祈祷它千万别灭。
瑶光打算下次下山买个铁皮炉子背回来,最好再搞些个铁皮或是铜皮管道,连上炉子,接进岩洞里,这就是土暖气了。还得再买几床本地人民冬天用的沉的要死的大棉被,在岩洞口钉一排钢钉,把棉被用皮带吊起来当门帘子御寒……
她想到这儿哈哈笑了。
季锋在火堆旁蹲下,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唉,你一边儿去,我来!”说着夺过她手里拨火的树枝。
瑶光伸手在灰红色的灰烬堆边取暖,“没什么,我想起我刚醒来的时候,端王妃想冻死我,大冬天的把我卧室的门拆了,我为了保命,把仆人们的被缛吊在门口当门帘子,唉,转眼间又过了一年了。京城的冬天,可比宛州冷多了。”
她说着,抬头四望,忽然问,“哪里是正北啊?”
季锋随手指了方向,又拨一拨炭火,加一根木炭,他静默了一刻,偷眼看去,只见韩瑶光向他所指的方向遥望,一双妙目难辨喜忧。
今天又是阴天。过午之后天色晦暗,像是又要下雪了,何况在谷中如同坐井观天,根本看不到什么。她略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又抬头向着北方的天空看去。
她一定是在想陛下。季锋想。
火苗升起来了,韩瑶光突然“哎唷”了一声,猛然缩手。她对着空中出神,一直保持着伸手烤好的姿势,而季锋一直偷眼在看她,也忘了提醒。
幸而,她并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只赶紧将双手举到面前,轻轻吹一吹,摘掉手套,搓了搓手,又张开十指烤火。
星星点点迸起的小火星将她的脸庞映得红彤彤的,越发显得她双眉乌黑,睫毛纤长。
季锋看到她手指尖和手掌侧缘冻得又红又肿,十分确定,她很快就会生冻疮了,实在忍不住问:“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不留在京城?”陛下如此宠爱你。
她听了,眉间微蹙,淡淡笑了,隔了一会儿反问他:“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娶亲?王侍郎家闺女有什么不好?”
季锋不由皱起眉,她抬眼看着他,笑得更深了些,轻声道:“因为你不喜欢被选择。”她和他对视着,停了停又说,“我也一样。”
暖和了一会儿,瑶光将胶泥等物一一放在小碟子里加热,再加水稀释,和颜料混好,倒入一个喷色瓶中,晃动了一会儿,在岩洞附近找了块较为平整的石壁试着喷色。
喷绘的效果差强人意,但上色速度确实比手拿毛笔、刷子画要快得多。天气越冷,颜料凝固的速度越快,如果可以将喷枪壶嘴再改进一下,制成各种不同形状的,必然能够大大加快完成岩画的速度。
她又试了几次,画了三四个喷嘴的图样交给季锋,请他去做。
季锋将图纸折起来收进怀中,指了指他提下来的一个竹篮,“里面有些汤圆。”
瑶光一怔,才想起来今天是元宵节。
她想起去年元宵节时把她吃吐的肉馅元宵,问季锋,“是什么馅儿的?”
她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季锋的表情很古怪,像是有些着恼似的皱着眉,冷脸道:“不知道。”
瑶光提起竹篮,见里面放着一个竹匣子,打开后是十二个白胖圆子,有的上面点了红点,有的点了绿点,还有引着小花的,可见馅料不同,也不跟季锋计较,“谢谢你啦。”
季锋半晌没吭声,忽然问:“你会煮么?”他似乎笃定她不会煮,不等她回答就说:“要等汤圆变得比下锅时大约两倍,一直浮起来,才算煮好了。”
瑶光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他想了想,又说,“汤圆是糯米面做的,宛州这边的汤圆馅儿都又甜又油,吃多了会停食。别贪吃。”
瑶光又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季锋不胜其烦一般摇了摇头,“行了,那我走了。”说着站起来抖了抖斗篷下摆粘上的草叶土灰。
瑶光看见他这袍子,想起丰和当铺的“八成新大氅”,好奇问:“当铺的掌柜定期跟你通消息?”
季锋“嗯”了一声说,“别问。朝廷机密。”
瑶光一笑,“那你住在宛州城什么地方?州官给你安排的?宛州城今天晚上会放烟火么?”
季锋静静看着她,隔了能说两三句话的工夫,又轻轻“嗯”了一声。
他“嗯”这一声,其实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可瑶光这时的心思早已发散了,不知道宛州城的烟火会是什么样的,站在水仙庵山头上能不能看见……她转念又想,唉,看到了又如何呢?再盛大,难道还能比得过京城的么?
季锋等了好一会儿,只见瑶光一直发怔,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说话。他忽然恼怒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这天晚上瑶光煮了三个汤圆做晚餐。原来,点红点的汤圆是豆沙馅儿,点绿点的是芝□□仁,点小花的是玫瑰松子。
吃完汤圆,她站在山谷中仰望天空,当然是什么烟花都看不到的。别说烟花了,这天夜里连月亮都没,过了一会儿竟然飘下雪花了。
瑶光钻进岩洞,捂得严严实实的,抱着汤婆子小声说:“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