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仙不见了。
这还得了?!
那可是宋乐珩打算拐过来当免费军医的国手!更遑论,沈凤仙还关乎到温季礼的性命!
宋乐珩两只眼睛顷刻睁大,情急地望着裴温和徐舒月,问道:“是何时不见的?怎么不见的?舅舅你欺负人家了?还是舅娘你和她争宠了?她是跑了?还是想不开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裴温气到当场红温,指了指宋乐珩,又气恼地一拂袖子,斥道:“我和你舅娘对她素来都是以礼相待,我……我更是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过,何来欺负一说!”
“那人怎么跑了!我就说,你们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不幸福!她这样的人才你就该跟她和离,把人让给我!要是她在我这儿,怎么可能不见嘛!”
裴温的声音大,宋乐珩的声音就更大。裴温上火得两只眼睛都在窜星星,无语道:“啊你!我!你这个……你这个……”
徐舒月忙打圆场:“你们两舅甥先别吵了!凤仙不是跑了,她的东西一样没少,失踪前一个时辰,我还在和她说你娘亲的丧事,凤仙那阵儿还告诉我,她有把握治好温公子,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
温季礼此番顾不上羞臊,按捺住闷咳声,上前一步道:“裴先生,裴夫人,今日沈夫人可曾见过什么人?”
裴温和徐舒月相视一眼,都是摇头。
徐舒月道:“凤仙自从嫁进裴家,只与我亲近,不喜和外人往来。我们又鲜少来邕州,她在这儿没有熟人,不可能见别人的。”
宋乐珩定下心神,揉了揉眼皮道:“我立刻派人去找,如果是被人绑了,绑她的人定有所求,不会轻易动她。”
话罢,宋乐珩即刻吹响夜鹰哨。不多时,议事厅的门口就出现了一排端着饭盆冲过来,正在疯狂刨饭的枭使。
张卓曦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宽面皮,一边含糊不清道:“啥事儿啊,主公?”
“你们把碗都给我放了!我小心肝儿不见了。”
枭使们一脸懵:“……”
个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愣怔地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温季礼,那意思很明显——
这是可以说的?
可以当着温军师的面说的?
马怀恩拼命对着宋乐珩挤眉弄眼,小声劝道:“哎主公,你这话……你这话背着温军师说嘛,等会儿又把人给气晕过去了,多麻烦。”
温季礼:“……”
温季礼哭笑不得:“是主公的小舅娘不见了。”
“哦。”
枭使们齐齐拉长嗓子应了一声,还明显有点看不成热闹的小失落。但众人也晓得沈凤仙至关重要,是宋乐珩肯定要拉拢的人才,便都收敛了玩笑之色,讨论着沈凤仙可能的去向。
“这两日城里走动的人少,没道理忽然失踪。会不会是采药去了,他们当大夫的,不都喜欢去什么山里采药吗?”
“这大半夜采什么药,该不能是被狼叼走了吧。”
“也有可能是老虎?或者熊?山精妖怪什么的。”
宋乐珩:“……”
温季礼:“……”
裴温和徐舒月:“……”
宋乐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挥挥手,骂道:“都说些什么屁话!赶紧去找人!她是今天下午失踪的,不会离邕州太远,你们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是!”
大部分枭使端着碗提起轻功,一边吃一边就跃入夜色里消失不见。只有站在前排的张卓曦满嘴还包着饭,稍是顿了一顿。江渝性子慢,动作也慢,刚要转身离开,张卓曦忽然凑到她旁边,脸色难看道:“这沈凤仙不见,该不会是……”
江渝懵懵懂懂地看他:“是什么?”
“就昨天……昨天那个事儿!有没有可能……”张卓曦一个劲儿给江渝使眼色。
江渝看不懂,宋乐珩却是看懂了,没好气地走到张卓曦跟前,沉声道:“你有屁赶紧给我放出来!这凤仙儿牵系到温军师的命!对我来说很重要!她要是有半分闪失,我把你剁了你信不信!”
温季礼、裴温和徐舒月相继走近。听到宋乐珩这么说,温季礼的心里柔然得一塌糊涂。旁边的裴温本已板正如斯,此刻都快忍不住要翻出白眼来。
张卓曦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缩着脖子答话道:“主公,你是不是
忘了,你昨天也见过宋小公子的。你说宋小公子这个人吧,他有点……有点偏激,而且……他昨天听到一些你和温军师的事儿,他会不会一时钻了牛角尖……”
宋乐珩脸色一白。
完犊子。
她是真给忘了。她给宋流景说过的,等她解决了韩世靖和赵勇的事,她就去找他,听他好好哭。结果,她却把他抛诸脑后……
再一想到张卓曦那满嘴八卦的喜好,宋乐珩顿时头更疼,按着太阳穴问:“你们这些败家东西,给他说什么了?”
“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张卓曦举起双手以示清白:“那是他自个儿听到的!”
江渝点头附和:“主公,是他自己听到的。”
“行行行,那你说,他听到什么了?”
张卓曦心虚地扫视过宋乐珩和温季礼,摸鼻子道:“就……就听到你在温军师房里睡了一晚上没出来。”
裴温和徐舒月:“……”
裴温无言以对地捏鼻梁。
徐舒月生怕自家重视名声的夫君被气晕过去,赶紧挽住他的手给他轻抚后背。
温季礼也是百口莫辩,顶着裴温那道拷问的视线,只觉整个后背都在发麻。
宋乐珩则是压着脾气道:“还有呢?”
“还有……还听到了主公你求沈凤仙救温军师的事。”
宋乐珩:“……”
宋乐珩抬手就要打张卓曦。张卓曦一个闪身,躲到了数步开外,无辜道:“我们就是八卦,又没传谣,这本来就是事实嘛。再说,这是……这是萧晋说出来的!”
温季礼的脸色也难看了。
宋乐珩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赶紧去看看,阿景在不在房间里。”
张卓曦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人了,我们吃饭的时候还在琢磨,这小公子是不是被主公气跑了。”
“糟心玩意儿你不早点说!”宋乐珩提起衣摆就要去踹张卓曦。
温季礼隔着衣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见她止下脚步,又迅速放开,道:“这宋小公子常年被困在平南王府,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沈夫人也非全然无力自保的人,他若想避开主公的耳目,多半不会在城里。不过,他也不会离主公太远。”
宋乐珩思量少顷,凝眉道:“你的意思是……”
温季礼轻轻点头,宋乐珩霎时了然,朝张卓曦和江渝吩咐:“你俩立刻出城往凌风崖去一趟,看看大宅和那后山的小院里有没有人!如有踪迹,立刻回报!”
“是!”
凌风崖后山。
已经小半月无人居住的屋里铺了一层薄薄的灰,房梁上,结着蛛网。蜘蛛吞噬着因为突然亮起烛火飞扑进来,从而被困住的夜蛾。
沈凤仙此时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地坐在凳子上,冷静看着宋流景拿着火折子,一一点亮屋子里的烛台。他像是很不喜欢这间屋子黑漆漆的,在上山时就买了许多烛台,将这些烛台摆在所有能摆的位置上,耐着心慢慢点燃。及至整间屋子亮如白昼,数不清的火舌烤得这冷冬的夜有些焦躁时,他才停下,吹熄了火折子。
“你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看多了会瞎,建议你把烛台灭了。要是不灭,当我没说。”沈凤仙冷淡地提醒。
宋流景颇是有些意外,回过身歪着脑袋瞧她,那双瞳孔在强光的照耀下,真真像块流光溢彩的晶莹琥珀。
“这就是医者仁心?那……你能治好我吗?我的眼睛,我的头发,能像正常人一样吗?”
“不能。你先天的。”沈凤仙直言不讳。
宋流景默了默,然后低笑出声。他笑了好一会儿,方落座到沈凤仙的对面,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不能理解地问:“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你可以治好温季礼,却治不好我呢?”
“病情不同。他有救,你没了。”
宋流景:“……”
宋流景真心实意道:“你这样出去治病,没有被病患打过吗?”
沈凤仙:“……”
真被病患打过且因为打到脸再也不想出去治病的沈凤仙脸色一黑。但她只黑了片刻,就想起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控蛊。”
她自小就入了医家,受教于名师,习医术和鬼门十三针。所谓医毒不分家,是以她对毒蛊也略有涉猎。在沈凤仙看过的各种典籍上,都讲控蛊需要媒介。但今日下午,宋流景突然出现在她门口时,他一动不动,甚至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沈凤仙就见着潮水般的蛊虫占据了她整间屋子。她要是不和宋流景走,会死得很难看。
被那些蛊虫啃噬得只剩一滩尸水,太丑了,她不喜欢。
她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
脑海里回忆着下午那场景,沈凤仙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在家里杀?怕被人发现?”
“嗯。”宋流景坦白应下,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自己的头:“我知晓阿姐看重你,她想拉拢你,是吗?”
沈凤仙不答。
宋流景又自顾自道:“你对阿姐有用,我不想杀你的。你看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他的头突然一正,眼神显得更亮,熠熠生辉的。
沈凤仙还是不说话。
宋流景也不恼,认真地问:“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救温季礼,让他死,好吗?”
“你是怎么控蛊的?”沈凤仙又问。
“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你就不救温季礼了?”
宋流景定定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沈凤仙不吱声儿,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两人僵持了须臾,宋流景故意重重叹了声,旋即主动示好一般,道:“告诉你也没关系的。你是不是在想,我用的什么媒介?”
他把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用力咬破。沈凤仙略显惊诧地看着他伸出手,食指上一滴血珠滴落在桌面上,与此同时,窗框上,门缝底下,包括脚边的土里,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俱是带着尸臭气的蛊虫爬了出来。它们好像是在等待指令的宠物,原地蠕动着,只待宋流景恩许,它们就能把沈凤仙这顿大餐吃得干干净净。
沈凤仙仔细观察着这一幕,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反而紧盯着宋流景流血的手指,疑惑道:“是靠血气操纵的吗?你用自己的血饲养了这些蛊虫?”
宋流景噙着浅而又浅的笑意望她。
沈凤仙很快又摇头否定:“不对,不是靠血气。你下午来找我时,我没有闻到血腥味,你也没有用血来操控这些蛊虫。”
她喃喃念着,思量片刻,忽然就看向宋流景的心口。她这一看,宋流景的表情也略有些出乎意料。
沈凤仙不可置信道:“以心为冢,脉绝三焦。你……你是怪物吗?你养成了心蛊?”
这世上很少有人了解南苗的蛊术,包括沈凤仙自己,其实都是一知半解。因为南苗的蛊术很少外传。南苗人稀少,又毒又神秘的蛊术就是他们在大争之世自保的手段。只有一件与蛊术相关的事,南苗人从不作隐瞒,许多提到蛊术的书里也都有记载,那便是心蛊。
所谓心蛊,是将千万蛊虫方得其一的蛊王养于心间,此后,自身的血,身体里所有的养份,都会用于供给这只蛊王。这时的人便已称不上是人了,只能算作是蛊王的宿主。
蛊王活着,宿主便活。蛊王死,宿主便死。
因蛊王的强悍,宿主也极难身死,还能时时召唤出蛊虫,几乎厉害到无人可匹敌。但哪怕南苗人都说出了养心蛊的方法,放眼天下,还是没几人愿意去养,能够养得成。
只因养心蛊之初,将蛊王引入心间的过程过于痛苦煎熬,会导致宿主气脉绝于五脏三焦,这使得正常人都对心蛊望而却步。更遑论,心蛊养成后,每当心蛊吸食养分,那种剧痛无异于人在石磨中被反复碾碎,会让宿主痛不欲生。
如此自毁的心蛊,居然让宋流景养成了……
沈凤仙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
宋流景哧哧地笑,应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怪物。从小到大,旁人都是这么喊我的,我爹也这么喊我,只有……”他顿了顿,环望着屋内,语气透出丝丝伤感:“只有娘亲和阿姐,她们不觉得我是怪物。”
末了,他的头又偏回来,眸光正对沈凤仙:“你都知道了,那我刚刚和你说的交易……”
“我没答应。”
“哦。那么,你还是要救温季礼?”
沈凤仙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任何答复,只是死水一般迎着宋流景的目光。
宋流景作出无奈之色,道:
“我就知晓。所以,我也没想过要放了你。”
他的话音轻飘飘一落,万千蛊虫迅速爬向沈凤仙。沈凤仙咬紧牙关,拼命跺脚,却难以阻止疯狂而至的蛊虫。眼看少许虫子已经爬上了她的腿,在她的裤子上打着圈儿,沈凤仙整个人都害怕得微微颤抖。就在她闭上眼睛准备等死时,门猛地被人踹开。宋乐珩站在门口,神情森寒。
“你不放过谁?!”
第62章 天选场主
宋流景惊愕站起来的一瞬间,满屋子的蛊虫就像变戏法似的,眨眼就钻回了地面的土里。他脸上霎时就退干净了人气儿,嘴唇微张,却是无话地望着冷脸走近的宋乐珩。而在宋乐珩身后,还跟着温季礼、萧溯之、萧晋。
温季礼让萧溯之两人候在外面,随即进了屋,主动去解捆绑沈凤仙的麻绳。宋乐珩则是站在宋流景的跟前,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审视着他。
那一晚,宋流景杀了宋含章,说自己从此无力自保的时候,宋乐珩就晓得,他大概率是在撒谎。她虽从来没接触过蛊毒这种稀奇玩意儿,但也是亲眼见过了,所以宋乐珩一直都有所猜测,宋流景必是能用某种方式无声无息地操纵蛊虫。她选择不问,一来,宋流景毕竟年纪小,她既然答应裴薇要照顾他,就不想让两人的处境变得尴尬。二来,说到底,宋流景至今为止做的大部分事,包括屠平南王府,杀宋含章等人,都对她有益无害。她留下他,利大于弊。
但若宋流景当真对沈凤仙或是温季礼动了杀心,那就不同了。
眼见宋乐珩的神情沉着得可怕,宋流景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去,勾着宋乐珩的指尖,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阿姐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今晚你待如何?”
话虽说得平静,但语气却是少见的冷厉。自打两人重逢,宋乐珩几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宋流景说过话。宋流景只觉心尖尖儿一抽,脑子里像有一根弦,顷刻就绷紧了,连带着那笑也变了些意味,如同在哭一般。
“阿姐为何要这样问?阿姐以为,我会做什么?”
“还要我以为?你当我是瞎了!方才那满屋子爬的蛊虫,若是我没赶到,小舅娘就和平南王府那些人一样的下场!我说得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宋流景被宋乐珩一席话吼懵了,一边摇着头,一边眼睛就泛了红:“我没有想杀她。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起歹心?我无非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和小舅娘说说话。阿姐,你信我。”
沈凤仙身上的绳子此时被解开,她站起来活动着手脚,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宋流景:“他就是想杀我。”
“我没有!”宋流景的嗓音都变了调,转过头两眼通红地瞪着沈凤仙:“我想杀你,你根本留不到现在!”
沈凤仙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他不想让我医治温季礼。你们晚来片刻,就可以给我收尸了……哦,不对,他杀的人,应该没有尸体。”
宋流景愈发恼恨。他以为沈凤仙会像王五等人,根本不敢将实情告诉宋乐珩,可没想到,沈凤仙这个人,轴得不转弯。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宋乐珩高声斥道:“跪下!去给小舅娘认错!若小舅娘原谅你,你从明日起,回苍梧去给娘亲守孝三年!好好思量你该如何做人做事!若是小舅娘不肯原谅,那就任凭小舅娘处置!”
紧绷的那一根弦,铮的一声,断了。
宋流景满脸茫然,像是听不明白宋乐珩说的话,反复回味了好一阵儿,泪珠子才成串往下落,脚下踉跄了两三步,喃喃道:“你不要我了……”
做出这个总结,他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定定地看宋乐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离开我吗?阿姐骗人……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人骗你。你这十六年虽是被关在后院,但因娘亲的保护,你所面对的爱是真的,许诺是真的,那是我和娘亲给你的。恨是真的,厌恶也是真的,那是宋含章给你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弃我!”宋流景吼得撕心裂肺。
温季礼见他许是要失控,走到宋乐珩身边,轻劝一声:“主公……”
宋乐珩知他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她如果今日不和宋流景说清道明,来日宋流景就有可能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念至此,宋乐珩走近少许,目光尤然冒着冰渣,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要杀的这两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流景不语。
宋乐珩道:“且不说凤仙儿算你我的小舅娘,是亲人,再者,我看重她的医术,想要拉拢她。”
“我知道。”宋流景惨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温季礼!”
宋乐珩全然不避讳:“是。但不完全是。我不止是你的阿姐,我曾是枭卫的督主,如今是宋阀的主公。我有八千军士,两百枭使,还有温军师,凤仙儿,我皆视为自己人。什么叫自己人,那便是与我志同道合各有神通却又甘愿为我所用者,他们既效力于我,我就有责任护全他们。这也包括你。”
温季礼的眸光微动,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宋乐珩挺直的背影——
她对他的好,皆是因为他是她的自己人。
温季礼的眼底闪过一道不明朗的情绪,继而又垂低了眼眸。
“我的底线,就是这些身边人。你可以性子乖张孤僻,我也愿意将你留在身旁,用往后年月来填补你所受的伤害。但若是你要越过我的底线,我便留你不得。”
宋乐珩说得坦诚直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宋流景与她相视着,雪色的影就那么清楚地拓在那双有情又无情的眼中。他怅然若失地笑笑,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沧桑的死感:“我不明白……不明白阿姐的世界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从你三年前去了洛城,这一切就变了!可是从前……从前你还在府上时,你也只有我,只有娘亲的。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那么多,多到……你都看不见我了!你总是把我冷落在一边……你根本想不起我!”
宋流景捂住眼睛,水泽从他的掌心底下簌簌流出,凝于下颚,似一粒粒的珍珠,不停往地上砸。宋乐珩听着他的控诉,也禁不得有短暂的心软。
“你说……他是你的军师,他只是军师吗?那你对我说的话呢?你昨日明明说……明明说好会来找我的,我等了好久,夜里我都不敢睡,怕你来的时候,见我睡着,你就走了。我坐了一宿,你都没有来,我又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你还是没有来……”
宋乐珩:“……”
宋乐珩的心软程度又往上攀升一大截,叹了口气,道:“是我失约了。”
“你说得这么轻巧,失约……”宋流景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你把我留在那样的黑暗里!我讨厌黑夜!我也讨厌一个人!这
些,你都不知道!所以我恨!恨不得你身边的人通通消失!”
宋乐珩的脸立刻又冷下来,皱眉道:“你看不顺眼谁,就想杀谁?那若有一日我也不顺你的心意,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宋流景僵住,似乎就连眼泪都停歇了那么一刻。随后,便是极其压抑地笑,笑得越来越沉闷疯魔。
“你是……你是这么想我的……你是这么想我的……”他重复了好几遍,心里积攒着千言万语。他想告诉宋乐珩,这三年他是如何煎熬的;他也想告诉宋乐珩,他为了去找她,是怎么一步步剜心噬骨想要离开平南王府的。
凭什么。
凭什么世人都能轻易得到的,他却要处心积虑受尽折磨还不可得。
这人间事凭什么就那么不公平?
所有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宋流景的心头,压得他好像真的要发疯了。
沈凤仙表情复杂地看着笑个没完的宋流景,走到宋乐珩身旁道:“他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宋乐珩:“……”
宋乐珩一言难尽地瞅沈凤仙。沈凤仙则是继续观察宋流景道:“要控制。你应该晓得,他能控蛊吧。”
宋乐珩还没答话,宋流景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问:“怎么控制?你们想要杀了我吗?来,杀了我。”
沈凤仙不搭理他,还是对宋乐珩道:“他已经种成了心蛊,算是真正的怪物了,失控是早晚的事。你要是不想他将来滥杀无辜,我建议给他扎七枚窜心钉。”
又是心蛊,又是窜心钉。这些奇奇怪怪的术语搞得宋乐珩头疼,她焦头烂额地按了按眉心,问:“什么是心蛊,什么是窜心钉?”
“心蛊便是以自己的心血来供养一只蛊王。书中有记载,以心为冢,脉绝三焦,是为心蛊。如此一来,人就成了蛊王的宿主。”温季礼简单解释着,遂又五味杂陈地看向宋流景:“原来,他是以这种方式控蛊。”
“嗯。”沈凤仙道:“那种法子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所以他的想法也不能以正常人看待。给他扎七枚窜心钉,心蛊就会缺失供给,从而沉眠,如此一来,他就失去召唤蛊虫的能力了。”
宋流景脸色微变。
宋乐珩思考片刻,道:“那扎吧。扎完了还能取出来吗?”
沈凤仙点头:“能取。”
说着,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绢布,递向宋乐珩。
宋乐珩不解道:“干什么?还要堵住他的嘴?”
“不是。是让你写个责任书。”
宋乐珩:“?”
沈凤仙:“你就写,扎窜心钉过程中,如患者出现残废,死亡,或有活死人症状,皆为自愿,与沈凤仙和医家无关。”
宋乐珩:“……”
宋乐珩刚要开口,宋流景那边才消停下来的疯笑又开始回荡在木屋里。
“残废算什么,你们直接杀了我吧,能一劳永逸。我也没有那么想活。”
琥珀色的眼睛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是绝望,是痛苦,是不舍和支离破碎。
宋乐珩这下也有些恼,对沈凤仙道:“他就十六岁,真治成残废或活死人,那不是生不如死吗?你换个法子。”
“没得换。他要是残废或者成活死人了,可以给我当标本,我刚好研究下心蛊。”
宋乐珩:“……”
温季礼:“……”
这是一个大夫可以说出来的话吗?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见沈凤仙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针包,一只手将针包抖开,竟足有一尺多的长度。那里面的针从细到粗,从小指那么长到半只手臂那么长,统统齐备。
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脸上不由得闪过讶异,瞅着沈凤仙抚摸过一排针,最后落在了末尾那几根巨粗、巨长的针上面——
一看就能扎死人的那种。
沈凤仙拿出针就要上,宋乐珩忙握住她,道:“你这个治疗方案,再商量商量,要实在不行,我先让他回苍梧……”
话未尽,宋乐珩就觉手被一个力道抓住,旋即那力道逮着她往前一送,骤然就有液体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温热又黏腻。鼻息之下,瞬时充斥着血腥味。宋乐珩脑子一空,愣怔须臾,才僵硬地转过头去,望见被泪浸润的琥珀瞳孔。
“我是为了谁活在这个世上,阿姐当真一点都不明白吗?你不明白……你不信我……那就……那就杀了我!”
宋流景强行拉着宋乐珩的手,再一次在心口处深扎进去。沈凤仙早已松手退到一旁,一副事不关己只是看戏的模样。温季礼的神情则是复杂到难以言喻。宋乐珩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雪白的衣衫迅速被染红,又惊又怒,诸般情绪都一股脑冲了上来。就算平日里再怎么沉稳,她这会儿也是压不住话头地骂:“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她挣扎着抽出手,宋流景失去支撑,站也站不住,趔趄着就要倒下去。宋乐珩忙一手扶住他,一手拉着桌子,还是被带得坐到了地上。她搂着怀里吐血的人,朝沈凤仙急道:“救人!快救人!”
沈凤仙不慌不忙:“那还扎窜心钉吗?”
“先把他的伤给治了!”
“阿姐……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受了窜心钉,你以后,都不会再质疑我了……”宋流景一说话,血沫子就溅在宋乐珩的衣服上。宋乐珩急得两只眼睛都发红,手不停替他擦拭着嘴角溢出来的血,道:“你先别说话。”
“我……我愿意受窜心钉的。”他把宋乐珩的掌心紧贴在脸颊上,面上又是殷红的血,又是透明的泪痕:“我……我不想离开阿姐,只要……只要阿姐愿意信我,我、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宋流景歇了一口气,又睨向沈凤仙:“你……动手啊……七枚窜心钉,我受得住。”
沈凤仙走到宋流景面前,再次提醒:“你若死了、残了……”
“我生死……皆不怨。”
“好。”
得了这句保证,沈凤仙丝毫不犹豫,出手之利索,扎针之迅猛,以至于屋子里其余三人都没看清她到底是怎么施的针,针包后面的六根眨眼就空了……
宋流景瞬间由于极度的痛苦整张脸都涨得绯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只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鲜血不停从他指缝中蔓延出来。他手上在滴血,心口的血也涌得更加厉害,好似止也止不住,很快就把一袭白衣浸成了刺目的红,整个人都像在血泊里迅速凋零的花簇。
宋乐珩慌了神,生怕宋流景折在这七根针下,情急道:“不扎了……不扎了!小舅娘,小舅娘你快看看,他是不是受不住这七枚窜心钉,你把这东西取出来!”
沈凤仙蹲下身来查看情况,慢悠悠道:“取不了。”
“怎么就取不了?!你刚还说能取的!”
沈凤仙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瓶子,递给宋乐珩:“这是磁砂,配窜心钉的,就一瓶,没有多的。取不取,你自己决定。他刚刚受了针,已经是极限。取针会比扎针更痛。多半……”她瞅瞅颤抖不已的宋流景,道:“多半就活不成了。”
宋乐珩:“……”
宋乐珩眼前发黑,一度说不出话来。她不接那小瓷瓶,宋流景便颤巍巍地伸手拿过,把瓶子塞进宋乐珩的手里,握紧了她的五指。
“这样,我算不算……把性命交给阿姐了?阿姐是不是……不会再质疑我了?你方才那样说……我、我好难过……其实,你想要我是什么样,我都可以的。求你了,不要……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知道……知道错了……真的……”
泪混着血,溅落在那小瓶子上。
宋乐珩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只觉喉咙哽到发痛,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她想到自己还有药,匆匆取出了系统里的十全大补丸,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把药喂进了宋流景的嘴里。
“你先把这药吃了,这对各种伤病都有奇效,听话,快吃下去。”
宋流景点点头,乖乖咽了药。
就在这时,宋乐珩冷不丁听到系统提示。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0000人。恭喜玩家开启感同身受体验小功能,并奖励免费体验一次。
【功能说明:单次体验价50月老花。限时八折。体验可指定对象,效果持续一炷香】
【免费体验即将开始,系统将随机抽取与玩家接吻过的对象。三。二。一。】
一刹,心脏处激烈的钝痛感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宋乐珩疼得皱眉揪紧了胸口衣衫。她呆滞半刻,这才想起什么,扭过头看见温季礼那张早已血色尽褪的脸。
叮。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天选
场主”,达成成就“让他吃尽爱情的苦”。奖励一键擦除笔一支】
道具说明:用笔在他手心写字,能擦除一日之内关于爱情的痛苦记忆。警告:需谨慎使用,否则将对智商产生不可逆影响。
宋乐珩:“……”
完了,她家军师肯定是觉得,她把原本要给他的药,让给宋流景了。
这一下,又得解释半天。
宋乐珩心想她现在就需要这个笔!
然而……
下一刻。
叮。
【由于直播间评论区争吵过于激烈,榜三粉丝‘温季礼在我上面’选择对玩家使用vvvip高级特权:回收系统奖励。系统撤回一支一键擦除笔】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气晕。
就说直播间的青天大老爷们还是吃得太饱了……
第63章 如影随形
宋乐珩坐在地上僵硬地望着温季礼。明晃晃的烛火里,温季礼好看的眉眼都被映得格外明晰,他分明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唇色尤显浅淡。但宋乐珩就是知晓,在他这样的风平浪静下,藏着怎样强烈的心如刀绞。
她张了张嘴,怀里还搂着浑身是血的宋流景,道:“那颗药……”
温季礼压下眼眸打断了她的话:“有主公的药,想来宋小公子的外伤,应当不会碍事。”
宋乐珩的面色骤然更难看了些,想要解释,温季礼也没给她这个机会,立刻就接了下一句:“既然宋小公子和沈夫人都没事,眼下时候不早,我先回城中,向裴先生报平安。”
说完,他转身就出了木屋,步伐出奇的快。宋乐珩当即就要去追,却被宋流景紧紧抓着手腕。宋流景的脸色惨白如纸,眼尾却是红得惊心,衬着那嘴角未干的血,看上去像是碎裂的上等白瓷。他哽咽道:“阿姐……你还是……还是要丢下我吗?只这一次……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满眼皆是乞求,生怕眼中人消失。
宋乐珩的脑子就像被刀劈成了两半,互相角逐着。她看看门外已经没有人影的夜色,隔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好。我不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她扶着宋流景起身,将人先带到桌边坐下,末了,她又准备叫枭使上山接沈凤仙。沈凤仙拒绝了,声称除了遇到宋流景这样的怪物,她都有能力自保。宋乐珩也没多说,把人送到屋外,给了沈凤仙一个信号烟火,用以紧急情况下联系。沈凤仙把东西收好,面无表情地嘱咐道:“他的心蛊虽然已经被制住,但这种人一颗心能藏几百个心眼子……”
房间里,传出宋流景重重的咳嗽声。
沈凤仙全当听不见:“我不确定他还有没有其他的控蛊手法。他长那样子,流几滴泪,吐两口血,是个人都容易被他骗,你自己清醒点。”
宋乐珩:“……”
咳嗽声更重。
“还有,毒蛊不分家,他懂蛊,必会毒,这种小毒物,用不着太怜惜。”
宋流景扶着墙就出来了,恨得想把下嘴唇都咬破,盯着沈凤仙道:“小舅娘何必如此挑拨离间我和阿姐!”
沈凤仙根本不接话茬,只用一种看试验对象的眼光看了看宋流景,道:“这么好的标本,可惜了。”
随后,人就出了篱笆院子去。
宋流景约莫是被气到,捂着嘴呛咳不已,指着沈凤仙远去的身影道:“她这人……”心里想骂人,又碍于是在宋乐珩的眼皮子底下,话锋生硬的一转,变成了不轻不重的抱怨:“太过分了。”
宋乐珩也没有吱声儿,直愣愣地看着那空旷的下山路,也不知温季礼现在到哪里了,气性有没有消一些。等明日一早,她再下山与他好好解释。
宋乐珩这么想着,收了视线便往屋里走。宋流景捂着心口伤处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回桌边坐下,迟疑片刻,才落座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宋乐珩打量他少顷,问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宋流景道:“阿姐这药……好神奇。”
宋乐珩微微颔首:“既然不疼了,那你我说会儿话。”
“好。”
宋流景坐得端端正正,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训的小孩。宋乐珩瞅着他那满身的血污,袖口里还放着装瓷砂的小瓶子,一触及那冷意,便禁不住百感交集。她阖了阖眸,问:“你今日对小舅娘,可曾真动了杀心?说实话。”
“没有。”宋流景抬起眼来,视线尽头不见天地,唯见一人:“我是气不过,气不过阿姐因为温季礼冷落我,气不过阿姐求沈凤仙救温季礼。可我没想过杀沈凤仙,我只是……只是想吓吓她。我知道的,若我杀了她,阿姐会和我两不相见,我不要那样的结果,我想和阿姐……”
话说到激动处,又好像猛地被理智拉回。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的。
只能埋在心底,深深藏起来。
宋乐珩略过这个问题,继续道:“你控蛊的手段,除心蛊之外,可还有其他?”
宋流景摇头:“没有了。但沈凤仙没有说错,我的确对蛊毒都有涉猎,但对毒尚不算精通。”
“那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吗?”
“没有。”宋流景答完,默了默,再次看着宋乐珩,笃定的重复了一遍:“没有。”
宋乐珩从那目光里没有辨出虚假来,暗自也松了一口气。宋流景的心性太过偏激,许多事还需要慢慢引导。念及此,宋乐珩道:“你说的,我相信。但信任这一事,建立起来不易,摧毁却如风吹沙,散了就很难重聚。阿姐今晚已明说底线,你今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再犯和今天一样的错误。”
“我记住了,阿姐。”
听宋流景应了,宋乐珩也不打算再继续深究。她起身要绕过宋流景,却被他一把拉住,眼中俱是患得患失。
“阿姐还是要走吗?”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去铺床,睡觉。时候不早了,明日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宋流景知晓她会去处理什么,瞳中暗了一刹,继而又笑起来,跟着起身:“我去铺,阿姐坐着便是。今晚阿姐睡床,我打地铺。”
“好。”
山道冷寂。
寥寥的马蹄声回荡在浓稠的夜里,两旁的枝桠如同鬼魅的手,张牙舞爪、干瘪扭曲地伸向天空。被遮得零落的穹顶上,几只雀鹰正在盘旋。昏黄的火把光拓落在地,叠满银色的月华。
温季礼缓慢走在前头,萧晋和萧溯之牵着马,拿着火把跟在后头。两个人都不敢出声,就这么静静跟着温季礼在半夜的山路上走了两柱香。直到前面的路面出现一个水坑,萧溯之才快步上前,低声道:“公子,这水坑难避,您上马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山风太大,我们还是尽早回城吧。”
“是啊公子。”萧晋也跟上来道:“给您施针的那位不是叮嘱过,您不能着凉吗?”
两人还在劝,就见温季礼恍神地踩过了水坑去。
这一下,萧晋和萧溯之都不由得面露惊诧。毕竟,整个萧家的人都知道,温季礼素来爱干净,几乎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别说是水坑,遇上下雨天,他脚都不沾湿地,只会坐马车出行,甚至是不出行。可此时此刻,他们家公子却是视若无睹地踩过了一个大水坑,打湿了鞋和衣袂。
两人互相看看,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萧晋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身后远处的山道上传来几声狗吠,吓得盘旋的雀鹰眨眼散开。紧接着,又是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大抵是这车的质量不大好,那动静又大又刺耳。
萧晋回首望着黑漆漆的远处,疑惑道:“这什么声音?不会是狗在拉车吧?”
萧溯之还没有回答,就看自家公子一直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丝血气。温季礼低下头,理了理自己沾了
泥水的衣袂,拿出一张手巾来,将泥水擦了又擦,直到那块布料显得不算脏污,他才又直起身,吩咐道:“你二人往回走一些,将山道照亮,莫让来人遇险。”
萧晋和萧溯之依言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一只土狗飞跑着转过山道。火把的光亮之下,能见土狗身上套着麻绳,前面一根竹竿钓着肉,引得土狗不断撒丫子飞奔。而麻绳的后端拖着一辆板车,沈凤仙就在板车上,四平八稳地拿着竹竿。
温季礼见来的人是她,脸上那一丝血色顿时又消散得干干净净,甚至比前一刻还要黯淡几分。
沈凤仙路过几人跟前,手里的竹竿往后一缩,竹竿上钓着的肉被土狗咬住。土狗停下来吃肉,沈凤仙就坐在板车上,瞅着温季礼道:“才走到这?你在等她来追你?”
温季礼抿着唇,眼眸垂得很低:“没有。只是见月色风雅,一时兴起,想要步行。”
“哦,她不会来了。”沈凤仙直接了当道:“她今晚应该会和宋流景在山上住。”
温季礼放在身侧的手指一蜷,轻轻揪了一下衣衫。沈凤仙注意到他的举动,又说:“寒冬腊月的,你要是真被冻出个残疾,就可以躺床上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了。”
温季礼:“……”
萧晋见沈凤仙说话难听,张嘴就要开骂,冷不丁被萧溯之从后面捂住,只能支支吾吾。
温季礼仍是彬彬有礼的对沈凤仙道:“山路崎岖,沈夫人驾车请小心。”
沈凤仙心知这人看着温雅,实际上是个气性大脾气又固执的,索性扯动竹竿就要继续赶狗。
萧溯之见状,急忙道:“沈夫人,我家公子吹了半夜冷风,您给公子开个药方吧,以免公子又像上回一样。”
沈凤仙不假思索:“药方简单。你叫你家公子去喊宋流景一声小舅子,等宋流景气吐血,你家公子的心结自然就解了。”
话音一落,沈凤仙也不管三人的表情有多复杂,坐在板车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萧晋和萧溯之这才知道,自家公子多半是又喝了不少醋。想到自家公子情窦初开就逢此大劫,两个光棍儿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劝。
等三个人走回了平南王府,已经是下半夜。温季礼独自回了房,萧晋和萧溯之生怕他夜里出什么状况,谁都不敢离去,双双守在院子里。
与此同时。
山上的小木屋中也早已熄灭了烛火,只留一地月色倾泻。
宋乐珩在床上睡得正沉,屋中打地铺的宋流景却是久未成眠。他的视线黏在宋乐珩的背上,一个念头在反反复复被掐灭又滋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动作轻缓地起了身,赤着脚犹如鬼魅一般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挨着宋乐珩坐下,眸色与幽暗的夜几乎融为一体,可于眸光深处,却燃着一簇不为人知的火。
渴求的火,欲念的火,都熊熊焚灼着那一抹倒影。
他克制着心底凶厉叫嚣的兽,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狠狠拉紧困兽的铁锁。他轻声喊道:“阿姐。”
没有人应他。
只有轻慢的呼吸,充斥在他的耳边。
“阿姐。”他又喊了一次,问:“你睡着了吗?”
依旧只闻他一人的话音。
宋流景放下心来,伸出手,如获至宝一般轻轻撩开宋乐珩垂在脸颊上的发,语气是疯魔的执迷。
“阿姐,对不起,我骗你了。我其实还有好多……好多的秘密没有告诉你。我很害怕,我怕我说了,你就不会再要我了……可你不能……不可以丢下我的。”
他把她的发整理好,极其缓慢的,俯身下去。
“我会成为阿姐期盼的样子,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阿姐,但我只有一个念想。就这一个……阿姐……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他闭着眼,薄唇几乎快要贴住宋乐珩的脸颊。冷月落下的光影被他的身形遮住,可就在咫尺的距离,他停下了,只任由她的气息占据自己所有的嗅觉。
宋流景重新睁开眼,幽深的眼底显出一丝莫名的诡谲。他咬破食指,将指尖上的血滴落在宋乐珩的唇上,由着那红色浸染了唇线。宋乐珩似微有察觉,在睡梦里也轻拧了眉头,却终究没有醒过来。
宋流景静静等着那滴血被宋乐珩不知不觉地咽下去,方眷恋地拭去柔软唇间残留的颜色。他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呢喃:“从此后,阿姐的一生,都无法甩掉我了……”
第64章 自我攻略
天色将将破晓,才吃完早饭的张卓曦和马怀恩正一起在王府里走动消食。两人刚迈进南苑,就看到萧晋和萧溯之垮着脸守在温季礼的房门口。张卓曦顿时闻到熟悉的八卦气味,屁颠颠地蹦跶过去,一只手揽住一个,挤在两人的中间,左右看看,好奇问道:“你们这副表情干什么?温军师又被主公气晕过去了?”
马怀恩也剔着牙跟过来,说笑道:“肯定不是啊,说不定主公又在温军师的房里过夜。”
“放你的屁!”萧晋一把推开张卓曦,咬着牙骂:“你们家主公,本事大得很!留她过夜的地方多了去了!她是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是吧!才拿下个邕州就了不得了,等她占了岭南,那不得搞个后宫出来?!”
马怀恩皱眉道:“啧,小萧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就贱!也亏得听到你这话的是我和张卓曦,要换了老吴,今天你俩又得上房拆瓦。”
“怎么!”萧晋吼:“老子怕他不成?!”
萧溯之没好气道:“你吼什么吼!吵着公子!”
被人一提醒,萧晋这才憋住了满肚子的火。
张卓曦还是笑嘻嘻地打圆场:“消消气,消消气。我家主公不就是你们主公吗?温军师都认了,你们凭啥不认。先说说,咱们主公这又是干什么了?不能是背着温军师出去寻花问柳还被抓了个正着吧?”
“寻个屁!”萧晋压低了嗓音又骂:“她有钱寻花问柳吗?欠我们公子不知道都欠多少钱了!还不就是她那个鬼迷日眼的弟弟!”
“嘶,那小子啊。”说起这个,张卓曦立刻改变护主的立场,跟着吐槽道:“是挺惹人讨厌的。之前柒叔就骂那小子心术不正,说他惯会在主公面前演戏,对着别人就是一副恶鬼嘴脸!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公的弟弟,都不用你说,我早就一剑劈死他了。”
马怀恩拆台道:“就你,你还一剑劈死他?不想想那小子一个人就屠了平南王府。我真是一想到那画面,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马怀恩甩着脑袋抱手搓臂膀。
萧晋听两人都这么说,哼着声儿放下了敌意,恼道:“那死小子昨天晚上把你们主公留在山上过夜了。我家公子是多金贵的人,被气得从山上走回了府里!本来以为你们主公会追过来哄哄公子的,结果,她倒好,每次都只会马后炮!”
“哎这也不能怪主公,全怪那死小子,他就是喜欢迷惑主公!”张卓曦跟着骂完,又不解道:“不过话说回来,温军师怎么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按关系算,他是宋流景的小舅子吧。”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觉得那死小子对你们主公……”
屋子外的话音戛然止在这半句上,后面约莫是几人更小声的交谈,正坐在桌边捣药的温季礼便听不到了。
那桌面上,摆放着几味药材,几本医书。药盅里的药材已经被碾了半夜,成了很细腻的药粉,可温季礼手上那只药杵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听不见别人的议论,耳畔便回响着宋乐珩那一句又一句的话音。
——你喜欢阿景吗?我希望你喜欢他。
——你说得不对。什么叫我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待你和阿景是不一样的,我就不会对他这样做。
又想起沈凤仙的话。
——你叫
你家公子去喊宋流景一声小舅子。
甚至,是方才屋外张卓曦的话。
——话说回来,温军师怎么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按关系算,他是宋流景的小舅子吧。
是他执迷了。
自诩能逐鹿山河的人,却在感情事上青涩稚嫩得如同稚子心性。是因从前没有这样一个能撩动他心绪的人,也因初涉情关,一叶障目了。
分明在众人看来,他和宋流景从来都不在对等的天平上。
温季礼终于停下重复了半夜的动作,将药杵放下,沉默了一瞬,而后便拿过一旁椅子上搭着的狐裘,披上身走向门口。
外头的几个人还在小声叨叨,马怀恩刚说:“你们都看出来了?我老马火眼晶晶绝对不会看错!自打那死小子第一次上凌风崖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不该啊,他和主公不是……”
房门打开,四个前一刻还紧凑在一起的脑袋豁然散开。诚然,萧溯之完全是被动凑的,他从头到尾没说过半个字,但三个人嚼舌根就是要凑他面前去。眼见温季礼脸色不大好看地站在门口,四个人都有点做贼心虚。
而萧溯之不仅做贼心虚还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恨不得把其余三人大卸八块。
温季礼面色板正地扫视过四人,道:“如今宋氏自立,首要之事是立徳,立心,立律。你们皆为近臣,更要自律。自今日始,众人不得乱议主公与宋小公子的关系,宋小公子乃主公血脉至亲,再有胡言者,处军棍三百!”
“是。”四人齐声应下。
“另外。”温季礼话音稍顿。
四个人正想着是不是也不准议论他和宋乐珩的关系,结果,温季礼的语气又柔和下来,说:“昨晚主公夜宿山间,条件简陋,想必无早膳可用。张卓曦,你去准备主公和宋小公子的早膳,尽快送到山上去。”
张卓曦和其余三人:“……”
四个人都怔了一怔,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望着温季礼,四双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张卓曦是个没法藏话的,下意识就张嘴道:“大度啊……这就是所谓的正宫风范吗?”
温季礼:“……”
萧晋:“……”
萧溯之:“……”
萧晋咬着牙就要拔刀,马怀恩一把捂住张卓曦的嘴,赔笑道:“温军师莫怪,他是今早吃多了,人给撑傻了,我这就带他去给主公送饭……”
马怀恩拉着张卓曦要走,恰逢此时,吴柒从回廊上快步走近,一张脸黑得像是刚去掏了煤山,一看就知道出了事。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温季礼旁边,温季礼端详着他,严肃道:“出什么事了?”
吴柒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答道:“我去找那小兔崽子……咳,不是,找主公,她人不在,只能来找你。昨天被请来的那些商贾,煽动城里共计一百二十九家商铺,全部关了铺子,要出走广信去投奔李氏。我已经让两边的城门暂时关闭了,但这些人太多,每一户都拖家带口的,有老有少,全都在城门底下闹事。”
温季礼思量片刻:“关城门会落人口实。此事发酵,百姓也会陷入恐慌。”
“那怎么办?这些人要真走了,邕州就完了。没有人卖粮卖布,老百姓迟早也会走,到时候剩座空城,那还有什么用。”
几人听着吴柒的话,先前的玩笑意味全都消散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温季礼道:“还没有这般严重。此事的重心,并不在于这些人。”
他招手让萧溯之上前,低声叮嘱了几句,随后就见萧溯之拿出一个绣着狼头纹样的锦囊,递给了温季礼。温季礼将东西收到袖口里,萧溯之便转头拉走萧晋。
萧晋奇道:“哎那不是……”
萧溯之骂一声闭嘴,拽着人快步离开了。
温季礼又嘱咐张卓曦和马怀恩:“你二人上山时,不必急于将此事告知主公。她昨夜约莫没休息好,让她先回来歇着吧。商户之事,我与吴使君去处理。”
说罢,温季礼走下两梯石阶,率先往苑外走去。吴柒见状急忙跟上。
马怀恩和张卓曦站在原地,瞅着温季礼身披狐裘的背影,张卓曦忍不住感叹道:“老马,你真不觉得这就是正宫之风?看看,稳重大气,有手段还有能力!”
马怀恩点头:“关键他还超爱的,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让主公吃饭睡觉……”
两人相继啧啧两声,聊着天走向了伙房。
宋乐珩醒来之时,就发现宋流景正坐在自己的身旁。
彼时,清晨熹微的阳光从窗上落了一缕,正巧镀在宋流景的侧脸上。那溶金的颜色笼罩着冷冽的白,仿佛朝霞之中的皑皑雪山,瑰丽到极致,让人一度挪不开眼去。
宋流景也不催促,由着宋乐珩看,等她看了好半晌,他才偏了偏头,一只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撑着下巴道:“阿姐,好看吗?”
宋乐珩匆忙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尴尬得整个人都有点无所适从。
这着实不怪她,大清早云里雾里的时候有个长相绝佳的人逆光坐在自己边上,是人都得迷糊。更何况,宋流景还是个白毛天菜……
宋乐珩稳了一下心绪,一边坐起身来,假装从容地穿鞋,一边就道:“你长得像娘亲,自然好看。你怎么醒得那么早?身上的伤,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宋流景仍旧望着她笑:“没有了。我向来睡得少,见阿姐睡得香,不忍心吵醒,就一直等着阿姐。”
宋乐珩点点头。穿好了鞋子,理好衣裳,她又走到桌边,拿起宋流景的蒙眼布巾,折返回来道:“今天日头好,你这眼不能见强光,先遮上。稍后我们下了山,你回府吃过早膳便歇着。近来我事情颇多,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嗯。”
宋流景乖巧应了声,又转过背去,让宋乐珩帮自己系蒙眼巾。
宋乐珩也没拒绝,动作轻柔的用布巾罩住宋流景的双眼,在他脑后系上结。因为两人的距离近,昨夜怀中的气息仿佛是卷土重来的飓风,又将宋流景吞没。他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想将人再次拥揽入怀的妄念。那放在腿上的双手捏皱衣衫,及至宋乐珩稍微退开,才略显失落地松开。
“好了,我们下山吧。”宋乐珩说着便要往门口去。
宋流景突然站起拉住她:“阿姐,我……我有些饿。底下的大宅里还圈养着几只鸡,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哎哟!有人说饿了!那不就巧了!早膳我们都送来了!主公,我们能进吗?”
宋流景脸色一冷。
宋乐珩听出来人是张卓曦,上前开了门。张卓曦和马怀恩两只手都拎着三层的食盒,一前一后地站在屋子外。宋乐珩让两人进了屋,这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张卓曦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答道:“正宫那位让我们送过来的。”
宋乐珩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好好说话,哪来什么正宫那位?”
“温军师啊。”
宋乐珩还要再踢,张卓曦立刻嬉笑着闪去了一边。
等马怀恩一个人摆好了一桌子的早点,宋乐珩打眼一看,竟有清粥,糕点,面点,还有几样现炒的小菜。她禁不住讶异的在桌边坐下,道:“怎么弄得这么丰盛?”说完,又自觉有些愧疚,摸了摸鼻尖儿,小声问马怀恩:“温军师用过早膳了吗?他……他胃口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马怀恩思忖道:“我也不是温军师跟前的人,怎么知道他胃口好不好嘛……反正,温军师说了,一定要让主公和宋小公子吃好,所以我们就多带了些。”
宋流景皮笑肉不笑的在桌边坐下。
宋乐珩有些拿捏不准,又试探道:“这么说,他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不好说。”张卓曦道:“萧晋和萧溯之
说了,昨夜温军师是走回王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到王府都是下半夜的事了。主公,这算不算生气?”
宋乐珩:“……”
宋乐珩骤然觉得心口一抽。
马怀恩和张卓曦只感到宋流景那冷飕飕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都生怕触了他的霉头,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马怀恩给宋乐珩舀了一碗粥递过去,笑道:“主公,先吃饭,先吃饭。”
宋乐珩这会儿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一想到温季礼生着气还惦记她饿不饿,她就坐立难安,只想着快点下山。她走神地刨着饭,宋流景一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针扎似的。
分明昨晚温季礼脸都气白了,他本以为温季礼少说也会和他姐冷战数日,却不想……
一山还有一山高。
姜还是老的辣……
想到这里,他心中就长出尖锐的倒刺来,如果不刺进别人的心脏,就会扎进他的血肉里。让他疼得疯魔。宋流景蜷了蜷五指,刚闭上眼睛想按捺住不受控的情绪,就听宋乐珩招呼道:“阿景,快些吃,别耽搁。”
宋流景微微颔首,味同嚼蜡地吃着糕点。
宋乐珩刨完了大半碗饭,又问马怀恩:“今日城里安生吗?昨天那些个商户,有没有什么异常?”
马怀恩不说话,眼神心虚的到处乱瞟。
宋乐珩何其了解手底下这些人,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是出了岔子。她脸色一变,放下碗筷,盯着马怀恩道:“怎么了?是有人闹事?”
马怀恩也不敢继续隐瞒,只好老老实实地作答:“就是那个周兴平,挑拨邕州百来个商户出走广信,要去投奔李氏。老吴没办法,只能关了两边城门,那些人就在城门底下闹。温军师说他和老吴去解决这事儿,您昨晚没休息好,让您吃了饭回府去睡觉。”
“你不早说!”宋乐珩一拍桌子站起来:“城里出这种事,我吃什么饭睡什么觉!”
马怀恩怂头怂脑道:“这……这不是温军师让我们别急着说的嘛……”
“他是出谋划策的军师,不是冲锋陷阵的兵!我能让他冲去前面?他今儿要真是少根头发,我把你俩的嘴给撕烂,看你俩还藏不藏话!”
宋乐珩无差别地骂完马怀恩和张卓曦,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了屋外激烈起伏的鹰鸣声。宋乐珩第一反应就是雀鹰在叫。她转头冲出木屋,借着山腰地势,定睛瞧见山脚下邕州城的上空,竟有成群的雀鹰在盘旋鸣叫,听上去极尽凄厉。
宋乐珩脸色一白,顿时想到温季礼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仿佛是为了验证她心里预感的噩耗,紧接着,山道上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吴柒浑身是血。他都等不到马蹄停下,一到篱笆外,人就从马背上径直跳了下来。
他手里提着沾红的软剑,每走一步,院子里都会拓下若隐若现的血脚印。宋乐珩的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嘴唇也在抖。她一句说辞都还没问出口,吴柒就红着眼睛,哑声道:“我……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
第65章 心乱如麻
“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他……他出事了。”吴柒深埋着头,一双眼睛不知是着急还是内疚,攀满了血丝。
宋乐珩本来就没休息好,气血瞬间冲上头,冲得她眼前一黑。她微微踉跄了半步。宋流景手疾眼快地搀住她,握紧她的手。她静默须臾,待视野恢复清明,才拂开宋流景站好,强压着指尖的颤栗,容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可她手底下这三人都从没见过有任何一刻,宋乐珩的脸色有这般的灰白,简直肃杀得吓人。
“是怎么出事的?”宋乐珩哑着声问。
“周兴平带着城里的商贾闹事,说以后准备去广信落脚。温季礼带我去和周兴平等人谈判,就在城里的金铭轩。”
“金铭轩……是周兴平开的酒楼?他提出去那里谈的?”
“是。”吴柒点头:“今早城门口闹得沸沸扬扬的,温季礼去了,就跟周兴平等人说,邕州安稳下来后,主公会让利于各家,周兴平听了态度有所和缓,就提出让各家家主和温季礼去金铭轩详谈。我当时为了防止周兴平他们有后手,扣留了他们一部分家眷。但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敢出手暗算……金铭轩里埋伏着这些豪门大户豢养的打手,还有些功夫不差的杀手。我被缠住一时没能脱身,温季礼就……就被他们的打手带走了。周兴平和大部分的商贾,都趁那一阵儿哄乱出了城。”
宋乐珩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冷声问道:“既是带走,那就是有所求。他们是想用温军师的命,换我归还昨日的钱粮,以及他们的家眷,是不是?”
“是。周兴平的人说了,三日内,众人的家眷和钱粮都让送去广信,否则,他就把温军师的尸体送回邕州。”
宋乐珩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莫说眼下大部分的粮食她都分去了白马堡和七星堡,钱她也要留着招兵买马,就算是能还,她也绝不可能任由旁人这样威胁。否则一旦传出去,她很快就能被邕州这些包藏祸心的商贾给整死。想到这,宋乐珩心中很快便有了决定。
“黑甲兵知道温军师出事了吗?有什么动静?”
吴柒摇头道:“黑甲那边不归我调动,平常除了那两个姓萧的,都见不着人影,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动向。倒是我和温季礼出发前,他让萧溯之和萧晋去办事了,具体办什么,我也不知道。”
张卓曦谨慎瞧着宋乐珩快要掉出冰渣子的侧脸,硬着头皮问:“主公,要把这些人的家眷先送去广信换人吗?”
宋乐珩抬起眼皮,望着远处盘旋的雀鹰,眸色是少见的狠戾幽深:“今日被扣留下的各家亲眷,一律软禁在各家府邸,派专人看守,不得外出。违者杀!此事,马怀恩负责。”
马怀恩当即应下:“是。”
“柒叔,你和江渝从后勤里挑二十人。最好挑先前我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女子,星夜兼程赶往广信。这些商贾出城后多半会分散走,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人,不会走太快,过几日才会陆续抵达广信。你们先去广信城,注意打探李氏和这些人的消息,莫要被人发现。”
“是。”
“张卓曦,你去清点余下枭使,随我出城,沿途搜寻温军师的踪迹。我今日就要看看,这周兴平他是长了几个狗脑袋!”
“是!”
邕州的冬季,湿冷又少阳,一团乌云终日笼罩在穹顶上。宋乐珩带着枭使们策马出城,临到城外十来里处,新的车辙印便分向了好几个方向。宋乐珩下令众人分开追,自己带着张卓曦等数十人往翻山的小路寻找。
这一找,便是从日找到夜。
偏生中午的时候,山间下了一场细雨,将路上的车辙印冲刷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宋乐珩不肯回转,依旧往广信的方向搜寻。到了夜里酉时末,一行人离邕州已有好几十里路。因着一天没吃饭,众人都是饥肠辘辘的,宋乐珩便停了下来,让众人先生火休息。张卓曦和蒋律去打野兔充饥,没隔多久,蒋律就先拎着一只剥了皮洗干净的兔子回转,交给了生火的几人,把兔子架起来烤。
宋乐珩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树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黄玉虎戒,心里发慌得紧。
日日都在跟前的人,突然失去了消息,她就好像心口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尤其想到昨夜温季礼临走时的模样,就好像有一把火在她的胸腔炙烤,烫到极致的时候,再猛地泼下来一桶冰水。
让她肺腑如煎熬。
宋乐珩这厢是愁云密布,几个围在火堆边的枭使就一边烤兔子,一边贼头贼脑地打量着她嚼舌根。
负责烤肉的何胖子把兔子从火苗上收回来,拔出腰间别的一把砍骨刀,在兔子肉上改花刀,改完了又把刀插回腰间,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小木瓶,将里面装的盐洒在兔子上。蒋律蹲在他身旁,鼻子里全是烤兔的香气,抹了一把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小声说:“都没见过吧。我反正是真没见过。我自打进了枭卫,就没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啧啧,这是真看中了。”
其余枭使都赞同点头。
何胖子偷偷瞄一眼宋乐珩,道:“我还以为主公早就断情绝爱了,这么看也没有。这周兴平肯定是完了,上一个敢动
她心头宝的还是赵顺那阉人。想想皇帝身边的红人,都能被主公干到岭南来装神弄鬼,这周兴平少说也得被扒皮抽筋。”
众人又是齐齐点头。点完头大伙儿的表情又都有些焦虑。
蒋律摸着下巴道:“温军师确实哪哪儿都好,对主公也是真心实意,不怪主公会喜欢。可万一这姓周的不干人事,真敢把温军师……”话音一顿,众人心知肚明地互相看看。
蒋律又小声问:“你们说,要真发生这种事,会不会给主公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啊?那温军师不就成了主公常说的那什么……她怎么说的来着?”
流着哈喇子的葛老八:“死去的白月光。”
蒋律认可地拍了下手。
然后,众人便都沉闷了。
这个世道,死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恐怕除了洛城里那些个上百年的世家大族,这乱世就没几个能好好活到老的。
可哪怕对生死都有了这样的觉悟,一旦死去的是亲近的人,还是无异于割肉剔骨之伤。他们将心比心,自然不舍得宋乐珩去承受这样的痛楚。念及此,众人都开始仔细回想今日还有没有错过的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张卓曦冷不丁从黑漆漆的林子里快步跑出来。等他一近火光能照见的地方,蒋律头一个就看见,张卓曦的手里拿着一块被血染红的破布。布是墨绿色的,上面绣着一圈金线云纹——
那是温季礼常穿的衣物。
蒋律认得。
蒋律飞快起身,拦住要跑向宋乐珩的张卓曦,抓着那衣袂,压低嗓音道:“在哪找到的?你先别告诉主公,她要是知道了,人都得疯!”
“你让开!这事儿敢瞒吗!你是想枭卫那套刑具招呼在你身上是不是!”
“你先听我说!”
两人拉扯着。其余枭使见状,也都跟着围上前去,七嘴八舌的,有人劝张卓曦,有人拉蒋律。宋乐珩瞄了瞄乱成一团的众人,皱着眉头起身走近,道:“你们干什么呢?”
围着张卓曦的枭使轰然散开,就剩蒋律还在和他抢衣袂。看宋乐珩已经快走到跟前,蒋律忙不迭身子一转,挡住了还没抢到手的布料。
宋乐珩道:“藏什么?拿出来。”
蒋律一个慌神,张卓曦顿时用力推开他,夺过布料递到宋乐珩的眼皮底下。
“主公,这是我在溪水里捞起来的,是从上流漂下来的。”
只这一句话,宋乐珩的脸色骤然就惨白得如同糊了一层纸。
张卓曦瞧着她的面色,于心不忍道:“刚才溪里全都是血水,人肯定是在不远的上游,就是……就是多半凶多吉少。”
宋乐珩转身就朝马匹走去,一边走,一边吼:“都上马!沿着溪水找!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人!”
“是!”
月色皎皎。
溪面上倒影着一轮弦月,银色的波光流动着,山风就在溪面上轻吟。
温季礼正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脸严肃地搓洗着衣袂上沾染的血。距他数步开外,萧溯之和萧晋带着几个黑甲兵,齐齐蹲着洗手洗匕首。溪里大片的血晕染开来,又顺流而下。
萧晋手上的动作不停,嘴里又在矮声抱怨:“死胖子就是麻烦,身上的血和油都多。你看我这匕首上,怎么感觉这些油始终洗不干净。你的匕首洗干净了没?让我瞧瞧。”
萧晋凑过去,又被萧溯之面无表情地推开。两人正来回闹着,就听温季礼喊道:“溯之。”
萧溯之立刻起身走过去,一看温季礼还皱着的眉头以及搓了半天都没搓干净的残缺衣袂,瞬间明了。
“公子的这块衣袂也要割掉吗?”
“嗯,割掉吧。”温季礼头疼地垂低眼皮。
萧溯之正要动手,众人忽而就听到林子里传来急促逼近的马蹄声。所有黑甲兵瞬间护到温季礼身周,温季礼则是不动声色地眺望着林中的动静。
不多时,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那马队的轮廓渐渐明晰。众人都还没看清领头的是个什么人物,就见那人身子一歪,猝不及防的从飞奔的马上跌落下去。
萧溯之和萧晋:“……”
别的黑甲兵:“……”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黑甲兵们立刻松懈下来,琢磨着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厉害对手。只有温季礼的眉头愈发紧皱,直到听见后面几人迅速跳下马惊呼道:“主公!”
温季礼猛地站起,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去扶地上的人影,随后他便往那人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一半,坠马的人总算是完好地站起来,远远看见他,一瘸一拐的就朝他奔过来。她的步调又急又重,每一步都好似敲击在他心上的重鼓。等到人近了,他还没看清她有没有受伤,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道拉过去,用了十分的力气抱进怀里。
宋乐珩两只手臂都在颤抖,身体也是火辣辣地疼,胸腔里一颗心跳动得尤为起伏,难以平静。她甚至都分不清,那咚咚的回响声,究竟是她的心,还是温季礼的心。哑然了许久,她一开口,竟是带着让自己都略感诧异的哽咽:“你这人……好歹是留句话啊……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事了……你要真出事,我把你拐到岭南来当军师,那我……我多愧疚啊。”
温季礼一动也不敢动。
他根本没有算到,宋乐珩会找到离邕州几十公里外的山林里来。毕竟,自打两人开始合作,他们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猜中彼此的想法和动机。更何况,他若是能被一众商贾轻易拿捏,还有什么脸面当她的军师?
可他知道,她的心,是乱了。
因为他。
换成是他,他大抵也会乱。
温季礼没经历过眼下这种境况,也不知该怎么哄宋乐珩,正思索着措辞,萧晋就不知死活地跑上前来,非常好奇地打量宋乐珩,道:“这才多大点场面啊,我们公子怎么可能出事?公子又不是骑个马还能摔下来的傻瓜。”
宋乐珩:“……”
温季礼:“……”
说完这一句,萧晋还继续用一种发自内心无法理解的表情道:“到底是怎么摔的啊?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人能从马上摔下来。我们那边的人五岁骑马都不会摔了。”
“萧晋,你是越发不知规矩了!”温季礼冷脸斥道:“以下犯上,自领军棍八十!”
萧晋一噎。
宋乐珩吸吸鼻子,松开了温季礼,道:“这萧都尉其实说得也在理,我的骑术确实得精进。这点小事,军棍就免了吧。蒋律,张卓曦,你们都累了一日又没吃没喝的,估计都憋着火,我看这样,你们把萧都尉拉去树林里打一顿,泻泻火,别憋坏了。”
张卓曦几人本就看不惯萧晋老是嘴宋乐珩,立刻一左一右架起萧晋就往小树林走。
萧晋奋力挣扎,喊道:“你们放开!我选挨军棍!我宁死不屈!你们都给我松开!萧溯之!萧溯之!你就这样干看着!公子!公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啊……”
话还没说完,黑漆漆的树林里就传出了一顿拳脚声,旋即便是萧晋的痛呼。萧溯之和其他黑甲兵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地杵着。宋乐珩摸摸索索地拉住温季礼的手,小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坏你黑甲的规矩,你晓得的,黑甲兵本来就不服我,这种情况下,你再处罚他们,那他们的心里更要记我一笔了。我也知道军令如山,下一次,我保证绝不插话。”
温季礼的脸色还是冷着,转而捉住
了宋乐珩的手腕。那眉眼之间都覆着霜,宋乐珩还以为他是不是新怨旧醋加在一块儿,多多少少要发点脾气,却没料想,他只是道:“主公受伤了。”
宋乐珩低头一看,这才见被他捉住的右手手背上正淌着血,连带着袖子都被血浸湿了一截。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肩膀,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刚抬起来绕了小半圈,她就疼得龇牙咧嘴。
“嘶,估计是刚刚坠马,后背撞那块石头上了,不打紧,不算很疼。等会儿回了城,我再……”
温季礼牵着她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让我先看看伤口。溯之,你守住周围。”
“是。”萧溯之应下一声,招呼着黑甲兵站去马车的周边,保持着一定距离。
宋乐珩满脸讶异,脚下跟着温季礼走,目光就黏在温季礼铁青的侧脸上……
等等。
他说……
他要看什么?
这是能看的?——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啊!你们都去参加高考了吗……六月的天为什么冷得像寒冬啊……
但是!
也要祝所有考生金榜题名,一帆风顺!
第66章 观伤动欲
片刻之后,宋乐珩和温季礼面面相觑地坐在马车上。
因为是特制的车架,车内十分宽敞,座位上都铺着又厚又软的狼皮。在两个座位的中间,原本放着一张矮脚茶案。平日里,这茶案上或煮着一壶醇香的茶,或放着那些个药杵药盅,但此时,茶案被温季礼放在了地上,好腾出位置来,方便宋乐珩趴下让他查看伤口。
但……
他和宋乐珩大眼看小眼地僵持了半天,都没说得出口让宋乐珩先脱衣的话。宋乐珩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连脖子都晕成了一片霞色,顿时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捂住被摔得有些疼的胸口,道:“温军师,你不是要看我伤口吗?怎么没下文了?你方才说这种话的时候,没见脸红心跳呀?”
温季礼愈发尴尬地抿了下唇,耳根子都似要滴出血来。
宋乐珩故意使坏,稍稍凑近些,盯着他的眼睛:“后悔了?不敢看了?”
温季礼把头偏开角度,错开她的视线,直直盯着车厢门,道:“事出、事出紧急,若冒犯了主公,还望主公恕罪。请、请主公宽衣,我查看伤势后再给主公上药。”
“真让我脱啊……那我可就脱了啊。”宋乐珩说着话,两只手便开始解自己的领口。
温季礼只觉胸腔里仿佛有只战鼓在擂,声音轰响于耳内,胸骨都被击得生疼。狂跳的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敲碎了他的骨头袒露出来。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浅短,濒临窒息一般。他知道,在如此狭隘的空间里,在这等的热潮之下,只要一句话……
宋乐珩的一句话,他所有的君子礼数都会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刹那摧毁得丝毫不剩。
他看见宋乐珩坠马时感同身受的心疼,触碰到宋乐珩眼泪时沸热血液的惊愕,得知她为自己伤心难过时那澎湃破土的爱意,都在这一刻,被挤压缠绕成一根粗壮的藤蔓,死死钉进他的四肢百骸。他必须用上这一辈子的克己和理智,才能阻止这根藤蔓恣意的疯长。
温季礼试图放缓呼吸,压制住那过于激烈的心动。他的余光瞥到宋乐珩的领口已然敞开,假作镇定道:“你转过去。”
宋乐珩笑着看看他红透的脸,知晓他窘迫,便依言转过了身。她一件一件地褪下衣物,对温季礼来说,这一瞬变得极其漫长。他每一次的吸气,都宛如吸入了一粒火星子,灼热着他的肺腑。他忍耐到耳畔都禁不住响起嗡鸣,两只手恨不得从腿上掐下一块肉来。好不容易宋乐珩脱完了衣物,只留了一件贴身的束胸,她趴在座位上,温季礼也始终没敢动作。
宋乐珩这会儿的耳边正疯狂响着系统提示音,礼物一波接一波地砸过来。她不用打开弹幕,都大概猜得到粉丝们的盛况。但眼下她是当真起不了别的心思。一来,她已经跋涉了一整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二来,她摔了个大的,确实骨头都快散架了。
宋乐珩的下巴搁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懒懒地喊:“温军师,很冷呀,这可是寒冬腊月,你快别僵在那儿了。”
温季礼被她这一提醒,方垂了垂眼,硬着头皮道:“主公,我……我冒犯了。”
话罢,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宋乐珩右边的肩胛骨到肩膀上,早已是鲜血淋漓。一道食指长短的伤口竖在肩胛骨的上方,两边的皮肉翻开,深可见骨。旁边的皮肤已经红肿起来,颇是有些惨不忍睹。
温季礼的心里一咯噔,诸般欲念都在看到她伤口的这一瞬,烟消云散。他的眉头又紧皱起来,声音都低了好几个度:“主公带上急救包了吗?”
宋乐珩小幅度地摇头:“今早柒叔说你出事,被周兴平绑出了城,我人都快急晕过去了,带着枭使赶忙出城寻找,哪儿记得带上急救包。你的那些药材呢?有能用的吗?”
“有。”温季礼答着话,同时卷起侧面座位上的狼皮,放在了角落里。
这车厢的座位都是箱体的结构。温季礼翻开平常用来坐人的木板,底下的箱子里便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种药物。他从中取出一瓶伤药,遂将木板盖上,从袖口里抽出一张手巾,道:“这药的效果或许不比急救包里的东西,但对外伤十分有益,只是……有一点点疼。”
宋乐珩道:“一点疼不打紧的。”
她在现世里做化疗时,那才叫疼。
这后一句还没说出来,温季礼的药汁就淋在了她的伤处。宋乐珩听他说疼,还以为那就是打个预防针,应该不至于疼到哪里去。谁成想,这药就好像是在她刚被割出来的伤口上又撒了把辣椒面,倒了瓶酒精似的,一下子就疼到她头皮发麻。宋乐珩整个人都蜷了一下,喉咙里的声音止也没止住地溢出来:“啊……”
温季礼:“……”
温季礼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默念着经文,继续给她上药。
宋乐珩喊:“疼……真疼!你给我吹吹!好疼!火辣辣的疼!”
药汁淋遍了伤口,眼看要扩开去,温季礼用手巾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他眼下又晕开成片的红霞,犹豫少顷,到底还是俯身下去,轻轻吹着她的伤。
那气息有些冷,裹挟着些许的潮湿,如同轻羽,在宋乐珩的后背扫过。每一次,都能撩得心海泛波。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两颊迅速发烫,不知怎的,腿也有些发软,小腹更像是泡在一汪温泉水里,热得人难耐。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试图转移注意力。
“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知道周兴平这些人要作妖,所以让萧溯之和萧晋去提前准备了?”
“嗯。”温季礼面红耳赤的拉开距离,想着宋乐珩约莫没那么疼了,便答道:“等药汁干了,主公就可以穿衣。”稍是一顿,他又问宋乐珩:“主公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找到白莲教总坛的?”
“嗯。”宋乐珩恍然大悟:“你把雀鹰能识别的那种香粉用在自己身上了?方便萧溯之他们找到你的下落?”
“是。主公要了周兴平等人六成的家产,等于是要了他们半条命,他们必然会设计反扑。今日周兴平等人本以为去谈判的会是你,欲对主公动手。”
“这么狂野?怎么着,他们是真想要我的命?”
“周兴平是如此交代的。且昨夜广信那边来了急信,声称只要主公死,自有办法平定邕州。”
宋乐珩闻言皱了眉头,费力地扭过脑袋,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可太稀奇了。纵使岭南的商贾都心向广信李氏,但这李氏说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即使财力雄厚,也总不能拿金子挨个去砸死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除非……
李氏早已拥兵自重。
这样一来,才能说通为什么宋含章会如此忌惮李氏。
温季礼知她在想什么,点了点头,道:“李氏确有私兵,但据周兴平所言,此事一直是人口相传,无人知晓李氏有多少兵马,兵马又是养在何处。但我想,不会少于宋含章的兵力。”
宋乐珩心里赞同,重新趴好,半眯着眼道:“这广信是不得不去,不过眼下看来,李氏真是不好对付。你今日故意被周兴平他们绑走,就是为了套这些话?那他们人呢?都没了?溪里的血,不会全
是那群商贾的吧?”
温季礼淡然道:“周兴平嘴硬,且为人警惕,无奈之下,只能用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
“剐刑。”
宋乐珩:“……”
宋乐珩惊讶地张了张嘴,属实是没想到,依着温季礼这温文尔雅的气度,居然用的是这种酷刑。
温季礼看她那副模样,也觉得很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干咳了一声,补充道:“他的头,我留着,后续可以派上用场。这种手段,主公在宋威身上不是也用过吗?”
宋乐珩了然,从善如流道:“那别的商贾呢?”
“去广信了。该套出来的消息,周兴平已经交代了。”
温季礼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宋乐珩八成也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思量片刻,问:“要借这些商贾来对付李氏?”
“不是对付,是收服。”温季礼道:“李氏与普通商贾不同。李家是岭南巨富,主公欲兴兵中原,李氏只可用,不可摧之。否则,岭南无财,政不得立。”
“可一人投诚,说服不了李氏。”
“老规矩,先礼后兵。李氏如今当家的那位,颇有经商的天赋,这些年李氏发展至此,离不开他的功劳。不过,以周兴平所言,此人好逸恶劳,贪乐畏死,只需一计,让他知晓李氏在岭南不是无可替代,他便会被迫伏低姿态。至于归心,再图后计。”
“啧啧啧。”宋乐珩瞧着温季礼打趣道:“我们温军师看起来斯文,做起狠事来真是令人胆战心惊呀。怪不得你手底下这些人,都这么怕你,服你。”
温季礼目不斜视,只盯着地上的茶案:“自入岭南,他们已经越来越像枭卫的人了。”
“哎呀,你这是在骂我们枭卫,还是夸我们枭卫?”
“主公认为呢?”
“好重的怨气,看来是在骂了。”宋乐珩笑,继而神情一转,又假作哀怨:“你今日用计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知晓,我在下游听张卓曦说整条溪里全是血,又捞到了你的衣袂时,我是个什么心情。温军师,你害我心乱如麻的,都不给点补偿吗?”
温季礼见宋乐珩伤口的药汁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拿过一旁的狼皮,披在她的后背上,生怕她着凉。他本想问问宋乐珩要个什么补偿,话还没出口,宋乐珩微微侧身,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温季礼被她这动作一吓,本能的后退,不想宋乐珩就着他的力道,坐起来被他一下子带了过去,撞进了他的怀里。
温季礼的背撞在车厢上,“咚”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他忽然紧闭双眼,眉心一拧,自喉间挤出一声暧昧缠绵的低哼。
车厢里,霎时寂静。
温季礼自觉无颜见人,恨不得当场打个地洞钻进去。宋乐珩也是怔住了,她这会儿靠在温季礼的身上,一条腿不偏不倚地卡在那,竟是碰到了一个触感很不一般的东西……
宋乐珩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全然没想到,温季礼的欲念会如此昂扬。
两人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忍这么久,不辛苦吗?
宋乐珩暗暗琢磨着这些问题,一时间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相互纠缠着,明明也不是没有亲近过,可这一刻,因为撕开了朦朦胧胧的遮羞布,愈发让人羞涩无措。车厢里的温度仿佛瞬息就变成了盛夏,烘烤得两人周身都发起烫来。
于是……
宋乐珩就更加惊讶地察觉,他的欲念滋长了,如盛夏里壮实的树。
宋乐珩:“……”
宋乐珩想着先退开,这么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可刚动了一下,温季礼死抿住唇线,无可抑制地哼出了一声带着些微战栗的气音。这一声过后,他似乎是羞惭到了极点,拼命把头侧向一旁,借着晦暗掩饰羞红不堪的脸。那修长的脖颈因此拉伸出更加勾人的线条,耳后的小痣若花苞映月色,清冷又艳极。
宋乐珩看温季礼紧闭着双眸,眼睫不停轻颤着,好似只要她再动一下,他所有深藏的爱和欲就会卷起巨浪滔天,把人淹没于起伏之中,直至潮汐彻底退去。
太诱人了……
让人头脑发热难以自持,什么理想、壮志,矜持、清白,甚至是回归现世的目标,在这一刹可以尽数忽略。宋乐珩无法克制自己,膝盖再进寸许,故意蹭了下。
温季礼赫然看向她,眸中带尽怨念,又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低头看着他被支起的衣衫,道:“温军师的欲念好重啊。这样忍着,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
温季礼那眸光先是震惊,转而眼底下的皮肤变得更加殷红,衬着车厢里暗淡的烛火,似眸底含了泪一般,惹得人心痒。
“主公……主公再是这般,我明日便只能启程离开岭南了。”
“哎你这人,到底是重名节,还是重名分?”
“都重。主公给吗?”
“那我给了,温军师敢要吗?”
两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彼此,就这样看着,那把烧起来的火便又渐渐灭了下去。因为足够了解,便知对方都另有所求,而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两人的所求又都高于这一份情爱,那便不能把这份情爱变成了牢笼。
宋乐珩轻叹一口气,没有急着退开,摊开掌心,从系统商店里取出了那名字不大吉利的玉簪,别在温季礼的发冠上。
“我本也没想对你做什么,就是想把这支簪子送你。”
戴好了玉簪,宋乐珩才小心翼翼地退开,靠在了车厢的另一头。温季礼尤然红着脸,慌乱地理了理衣袍,又拿过另一边侧坐上的狼皮,盖在腿间,挡住那点不大雅致的凸起,方才从容了些:“主公为何突然送我玉簪?”
宋乐珩的手上又出现了另一只玉簪,同样把簪子别在了自己的头发上:“这叫……”
白事一条龙太不吉利了。
宋乐珩停顿片刻,随口改了个名字:“叫双心簪。”
温季礼明显地顿了顿:“又是能比心互相感应的东西吗?”
宋乐珩被他一噎,连坐姿都端正了一点,忙解释道:“不是。这个簪子的用处,主要是两个有心人能互知生死。你今日这么吓我一遭,我是不想再有下一回了。这簪子戴在你我头上,假若断了……”
“断了如何?”
“那便是人死玉碎,你我也能互相知晓。说起来有些不大吉利,但我想,当今世道,这东西对你我,是最有用的。”
宋乐珩没有把话说得太过直白。见温季礼若有所思地抚触着那簪头,又轻声道:“若此生无虞,你我老了,这玉簪同葬,如何?”
温季礼看向她。
宋乐珩不晓得他有没有看穿她的心虚,她根本不确定,她最后会不会留在这个世界。
隔了须臾,见温季礼点了头,宋乐珩便又笑笑,从系统里拿出十全大补丸,把药盒子摊他面前去,说:“昨夜里,你是不是醋了?这药我此次得了两颗,阿景受了那般的伤,我不能不管他。但这一颗药,我不会给旁人的。”
温季礼眸光闪动,他不可否认,昨晚看见宋乐珩将药喂给宋流景时,确然是心如刀绞。并不是心疼一颗药,只是觉着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转头就又许给了别人。可现在,万般情绪都如云烟散,就像昨夜被捣碎的药材,是药或是毒,俱在一念之间。
温季礼拿过药盒子,打开来看着里面的药丸。
宋乐珩道:“这药对外伤都有奇效,但你病症在脏腑,我不确定是否能治,总归你先试……”
宋乐珩的后话尚未说完,就见温季礼捻起药丸放于唇齿间,随后,他凑过来,一只手轻轻掌住宋乐珩的后脖颈,将药渡进了她的嘴里。她两眼圆睁,喉头上就那么一滚,药丸子就吞了下去。温季礼也不留恋,喂完药就匆匆退开,绯着脸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主公今晚且在马车上歇息。我去与众人另寻睡处。”
不等宋乐珩作答,温季礼快步下了车。宋乐珩浑身的伤痛一松,禁不住撑起车窗,借着一丝缝隙望着外头走远的身影。
真惹人喜欢。
她正这么想着,手里冷不丁一沉。她垂眸一看,手上出现了一盒大盒装的伟x药。
宋乐珩:“?”
叮。
【榜一粉丝“朕要这清白有何用”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并附言:有空给孩子治治吧,硬成那样都不想,多半是功能障碍】
宋乐珩:“……”
下次……一定……
在和温季礼亲热前,把马赛克打上。
第67章 第一卷完
天光蒙蒙亮。溪边的树林上空,盘旋着无数雀鹰。萧溯之仰着头一只只地数鹰,旁边的张卓曦等人就拽着萧晋正围着火堆烤鱼。
萧晋这会儿右边的嘴角高高肿起,一只眼睛还挂着淤青。张卓曦给他掏了几个鸟蛋,他左手拿着俩,右手就用一个煮熟的鸟蛋在眼睛和嘴角上来回滚动,一边滚,一边疼得龇牙咧嘴。
张卓曦一看他那模样就忍不住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道:“你这叫什么,你这种就叫自讨苦吃!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老是嘴我们主公。这昨晚也就柒叔没在,要是他在,你这嘴巴都得咧到后脑勺!他可宝贝我们主公呢,一心就想当主公她爹。”
萧晋翻了个白眼:“你们枭卫是邪教吧,还想当主子的爹,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们有。但不多。我看你现在也挺像我们枭卫的人。”
“呸!老子要是像你们,以后都回不了萧家了。”萧晋没好气地接了话。
张卓曦笑笑,从衣兜里拿出刚摘的果子,在衣服上擦干净,递给萧晋一个,又给其余人每人都扔了一个。剩最后一个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随即转头看向坐在溪边拧着手巾洗脸的温季礼。
张卓曦本是德阳县人,那个地方很小,小到没有什么特别高的门楣。所谓的乡绅,放到其他州郡,那也比白身差不了多少。他见着像温季礼这般的大族公子,还是去了洛城,加入了枭卫以后。甚至,连洛城里那些世家公子的举动,许多都比不上温季礼矜贵温雅。他坐在那,光是擦脸,就好像连那布巾河水都变成了旁人高攀不起的稀世奇珍似的。
张卓曦好奇道:“我听主公说,你们可能是打北辽来的。北辽人不都挺蛮吗?温军师怎么那么斯文?你们到底怕他啥啊?”
“斯文?”萧晋嗤笑一声:“公子他只是身体差了些,又比较喜欢中原文化,所以看起来斯文。你是不知道他当年才十四岁就能把他二叔一家……”
萧溯之蓦地低头:“萧晋!你疯了!这话你都敢说!我看你去加入枭卫得了!”
萧晋猛一回神收了声,心知自己这漏勺差点又闯了祸。萧溯之狠狠瞪他一眼,举步就朝温季礼走去。萧晋生怕再次受罚,这下是胆战心惊死活都不敢再开口。张卓曦把他问烦了,他便一个人跑到了边上去。
另一边。
萧溯之沉着脸来到温季礼跟前,禀道:“公子,我数过雀鹰,少了一只。昨天分明数量还是对的。”
温季礼正在洗手巾,闻言动作稍是一停,又继续拧干手巾。
“确定吗?”
“确定。雀鹰的行动敏捷,本就不易受伤。就算受了伤,也会拼死飞回来报信。像这次一样莫名消失的,我还是头一次碰到。公子,要查吗?”
温季礼沉默不语。
雀鹰认主,通常不会距离他和黑甲兵太远。在邕州城里,他训过的鹰要遇险不容易,除非……是有熟悉的人刻意捕捉。
温季礼想到这,环顾了一圈树林里,没有看到异常,便又收回了视线:“此事暗中查,无需声张。”
“是。”
“方才,萧晋又在说什么了?”
萧溯之一听温季礼这么问,立刻半跪下来作揖道:“公子不要怪他,他就是和枭卫那些人混得太久了,才会忘了规矩。我方才已经制止他了,他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
温季礼知晓萧晋的性子,也没打算真去追究。刚要喊萧溯之起身,宋乐珩懒散的声线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哟,这萧都尉又说什么逆天的话了,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她笑眯眯地走近,到了近前,温季礼便起了身,将洗干净的手巾递给她。
“主公醒了,身上还疼吗?若是不介意,可以用我的手巾擦擦脸……”
宋乐珩笑得明媚,接过手巾就往脸上搓。她洗脸一贯的粗糙,不比温季礼还要坐在水边借水面自观。三下五除二地搓完,她自然而然把手巾收进了自己的袖口里。温季礼本还有些哭笑不得,一下子又因为她这过于熟稔的举动而感到耳朵发烫。
宋乐珩小声道:“这手巾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对了,萧晋到底说什么了?不会是说出温军师的本名了吧?你叫萧什么?好听吗?”
宋乐珩凑过去逗他。
温季礼别过头,有些招架不住:“不要说笑了主公。天色已经不早了,有些事,还要早做决断。”
“啧,一说这事儿你就回避,也不怕我真派人去北辽挖你的底。”打趣完这一句,宋乐珩收起了玩笑意味,摸着下巴观望天色:“鱼饵你都放去广信了,咱们也不能耽搁。我先遣个人回邕州,让外爷和舅舅这段时日照顾阿景,咱们这就往广信去,以免错过了那些人投奔李氏的好戏。”
温季礼颔首,又道:“宋小公子那方,主公倒是不用太担心。”
“为何?”宋乐珩不解。
温季礼正要开口,忽然间,林中马步急行,激荡四方,惊飞了枝头成群的鸟雀。前一刻还在吃烤鱼的众枭使飞身奔过来,护在宋乐珩身前。黑甲兵们也即刻围在温季礼身旁,严阵以待。
不多时,两名身着甲胄的将领骑马飞奔,现身于林间。后面跟着一群撒丫子奔袭的士兵。宋乐珩从张卓曦和蒋律的中间挤出个脑袋,一见是这两人,顿时高声惊讶道:“两位世伯?”
韩世靖和赵勇刚到宋乐珩的跟前,就相继从马上跳下,整齐划一地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韩世靖/赵勇见过主公!”
宋乐珩心里诧异着这两人怎么忽然来了,动作却尤然快过脑子,三两步就上前扶起了两人。只见两人眼眶泛红,又像是生怕被察觉,不好意思地侧着身,扭捏遮挡。宋乐珩也没戳穿他们的窘迫,直入正题道:“二位世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韩世靖道:“我们去邕州拜见主公,主公不在,是宋小公子告诉我们,主公可能在这个方向,让我们沿途寻找。”
宋乐珩又是一阵惊讶——
宋流景怎么知道她的动向的?
但她眼下也无暇细思,接了话道:“二位世伯找我有急事?是送去的粮食不够?还是……”
话未尽,韩世靖和赵勇又双双跪了下来。此一番,两人却是再忍不住,堂堂老将哽咽不已,说起话来眼里都满是泪光
涌动。
“想我二人领兵数十载,早些年也算是历经沙场风霜,却无有一日,困窘至斯。自两年前白莲兴起,岭南成了穷山恶水,百姓无米入炊,军营里也是日日揭不开锅!你父在时,我二人数次上禀,希望你父体谅岭南万万军民,平息白莲之祸,上书朝廷赈济粮食,可你父……”韩世靖说着,抹了把眼睛。
林间的风声烈烈,吹动着士兵手上的军旗。那军旗已不再是韩赵二字,而是新绣上的宋字。大抵是军营里的将士自己绣的,绣工并不好,有些针脚歪歪扭扭的。士卒们举着数面军旗,个个消瘦得面颊内凹,可那眼神已不是攻邕州那日的麻木,反而透着一线璀璨的晨光。
就是这一线,足以燎原的晨光。
旁边的赵勇哭着接话道:“那时你爹说,让我们撑着,撑不下去,就、就煮几个人来吃!人当军粮,古来有之!可我和韩大哥不这么想!我们早就想反他了!”
枭使们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宋乐珩和温季礼的神情也都不见轻松。
韩世靖止住眼泪,叹口气道:“我二人手底下的兵,都是追随我们多年的。这岭南少有战事,没法建功立业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可我二人也是有血性之人,绝不会以下属为食。我二人欲攻邕州那一日,是真没办法了,军营里掀翻了来找,也再找不出一粒粮食了。周边的树皮、草根,甚至连老鼠洞都被我们挖干净了。我们走投无路了,那天就算是你爹在,我们也会选择攻城。没办法呀,都快饿死了。我们那时都没想到,你烧了粮仓逼我们撤军。后来我二人回去,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想着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你爹都镇不住的岭南,你凭什么坐得稳?直到……第二天夜里,粮食真的送过来了……”
韩世靖和赵勇的眼泪又流出来,两人都已是泣不成声,连同着后面的士兵们,都跟着偷偷抹泪。
赵勇道:“我二人的军营里,都好久没闻到这样的米香了。是我二人不识明主,白长了一双招子!今日特地来寻,便是想告知主公,我二人从今以后只认一主,为主公,皆愿万死不辞!”
“为主公,万死不辞!”士兵们齐齐跪下,众人的声音撼动林间风,响彻山野。
宋乐珩的喉咙也发堵得厉害,抬起袖子擦了把眼睛,再次扶起韩世靖和赵勇,又对士卒们说:“都起来。”
士兵们依言起身。
宋乐珩道:“白莲教的背后,是朝廷。宋含章不是不想上书朝廷赈济岭南,而是朝廷上下,俱都自身难保。百姓活不下去,士卒成了军粮,这样的朝廷,不值得任何人卖命!我能给你们粮食,就是因为我要反了这朝廷,上面的人还有得吃,我就抢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因为权势活得好好的,那就逼他们把这权势分出来!凭什么他们能坐在白骨山上享太平?!只有百姓能活,最底层的人能活,这世道才是好世道!我无法保证你们跟着我,人人都能亲见拨乱反正,但我愿与子同袍!绝不会让我的兵,饿着肚子上战场!”
“愿随主公,拨乱反正。”温季礼弯腰行礼。
枭使们和黑甲兵也都相继跪下:“愿随主公拨乱反正!”
“好了好了,你们别动不动就跪的。都起来。”
众人站起身。
韩世靖和赵勇擦完眼泪擦鼻子,等到情绪平复些,韩世靖才问:“我二人听闻昨日邕州城中那些商贾在闹事,说都要前往广信去。主公可是也打算往广信?”
“嗯,正准备启程。”
韩世靖和赵勇互看一眼,韩世靖继续道:“李氏若不归附,岭南的商贾们恐怕很难真正的归心主公。不过,这李氏的情况有些复杂。”
温季礼上前一步道:“韩将军和赵将军用过早饭了吗?”
两人齐齐摇头。
宋乐珩当即会意道:“张卓曦,你们和士兵们一块儿去叉点鱼,打点野兔,大伙儿先填肚子。弄好了吃的,给我和温军师、两位将军都送一份儿过来。”
“是。”
张卓曦和众枭使纷纷领着士兵们散开。
韩世靖和赵勇被这声将军喊得心里美滋滋的,见宋乐珩和温季礼举步往溪边走去,两人便都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到了溪畔,宋乐珩寻了一块大石头让温季礼坐,自个儿倒是招呼着韩、赵两人落座在三块齐平的小石头上。
“韩将军所指李氏情况复杂,具体是什么?”宋乐珩率先开口问。
韩世靖道:“主公也清楚,这些年宋含章被迫扶持李氏,我二人偶尔去邕州述职,也会听他说起李氏的相关。如今李氏那主事的,主公想必不会陌生……”
话至此处,韩世靖和赵勇的脸色都显得略为尴尬。温季礼也不吱声,默默听着下文。
说到底,当年宋乐珩逃婚离家一事,也算是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那可是整个岭南最引人瞩目的权势联姻。原本联得好,宋含章恐怕都没那么憋屈,谁敢想,平南王府的嫡长女居然在成亲前夕,跑得踪迹全无……
“主公当年一走了之,许多后来的事想是不清楚。”韩世靖解说道:“彼时两家都成了岭南的话柄,尤其是……”话音顿了顿,更是尴尬道:“那位李氏长公子,坊间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言,说他……”
“他怎么了?”宋乐珩也突然被勾起熊熊的八卦之心。
赵勇看韩世靖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急道:“韩大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说那小子整日流连青楼废都废了,因为不行生不了孩子,主公看不上,才被主公遗弃吗。”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喃喃咀嚼道:“遗弃……有过前缘,才能称之为遗弃吧。”
宋乐珩赶紧摆手解释:“这没有。这个是真没有。”
赵勇又道:“那坊间传言,什么花哨传什么,主公和军师都不用往心里去。”
“就是,就是。”韩世靖重重踩了一下赵勇的脚尖,眼看赵勇疼得要喊出声,韩世靖又飞快从胸口里摸出一块大饼,塞到了赵勇嘴中,使得他说不出话:“你先吃饼,这些事,我与主公说。”
宋乐珩也附和:“行,韩将军说,咱们都说正事啊。你提这一茬,是不是想说李氏因此恨上我了?”
“嗯。这些年李氏和平南王府愈发不对付,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后来你爹想让二房那姑娘嫁给李氏,李氏不接受。主公可知,李氏这公子的大伯,是朝廷里的户部尚书?”
宋乐珩点头。
韩世靖这才接着道:“因为朝廷里这层关系,李氏才能在岭南迅速发展。这广信是李氏盘踞之本,李氏绝大部分的家财,都聚于广信,因此尤为重要。广信本属岭南,受宋含章辖制,但李氏并不信任宋含章,因而李氏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宋含章对此也是早有所知。”
终于说到重点了。宋乐珩立刻问道:“两位世伯对李氏有多少兵马可知晓得清楚?”
韩世靖颔首:“李氏的兵马,就在与广信一江之隔的漳州。漳州刺史魏江,是户部尚书李保乾的至交好友,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李保乾私下让魏江屯驻了两万的私兵。”
宋乐珩惊讶得睁大眼。温季礼也微微皱了眉头。
两人都没想到,李氏的私兵数量会超出宋含章兵力的两倍。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沉默,都在思考着对策。
韩世靖的脸色也有些凝重:“主公若想收服李氏,一来,要缓和李氏与您的嫌隙。二来,不能不考虑到江对岸的魏江。只要李氏一声令下,魏江必然渡江而来。届时,只怕是一场恶战。”
“恶战与否,不在眼下时机。杨彻东征失败,已经回朝,李氏暂时不敢把这两万私兵摆在台面上,否则,朝廷必会派兵平叛,李保乾在朝中也不会安生。不过……”温季礼道:“广信是扼守岭南的关口,要定岭南,必夺广信。我们明了,他人亦明了。恶战将来定会发生,但现在,我们需先占据广信。”
宋乐珩认同道:“温军师说得在理。广信拿不下来,邕州也保不住。”
韩世靖和赵勇一同起了身,又半跪下来作揖道:“主公既有主意,那就让我二人随行去广信吧。”
宋乐珩忙去扶起两人:“两位世伯,我说你俩别动不动就跪,我这人常年静如瘫痪,动一下挺麻烦的。都坐,坐。”
韩世靖和赵勇互相看看,虽然不太明白什么叫静如瘫痪,但宋乐珩让他们别跪着,他们就不跪了。
三个人又坐回原位,宋乐珩望向温季礼,道:“既非眼下有恶战,我想着,无需太多人前往广信,免得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
温季礼应了一声,思量须臾,顺着宋乐珩之意定下了计策:“赵将军,如今邕州初定,我与主公近日都不在城中,劳你带人固守。”
“是!”
“韩将军,你回营点齐三千人马,装扮成百姓,化整为零,进发广信。我们在广信城外汇合。”
“是!那我们这就回去!”两人同时站起来。
宋乐珩和温季礼跟着起身,宋乐珩道:“吃了烤鱼再走啊?”
“不了。这两日饭吃得够足了,也该活动活动了。”
韩世靖说完,两人齐齐向宋乐珩行了一礼,旋即便招呼着士兵们离开。宋乐珩和温季礼在原地看着两人翻身上马,如来时那样,穿过树林,消失不见。
宋乐珩定了定心神,道:“那我们也出发吧,温军师?”她凑近挨了下温季礼的手臂,放低了声音:“我知晓你这胃口肯定不喜欢大清早就吃烤鱼,山道再往前走点,有间茶寮,里面的茶点清淡,我去给你买。”
两人一起朝正在烤鱼的枭使们走去。
“主公为何知晓山道上有茶寮?”
“那年去洛城,走过这条路的。”
“哦,是吗。”温季礼拉长了尾音,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年离去,是为避一人。如今走相同的路,仍是因这一人,主公心里可有感慨?”
宋乐珩牙酸地望着温季礼,嘶了一声:“你不会连这个醋都吃吧?不挑年份的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温季礼神色如常道:“没有吃醋。是提醒主公,如今人人皆知他与主公有过婚约,若此番李氏能为主公所用,主公莫待李氏过于亲近,以免他人背后口舌。”
“嗨。这我能不知道?我待他亲近干什么?我和李文彧这辈子只可能是……”
叮。
【系统维护更新完毕,已升级难度2.0版本,系统上线频率降低50%。粉丝阵营头衔已开启】
【触发新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
宋乐珩:“……”
温季礼看向说话卡了一半的她:“你和他只可能是?”
宋乐珩心里暗骂着狗系统又开始作妖了,再一思索这支线的名字……
焦麻了。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正经支线!
这一下,她后面的保证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乐珩斟酌了又斟酌,咽了口口水,望着天道:“其实……就算是亲近,那肯定也比不了我和温军师这么亲近的。”
温季礼:“……”
宋乐珩强行解释:“但李氏有钱呀,这有时候人在其位,也会出现些无可奈何的情况,温军师应该可以理……”
温季礼冷脸就走。宋乐珩哭笑不得地追过去。
“唉,温军师你听我说,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正在烤鱼的枭使们和黑甲们齐刷刷看着这一幕。
张卓曦:“哦豁,主公好像又惹着温军师了,不会是因为主公那个前任未婚夫婿吧?”
萧晋“啪”的一声折断了手里插着烤鱼的树枝,阴测测道:“她敢对不起我们公子,我们黑甲绝对不放过你们枭卫!”
张卓曦:“……”
一群枭使:“……”
冤有头债有主,感情纠纷关我们屁事!——
作者有话说:芜湖~第一卷完啦~
第68章 三方势力
邕州到广信总共有三五日的路程。宋乐珩带着人马抵达广信之际,已是快要接近年关。
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跋涉,温季礼在路上就病了,一连好几日都发着高热,咳嗽难止,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宋乐珩在马车上衣不解带地照料他,进了广信城后,便包下了城中最大最舒适的一间客栈,好让温季礼安心养病。
这座广信城比起邕州要繁华许多,因着临江之故,颇有些江南之地的富庶风光。人口也比邕州多上两三倍,百姓们的衣裳行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似邕州城里被压榨得那般惨淡,从头到尾都是一身的破烂。宋乐珩和温季礼一早便知,这广信的郡守亦是李家人,说是那李文彧的姑丈。而整个城里李氏的产业更是占了十之七八,就连宋乐珩等人落脚的客栈,都是在李氏的名下。
名字是叫广信城,但给这城冠上李姓却也不足为奇。
等到枭使们各自挑好了房间,宋乐珩便让众人出去打探消息,顺便联络早几日就到了广信的吴柒和江渝。末了,她又让小二送了好些炭盆在温季礼的屋里放着,生怕他再度受凉。
到了中午,吴柒和江渝便掐着饭点赶到了客栈。
彼时,温季礼的房中已经被七八个炭盆烘得犹如初夏,四个人一桌吃着饭,其中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宋乐珩一边给温季礼夹着清蒸的鱼,劝他有没有胃口也要多吃,一边抹了把下巴快要滴落的汗水,问吴柒道:“柒叔,你说说你们最近搜集到的情报。”
吴柒吃得一肚子火,擦了擦遮住眼睛的汗水,骂骂咧咧把碗一搁,来气地看看唯一感受不到热的温季礼,恼道:“你就惯着他!谁在岭南过个冬屋里要放这么多炭盆的?!你熏腊肉呢?!”
温季礼一噎。
宋乐珩无所谓道:“人在病里呢,这不才受了凉,我想着让他发发汗。”
“发汗……”吴柒甩了甩用手抹掉的汗水,甩得地上都落了好几滴豆大的水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发汗的是他吗?那是我!”
“哎,你说你,年纪一把,火气还这么冲。来,您老吃点青菜,消消火。”
宋乐珩给吴柒也夹了一筷子菜。这一夹,吴柒的火气果然就消了大半,只用鼻子哼唧了两声儿。
“算你个小兔崽子还有点良心。以前让你拿点银子买兵器,你跟铁公鸡拔毛似的,现在倒好,兴着大手笔包客栈了。这得不少银子吧。”嘴上抱怨着,吴柒又斜眼瞄瞄脸色还白惨惨的温季礼,寻思着自个儿那日没护好他也多少有点责任,便就不继续念叨了。
宋乐珩道:“这哪一样,包客栈是为了便宜行事,该省省,该花花,咱们说正事。”
吴柒又哼一声,道:“我们到广信的时候,广信城也开始戒严了。估摸着邕州出事,广信这边一直都在关注,进出城都盘查得紧。你带着这么些人进城,没被查?”
“查了呀。”宋乐珩继续面不改色的给温季礼夹菜:“我说我是他贴身丫鬟,枭使都是他近身护卫。他是从洛城过来的富商,准备在广信开个分号。”
吴柒:“……”
吴柒猛地站起。
温季礼一看他又要发作,忙道:“吴使君,这是……这是主公的权宜之计。你知主公向来不拘小节,入城时只因我二人同在马车上,她才如此一说。”
“她胡说八道,你就由着她?她还没……”
吴柒指着温季礼,刚想口吐芬芳,话还没吐出来,温季礼就开始剧烈咳嗽,咳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仿佛下一刻就能咳晕过去。宋乐珩急忙给温季礼拍背。吴柒见他这副病弱模样,只能咬牙切齿的用手指头点了又点,还是重新坐回位置上,没好气地端起了饭碗,道:“进了城后,我就让潘英等人都伪装成当地百姓,探听李氏和那群商贾的动向。这广信城,近三年来,倒是没受多少白莲教的影响。李家的长公子说是行事荒唐,但他们李家却是将这座城保护得不差。”
“嗯。此事我和军师也讨论过。李文彧只擅长经商,不擅长政事。这广信的郡守则是靠关系当的官,走的是中庸之道,但求无功无过。广信能安立于岭南,恐怕还是因为江对岸那名魏刺史。”
“这我就不清楚了。”吴柒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宋乐珩:“我把搜集起来的消息
都一一写在上面了。至于那些商贾,李文彧将陆续抵达的人都安排在城东的李氏别院。”
温季礼此时也缓过了劲儿,急喘了好几口气,方看向吴柒:“具体位置在哪?”
江渝还在不停往嘴里扒拉饭菜,见吴柒对她伸手,当即会意地掏出一张白色绢巾,放在温季礼手边:“这上面,我画的路观图。”
宋乐珩和温季礼展开绢巾查看。
江渝又含糊不清地说:“那庄子,很大,像个行宫,很容易在里面迷路。”
“啧,这李文彧还真是广信的土皇帝。”宋乐珩感慨一句,道:“这位土皇帝已经见过前来投奔的商贾了吗?”
“见了。”吴柒道:“还安排了不少名伶月评上的歌姬舞姬前往别院,白天夜里都是笙歌不断的……”
江渝一针见血:“嗯嗯,玩得可花了。”
宋乐珩眉头一挑:“这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都玩些什么?”
“就是玩那种很特殊的……”
江渝话没说完,冷不丁就被吴柒死死捂住了嘴。
“我的小祖宗!这是你能说的吗!”
温季礼也看着路观图咳一声:“主公,说、说正事。”
“哦哦。”宋乐珩忙扭转思绪,一脸正经道:“那李文彧既然都见了这些人,就没商量着怎么对付我?”
“他们还在等那位带商户出走的周老爷。”
吴柒见江渝安分下来,松开手去。又看宋乐珩和温季礼默契十足的互视一眼,他也瞧出了些端倪,问道:“怎么,你们对那周兴平动手了?”
宋乐珩狡黠笑笑:“你过几日便知晓。”
“哼,都对我卖起关子了。”
从前还没有温季礼的时候,宋乐珩大部分计策都会跟他商量。现在有了温季礼,两人总这么藏着掖着的,吴柒看着就烦。他越看温季礼越是不顺眼,却还是按捺着不满道:“周兴平是昨天下午到的广信,李文彧直接把人安排去别院了。说是明天给周兴平在别院里接风,怎么对付你的事,应该也是明天说。对了,你们在做局的时候,还有一点必须要考虑。”
“是何事?”温季礼问。
“广信城外的山头上,有一伙土匪。”
宋乐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默了半刻,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有什么?你说有什么?土匪?这江对岸放着两万私兵,他李氏还能让土匪坐他脑袋上?”
“这些土匪是半年前才流窜过来的。杨彻出征前,他那小舅子一夜挑了安阳的一路起义军,你还记得吗?”
宋乐珩:“……”
宋乐珩放下筷子,头疼地捂住半边脸:“你的意思,这广信城外的土匪,前身是安阳的上冈寨?”
“对。”一说到这,吴柒也很头疼。
杨彻这暴君自打登基后,心比天还高,满脑子都是要功比人皇,开创个千秋大业,一统四海内外……结果,事实证明,这厮对自己毫无正确认知。打了一次东夷,没打下来。又打第二次,还没打下来。那会儿的杨彻就已经疯魔了,为了打东夷提高了各种苛捐杂税,大肆征兵,用人当军粮。只要是丧心病狂的事,没几件是杨彻不敢干的。
这么一搞,各路大大小小的起义军自然如雨后春笋冒了头。诚然,杨彻身边有个最强猛将,就是他那小舅子燕丞。
当时的上岗寨已在起义军里算是龙头,寨子里有好几员猛将,尤以一个姓秦的最强,带着一伙手下愣是把别的正规军起义军都揍得嗷嗷惨叫。宋乐珩虽没正面碰上上冈寨,但她也知晓上冈寨的强悍。她都一度以为,杨彻出征后,上冈寨必然会趁机打进洛城。
上冈寨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燕丞率五百轻骑半夜夺寨时,这寨子上上下下,那叫一个措手不及。
寨里所有的粮草和武器装备,都明明白白地摆着,压根儿不用燕丞费力去找。
那一夜,两三万人的上冈寨,被燕丞五百人奇袭得溃不成军。粮草、武器都没了,军心一乱,上冈寨就此散了。宋乐珩也清楚那时的上冈寨还是逃了不少人,但她怎么都没料到,这些逃出来的人能又聚在一块儿,还跑到岭南来,当起了土匪。
下细一想,宋乐珩便也了然这群土匪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他们也想抢李氏,用李氏的财力东山再起?”
吴柒点头:“嗯。而且,已经下山抢过两次了,没捞到太大的好处。只要土匪刚到城门外,城门卫就会放出信号,让江对岸过来增援。半个时辰,对面的兵就能登岸,土匪必须在这个时候撤离。不过,他们虽没抢到,也足够让李氏心烦的。李文彧此前北上,就是去找他大伯诉苦,想让朝廷再派燕丞过来,把土匪给灭了。”
宋乐珩皱眉:“江对岸那些兵,打不过土匪?这山上到底有多少人?”
吴柒又摇头:“人不多。我打听过,每次土匪下山,人数大抵也就在几百到一千之间。主要是这广信城外的山头,植被茂密,山路复杂,而且山洞奇多,容易躲藏。江对岸也是上山剿过匪的,几天几夜连影子都没见着。”
宋乐珩表情严肃,又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就麻烦了。”宋乐珩道:“那赵顺一回朝,就算禀明杨彻是我在岭南造反,杨彻都不一定会派燕丞过来。可要是再加上户部尚书的谏言,燕丞到岭南来平叛,八成是板上钉钉。这舅子一来,我们这儿不到一万人,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能再加两万。但要李氏归心。”温季礼分析道:“此次杨彻在东夷大败,士气大伤,折损过多,他没有太多的兵力派遣来岭南。一旦洛城空虚,盛朝危矣。只要李氏的人能为主公所用,你知,李氏知,但燕丞不知。”
“有道理。这倒是可以打一个猝不及防,或者,还能来个瓮中捉鳖。”宋乐珩想了想,道:“我有个想法。”
温季礼明了:“主公可是想祸水东引,一石二鸟?”
宋乐珩笑起来,眉眼弯的像初一的月牙,眼中满是肯定。
江渝懵懂地看看两人,虚心请教:“主公,军师,什么叫祸水东引?”
吴柒瞥瞥只看得到对方的两个人,翻着白眼给江渝夹菜:“小孩子吃饭吃饭,他俩说话,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
宋乐珩没有置喙旁边的两人,沉思道:“韩将军现在带人埋伏在城外,人数和魏江那边差得太多了,得要温军师坐镇。至于李文彧那边,就交给我。”
温季礼面色凝重:“李文彧宴请众人,不会丝毫没有准备。此次随行而来的枭使只有二三十人,假使李氏人多势众,恐主公有失……”
宋乐珩笃定道:“你就放心,我有法子的。按咱们之前的计划,李文彧多半口服心不服。这下正好借土匪的名头,让他吃点苦。到时候再把魏江钓在山上剿匪,也能顺理成章。”
温季礼没有吱声。
吴柒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猜到了一些。他刚想问宋乐珩是不是准备只带二三十人去别院送死,宋乐珩已然先一步开口道:“柒叔,明日你和蒋律带上所有枭使,假扮成土匪守在别院外两里处,等我的命令。我带张卓曦,先去别院里砸场子。”
吴柒:“……”
好家伙,她还不是带二三十个人。
她是带一个人。
她果然是在找死。
第69章 买卖下属
宋乐珩与温季礼在房中商量完接下来几日的细节,天色便早已暗了下来。温季礼的病尚未好完,后续几日多半又会操劳,宋乐珩不想耽搁他休息,说完了事便叮嘱他早些睡,退出了房间去。
她这厢刚刚关上两扇房门,就看吴柒垮着脸抱着手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见她出来,吴柒气不打一处来,阴阳道:“你怎么不给他唱首安睡曲儿再走?”
“唱了啊。这不都唱完了嘛。”
吴柒:“……”
吴柒气得就想揪宋乐珩的耳朵,但想到宋乐珩如今的身份,又咬着牙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韩世靖归降的人是你,你现在把兵马都让他领着,就带张卓曦一个人去别院里冒险。你知道那别院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危险?那里面的人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你是真不为自己考虑半分啊!你就那么喜欢他!命都要给他?”
“你这叫什么话,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怎么着,实话都不让在你这宝贝面前说了?就他那病怏怏的样子……”
不等吴柒说完,宋乐珩拉着人就往楼下走。穿过客栈的前厅,出了一道门,便是后花园。彼时,张卓曦等人正聚在后花园的亭子里吃晚饭
,看到宋乐珩和吴柒走过来,都放低了说笑的声音,贼头贼脑地伸长耳朵偷听。
吴柒也不避忌,立刻续上刚才的话题:“就他那病怏怏的样子,我都不晓得你看中他哪儿!他是知道你心思,是和你心有灵犀,那又能怎么样!能当饭吃还是能保命?!你不能为了这么一个人,就不顾惜自己的安危!”
宋乐珩好整以暇道:“没有没有,我不都说了嘛,我有安排。”
“什么安排?你说说,什么安排!你都知道那李氏是广信的土皇帝,你以为他除了江对岸那些人,就不养几个打手杀手的?这么个高门大户,身边没几个护着的人,他早就不知道死上几百遍了!上冈寨那些人吃素的吗?你以为他们为啥捞不着李氏的好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打的什么算盘。他和韩世靖堵截江岸,又不是要和江对岸那些兵硬拼,就是拖延之计!那都是拖延了,人马怎么就不能平分一下!”
吴柒越骂越大声。他一骂,宋乐珩就缩着脑袋往后退。
枭使们个个端着饭碗看热闹,要么轻手轻脚地窜到近处的房梁上,要么躲到不远处的柱子后头。每人嘴上还在扒着饭,眼睛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花园里,生怕错过了一丝八卦。
张卓曦小声点评道:“看看,柒叔一骂人就停不下来,宋流景那死小子说他是个婆婆嘴,果真很贴切!”
蒋律:“主公还是一如既往说不过柒叔,看给怂的。照我说,柒叔就不该想着当主公的爹,他应该当主公的娘。”
吴柒转头朝着房顶吼:“你们是不是想死?!”
他本就一肚子火,手立刻摸上了腰间的软剑。宋乐珩见状,赶忙上前顺毛,拉住吴柒的手臂道:“哎柒叔你别这么大火气,对身体不好。我让韩世靖跟着温军师,那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对岸的魏江,领的是两万私兵,不是两百,也不是两千。温军师和韩世靖就算是拖延,两方始终要交锋。战场之上,他们的处境比我危险多了。你再看我,那李文彧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有过婚约的。”
“你都逃婚了!还害得他名声扫地,他不把你大卸八块都算轻的!”吴柒反驳得含血愤天。
宋乐珩一噎,讪讪道:“那退一万步来说,李文彧和那帮子人就算想杀我,那别院里头也藏不了千军万马的,顶多就是些打手了。我想过了,先从歌姬和舞姬身上下手。”
吴柒听她这么一讲,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又思量了一通。
宋乐珩说的,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原本要应付江对岸的兵,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马就远远不够。再一平分,只会让两头都落入更加危险的局面。但吴柒过于担心宋乐珩身陷险境,所以哪怕明知平分人马是个蠢办法,也想说服宋乐珩留点人在身边。那样就算是逃命,也好有人给她断后。但若是宋乐珩能利用别院里那些歌姬舞姬,情况又不同了。
李文彧和那帮商贾绝不会对歌姬舞姬设防,假若她们愿意帮宋乐珩,就算宋乐珩只带张卓曦,也不会有太大的险境。想到这,吴柒道:“这些歌姬舞姬,夜里都会回李氏名下的抱月楼休息,我去把人都绑来?”
“不能绑。”宋乐珩道:“在别人的地盘上,做事情要低调。我们上抱月楼走一趟。”
宋乐珩背着手往前厅走去。吴柒跟在她身旁,问:“你有奇招吗?确定能说服这些女子?”
“哎呀,人嘛,左右也就为那两样了。张卓曦,你们吃完了都收拾收拾,跟我上歌舞坊去!”
一群枭使们:“?”
张卓曦的碗都差点掉在地上:“我没听错吧?我们枭卫的待遇,都好成这样了?”
话音一落,个个飞身落地放下饭碗,擦着嘴理着衣服就集体跟在了宋乐珩的身后。等人都走远,萧晋和萧溯之才从转角暗处走出来,两脸复杂地瞅着活像猴子大军下山的枭使们。
萧晋:“看看!我就说这枭卫是个邪教!”
萧溯之很认同:“嗯,没有一个好东西。”
大半个时辰过后,宋乐珩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抱月楼最奢华的流金轩里。
这抱月楼是广信城中出了名的销金窝,建得自也是豪横大气,无可比拟。除了一栋富丽堂皇的主楼,另有南楼和北楼相傍。隔着一方幽静的园林之后,则是依湖而建的流金轩。流金轩总有三层高,雕栏玉砌,贵不可言。那二层的露台延伸至湖面的上方。一株百年荔枝树拔地而生,自一层贯穿至二层露台,树枝弯曲盘踞,叶片葱郁得遮挡了大半的天幕。倘使正当时节,贵客于露台赏月品茗,伸手便能摘到名动天下的岭南荔枝。
湖面数丈开外,于湖心处有一用于表演的高竹台。此时一曲筝音刚刚落幕,一伙杂耍艺人正摇着船往湖心,准备接替表演。在这些艺人之中,有一人身着黑色斗篷,铁制的面具将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待这些人准备完毕,所有的杂耍艺人都围绕着那戴面具者,又是跳傩舞,又是打铁花。
一时间,湖上星火万千,璀璨夺目。
宋乐珩好不容易狠下心一掷万金,成了这流金轩今晚唯一的客人,自不是来欣赏歌舞杂耍的。此时抱月楼的三个头牌都坐在她的对面,穿得花枝招展,长得国色天香。隔着一张矮桌案,宋乐珩都能闻到她们身上似有百花争艳的香气。她打量着这风情万种的三个人,吴柒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露台的角落里,默念着心经。
三个女子都明了宋乐珩的目光是落在何处,大大方方地由着她看,只是三人的眼睛却是颇为暧昧地望着正在表演的面具者。到得傩舞跳完,几个杂耍艺人拿起长剑,竟是一剑一剑从那面具者身上穿刺过去,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不多时,那人就被捅得活像个刺猬,却依旧是岿然不动地站着。
坐在中间的红衣女子柳眉微蹙,和旁边两人打趣玩笑,低语了几句心疼那杂耍艺人的话。末了,她方转眼看向宋乐珩,笑吟吟地摇着团扇开了口:“宋姑娘,这百剑穿心的杂耍可是我们抱月楼的绝技,整个大盛,除了在这儿其他地方都见不着的。你今晚花了这么多钱,不看绝技,总盯着我们干什么呀?”
“就是。”右边的绿衣女子附和:“我们有的,你也有呀。”
宋乐珩跟着笑:“哎呀,上抱月楼的人,无非就是买个欢喜。我不爱看绝技,我就是冲着姑娘们来的。”
左边的粉衣女子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娇俏地笑出声:“怎么?你是喜欢姑娘家?冲着我们来,你还能对我们做点什么不成?”
三个人笑成一团。
宋乐珩也笑:“也不一定是做不成嘛。”
她这一说,三个女子顿时笑得更加欢快。那红衣女子倾身撑在矮桌上,一只手越过桌案,以食指轻轻撩过宋乐珩的下巴。吴柒见着这一幕,嘶了一声,一副没脸看的模样,转过身面朝墙壁去了。
红衣女子呵气如兰道:“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宋乐珩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只觉又香又软:“我初来广信乍到,得知有几位故人住在李氏的别院里。我知晓几位姑娘日日都会去那别院中,是以想恳请几位,略帮我一个小忙,给我这几位故人,一点小小的惊喜。”
三人互相看看,神情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
“你是李公子的故人?”红衣女子问。
“算是。”
“那你想要我们帮什么忙?”
说着话,红衣女子就收回了手去。
宋乐珩招招手,吴柒当即走近,从袖口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超大瓶的软骨散,“砰”的一声,放在了矮桌上。三个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粉衣女子问道:“你这是……这是什么药?不会想让我们毒害李公子和他的客人吧?你知不知道这抱月楼谁是东家?”
“知道的,知道的。”宋乐珩依然笑容可掬:“李文彧就是东家嘛,所以我怎么会让你们害李公子呢?放心,这药不害人,只是能让别院里的客人们,更加飘飘欲仙、醉生梦死。”
三个女子:“……”
吴柒:“……”
吴柒震惊地看着张嘴就来的宋乐珩,他着实不知道,这软骨散还具有这个作用?
吴柒按着眉心没吱声。三个女子缓过神,眼中各自带上了一层讥诮。
绿衣女子道:“你什么身份呀?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宋乐珩给三人斟满了茶水,好言好语地说:“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但我知姑娘们在歌舞坊讨生活,必然也是身不由己,心里定有不愿和不甘。既有不愿不甘,我能助各位弃暗道,行坦途,踏实做人,重逐梦想,如何?”
三人齐刷刷一愣,然后便爆发出了银铃都快被摇碎的笑声。红衣女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扇子指着宋乐珩道:“你话本子看多了?哪儿来的不愿和不甘?”
宋乐珩:“……”
粉衣女子道:“还踏实做人……重逐梦想……我们的梦想就是好好赚银子,多赚些银子。你能比李公子更厉害,带着我们赚银子吗?”
宋乐珩表情复杂:“那除了赚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生追求?我或许……”
“人生追求?”粉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呸。少拿这套忽悠老娘,这种世道,你谈什么人生追求!谁不知道外面都烂成什么样子了!追求?追求个死人骨头!”
“就是。活不下去投河自尽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你拿着网子去下游打捞,一天能捞上来十个!老百姓辛辛苦苦从早到晚地干活儿,结果买不起米,补不上家里的烂瓦房。我们在抱月楼有吃有喝的,李公子每年还按坊中盈利给我们分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抱月楼?你这套说辞,留着去找别人吧!”
宋乐珩:“……”
是她低估李文彧了。没想到这人还挺会经营人心的。
她这厢正是思索着,吴柒皱眉看着几个肆意嘲讽的女子,气冲冲道:“我就说了,让你别跟她们讲道理!这些都是眼里只装得下钱的俗人!”
宋乐珩忙道:“哎哎,别这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没人家经历,批判人家干什么,要尊重。”
吴柒冷哼一声别过了脑袋。
三个女子听宋乐珩这么说,倒也收起了讽刺之意。红衣女子长舒一口气,道:“我们也不为难你,你要我们帮的忙,我们帮不了,我们就当没听见。若没其他事,我们便退下了。”
三人起身要走,宋乐珩赶紧道:“等会儿,再等会儿。我既有求于三位,自然也有别的准备。这人活一世,无非就图个钱、权、色。这钱,姑娘们有了,我也不一定比你们更有钱。权,我许不了三位,那色……要不要考虑一下?我手底下有几个老实人,长得好,身材佳,很持久,正经当差的,非常适合三位过安稳日子。”
宋乐珩拍拍手,一群枭使们哭丧着脸推门而入,在矮桌旁边整整齐齐地列成了两排。众人个个低埋着头,恨不得把脑袋都钻进地底去。
本来一开始,众人当真以为宋乐珩带他们来抱月楼开眼界,毕竟,加入枭卫的,非贫即穷,谁都没见过这样的销金窝。结果倒好……他们万万没想到,别人到歌舞坊,看的是姑娘起舞弄乐;他们到歌舞坊,是等着被起舞弄乐的姑娘们挑拣……
枭使们心如死灰,但看着吴柒放在腰间的手,又都不敢反抗。
三个姑娘也少见这样的阵仗,刚刚才消失的笑,一下子又重回三人脸上。粉衣女子站起来,围着枭使们转了一大圈,笑得眉眼都像初一的弦月:“哟,都是你手下人?挺结实的呀一个个。”
她戳了戳蒋律的胸。蒋律当即羞红了脸,哼了一声侧过壮硕如牛的身体。
“还挺害羞。”粉衣女子笑着坐回位置上。
宋乐珩深藏功与名地抿了口茶水,遂放下杯盏道:“如何?只要有姑娘能看得上的,安家落户连带以后的生计,我都为各位一一打算,绝无亏待。”
三个女子兴致缺缺地收回眼光。红衣女子道:“虽说这几个身板子看着不错,但那脸,也太粗糙了些。我看啊,也就那个……”纤纤食指点中张卓曦。
张卓曦一脸生无可恋。
“还有这个。”食指又一转,点中了……吴柒。
吴柒:“?”
红衣女子道:“就这两人,一个长得还算俊俏,另一个嘛,也算风韵犹存。”
还算俊俏的张卓曦和风韵犹存的吴柒:“……”
其余看热闹的枭使们竭力忍笑,来回扫视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两人。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选择卖爹卖下属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心腹,姑娘们若是愿意下嫁,我立刻准备聘礼。”
“下什么嫁。”粉衣女子道:“你让他们入赘抱月楼,伺候我们三人。”
宋乐珩:“……”
这一下,众人是彻底没憋住,顷刻之间哄堂大笑。整个流金轩,全是被笑得扶墙的,捂肚子的,捶胸顿足的枭使……
除了,吴柒和张卓曦。
第70章 杂耍艺人
“我这个人,你们是了解的,我自然不想你们入赘抱月楼,你二人在我心里是个什么分量,这还用我说吗?可你们看话都说到这儿了,而且吧,我觉得三位姑娘说得没错,在抱月楼有吃有喝,不受罪,要不你们先试试?”
宋乐珩拉着吴柒和张卓曦站在角落暗处,挤眉弄眼的对两人进行着开导。张卓曦一听她这意思,转头一只脚就翻过了露台凭栏。
“主公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我跳楼给你看!”
宋乐珩默了默,退而求其次,对吴柒道:“柒叔,你看你也孤寡这么久了要不然就……”
那角落实在太暗,吴柒根本没看清宋乐珩在给他递眼色,一时间火气上头,抽出小半截软剑道:“你想死,还是想她们三个死?”
宋乐珩一噎,还想把暗示表现得再明显些,后面仍坐在矮桌边的三个女子却是同时笑出了声。
“哎哟,失败啦?我们早就料到了。”
“没几个男人愿意入赘,这俩呀,你留着当手下吧。”
宋乐珩瞥吴柒和张卓曦一眼,无奈又走回了桌边去。
此时湖心中央的杂耍已经演完了,一行人正划船过湖,相继上岸。三名女子说着话,眼神就不停扫视着那面具之人,俱是一副心神荡漾,娇俏之色。中间的红衣女子眸光灵动地一转,像是想到什么,用团扇扫动着桌面上的软骨散,道:“这样如何?你这药先给我们试试,若是当真无害,我们帮你一回也无妨。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去说服他,让他与我们三人快活一宿。”
团扇指向刚刚上岸的面具之人。
三个女子笑作一团,绿衣女子又补充道:“或者,你去当媒人,让他同时娶了我们三个也行。只要你能办到,我们就帮你。”
宋乐珩:“……”
宋乐珩一脸复杂,琢磨着这三个姑娘是故意说的玩笑话。但来都来了,就一两句话的功夫,也耽搁不了什么。况且她也实在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长个什么模样,把三个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
宋乐珩想到这,稍稍侧头看了眼张卓曦,张卓曦当即会意,就着跨出凭栏的一条腿,跳下了楼去。没过片刻,他便领着那杂耍艺人推门回来了。宋乐珩重新整理好衣袂坐下,招呼了一句让那面具之人也坐。对面的三个女子立刻欢喜的让出中间位置,谁料那人却是径直走到宋乐珩的身边,跪坐在她的近处。
一刹那,一股冷冽的熏香气扑鼻而来,仿若寒天雪梅。
宋乐珩略为诧异,下细地打量起此人来。他的身形高挑清瘦,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黑色的宽大斗篷里,戴着硕大的兜帽,一张铁面獠牙的面具未取,既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到长相。宋乐珩有些惋惜没见到此人真容,末了又收回视线,给他倒了一杯茶,直入正题道:“冒昧邀请公子上楼,还望莫要见怪。是
这样的,我有一桩事想请问公子。若有冒犯,公子不答亦可。”
面具之人不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宋乐珩道:“敢问公子可到适婚年纪了?家中有妻儿了吗?”
那人一顿,约莫是没想到宋乐珩会问这个,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宋乐珩以为他不愿回答,忙道:“你若是不想说……”
不待宋乐珩讲完,他又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对面的三个姑娘是止不住的激动兴奋,纷纷给宋乐珩递眼色,让宋乐珩赶紧接着问。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继续道:“既没成家,不知公子是否有意于成亲一事?”
那人又怔怔看了看宋乐珩。他逆着光,面具底下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宋乐珩看不清。可莫名的,她能感到对方的视线黏腻在她的身上,含着某种难以说清道明的东西。
隔了少顷,只见对方又点点头。
三个姑娘愈发兴起,恨不得下一刻就自己开口询问。见宋乐珩实在问得太慢了,几人索性绕过桌案来到宋乐珩身边,一人一句地催促:“快问呀,你快接着问。”
红衣女子则附在宋乐珩的耳畔:“你跟他说,他愿娶我们三人当平妻的话,他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这三位姐果然是财大气粗。
宋乐珩心里想着,嘴上只道:“如公子所见,我身边这三位姑娘,倾心于公子,望与公子成其好事。我今日与诸位算是有缘,因此腆着脸当一回媒人,假若公子也有意结下这三段良缘,我便给诸位做个见证,将此事……”
这话说了半截,然后就生生卡在了宋乐珩的喉咙上。因为……
这杂耍艺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铁制的面具底下竟是冷不丁渗出了一连串的水珠子。
宋乐珩:“?”
宋乐珩一愣,旁边的三个姑娘也愣住了。四人整齐地愣了好一会儿,宋乐珩才率先回过神:“你、你在哭?我这话、我这话是哪里说错了?阁下先别哭,你若不愿,我和三位姑娘也不会强逼你不是?”
面具之人没说话,蓦地起了身,快步走出了房间,那背影显得十分的伤情。
宋乐珩全然摸不着头绪,三个姑娘见没得玩了,也不想再继续逗留。红衣女子站起来,妖娆笑道:“好了,宋姑娘今夜花了大价钱,我们也陪着你开心了这么久,宋姑娘不觉亏了吧。”
粉衣女子道:“天色不早了,宋姑娘今夜就在这流金轩歇下吧,我们三姐妹告退了。”
三人冲宋乐珩行了礼,旋即一面说笑着,一面走出房间去。
“都跟姐姐说了,别去调戏那小公子,人家新来的,脸皮又薄,你看这下把人给逗哭了吧。”
“那可不是我逗的,是那位金主姑娘给逗的。要不是他长得和李公子一样惊为天人,我还不乐意逗他呢。”
随着门被关上,笑声也隔绝在了屋外,渐行渐远。三人一走,吴柒和张卓曦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张卓曦跑去矮桌对面盘腿坐下,抓起桌上精致的糕点就往嘴里塞。刚嚼了几口,眼睛愕然睁大,含糊说着好吃,又拿出了手巾,要给江渝打包。
吴柒脸色难看,站在宋乐珩边上,望着桌面的软骨散,头疼道:“现在怎么办?这些女人和我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不同,她们无利不起早,不会帮忙的。今夜她们不去通知李文彧来围堵咱们,都算是有良心了!”
宋乐珩摆摆手:“不至于。抱月楼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李文彧是生意人,不会砸自己招牌的。再者,李氏家大业大,故人多,仇人也多,他哪晓得是我。话说回来,我刚都那么给你俩递眼神了,你俩暂且答应着入赘能怎么着!”
“我才不要。我是有底线的人。”张卓曦吃着糕点表示抗拒。
宋乐珩抬头一对上吴柒那张没好气的脸,识时务的把话展开了说:“我就是想着,你们在她们三人的身边,好下手些。”
“下什么手?你还有后招?”
“那自然是有。来来。”
宋乐珩勾勾手指头。吴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犹豫片刻,还是蹲下来朝她凑过去。宋乐珩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对面的张卓曦就见吴柒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他那眼神复杂得足足包含了——
震惊、抗拒、痛心疾首以及匪夷所思。
吴柒张了张嘴,道:“小兔崽子,你二十出头的一张嘴,怎么能说出四十几岁的流氓话呢?你这是未出嫁的姑娘能想到的法子吗?”
张卓曦好奇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柒叔说给我也听听。”
宋乐珩道:“这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就是今夜,你干不干?”
吴柒豁然站起:“我不干!这种事简直下流!”
宋乐珩:“你要不干,那你和张卓曦就在这里入赘!”
张卓曦咳了一下,把嘴里的饼渣喷了一桌子。他刚要反驳,吴柒恼怒地转了半圈,指着宋乐珩,羞红脸骂:“你让我……你让我半夜去给她们的衣物肚兜上下软骨散!你怎么不上天呢!万一我被人发现,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
“没脸见人,那戴张面具不就行了吗?”
吴柒:“……”
张卓曦又憋着笑喷了一嘴饼渣,然后就见自家主公指着自己和吴柒,气势汹汹道:“你俩去不去?!要是不去,别院的事儿,没法干!”
吴柒愤怒地指了又指宋乐珩,转头就走。走了没一半,又倒回来拿走了桌上的软骨散,边走边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干活儿了!”
“哦!”张卓曦朝着宋乐珩竖了个大拇指,急吼吼的把剩下的糕点装进手巾里,飞快跟上了吴柒的脚步。
这一夜,宋乐珩一直没合眼。吴柒和张卓曦能不能成,关乎到后续的计划。李氏除了江对岸的私兵,在广信城里的实力不明,她现在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儿上。万一别院之行出了差错,不止涉及到她的生死,还有跟着她的枭使,甚至,包括温季礼和韩世靖等人。一旦她在别院出事,那所有的人都会陷入被动。宋乐珩必须确定吴柒是否顺利,还要等到明日歌姬舞姬们都进了别院,她才敢真正去踢李文彧的场子。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晃便到了下半夜,抱月楼里仍是莺歌燕语,乐声不断。南北两楼不时就传出客人和姑娘们打情骂俏的动静。宋乐珩见吴柒和张卓曦一直不回,左右也无事可做,干脆打开系统,翻看起来。
眼下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已经涨到了一万二出头,礼物她也积累了不少,但还是没有一个高阶礼物。她又翻了一圈系统商店,正找着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宋乐珩吓了一跳,火速关掉系统界面,回头看向敞开的门缝处。外面静无声息,不见任何人。宋乐珩皱紧眉头,厉色喝道:“谁在外面?出来!”
须臾,门缝扩开,一抹黑色身影走进房间。他在门口僵了好一阵儿,宋乐珩正瞧不穿来人的心思时,就听他轻声问:“你……你需要服侍吗?”
宋乐珩:“?”
她有没有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服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