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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阵营解散

    宋乐珩在广信城外与温季礼分了道。温季礼先一步赶往城中萧仿落脚的客栈,宋乐珩则匆匆回军营去请沈凤仙。刚把沈凤仙从伤兵营拉出来带上马车,萧溯之又来传话,说让宋乐珩把宋流景也带上。

    宋乐珩彼时就觉得眉头直跳,但想着不能让萧仿在岭南出事,便也没有耽搁,带上了宋流景,同时又让枭使们待命,方一路往客栈赶。三人抵达之时,萧仿住的整间屋子里,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气。门窗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透进少许的光亮来,靠着几盏薄烛照明。

    萧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沉没在大片的晦暗之中。温季礼坐在他的床边,紧握着他的手。宋乐珩几乎没在温季礼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没有半丝的温雅柔和,暗影笼在他身上,将那沉寂的眉眼衬出了极至的锋利。

    到这一刻,宋乐珩才真正意识到,他不止是她的军师,他还是萧氏的家主。

    萧晋走在最后头,等宋流景也进了屋子,便匆匆关上了门,解释道:“宋阀主见谅,二公子眼下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光。”

    “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乐珩走近几步,又因萧仿身上太浓的尸臭气止住了步伐。

    沈凤仙从容的从袖子里掏出几根棉条来,摊在掌心里递给宋乐珩和宋流景,示意两人塞住鼻子。宋乐珩顾不上形象,果断拿起棉条就堵上。宋流景笑笑婉拒,沈凤仙便收起棉条往床边走。

    宋乐珩道:“你们都不堵?”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回答:“太丑了,你自己堵着吧。”

    宋乐珩:“……”

    宋乐珩看一个屋子里就她堵了鼻子,多少觉得有失颜面,本想趁着沈凤仙诊治的当头,不动声色的把棉条取下来,可刚一取,那恶臭扑鼻而至,让她几乎忍不住打干呕。她忙不迭把棉条又塞回去,宋流景忍俊不禁地看看她,勾着她的袖口把人拉近了些。

    “阿姐,挨着我。我今日用了新调的熏香,能盖住些这臭气。”

    宋乐珩略是颔首,没有拒绝。待她定睛看向床那边,沈凤仙刚好收回按压萧仿胸口的手,站直了身子。

    温季礼见状,急声询问道:“阿仿突然脉枯至此,我仔细查探过后,知其绝非是普通的病症,不知我这推断是否正确?”

    沈凤仙沉默没答,转而瞄了眼和宋乐珩站在一起的宋流景。

    宋乐珩的眼皮子又跳起来,听沈凤仙自言自语道:“不该出现的,怎么可能,就算是种了心蛊也不可能的。除非他……不对,还是不可能……这种事怎么会存在在一个活人身上。”

    宋乐珩警惕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是断定萧仿并非普通病症,而是被……种了蛊?”

    沈凤仙摇头:“不是种蛊,是中了一种很罕见的蛊毒。但这种蛊毒,根本不可能存在。”

    “凤仙儿,你别卖关子,说明白点。”

    沈凤仙像是压根儿没听进去宋乐珩的话,注意力只集中在宋流景的身上。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末了,她才重新站定在宋乐珩和宋流景的跟前,仍是带着自我怀疑,道:“我以前在医家的典籍里看过一种说法,蛊王若进入人体,和人就成了寄生关系。蛊王本为大凶,寄生于人体中,会和宿主争夺血肉养分。如果宿主能压制住蛊王,则蛊王可以存活三到十五年不等,宿主也会因为蛊王的存在,能够轻松操控世间一切的蛊虫。但如果宿主无法压制蛊王,蛊王就会从内而外地吞噬宿主。”

    宋乐珩听得头皮发麻,禁不住拉起宋流景的手臂,卷起他的袖子认真查看了一通。见宋流景血肉完好,除了肤色白得不正常,便没有其他异样,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宋流景问道:“和萧仿眼下的情况有什么关联?”

    “如果宿主被蛊王吞噬后,蛊王会在宿主的骨头上留下一种毒液,这种毒,一旦触碰,便会和宿主同样的死法,由内而外的腐烂,痛不欲生。最后血肉不存,只留下骨头。”沈凤仙说到这里,还是不能理解地看着宋流景,随即抓起他的手探他的脉象:“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宋乐珩也明白过来沈凤仙的意思了。他们都觉得,萧仿这蛊毒,最有可能是宋流景下的。她抓住重点道:“蛊毒既然要宿主死亡以后才能出现,阿景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蛊毒下到萧仿的身上。”

    沈凤仙诊着宋流景的脉象,也是眉头越皱越紧。

    宋流景的唇角微微勾起,扬着一丝并不明显的浅笑,收了手道:“我阿姐说得对,小舅娘,我的脉象,可以证明我是活人吧?既然我还活

    着,哪有这样可怕的蛊毒?”

    “主公,蛊这种东西,本就是超出寻常事理认知的,除习蛊之人外,无人可勘透蛊术一二。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温季礼目光冷冽,落在宋流景面上:“蛊王难得,数十年或可现世一只。能将蛊王养于血肉里的人,更是百年难得一见。我不认为岭南还有第二个种成心蛊之人。”

    宋流景笑:“我是该谢谢温军师的夸赞吗?”

    宋乐珩拍了一下身边人:“都什么时候了,别瞎接话!”

    “哦。”宋流景眉头一拉怂,乖乖道:“我知错了阿姐。”

    宋乐珩把他拦到身后,心绪复杂地看看温季礼,又看向沈凤仙:“萧仿在岭南的地界出事,我自是想竭力救人。凤仙儿,你说说,如何能救萧仿的性命?”

    沈凤仙道:“你这军师不是说了吗?能种心蛊的人,百年难得一见。病患现在已经是药石罔效,除非宋流景帮他清除蛊毒,否则,等死吧。”

    “如何能清除?”宋乐珩耐着性子问。

    “先把窜心钉取出来。丑话说在前头,那时我是与你说清道明的,取钉会比扎下去时更痛。七成可能吧。”

    “七成能活?”

    “不是。七成能死,三成残废。”

    宋乐珩:“……”

    “主公。”温季礼起身迈出一步,但见宋乐珩紧护住宋流景,与他已有对峙之意,又不得已停下脚步,失落道:“阿仿从未踏足过中原,不可能树敌如此快,招惹上其他能控蛊之人。倘若是宋流景下的蛊毒,他必然已不是正常人了,这窜心钉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宋流景上前一步,讽刺笑道:“你这胞弟的性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将我先说成是死人,然后就想顺理成章用我的命,换你胞弟的命,是吗?”

    温季礼神情骤冷:“你出现在广信的时机过于巧合。一刻之前,我寻城守查过,昨日戌时,有你进城的盘查记录。你进城做什么?”

    “跟着阿姐。”宋流景坦白道:“我此番回来,听军中人议论,说你这胞弟当众为难我阿姐,导致军中人心惶惶。温军师,若他非你胞弟,该如何处置?”

    温季礼脸色一白,此事确是他理亏。

    宋流景又道:“那三名将领与我阿姐离心,也是你这胞弟的手笔。他其实死在岭南刚好,拿命给我阿姐赔罪,正好显示出你对我阿姐的忠心。”

    “二公子说的只是实话,凭什么要赔命!萧氏上下的忠心,从不向宋阀!只向着公子!”萧溯之情绪激动,想上前撕了宋流景。

    萧晋忙拉住萧溯之。宋乐珩也虚拦了一遭宋流景。

    温季礼定然注视着宋乐珩,话间已有恳求之意:“阿仿犯错,自当领罚。待阿仿醒后,我与他……都任凭主公处置。窜心钉一事……主公,可愿再信我一回?”

    宋乐珩稍是一默,转头道:“阿景,是不是你做的?说实话。”

    “不是。”宋流景拉着宋乐珩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但若阿姐需要我救他,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宋乐珩抿了抿唇,尚未开口,萧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温季礼立刻回到床边,将萧仿扶起。萧仿大口大口地呕出黑血,在地上溅开,里面甚至还有肉一样零零碎碎的东西,看得人胃里翻涌。屋子里所有人都慌乱起来。沈凤仙给萧仿诊了脉,下结论道:“脏腑已经开始烂了,再没人解他的蛊毒,活不过一个时辰。”

    萧溯之跪下道:“公子!求您做决定吧!二公子不能死在岭南!”

    温季礼双眼发红,怎么也捂不住萧仿嘴里涌出的血。他于心慌中看了看宋乐珩,可宋乐珩没有任何的表示。两人之间这一丈数步的距离,竟在当下好似变成了一道天堑银河。

    他努力稳住心神,颤声道:“阿仿,撑着。兄长会救你……兄长……定会救你。”语气逐渐坚定,随即便是:“拿下宋流景!”

    萧溯之立刻起身,拔剑冲向宋流景。房门同时被推开,重重黑甲围在屋外,纷纷亮了兵器。

    宋乐珩眼见萧溯之的剑锋已至,利索的把宋流景往身后一拽,躲开了这一剑,再看温季礼时,眼中已是少了温情:“阿景是我弟弟,他说没有下毒,军师确定要如此行事吗?”

    温季礼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栗,他抱着萧仿的手紧了紧,再次重复:“拿下!”

    冲突一触即发。

    宋乐珩高声道:“谁敢!”

    房顶上的枭使们齐齐跃下,吴柒为首,迅速破开一条道,冲进屋里,挡在宋乐珩的跟前。其余枭使则在门外,与黑甲对峙。

    “温季礼,你疯了!你对她动手?”吴柒冲温季礼吼。

    宋乐珩只觉像有场风暴刮在她的胸腔里,带起的砂石拼了命的往五脏六腑钻。她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让自己保持着理智,厉声道:“我无意伤萧氏的二公子,但将心比心,温军师护自己胞弟,我亦不能拿我亲人的性命救旁人。阿景既没有下毒,今日便没人能在我面前动他分毫!军师若有意拦阻,众枭使听令,便……杀出去!”

    宋乐珩将手指上戴了近一载的黄玉虎戒取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温季礼入目处落那一抹黄,心中痛楚顿如山倾海啸。

    宋乐珩拉起宋流景,朝着门口走。黑甲没得温季礼的最后命令,也不敢妄下杀手。眼看几人要出门,萧晋急朝温季礼喊道:“公子!”

    温季礼始终紧绷着身体,没有说话。宋乐珩眼眶酸涩,再看了眼他,推开挡在面前的萧晋,带着宋流景和枭使快步离去。

    萧溯之情急道:“公子,让我一个人担罪名,我去抓宋流景来给二公子解毒!”

    脚步声走得远了。

    温季礼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身体无力地垮下来。他哑声道:“都……都出去。我能救阿仿。”

    沈凤仙眉头一皱,难得在那张脸上见了忧虑神色:“你不会是想……那种法子,只是书上记载的,没人真正试过。我也没有。”

    “那对医师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温季礼抬起眼,恍然间,那双曾藏万千星河万般机锋的目色里,似盛木已枯,颓败得即将腐朽一般。

    “沈医师,就请你……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阿姐……”

    “我没事。”

    回营的马车上,宋乐珩脱力地坐在位置上,吴柒和宋流景各自坐在她左右,皆是担忧地望着她。吴柒拉过宋乐珩的手,见她掌心早被掐出了血,拧着眉头嘶了一声,费力撕下一截衣袂来,仔细替她包扎。

    “这还叫没事?我让张卓曦停江边上,你好好照照你现在的样子。想哭就哭出来,那眼睛憋红得像兔子似的,被人见了还以为你要变妖怪了。”

    吴柒故意想逗她,可宋乐珩只是恍恍惚惚的,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吴柒看她一眼,叹了口气,矮声道:“怎么就弄成今天这田地了?你俩不是最心有灵犀的吗?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刀剑相向?那温季礼真是……”

    吴柒将衣袂打好了结,宋乐珩把手抽出来,闷声闷气地说:“柒叔……不要说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

    隔了少顷,宋乐珩又看向宋流景,她眼中本就泛着红,这会儿正正经经的把人盯着,压迫感顿时逼得人不敢喘息,仿佛要把人心都看透了去。

    宋流景小心翼翼的与她对视着,委屈道:“阿姐……是不信我吗?”

    “方才沈凤仙和温季礼说的话,你也听明白了。萧仿入中原的时间尚短,会控蛊的人又太难得,岭南找不出第二个了。眼下没有外人在,你同阿姐说句实话,那蛊毒,是不是你下的?”

    “阿姐……”

    “我不会怪你。你是因我才想除掉萧仿,可如今阿姐不能只是你的阿姐,我不能仅凭爱恨喜恶来断他人的生死,这里面要斟酌人情利益,还有各方的势力。温季礼于我,是莫大的助力,况且萧氏占据河西四郡,都是边界的军事重镇。若萧仿死在岭南,温季礼与宋阀反目,对我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你明白吗?”

    宋流景垂着头默然片刻,旋即俯身下来拉起宋乐珩的手,将她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仰头望她时,眼中就已蓄起了泪:“是。”

    宋乐珩不知是不是咬破了唇下的肉,嘴里赫然一股腥味。

    “我到军营时,正值阿姐开庆功宴。我见那人大放厥词,让阿姐难堪,我就……我就只想着杀了他……对不起……阿姐想让我救他,我愿意救。窜心钉我真的没有骗过阿姐,我已经把命交在阿姐手里,阿姐要怎么对我,我都没关系的。”

    宋乐珩看了宋流景良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不敢赌窜心钉是不是会危及宋流景的性命,她也不愿拿宋流景的命,去换萧仿的命。

    毕竟,宋流景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她。

    如此惴惴不安的回到军营,宋乐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午膳怎么都吃不下两口。到了夜里,李文彧看她胃口心情都不好,便去拉了个城里的戏班子来,在军帐外头唱戏哄她开心。

    结果好死不死,这戏唱的是故友反目,死生不见。

    宋乐珩胸腔里那心蹦哒得厉害,正想找个借口撤了戏班子,就听那戏文唱道——

    君不见,红枫遍山野,点点离人眼中血。

    与此同时,系统声突兀响起。

    叮。

    【粉丝阵营‘温润如玉’即将解散,玩家将退还此阵营粉丝所送礼物,是否现在开启结算】

    宋乐珩蓦地站起,不小心掀动了面前的桌案,案上的几碟点心打翻,一个小巧的汤盅也汤水四溅。坐在帐子里的李文彧和宋流景都急忙过去给宋乐珩擦拭手上、衣服上沾染的汤汁,不停询问着宋乐珩怎么了。

    宋乐珩目光没有焦距,手指也开始颤抖。那提示还在反复响起,很快又变成了——

    叮。

    【重要角色温季礼即将死亡,游戏主线将受影响,难度系数增加,请玩家确认继续主线或重新开启新主线】

    【可供选择新主线:a、宋阀主公发疯寻找白月光替身

    b、宋阀主公之后宫替身传

    c、……】

    宋乐珩都没等系统提示完,拂开身边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喃喃道:“我要去城里。”

    吴柒从帐外进来,道:“这么晚了,你去城里做什么?你就算现在去,沈凤仙也说了,萧仿活不过一个时辰,你掐着人家死透了这个时间去,那两方不得打个你死我活吗?”

    “我要去城里!”宋乐珩陡然爆喝,吓得身边人皆是一愣。

    外头的戏停了,枭使们不敢看热闹,都飞快散开。

    宋乐珩睁着眼,一行泪水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

    巨大的恐慌在她的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像是无边无际的泥沼,将她没顶吞入。

    “备马……柒叔,备马。”

    “好,我跟你一起去。”

    吴柒转身出了帐,宋乐珩脚下不稳的跟着。宋流景眸中一黯,也随了上去。唯独李文彧因为不会骑马,着急忙慌的去找人套马车。

    已是二月中旬,夜风仍然寒凉刺骨。疾行的马蹄声回荡在死寂的林中,风声自宋乐珩耳畔呼啸而过。穹顶上盘旋着雀鹰,发出尖锐的悲鸣,好似在预示什么。宋乐珩拉紧马缰,快马奔往广信城。

    第132章 分道扬镳

    “待我死后,众人谨记,密而不发。即刻离开广信,返回五原。途中不得有任何人将我死讯外泄。回五原之后……”

    说话的人气力不济,稍是一停。

    床边,跪着萧晋、萧溯之等人,呜咽声,哭声,低低沉沉的,回荡在室内,拂动着灯火。沈凤仙站在床尾处,正用一种求知探索的眼神紧盯着床上的两个人。

    萧仿醒着,身上扎了数不清的银针。他面如土色,眼珠子全然不动,直直定在坐他身旁的温季礼身上,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滑落而出。两人的小臂内侧,都割出了一道能够看见白骨的伤口,此时伤口相抵,骨头相抵,用同宗同源的血肉,借以针势,将萧仿身上的毒,悉数引到温季礼的体内。

    温季礼的脏腑已经开始有密密麻麻的痛楚感,如同一把火逐渐烧了起来,焚尽刚现草势的枯原。

    “兄长……放、放开……我不要兄长……以命换命……”萧仿每说一个字,都十分的艰难。

    温季礼轻声哄他:“好了,我没事。我本是病骨之躯,归于天命,不算坏事。你要记得,回五原后,低调行事,三月之内,不可让萧氏众人得知我已死,若否,恐萧氏再起内讧。”

    温季礼偏头吐出一口黑血。萧仿哭得更厉害,胸膛起伏着,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头,却再难说出什么话。

    萧溯之和萧晋也哭着膝行到温季礼身边,相继喊道:“公子!”

    “公子,让我去告诉宋阀主吧,她会救您的,求您了。”萧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温季礼的衣袂:“您不要丢下萧氏,不要丢下我们……”

    哭声惊飞了院中的雀鹰。

    温季礼的视线已然开始模糊,只能依稀借着光看清面前几个人的轮廓。他抬袖擦掉嘴角的血色,慢声道:“不可……不可告诉她。不要让她……再为难了。”

    说罢,他忍着喉咙里不断渗开的血沫,受着身体里非人的剧痛,极缓极缓地扭过头,对萧仿温声叮嘱:“你是兄长带大的,兄长知晓,你必能当得好这萧氏的家主,母亲和阿宁,你要……你要……”

    沈凤仙观察着两人手臂颜色的变化,道:“蛊毒引完了。这法子居然真的可行。”

    温季礼卸了一口气,收回手来,后续的话,已是无法再出口。他身体一歪,往床下倒去。萧晋忙起身揽住温季礼,一直在压制的黑血尽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沾湿了萧晋的衣衫。

    “公子!公子!”

    “兄长……”

    众人的哭声里,房门被猛然推开。皎皎月色罩着一袭影,温季礼只看见很熟悉很熟悉的那个人,朝他奔过来。

    半刻过后。

    哭肿了眼睛的萧溯之开门传话。彼时,吴柒带着蒋律和张卓曦几人,以及宋流景、李文彧都焦灼地候在屋外。萧溯之看也没看旁人,只冷冷盯着宋流景,道:“你阿姐让你进去。”

    宋流景那双琥珀色的金瞳刹那间就消泯了光亮,如一簇被吹灭的火烛。

    吴柒生怕他作妖,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柄,却又看宋流景只字不言地进了屋里去。他前脚过了门槛,萧溯之即刻就把门关上,隔绝了院子里头的光亮。

    借着一抹昏暗的照明,宋流景打眼就看到宋乐珩坐在地上,抱着已经陷入了昏迷的温季礼。

    她的脸色发着白,让宋流景无端端想起被碾成粉末的石头灰,随时都要扬进风里散掉似的。他就那般看了她须臾,心便软了。敛了眸中戾气,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宋乐珩近前蹲下,轻轻地喊她:“阿姐。”

    宋乐珩转过头来,表情是麻木克制的,可却透出来一种惊心的痛,刚一启齿,眼泪就成串地落。

    “抱歉……我不能……不能让温季礼出事。他自随我回岭南以来,帮了我许多。这一次,我……”她忍了忍,抬起眼来看宋流景:“我没有立场勉强你救他,你若是不愿意……”

    宋流景笑笑,一笑,眼眶就红了。他拭去宋乐珩脸上的水珠子,握住宋乐珩的手,问:“阿姐……会记得我吗?”

    宋乐珩没有回答,只有眼泪愈发汹涌。

    宋流景带着她这只手,放在刺入窜心钉的位置:“假若是我与旁人,阿姐总是会选择我的。”他笑得诚挚,然后,那笑又淡下去了,变成泪意覆住:“可只要是和温季礼,阿姐选的,永远都是他,被舍弃的,永远都是我……”

    宋乐珩没有办法反驳,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这样的选择,狠揪着她的心口,几乎要把她整个人从中劈开,痛得她呼吸都是困难的。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是我让阿姐为难了。阿姐,动手吧,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温言

    软语地哄声夹杂着低闷的哭声,久久回响。院子里的众人听到屋中的动静,个个焦躁得火急火燎。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平息了,人声也安静了。弦月钻进云层,院子里的银辉随之暗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黑沉。

    至了下半夜,萧溯之和萧晋抬了一个大浴桶进屋,一通忙完后,萧晋带着黑甲散了,萧溯之将萧仿送去了另一个房间安顿。

    吴柒让张卓曦先把李文彧送走,李文彧原本不肯,被骂了一通才老老实实的离去。末了,吴柒始终放心不下宋乐珩,磨蹭了好久,还是进屋子去查看情况。

    彼时,宋流景躺在床上,沈凤仙坐在床边观察。房间的另一头,一扇屏风后,温季礼泡在一桶药水里,宋乐珩失神地守着他。

    吴柒鲜少见到宋乐珩这样的失魂落魄,心里边儿也跟着难受。他沉默片刻,走到沈凤仙旁边,见宋流景的胸口晕开着大片大片的血,脸上已是没什么活人气了。

    只要稍微串联一下之前的事,吴柒轻而易举能猜出个大概,想着这几人斗法,平白无故让宋乐珩跟着吃了遭苦头,他就烦躁气闷得紧。皱眉看了看宋流景,吴柒问道:“这小子还有救吗?”

    “没了。应该是死九成了。”

    “……”

    吴柒更烦。宋流景要真死了,那不得给宋乐珩留碗口大的疤在心眼儿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什么叫死了九成?你不是很厉害的医师吗?怎么就断个生死都断不明白?他到底是死还是没死?要是没死,你赶紧给治治。”

    “治不了。”沈凤仙严谨道:“宋流景是蛊人。医家创立了千年,对蛊人的了解还不足三成。他的死活我插不了手。”

    说完,她把目光从宋流景身上转移到吴柒身上,忽然眼神都亮了一下。吴柒只觉得后脖子一凉,就听沈凤仙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她爹,那也算宋流景半个爹,能做主把宋流景的尸体给我吗?我想拿回去剖开看看。”

    吴柒:“……”

    这还是人话吗!

    吴柒刚想破口大骂,宋乐珩冷不丁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疲累麻木:“柒叔,你把阿景带回军营吧。帐子里烘暖一些,别冷着他,他会醒过来的。”

    温季礼出事的时候,系统提示了阵营解散,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提示属于宋流景的粉丝阵营解散。

    这就说明,窜心钉取出来,应当是并没有威胁到宋流景的性命。温季礼说,这窜心钉或许从头到尾是个骗局,指不定真让他给说对了……

    宋乐珩叹了口气,属实有些太累了。她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温季礼。

    吴柒先一步带走宋流景,沈凤仙也要离开之际,到宋乐珩的面前叮嘱道:“这药水,得泡够三日,边上需有人守着,水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还要防他溺水。”

    “知晓了。我会守着的。”

    沈凤仙转身要走,想了想,又道:“萧仿此次受蛊毒之苦,被重创了五脏六腑,今后比起温季礼的身子,好不了多少。我与你说一声,这里面的人情,你自己斟酌。”

    宋乐珩应了声,等人都走尽了,她方苦笑了一声,收回视线闭上眼睛,脱力地靠进了椅背里。

    于温季礼而言,那是一段很漫长的黑暗。最开始,什么都没有,万物混沌。到后来,仍是漆黑,但他听到了宋乐珩与别人说话的声音。

    有时候,是和吴柒。

    ——那小子还是没醒,你确定他能活?哎,这事儿给闹的,你也累,还他爷几头都不讨好。沈凤仙说那萧仿半死不活的,以他的心性,以后指不定会报复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等温季礼醒了,我便去看看阿景。他就是心里气不过,与我闹脾气。

    ——那你和温季礼……

    ——再说吧。

    有时候,又是和张扬的少年说话,是燕丞。

    ——哦哟,听说你这儿乱成一锅粥了,我来看看热闹。啧,后院起火?不是我说,你这儿的事儿,比后宫都精彩。

    ——还行吧,你家的家事儿也精彩。

    一阵输出,全是燕丞骂人的鸟语花香。

    再后来,便是和李文彧。

    ——宋乐珩,你还要守着他几天嘛?换个人来守不行吗?

    ——我生死未定的时候,他也守着我。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守着他了。

    听多了,温季礼便不想醒了。

    这药浴的效果极狠,泡得他浑身都火辣辣的疼,药气也熏鼻子。可他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醒过来。

    如果不醒,他就能继续藏在她的身边。

    他是这么想的,可他忽略了,他们素来深知彼此。他只觉得有人在帮他束发,重新给他整理好发冠。他听见宋乐珩唤他:“好了,军师也该醒了。我让冯忠玉去城里的铺子给你新买了身衣裳,你起来试试合不合身吧。我还买了一些果脯,糖豆,都是口味很甜的。这个发冠,也是我替你选的,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发中的玉簪被人抽走了。

    温季礼能感受得到,那一下,心好像也被剜走了。

    “你之前只戴簪,很少束冠。但我们初见那会儿,你是束冠的。只是来岭南过后,就少见了。大抵是……太忙了。也怪我,总让你跟着熬更守夜的。”

    温季礼慢慢睁开眼,药水太热了,熏起一层水雾来。他往边上看去,看见屏风后头的桌子上,放着崭新的衣物,还有很多包好的果脯糖豆。

    多到他能吃许久。

    宋乐珩给他束好了冠,转手把那支玉簪藏进了袖口里,稍微退开些,道:“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发冠的样式吗?”

    “不了。多谢……多谢主公。那些糖豆……”

    “在路上吃吧。”宋乐珩解释道:“我让江渝问过,这些糖豆包起来,不让虫子啃了,就能保存许久。就是夏天的时候,你得放冰鉴里,免得化了。关外……我不知有没有做这些糖豆的,你多吃些甜的,嘴里就不会长久都是药味了。”

    温季礼心如刀绞,一低头,想咽下去喉咙上的哽咽,泪珠子却坠在水面上,荡开涟漪。

    “主公……是要我走吗?”

    宋乐珩默然了良久。

    她熬了三日,熬得眼睛通红,满是血丝。此刻眼底也是亮晶晶的,氤氲一片。

    “我让你留下,就太自私了。你我家人之间,已生嫌隙,无法弭平。阿景和萧仿……就如宋阀和萧氏,是两个无法融合的势力,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你担了萧氏十数年,我不能……不能让你因为我,放弃萧氏和家人。那滋味,不好受。”

    “抱歉……”

    “不用抱歉。要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往日是我思量不周,一意孤行,万幸……没有做出误你一生之事。将来你我若是战场上再见,也不必……不必念什么过往的情分。人这一生,太长了,情爱一事,本是过眼云烟。”

    宋乐珩站在温季礼的身后,拼命咬住话里的哭腔,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温季礼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脆弱、难堪、寡断狼狈的一面。

    “那支玉簪……”

    “对方生死,以后都不必留心了。断不干净,反而是痛苦。那枚黄玉戒指,还有庚帖,我都放在衣物上,你……你收好。温季礼,你出城……我便……便不去送你了。凤仙儿那边,她说若无事,会半年前往北辽,与你施一次针,你临行前,见一见她吧。”

    宋乐珩说完,快步绕过屏风,走向门口。

    温季礼慌张叫住她:“主公……”

    宋乐珩停下脚步。

    太多想说的,想留下她,想求她收留自己,想求她不要赶自己离开,可林林总总到了嘴边,却只有颤抖的两个字。

    “保重。”

    “嗯。”宋乐珩矮声道:“你也是。”

    人影行至门边,开了门,又关了门。

    温季礼知晓,这一扇门,从今以后,不会再是她来推开。

    他不知自己在浴桶里又泡了多久,直到萧溯之和萧仿都来了,扶他更了衣。萧晋等人也来了,都在他耳边说着话,每个人都在说,可他没有听进去。

    到得

    次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广信城。

    还是去岁至岭南时,他乘的那辆马车。只是这一回,同车的人不一样了。

    孤车行远,斑驳的城楼由大渐小。车帘掀起来,温季礼回头望了望那城上苍劲有力的广信二字,底下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回回,却没有他想见的人。车中的耶律芷劝说两句,把车帘放下,车厢里的咳嗽声便随着逐渐疾驰的马蹄,隐入广袤天地间。

    黑甲于数十丈外策马护于车后,雀鹰盘旋,归向北方——

    作者有话说:写这两章的时候,一直在听一颗狼星的《宋词之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贴温军师[爆哭]

    第133章 天各一方

    “今早已经出城了。我问过沈凤仙,她说温季礼没派人去找她商量过施针的事,估计是觉得不需要了。按他们的脚程,大抵月余左右,就能回到北辽地界。”

    “……”

    宋乐珩坐在军帐里头,守着床上躺着的宋流景,手里端着一碗粥,埋着头心乱如麻地搅。吴柒在边上抱着手看她,听她那勺子不停磕碰在粥碗上,叮叮当当的,听得他也跟着心烦意乱。

    “你要舍不得,现在去追还来得及。真不想他走,你就把人留下来。等你坐稳了中原,你再赏点赐点,两边儿交个好,你别说是抢了他家长公子,你就是抢了他们爹,萧氏也拿你没辙。”

    “……”

    宋乐珩过了半晌才接话:“那成什么了。”

    “什么那成什么了,你二人的感情……”

    “他有他的责任和担子,他这十几年都是为萧氏活的,如今为了救萧仿,他宁愿舍了自己的命,这足以说明萧氏和萧仿对他有多重要。我干不出那种让他抛家弃室的事情来,那跟上门拐了人家千金,让千金和爹娘断绝关系跟着去挖野菜的死黄毛有什么区别。”

    吴柒:“……”

    吴柒肯定道:“你这话说得……还挺有自知之明。”

    宋乐珩:“……”

    “行了,你快别折腾那碗粥了,要搅成糊了!你要吃吃,不吃就还我!”吴柒夺走宋乐珩手里的碗。

    宋乐珩其实根本就吃不下。两人分离,此生不见,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空荡荡的,怎么也填不满。隔三差五就有阵儿风拼命往身体里头灌,灌得四肢百骸都是凉的。脏腑好像也不运作了,被巨大的石头压着,不饿,也没有痛的感觉,就是……

    闷得慌。仿佛有那么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

    宋乐珩站起身,道:“你帮我守一会儿阿景,我出去走走。”

    刚要离开,手腕就被人拉住了。宋乐珩回过头,见宋流景已然睁开了眼,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开口便是:“阿姐,别走……别丢下我……”

    宋乐珩稍是一默,坐回了床边去。

    “柒叔,把你那锅粥都端过来吧,他躺这几日没吃东西,会饿的。”

    吴柒没说话,自觉离开了军帐。

    宋乐珩低头看着那钳在自己手腕上不肯松开的苍白指节,不禁叹道:“舍得醒了?再这么装下去,没想过怎么收场吗?我真把你埋了,或者让沈凤仙剖了你,你怎么办?”

    宋流景眸中明灭一番,有些不解:“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宋乐珩自然不会说是因为系统没有提示粉丝阵营解散,所以她才能确定宋流景一直是活着的状态。她认真审视着宋流景,将问题抛了回去:“说吧,瞒我的,还有多少事。”

    宋流景费力坐起来,一言不发的与宋乐珩对视。他那眼尾微微下撇又泛红的时候,总像是受了天大的苦楚,让人不忍苛责。宋乐珩自觉这件事里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既不愿主动开口,她便一桩桩地问:“窜心钉,从一开始就对你没有作用吗?”

    宋流景急切摇头:“不是的。窜心钉可以制住心蛊的,窜心钉没取之前,我无法控制蛊虫。”

    “给萧仿下的蛊毒,你是如何得来的?沈凤仙说,那是宿主被蛊王吞噬之后,才能留在尸体骨头上的毒。”

    宋流景又不回答了,只是双眸越来越红,似要透出血色一般。

    “我取窜心钉的时候,你……没有呼吸了,但你没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会死。”宋流景避开宋乐珩的注视,去拉起她的手:“或者说,我其实……很早很早,就已经死了。”

    一开始,他是为了寻找解除子母蛊的办法,强行给自己种了心蛊。可这桩被掩埋了真相的往事,他不敢告诉宋乐珩。宋流景没有提及子母蛊,只是道:“我早年种下心蛊时,根本制不住这只蛊王,萧仿受过的那种痛,我也尝试过,五脏六腑像被搅碎了一样,碎肉从嘴里吐出来……”

    宋乐珩皱了皱眉,想起那个画面,依旧感到胃里在翻涌。

    “本来那时就该死了,可阴差阳错,没能死成,所以就成了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阿姐会不会嫌我,想丢掉我?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宋流景说着,见宋乐珩没有因此怕他,避开他,便进一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很喜欢这样,因为宋乐珩的手足够温暖,那种暖意,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让他从地狱里爬出来。

    “所以,你清楚你取出窜心钉也不会有事。那为何昨夜还要说那样的话?”

    “我就是……就是想让阿姐多疼疼我……我走了这么久,阿姐……从没有想起过我……”宋流景蹭着宋乐珩的手心,呜咽道:“阿姐若是恼我下了这蛊毒,那就杀了我……只要我能被阿姐记在心里,我怎样都可以的。”

    宋乐珩没有吭声,她知道宋流景这话是当了真的。裴薇离世后,他在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牵系,她若真的弃了宋流景,宋流景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再者,今日哪怕没有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她和温季礼之间的鸿沟,也无法轻易跨过。

    萧仿不会让温季礼在岭南安心辅佐她,将来还不知会使些怎样的心计。更何况,在萧仿过后,还有温季礼的母亲,妹妹,乃至整个萧氏。

    这些问题一旦摆上明面,日积月累,两人总会有生嫌隙那时。

    宋乐珩想至此,眼神黯然地收回手来,道:“那你呢,怨我选择救他吗?”

    “不怨。”宋流景道:“我不会对阿姐有半分的怨怼。”

    宋乐珩叹了口气:“罢了,此事过了,便就过了。你体质特殊,我以后也不会再用其他法子控制你。但我希望,你不可再将蛊毒用于我

    身边任何人。种种人事的背后,都有其利益关联。杀一个人容易,我若要杀萧仿,他也走不出岭南。但想用一个人,很难。这一点,你能理解阿姐吗?”

    “我保证,以后都听阿姐的。阿姐……能不能留下我,不要赶我走?”宋流景的语气里满是哀求:“等将来……将来阿姐想杀谁不好动手时,再让我去,我可以做阿姐手里的刀。”

    “哎,多大点年纪,天天动不动就想着杀人。你这样的心性,去了外面我反而不安,留在营里吧。”

    “谢谢阿姐!”

    宋流景灿然笑开,琥珀色的眼里拓落着一片晨曦的亮色。他一把抱住宋乐珩,宋乐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吴柒就端着粥回来了。见此一幕,他重重干咳了一嗓子。宋乐珩这才把宋流景轻轻推开,叮嘱道:“把粥喝了,好好休息。我还有事,便不守着你了。”

    “嗯。”宋流景乖乖应了声。

    吴柒把粥放在桌案上,随着宋乐珩一道出了营帐去。行了数步距离,吴柒回头,见帐中人还坐在床上眯眼笑望着宋乐珩,不由得一阵后背生凉。

    “你把这死小孩留军中了?你不怕他再搞点幺蛾子让你头疼?你是嫌一个李文彧不够吵,非得给自己上点难度?你明知道他……”

    宋乐珩打岔道:“阿景性情太偏激了,行事容易走极端。当初杀宋含章是这样,这次对萧仿下手也是这样。偏偏,这孩子聪明,又不计后果。”

    “什么意思?他对萧仿下手,还不单是为了你?”吴柒不太明白宋乐珩的话意。

    宋乐珩也没有点明。事实上,她清楚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必也是看明了温季礼重视这个胞弟,一旦他和萧仿见了生死,那她和温季礼之间,就自此立场分明了。

    宋乐珩放慢些脚步,无奈道:“他如今没有什么亲人,家中外爷年迈,舅舅又是读书人的性子,管不住他的。让他留下,好引导些。”

    “你引导他?你别被他……”吴柒话说一半,又掐掉了话头,只郑重道:“我先把话说在这儿啊,入夜之后,你不能跟这死小孩单独呆一间帐子,你如果要找他说话,我陪着你去。他已经成年了,你俩得保持距离。”

    “知道了。”宋乐珩按按眉心:“去把李文彧叫到中军帐吧,我有事与他商量。”

    “你商量什么事非得今天?你看看你自己这脸,就这么几天,黄瘦黄瘦的,熬成什么样了。守完温季礼又守这死小孩,东西也不怎么吃,你是要成仙呐!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你也先给我回去睡一觉!”

    吴柒说着,便要推宋乐珩回去睡觉。宋乐珩顿着脚步不走,嗓音冷不丁就哑了:“我得……”

    她顿了一顿。

    吴柒看着她,左右也不是个滋味。

    宋乐珩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得找李文彧商量士兵将领的俸禄,还有我给韩世伯提过的,士兵亲眷的安抚问题,养老问题,看病治病的问题,要看看收支能不能平衡。眼下已经开春了,还得预算两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得按粮食来募兵。我要抓紧时间把这些后方的事情都处理好,才能安心扩张地盘去。”

    毕竟现在,不会再有人帮她坐镇后方了。

    话罢,宋乐珩率先往中军帐行去。

    吴柒瞧着她清瘦的身影,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摇头嘀咕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造反。哎。”

    叹完,也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从早至夜,从日落再到凌晨。宋乐珩书案上的账册、文书越来越多,越堆越高。李文彧从站着到坐着到半躺着,一日下来打了不少于一百个呵欠,一会儿在打算盘,一会儿又在吃饭。韩世靖、熊茂、邓子睿、何晟陆陆续续在中军帐里来了又去,甚至中途宋乐珩还给四人引见了伤好得差不多的秦行简。五个将领都对宋乐珩提出的全军上下的俸禄待遇满意得不行,虽态度不同,但私心里想法却都是一样的,只觉得这个主公值得追随。

    到了深夜,宋乐珩书案上的饭菜仍旧没动过,已经是凉透了。李文彧手里抱着那金算盘,已经在椅子上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之际,揉眼睛看清宋乐珩还在伏案疾书,李文彧便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书案旁。

    “饭菜你怎么还没吃?”

    “我不饿。放那儿,晚点再吃。”宋乐珩头也没抬。

    李文彧皱了皱眉,刚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就打断道:“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明日你我去一趟李太那边,把广信相关的计簿都拿回来看看。”

    李文彧不满瘪嘴,突兀地抓住宋乐珩落笔的手。宋乐珩转头看他,他便道:“你是不要命了,这么个拼法。就是因为……温季礼吗?你要是不开心,我找人唱戏给你听。啊不对,你不喜欢听戏的……那我带你去抱月楼?这两日楼里来了个新的技艺人,会变脸的。唰一下,脸就变了,衣服也变了!特别厉害,抱月楼每天都爆满!”

    “不去了。没有兴趣。”宋乐珩收回手。

    “那、那我给你放烟火?”

    李文彧弯腰凑近些,就看到宋乐珩笔尖的字一顿,恍神的隔了会儿,她方接着写:“我没有不开心,你用不着做这些。”

    李文彧默了默,站直身子,站了半晌,才轻声问道:“宋乐珩,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会嫁给我的,对吧?我们的亲事……”

    那笔尖儿又停了。

    这一回,宋乐珩思索少顷,放下了手中笔。她目光定定地看向李文彧,道:“你我之间的婚约,解了吧。我无心成亲一事,李氏若是……”

    李文彧捂住耳朵:“这个结果,我不接受!我要回去睡了,哼!”

    哼完,人就像一只胀了气的河豚,气鼓鼓的出了军帐。宋乐珩目送他走远,旋即觑了觑一旁放着的鸟笼。

    里面的八哥已经睡着,军帐里除了隐隐的风声,再无其他的声息。

    宋乐珩复又提笔,继续书写。

    次日,一场春雨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到了中午也没有停下。一群枭使连带着韩世靖等人都在中军帐外焦头烂额,看着里面还在议事的宋乐珩和李文彧,悉悉嗦嗦地议论着。

    “主公昨晚一宿没睡?”

    “不知道啊。反正这中军帐的烛火一直亮着的。”

    “这熬了第几天了?这样下去怎么了得。东西也不怎么吃,小渝儿早上送进去的,现在还摆桌案上。会不会是不合主公胃口啊?”

    吴柒恼道:“她一直吃我做的饭,什么时候没胃口过了!她那是心里压着事儿,难受。”

    蒋律忙道:“那怎么办?得想个法子让主公发泄出来呀。这像没事儿人一样,怕憋坏的。”

    一群人在外头叽叽喳喳地想主意。宋流景站在不远处,听了个七七八八,抱着一件大氅绕过众人,走进了中军帐去。

    李文彧大清早没睡醒就被宋乐珩拎去城守府走了一趟,这会儿正是呵欠连天睡眼惺忪,看宋流景把大氅披在宋乐珩身上,他也没什么力气阻止,反而道:“你……你劝劝你阿姐,她要熬死我……她把我熬死了,你就没姐夫了。”

    宋流景:“……”

    宋流景阴森森地瞥一眼李文彧,没去搭理他,只对宋乐珩温声道:“阿姐,今日落雨了,你别着凉。”

    宋乐珩闻言,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向帐子外。

    落雨了。

    也不知道回北辽的路,好不好走。

    第134章 药石罔效

    “公子,我在前面查探过了,今日落了雨,前面有一段路很泥泞,马车容易陷在里面,不如绕道白古城,在城里休息一夜。看样子,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官道上的一间茶肆里,生意冷清。狭窄的一方草棚底下,只坐了一桌人。萧晋刚刚探路回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温季礼掩嘴轻声咳嗽着,耶律芷坐在他边上,想给他拍背,却被他拒绝了。萧仿忙不迭倒好热茶,递到温季礼的手边。

    “兄长,喝口热茶缓缓。”

    两兄弟的脸色此时都还是病怏怏的,只是萧仿年少,身体底子又比温季礼好些,是以看起来没有那般的虚弱。

    时值山中寒风吹过,萧晋正想着萧溯之去马车上拿件外衣也能这么久,就看萧溯之抱着狐裘冒雨跑过来,将那本该压箱子的狐裘披在了温季礼的身上。萧晋盯着狐裘表情复杂,对萧溯之作口型道:“这不是……”

    萧溯之皱眉回道:“没有厚的外衣,这件就是最厚的了。”

    温季礼按捺住胸腔里震颤的咳嗽,苍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过狐裘上的皮毛。

    他故意没将这衣物还给她,想着要留住一个念想。可如今披在身上,脏腑的伤却像是加剧了一般,卷起细细密密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送他这狐裘时,眉梢眼底还很狡黠,处处算计着他,想套他入伙。后来真的入伙了,那些温言软语,哄得人把心都丢了。

    那时,她会说——

    你这样做,我会动心。不是对这兵权,是对你。

    那时,她会问——

    你这人,重的到底是名节,还是名分?我给了,温军师敢要吗?

    她还会说——

    若此生无虞,你我老了,这玉簪同葬,如何?

    明明许过了白头,又将玉簪拿走了……

    温季礼心中如绞,难以遏制,闭上眼是两人经历过的种种生死,睁开眼便是宋乐珩为他做过的,动他心弦的桩桩件件。

    他陪着她,看她从一无所有到今日占据两州的宋阀之主,可往后,她那些温言软语再对谁言,永远……也不会是他了。

    温季礼突觉喉头一甜,急拿出袖中手巾捂住嘴,见得手巾上落了一抹刺眼的红。身周人都紧张不已,闹闹哄哄的,萧仿喊着先去白古城,给他找大夫瞧瞧。可温季礼晓得,此去回了北辽,他就药石罔效,活不成了。

    他的心丢在岭南了,没有大夫能救他的命。

    温季礼擦干净唇上的血色,稍稍扬了手,身边人便都安静下来。他眼下仍是气空力竭的状态,没有办法说太多话,只能挑着要紧的事说:“阿仿,兄长今日与你所说,你要一一记住。萧氏据河西四郡,北有八部,想互相吞并壮大势力,以争可

    汗之位。南为中原边城,难免会时时起冲突摩擦。因而萧氏绝不可偏安一隅,须有图盛之策。”

    萧仿一愣:“兄长为何说这些?你我同归北辽,只要有兄长在,谁还敢觊觎萧氏?等我养好了伤,兄长只需发号施令,我和阿宁自会为兄长冲锋陷阵!”

    说到激动处,萧仿跟着咳起来,捂着胸口痛苦不已。

    萧溯之赶紧给萧仿也倒了盏热茶。待到萧仿喝下茶平复了一些,他方紧紧握住温季礼的手,小心翼翼地询问:“兄长,你会……会和我们一起回北辽的,是不是?那里的草场,是我们的家啊。阿宁还在等着你……”

    温季礼喉间发堵,胸腔里也堵得厉害。那真真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像要把他烧焦了。他敛低眉眼,没去看萧仿,接着说道:“中原皇帝已无法长久,一旦沦为军阀的傀儡,中原各方势力必如雨后春笋,混战一片。如今西州、肃州皆为刺史袁平掌控。袁氏盘踞两州已久,已是诸侯之势。但袁平能力浅薄,难以在乱世立足。等到有其他势力欲攻打西、肃两州时,你伺机与袁平结盟。如此一来,这两州便成萧氏四郡的天然屏障。”

    “兄长……”

    “等我说完。”温季礼又断断续续地咳了好几声,颤着手摸过茶盏润了喉,才接着道:“结盟之后,你要……要徐徐拉拢西州、肃州的民心和军心,收买其军队心腹,替换成自己人。我会……我会适时自中原北上,与你在两州汇合。”

    “兄长!”

    “到时候,我会助你整合两州四郡的兵力,攻下八部,北登可汗之位。”

    萧仿蓦地跪在温季礼脚边,声泪俱下:“我不要什么可汗之位,我就要兄长平平安安的跟我回去。你出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中原遍地战火,确保萧氏能从中获利,你就会回五原的。阿宁说没见过交州那样的鱼米之乡,兄长……兄长不是还答应过阿宁,等萧氏壮大,就把交州打下来送给阿宁吗?现在为什么要变!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阿仿,你已经长大了,当知晓古往今来,中原就是汉人的领地,外族入侵,无有长久统治之先例。萧氏……也做不到。你和阿宁彼时年幼,兄长尚能哄一哄,如今……却是不能了……”

    “那就算……就算不打中原,不要交州……”萧仿恳求地拉住温季礼:“兄长,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从没想过自己登上可汗之位,我和阿宁就想有朝一日,兄长成为北辽的可汗。兄长不要走回头路,我求你……算我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计较,不计较这次险些死在岭南,我们一起带着萧氏北上……北上好不好?武威的草场又要变绿了,赫连山的雪……雪也快融化了,阿宁……阿宁都成大姑娘了,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温季礼喉头的腥甜又涌上来。

    回去了,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他微颤的手紧攥了片刻,旋即取下腰间的狼头玉佩,放在桌面上,起身以迅雷之势拔出了萧溯之的佩剑,一剑斩下去,玉佩两碎,自中分为了两半。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佩,看着温季礼。

    温季礼握住萧仿的手,萧仿还呆呆愣愣的,就见他把一半的玉佩放在了他的手心。

    “自今日始,你亦是萧氏家主。此后,萧氏大小诸事,不必请示,你自裁夺。今日言语,牢记心中。两州之合,若此病躯仍在,必去赴约。其余诸人,愿回北辽者,随二公子北上。”

    温季礼戴上狐裘上的兜帽,冒雨走向马车。萧仿回过神之际,想去拽他,那片衣袂却自指缝中滑走,不肯驻留。萧仿心中大恸,伤势一时难以支撑,扑倒在地。

    “兄长……回来,回来!母亲还在等你,阿宁还在等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们!我们是家人啊,兄长!”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萧仿眼底嘴边俱是绽开的红。眸光尽处,那雨中的背影停顿少顷,又再举步前行。

    所有的尊敬、爱重、仰视在这一刻,在这被遗弃的一刻,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恨和怨,裹缠在那双变得凌厉的眼眸中。

    萧晋内心挣扎着,重重叹了口气,对萧仿行了礼,道:“二公子,今后……保重。”

    他跑出茶肆,追上温季礼的步伐。

    萧溯之还在迟疑,可看到温季礼上了车,仍是不自觉地前行半步。他阖眼做了决定,转头把萧仿扶起来坐回凳子上,又跪下朝萧仿磕了一个头,道:“二公子,保重。”

    随后,萧溯之也策马跟上了离去的马车和黑甲。空空的茶肆里,雨落如珠,风声萧萧,泪和血无声坠在地上,浑浊了湿土。

    另一边离去的马车上,不敢回望的人克制着眼中的酸涩,骨头里,血脉中,尽是断裂钻心之苦,苦得他五脏如焦。他以手巾接住嘴里疯狂涌出的血,所有的意识在极痛之下,尽陷入模糊……

    已至亥时三刻。

    中军帐里,宋乐珩手里拿着笔,望着桌案上的鸟笼子发呆。她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两颊迅速消瘦,已经显得微微内凹。此时她眼睛底下挂着浓浓的黑青,疲惫颓然至极,正是走神间,宋流景便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了军帐。

    “阿姐。”

    宋乐珩敛住纷杂的思绪,见宋流景走过来,埋下头继续写着手里的治军之策,嘴上却道:“怎么还没休息?这么晚了,大伙儿都睡下了。”

    宋流景没答,走得近了,便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托盘里,摆着几个琉璃盏,有晶黄色的,艳粉色的,煞是精致好看,在烛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的。

    宋乐珩没抬头,只是赶客道:“回去歇着吧,阿姐还有正事要做。”

    宋流景轻轻抓住宋乐珩拿笔的手腕,抽走了她手里的笔,将其放在案上。他蹲下身来,仰视着宋乐珩,柔声道:“阿姐身边,怎么不留一个人伺候着。”

    宋乐珩失笑:“我又不是什么七旬老妇,三岁小儿,还用不着别人伺候。再说,李文彧才走没多久,我是看他实在熬不住了,才让他回去睡的。”

    “那阿姐呢?还要熬多久?熬到再也想不起那个人为止吗?”

    宋乐珩笑意僵了僵,没有吱声儿。

    一开始,她也以为,只是一场离别罢了。

    她虽没什么感情经验,但左右还是看过别人谈的,分个手天各一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薄情的几天就能活蹦乱跳,逢上实在爱得深刻了,最多也就半年。生死不渝刻骨铭心的,那得是万里挑一,落不到她的头上。甚至,在温季礼走后,她都没有太多撕心裂肺的感觉。单是觉得胸口上压了块巨石,哪哪儿都不对劲,压得她难受极了。

    然后她就发现,她不能停下来,一旦什么都不做,发呆时,她就会恍恍惚惚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喊着她:主公。

    一抬眼,又会看到那个人就坐在中军帐里,呆在她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

    休息时,她会想起,她和燕丞穿到七年前,是温季礼在这里坐镇统兵,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守着她醒过来;去到江边时,她会想起她身陷漳州,是温季礼率兵攻城,在江边接应她;看到李文彧时,她会想到她孤身入匪寨,是温季礼与她配合炸开山壁……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和她有这般的默契交托了。

    宋乐珩出神地想着想着,蓦地就觉得,那块压在胸口的巨石,逐渐出现了裂缝,仿佛随时要炸开,让那激涌的情绪喷发出来。她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哑着嗓子道:“阿景,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再几日……再几日就好了。”

    宋流景拉开她挡脸的手,满目都是心疼:“我知晓阿姐很痛。我能感受到的。我也经历过。阿姐,我能帮你。”

    宋乐珩茫然地看着他。

    宋流景拿过一个琉璃盏,揭开盖子,里面是水,

    带着一股淡淡的果酿香气。宋流景解释道:“这是我调制的果酿。”

    “不喝酒。”宋乐珩果断拒绝,转过身就想继续做事。

    宋流景忙道:“这不是酒,我没有加酒在里面,只是……只是放了蛊。”

    宋乐珩略感愕然,皱着眉头冷脸道:“你说有什么?”

    “阿姐别误会。”宋流景急把琉璃盏放回桌上,复又握住宋乐珩的手:“我不会伤害阿姐的,阿姐不信我吗?这种蛊,只是有宁神的效果,能让人……让人陷入短暂的梦境,消减痛苦。我就是想让阿姐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宋乐珩缄默不言。

    宋流景以为她会拒绝,有些泄气之际,宋乐珩却心知自己的确绷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只怕会在将士面前露了情绪。她闭了闭眼,道:“会上瘾吗?”

    “不会!”宋流景的眸中忍不住攀上欣喜,答得斩钉截铁:“阿姐相信我,会让痛苦暂时过去的。我是在自己用过后,才敢让阿姐试试的。”

    “……好,直接喝吗?”宋乐珩端起一个琉璃盏就想喝下去。

    宋流景制止她道:“不能喝,太多了就会伤身。蛊的效果因人而异,能对人起的作用都不相同,所以我拿了这四种蛊,阿姐分别试一试,看哪一种对你有效。”

    宋乐珩一一揭开四个琉璃盏……

    果然是不同。

    除了一盏里面是清水,其他的,要么有几根活虫子在蹦跶,要么,就是绿油油像是菜虫被压扁挤出来的汁水,还有一盏,直接就漂浮着虫子的尸体。

    宋乐珩:“……”

    宋乐珩没忍住,扭头就打起了干呕。她想吐,但由于几天都没好好进食,压根儿就吐不出来。

    宋流景赶紧把几个琉璃盏都盖上,给她拍着背,道:“阿姐你别看,我来吧,我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扶着宋乐珩坐好,从袖口里掏出一根常用的红色蒙眼巾。那巾布上,调了特质的香……

    是一种药香。

    和温季礼身上很相似的药香。

    宋乐珩被这香气包围着,一时竟是贪恋得不想挣扎,不想躲开。她任由宋流景将布巾系好,挡住了她所有视线。间隔须臾,她的下唇被指腹轻轻按住,那略显冰凉的温度,也像极了温季礼。

    手指碾过她的唇,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像是为她抹了一层口脂似的。

    慢慢的,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变得飘忽不定,身体也开始软绵下来,如同踩在云端,丝毫没有真实感。她听见有人在问她:“阿姐,是什么感觉?有好受些吗?”

    “嗯。”宋乐珩迷迷糊糊的,像徘徊在入睡边缘,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抿了抿唇上的芬芳气,是桃果的味道,很是香甜。

    “阿景,可以了。我有些犯困了……”

    她抬手想摘掉蒙眼巾,不想被人制住了手腕。宋乐珩矮声斥道:“好了,不要胡闹。”

    下一刻,指腹又再贴在她的唇瓣,这一次,是上唇。

    “阿姐别急,再试试,这是什么味道的果酿,我特意为阿姐调的。”

    扑鼻而至的是葡萄香。那接近蜜糖的甜度滑进她的嘴里,让她愈发有些晕乎迷离,就像是喝醉之后溺水的人,听不真切耳边的一切。

    “是……是葡萄。”

    “那这个呢?”

    第三次,有些清苦的味道,宋乐珩已然尝不出是什么了。她真似陷入了一场梦,明明不可视物,却仿佛看到温季礼就在她面前,芝兰玉树,温雅清逸。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于是……

    手被接住了。

    宋流景半弯着腰,主动将脸贴上她的手心,让她抚摸。他听得宋乐珩难过地说:“怎么……叫你走,你就真走了。你走了,我上哪再找第二个这样的军师啊……”

    水雾逐渐润湿了蒙眼巾。

    “以后……谁替我坐镇后方,谁在我身陷重围的时候来攻城,谁和我一起做局去诓人啊。你……你哄哄我,说两句好话,我便也哄哄萧仿,那不行吗?”语气一转,又是失望,又是怅惘:“不行的……不行的……哄不好……你是萧氏的家主,萧仿是你的胞弟,你怎么能留下……你走吧,走吧……”

    “我不走。”宋流景轻声说:“你想要我是谁,我都可以,我没关系的。”

    宋乐珩手间一颤。

    她听不清楚这声音在说什么,只觉得温柔,和温季礼一样的温柔。

    他蹭了蹭她的掌心,蹭得她酥酥麻麻的。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腕内侧。刹那之间,若一桶火油在脑子深处炸开,炸掉了所有世俗礼节的约束,炸掉了理智冷静的假象。她的手慢慢往下滑,轻抚他的嘴唇,触及他的喉结,落在那领口处。她听得这个人闷哼了一记,用引诱的口吻对她说——

    “把我当成任何一个人,只属于我,只占有我。让我留在这里,与你相融。如见这世间万般光阴之前。”

    第135章 共沉情海

    宋乐珩在蒙眼的状态里,只感到有一阵冷香气包覆过来。她还迷糊着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一个力道猛地一拽,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腾空扑进了一个怀抱中。继而,便是兵器抽出的响动。宋乐珩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刚想取下蒙眼的布巾,人就已经被打横抱起。

    好似穿过了黑夜与凛风,及至那脚步停下来,只剩一股浓烈的药味罩着她。他把她放在床上坐下,小心细致地取开那蒙眼布巾。她见他一瞬,他的眼眶便也红了。

    “你……不曾想过我吗?为何与旁人……”

    想。

    太想了。

    梦境里,索性就想个粉身碎骨,共沉泥沼。

    宋乐珩捧住温季礼的脸,强势地吻上去。已是许久没有触碰过的沁冷之意,尤然如她所知,只要稍一逗弄,那冷意很快就会退去,变得格外炙热。

    温季礼的眼眸先是微微一睁,旋即也阖下眼去,掌住宋乐珩的后颈,将这日日的纠葛、思念、忧心如焚皆化作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将所有的不安、猜忌、质疑通通都摧毁于这一瞬。

    不知何时,两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吻得忘情深刻,恨不能把彼此都嵌入血肉骨髓里。宋乐珩将温季礼按倒在床上,一只手探下去,握住了他。温季礼惊愕之际,一声低吟已自齿间挤出。而后,便是疯狂的失控,骨子里的自持、克制都被那由慢到快,由浅到深的动作,一一绞成了齑粉。

    等那欲念昂扬,宋乐珩撕开温季礼的腰带,剥了他的衣裳,又扯了自己的外袍往地上一丢,里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大半个

    肩头来。她脸上红得不像话,滚烫的掌心按住温季礼的胸口。温季礼见她要坐上来,掐住她的腰,急道:“主公,你……你要走到最后一步吗?”

    宋乐珩眼神稀里糊涂地盯着他,喘息道:“是要……先有名分吗?我给不了你,怎么办?”

    温季礼手指一蜷,遂又松开了力道。那眼底的情欲夹杂着些许苦涩,致那眼尾都抹上了一指胭脂色,撩人得紧。他哑声开口:“你不要……不要让我走。没有名分,我便……不求了。”

    宋乐珩重重坐下。

    没顶瞬间,将人彻底的拉入了欲海。

    灵魂相刻,彼此交融。

    潮湿和灼热如一场夏日急起的骤雨,越落越滂沱。

    帐中声色靡靡,喘声交叠着,呼吸吞没着彼此的呼吸。温季礼的肩头脖颈上,俱是宋乐珩留下的牙印。他握着她腰间的手随着那起起伏伏,用力到青筋迸出。

    直至烛火燃尽,温季礼额头抵在宋乐珩的下颚,微微拧眉闭眼时,那一滴汗,于他激颤到难耐的哼声里,绽在宋乐珩的心口上……

    次日醒来,宋乐珩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她躺在床上拿拳头轻轻锤了锤前额,还在闭眼琢磨着宋流景那蛊当真有用,不仅让她睡了一个好觉,关键是……

    她梦到了温季礼。

    不止梦到,而且还睡到了,简直圆了她这么久以来的夙愿。

    可一想到那只是个梦,宋乐珩又觉心里的难过似阵阵海浪袭来似的,要把她吞没了去。她缓了一口气,想坐起来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她身上居然是光的!宋乐珩脸上一臊,寻思这春梦也做得太实诚了些,冷不丁斜着眼一瞟,就看到了旁边同样没穿衣服的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脱口而出:“卧槽?这不是梦?”

    她赶紧躺回去,推了推温季礼,实在吃不准这是怎么一回事。人都走了,怎么还半路折返了?这折返之后,两人是怎么又睡上了?这也太虚幻了。

    她连着喊了温季礼好几声,都没能把人喊醒过来。再下细往他身上一摸,温季礼整个人都快烫得能滚鸡蛋了。宋乐珩吓了一跳,这下是再无心思斟酌旁的事,慌慌张张套上衣物,穿了鞋袜就往帐外走,想着找沈凤仙来看看。

    彼时,萧溯之和萧晋正在帐外头说话,一看宋乐珩衣衫不整还在捆腰带就出来了,两人都急忙转过头,不敢直视。

    宋乐珩看看两人,也很是恍神:“你们也回来了?所以里面那个……真是温季礼,我没眼花?也没做梦?”

    萧溯之翻着白眼怼道:“宋阀主这是高兴得昏头了吗?我们公子现在醒了吗?”

    宋乐珩抹了把自己的脸,又抿了抿唇。

    看来,昨天晚上真不是梦,她真把人给吃干抹净了。

    她现在已经算是和萧氏交恶,居然还对温季礼干了这种事。温季礼在感情上又认死理,她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宋乐珩悔得不行,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恼怒昨天晚上就不该去试那个什么蛊。她把腰带系好,稍微定了下神,问道:“你们不是已经启程回北辽了吗?怎么又折返了?”

    萧溯之不想理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萧晋叹道:“宋阀主,你以后要好好对我们公子啊,不要辜负了公子。公子为了辅佐你,已经让二公子接任萧氏的家主了。二公子此番独自返回北辽去了,昨日他们兄弟还……哎……”

    宋乐珩的脑瓜子嗡嗡直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季礼为了她,撇开了扛在肩上十数年的萧氏?

    她眼眶一热,心里像被沙子磨似的,一阵儿阵儿地疼。但她知晓眼下不是叙话的时候,便嘱咐道:“温季礼情况不大好,在发高热,我去叫沈凤仙来看看。你们先进去,把……把衣服给他穿上。”

    萧晋:“?”

    萧溯之:“……”

    萧溯之破口大骂:“你还是不是人!昨日我们公子吐血不止,还赶了那么远的路,你居然……居然能对公子下手,你、你不要脸!”

    萧溯之飞快冲进营帐。

    萧晋道:“难怪宋阀主刚才出帐子的模样,好像刚逛完窑子……”

    萧晋也进帐了。

    宋乐珩:“……”

    其实这个形容,倒也不必用在她身上。

    等宋乐珩去伤兵营搬了沈凤仙过来,就看到一群枭使已经聚集到营帐门口,叽叽喳喳亢奋激动地议论着。

    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无声无息地走近过去,就听张卓曦这狗嘴正叭叭道:“我就说昨天晚上听到马蹄声呢,那北辽马和咱们中原马步声不同,我还以为我是做梦听错了,敢情真是军师回来了!你们肯定猜不到,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吴柒黑着脸也在听。

    其余人则是一副按耐不住的八卦样儿。

    “你快说啊!是不是情人相逢,涕泪直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发誓永不分离?”葛老八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不是!我看到军师抱着主公往自己帐子里去了,萧溯之他们几个,全在中军帐拿剑指着宋流景那死小孩。啧啧,你们没看宋流景当时的脸色,跟从乱葬岗爬出来似的……”

    张卓曦刚要给众人真情实感地演绎一遭,沈凤仙就面无表情的从一堆人身边经过,进了营帐去。众人一见着沈凤仙,自然知晓是宋乐珩回来了,当即原地散开,看天的看天,瞅地的瞅地,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宋乐珩冷着脸,喝道:“都给我滚回来!”

    枭使们又老老实实聚回去,个个低头不语。宋乐珩扫视一圈众人,目光定在张卓曦脸上,咬牙切齿道:“张卓曦,你这张嘴就不怕我让柒叔拿个针给你缝了!”

    吴柒气不顺地拆台:“你敢做还怕人家说。”

    宋乐珩没料想吴柒来这一出,顿时尴尬道:“柒叔你……给点面子行不行?我又没做什么。”

    “还没做什么。你没做,温季礼怎么就晕在帐子里了?你没做他怎么就走了那么远还回来了?你把他喊回来,也不怕李文彧宋流景还有他,三个打起来啊!”

    “那打起来就热闹了。”马怀恩左边碰碰张卓曦,右边碰碰蒋律,搓手道:“你们说谁能赢?我赌一贯钱,就李文彧那脑子,肯定被这俩啃得渣都不剩。”

    宋乐珩又瞪一眼马怀恩,看众人都不敢开口了,她才把吴柒拉远一些,小声道:“他是自个儿回来的,我这不是……这不是也没想到。我如果真想叫他回来,当时就不会让他走了。”

    枭使们继续小声讨论。

    “那肯定是温军师赢啊,主公本来就最喜欢他。”

    “但架不住宋流景那小子会使阴招!”

    宋乐珩再次瞪众人,众人又识趣闭了嘴。

    吴柒道:“温季礼回来了,那萧仿呢?会不会也跟着回广信了?那小王八蛋这次吃了个大亏,真要回来了,你得谨防着他给你拉一坨大的。”

    宋乐珩皱了皱眉,说起这茬,心里便有些难受,下意识地看了眼营帐的门帘,道:“萧仿回北辽了。”

    “他一个人回去的?他能让他这长兄又独自回岭南来?这么说……莫不是温季礼和萧氏划清界限了?”

    “他不会丢下萧氏不管,这其中,定是有他自己的安排。我就是……心疼他。”宋乐珩按了按心口,闷在里面的酸涩像是水被烧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要是她没亲眼所见温季礼舍命救萧仿,她根本体会不了他对家人的感情。最初她说什么要将人抢回来,藏起来,是觉得整个萧氏都像一座山,重重压在温季礼的身上。

    他就像一只驮着家的蜗牛,用身体在粗砺的地面上磨,磨得自己血肉模糊,去寻一个归处。

    她想给他这个归处。可那一日她才明白,要把他背上的壳剥落掉,就要扯烂他的肉,刺透他的骨,让他鲜血淋淋的暴露在阳光下,反

    复的暴晒,煎熬。

    宋乐珩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落下去,沈凤仙又从帐子里出来了,径直走到宋乐珩面前道:“你要诚心想他死,你拿刀子往他心口捅一下不就行了。”

    枭使们面面相觑,耳朵都竖了起来。

    宋乐珩惊道:“我怎么会想他死?我……”

    沈凤仙打断:“那你还和他行夫妻之事。”

    枭使们:“……”

    吴柒:“……”

    宋乐珩:“……”

    沈凤仙,你这和当众拉屎有什么区别?

    诚然,沈凤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对宋乐珩公开处刑。宋乐珩原本还试图捂住沈凤仙那张不顾他人死活的嘴,但看沈凤仙拿出一根粗长的银针后,宋乐珩麻溜地收了手,老老实实地聆听医嘱。

    “我给他施了针,人已经醒了,退热得慢一些,看今明两天吧。他本来就是半个油灯座子,你一榨他,他差点最后一点油也给榨没了。”

    枭使们听得抿唇憋笑。吴柒脸黑得像是抹了锅底灰。

    宋乐珩一只手按着额头,耳根子都透着要命的红。

    “三个月内,不能再同房。你再惹他一回,神仙都难救,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七日,他需得每日服三帖药,我回去抓了让人送来。最好是卧床休息,莫再染上风寒。”

    “知晓了。”宋乐珩声如蚊呐地应了。

    沈凤仙一走,枭使们脸上的笑再也憋不住,一个个像是要笑翻在地上的乌龟。宋乐珩拉着脸数落了众人几句,又叮嘱了不准把事情外传。前脚刚让枭使们散了,吴柒后脚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

    “你还说你没干什么!你都把人给睡了?!”

    宋乐珩拍吴柒的手:“哎,哎!军营呢!等会儿被人看见了,我怎么统兵!”

    “你叫我一声爹,爹揪闺女的耳朵怎么了!”话虽是这么说,但吴柒看到远处有士兵巡逻过来,还是松开了手,压着嗓音道:“你自个儿说道理的时候,一套接一套的,怎么他一回来,你就按捺不住你那好色德行了?你这么一整,万一萧仿回去搞个事,支着北辽往中原打,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让他怎么办?还有……”

    他左右看看,声音更小了些:“你和李文彧的婚约怎么办?你家那死小孩,能接受你和温季礼吗?我今早就看那死小孩在中军帐坐着,像块木头似的,值守的兵说他都坐一宿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三个人的关系?”

    宋乐珩被吴柒念得头昏脑胀,按着太阳穴道:“我昨晚……就是神志不清,我还以为在做梦。”

    “这么说,你是不想负责。”

    “也没有不想。你先看着阿景那边儿,他是我弟弟,我倒没什么不好说的。至于李文彧……我会同他说明白。萧仿更别说了,他就算回了北辽想作妖,我现在就两个州的地儿,他们屁股朝南拉屎都拉不到我的头上。”

    吴柒:“……行,你最好是一直这么稳。”

    “行了柒叔,先别念了,头疼,我进去看看温季礼。”

    话罢,宋乐珩快步往营帐走去。

    吴柒看着她的身影摇摇头,也朝中军帐去了。

    帐子里,光线仍有些晦暗。床边烧着一个炭盆,把方寸之间烘得暖意融融。宋乐珩入内的时候,就见温季礼披衣靠坐在床头,萧溯之和萧晋都站在边上,听他吩咐着什么事。

    萧晋担忧道:“如此一来,草场的马匹至少要少三成,二公子那边……会怨您的。”

    “无妨。”温季礼掩唇轻咳几声,面上更显苍白病容:“此事要快一些。阿仿的手段和心性我都了解,此一去,他只怕对我……”略是一叹,跳过了过于沉重的言辞,只道:“三个月内,萧氏权柄会收束在阿仿的手里,是以,必须在此之前,否则,萧氏恐生内斗。”

    尾音一落,温季礼眼角的余光扫到宋乐珩身上,笑意一霎温柔,如浮着落花的春水。

    “主公来了。”

    宋乐珩走到床边去坐下,有些不太敢看他,视线只落在他修长的指节上,道:“在说什么?”

    温季礼给萧溯之两人递了眼神,两人便退出了帐子。帐中一时静默,温季礼定定打量了宋乐珩许久。

    只几日的光景,眼前人也消瘦了许多。

    “主公为何不敢看我?是昨夜之事……”

    “昨夜……我……我那会儿迷迷糊糊的,有些不太清醒。”

    宋乐珩一说这话,温季礼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了。后续要脱口的话,也就这么生生地卡住。

    宋乐珩道:“原本是阿景见我这几日太累,说有一种蛊能够宁神,我便……便由着他用了。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温季礼垂了垂眸,有那么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心里有一把刀子在来回地切割,他忍着那狠烈的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失态:“若主公不快,昨夜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倘使……你真不愿我留下,我……”

    “我没有不快。快活倒是挺快活的。”

    温季礼:“……”

    温季礼一怔。

    宋乐珩摸摸索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就是觉得,不该这样的……不该在这种状态下,把这事儿给办成了。明明我之前也老想和你这样那样,你都不肯。昨夜里我以为在做梦,都想不起来你做那些时,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头发也乱了,呼吸也乱了,心有没有乱,有没有舒服到……”

    温季礼说时迟那时快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脸皮都红透了:“主公。”

    宋乐珩抬眼笑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间,至此,才真正觉得,两人经历了这种种离间和猜疑,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更近了些。

    宋乐珩拉开他的手,在他手心落了一吻,轻声道:“明明都走了,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回来?你这一走,萧仿会不会回去要哭好几月,然后把你母亲妹妹宗亲全都拉过来,哭着求你回去吧?”

    她故意打趣,温季礼便也笑了笑。但这话题本身就让人难过,饶是宋乐珩想用轻松的法子问,依旧能看见温季礼脸上掩藏的撕裂的苦楚。他拿过枕头里侧放着的狼头玉佩,摊在掌心里。宋乐珩这才惊觉,那玉佩竟已断成了两半。

    “他不会再哭了。阿仿……应当会当作没有我这个长兄。此后若我再回北辽去,他大抵……会如我当年,站那城楼上,让我自刎谢罪。”

    第136章 重回正轨

    “不会的。不会。”宋乐珩一只手抚着温季礼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一个娘胎里生的,这么亲密的关系,不会走到那一步的。等以后,中原平定以后,我去寻遍大江南北,找治他的法子,找到了,我与你一起去北辽,好不好?”

    温季礼好似应了,又好似没应,那声音如鸿毛似的,虚无缥缈。隔了良久,两人拉开些距离,宋乐珩就看他的眼神还是定在那块狼头玉佩上,仿佛在忆遥远从前的事。

    “这块玉佩,是萧氏家主的象征吗?”

    “嗯。另外一半,给阿仿了。这两日,人昏昏沉沉的,有时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总是……总是想起些少时的事。”

    “说给我听听呀,别一个人藏着想。”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心中积郁,这些林林总总的事若不说出来,那就像埋进了沙子里,有朝一日会长出数不清的荆棘,牢牢地裹缠住他。

    温季礼本不想多提,耐不住宋乐珩那双手在他腰上左戳戳,右捏捏。他躲闪不过,这才敛了笑意道:“过往之事,说起来,都很无趣。我和母亲的性子安静,早年生活在萧敬徳家中,也总是压抑的。后来有了阿仿和阿宁,两个小娃娃闹闹腾腾的,才有了些生气。”

    “你这当真是长兄如父。”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眉眼便黯然地垂了下去:“他们两人,都很要强。我那时要跟着萧敬德熟悉军务,母亲不喜理事,萧敬德妻室的那几个孩子,就总是去欺负阿仿和阿宁。他们怕我忧心,从不会主动告诉我。”

    宋乐珩摸着自个儿下巴道:“萧仿那性子,不会由着人欺负的吧?”

    “嗯,他那时才四五岁,阿宁更小,刚刚学会走路。有一天,阿仿带着阿宁在草场上学骑马,那几个孩子就哄着阿宁用火油去炸……咳,炸牛粪。”

    宋乐珩:“……”

    温季礼自己也说笑了,摇了摇头,眸光飘忽着,似从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又见到那碧草连天的草场,见到那成群奔袭的骏马,见到马背上有两个小娃娃,恣意可爱地喊着他兄长,朝他骑着马奔过来。

    这么看着,眼眶就酸了。

    “阿宁的头发被烧了,浑身都沾着牛粪。偏生成这样了,阿仿还带着她和那几个孩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那天阿仿的乳牙被打掉了,阿宁就在边上抓牛屎马粪扔那几个孩子。我赶去的时候,六七个人,都像粪金龟一样。”

    宋乐珩:“……你们草原上的小孩,是玩得挺与众不同的。”

    温季礼忍俊不禁,末了,又叹了一息:“所以阿仿和阿宁自小就不喜萧敬徳这亲父,反倒与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要亲密些。”

    话至此处,温季礼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递给宋乐珩看。

    宋乐珩拿着荷包打量了一下,问:“这上面绣的……就是被炸开的牛屎?”

    温季礼:“……”

    温季礼没忍住笑出声。可这一笑,胸口又扯着有些闷疼,便捂住胸口道:“主公……你、你不要说笑。”

    “我没说笑啊。认真的。”宋乐珩指给他看:“你瞅瞅,这不像吗?底下一坨,上面全是须须。”

    “……这不是、不是牛粪!是家乡那边一种很常见的花,叫红景天。”

    “那这绣工,是有点……奇怪……”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心知温季礼不会无缘无故拿出这荷包,便将其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掌心上,竟是几颗小孩子的乳牙。宋乐珩默了默,道:“这就是萧仿的乳牙?”

    “嗯。”

    宋乐珩又抖了抖荷包,抖出来一颗……成人牙齿。她眉头一跳,把东西装回去道:“温军师,你这什么癖好呀。”

    “那是阿宁的牙齿。”温季礼接过宋乐珩递回来的荷包,看着荷包道:“前年年初,我告知阿宁要前往中原,归期不定。她生气了,气得去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磕掉一颗牙。我走那日……北辽人有用兽牙保平安的风俗,我都不知道,他俩私下商量着,由阿宁绣了这个荷包,又把两人的牙齿都装在了里面。他们说……说他们比兽凶,定能在中原护我平安。”

    泪珠子终于藏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这人连哭都是这般的克制着,无声又无息,只有眼底欲盖弥彰的脆弱。

    宋乐珩靠上前去,抱住温季礼,喊着他的名:“萧若卿,萧若卿。”

    她一句一句地哄,用了这一生最温柔的语气:“你做得够多了,他们会理解的。你不是萧敬徳,不会像萧敬徳那样,走到萧仿的对立面去。如果不是来中原遇到沈凤仙,你已经为萧氏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了。你只是暂时不回去,不会一世都不回去的。我保证,等宋阀足够强大,我和你一起,保护你的家人。”

    宋乐珩轻柔吻去那面颊上的水泽,又在温季礼的唇角落了一吻,旋即才退开些,说:“我也是你的家。枭使们都是你和黑甲的家人。你要是愿意,柒叔肯定也乐意当你爹的。”

    温季礼:“……”

    温季礼又被她逗笑,一时觉得有些难堪,侧过头遮掩着擦了擦自己的脸。缓过了情绪,说出了这些积攒的郁结,温季礼方揭过旧事,正色道:“主公不是问,先前我与溯之二人在说什么吗?我命萧晋带领黑甲,星夜往武威去。萧氏最大的草场在武威,那里养了数十万的马。”

    “多少??”宋乐珩睁了睁眼:“数十万?你说数十万?”

    “是。你与燕丞陷入昏迷那一次,我仔细研究过岭南的地形,要养北辽的马,岭南并不合适。但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马养在高州的翠屏山下。我原本准备待夏日草盛,再引六万马匹至高州,那时候,高州应当也纳入宋阀了。只是没想到,谋算许多,也算不尽人心。”

    宋乐珩怔住了。

    原来,他那会儿就在替她筹谋将来骑兵之事,竟想过要将萧氏的马引至岭南。而她也在思量,以后恐怕要找萧仿买马的事。两人的所思所想,无论何时,居然都能这般的契合。

    宋乐珩突然眼眶一涩,哑声道:“温季礼,你这样,我真是……真是舍不得……”

    走了。

    万一她最后通关了,没有留在这个世界,那温季礼该怎么办。

    对面的人像是堪破了她的心事,小心谨慎地问:“主公舍不得什么?”

    宋乐珩对上那双眼睛,按耐住所有对未知的起伏心绪,只是笑道:“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就……不要走。”

    如冷山萦雾的朦胧眼底,裹挟着宋乐珩都看不明的情绪。她拿出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对玉簪,一支戴在温季礼的发间,另一支便随意地插在了自己头上,道:“你这马也给我了,人也给我了,温军师还想走,那肯定也走不了了。不过,这马到底算是萧氏的,我们是不是得给点银子才行?”

    温季礼探手摸了摸玉簪,一颗心终于就此安定下来。他微微摇头道:“我只欲一事。萧氏如今根基是我十年心血,阿仿接手萧氏后,暂能立足,但无法长久。这六万匹马,若可助主公成就大业,望主公拨十万兵,许我北上,让阿仿北登可汗之位。”

    “哎哟,十万兵,你狮子大开口啊。”宋乐珩张嘴咬在温季礼的脖颈上。

    温季礼低哼一声,下意识便搂住了宋乐珩的腰身,把人往怀里摁。宋乐珩啄了啄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凑到温季礼耳边道:“允了。宋阀等同咱俩生的崽子,虽然跟我姓,但有你一半。这兵我调得,你也调得,你我之间,永不分彼此。”

    “主公……我……”嗓音暗哑,开始带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情绪。

    宋乐珩捂住温季礼要吻上来的唇,乐道:“温军师开了荤,变主动了呀。”

    温季礼耳根子又泛红,羞惭地低下眼去。他只字未言,可神色里却处处透露着渴求。

    宋乐珩也是悸动难捱,长抒了好一口气,才耐着性子道:“不行。凤仙儿说了,得禁三个月,哎呀你是不知道,凤仙儿那张嘴,差点把我气死了。你说这好好一姑娘,怎么就长嘴了,她是非得长这张嘴吗……”

    巴拉巴拉巴拉。

    这一吐槽,宋乐珩便将这数日没能和温季礼说道的,一股脑都吐了出来。从清晨说到午后,及至温季礼午休睡下了,她才从帐子中出来。

    结果,人刚一现身,江渝嘴里还包着半个小兔包,冲上来就拉住宋乐珩的手臂。

    “快,快,主公,快!”

    宋乐珩被她拖得走出了好几步,不解道:“快什么呀?”

    “李文彧……李文彧听说军师回来了,要去跳江,张卓曦他们都去拦了。”

    宋乐珩:“……”

    真应了吴柒那句话。

    这三个人加一块儿,得闹腾死她。

    中军帐里,吴柒抱着手倚靠着桌案,守着那八哥鸟笼子。宋流景面无人色地坐在椅子上,眼中没有焦距,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我说那么多,你听进去没有。”吴柒皱眉审视着宋流景,道:“这几天你是看到了,温季礼不在,你阿姐要是找不到另一个军师帮她坐镇后方,她得活活累死。就算不累死,她心里边儿也憋着难受。你要真看重你阿姐,就别再给她添乱子。温季礼真出事,你阿姐得跟着去掉半条命。”

    宋流景恍然抬起眼,直直盯着吴柒。那眼神冷得紧,没有丝毫的人烟气儿,仿佛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注视着猎物。吴柒正是警惕,又听得他呢喃道:“你说得对。我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我就该……知足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求别的,是不是?”

    吴柒张了张嘴,话都没出口,宋流景惨然一笑:“我没有资格。”

    说完,他就好似当真释然了一般,自言自语道:“坐了一宿,太累了,我去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去找阿姐。”

    他还是挂着那副假笑,转过身离开。吴柒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阵冷意往背上爬。

    “这死小孩,越来越鬼里鬼气了。他这到底是想开还是没想开……”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江边,宋乐珩提着裙摆气喘吁吁跑近的时候,一群枭使正围着坐在地上的李文彧,七嘴八舌地劝。李文彧透过马怀恩两腿间的缝隙,瞧见宋乐珩过来了,他当即站起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头从张卓曦的腰子上撞出人堆,扎向了河里。

    “我不要活了!你们都走开!”

    张卓曦被撞得腰子生疼。

    宋乐珩忙挥着手喊:“拉住!你们都给我拉住了!”

    蒋律见李文彧的两只脚都踩进

    了水里,急忙足下一借力,飞身上前拎住了李文彧的后背衣服。宋乐珩匆匆跑近,喘着气道:“祖宗,你这是闹哪一出啊!”

    看看李文彧头冠没梳正,领口歪着,腰带没系,宋乐珩道:“你这不会是……还没睡醒就来跳江吧?你是被餍住了还是干嘛了。”

    李文彧一开口,眼睛就红通通的:“宋乐珩,你说,你昨晚干嘛了!”

    宋乐珩气息一滞,侧头看了看一群枭使。

    枭使们当即挨个举起手表清白。

    “我们真没说!”

    “主公,这不是咱们说的呀!我们再八卦也不能在正主面前嚼啊。”

    李文彧吼道:“他们是没对我说!是我自己听到的!”

    宋乐珩:“……”

    宋乐珩咬着腮帮子看看枭使们,喝出两个字:“都滚!”

    一群枭使麻利的使出轻功,飞快消失不见。等人走光了,宋乐珩想把李文彧先拉回岸上,她一拽李文彧的袖子,李文彧就使气甩开,再拽,再甩开。宋乐珩索性懒得拽了,转头就走。这次,李文彧反而拉住她的手腕,又可怜又气恼:“你……你走了?!你居然要抛下我走了?你就不怕……不怕我真去死吗?”

    “李文彧,不要拿这种事说笑。”宋乐珩难得严肃地看向他,甚至,有一点严厉。

    李文彧先是一愣,然后,嘴巴一张,嗷嗷大哭起来。

    “你都不哄我!还凶我!”

    宋乐珩:“……”

    宋乐珩这下是什么严厉都给绷没了,当即回头手忙脚乱地劝:“哎,哎你怎么哭成这样!你别哭!别闹!等会儿把人都给招来了!祖宗,哎祖宗!算我求你,你先别哭了。”

    “我们……我们是有婚约的,嗝。”李文彧打起哭嗝,拖着宋乐珩的袖子擦自己眼睛:“你怎么还能和他……嗝。”

    “那婚约……那婚约我就没真心应过!我之前已与你说了好几次退婚了。当初也是你和你娘非得把我外爷和舅舅搅和进来,我才临时应下的。”

    “你……你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那天庆功宴上,你明明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应了!嗝!”

    “权宜之计!那真是权宜之计!此事算我理亏,你要我怎么补偿都行。我本也没打算瞒你,李文彧,今日你我把婚约解除,你李氏愿助我,我便与李氏签下盟约,将来宋阀所辖州郡,盐铁归李。你若是不愿,那我……”

    “宋乐珩!”李文彧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个度,吓得宋乐珩一激灵。

    “你吼什么?这你还不满意?若我能打一半中原,你有这些盐铁,你李氏就是真正的比国还富了,你换一个人,你换谁他敢把盐铁交给你?”

    “我要的是这样的补偿吗?!你以为我支持你,就是为了比国还富,就是为了你打下的盐铁吗!你明明晓得……明明晓得我、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从你回匪寨,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就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了。宋乐珩……我就是、就是喜欢你嘛。”

    说到最末,比她高出快两个脑袋的大男人,哭得是泣不成声,不停拿手擦着断了线的泪珠子。

    真是一段……孽缘。

    宋乐珩既愧疚又有些心软,没有吱声,就这么默默等着李文彧哭。

    李文彧抬着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盯着她,道:“怎么不说话,你是木头吗?”

    宋乐珩:“……”

    李文彧拉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闹道:“死手,你抱我呀,你哄我呀!”

    宋乐珩:“……”

    宋乐珩把手收回来,无可奈何道:“李文彧,抱歉。你是知晓的,打从一开始,我这心里就装着这么一个人。纵使没有昨夜里的事,他既回来了,我就不能负他。我若今日负了他,来日也可能负了你。见一个爱一个,这样的人,那有什么好的?”

    李文彧抿着嘴巴,眼珠子震颤着。半晌,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内涵我,说我以前花心?”

    宋乐珩:“……”

    神他爷的顶级理解力。

    “我改了嘛。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对,那不是还没有喜欢你吗?你要是介意我和别人发生过的事,那你和他也发生了,我们……我们扯平了嘛好不好?”李文彧小心翼翼地拉起宋乐珩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宋乐珩哭笑不得:“你到底求个什么?”

    “我就求你不要退婚。”李文彧吸了口气,委屈巴巴地说:“我知道,你肯定这两天又要找我说退婚的事。我不想退婚。你觉得他好,那是因为我们相处得还不够久,等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我也很好。我可以等,等你也喜欢我。”

    “你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别人会如何看你?你就不怕李氏的名声扫地?”

    “扫什么地!我天天逛青楼的时候也没有扫地!你不是要打天下吗!你不是要当皇帝吗?皇帝不都有后宫吗!那、那温季礼再怎么样,也不能比我位份高吧!我们是从小就定的亲!”

    宋乐珩:“……”

    她输了。

    李文彧果然还是太全面了点,都已经想到后宫之争上面去了。

    也难怪她的主线任务会是开后宫……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选择略过这个话题,道:“先不说了。这会儿还天冷,你别冻病了,上岸再说。”

    “不要,你不答应我,我就不上岸!”

    “李文彧!”

    “你就答应我嘛!还有你……你刚刚说的盐铁,真的都给我?你给我是对的!你主外,我主内,管银子就没有比我还厉害的人了!我保证能给你安排得稳稳妥妥的!”

    宋乐珩:“……”

    好家伙。

    他还想既要也要。

    但思来想去,李文彧的确是最适合管理盐铁的人。宋乐珩含糊着应了,抓着人就往岸上走。李文彧这才收起哭腔,扒拉着宋乐珩的手臂,以大鸟依人的姿势随着宋乐珩往岸上去。

    安顿完了李文彧,宋乐珩又转头去中军帐找宋流景,听吴柒说宋流景没见什么异常,自个儿就回帐里歇着去了,宋乐珩松了一口气,欣慰着宋流景果然比李文彧懂事多了。处理了军中要务,宋乐珩便让吴柒去杀一只鸡,炖些药材,好给温季礼补补。待到温季礼午觉睡醒,宋乐珩便整理好前两日写下的治军之策,全抱去了温季礼的帐中,与温季礼逐条商议。

    如此忙碌到夜里戌时,吴柒将一桌子做好的菜端到温季礼的帐中,催促两人吃饭。彼时,宋乐珩伏在案上写字已经写得脖子酸疼,温季礼在旁边看文书也看到双眼干涩。两个人放下手中活计,刚在桌边坐定,还没端起碗,门帘倏然就被掀开了。

    第137章 饭桌风云

    宋乐珩和温季礼、吴柒正要吃饭之际,帐子的门帘倏然被掀开,李文彧背着手走进来,哼哼唧唧道:“宋乐珩,你好偏心啊!怎么就让柒叔给他炖鸡,你都没让柒叔给我炖过鸡!”

    宋乐珩看看左边垂眸的温季礼,再看看右边一脸无语的吴柒,干咳了一嗓子,硬着头皮道:“温军师是在养身子,你想吃炖鸡,让抱月楼的厨子变着花样儿给你做。”

    “我不要。”李文彧看着桌上的菜:“我就想吃柒叔做的。”

    “这没碗筷呢,就仨……”

    宋乐珩婉拒的话还没说完,李文彧背在背后的手一转出来,左手拿着一个银碗,右手拿着一双银筷:“我自己带了。”

    三人:“……”

    宋乐珩啼笑皆非,生怕李文彧又闹上一场,便只能扭头小心翼翼地寻问温季礼:“你看他这……碗筷都带上了,柒叔做这么多菜,多一个人吃饭,军师不会介意的哦?”

    温季礼面带微笑:“我都听主公的。”

    宋乐珩莫名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这笑里藏着刀。但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收回去,便示意李文彧坐下。李文彧喜滋滋搬过小板凳往桌子前一坐,宋乐珩刚招呼三人动筷子,门帘又掀开了……

    宋流景走进来,神情天真无邪道:“阿姐,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了好香的饭菜味。”摸摸肚子:“我睡了一日,还没吃晚膳,好饿。可以留在这里和阿姐一起吃吗?”

    宋乐珩:“……”

    其余三个人:“……”

    李文彧翻着白眼哼了一声。吴柒头疼到放下了筷子。宋乐珩再一次小心翼翼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继续面带微笑:“我都听主公的。”

    到底是亲弟弟,宋乐珩怎么也拒绝不了,索性招手道:“过来坐吧,我去让人添一副碗筷。”

    “谢谢阿姐,就知道阿姐疼我。”宋流景眉开眼笑,快步走近。

    李文彧当即搬起小板凳挨近宋乐珩身边,对着想抢位置却晚了一步的宋流景得意笑笑。宋流景眼神一冷。宋乐珩立刻打圆场:“吃饭就吃饭,都不准吵架啊。柒叔最讨厌别人吃饭的时候掀桌子了。阿景,去端板凳吧。”

    宋流景点点头,默不作声的把板凳端过来,围着桌子坐下。宋乐珩又去门口让江渝送了副碗筷过来。这一下,矮小的四方桌边,挤了五个人,除了宋乐珩,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精彩纷呈,各怀心思。

    宋乐珩尴尬到脚趾抠地,扫视一圈四人,拿起筷子夹菜道:“吃饭,都吃饭,别愣着。这个鸡腿……”

    宋乐珩夹起鸡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唰一下,李文彧和宋流景的碗同时伸出来了。温季礼本也想端碗,见两个人都端起来了,又默默把摸到碗边的手收了回去。

    吴柒摆烂的冷笑一嗓子,嘲讽道:“我看你们这顿饭是要怎么吃,干脆让她挨个喂你们嘴里算了。”

    李文彧嚷道:“给我呀宋乐珩,我就喜欢吃鸡腿!他们吃别的不行吗!”

    宋流景眼巴巴道:“阿姐,我也想吃,今天都没吃东西,太饿了。”

    宋乐珩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眼脸色不大好看的温季礼,想着息事宁人,正要把鸡腿放回汤钵里,门帘又又又掀开了……

    这一回,一身玄色劲衣的燕丞走进来,戏谑道:“哟,这挺热闹呀,开后宫宫宴呢?”

    宋乐珩:“……”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为什么吃顿饭都能聚这么整齐!

    她还没来得及问燕丞怎么也来了,这人已经走到桌边,半点不客气的从宋乐珩筷子上夺走了鸡腿,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李文彧瞪大眼瞅着他,宋流景也是容色冷峻,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碗。

    燕丞走到李文彧身后去,边啃鸡腿边踹了下李文彧的屁股,道:“起来,坐边儿上去。”

    “凭什么!你别以为你是武将我就怕你!”李文彧强撑着老鼠胆子,凶巴巴地骂:“应该是你滚出去才对!”

    燕丞挑着眉头,问宋乐珩道:“你不叫他让?那我只好去踹你家军师的屁股了。”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揉着太阳穴道:“你别添乱,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都结盟了,那自然是来说军情的。”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燕丞趁着这会儿,又踹了一下李文彧:“你赶紧的,你又听不懂军务,杵这儿干什么。”

    “行了,你别逮着软包子捏。”宋乐珩制止一句,又转向李文彧道:“你且挪一挪,军务要紧。”

    李文彧瘪着嘴哼唧,本想说点什么,但也心知军情不能耽搁,只能挪着小板凳把宋乐珩左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燕丞用脚尖勾起边上的一张凳子,那凳子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又被他稳稳当当地踩在桌边。他一屁股坐下来,把刚啃完的鸡骨头放了,转而拿了宋乐珩的碗筷,又夹起另一个鸡腿放在自己的碗里,吭哧吭哧接着啃。

    一桌五个人:“……”

    营帐里,顿时就闹翻了。

    李文彧吼道:“你拿她碗筷干什么!你吃了一个鸡腿还不够!还要吃两个!你把鸡腿吐出来!那是她要给我夹的!”

    宋流景寒声道:“你把碗筷还给我阿姐,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共用一副碗筷。”

    温季礼:“那个军情……”

    燕丞往李文彧脸上吐了块鸡肉,打断了温季礼的话。

    温季礼:“……”

    李文彧:“好啊!你还敢往我脸上吐,我和你拼……啊啊啊啊宋乐珩他打我!”

    宋乐珩在一片混乱中按着摇摇晃晃的桌子对吴柒道:“怎么就不多弄几个鸡腿呢,你看这事儿给闹的。”

    吴柒也按着桌子骂:“一只鸡就两个腿,我上哪去给你多弄鸡腿!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屁股上的屎得擦干净,要不然你迟早沾□□里!”

    “这吃饭呢,别整这么恶心。”宋乐珩眼看碗盘筷子都快被掀飞起来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喝道:“好了!”

    正闹腾的三个人一静。温季礼也揉着眉心道:“燕将军今日来此,非是为了找乐子吧,不如直入正题?”

    燕丞收回拧着李文彧胳膊的手,照旧面不改色的大口吃菜,轻描淡写道:“朝廷出兵了,三十万,来岭南讨逆。”

    桌子上所有人神情一变。

    宋乐珩惊道:“多少人?三十万?”

    宋乐珩定了定神,凝重的思索着。前一刻还吵吵嚷嚷的李文彧和宋流景也安静下来,不声不响。

    “我为何没得到消息?朝廷那边派谁领兵?”宋乐珩问。

    “你的消息应该还在来的路上。我是宫里有人,比你提前点收到风声不奇怪。”燕丞三两口吃完鸡腿,又去掰鸡翅膀:“三天前暗中发兵的,行军很快,今天过颍州了,是皇帝亲征。”

    宋乐珩和温季礼表情复杂,听燕丞继续道:“这消息也瞒不了几天,各方的势力都会知道皇帝亲征岭南,估计就等着这边打成尸山血海。我算着日子,最多个把月,大军就能进到高州地界。”

    “三十万,不可能。”温季礼开了口:“杨彻这些年三征东夷,加上河西四郡丢了,大盛的家底早已被他败光。若朝廷兵马有三十万之多,燕将军来岭南讨逆,山长水远,为防生变,也不会只带了三万的兵。”

    燕丞没说话,继续吃着菜。

    温季礼去桌案上取来一卷地图,坐回位置上展开,道:“杨彻去岁东征,被平昭王阻截在临榆关半月有余,按折损估算,如今朝廷的兵马总数,已不会超过十万。先前我放燕将军的人回洛城,杨彻必然知悉岭南的大致情况。有燕将军这个变数在,他不敢用几万人来冒险。昔年为防北辽南下,朝廷曾让各地藩王养兵自保,洛城以外,当属平昭王的兵力最强,但平昭王已反,自不会借兵给杨彻。杨彻只能从……”手指点在地图上两处:“青州和冀州借兵。这两州的兵力,不会超过十八万,且,不会全数前往岭南。”

    “这么说……”宋乐珩沉思

    道:“三十万只是个虚数,此次往岭南的兵马,满打满算,也凑不齐这三十万。”

    “是。”温季礼道:“不仅凑不出三十万,若我料想不错,总数只有十三万左右。青、冀两州一旦兵力空虚,平昭王必趁机直取洛城,杨彻和洛城的四个世家都不敢赌。所以,一定会留下和平昭王相当的兵力用于抵御,也就是至少十七万。朝廷宣称出兵三十万,只是因为忌惮。”

    温季礼看向燕丞。

    燕丞把桌子上半数的菜都一扫而空,这会儿总算是吃饱了,摸着肚子打了个嗝,方饶有兴致地抬起眸。他的目光端详着温季礼,话却是对宋乐珩说:“你这军师,倒不是浪得虚名。我的斥候确实回报,朝廷的兵马只有十三万左右,也确实是借了青州和冀州的兵。”

    “十三万也够呛。”宋乐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你我的兵力加起来,总数也不过六万余。而且青州和冀州的兵是常年吃皇粮的正规军,我这群乡下杂兵,和他们打,有点吃力。”

    “你都敢和我打了,还怕和他们打?再说,就这十三万,老子都不用你出兵,就能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

    “燕将军在战场上自是神勇无匹,但如今你已脱离朝廷,漳州现存的粮食和兵力,便是燕将军所有的底气,打一次,就少一次。”温季礼正色道:“燕将军确定要独自迎战吗?”

    燕丞眉眼一沉。

    事实上,他的处境正如温季礼这话,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和宋阀结盟。

    宋乐珩道:“军师说得没错,漳州那边条件有限,前两年魏江替李氏募兵,连带着流民都招了,这才两万人。你现在就算去把漳州翻个底朝天,也没几个青壮年能参军。你总不能薅着七老八十的,让他们杵着拐杖上战场。漳州那边儿要是没了,我不少个盟友吗?你就别逞能。”

    “你和你这军师说我一套套的,你就两州的地儿,能比我好多少。”

    “好多了。”李文彧插嘴道:“广信有我李氏,就是在整个中原,广信都算排得上名的,人多又富庶,她还怕招不到兵?”

    燕丞举起手就想打李文彧。李文彧一蹦跳出一丈远:“你还动手!你讲不讲道理!你就是个、就是个莽夫!”

    宋乐珩喝止道:“别闹了。你们该吃吃,吃饱了就出去消消食,别在这儿吵吵。”

    “我不吃了!哼!”李文彧看不惯燕丞,转头就出了营帐。

    宋乐珩也没去留他,只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道:“我在洛城的时候,听说过青州和冀州的兵私下不和,此事你们有耳闻吗?”

    温季礼颔首道:“是听闻两州时常起纷争。”

    “还纷争,读书人说个话,就是喜欢文绉绉的。”燕丞瞅向宋乐珩:“你这事儿得问我,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早年就进了军营磨练,你以为只在洛城那虎啸营呆啊。”

    “你还去过青、冀两州?”宋乐珩有些诧异。

    “废话。我在冀州大营呆的时候,和青州打。在青州大营呆的时候,就打冀州。那是真打。虽然不准穿军甲,不准带军械,但每个人都藏着什么棍子啊镰刀的,见了面就下死手。”

    “怎么弄那么大仇?”

    “其实就屁大点事儿。”燕丞一脸无所谓道:“早些年两州的关系挺好的,办了个什么围猎赛。结果有两个人为了抢猎物,青州的射杀了冀州的,还被人看到了,一下子全打起来了,猎场里杀得血流成河的,都把人当猎物打了,后来还是洛城的兵赶去平的事儿。自那过后,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回。”

    “难怪。”宋乐珩琢磨片刻,道:“那这回青州和冀州,谁打前锋?”

    “青州呗。”燕丞耸耸肩:“青州出的人没有冀州多,两边的主将也不和,青州的就被逼着走前面。冀州的护驾走后面,行军慢个半日左右。”

    宋乐珩稍是一默,和温季礼互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地图上那个小点:“这样的话,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

    燕丞问:“光雾林?”

    宋乐珩惊讶道:“你也这么想的?”

    “老子打的仗比你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哪里用兵最好?”燕丞站起来,走到宋乐珩和温季礼的中间,蹲下身用手指点着光雾林道:“现在春季,正是多雨,水气雾气都重,这林子里晨间雾最浓,下午可见一丈左右。在这里伏兵,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乐珩凝神道:“不止要伏兵。你把前面的打狠了,后面的主力试探两回,打不过就得跑。来都来了,不能让他们跑。”

    宋乐珩看向温季礼,寻求温季礼的意见。

    温季礼沉默片刻,道:“这两州不和,那士兵之间不会过于熟悉,若在光雾林杀了青州主将,此计可行。过了光雾林后,便是高州。他们定会在高州停顿整兵,补充粮草。”

    “高州有杨彻当年来岭南品荔枝时修建的行宫,此次落脚高州,他多半会入住行宫。”

    两人的视线一交汇,便明晰了彼此的心思。

    宋流景在一旁看着,藏在桌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恨不得把指甲狠掐进肉里去。吴柒则是翻着白眼,满脸都写着三个字——

    又来了。

    燕丞左看看右看看,不耐烦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有话就说就屁就放!他们到了高州又怎么样?”

    宋乐珩自是不会说打下高州她好养马,转而道:“漳州对你我都是至关重要,能不在自己的头上拉屎,咱们就不拉,去别人头上拉。”

    其余人:“……”

    燕丞:“你挺重口啊。我喜欢。你说,怎么个拉法。”

    “主公的意思是,青、冀两州士兵之间互不熟悉,且前后军隔了半日,那就能打个时间差。”温季礼解释道:“青州的先锋军在光雾林里遇袭,那便可以是我们的人,从光雾林走出去。”

    燕丞想了想,看向宋乐珩道:“你的意思是……把咱们的人,安插进他们主力?”

    “对。”宋乐珩的手指顺着地图指向高州:“我们的人扮作青州军和主力汇合,跟随他们前往高州。等到了高州,我先安排人埋伏行宫,控制杨彻。你领兵攻城,我们的人负责开城门,一举拿下高州,来个关门打狗。”

    燕丞眯着眼扫视地图,脑子里反复演练着宋乐珩的策略,不由得啧啧道:“可以啊。”

    他两边都看看,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这有个军师在,还是不一样。我就亏在少了个军师。要不你这军师借我……”

    燕丞一只手想往温季礼肩上拦,宋乐珩半道就给他拽了回来,死死按在他自己腿上,道:“你少来打我家军师的主意。先说说,你对高州的行宫熟不熟?”

    “熟啊,去过。”

    “那等会儿我给你引见一人,顺便你把行宫路观图画一画。明日我们就拔营出发!”

    宋流景听明白了宋乐珩的安排,知晓她是要去光雾林设伏,立刻道:“阿姐,带我一起去,我能帮你。”

    宋乐珩果断拒绝:“那是战场,你去做什么,你就乖乖呆在营地里,柒叔,到时候你……”

    “少来。”吴柒也果断拒绝:“你上哪儿我上哪儿,看孩子的事儿你找别人去。”

    宋流景伸手拉住宋乐珩的袖子,认真道:“阿姐,我真的可以帮你。那林子里雾气大,出现什么毒虫都是有可能的,对不对?我能帮阿姐减少损失的。”

    宋乐珩思量少时,又看向温季礼,见温季礼点了头,她才应下宋流景的提议。几人简单吃完了饭,宋乐珩让吴柒先把燕丞领去中军帐,宋流景则独自回去歇着。宋乐珩刚想去找秦行简,温季礼留住她道:“主公,我有话同你说。”

    宋乐珩刚离了小板凳,听他启齿,瞬时又坐回去,看着帐外几人都走得远了,才握住温季礼的手,温声哄道:“知道知道的,要和燕丞保持距离。”

    温季礼:“……”

    宋乐珩看他不接茬,继续在他手背上亲一下,道:“知道知道的,和阿景也要保持距离。”

    温季礼:“……”

    温季礼啼笑皆非:“主公明明知晓我要说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你想让秦行简领兵?”

    宋乐珩知晓瞒不过温季礼,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儿,道:“秦行简那档子血海深仇摆着,她如果知道杨彻亲征,我不让她领兵,指不定就得跟我闹掰了。所以我打算安排韩世靖留守广信。你眼下身边没有黑甲,而且尚需休养,就让熊茂三人领一队精兵,先跟你去高州,你安排他们入行宫埋伏,正好你也在城里将养着。到时候我再去高州找你汇合,由燕丞负责攻城。你看合适吗?”

    温季礼定定看着宋乐珩,看得宋乐珩的心里更虚了,眼神也开始闪躲不定。

    “主公是打算让秦行简进行宫杀杨彻,对吗?”

    宋乐珩没答。

    “倘若,我不同意呢?主公还会执意如此行事吗?”

    第138章 战中失控

    “哎你看你这话说得,你是我军师,我当然得凡事和你商量不是?”宋乐珩挪近半步,伸出两只手

    去放在温季礼的腰上,暧昧地捏来揉去:“就是这秦行简吧,她家那事儿是惨无人道,这杨彻真真就是个该死的暴君。”

    温季礼禁锢住宋乐珩的手,低着声气羞惭道:“主公,不许用这个法子。”

    宋乐珩被他惹得眉梢眼底都窜了笑意,从善如流的收回手来:“好好好,听你的,不用这法子,我不动手。”

    这一遭,温季礼才又端正神色,道:“我与主公之间,无事不可明言,主公当明白,杨彻,绝不能死在岭南。中原历史悠久,政权的更迭在意一个名正言顺、天命所归。何况,主公是女子,天下的流言蜚语,将来都会如刀剑加身。要防这刀剑,需得找面盾护在身前。”

    温季礼说的字字句句,宋乐珩都明白。他之所以赞同在高州行宫埋伏杨彻,不止是要打下高州来养马,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宋乐珩把杨彻“囚”在身边,当这个盾。

    宋乐珩叹息道:“挟天子令诸侯,是能免去诸多麻烦,将来也有出兵北上的理由。”

    “这是未来。眼下则是,一旦杨彻死在岭南,所有势力都会打着为先帝报仇的名义,来讨伐岭南,讨伐主公。主公的兵败,会成为他们登基称帝的垫脚石。”

    宋乐珩沉默不语。

    温季礼说的这些,她岂会没想到。但她早前就答应过秦行简,会让她亲手把杨彻千刀万剐。最重要的是,要她把杨彻这个禽兽养在身边,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豹房那一日,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温季礼见她又不吭声了,语气温和了些,主动握住宋乐珩的手,道:“我知主公对自己人重情重义,但此一事,主公定以大局为先。”

    半柱香后,中军帐里。

    燕丞坐在桌案边画着行宫的路观图,宋乐珩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焦头烂额。秦行简戴着一张严严实实的铁面具,就站在宋乐珩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帐中分明也没人跟宋乐珩交流,可燕丞就听到宋乐珩一个人在那有来有回地说着话。

    “我知道,我当时是答应你了,这事儿我没说不认。军师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总得先这么应了他,他才能让你领兵不是。”

    燕丞奇怪地看一眼宋乐珩,就见宋乐珩默然一阵儿,又接着自说自话:“我就是劝劝你,你退一步想想,什么时候杀不是杀,就非得立刻杀吗?要不然,等咱们打下中原之后再杀呢?”

    秦行简的手小幅度动了一下。

    宋乐珩整个人弹起来,几步挪去了燕丞身旁:“咱们有话好说不兴动手啊!这有客人在呢!你自个儿长个脑子想想,你把他杀了,到时候各路军阀都跑来打岭南,咱们不等于拖家带口给那孙子殉葬了吗?这划不划算?我问你,划不划算!”

    燕丞放下笔,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宋乐珩:“等会儿,你这是跟谁在说话呢?”

    宋乐珩没空搭理他,又冲着秦行简瞪眼:“不是,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你无家无室死了就死了?那我不是呀,这外头当兵的,每一个人都还想活着!你不能只顾你自己,完全不顾旁人死活。”

    话音一落,秦行简真就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就拎住了宋乐珩的领口。她的双眼赤红,心声震耳欲聋——

    我父母兄长死的时候,秦家遭难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顾过我们的死活!所有人都说我爹戍边有功,是大盛的武神,可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秦家喊过一句冤!凭什么,凭什么我要顾别人的死活!

    宋乐珩面色凝重,无声和秦行简对视着。秦行简的眼泪从面具里滴出来,砸在宋乐珩的衣袖上。

    燕丞茫然看看突然就动起手的两人,尴尬的打圆场道:“哎,别打架别打架,都姑娘家家的,动起手来多不好看啊。”

    他拉了一下秦行简的手臂,被秦行简重重甩开。燕丞脾气一上来,也卷起袖子道:“怎么着?你是要练练?上次你……”

    “好了。”宋乐珩打断燕丞的话,同时拍了下秦行简的手。

    秦行简固执片刻,到底也松开了她。

    宋乐珩理了理被抓乱的襟口,转过头看见燕丞已经画好了完整的行宫路观图。这行宫很大,几乎占了高州大半座城,里面的宫苑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

    这高州自古就不是什么特别富庶的地方,当年杨彻一句想吃岭南的新鲜荔枝,下令就让高州的郡守大兴土木给他修行宫。那时的郡守上报朝廷,说是以高州财力修不了杨彻想要的行宫规格,结果就被杨彻诛了十族,好几百人,刑场上都血流漂杵。

    后来,杨彻又派了一个太监去高州督工。那一年的高州,宋乐珩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过,说高州就是个人间地狱。

    所有男性都被抓去修建行宫,从早到晚,没日没夜。每天累死的人都不计其数,城外焚烧尸体的地方都忙不过来。十八岁以下的女子,但凡有点姿色的,无论婚嫁与否,都被送进了行宫,以便杨彻抵达高州时,能有人伺候。纵使杨彻不在高州,这些女子也出不得行宫半步,只能死在其中。

    宋乐珩闭了闭眼,如高州之事,太多了。

    个人的苦,天下的苦,都在她必须做决定的这一刹那,如走马观花般呈现。

    隔了良久,她又睁开眼来,目光落在那张路观图上,却是越来越凌厉。燕丞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秦行简也看不透,只听她忽然问道:“燕丞,对于杨彻,你想杀,还是留?”

    燕丞手上用了些力道攥紧,手背上的筋络清晰可见。

    “如果……他承认了长姐那件事,我会把他剥皮抽筋!”

    “好。既如此,那就索性把天下人的债,一次算个明白!”

    当天夜里,将领们齐聚中军帐,听了宋乐珩和温季礼的安排。次日一早,军中整装待发,士兵们拆了营寨,准备渡江前往漳州。

    宋乐珩一早就叫江渝去城里取来了给秦行简打造的一套面具和轻甲。那面具的尺寸是宋乐珩专程按照秦行简的脸型做的,因而十分贴合,能遮住秦行简脸上大部分的伤。上面金色的雕花精致繁复,正好中和了秦行简那一身凛冽的肃杀气。

    秦行简一开始并不想带,江渝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抱着面具念真好看。念着念着,秦行简便也不知不觉地坐在了铜镜前,换了这副面具,由着沈凤仙给她重新梳起发髻。

    临到过江时,将士们都在有条不紊地登船,岸边的一株老树底下,就看李文彧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嚎啕大哭,哭得士兵们总是忍不住侧目,时不时还发出窃笑。

    宋乐珩和温季礼站在不远处,也是两脸头疼。

    温季礼道:“昨天夜里,主公没将出兵的事告诉他吗?”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人在哪在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温季礼:“……”

    温季礼脸上一红,飞快跳过这话:“出征之前,此兆不宜。主公让他别哭了吧。”

    “真让我去说?你不置气?”

    温季礼摇头失笑:“我先登船等主公。”

    目送温季礼在萧溯之的跟随下先一步上了船,宋乐珩又看看那哭得抽抽的红色背影,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昨晚她和众将议完事,就已是夜深。那会儿李文彧早已睡下了,她便也没去打扰他。就这么少叮嘱了一句,今早士兵拆营,李文彧还在梦里,就有人去拆他的帐子。李文彧那起床气再加上少爷脾性,当即就闹开了,随即还得知宋乐珩出征没打他的米,他气得坐在这树下,哭出了一种不死不休的架势。

    宋乐珩矮叹一句,走过去站在李文彧身后,劝道:“你别哭了,都看着呢。军师说了,这大军出征呢,你这一哭,兆头不好。你是不是嫌我命太长了。”

    宋乐珩打蛇正中了七寸,李文彧一听,立刻把哭腔憋在了喉咙上,站起身,气鼓气胀地瞪她:“你……你好没良心!”

    他说着,就要去抓宋乐珩的手咬。宋乐珩上回就捱过一口,这次聪明了,他还没抓住,宋乐珩就往后退开一步,让李文彧捞了个空。

    “别整那咬人的一套啊,又不是兔子小狗的,有话说话。”

    “你……你还不让我咬……”李文彧又要哭出声。

    宋乐珩斥道:“憋住!”

    他打一个哭嗝,果然又强行憋了回去,憋得那胸口起起伏伏的,像是拍岸的细浪:“我……我也要跟你去,你之前就答应过我的,说出征会带上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这次要长途奔袭,行军很累的。再者,万一途中出个什么变数,那我怎么跟你父母大伯交代?你这一家子不得啃了我去?”

    “温季礼能去,宋流景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我也是可以吃苦的!”

    “那阿景不是没爹妈担心吗?”

    李文彧:“……”

    “好了。”宋乐珩的语气柔和少许,道:“行军打仗,不比你做生意,战场上处处都是危险。我本也不想让军师去的,我就想让他在广信好好养身子,但他这身份,不能不随军。”

    李文彧:“……”

    李文彧张了张嘴,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个时候……还要对我说你有多看重温季礼,你索性拿个刀子捅我心口上得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宋乐珩忙把话往回扭:“我这不是想说……谁也不愿让重要的人上战场吗,对吧?”

    李文彧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就把温季礼这号重要的人省略了,只觉宋乐珩这话是在说他。他有些愣神地盯着宋乐珩,打了个哭嗝道:“你这是……这是承认我对你很重要了?”

    宋乐珩寻思这要是不承认,李文彧指不定又哭成什么样。再者,现在李氏是宋阀的财神,那何止是重要,简直是太重要了……

    她这么一想,便也硬着头皮道:“重要,自然是重要的。这段时日,你就留在广信,帮着李太和韩世伯募兵。我和军师拟定的治军之策,已经送了一份去李太那边儿,这其中若有什么钱银之事,你做主便是。我不在,这广信就交予你们了。”

    “那……”李文彧吸了吸鼻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也说不准。如今兵荒马乱的,你能不出远门,就不要出远门。”宋乐珩回头看看士兵们基本上都已登了船,只有少数人还在岸边,也不再耽搁,道了最后的嘱咐:“闲暇时,你就去邕州替我看看外爷和舅舅,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

    “知道了。”李文彧通红着眼睛应下。

    宋乐珩看看他,没再多说,转身往上船的方向去。她一边走,李文彧就跟在后头哽咽喊她:“宋乐珩,你要……要快点回来啊……”又想到不能哭,兆头不好,李文彧生生忍着哭腔,说:“我等你。我就在广信,哪儿都不去。”

    船只扬帆,离岸入了江心。船桨带起的浪将李文彧的鞋浸湿,李文彧一动不动,就这么一直遥遥相望,及至那船头上的身影没入远处,再看不清……

    临近春末。

    光雾林外,一队青州军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夹谷山路上,越往深走,雾气越浓,罩住了天地,只露出草木隐隐的轮廓来。

    处在中军位置的主将和副将皆骑在马上,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副将道:“将军,这前面就是光雾林了,当地人说,林子里的雾气常年不散,到下午时候能视物的距离不过就一丈左右,这林子外头又是夹谷,草木茂盛,我担心会有伏兵。”

    “伏兵?伏什么兵?哪儿来的伏兵?”那主将冷笑一嗓子,满目鄙夷的朝马下啐了口口水:“就岭南这几个毛贼,不躲在被子里哭都算好了,还敢主动出击?你是不知道吗,那个造反的,是个女的,叫宋……宋什么来着。真他娘是母狗上了树,把自己当人物。”

    副将脸色讪讪:“将军,这个宋乐珩据说曾是枭卫的督主,常替皇帝出谋划策的,也算是个厉害角色,而且,连燕丞也……”

    “呸。皇帝都他娘是个傻子!他身边还能有什么聪明人!要不是他许了个王位出来,谁愿意替他打岭南!那个燕丞如果真有本事,他能被个女人给降服了?依着老子看,他就是和皇帝老儿一个烂德行,都死在女人的腿中间。”

    “啧。太难听了。”

    宋乐珩趴在山坡上的草丛里,左边是燕丞,右边是宋流景,周围是数多埋伏的士兵。此时燕丞和宋流景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唯有宋乐珩还在中肯地点评:“这青州主将,话真糙。不过,他看你大侄子还是挺准的。”

    燕丞咬牙切齿:“老子今天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撒尿!”

    宋流景冷声道:“阿姐,现在动手吗?”

    “等会儿,让我再听听,他那狗嘴里还能吐出点什么骨头。”

    果不其然,底下的副将随即便道:“将军,话虽如此,但这光雾林,还是要小心行事。那魏大人不是也提醒过,光雾林一定要谨防伏兵。不如我们先派二三十人入林查探,等下午雾散些,大军再过光雾林。”

    宋乐珩眉头一拧,看向燕丞:“这魏大人……不会是漳州刺史魏江吧?那晚我从漳州逃出来后,你没把魏江给办了?”

    “谁?”燕丞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他啊。我当时中了温季礼的调虎离山计,回去的时候,人早就不在了。不过这厮倒看出来是个计。”

    “这么说,还真可能是他。”

    “你在意他干什么,他没死也成不了事儿。”

    两人正说着,主将便踹了一脚旁边副将的马镫,证实了宋乐珩的猜想。

    “得了,那独眼真有本事,能从岭南屁滚尿流地逃出来?他说的话你也听,你没脑子啊!众军听令!把裤腰带都给我解下来,后面的套前面人身上,缩紧阵型,别他娘给我在雾里走散了!”

    青州士兵们边走边解裤腰带,按这主将所说,一个套上一个。

    燕丞骂了一句:“傻逼。”

    眼见着打头阵的已经走近弥漫的雾气之中,夹谷上埋伏的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约莫一炷香后,最末尾的十几人也走进了雾里。燕丞扬起手,士兵们纷纷亮出兵器。宋乐珩吹响夜鹰哨,林子西面的小路上,吴柒带领的枭使们聚精会神,等着从林中逃窜而出的猎物。林子的北面,秦行简骑在马上,手里的长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铮亮的冷光,身后步兵整齐列队,静待厮杀。林子东面,则是燕丞的副将金旺带领着人马围堵。

    整个光雾林,已是包围之势。

    宋乐珩停下夜鹰哨眸光一定,喊道:“阿景。”

    宋流景眼睛一阖一睁,顷刻现出骇人的猩红色。周围的土壤开

    始悉悉索索的震动,那动静由小渐大,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蛄蛹声自地底传来,逐渐涌向光雾林去。

    只隔了少顷,恐惧的尖叫声骤然响彻,在林中此起彼伏,惊飞了无数飞鸟。那群鸟展开的羽翼几乎遮蔽了穹顶的日头。撕心裂肺的哭号接连不断,格外浓烈的血腥气溢散出来,夹杂着蛊虫令人作呕的尸臭,铺天盖地。侥幸活下来的青州军开始拼命逃往林子各方。

    燕丞见底下率先奔出来数十人,一声令下:“杀!”

    军旗摇荡,战鼓擂擂,四方埋伏的士兵冲下夹谷,展开了一轮血腥厮杀。

    宋乐珩仍在高处,关注着底下越来越多的青州军从光雾林里冲出来,有些身体已经被蛊虫啃噬得血肉模糊,见了白骨,全然没有斗志。大抵杀过一刻钟,青州军的人数渐渐变少。底下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尸体,刚出林子的青州兵纷纷主动跪下投降。

    宋乐珩有意要收编人马,招呼宋流景道:“可以了,阿景,先停下。”

    宋流景没有说话,紧握的拳头里渗出血来,沿着他的指缝滴落进土里。宋乐珩脚底下的泥里也响起蛊虫的翻涌声。她神情一凝,走近些许,晃了晃宋流景的手臂:“阿景,听见我说话了吗?快停下来。”

    激烈的厮杀声远了,宋流景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只知宋乐珩在叫他。可慢慢的,那熟悉的声音被很多说话声盖过去了,眼前光景变换,成了这一生诸多不堪的、狼藉的碎片。

    ——他是个怪物!你还护着他干什么!裴薇,他是你生的,你自己杀了他!

    ——阿景,娘知道你被铁链捆着难受,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娘不能……不能让你去找你阿姐,不能让你害了她……

    ——抱歉,我不能……不能让温季礼出事。

    为什么……被舍弃的永远都是他?为什么他所求,他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

    这命运是谁定的?为什么他生下来就只能接受不公平?

    宋流景眼中恍惚了很久。宋乐珩都在思量要不要下狠手打晕他之际,那散开的目光又有了焦点,重新聚集在她的身上。宋乐珩一怔,看见宋流景那琥珀色的瞳孔中,竟是流出了两行血泪。那神情哀伤至极,仿佛他被研磨在痛苦里,早已粉身碎骨。

    他伸手拉住宋乐珩,矮声道:“阿姐……你为什么……总是要丢下我……宋含章不要我……娘也不要我……你也不肯要我……我只有一个人……我好痛,好痛。”

    宋乐珩眉间紧蹙,刚要开口,就被宋流景珍之重之地揽进了怀中,死死地揽住:“我其实……不想活的,我只是……只是舍不得阿姐……阿姐,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好不好……”

    满地的蛊虫爬出林子,还有一些从地底下破土而出,俱都调转了方向,悉数朝着夹谷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爬去。所过之处,草木摧折。

    众人都还吃不准是什么情况,燕丞刚斩下一个敌军脑袋,顺着蛊虫往山上看,就见宋乐珩最后的衣袂也被数之不尽的蛊虫包裹住,已经看不出那是两个人。燕丞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喊出声:“宋乐珩!”

    第139章 情意滋长

    林子西面的小路,杀伐已止。地上躺着零零散散的几十具青州兵尸体,大都被蛊虫啃得不成人样。枭使们都在擦着自己的兵器,格外嫌弃上面沾了蛊虫的汁液。吴柒听着林中的动静,不知怎地,总感到心口突突直跳,闷得他有些难受。

    蒋律在边上道:“进林子的敌军应该都杀干净了吧?我听着好像是消停了。刚那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蛊虫突然都跑了?”

    张卓曦道:“谁知道,估计是宋流景那死小子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柒叔,接下来怎么弄?”

    吴柒按着心口没说话。

    江渝指着地上尸体道:“柒叔说,扒他们衣服,有用。”

    张卓曦蹦出老远:“我不扒啊!谁爱动手谁动手去!刚这些人身上爬满了蛊虫,恶心死了!”

    一群人吵吵闹闹,还在猜拳谁负责脱衣服时,吴柒吹响了夜鹰哨。

    没有回应。

    吴柒脸色一凝,转头疾走几步翻身上马:“出事了,走!”

    所有人都停下闹腾,只留了江渝和葛老八负责收集衣服,余下的全都上了马跟在吴柒身后,穿过光雾林。

    宋阀大营就扎在光雾林北面十余里处。秦行简早已带着降兵回了寨中,正等着宋乐珩回来处置。午时前后,燕丞的副将金旺先带人回转,然后便是吴柒等人。得知宋乐珩竟还没回寨,吴柒正要往南面去寻,就听大军的马蹄声、跑步声逼近过来。

    燕丞一马当先,怀里裹着个人。白马的鬃毛都被血染红了,看上去触目惊心。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名策马的士兵,同样带着一个人。进了营寨,燕丞从疾驰的马上抱着人便跳了下来,一边往中军帐走,一边急声吼道:“军医呢!赶紧把军医叫过来!快!”

    所有人定睛一看,他衣服像被火烧过似的,破破烂烂。怀里抱着的人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正是宋乐珩。吴柒脑子里一炸,整个人都愣了片刻才跟上去。马怀恩转身就去喊随军的沈凤仙,其余人则一股脑全涌进了中军帐。

    等燕丞小心翼翼将宋乐珩翻过身,让她趴在榻上,吴柒才红着眼睛厉声质问:“是谁伤的她?你让她冲前面了?!”

    秦行简急得支支吾吾地发声,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卓曦也在边上吼道:“你不是天下无敌吗!你不是说主公和你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吗?!她怎么伤成这样的!”

    燕丞满脸都是汗水,顺着下颚不停滴落,他两只手叉在腰上,气恼道:“冲什么前面,老子能让她冲前面?!她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她那弟弟。早知道这人不受控制,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们宋阀把他送上战场!”

    这时,另一名士兵也背着昏迷的宋流景进了帐子,将宋流景放在一张宽椅上。宋流景雪白的发和襟口上都染了刺目的红,唯有那衣摆被烧成了一片焦黑。所有人都看着宋流景,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憎恶,尤以吴柒最甚。吴柒都想拔剑砍了宋流景的当头,沈凤仙急匆匆赶来了。

    她径直走到榻边,一把掀开宋乐珩身上裹着的披风,底下的绛紫色衣裳破烂不堪,几乎是被血染透,惨不忍睹。沈凤仙又让众人都背过身去,随即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银刀,割开了宋乐珩的后背衣衫。

    打眼一看,那皮肉之上,竟是没有完好之处,从脖颈下方到后腰,全是被啃烂的肉,还有好些半根手指大小的血洞。饶是沈凤仙见惯了伤者死者,都禁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吴柒的双手都在颤抖,听见沈凤仙的气音,都快站不住脚,紧张地问道:“她伤势如何了?没有大碍吧?”

    “是蛊虫伤的?”沈凤仙沉着脸发问。

    其余人也都看向唯一知情的燕丞。

    燕丞道:“是。本来一开始好好的,林子里逃出来的青州兵都开始投降了,我在扫尾,宋乐珩和她这弟弟在山半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虫子突然就失控了,那小子发了疯一样死死抱着宋乐珩,怎么都不肯撒手,蛊虫全往他俩身上招呼。”

    燕丞一想到那番场景,依然是心有余悸。

    彼时,他从山脚下冲上坡,眼睁睁看着那些蛊虫比他还快,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两个人,裹得密不透风。他试着用手掰开宋乐珩和宋流景,不成想一碰到那些蛊虫,就如沾染了附骨之蛆,生生撕开他的皮肉往他手臂里钻。

    没有一个士兵敢上前帮忙,那一幕,简直是噩梦。

    宋乐珩那阵儿还稍微有点意识,让燕丞快走开。燕丞没走,一把火烧着了周边的草。那火越烧越旺,才让喜阴湿的蛊虫退了些回地里。燕丞掐住时机,愣是一脚踹晕了宋流景,把宋乐珩救了下来。

    沈凤仙听他说完,用被子轻轻盖在宋乐珩身上,又走到宋流景的身边查看。

    吴柒急得上火,跟着走到沈凤仙身边道:“你看他干什么,他要死让他死!你快救宋乐珩啊!给她施针呐!”

    沈凤仙不急不缓道:“这不是在想救的办法吗。”

    听她这么说,吴柒便咬着牙不吭声了。

    沈凤仙翻开宋流景的眼皮看了看,里面仍是布满血红色。那血像是一汪深潭,晕染在那眼球上。她松了手,脸上也没见什么异色,复又走回榻上坐下。一群人正摸不着头绪,沈凤仙就道:“你们出个人。”

    “出什么人?”吴柒问。

    “你们主公最心疼的那一个,最舍不得杀的那种。”

    “那……那不就是军师了吗?”张卓曦茫然道:“可这会儿军师也不在啊。”

    吴柒没了耐性,几步走到沈凤仙跟前:“你到底要做什么?是要我们帮你做什么事你才肯救她吗?只要你说,我去做!”

    沈凤仙瞄一眼吴柒,颔首道:“你是她爹,也行。”旋即,一根手指指向宋流景:“你把宋流景的心剜了,把心蛊给掏出来。”

    所有人:“……”

    昏迷的宋乐珩脑子里无情地响起了系统提示

    音。

    叮。

    【粉丝阵营‘流精岁月’即将解散,玩家将退还此阵营粉丝所送礼物,是否现在开启结算】

    宋乐珩:“……”

    他大爷的,还能不能消停点了!

    高州,城守府。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从青瓦上如断线珠帘一般,悬落于地,汇出一汪透明的水影,倒映着古朴厅堂里一道温雅的影。

    温季礼坐在厅中主位,手端茶盏,撇着茶沫。突然间没来由的心神不宁,让他皱了皱眉,略为有些走神。

    萧溯之站在他身后,熊茂、邓子睿、何晟三人则是昂首站在厅中。另一个主位上,城守正瑟瑟发抖地瞄着温季礼,抬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温先生,这已经是荀某府上最好的茶叶了,若是不合先生的口味……那我……我……”

    城守胆寒得我不出下文来。

    温季礼这才收回思绪,品了一口茶,道:“此茶,甚好。”

    城守闻言,神情终是一松,谨慎的和温季礼商量道:“先生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这是去年自渝州的茶山采的秀芽。这几年兵荒马乱,商道难通,高州已经快要没什么茶商了,这茶也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了少许。若、若是先生满意,那我将这茶……还有黄金百两,珠宝玉器三箱,一并送至广信,可好?”

    温季礼轻放下茶盏,抬眸睨着城守:“荀城守莫不是以为,我两万大军隐于城外,是在欺骗城守?我此回入城,是为我主说降城守,非为身外之物。”

    “不敢!荀某是万不敢这样以为。这城外夜夜擂鼓喊杀的,不仅是我,连百姓的胆子都给吓破了,岂会以为是欺骗?再者,谁、谁不知道……岭南反了呀。”城守最末的几个字说得格外小声,说完又赶紧观察着温季礼的神情。见温季礼没有动怒,才作请教姿态道:“高州就是个穷乡僻壤,当年修完行宫后,直到现在都没能恢复民生,我方才给出的,已是高州能掏出来的所有家底了。荀某实是不解,为何宋阀定要攻打高州?”

    “荀城守既问,我也不愿隐瞒。我主是为高州行宫。”

    城守一惊,想了一想,才说:“这行宫修得好是好,但里面东西并不多,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呀。先生可否劝劝宋阀主,求她放过我们高州吧。”

    温季礼不语。

    萧溯之冷脸喝道:“啰嗦!你只说,降,还是不降!”

    腰间的剑刃出鞘半截。

    城守整个人还在惊惧迟疑时,温季礼看熊茂一眼,熊茂当即会意走出厅堂,朝着穹顶放了一记焰火信号。

    “一盏茶内,大军攻城。城守若不愿投降,那就给盛朝殉葬吧!”

    城守一听,再不敢拖延,忙招进来一个捧着匣子的下人。他接过匣子,颤颤巍巍地跪在温季礼脚边:“我降!我愿降!如今高州民不聊生,守城兵将不过百十来人,还请先生转达宋阀主,请她……万万善待城中百姓,善待守城士兵!”

    “吾主,定会视民如伤。”

    城守点点头,双目含泪献上印信。

    熊茂三人皆是钦佩地看着温季礼,万没想到,温季礼能凭他们带来高州的三千人马,就诈得这高州城守主动投降。

    高州的形势底定,但宋阀大营的中军帐里,形势却显得有几分焦灼。所有人都沉默着,鸦雀无声。

    沈凤仙看半晌没人开口,扫视着周围一圈人,道:“怎么了?都不愿意动手?你们不是讨厌宋流景吗?”

    燕丞无所谓道:“宋阀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插手。”

    张卓曦呢喃道:“这讨厌归讨厌,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主公的胞弟,我们趁着主公没醒就去剜了宋流景的心,那主公指不定会发多大火。”

    “就是,就是。”众人都跟着附和。

    蒋律道:“主公重情,就算这死小孩伤了主公,主公估摸着也不会想要他的命,最多就关一关,打两顿。你这会儿叫咱们去剜心,那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蒋律挠挠头,回避着沈凤仙又冷又直的眼神。沈凤仙见大家都是这顾虑,索性把话说开:“宋乐珩的身上,现在全是蛰伏的蛊虫,因为宋流景暂时处于昏迷,这蛊虫才没啃烂她的五脏六腑。而且,宋流景他已经失控了。”

    吴柒严肃道:“什么意思?这死小孩不会再清醒了?”

    “医书上记载的蛊人,到最后大都是失控毁灭的结局。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是因他深爱妻子,他的妻子守了他一辈子。”

    沈凤仙的视线在宋乐珩和宋流景之间意有所指地打了个来回,吴柒等人自然是都看明白了。

    “宋流景这辈子,注定是求而不得。他心有不甘,失控得更快。等他醒过来,八成可能还是会杀宋乐珩。所以,要么你们现在就剜出他的心蛊,我利用心蛊给宋乐珩拔除身体里的蛊虫。要么,你们就等着他在军营里大开杀戒。”

    枭使们这下哄抢开了,都要头一个动手去了结宋流景。

    吴柒沉着脸,喝退了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宋流景近前,心绪复杂的把人盯着。他多少是有些不忍心的,毕竟,他也听宋乐珩唠叨了不少宋流景这一生过得有多凄苦可怜,但他不能让宋流景这样的威胁留在宋乐珩的身边。一念至此,吴柒抽出腰间软剑,抓起宋流景的领口,一剑就要刺穿他的胸腔。

    千钧一发之际,被系统提示吵得脑瓜子嗡嗡的宋乐珩终于清醒了,用厚重的鸭嗓子勉强开口道:“柒叔……你把剑、把剑放下……还能不能让人安安心心晕一会儿了……”

    众人齐齐看向床上的宋乐珩。

    燕丞一步当先,坐到宋乐珩床头的位置,着紧问她:“你醒了!感觉如何?疼吗?难受吗?”

    吴柒也扔下宋流景,和枭使们掉头又挤到了床边。枭使们七嘴八舌地关切着宋乐珩的情况,吴柒一张嘴就骂,边骂眼睛里边蓄起泪花花。

    “小兔崽子!我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个宋流景他就是个扫把星,让你别带着他,你非不听!现在好了!你人都差点死他手上!”

    “哎,没那么严重,就是、就是一点小伤。”宋乐珩半眯着眼睛,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哽在嗓子眼儿。但她不想让众人担忧,只能费力的接着说:“柒叔,你不要担心。凤仙儿,你也别……别老想着剖了阿景去研究,他再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外甥。”

    沈凤仙正色道:“我不否认我想剖了宋流景,但我说需要他的心蛊引出你体中蛊虫,不是玩笑话。没有心蛊,拔蛊的痛就等于在剜你的心。”

    “开、开玩笑呢,这能有多痛。我打小什么痛没经受过?我做化疗……”

    宋乐珩后话还没说完,沈凤仙已经掏出了针包和装蛊的瓷瓶,挑了一根最细但长的银针,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众人都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的手速,瞬间把针刺进了宋乐珩背上一个血洞。

    宋乐珩嘴巴一闭。眨眼过后,沈凤仙针尖再那么一挑,针出同时,溅起老高的一串血,以及,扎在针头上的一根黑色蛊虫。

    宋乐珩痛得右手下意识一抓,揪紧了燕丞的大腿。她额头上数多青筋暴出,脸色乍时死灰一片,五官扭曲到变形,连句闷哼都发不出来。

    沈凤仙凉凉道:“就是这么个痛法。你要不是不怕被活活痛死,也可以不要宋流景的心蛊。”

    燕丞嘶了一声强行掰开宋乐珩掐他大腿根的五指。

    吴柒心疼不已:“是不是疼得受不了?疼你就别忍着了!宋流景留着,迟早也是个祸害,不如就早早除了!”

    宋乐珩头皮都在发麻,生理性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却还是咬紧牙关道:“除……除什么除……他是我弟弟……我答应过、答应过娘亲的,要照顾他……这么、这么一点疼……我受得了。”

    “你!”吴柒气得七窍生烟:“你真是……你当什么他阿姐,你干脆当个菩萨让他把你供起来得了!”

    沈凤仙点点头:“既然不疼,那就这么拔蛊吧。”

    说着,她又要动手。宋乐珩赶紧卯足了劲儿,把燕丞的衣摆掀开一截。燕丞把衣摆拉回去,拍宋乐珩的手道:“你要是想找□□转移注意力,那得找别人,我不干出卖色相这事儿。”

    宋乐珩又去拉他衣摆,顺带还扯了下他的裤管。那裤管稍微往上一提,众人这才看到,燕丞的腿上也有蛊伤。

    宋乐珩气空力竭道:“他、他手脚都有,也中蛊了,你、你先给他拔。”

    燕丞:“……”

    燕丞默默放下裤管去:“我没你那么严重,不妨事,用不着拔蛊,还是先处理你的……”

    宋乐珩:“你怕疼?”

    燕丞气笑道:“宋乐珩,你恩将仇报啊?老子刀里来剑里去这么多年,我能怕疼?你上次钻老子浴桶的时候是看到我身上有多少伤的,我……”

    吴柒众人都还在震惊宋乐珩居然钻过燕丞的浴桶,一旁的沈凤仙又悄无声息出了手,撩开燕丞裤管挑准一个血窟窿就把针刺了进去。

    燕丞:“……”

    燕丞立刻闭嘴,脸色顿时涨红,死死瞪着沈凤仙。待沈凤仙挑虫而出,他整个人都轻抖了一下,一只手用力捏住床榻的边缘,把木板都捏得应声碎开。

    宋乐珩见他那张脸憋得发紫发红,忍不住笑道:“怎么样,疼不疼?”

    燕丞咬牙:“不、不疼。我甚至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那就好。凤仙儿,你、你先给燕将军拔,你看他都不疼的。”

    燕丞:“……”

    燕丞想反口,又死活拉不下这面子,众目睽睽之下,只能气闷地瞥了遭宋乐珩,随即点着头卷起自己两只裤管,拍着腿道:“来,不就是拔蛊吗?我让你见识见识,我今天要是喊了一声疼,我就是你……”

    沈凤仙第二次稳准狠地出手,挑出一只蛊虫,放进手边的瓷瓶里。

    燕丞余下的话就这么生生地卡住了。拔蛊的痛,和他受过的刀剑外伤都不同,那是往骨头里、往脏腑里揪着拧着的痛,像当真在抽他筋扒他骨似的。饶是他这种伤惯了的人,都痛到攥起拳头,身体根本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栗。

    宋乐珩于心不忍,一面迅速打开系统商店,看有没有能够救命的东西,一面就听沈凤仙道:“你二人都不必嘴硬逞强。除非是个死人,这种痛活人没几个受得住。既然你们决定要硬拔,那就一人一只,间隔着来,中间也能缓口气。”

    沈凤仙旋即就要去拉宋乐珩的被角,宋乐珩脸色一变,正想说多缓片刻,就见燕丞憋红了脸,抓住了沈凤仙的手腕:“谁说……谁说老子受不住的……你、你继续拔。”

    宋乐珩略感愕然地看向燕丞。他明明疼得颊边冷汗都冒出来了,却还要逞能,多半也是看出了她的退怯之意,想让她多歇着。沈凤仙二话不说,又下针挑了一只蛊虫出来。

    溅起的血浸染着燕丞的衣物,脸上的冷汗顺着他的喉结滑过,没入衣领里。燕丞咬得腮帮子发紧,愣是没吭一声,可帐中众人都看得明白,他已经是痛苦到极限了。待沈凤仙挑出了第三只蛊虫,燕丞闭着眼,把床板都捏了个粉碎,脸色也煞白煞白的,全然没了正常人的血色。

    沈凤仙这才道:“死鸭子嘴硬。你就算先拔完,她迟早也是要拔的,你又不能替她受着。”

    沈凤仙又要去揭宋乐珩的被角,燕丞再一次把人抓住,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喘着气道:“你等等……等等。”末了,他又转向宋乐珩,也没避忌着边上众人,说:“你、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仙法呢。”

    宋乐珩已经翻遍了系统商店,这狗东西还是那副老德行,关键时刻,屁都崩不出来一个。她刚要泄气的让燕丞别想着仙法了,燕丞就道:“这疼,你受不住……你、你用你那些仙法,让我来替你疼。”

    第140章 意外之吻

    “这疼,你受不住……你、你用你那些仙法,让我来替你疼。”

    宋乐珩一怔,恍神地看着燕丞。枭使们的表情一时间也是精彩纷呈,像吃到一个惊天大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着嘴巴不敢议论,只憋得个比个的难受。唯有吴柒和沈凤仙不见什么诧异之色,反倒都是一副——

    我就知道她又惹回来一个的表情。

    燕丞也意识到这话太直了,赶紧往回掰扯,道:“我就看你是个姑娘,我一大老爷们儿,疼习惯了,没事儿。”

    吴柒焦麻着脸道:“你也别没事儿有事儿的,我看还是把宋流景宰了吧。”

    宋乐珩刚想打断吴柒这念头,系统忽然响起提示。

    叮。

    【榜二粉丝“让燕丞在我身上驰骋”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并指定收礼人为:燕丞】

    道具说明:特产菌子,食用后身心愉悦,可屏蔽致命痛觉。温馨提示,除指定收礼人外,其余人食用皆无效。

    宋乐珩差点脱口就骂,完全不敢相信地打开粉丝弹幕,想看看第二个菌子是不是还在路上。

    不成想,那弹幕上却齐刷刷都是——

    【(丞欢胯/下)让燕丞在我身上驰骋:哦草,老公痛起来好诱人,但我舍不得呜呜呜】

    【(温润如玉)军师今天晕倒了吗: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彧火焚身)李文彧快包养我: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宋乐珩:“?”

    怎么个事儿?

    就没人管管她的死活吗?

    宋乐珩简直不敢睁开眼,希望是一种错觉。她把弹幕关了再开关了再开好几回,结果还是没人想起给她送个无痛菌子……

    她终于死了心,关掉弹幕,侧头望了望燕丞。此时燕丞的鬓发已经湿透,脸上泛着汗津津的水光,那脖颈的线条明朗又粗犷,滚动的喉结上正滑过一滴透明的汗珠……

    是挺诱人……

    不怪粉丝眼里只有他。

    宋乐珩默默收回视线,假装从袖口里掏出上面红伞伞,下面白杆杆的菌子,递到燕丞的手边,意简言赅道:“你吃了,拔蛊不疼。”

    燕丞挑眉:“你给我干什么,你吃就行。”

    吴柒也忙道:“你有这东西,不早拿出来!还有吗?就这一个吗?”

    “嗯,就这一个。”

    “你……你就这一个,那你给他?”吴柒又惊又气:“他都说了,他一大老爷们

    儿,伤习惯了,疼一下能怎么着!你不看看你那背,都伤成什么样了!你要拔的蛊比他多多了!”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劝。

    “是啊主公,燕将军铁骨铮铮的,肯定能受住,您就自个儿吃吧,燕将军不会跟您计较。”

    就连秦行简也都在用心声劝着宋乐珩。

    宋乐珩没什么力气多话,干脆把手再抬起一些,将菌子送燕丞嘴边去:“别磨叽,赶紧吃。”

    燕丞眸光浮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宋……”

    后面两字还没喊出来,宋乐珩一伸手,把整朵菌子都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一下,吴柒彻底炸了锅。

    “兔崽子!你是不想活了!你被他那脸给冲昏头了吗!就非得拈花惹草是吗!你什么时候拈不行!你就得拿命拈!怎么那么分不清轻重!你活活痛死在这,高州那病秧子谁去向他交代!”

    “我没有……柒叔你别激动……张卓曦,你们先把柒叔拉着点儿。凤仙儿,你再试试,看看他拔蛊还疼不疼。”

    一伙枭使齐力拉着骂个不停的吴柒,燕丞在这一刻却像是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喧嚣嘈杂,眼睛里只倒映着咫尺之隔的宋乐珩,以至于沈凤仙接连给他拔了两三只蛊,他都毫无反应。

    吴柒见状,更是骂得厉害。沈凤仙也惊奇道:“你这菌子,是什么原理?入过什么药吗?”

    宋乐珩摆摆手,已经说不出话,只勾了勾手指,示意沈凤仙先给燕丞拔蛊。她那手正要有气无力地落下去,忽而,就被一个力道握住。宋乐珩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有只大手掌住她的后脑勺,带着她侧过头去。燕丞猝不及防地凑近,温软又滚烫的唇印在她的唇上,飞快渡了一截蘑菇杆子进她嘴里。

    刹那间,帐子里中安静了。

    吴柒不骂了。

    枭使们不拉了。

    宋乐珩瞪大着眼惊愕不已。

    只有沈凤仙还在见怪不怪地继续挑蛊虫。

    燕丞也并没有过多停留,渡完菌子就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他见众人都像石化了一般,左看看他,右看看宋乐珩,自己多少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用拇指擦着自己的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些,道:“你们……你们都别误会,我对你们主公没什么男女心思。我和我手底下的人,从来都是这样,有好东西一起吃的。”

    宋乐珩:“……”

    宋乐珩震惊地咽了一下,把那蘑菇杆子囫囵吞了。

    枭使们:“……”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十来个枭使沉默地扭过头,齐刷刷看了眼守在中军帐外的燕丞副将金旺。金旺也听到了自家将军这不顾他人死活的说辞,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又生怕退得不够远,被自家将军抓去表演个“有好东西一起吃”,于是接连退出十数丈,直到再听不到中军帐里的可怕“谣言”,才堪堪定下了脚步。

    燕丞更尴尬,接连咳了好几嗓子道:“你们都看他干什么?先试试拔蛊啊。”

    沈凤仙揭开宋乐珩的被角,给宋乐珩拔了一只蛊。这一回,宋乐珩竟当真没了任何痛觉。她转过头看着沈凤仙将刚拔出的蛊虫放进瓷瓶里,心想着这菌子还能这么用。她正松了一口气,枭使们就议论开了。

    “所以,这一朵菌子本来可以让两个人都不疼的。那主公为啥一开始不分成两半啊?”

    宋乐珩:“……”

    “这不明显吗?柒叔刚不是说了,主公看上燕将军那脸了。我琢磨着,主公就是故意来这么一出,好让燕将军主动献吻!”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道:“不是……你们别瞎说,我不知道这菌子能给两个人用。”

    燕丞耳朵尖一红,斜着眼去瞄宋乐珩,不经意对上宋乐珩的目光,又急匆匆地移开:“就是,不要乱说,我都说了我对她没那意思。也不看看她后院都乱成什么样儿了,老子才不屑跟那几个男的掀桌呢。”

    宋乐珩:“……”

    说这话你倒是大点声儿啊!其他人都没听见算怎么回事!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她倒是知道手底下这些人的德行,平常开玩笑开惯了,说话又没个把门儿的,但就怕燕丞也被他们带偏,是以赶紧制止道:“好了,别一个个在这歪嘴巴和尚念经了。”

    吴柒也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在说笑!”

    枭使们立刻老实。

    宋乐珩趁着沈凤仙拔蛊这当头,左右是不疼了,索性布置起正事来:“江渝、老马,你们先把阿景带回他的军帐,好生安顿着。他若醒了,第一时间来报。”

    “是。”两人双双应下,合力搀起宋流景走出了大帐。

    宋乐珩继续道:“柒叔,秦行简,安排自己人替换降兵,让我们的人尽快和杨彻的主力汇合,晚了怕要出岔子。”

    “知道。”吴柒答了话。

    秦行简也跟着点了点头。

    宋乐珩最后看向燕丞,不免尴尬了一下:“那什么,南面的人马……”

    “回营之前,我已经让部分人装成青州兵去主力军那边报信儿了。”燕丞也没敢把眼神落在宋乐珩的身上,有些飘忽不定道:“光雾林他们应该是不敢走了,杨彻一旦决定转往高州,我们的人会留消息。”

    “好。高州离这儿路程不远,你我都得抓紧时间养伤。其余人,各自忙去吧,别守在这儿了。”

    宋乐珩发了话,众人便相继退出了军帐。

    吴柒和一伙枭使还没走远,隔着帐帘就听到了宋乐珩和燕丞的对话。

    “宋乐珩,话先说在这儿啊,我这脸虽然是不比你后院那几个差,但我这个人,志在疆场,对情情爱爱没有半点兴趣,所以,你别在我身上耽搁时间了。刚刚……刚刚那就是个意外。”

    “……燕将军放一百八十个心,我对你也没那念想。”

    “没那念想?你说反话呢吧?就你那后院,一个病秧子,虽然脑子够用,但体力上肯定不行。”

    宋乐珩:“……”

    “一个花枝招展的草包,听说早些年还流连花丛,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这会儿又没别人,你对我真有想法,说出来我又不笑你,别闷在心里给闷坏了。”

    “……”

    沈凤仙道:“怎么没人,我不是人?你们都闭上嘴。”

    帐子外一群听八卦的枭使们听得满脸贼笑,全然按捺不住熊熊的八卦之心。

    “听听,都听听,这燕将军妥妥就是死鸭子嘴硬,他十有八九,啧啧啧。”

    “啧啧啧,还老子才不屑和那几个男的掀桌呢,我看以后掀桌最厉害的,包是他。”

    吴柒垮着脸回过头,冲众人骂道:“你们都嫌不够乱是不是!今日也就没黑甲的人在,否则还不知道

    怎么闹心,刚才帐子里那事儿……”

    “柒叔放心!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张卓曦机智抢话。

    吴柒被堵了话头,没好气地指指众人,最后指着张卓曦:“你最好是什么都没看到!不然就等着她撕烂你这张鸟嘴!”

    话罢,吴柒率先离开。枭使们跟在他屁股后头,还在偷笑着议论宋乐珩的后宫到底会怎么排位份……

    “五百二十九、五百三十、五百三十一……”

    泼墨般的穹顶之上,星子稀疏,一轮弯月掠过云间,被掩进了厚重的浓云里。火把照亮的营寨之中,衣衫褴褛的“青州兵”列成数排跪在地上,个个埋着头,不敢直视前方。兵头正在清点归营的“青州兵”人数。数丈开外,便是中军帐。

    眼下帐里灯火通明,女子的哭声激烈传出,大胆者只需稍作抬眼,就能看见帐上被烛火拓出的人影轮廓。

    交叠着,撞击着,不堪入目。

    军帐的左侧,跪着被抓来的山中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后都站着执刃的士兵,吓得众人只敢颤抖流泪,不敢有半点的反抗。军帐的右侧,则站着身型高大魁梧的冀州将领王云林,以及戴着一只眼罩的魏江。

    帐中女子的哭骂声到极盛之时,突然戛然而止。不多时,帘帐一动,满身是血的女子尸体被扔出帐外,未着寸缕,惨不忍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状,连滚带爬地跪行到女子身边,想抱起她都不敢下手,只能双手抽搐着,放声大哭。

    杨彻肩披龙袍掀开帘帐走出来,经过女子身旁,还将手上的血甩在女子身上,骂道:“晦气,扯断她舌头还咬了朕一口!来人,把她尸体拖出去喂野狼!”

    两名士兵上前拖起女子的脚,老者再顾不得其他,扑在女子身上拼了命想阻止:“放开我孙女!放开我孙女!昏君!你坏事做尽,你不得好死!你……”

    长刃贯胸,刀光饮血,断了后头的说辞。营寨中除了哭声和风声,霎时再无其他。待士兵们拖走这两具尸身,杨彻掏出一张手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色,这才漫不经心地发问:“青州兵回来了多少?”

    魏江和王云林一前一后地走到杨彻身旁,魏江恭恭敬敬道:“回陛下,马上就能清点完毕了。”

    说话之时,兵头一溜小跑上前,跪下道:“启禀陛下,青州军归营人数已清点完毕,共七百四十九人。”

    “三万人马当前锋,只回来七百多人?”杨彻勃然大怒:“问清楚光雾林里是怎么个情形了吗?!”

    魏江垂头道:“问过了,说是遇上了伏兵。当时雾气太浓,主将张晤不听下属劝诫,执意进兵光雾林,还为防士兵走散,下令让众人用腰带系在一块儿。敌军来袭时,青州军来不及散开,损失惨重。”

    “废物!这些废物只知道吃皇粮,一上战场就被人收拾干净了!等朕回朝,定好生和青州刺史算算账!”

    王云林趁机道:“陛下,青州军营平日里便松散懈怠,此次出征,暴露了青州上下都只会纸上谈兵!如今青州军虽所剩无几,但只要有末将在,末将必仗陛下龙威,剿清叛逆!”

    “好!只要你能立功,朕就让冀州接管青州兵力,封你兄长为冀中王!”

    “谢陛下!”王云林喜上眉梢,跪地谢恩。

    杨彻挥了手让他退下,又看向正深思不语的魏江:“爱卿又在想什么?”

    魏江默了默,扫视着跪在前方的“青州兵”,道:“陛下,臣见识过那逆贼的手段,她埋伏光雾林,必会同时截住光雾林四面的出口。张晤与其副将尚不能逃出生天,这些步兵想逃,更是难如登天。臣心中有疑,还请陛下允臣派人前往光雾林一探虚实。”

    杨彻眯着眼,也看了看这些“青州兵”,认同道:“她是颇有手段。替朕谋划时,倒算滴水不漏。既然有疑,那就都杀了。明日,转往高州整兵!”

    魏江一惊,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杨彻手一挥,王云林紧跟着向士兵们点头示意,刀剑出鞘声一时不断。第一抹血溅染夜色后,便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魏江有意阻止,杨彻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回帐之际,命近侍又拉了一名年纪稍大的妇女入帐。

    哭声,杀声,咒骂声,喧沸了山中覆血的夜。

    四月初九。萧索的高州城里一连下了两日的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一派狼藉凌乱,刚入城不久的朝廷士兵肆意闯进百姓的家中,劫掠食物钱财,稍有不从,便是杀人见血,无法无天。

    与此同时,宋乐珩也是踩准了点儿,赶在朝廷大军进城的前一刻到了郡守府,和暂住在府上的温季礼汇合。张卓曦和马怀恩守在大门后,通过门缝观察着街上的情形,以防生变。后院的客房里,宋乐珩和温季礼刚安顿好昏迷不醒的宋流景,双双从房中退了出来。

    长廊的青瓦檐上,雨落不断,烟幕一般的水气笼着一方小小的花园。

    宋乐珩有些倦怠地坐在凭栏上,赏了番园中的景致,末了,又朝温季礼伸出手去。温季礼扫了眼站在洞门处的萧溯之和吴柒,有些不好意思:“有人在。”

    宋乐珩不管不顾地拉过他的手,把人拉到身旁坐下,一边摩挲着他手心里的纹路,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眉眼。

    “就这么大半月没见,军师怎么就和我生分了,手都不让我摸一下。”

    宋乐珩假装委屈,听得洞门边的两人直翻白眼。

    温季礼摇头失笑,明知她是在做戏,却还是反握住她的手,小声道:“没有不让摸。主公的手,为何这般冰凉?”

    “昨夜里赶路了,要抢在杨彻大军入城前进高州,又偏偏逢上下雨,大抵是受了凉,不碍事的。”

    “我算过时辰,主公本该早个一两日到,为何拖到了今日辰时?可是在光雾林里遇到了什么变数?宋小公子又是为何昏迷?”

    宋乐珩直视着温季礼的眼睛,纵使已是心虚得要命,都不敢有分毫的闪躲。依着温季礼的敏锐,只要她眼神稍微一飘,她中了蛊伤还没好的事便瞒不下去了。

    她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温季礼若知晓她身上伤重,后续去行宫的计划,指不定就得被他拦下。

    定定地对视了须臾,宋乐珩稳住心态,接话道:“阿景……是因为这次控蛊的范围过大,失控了。凤仙儿说,以后他若再如此次这般控蛊,恐怕就会彻底陷入疯癫,再无清醒之日。”

    温季礼眉间轻拧,百感交集:“此事,是我失察。”

    “与你无关,阿景自己应该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数。”宋乐珩细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上回……我取他窜心钉那事后,他心里约莫是一直梗着一根刺,我没问,他也就没说。但那情绪藏着会发酵,膨胀了就得炸了。也怪我这个当阿姐的没留心,以后,我多注意着他。先说好啊,阿景是你名正言顺的小舅子,他的醋你不兴吃。”

    温季礼忍俊不禁,却又心疼,握着宋乐珩的手紧了紧:“主公这般,不累吗?”

    “累……那也得撑着。他不喜外爷和舅舅,我……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我弃了他,他在这世上的挂念就断了。”

    一扇门之隔,明明暗暗的光影拓落在床上人的脸容,那紧闭的眼角处,无声滚出来一滴晶莹的水珠。

    “先不说阿景的事了。你可知我这次围堵光雾林,遇上哪个熟人了?”宋乐珩眼里闪动着一抹狡黠,故意想吊温季礼的胃口。

    岂料温季礼只是思索了半刻,便道:“是魏江?”

    “我去,你这都猜得到?”宋乐珩满脸讶异:“温军师,你是不是能听到我的心声呀?你让我也听听,你怎么猜到是魏江的。”

    宋乐珩打趣着,倾身凑近,用侧脸贴在温季礼的胸膛。温季礼笑着闪躲,就势捧住宋乐珩的脸颊。沉静的眸光撞进另一双灵动的眼底,如碎月溶进了温热泉水,升腾起氤氲缠绵。

    “主公围堵光雾林那日,我心里跳得厉害。后来几天,我都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传来。及至此时,这颗心尚未落回原位,主公若要听我心声,怕是不好找位置。”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认同道:“隔着衣物,是不好找,那我们去屋里?”

    温季礼:“……”

    洞门边的萧溯之:“……”

    洞门边的吴柒:“……”

    萧溯之的白眼都快翻上天,吴柒捂住一只耳朵,两人都在琢磨宋乐珩怎么一见温季礼就这死出,难不成温季礼身上是自带了春/药吗?

    温季礼脸上亦是发烫,错开眼神道:“主公,人多,莫要说笑了。”

    “好,不说笑。”宋乐珩拉下他捧在自己脸上的手,于他掌心落了一吻,又与他十指交扣。

    街上抢掠的动静还没消停,百姓的哭喊声不时划破雨幕,听得人心里犹如针扎似的。宋乐珩眼光暗了一瞬,凝重道:“此番杨彻领兵入城,竟由得冀州兵这般劫掠,这大盛的气数,看来是走到头了。明日的攻城之计,我已与燕丞商定,我需赶在午时前,在行宫里控制住杨彻。”

    “不妥。”温季礼摇摇头:“魏江此人,虽非经天纬地之才,但能在漳州招募两万私兵,权衡各方利弊,也非平庸之辈。如果是他在杨彻的身边,那光雾林之计,难以

    瞒天过海。如今熊茂三人和八百士兵以修缮工匠的身份潜藏于行宫之中。明日若是城破,只需放信号命他们三人行动,即可生擒杨彻。以我之见,待城中稍平,主公且退出城去,与燕丞一同攻城,我在城中策应。”

    “这不好。”宋乐珩反驳。

    “哪里不好?”

    “你身子还在将养,要出城,也当是你出城去。行宫我必须亲自走这一趟。熊茂三人再怎么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造反。杨彻这孙子皇帝当了这么多年,气势还是稳的,我怕熊茂三人见了他心里发怵,下不去手。”

    “这不是……”

    理由两个字还没从齿缝里蹦出来,温季礼就见宋乐珩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且有意无意的往上游走。再近一寸,便要非礼勿视了。他面上的薄红悄然漫开,匆忙抓住宋乐珩的腕子,心思和呼吸一下子都乱了,哭笑不得道:“主公。”

    他这一喊,喊得宋乐珩也是心尖儿都酥麻了。但眼下不是两人该亲密的时候,宋乐珩也只是使着坏岔一岔他的头绪,见得逞了,便端正了神情道:“我怕杨彻和魏江凑一块儿,狡兔三窟。我们的兵力有限,要是没能在行宫里抓稳了杨彻,让杨彻从其他门跑了,我们这瓮中捉鳖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你先前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秦行简和燕丞在一块儿,我不会让她入行宫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主公。”温季礼说得格外郑重认真,末了,略是一叹,道:“那就……依主公之言,主公明日定要小心。还有……”

    “还有什么?”宋乐珩眨眨眼。

    温季礼抓着她的手没松,只是压低了声音:“下次,不可以。主公这是……权位骚扰。”

    宋乐珩扑哧笑出声来,笑得顿时前仰后合。她憋不住心里那满满当当的情意,刚扑上去环住温季礼的脖子,还没来得及下嘴,前院突兀传来激烈的拍门声,和着冷厉的男音。

    “陛下有令,严查郡守府!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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