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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鸡飞狗跳

    刚过巳时,宋乐珩坐在书案前喝着醒酒汤,蒋律、冯忠玉则在向她禀明昨晚的事。

    “昨夜里主公让那燕回去换衣物时,他故意装迷糊,在别院里转了一大圈。李大人那方他停留得最久,估摸着是想偷听些消息。”

    宋乐珩丝毫不意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汤,问说话的冯忠玉道:“听到些什么了?”

    “李大人没说什么紧要事,就是李公子喝醉了,闹着脾气,李夫人心疼得紧,想让李大人跟主公说说,让主公纳了李公子。”

    蒋律没憋得住,险些就要笑出声来。见宋乐珩的眼光扫过去,他才赶紧收敛了态度,端正道:“主公,今日要把燕回给拿了吗?”

    “屁大点的小娃娃,拿了有什么用。世家能送来一个燕回,就能送来第二个张回李回的。这人才来第一天,这么着急暴露自己,他有几个脑袋。”

    蒋律和冯忠玉面面相觑,听宋乐珩这么一说,也都觉得不合理。世家送人,左右就是想给宋乐珩吹点枕头风的。再者,宋乐珩是掌兵之人,这皇家别院纵使再大,她手底下的人也能守得滴水不漏,燕回没道理一来就这么莽撞行事。

    蒋律挠了挠头,道:“主公说的是啊,这小子他怎么想的,该不会真仗着自己有那张脸,以为主公舍不得动他吧?”

    宋乐珩摇摇头:“怕是被人当刀使了。昨日世家送礼来的那阵儿,别院里乱哄哄的,没人盯着那些面首,估摸着,和那名内鬼是通过气儿了。”

    “所以,主公觉得是那内鬼支使的他?这人要是一天揪不出来,放在主公身边始终是个隐忧,索性让我和老冯给那个燕回上点刑,套套他的话。我看他细皮嫩肉,指定是扛不住。”

    宋乐珩默了默,只道:“昨夜我当着众人面说在世家里头插了桩子,用此事先洒点饵料,看看内鬼上不上钩再说。”

    她将两人召至近处,低声给两人吩咐了如何布置鱼饵。末了,手里一碗醒酒茶也喝得见了底。她把碗放在桌案上,有些欲盖弥彰地瞟了眼殿外,问:“这醒酒汤……是谁熬的?萧医侍呢?”

    蒋律略是迟疑,说:“走了。洛城有宵禁,人是今早走的。走之前什么也没说。主公,要去把人寻回来吗?”

    宋乐珩手指一蜷,堪堪失了神。只是片刻,面上又恢复如常:“不用了。继续去找萧氏骑兵的动向。登基大典已在眼前,这段时日不能让辽人在洛城里捅了篓子。给城外的军营捎个话,让秦行简和熊茂把手底下的斥候都派出去。”

    “是。”

    “还有,世家送的那些东西,让李文彧去打点,该入库的入库,哪些该赏给将士们的,让他列个单子出来。我今日有些头疼,就不去过问这事儿了。”

    两个人不吭声。

    宋乐珩揉了揉太阳穴,视线在二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问道:“怎么?他昨个儿吵了一宿还不够?是不想干活儿?”

    “也不是。就是……李公子他出门了。”

    蒋律还在琢磨怎么说得委婉些,别给宋乐珩又添一桩烦心事,旁边的冯忠玉却是个直肠子,开口便道:“李公子今早说要去出家。”

    宋乐珩:“……出家?”

    “是。乘的还是世家昨夜里送的那辆黄金马车,往城东兴龙寺去了。排场大得很,今早街头巷尾都挤满了来看李公子出家的姑娘。”

    宋乐珩扶住额头:“那他剃度没有?”

    “没呢。”冯忠玉道:“我们都在打赌他是等着主公去接他。主公放心,张卓曦也带着人看热闹去了,李公子真要剃度,他会回来禀报的。”

    宋乐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知晓李文彧只是在气头上,肯定不会舍得剃度,否则他娘只怕早跑到主殿来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没空陪着李文彧瞎胡闹,索性把赏赐将士的事交给了李保乾,自个儿便在主殿里看了一整日李保乾收上来的策论。

    到得太阳落山,李文彧果然哭哭啼啼的回来了,一到主殿就坐在地上撒泼耍浑,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先是控诉宋乐珩不该让燕回留寝,又说他都要出家了宋乐珩还不管他,最后是嚎啕大哭地讲,那个兴龙寺的主持居然还能和他同病相怜!都是被宋乐珩伤过心的旧人!

    彼时,李文彧的嗓子都快震破了房上瓦,一个劲儿抽抽着道:“我去出个家,都能碰上情敌,宋乐珩,你怎么到处留情啊!庙里都能碰上你的旧桃花!而且人家还混上主持了!那个死和尚!说得好听四大皆空,他空个屁!他说我要留在兴龙寺,就必须从挑粪的小沙弥做起!他就是故意的!他在刁难我!”

    说起挑粪,人更委屈了,嚎得都快看见嗓子眼儿。

    宋乐珩捂着脸哭笑不得。殿外看了一整日热闹的张卓曦一边磕瓜子,一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笑得人都快撅过去。

    实在被那高音闹得受不住,宋乐珩放了手中的文书起了身,走到李文彧跟前去蹲下,一手捏住了他的嘴巴。没了他吵闹,宋乐珩这才没好气的将张卓曦叫进来,问道:“我认识那主持?”

    “认识啊主公。”张卓曦忍笑忍得五官都变了形,给宋乐珩解释道:“主公你不记得啦,就七八年前吧,咱还在枭卫的时候,你不捡了个饿得要死的小子回来,想培养他当枭使。结果那小子对主公一见钟情,整天就知道围着主公转,还被柒叔骂过好几顿。主公不是处了两三天觉得不合适吗,那小子转头就去出家了,没想到,他真成了人家兴龙寺的主持,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

    宋乐珩刚想斥张卓曦别瞎说,她压根儿就没和人处过,话还没开口,张卓曦就恨不得笑到在地上打滚。

    “主公你是没看到,太好笑了。李公子……李公子往人家佛像前一跪,那主持出来问他为何要出家,李公子说为情所伤,说遇到个负心人。这个主持还去开导他,说自己也曾为情所伤,遇到个负心人。两人聊了半天,完了一对,发现负心人是同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

    李文彧:“……”

    张卓曦捂肚子

    道:“当时……当时那个主持的脸都绿了,然后他就跟李公子说,你要出家可以,得从挑粪做起,哈哈哈哈哈哈。”

    张卓曦笑个没完。李文彧实在气到不行,拂开宋乐珩捏他嘴巴的手,先是用力推开张卓曦,接着又是一阵嗷嗷哭:“笑个鸟蛋!哪有这么好笑!都不准笑!我都这么惨了,谁都不准笑!”

    诚然,他这话没什么威力,连同还守在殿外的蒋律、冯忠玉等人,听见这来龙去脉都是忍不住笑。宋乐珩白了张卓曦一眼,示意张卓曦滚出去,旋即才对李文彧道:“没处。你别听他瞎扯。”

    “我不信!那个人他都……”

    “实在不信,那你接着哭。”

    宋乐珩作势便要起身,李文彧情急之下噎回了哭腔,只抓住她的手腕,可怜巴巴地望她:“真的没处?”

    “嗯。”

    水汪汪的眼睛亮起半分,李文彧又问:“那……那个燕回呢?你昨晚没对他做什么事吧?”

    “他是世家安插的桩子,我真要做什么,不上了世家的当了?人安顿去紫兰阁了,先晾着。晾到他没劲儿,自会走的。”

    李文彧的眼睛又亮一分,自己擦了泪珠子道:“那萧铁柱呢?别人说他是你的新宠,你留着他也不好的。”

    宋乐珩眼神一黯,隔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说:“走了。想是……不会回了。”

    一听这话,李文彧三下五除二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当即就转哭为笑:“真的走了?那你的身边,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啊,只有你一个人了。”

    那语调里的叹息很轻,轻得让人都听不真切。

    李文彧也察觉到宋乐珩情绪的变化,可他分不出她是为了谁。在他看来,无论是燕回还是萧铁柱,都只是昙花一现,只有他是实打实陪了宋乐珩这么多年的。只要再多几日,宋乐珩就会把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抛到脑后去了。这么想着,他便觉得高兴。

    宋乐珩看他也不生气了,便让他去接替李保乾打点礼单的活儿。李文彧黏了她半柱香,随后才欢欢喜喜的去了。李保乾这边腾出了空闲,宋乐珩恰好也看完了策论,她便让李保乾先行一步,将写出策论的寒门才子都召到城郊去等她。

    待她到城郊的一处隐秘小院时,已是亥时二刻。

    那破败废弃的一座偏僻民宅内,只有月色照亮,连烛火都没点。十五六个身着布衣的青年在地上围坐成一圈,正兴致勃勃地探讨着时政、天下与各自心中向往的改革。宋乐珩来时,众人都是激动不已。他们虽连宋乐珩的面都没见过,但早闻其声名,那些藏在心中无人问津的抱负和理念,都唯有在这一明主前,才有机会成为现实。

    他们都明白,只这一人,能够摒弃世俗的门阀观念,听见寒门发出的声音。

    众人皆抱着敬仰之心,齐齐向宋乐珩拜了礼。宋乐珩招呼他们起了身,简单寒暄过后,便让大伙儿如先前般坐下,继续畅言。

    这其中,有一名叫傅庭修之人,一心剔除旧权腐朽,为百姓开辟盛世。他处在世家掌握朝廷任人权的压迫下,却是想到了科举的雏形,提出了税改的细则,让宋乐珩颇为重视。他还向宋乐珩引荐了自己同来的至交好友,名为岳听松,同样也是个学富五车之人。

    与众学子一夜攀谈,宋乐珩都不禁觉得心情松快了些。

    到回转之际,已然是凌晨时分。宋乐珩的马车停在别院的偏门处,她前脚一下车,早侯在门口的李保乾和冯忠玉便迎了上来。李保乾还穿着一身黑色披衣没来得及换,等宋乐珩将将站定,他便神色凝重地禀道:“我按主公的意思,假扮成主公安排在世家里的人,今夜果然是钓到鱼了。”

    “谁?”宋乐珩一面往门内走,一面矮声询问。

    李保乾跟在她身旁,道:“是昨日那名燕回。”

    宋乐珩脚下一顿,皱了皱眉:“这么个钓法,都只钓出来一条假鱼?人呢,抓起来打,问问今夜是谁让他去跟的。”

    “打不了主公。”冯忠玉道:“人已经死了。”

    宋乐珩脸色一沉。冯忠玉即刻领着她往边上的小径走了两步,她便看到那十六七的少年躺在石板路上,已经是毫无生气。他的脸呈现出一片青黑色,嘴唇发乌得不正常,手指也僵硬的蜷缩着,仿佛死前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抠得那十根手指头都破了皮,见了血。

    宋乐珩审视着尸体,道:“中毒?”

    “是。”李保乾回答:“我从别院一走,冯忠玉就察觉有人跟在后头,但这人也很是谨慎,绕了好几条街,冯忠玉才把人抓住。”

    冯忠玉接过话头道:“这小子当时怕得要命,看着是想说什么,话还没出来,人就开始呕血。我瞧着像中毒,赶紧把他拎到了沈医师那边去救,没救得活。沈医师说,这是之前浸泡蜀葵的那种毒,但分量下得很重,而且,他不是第一次中毒了。主公,这内鬼是真敢下手。”

    宋乐珩沉默半晌,挥手道:“埋了。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计较此事。”

    “是。”

    冯忠玉应下了声,很快召了亲卫来埋人。

    如此平静了几日,转眼便到了登基大典的前夜。世家那边拟好了给宋乐珩封王的诏书,封的是南璃王,还给宋乐珩送来了九蟒王袍,都让宋乐珩过目。宋乐珩让蒋律暗中去把那十来个寒门子弟都接来了别院,只有那岳听松告了病没来。同时,军中几个将领也都到了,包括李文彧和李保乾在内,一行人都在主殿里听宋乐珩对登基大典的部署。

    李保乾坐在文臣那边的位置上,看着那份尚未盖玺印的诏书,道:“璃字,同离,世家这是摆明了想要过河拆桥。”

    李文彧一脸不解,坐在宋乐珩的边上

    问:“大伯你这什么意思啊?南璃王不好吗?挺好听的啊。”

    李保乾又无奈又没好气地道:“他们是想让主公离开都城,回去南边当个闲散的亲王,你看这好吗?”

    李文彧恍然大悟:“他们凭什么?!那下诏不是皇帝的事吗?他们哪儿来的脸给我们下诏?”

    “凭什么?”李保乾把诏书恭恭敬敬地放回宋乐珩的桌案上,又坐了回去,叹道:“传国玉玺在贺溪龄手上,国库军械库在贺溪龄手上,三十四州大大小小的文书卷宗都锁在兰台里,兰台还管在贺溪龄手上。除非……”

    宋乐珩把世家烧杀个干净,兵进皇宫,否则,贺溪龄扶持谁,谁就是正统继位。

    世家凭借的,便是这一点。

    李保乾没把话说穿,又看向宋乐珩,道:“主公,世家此次只给主公封了王,对主公手底下的人不闻不问,只怕是不想让出朝中的位置了。”

    傅庭修坐在寒门之首,认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世家此举,无疑是在打压主公。他们要借此事告知天下,纵使跟随主公打下疆土,也得不到应有的功勋赏赐,如此一来,宋阀定起波澜。”

    “起什么波澜。”熊茂横眉道:“我们跟的是主公,听得也是主公的号令!谁敢起了二心,我头一个砍了他去!”

    “你能砍多少?我们是没二心,底下为了出头来参军的士兵们,也不生二心吗?你砍得完吗?”

    秦行简冷不丁的一吭声,把熊茂噎得是无言以对。

    事实上,众人都心知,秦行简这话说得极对。宋阀中人何止十万数,除却今晚在座的是宋乐珩的心腹,那营里从士卒到校尉统领,在战场上拼了性命,就是为了封赏,就是为了将来有好日子过。

    宋乐珩给不了他们好日子,只要世家肯抛出点苗头,二心转眼便能埋进人的念想里。军中哗变,历来自人心始。

    话说到这,众人都知晓要看宋乐珩如何表态,眼睛便都盯着上座的那一人。

    宋乐珩慢悠悠道:“说得都有道理。新帝登基,宋阀居的是头功,他们不想封赏,也得封。没有诏书无所谓,傅先生,今晚你和李大人一道,连夜拟出个封赏的诏书来,把在座的诸位都给我封实了。虚位不要,就要掌实权,干实事的。武将都给我官居三品以上。至于文官,除李大人以外,诸位都是才入宋阀,不可贪功冒进。若明日诸位立下功劳,再依次封赏。”

    所有人都听得一脸懵。

    傅庭修道:“主、主公,何来诏书啊?我们也没有空诏书啊?”

    “就拟白纸上,回头我给戳个印儿。”

    傅庭修:“……”

    寒门众人:“……”

    李保乾小声道:“傅先生莫要诧异,主公行事,一向是如此不拘小节。”

    傅庭修只能两眼放空地点了点头。

    宋乐珩又继续道:“你们写一张不够,要多备些,估摸着都用得上。”

    “是。”

    “秦行简,熊茂,你二人持我手令,今夜点五千精兵入城,好护卫明日的登基大典。城门口谁敢阻拦,你二人就看着点儿杀,眼神该好的时候好点儿,不该好的时候,可以瞎点儿。”

    “是。”

    “城外军营,明日由简老将军坐镇。”

    “是!”

    “傅先生,你领诸位文士,明日侯于平武宫门,得我令后,即刻进宫。诸位须知,明日我是要清一清国库兰台的,看看这盛朝还剩了几分家底。此举或有风险,若有哪位想要现在离去,只要保证不泄我今夜所说,均可自便。”

    十几个寒门才子互相看看,顶着宋乐珩那道扫过来的目色,无一人起身禀退。

    宋乐珩静等了片刻,又道:“既诸位下定决心入我宋阀,我也决不亏待。明日事成,来日诸位皆可入朝。”

    “多谢主公!”众人起身行礼。

    宋乐珩做个手势让大伙儿都坐下,最后对张卓曦叮嘱道:“明日你领亲卫保护傅先生等人,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主公。”

    *

    两个时辰后,秦行简和熊茂领着五千精兵入了城。世家众人彻夜无眠,都觉得宋乐珩这是来者不善,不晓得是不是那一封诏书惹着了她,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一身腥。除了卢家以外,崔氏和郑氏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守在贺溪龄跟前担惊受怕了一宿。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地熬到了天亮,百官着朝服,束冠冕,进宫朝见新帝,陪同新帝祭天祭祖,颁诏受玺。

    待登基大典诸般繁杂的流程走完,新帝杨鹤川屁股往那龙椅上一坐,朝堂上立马就吵开了。众人第一件事就是抨击宋乐珩身为人臣,不该倚仗手里有兵肆意妄为,竟还敢派兵进驻皇宫,把那些世家子弟组成的内廷侍卫到现在都堵在墙底下蹲身抱头。

    宋乐珩一个人云淡风轻地杵在贺溪龄边上,懒得去插话,只听着满朝文官对着她叽里呱啦地指责。她都在盘算按这些文官的战力,至少得吵半个时辰之际,偌大的金殿之上,所有人却陡然听到杨鹤川爆出一记怒喝。

    “放肆!若无宋氏,早无大盛,尔等今日又何来余地安立于朝堂!”

    百官齐刷刷一静,视线尽皆聚于龙椅上头。

    贺溪龄和崔氏、郑氏等人都没想到,新帝会如此维护宋乐珩。诚然,就连宋乐珩自己也没想到。

    贺溪龄欲要启齿,骤见新帝把册封宋乐珩为南璃王的诏书往下一丢,掷地有声地说:“朕不喜南璃王这名号。宋氏护国有功,且朕如今年少,刚接手朝政,还有诸多不足之处。是以,朕欲拜宋氏为义母,封其为……摄政王。”

    四个世家:“……”

    上百文臣:“……”

    宋乐珩:“?”

    义母?摄政王?

    她外爷和舅舅这些年把杨鹤川教得很是狂野啊……

    第222章 打架骂街

    “朕欲拜宋氏为义母,封其为……摄政王。”

    金殿上瞬间鸦雀无声,文臣们都惊呆了,实在是没见过皇帝要拜义母,还要亲自封个摄政王出来的。宋乐珩也是有些恍神,倒不是惊讶于杨鹤川的说辞,而是想起早前她做过的一个梦。那场梦里,温季礼也是叫她摄政王。

    她这厢未有表示,贺溪龄便率先开了口。他压低着眉眼,只铿锵有力地道了两个字:“不妥。”

    这二字一出,百官得了主子令,当即如百来条扑食的恶狗,吠得更加厉害。一个个也不指着宋乐珩骂了,全在卯足了劲儿反驳杨鹤川。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陛下!这摄政二字,是对皇权的不忠啊!”

    “是啊陛下,这太讽刺了!我大盛开国三百余年,无此先例!历朝只有君轻臣弱,才会出摄政的奸佞小人呐!若陛下之朝出一个摄政臣,我等将来还有何颜面,在九泉之下去面对大盛的二十一位先帝啊!”

    “恳求陛下收回前言,这摄政王是万不可封啊,若否杨氏先祖必定难安啊陛下!”

    正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得不可开交,那杨鹤川也是个耿介的少年心性,竟是赫然站起,要扯下自己的冕旒。这一遭,把大臣们骇得够呛,除了贺、郑、崔三人及宋乐珩,其余臣子是跪了满殿,旁的话也没有了,就只剩一句陛下息怒。

    杨鹤川息不了怒,那冕旒又不知是用多少夹子固定在发髻上的,一时半会儿他扯也扯不下来,反倒扯倒头皮疼,头发也乱了,冠也歪了,看上去滑稽又狼狈。他使气指着众人,斥道:“你们让朕当的是天子,还是当的傀儡!当年交州一乱,若非宋氏破釜沉舟护卫交州上下,朕和交州的百姓,早沦为那些叛逆乱党的刀下亡魂了!你们当时在做什么,要朕给你们点个清楚明白吗!”

    百官无人敢言。

    唯贺溪龄道:“陛下慎言。陛下如今是大盛正统,已非偏安一地的王侯,天子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大盛和朝廷,影响

    的是天下和民心,望陛下三思。”

    “朕既是大盛的天子,难道还无法封赏重臣?!宋氏拨乱反正,平定天下,匡扶社稷,如何当不得摄政王!说起民心,那民心向背为谁,尔等难道不清楚吗?!你们反对,便是有危于社稷,有危于百姓!”

    宋乐珩冷不丁被捧得这么高,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大适应,只能哭笑不得地瞅了眼杨鹤川。其余跪着的大臣们又是摇头又是磕头的,恨不能把脑浆子给嗑匀了。

    眼看这场大戏再唱下去便要有碍观瞻,后世史书不知道能写得多荒谬,贺溪龄便稍微侧过了身,在一派嘈杂的劝谏之中,对着宋乐珩道:“南璃王,不打算劝一劝陛下吗?陛下年少,且未曾师从朝廷太傅,行事难免气盛了些,但南璃王应是明事理的。”

    宋乐珩把两只手都抄进了袖子里,不急不慢道:“怎么个事理?首辅你展开说说,我不明白。”

    被她故意呛了一句,贺溪龄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又平复了心气儿,继续道:“陛下这些年养在南璃王的身边,或会一叶障目。初时宋阀起兵,本为叛逆,此事说破了天,也无可更改。南璃王的出身,如纸上落墨,一笔既定。”

    宋乐珩笑笑:“哎,我这出身倒是比不上世家的高贵。”

    贺溪龄没理会她语调里的揶揄,道:“朝廷念宋阀这些年护佑少帝,并于江州驱逐辽人有功,是以破例封王,是对南璃王的器重。但再高的位置,就成大逆不道了。南璃王,三思。”

    那沉寂老练的眸转过来,与宋乐珩交锋。

    宋乐珩无所谓道:“首辅要给我个什么名号,我都能接受,左右是个虚名而已。但有一桩事,首辅做得有些不厚道。我打天下这么些年,手底下的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更不说还有部分掌管内务的文人,你就只给我一人封号,不合适吧。”

    崔氏怒斥:“宋乐珩,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仗着自己的兵在皇宫里,就想把持朝政吗?你不怕后世人将你的祖坟都骂出青烟来!”

    “都说了,我不在乎虚名,骂名也是虚名嘛。”

    “你……”

    崔氏想还想再说什么,宋乐珩慢悠悠打了岔,道:“你们给了我一封诏书,我这个人,看重礼尚往来,所以我也拟了个诏书,好让首辅看看。要是首辅同意,今儿索性就让陛下一道允了如何?”

    她这话音不轻,在金殿里颇有几分份量,震得前一刻还在吵闹的百官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龙椅上的杨鹤川都不禁朝她望过来。所有人都觉不可置信之际,就听宋乐珩拍了拍手,随即,一身常服的李保乾端端正正地走进殿中,驻足在贺溪龄跟前。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双手呈给了贺溪龄。

    “诏书在此,请首辅过目。”

    贺溪龄:“……”

    大臣们:“……”

    这一幕过于讽刺,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身为兵部尚书的魏江拼命在忍笑,结果歪着嘴还是没憋住,吭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那骂句就更激烈了,几乎要把金殿的顶都给掀翻。

    郑氏家主情急到边咳边骂:“疯了,你真是疯了!这是什么?诏书?何为诏书?!御史起草,天子过目,上盖玺印,方为诏书!你这分明就是一张白纸!”

    崔氏也骂:“李保乾!你好歹是入朝为官过,怎敢如此犯上作乱!你们宋阀简直就是一窝逆贼!”

    骂着骂着,那崔氏一把就夺过李保乾手里的白纸,撕了个粉碎,丢得洋洋洒洒。谁知,李保乾又慢条斯理拿出一张新的来,说道:“吾主知晓各位气性大,一言不合容易动手,是以特地叮嘱我多写了几份。”

    他扯开袖口看看,神情认真:“我还有一两百张,足够各位大人撕的。”

    魏江险些把眉毛都笑歪了。别的大臣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其中几个急着向世家表忠心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向了李保乾,要抢他袖口里的所谓诏书。

    “我生忠于大盛,死也要做大盛的忠臣!我和你这狗日的逆贼拼了!”

    有人先动了手,余下的人也就壮了胆,层层叠叠的把李保乾压在地上,要打要抢的,只想着把对宋乐珩的怨怼都发泄在李保乾的身上。魏江在人堆后蹦跶,一面喊着朝堂之上成何体统,一面时不时在没人看到的位置上踹一脚那些世家中人。皇位上的杨鹤川也是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天子群臣都该有一种不怒自威高不可攀的姿态,谁能想得到,这群人不仅能骂街,打起架来还十分没顾忌,抄着上朝用的笏板就往脑壳上招呼……

    李保乾是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私底下做足了准备。别人拿的是笏板,他就从身上摸出来两个尖利的铁钉子,揪着谁就朝谁腰子上捅一下,边捅还边咬着牙骂:“姓崔的,老子早看不惯你了!那天进城就想把你牙齿给扯了!当年就是你有事没事揪着我户部不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把我拉下马,给你子侄让路!你休想!你做梦!”

    李保乾一个肘击狠狠打在崔家主的脸上,崔家主承不住力,顿时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旁。

    宋乐珩退了一小步,又拍拍手,蒋律、冯忠玉等人便也进了殿来。她抬着下巴稍作示意,道:“各位大人想秀秀拳脚,你们陪一陪,别动真格的,只需把李大人护好便是了。”

    “是。”

    蒋律等人立刻卸了兵器护腕等物件儿,也扑进了战团里,一时间,殿内更是打到不可开交。骂声吆喝声喊救命的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贺溪龄眼中压着汹涌波动的情绪,弯腰去捡起了落在脚边的一张白纸“诏书”,看着上面列的封赏。除了秦行简等武将宋乐珩都给了实质的权位,李保乾竟要代替崔氏的御史,蒋律要封郎中令,张卓曦要封卫尉。若是真允了宋乐珩的意思,那么毫无疑问,洛城里里外外,都将落在宋乐珩的掌控里。

    贺溪龄闭了闭眼,旁边的打斗还在持续,他看也不看,只对宋乐珩道:“老夫想问问,倘使今日南璃王讨封不成,意欲如何?是想要清君侧吗?”

    “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在同首辅商议吗?”

    贺溪龄沉默半刻,起声喝道:“好了!”

    那老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荡在大殿里,若钟鼓般回响。地上打作一团的文官们飞快收了手,挨个爬起来,理着被撕烂的官袍又站回了原本的位置上,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过。宋乐珩给蒋律几人递了眼色,蒋律便也带着人退出了殿外去。李保乾整理好发冠,走到了宋乐珩的身旁站定。

    待各人恢复常色,贺溪龄着眼杨鹤川,道:“陛下,南璃王所书,陛下可曾看过?可有答复?”

    杨鹤川摇了摇头。他自昨日一早入了宫,为登基大典做准备,后来就压根儿没出过宫去,是以不晓得宋乐珩还准备了诏书这一出。

    贺溪龄见状,遂收回了视线,将手里纸张缓缓捏作一团。

    “老臣忝为当朝首辅,已历三朝,这首辅之职,乃先帝所封。旧年先帝亲征岭南,下诏让老臣肩负监国之责,是以,老臣这数年来宵衣旰食,不敢轻怠,皆为延续我大盛国祚。今陛下初登基,懵懂于朝政,老臣有责为陛下护航,驳回南璃王这纸上所书!”

    纸团落地,无有转圜之意。

    宋乐珩面上尤然挂着一丝笑,道:“首辅全给驳了?那倘若我今日定要按这纸上行事呢?”

    贺溪龄看她一番,声振林木:“那老臣……只能请辞!望陛下念老臣年事已高,恩准老臣辞官返乡!”

    他板着身子行了礼,连跪拜的大礼都不见一个。

    后头大大小小的文臣齐齐摘下头上官帽,统一声线道:“请陛下准臣辞官返乡!”

    大殿内外,百官声音嘹亮,惊得皇宫檐角的群鸟齐飞。

    片刻过后,以贺溪龄为首的世家文官们就从金殿里退了出来,悉数以罢官之势离了宫。这么些人一走,登基大典最后的夜宴也就泡了汤,整个

    皇宫,仿佛都成了个空架子。宋乐珩让孙胜先带着杨鹤川回寝殿去安顿,杨鹤川约莫也是看这场大戏给看懵了,点了点头,乖乖巧巧的就跟着孙胜走了。宋乐珩这才在皇位底下的梯子上坐着,掰了早上藏在袖子里的点心吃。

    那会儿天都没亮她就屁颠颠进了宫来陪杨鹤川祭祖,折腾到现在,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好在江渝知冷知热,在她出发前就塞了好些点心给她。

    李保乾和人打了一架,眼下也是腰酸背疼,摸到宋乐珩旁边去坐下,揉着自己的后腰道:“这些属狗的玩意儿,刚不知道是谁在我背上咬了一口,真疼。”

    宋乐珩忍俊不禁,拿出块点心递给李保乾:“一个人打这么几十个,大伯这可是让我开了眼了。”

    宋乐珩偶尔会在私下叫李保乾大伯,李保乾也不意外,只是笑眯了眼,吃着点心道:“主公早年直属皇帝,不怎么上朝,你是不知道,我在朝上挨过的打多了去了。”

    话间叹了口气,接着说:“吃世家的饭,就得干世家的活儿。有时候皇帝正气头上,他们不敢吱声儿,就让我们这些人去吱声儿。吱声儿慢了,说错了,那笏板咻的一下就飞我脑门上。那几年,我整天脑子里都在演,要怎么把这些狗东西打回来。后来有一次,崔氏和卢氏在皇帝跟前对骂,两方打得你来我往,我趁乱踢了那姓崔的好几脚,回了家我半夜都笑醒几回。”

    宋乐珩闻言,也跟着笑。

    李保乾抬眼看那大殿之外,眼神有刹那的恍惚,明明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可如今却已是不同的心境了。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能光明正大和他们干架的一天。当年彧儿跟了主公,是我李家之福。”

    尾音刚落下,张卓曦已经领着傅庭修等人进殿来了。众人都穿着披衣,戴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到了宋乐珩面前,才纷纷取下兜帽,向宋乐珩行了礼。

    宋乐珩三两口吃完点心,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饼渣,道:“诸位来时,可有人看到?”

    大家都摇头。

    张卓曦道:“主公放心,宫里宫外都是老熊和秦将军把守着呢,平武门那边又偏,没人见着的。”

    “好。那接下来的事,就有劳诸位和李大人一同盘查了。”

    “是。”

    *

    贺府正堂,一只白瓷茶盏“啪”的一声碎裂在地,溅得茶水到处都是。贺溪龄坐在首位上,难得露出了一脸的愠色。郑家主和崔家主都在,也是满脸凝重。魏江站在角落处。那堂中央则是跪着一名布衣文士。

    崔家主手里捏着向来随身的扇子,阴测测道:“这宋乐珩的心思倒是深,我当真以为她今日在朝堂上一闹,只是为了要封赏,没成想,她是要釜底抽薪。若非首辅早有准备,今日就真要被她算着了。”

    “没这点心机手段,如何能在乱世里成为雄主。”郑家主眯着眼说完,亦是不乏担忧:“文案卷宗倒也不怕宋乐珩去查,只是,这国库的账面她若理清了,不知会如何行事。”

    “能如何。三十四州多少世家,真撕破了脸,她如何养得起偌大的中原,就靠一个李氏吗?”崔家主的话说得讥讽。

    贺溪龄也不置可否,眸光只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布衣身上,问:“你是如何知晓宋乐珩今日欲行之事的?又为何要来告知老夫?抬头回话。”

    “是。”跪伏的人颤巍巍地直起身,只看了一眼贺溪龄,就赶紧避开了那过于凌厉的打量,低着眼目道:“回、回首辅的话,小人名叫岳听松,这是……这是小人的文章著作,曾在青州一带广为流传。”

    他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粗糙的纸,上面落笔工整地码着字。他膝行过去,将自己的著作放到贺溪龄手边的茶案上。贺溪龄无动于衷,由着那几页纸被风吹落,湿透在刚打碎的茶盏上。

    岳听松垂头注视纸上逐渐变得模糊的字迹,不敢显出半丝的不悦,小声说:“小人仰慕首辅多年,一直想拜为首辅的门生却不得法,今次前来投效,是希望首辅能给小人一个机会。”

    “既想当狗,就要听得懂人话才是。”崔家主提醒:“首辅是在问你,怎么知晓宋乐珩计划的。”

    “宋乐珩在入洛城之初,就派那名叫李保乾的人,联系过诸多寒门学子,我与我的结义兄长都在其中。约莫半月之前,宋乐珩半夜召集我等十七人到城郊相见,那时,我结义兄长傅庭修便打算投效于宋乐珩。”

    “哦?”崔家主挑了挑眉,细细把岳听松看了好几眼,问:“你曾经来过首辅府上?”

    “是,是!”岳听松一听崔氏对他有印象,格外激动道:“小人确实来自荐过,但因才学家世不够出众,被拒之门外。我兄也曾去投过郑氏,可惜同样没能得到郑家主的青眼。”

    “怪了。”崔氏喃喃一言,继而瞥了瞥站在不远处的魏江,又睨回岳听松道:“宋乐珩想拔擢寒门?”

    “是。她尤其重视我兄,我兄自多年前被世家所拒,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认为盛朝之所以行至末途,皆因世家腐朽徇私、卖官贩爵所致……”

    说到此处,岳听松心惊胆战地环望了一圈在座之人。贺溪龄和郑家主都没作反应,只那崔家主冷笑了一嗓子。

    他生怕被问罪,急急续了后话:“我兄与宋乐珩一拍即合,他提出用文考和武考选拔人才,压制世家,任用清流,让宋乐珩非常看重。”

    贺溪龄双目一暗,郑家主和崔氏的脸色也是愈发难看。

    “我知晓此路不可能行得通,是以,昨夜我兄前来问我,是否要与他们一同进宫,助宋乐珩盘查国库和卷宗时,我便打定主意,要向首辅投诚,表我之忠心。那宋乐珩的手上有一份名单,其上有诸多青、冀两州的寒门学子,更有……世家中潜藏异心之辈。”

    魏江手指一蜷,上前几步道:“你与傅庭修是八拜之交,谁知你今日是来投诚还是下套?首辅,此人心术不正,他的话是真是假,恐要多加参详。”

    “心术正不正,是后话。我现在只有一事很奇怪。”崔家主皮笑肉不笑地审视魏江,道:“宋乐珩手上这份名单,该不会全是投过世家没被选中的寒门中人吧?这些年宋乐珩都远在南方,接触不了我北边儿的寒门,嘶,这份名单,是谁给宋乐珩的?魏大人,你有没有头绪?”

    第223章 波涛暗涌

    魏江的脸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油嘴滑舌的笑,没让贺溪龄三人看出异样来。

    “那些被送回来的面首不是说了,宋乐珩当众表明在世家里头插了桩子,有这么份名单,不奇怪。要是崔御史想揪出这个人,我愿意效力。只是需首辅及两位大人放权,否则,我这等出身,实不好详查世家诸多门客。”

    崔氏展开扇子,笑道:“你在广信当过差,和宋乐珩离得近,是朝中少数在她造反后还有过来往的人,你的身份,很难让人不多想。”

    魏江摸摸自己的眼罩:“崔御史,我这眼睛可是宋乐珩弄瞎的,天地可鉴啊,我与她怎么都算得上是不共戴天之仇。更何况,旧年先帝出征,我也曾倾力辅佐……”

    “辅佐到先帝战败了吗?”崔家主说得嘲讽。

    魏江却也不觉得难堪,只是叹道:“天下英雄都输给这一人,我就这点本事,要是我能不输,今日崔御史的位置,搞不好就是我来坐了。”

    “你!”崔氏被噎得面色一阵胀红,末了,他将扇子一收,深吸一口气,道:“首辅自提拔你为兵部尚书,你一直碌碌无为,今日,不如就由魏大人来出出主意,洛城局势如此,下一步该怎么办?”

    魏江不吭声。

    郑家主也抬眼附和道:“魏尚书,这岳听松与你的出身大差不差,你若想不出个法子,他想得出,那你这兵部尚书就让给他来坐吧。”

    岳听松闻言,乍时两眼绽光,力求表现道:“多

    谢郑家主,多谢崔家主!首辅,今日入宫之人,我皆知其名姓,可将名单一一列出。只要将这些人清理掉,纵使他们助宋乐珩理清国库和卷宗也无济于事。他们一死,想投效宋乐珩的寒门大都会望而却步、闻风丧胆。只要宋乐珩手下无文人可用,朝里朝外,便始终需要仰仗首辅和诸位大人们。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魏江稍感愕然,冷笑出声:“岳先生,你和你兄结义时,没立过同生共死之誓?你不怕遭报应啊?”

    岳听松顶着那张文人脸,说的却尽是奸险言辞:“道不同,不相为谋。若结义时我知他如此短视,也不会自甘堕落。今日,当着首辅和两位家主的面,我岳听松愿断袍立誓!”他用力撕下一节衣袂,以彰决心:“我与傅庭修,恩断义绝,再无关系!我心向首辅,只要能为首辅做事,背千古骂名也无怨无悔!只求首辅给小人一个肝脑涂地的机会!”

    他重重磕下头去。

    贺溪龄沉默半刻,拿起桌案上一块刻着贺家图腾的木牌,如赏赐给一条听话的狗,扔肉骨头般扔出了那块木牌。

    “事成,你为贺府门客。待时局稳定,老夫荐你入朝。”

    “多谢首辅!多谢首辅!”岳听松亢奋地捡起木牌,如获珍宝般抱在手里,磕头磕得更加卖力。

    魏江见事已至此,若他再不出策,必会被怀疑,便挪去了贺溪龄身旁,矮声说:“首辅,此事可为,但不能由世家动手,否则,人心尽失,更落口实。”

    贺溪龄略是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要杀寒门,有一方势力极为合适,且能祸水东引,让世人误会寒门都是因宋乐珩而死。”

    “你的意思是。”

    魏江把头埋低:“正是与宋阀有仇的萧氏家主,曾经的宋阀军师,温季礼。”

    *

    将近亥时二刻,洛城宵禁已启,大街小巷都寂无声息。铺展开的浓夜下,一辆华贵的马车穿过空无人烟的巷道,停在了城南一处宅院的外头。

    魏江先从马车上下来,然后仔细地搀扶住下车的贺溪龄。贺溪龄抬眸打量,见那院门狭小,也没有匾额,只两盏灯笼挂在檐上,于秋风里使劲摇晃。

    他先前的本意是让魏江去请温季礼过府一叙的,没成想,温季礼是个死倔的性子,回了话说身体不好,走不了路,让贺溪龄自己去找他。贺溪龄毕竟是有借刀杀人的心思,哪怕满腹怨气,也只能趁夜来了这座偏僻府宅。

    那宅里没有下人,也没怎么打理过,处处是一派萧瑟景象,花园里俱是掉落的枯枝残叶。约莫是夜里没什么人走动,院中也不点灯,只有一地的月色照明。萧恪拎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贺溪龄年纪大了看也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树枝绊倒,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得魏江一把将人扶住,他才没有在这儿卸了面子。

    他出于身份不好抱怨,魏江却是无所顾忌,道:“首辅大驾光临,你们这院子里怎也不掌个灯火?”

    萧恪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答:“家主说,灯多了晃眼睛。你们要跟跟,不跟就离开。中原人哪来那么多屁事儿。我们在草原走夜路不打灯笼也不见踩着马屎。”

    贺溪龄:“……”

    魏江:“……”

    魏江挤眉弄眼道:“粗俗,太粗俗了。首辅您看,这些野蛮人就只适合干点杀人放火的勾当。”

    贺溪龄瞄了眼魏江,魏江识趣地闭了嘴。到得过了花园,眼前豁然就有了光。那主舍是间新修的竹屋,大抵才建起不久,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竹香气。房舍前后都做了推拉的竹门,此时竹门未合,一眼便能望穿,看到那后院里种着许许多多的……

    岭南常见的仙人掌。

    那些仙人掌也是才栽下不久的,还都是幼苗。在这样一座清雅的竹舍后头,总显得有几分违和。

    萧恪领着两人在竹舍外脱了鞋,贺溪龄和魏江一进屋子,就看到一面雪绸的半透明屏风。屏风后的矮长案前坐了一个人影,正拿着一个铜勺放在小巧的火炉上,烤制着什么,烤得满屋子都是扑鼻的甜味儿。屏风的这一端,也放了长案,案上备好了热茶,案前放好了坐垫。

    见贵客至,主人轻声道:“抱歉,某今日实是出行不便,方有劳首辅来此,还望首辅不要介怀。请首辅坐下一谈吧。”

    贺溪龄撩开衣摆,于案前坐定。

    魏江则是走到后院那方的门边,一面瞧着那些仙人掌,一面问道:“萧家主这是在制糖?”

    “嗯。随身的糖吃完了,只能制一些。首辅和魏大人要吗?”

    魏江还没来得及说要,贺溪龄就岔开了话题:“洛城里什么都有,何需亲制。”

    “总有些东西,是要自己亲手做的才安心,以免生了纰漏。就如首辅今夜,不也亲往寒舍吗?”

    “此话不假。”贺溪龄敛低眼眸,任由茶烟氤氲在眼下:“至亲血仇,也当亲报,才有快意。”

    “某与首辅所思亦同。”温季礼将烤化的糖汁倒进竹子做的模具里,动作慢条斯理的,话音也不疾不徐:“自西州到洛城,路遥千里,正是为此。贺氏屹立中原四百余年,如何甘于人下,某等首辅,已有许多日了。”

    贺溪龄默了默,浅浅笑了声:“都说宋阀的军师先谋后动,走一步计十步,你自西州而出时,莫不是就料想老夫与宋乐珩终是不可同路,你想坐收渔翁之利?”

    “萧氏太小了,做不了渔翁。某只能为那江中鲤,替渔翁扫清些小鱼小虾罢了。”

    “换什么?”

    “饵料。”温季礼倒完糖汁,放下了铜勺,举目看向屏风对面,与那道隔空的视线交汇:“古来关外者,皆只为此。且萧氏夹在北辽和中原之间,需要倚靠。”

    “饵料几何?”

    温季礼那铜勺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萧恪即刻进屋来,将一份书柬放在贺溪龄的案上。贺溪龄打开看了须臾,“啪”的一声合上书柬道:“未免狮子大开口了。”

    “中原世家,不差这冰山一角。合作的基石有了,今后,萧氏可为世家手里最好用的刀,毕竟,我与首辅,所谋相同。”

    贺溪龄此番只默了一息,便拿着书柬起了身。魏江跟过去替他穿鞋,他才叮嘱道:“将名单予他。”

    “是。”

    鞋一穿好,人便走了。

    魏江蹲在门口,看着萧恪拿灯笼追上去给贺溪龄照亮,两人都出了院子后,他才把刚给贺溪龄穿鞋的手放在鼻下闻了闻,闻得是一脸的嫌弃。

    事实上,世家的人每日都要熏香,那香还是特调的,比旧年宋流景自用的香都不知要名贵多少倍,别说鞋,就连袜子都是下人提前熏好了香味的,压根儿没什么臭气。可魏江就是觉得,自个儿这手,臭得都快不能要了。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才从袖口里拿出岳听松理好的名单,绕过屏风,走到温季礼那边儿去,跪坐下来在名单上勾画。

    “今日时间有限,那老杂种在门口等着,我只有片刻说话的空隙。”魏江在傅庭修的名字上画了红,一抬头,看见温季礼那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吓得一抖,道:“这才几天没见啊军师,咋就这样了?主公负你了?”

    温季礼面无异色,垂下眼继续烤糖,说:“世家是否怀疑你了?”

    魏江一默,苦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故意留你,是在试探。”

    “嗯。哎。”深深叹了口气,魏江又埋下头,迅速勾好几个人名,把名单推去了温季礼跟前:“这些人,是我为主公拉拢的寒门,结果他大爷的,里面出了个叛徒,都被卖了。这个傅庭修,可惜了。这人很是有才,若能留下,必能当主公的良臣。但贺溪龄已经发了话,名单上这十七人,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傅庭修,他若不死,一切免谈。军师觉得,此人还能不能保?”

    温季礼将装着糖的铜勺放在炉上,拿了名单扫过一眼,面上虽不显,可魏江看得出,他眼底亦有惋惜。只是惋惜过后,便仅余理智。

    “不能。萧氏此一回若得不到世家的信任,便无下一回了。路走得太长,血会更多。”

    魏江不语。过了良久,也点了点头,拿出一面贺氏的令牌放在桌上。

    “是啊。这条路,已经够长了。所谓变革,如何能避免得了牺牲。罢了,天下才子何其多,只要这世道安稳,主公不乏良臣辅佐。”

    他站起身来,欲要离开。人还没走过屏风,温季礼便道:“猜忌一起,暗棋便无作用。趁还有退路,回她身边去吧,她会护好你与魏母。”

    魏江背对着他摆摆手,步子都没停,走去了门边,坐到地上穿鞋:“主公那身边,不是还有个内鬼没抓吗?我想瞧瞧,是谁和世家勾结上了。我现在回去了,指定得挨我娘抽鞭子,我都这岁数了,那街坊邻里听着的,多伤脸面。”

    穿妥了鞋,魏江站起身来,在门外望向后院的仙人掌,啧啧道:“这么风雅的居所,怎么想到栽这个的?仙人掌太难看了,换点竹子吧。”

    “……不是仙人掌。”屏风后的人顿了顿,旋即呢喃道:“它叫量天尺。”

    “不还是仙人掌吗。”

    吐槽完这一句,魏江作了个抱手礼,独自没入了夜色中。

    不多时,送客的萧恪便回转了,端着一个托盘进了屋,盘上放着一支铁制的尖镊子。他在温季礼身旁跪坐下,禀道:“公子,人都送走了。”

    温季礼颔首,把名单和令牌一并给了萧恪:“去召三十人入洛城,杀勾红者。动手之后,晚一刻钟,去往别院里送个消息。要做得隐秘些,莫被人发现。”

    萧恪应了声,把东西都收了起来,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我替您驱虫吧。凤仙说,这样能……延长些时日。”

    温季礼没有过多的反应,又接着去烤糖。见他没有拒绝,萧恪便谨慎地卷起他左手的衣袖。那截手臂已经瘦如干柴,几乎只有一层皮肤包裹在骨头上,上面布满了青紫交加的斑点。再往上捞开一些,就能看到一大片腐烂的皮肉,肉里长出了许多尸虫,钻来钻去地啃噬,快要见了白骨。

    萧恪拿起镊子去夹这些虫子时,鼻子酸得要命,喉咙也发堵。他家家主曾经爱干净到雨天都不愿出门走动,宛如草

    原雪峰上的一片洁白,可今时今日,却是要遭这份罪。他越夹越是难受,不由得呼了好几下鼻子。

    温季礼也没看他,只是说:“没用的。不用驱虫了。”

    “有用,有用的。”萧恪急道:“凤仙很厉害,她肯定能想出救公子的办法。”

    温季礼没再多说什么,只落眼在那烤沸了糖汁的铜勺里。萧恪的话素来不多,但近日他却很能说,每次给他驱虫,便都要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前些日子,我知凤仙和离了,去向凤仙求亲,她没答应。我想着过些日子再求。她要是应了我,等公子解决萧氏的难题,我们可以一道回五原去。若有朝一日我能和凤仙成婚,请公子做我二人的见证。凤仙她喜欢女儿,我看她对医庐邻里的男孩子都不是很喜欢,只给那几个小女孩儿买糕点吃。要是以后我和凤仙也能有个女儿,她定会很欢喜,长得还会和凤仙一样,那就好了。”

    夜色慢慢浓了。竹舍里的话音片刻未停,只望能系住一人的生机。

    “我想和凤仙商量,以后若有了女儿,可否拜给公子当个干闺女?公子一定也喜欢女儿吧?”

    ……

    *

    宋乐珩带着一行人出皇宫,已是三日过后。这三日来,众人几乎都是不眠不休,整理着近十年的宫中文卷和国库账面。虽是将政务理清了五六成,但棘手的是,国库亏空严重,自杨彻东征开始,近十年都是赤字。

    如今又逢天下刚定,经历了战火的各州各郡县全要拿钱重建,单只靠李氏的财力,根本养不了一国。

    宋乐珩命亲卫先把那些文士都送回了各家去休息,自己和李保乾也回了别院。两人都累得慌,前脚进殿后脚就睡着了。李文彧整整三日没见着宋乐珩,本想拉着宋乐珩撒撒娇,结果一到主殿就见宋乐珩睡得人事不省。他没忍心吵着宋乐珩,就一直在主殿里守着。到夜里,他备了晚膳等到都快亥时了,见宋乐珩还不醒,方才去把人摇起来吃饭。

    宋乐珩一吃饭就要叫人一起吃,于是,李保乾也打着呵欠来了主殿。

    李文彧彼时不停在给宋乐珩夹菜,李保乾刚想夹走一个鸡腿,就被他拦路截下,投去了宋乐珩的碗里。李保乾表情复杂地看看自家的好大儿,摇了摇头,满脑子都是儿大不中留。

    宋乐珩慢悠悠地喝了口粥,道:“这国库亏得太严重了,你以前当尚书的时候,知道这么个情况吗?”

    “知道。但那会儿账面上还没这么难看。”李保乾吃着菜说:“杨彻穷兵黩武,又穷奢极欲,国库能有钱那才奇怪。他能坐稳皇位这么些年,只有一个关键。”

    “是什么?因为他姓杨吗?”李文彧双目清澈地发问。

    李保乾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只对宋乐珩道:“他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他只要世家拿点钱出来养着他,养着大盛,那就皆大欢喜。他不会管世家的钱从哪儿来,是盘剥百姓的土地也好,压榨百姓的税收也好,他都能答应,他和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世家愿意给他兜底。但主公不一样。主公要入主洛城,世家每个人都想藏条后路,估摸着就算国库还剩点,都被世家拿走了。”

    李文彧还在给宋乐珩夹菜,几乎要在宋乐珩的碗里堆出一座小山来,听李保乾这么说,他瘪着嘴不高兴道:“所以你们进宫是去清帐了?那怎么不带我?这天下谁打算盘还能比我更快。帐几年能抹平,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主公不带你,那是为你好!而且,清国库的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抹不平的。这中原有三十四州六百多个郡县,大到每个州,小到每

    个县,都有当地的豪绅士族。天底下的百姓,每一人的头上就压着一个豪绅士族,百姓赚十钱,豪绅得八钱,这是世家屹立不倒之理。我们经商这一道,能赚,但不像世家权贵,站着就把钱给赚了,且是天下八成的财富。你说,这帐怎么平?”

    李文彧一下子噎住,想了想,没想出答案来,又扭头看宋乐珩,认真问:“怎么抹?”

    宋乐珩刨了两口饭,道:“还能怎么抹,想法子,把手伸世家兜里,将这八成掏出来。”

    “不好掏啊。这坊间有句话,吃苦做不了人上人,得吃人才行。世家吃的人,岂止千百万,主公想让他们吐点骨头可以,真要把他们的胃给掏了,那就要拼命了。”

    李保乾正是感叹,蒋律飞快奔进主殿来,手里拿着一块传信的布巾,道:“主公,出事了!”

    宋乐珩立刻放下碗筷,蒋律将把那布巾在宋乐珩面前展开。宋乐珩定睛一看,上面写着——

    寒门死尽。

    第224章 一手遮天

    宋乐珩倏然起身,拍响了饭桌,震得那碗里砌成山的菜掉落了一地。她沉着脸寒声道:“立刻派出所有亲卫,将今日随我出宫的十七人,全部接来别院!不得有耽误!”

    “是!”

    蒋律转身就走,眨眼过后,四面房顶上全是亲卫行动的声响。

    宋乐珩又即刻召来张卓曦,吩咐道:“传秦行简,让她领五百精兵巡城!今夜城中若发生命案,形迹可疑者一律拿下!反抗者当场格杀!”

    “是!”

    宋乐珩拿起桌上那字迹熟悉的布巾,转身走到火烛旁,将其焚尽。

    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大。

    借风成熊熊之势,照透洛城漆黑的上空。

    半个时辰后,宋乐珩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傅庭修家,那一方小小的民宅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地上摆着两具烧焦的无头尸,蒋律领着数名亲卫站在尸体旁,怀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幼儿。几名辽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见着宋乐珩来,叽里咕噜地骂着北辽话。

    宋乐珩站在那两具尸体前,心头无尽的愧疚奔涌上来,让她眼热得厉害。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无头尸,蒋律便在她身边低声道:“主公,我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辽人放了火,这孩子被藏在一口箱子里,我听到哭声,把他抢出来的。应该是……是傅先生的孩子。”

    宋乐珩看看那不过几个月大就没了爹娘的男婴,攥紧了拳头,合眼按捺着窜动的怒火。

    入洛城是要文牒的,没有文牒,那便要持几个世家的手令。这些辽人今夜能在洛城里杀人放火,背后是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可她还是怨那人接手了此事,怨他为何不与自己商量一声。

    蒋律还在道:“另外……还有张静竹一家,燕惜山一家,林无隅等八人及其家中亲眷,都被杀了,和傅庭修这里是一模一样的手法。还活着的人,都按主公的吩咐,连其家人一同接去别院了。”

    宋乐珩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凶手全都抓住了吗?”

    “都抓了。秦将军那边抓了二十几个辽人。这些辽人也很奇怪,好像没有计划撤退的路线,被抓的时候,都还在等接应的样子。”

    “丧德的狗崽子!”那辽人突然用中原话吼骂起来,恨恨地瞪着宋乐珩:“你和他骗了我们!骗了我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宋乐珩猛地抽出腰间软剑,一剑横扫过去,劈掉了那辽人的脑袋。带血的头咕噜噜地滚到焦尸旁边,让剩下的几个辽人一时不敢再开口。

    从李保乾开始联系这些寒门,行动都很隐秘,世家那边应当是没有走漏风声。可为什么,今夜被杀的全是随她进宫之人?是谁走漏了风声?

    宋乐珩忽而想到那名前几日就称病不来的岳听松,眼底血红道:“去把前些日子我见过的那名岳听松找来!”

    “找过了,家里已经没人了。”

    宋乐珩愕然看向蒋律。

    蒋律解释道:“我接余下的人去别院时,他们都怀疑是这个岳听松出卖了他们。因为这岳听松与傅庭修是结义兄弟,那晚傅庭修从别院见过主公出来后,与众人说了要去探岳听松的病。只有这岳听松或许清楚,是哪些人跟着主公进了宫。”

    宋乐珩的手骨捏得咔嚓作响,眸底沉着散不尽的寒光,下令道:“明日一早,将所有辽人押往菜市口,当众削首,公布其恶行。调出皇宫精兵,只留三百人护卫少帝,全城戒严三日!”

    “是!”

    别院里,众人几乎一夜无眠。进宫的十七人,如今就只剩下九人。宋乐珩暂时将这些人都收在别院中,打算等天一亮,就让熊茂前来接应,暂时将这八人的家眷接去其他安全的州郡安顿。傅庭修和张静竹这两个大才没了,寒门众人悲痛不已,都在咒骂岳听松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宋乐珩的头疾也犯了一宿,看着傅庭修留下的策论,想着这么个年轻人,壮志未酬便得此下场,单留了个孤零零的孩子在世上,她就觉得脑子从未有如此疼过,好似快要炸开了一般。

    蒋律那阵儿看着宋乐珩在书案前伤神,劝也不敢劝,只能去叫来李文彧。李文彧一进主殿,直接就把宋乐珩手里的文书抽走了,非要拉着宋乐珩上床去歇息。宋乐珩发了火,结果他比宋乐珩还凶,公鸡一样的嗓子差点没把宋乐珩的耳朵震疼,最后还坐在地上耍诨,让宋乐珩索性杀了他。

    宋乐珩这遭也没了脾气,只能被李文彧按到了床上。她头疼得一宿没睡着,李文彧便和衣躺在她边上,替她揉了一夜的脑袋。等到天快亮时,李文彧自己倒是睡着了,宋乐珩还得给他掩好了被子才出门。

    菜市口的枭首定在卯时二刻。彼时,许多城中百姓都赶过来看热闹。

    昨夜里城里四处起火,百姓虽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情形,但心知肯定不是好事。一听宋乐珩下发布告,说是辽人作乱,这下便更是群情激愤,都对着押上刑场的辽人喊打喊杀。

    *

    “斩首了?真是被她快了一步。”

    这一夜满城风雨,崔家主也是天还没亮就赶来了贺府,找贺溪龄商议后续之事。他摇着扇子在堂中走来走去,看看门边杵着打呵欠的魏江,又看看站得笔直刚打听了消息回来的岳听松。末了,他才收回视线,很是惋惜道:“原本是想借这事将宋乐珩一军,说她和辽人结仇,辽人才在洛城里大肆杀戮,她这反应倒是机敏,如此一来,把我们的下一步棋给堵住了。不过首辅,此事有些蹊跷啊。”

    贺溪龄敛着眸不语。

    崔氏落了坐,续了话道:“辽人要屠这十七户,何等容易的事,那萧氏家主带的是北辽的战将,不是草包,怎么会只杀了八户人呢?要么,是这萧家主对宋乐珩余情未了,下不去死手。要么,就是有人通风报信,让宋乐珩及时救了剩下的人。你们说,会是哪种情况?”

    他把话头抛给了魏江和岳听松。

    魏江交握着两只手困得眼皮都不抬,岳听松却是吓着了,立刻在堂中跪下,紧张道:“首辅明鉴,我连义兄一家都卖了,我对首辅的忠心绝不会假啊!我从未向宋乐珩通风报信过!”

    “也是。”崔家主死死盯着魏江:“那魏大人呢?你来说说,这次,是萧氏家主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商议诛杀寒门之事,只有你二人知晓内情,这内鬼在你二人之中,铁定是跑不远了,你可有自证的法子?”

    魏江又打了个呵欠,上前道:“崔御史做这猜忌,不是正中宋乐珩的下怀吗。我若为内鬼,那日崔御史怀疑我时,我就跑了。这话说到明白处,宋乐珩又不是个面人儿,她敢杀卢远舟,现在全都城又都是她的兵,真要惹急了,她把世家干掉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

    “她是打天下出身的,世家真要造反了,中原无非再乱个几年,仗再打个几年嘛。我这人又不图当什么圣贤,我受崔御史这一肚子的气,我真要能跑回宋乐珩身边,我头一个撺掇她砍了崔氏满门。那宋乐珩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不是?”

    崔家主:“……”

    崔家主拍响桌子,勃然大怒:“魏江!你好大的狗胆子,连我你都敢戏谑!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了!来人!”

    “何为大小?”

    一记女声穿堂而来,携石破天惊之意。

    “权贵为小,苍生为大!这个道理,要不要我来教教崔御史!”

    堂间几人赫然望去,只见宋乐珩裹着满身的杀气,领兵而来。她身后跟了蒋律等亲卫,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滴血的辽人头颅,冷风一过,卷起来的全是血腥气。

    崔家主猛地站起,岳听松更是吓得脸都变了色,一个劲儿往贺溪龄边上躲。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扑进正堂,指着外头道:“首辅!她、她带兵围了整个贺府!我们……我们拦不住啊。”

    贺溪龄纹丝不动地坐在首位上,抬起老迈的眼皮子,扫视过那些辽人的头颅,语气平静至极。

    “南璃王,此为何意?拿这几个辽人的头颅,领兵闯入老夫府上,莫不是要威慑老夫?”

    崔家主气定神闲地走到堂外,也对宋乐珩阴阳怪气道:“南璃王,这是都城,不是岭南那种乡下地方。首辅与我等纵是辞了官,也容不得军阀肆意欺辱啊。兵围贺氏,南璃王想好后果了?”

    “什么后果?”宋乐珩问得冷冽。

    崔氏笑一声:“动摇国本的后果。”

    深秋的天气聚拢了云,盖住了明明天光。

    宋乐珩的目色定在贺溪龄和崔家主的面上,审视着他们脸上的漠然,审视着那眼中的黑透出来了昨夜烧着的火红,审视着那恶鬼的皮相之下,究竟吞噬了多少条人命。

    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都在叫嚣,叫嚣把这两人给剁了,剁成肉泥,剁成花肥。魏江也看得出宋乐珩此一刻的心思,皱眉望着宋乐珩,幅度极小的对她摇了摇头。

    魏江在劝她不能,宋乐珩也知晓自己不能。

    至少是现在不能。

    都城里这四个世家,尤其是贺氏,根系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国库是空的,文官也没有,她若动了贺氏,中原世家至少有五成反她,战火一起,百姓刚安定下来的日子,便又成一场镜花水月。

    宋乐珩竭尽全力压制着胸口沸腾的怒意,合了合眼,道:“昨夜城中发生了多起凶案,八家灭门,首辅与崔御史可知?”

    “不知。”崔家主答得极其蔑视。

    “不知也无妨。我今日前来,便是特地告知首辅。这数起命案经我查证,皆为一名叫岳听松的寒门之人心生妒忌,买通了辽人,杀人灭口!”

    岳听松惊恐道:“我……我没有!你含血喷人!”

    宋乐珩充耳不闻,继续说:“我听闻这岳听松于数日前投效首辅,是以,只好带这三十个辽人的头颅前来,让他辨认辨认,是不是与他有过往来的辽人。”

    “首辅……”岳听松当即跪在贺溪龄边上,慌道:“首辅救我,她这是……这是要拿我开刀啊首辅!”

    崔家主阴测测地笑:“我竟不知,我等才辞官数日,南璃王就已经取缔衙门,开始查案办案了?这岳听松是我之门客,他一介贫困文人,如何买得起辽人行凶?南璃王,你倒不如去查一查,辽人为何不杀别人,只杀你看重的人?”

    贺溪龄亦是开口道:“南璃王认定是岳听松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无。”

    “既无证据,便是空口断案。怎么,南璃王是想在洛城一手遮天吗?”

    贺溪龄的言语间带着几十年权臣沉淀下来的威严感。往远了不说,便是在几年前的交州,宋乐珩都不敢与其直面交锋。可……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又钻了出来。

    宋乐珩沉着道:“是,那又如何?”

    “南璃王!”

    贺溪龄的声线陡然拔高,宋乐珩的话音却是比他更大:“我认定岳听松为凶手,是给首辅脸面!若首辅偏不要这脸,好!都城里发生多起灭门惨案,骇人听闻!自今日起,真正的凶手一日未抓捕,全城上下戒严!为护首辅安稳,我只好派兵留驻贺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你敢!”贺溪龄顿时暴怒。

    宋乐珩丝毫不让:“一天不见凶手,我派兵一天!十年不见凶手!那就派兵十年!首辅年迈,我却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贺溪龄站起身想说话,那脚下竟是又踉跄一步,跌回了椅子上。魏江和崔家主都赶紧过去查看贺溪龄的情况,贺溪龄气得急咳好几声,饮了魏江送过来的茶水,方才稳住心绪。他摆摆手,弯腰曲背地侧过眼,望着与他对峙的宋乐珩。那苍老的双目仿佛升起一丝的浊气,瞬间就少了口心气儿似的,人也看上去更老态了些。

    年月不饶人,日升月落,权势更迭,没有人能逃得过。他是将尽的残阳,宋乐珩却是盛夏的烈日,难争其辉,难挫其锋。

    他老了。真是老了。

    有那么一刹,贺溪龄几乎能预见到,世家的路,就要在这新起的太阳下,走到尽头了。

    过了许久,他示意魏江和崔家主退开,眼光都未曾往岳听松身上扫一眼,只说:“人就在此处,南璃王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吧。”

    岳听松一怔,急急抱住贺溪龄的腿,哭求道:“首辅,首辅不要啊……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杀了我的!首辅不是答应了收我为门客吗?我把那么多人的命都卖给你们了,你们不能弃我!你们贺氏……贺氏不是百年世家吗!为什么要怕一个军阀!首辅救我,救我啊!”

    宋乐珩给蒋律递了个眼色,蒋律箭步入堂,轻而易举的把岳听松押到了宋乐珩的面前跪好。岳听松整个人都在抖,抖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还在不停叫喊着让贺溪龄和崔氏救他。

    宋乐珩低了眼,目光如刃地睨他,没问任何话,下令道:“宰了。在这院子里宰。从手脚剁起,慢慢剁成肉酱。剁好了,连带这些辽人的头颅,给首辅的花园加加肥料,当我赔罪!”

    “是!”

    贺溪龄的面色愈发灰败,就连一向嘴硬的崔家主脸上也出现了些许的惶恐。伴随着一声刀兵出鞘的动静,一声惨号响彻贺府,经久回荡。

    第225章 局势胶着

    距离贺府不远的对街,有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小客栈。此时,宋乐珩正站在二楼厢房的窗户边,听着那贺府之上不停传出的哭骂声和呕吐声。

    天色渐晚,大抵是昨夜城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一到天黑,街上便没几个人影。小贩们都匆匆收了摊,道两旁的店铺也关得严严实实。偶有二三人沿街走过,一听那贺府里的动静,再一看外头守着的士兵,头也不敢抬,快步就过去了。

    房间里,魏江坐在一大桌子菜前,看着桌上的肉就打干呕,实在是吃不下去。蒋律则在宋乐珩身后禀道:“按主公的吩咐,已经把晕过去的朝中文官都放回了,现在贺府除了贺溪龄、姓崔的、姓郑的,那卢氏便是卢远舟的长子在,这四个人没放,文官约莫还剩了四十几个,都在看岳听松被剁。那些人吐得天昏地暗的,整个园子都被熏臭了。”

    宋乐珩默了默,目光还是定在那处,隔了片刻,才启齿问道:“傅先生他们,都埋了吗?”

    “下午张卓曦和熊茂领着人把尸体都运去了兴龙山。那个山头风水好点儿的位置都是世家的,葬不下傅先生他们,所以张卓曦带头撬了几块世家的祖坟,把所有人都葬了。”

    宋乐珩略是颔首。

    魏江闻言却是一惊,一边哕着,一边捂嘴走到宋乐珩边上,道:“主公……主公你将那些寒门之人葬兴龙山了?那兴龙山可是龙脉,是皇族陵寝啊,这么几百年只有贺氏、郑氏、崔氏这三家有葬在龙脉上的殊荣,

    您、您把这些人葬那山头,还挖了三家的祖坟?”

    “挖了便就挖了。”宋乐珩挪回视线,无所谓地走到桌边坐下:“一匹山头,他们躺得,寒门自然也躺得。我今日就是要让寒门躺世家头上,他们能如何?”

    蒋律关上了窗,隔绝了贺府里传来的喧嚣。魏江一时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只讷讷的跟了过去。见宋乐珩夹起一片白肉放进嘴里,他差点又呕出来,忙不迭把头偏去了一侧。

    今日那岳听松死,魏江属实也是遭了通大罪。人是被按在一张半丈宽的大菜板上剁碎的,用了一把三尺的铡刀。刚开始剁的时候,宋乐珩就让人去把洛城里的上百文官都“请”了过来。起初剁四肢,这些人尚且能够假装镇定,到了剁肚肠时,那场面就精彩极了。

    一个赛一个能吐,贺溪龄更是当众晕了过去,后来又被百官的呕声闹醒,睁眼一看院子里肠子肉末窜了一地,还裹着厚厚的黄腻油脂,人便又晕了。

    文官们也七七八八晕了不少,宋乐珩为给魏江开个小灶,这才命蒋律将晕厥的文官给放回。魏江也是心头有数,晓得宋乐珩是为了他,当即装晕离了贺府。后又在蒋律的引路下,来了这处客栈。

    他好不容易忍下胃里的翻涌,喝口茶压了一压,方道:“主公……主公是如何想到这等酷刑的?经此一回,这些世家文官们,只怕要做好几个月的噩梦了。”

    蒋律站在宋乐珩身后说:“那是枭卫早就有的刑罚,菜板和铡刀都是现成的。以前杨彻那狗皇帝喜欢看残忍的,赵顺这老□□儿虫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主公这次是气得狠了,第一回用,以往主公是不屑用的。”

    “哎,主公这相当于是和世家撕破脸面了,这般行事真是……真是……”

    魏江真是了两遍。宋乐珩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大道理,不想他却是突然爽笑起来,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痛快至极!寒门能躺世家头上,死了都值,想想都爽!”

    宋乐珩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又让蒋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那酒入了肚,灼得厉害,焦心焦肺的。

    “人死了,一无所知,哪有什么快意。他们本该活着,看这世道变好的。”

    魏江还是挂着笑,笑尽却叹了口气:“从盛朝衰微,这个世道,就每天都在死人,死不计其数的人。白身和寒门,那不叫人命,叫牲口命。在世家权贵的眼里,和犁地的牛,要饭的狗,没什么区别。牛死在田里,谁去问,烂了就烂了。这么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乐珩不置可否,只是问:“为何不早些来通风报信?”

    魏江没急着答,又饮下了一盏酒,才慢条斯理地说:“一开始也想保住这些人的,可君子易防,小人难挡,主公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护住每一个寒门中人,他们总有走夜路闯鬼的时候。世家不倒,寒门没有生路的。”

    宋乐珩抬起眼来,注视着魏江,交叠的视线里,没有一词,却有万语。许多话,都无声地拓进了这一刻的眼神中。末了,她拿起酒壶,给魏江倒满了空酒杯。

    魏江展颜一笑,又是一口饮罢,拍着自个儿的腿道:“痛快啊。我这几年都没敢喝酒,就怕哪天喝上了头,被人套了话去。我若是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可就心忧着我娘,怕她跟着我受苦,是以主公都进城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来正式拜谒。”

    “那你今天能多喝点。”蒋律刨着饭道:“现在城里风声鹤唳的,没人敢在这时候盯梢。秦将军也加派了人手巡逻,你和你娘都安全着呢。”

    魏江笑笑,当真又给自己倒起酒来。

    宋乐珩抿了口酒水,问:“魏老夫人近来的身子好吗?”

    “好着呢。主公你看。”

    魏江说着就要扒衣服,蒋律赶紧起身去抓住他的手,制止道:“你干什么干什么!这才几年不见啊,你都变成想靠身子勾引主公的人了?你也不怕李公子知道了挠花你的脸!”

    “我呸。”魏江打开蒋律的手:“我是给主公看看我娘昨日拿藤条抽我,抽得我满背都是扑棱印子!”

    他把衣领稍微扯开一小点,果不其然能看见后肩处还有许多惨烈的红印。见魏江不是要靠身体吃饭,蒋律这才放心地坐回了位置上。

    宋乐珩道:“魏老夫人打你作甚?”

    “哎,我娘问我,城中出事儿和我有没有关系。我哪敢对老太太说谎,就跟她说了,确实是我献的计,帮辽人和世家牵了线。”

    魏江把衣服穿好,苦笑一声:“我娘二话不说,摁着我的头就抽。这老太太就爱抽我,身子骨是真硬朗。往常她抽我我就躲,可昨日夜里,我都觉得……觉得她抽轻了。”

    许是酒意上了头,魏江的目色也变得有些浑浊,又接连喝了好几杯,喝得脸都现了驼红。

    “我认识傅庭修好几年了。那年郑家家主大寿,他想借机献文,结果,被人打出去的。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就想起旧年去贺府求条门路的自己。后来我与他私下相交,他一直想让我把他举荐给主公。他那孩子,还活着吗?”

    “嗯。”宋乐珩应了声,道:“救下来了,暂时带去了洛城外安顿,有人照顾着。”

    魏江点点头,眼睛失了焦距:“他总说我们这种出身的人,要求功名利禄,太难了,难于登天。要是世道能好,他倒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自在些。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那孩子的小名,好像就叫……就叫……”

    看魏江左右想不起来,宋乐珩试着提醒:“悠然?远世?不念?”

    “不对不对。”魏江摆摆手,旋即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叫念侯。”

    宋乐珩:“……”

    魏江哈哈笑道:“傅庭修说了,他虽然不求孩子有什么功名利禄,但他求孩子有个能官居三品的爹,他取这名字激励自己。”

    宋乐珩闻言,也是忍俊不禁。

    又吃了两口菜,喝了两杯薄酒,魏江那通絮叨还没道尽,仿佛要把心窝子话都一股脑掏出来似的。

    “幸亏啊,岳听松这狗杂碎是当时傅庭修推举给我的,我还没去接触过他,否则,他来投效贺溪龄那日,我恐怕就见不着主公的面儿了。那个孙子……那个孙子他就真不是个东西!我跟在那些世家权贵的屁股后头,我都觉得自己是条狗,每天得摇尾乞怜,哄主子高兴。没成想吧,操!这狗屁世道!连当狗都有那么多人争!”

    他抓了抓脑袋,抓得那头发乱糟糟的,又和宋乐珩碰了杯,灌下满喉的酒水。

    “我为了做狗不要尊严吧,人家为了做狗,他连人性都可以不要!结义的兄弟,他说卖就卖,一下子还卖了那么多人。可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大盛的官场……其实……其实我以前,也和岳听松是一样的人,为了往上爬,没什么不能卖的,除了我娘。大家都这样,比的就是谁没有底线,谁更能当条听话的好狗。我在贺府上舔鞋的事我都做过,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啊,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的。”

    蒋律有些吃惊,还不知道魏江有这样的过往,刚要仔细问问,又见魏江好似又烦又恼,耍着性子踹了下桌角。

    “本来就没什么不对的,坏就坏在,我真不该遇上主公的……悔啊,烦死了。”

    蒋律砰的一声放了自己的饭碗,骂道:“你发什么酒疯!要不是主公留了你,你这条烂命能活到现在?你当狗当得更快活是吧?”

    魏江抹了一把脸,眼眶红了,话音也变得哽咽了:“是啊,要是没遇到主公,我就不会知道,我们这种烂命,还能不当狗,还能做人。”

    蒋律余下的话突兀地闷在了胸口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宋乐珩也没吭声,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我一直记着,高州庆功宴的那天晚上,大伙儿聚在一起,笑啊,闹啊,骂啊,追追打打的,我那时才发现,原来,掌权的人还可以是这样吗?原来,地位不同,权势不同,也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桌子上喝酒?原来,下属还能去拎着上官的耳朵数落吗?”

    “那只是柒叔。”蒋律也很怀念那时,吸了吸鼻子,道:“我们哪敢对主公那样。”

    魏江恍若未闻,声音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怎么能这样呢?那我以前……以前当狗的那些年怎么算啊?甚至,我居然都不用费尽心思去讨好主公,主公就能重用我,不该啊,不该的……”

    杯盏空了,人也喝大了。魏江醉醺醺地拿起杯子往嘴里倒,没倒出来酒,便索性拿起酒壶,一次喝了个高兴。蒋律还想劝他悠着点,宋乐珩却是制止了蒋律,摇了摇头。

    她知道魏江跟在贺溪龄身边这几年不好过,也知道傅庭修这些人死了,他心中煎熬。

    人不怕恶,怕的是有良知。良知这东西,太磨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壶也空了,魏江再次重重地叹了一息:“人当过了,就当不了狗了,没有尾巴,也伸不出舌头去舔主子了。我这些天老在想,这天下啊,只有主公能坐。主公坐上去,大家都能当一回人。可世家那些杂碎不会让的,他们不让……要杀世家,不能……不能主公来……民心要有,世家、世家也得心向主公才行……只有……只有……”

    后话慢慢低下去了。魏江一脑袋撞在桌面上,磕出“咚”的一声响,而后,人便扯起了喝醉的呼噜声。

    宋乐珩有些哭笑不得,转头嘱咐蒋律道:“把魏大人亲自送回住处去吧,仔细着些,莫要让人发现。到了后给他煮点醒酒汤,魏老夫人年事已高,别让她老人家操劳。”

    “是。”

    蒋律应下话,几口刨完饭,便去搀起了魏江。魏江踉踉跄跄跟着他走出好几步,还在云里雾里地高喊:“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我娘又得揍我。我还有话要跟主公说……”

    “你醉成这样了还要说啥!行了,来日方长,急什么急,主公又不会走。”

    蒋律刚要把魏江的手搭自己肩上,魏江冷不丁挣开他,转过身来,面朝宋乐珩。他那眼里盛

    出一道光,炽热又明朗,如若星引,以身点黎明。

    “主公……一定要……一定要称帝!”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伏地,行跪拜大礼:“愿吾主,一齐天下,国运昌隆!”

    宋乐珩凝肃站起身。魏江还没等她上去扶,又五迷三道地爬起来,挂在蒋律身上走了。

    喝完这台酒过后,宋乐珩便总怕魏江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丢了自个儿的性命。她原是想着让魏江干脆回到自己身边,但魏江仍是每日往贺府跑,她便没能寻找个合适的机会。而自打岳听松死得那般不堪后,贺溪龄便彻底病倒了。

    他这一病,反倒让宋乐珩这边出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三十四州数不清的世家官员,上至朝中文官,下至各州父母官,全都上书请辞。一时间,政务瘫痪,大大小小的事均压在了宋乐珩的身上。

    宋乐珩在这期间也抄了两个四品大员的家,把人阖家老少都下了狱。可世家中人知晓再退便是死路,竟一个个是宁死都要请辞。宋乐珩恼得头疾发作了好几日,每日沈凤仙都要来别院给她扎针,扎完了针,她又一头扎进书房里连轴转,那治疗便也没见多大个成效。

    如此七八日,李保乾和住进别院的那九名文士也都是熬得受不住,人人手底下都堆着如山的要务,哪怕是日批夜批,却也只是处理了极小的一部分。

    眼看又熬了一个通夜,宋乐珩正坐在书案后揉眼皮子,蒋律又抱着一摞文书进来了。他起先想往李保乾那桌子上放,李保乾把他无情推开。他又想往其余人桌上放,那九名文士也都求爹爹告奶奶的跟他作揖,哭丧着脸求他别来。蒋律正是不知该怎么办时,宋乐珩便开了口。

    “搁在我这儿。我看看今日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蒋律冲众人哼一声,只好无奈的把文书放去了宋乐珩的案上。趁着宋乐珩翻看之际,他道:“我刚替主公扫了一眼,颍州那边说,有座战后重建的桥,原本是搭好形了,但还没加固,就等着工部批文书回去,再下放款项进木材的。结果这事儿给耽搁了。前几日颍州那边下大雨,桥被冲垮了,伤着了百姓,死伤有十来人。”

    宋乐珩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李保乾道:“这是放屁。颍州终年少雨,那点雨水,怎么冲得垮一座桥?这种戏码,早些年为了在朝廷捞点油水,那些地方官员都不知道用过多少回了。就算朝廷拨了款,建起来的桥也用不了几年,因此受伤的百姓还少了吗?”

    蒋律叹了口气,知道李保乾说得在理,可再是在理,时日一长,人心难免有怨。这怨是会落到宋乐珩头上的。毕竟,百姓看不到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只看得到官都没了,日子过不好了,这朝廷又成了乌烟瘴气的。

    “还有……这洛城里的案子没人去审,小到两口子吵架,大到盗窃伤人,都被衙门那边拖着,百姓已经有怨言了。”蒋律瞟了瞟宋乐珩的神情,继续说:“有些投效了世家的寒门,本在等着新帝登基后,由世家举荐入朝的,此事也搁置了下来,那些人都在……都在写文章骂主公。”

    屋子里的众人都停下了手中活儿,对眼下的困境不由得忧心忡忡。

    李保乾也观察着宋乐珩的面色,谨慎道:“主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些天各地送来的文书跟下雪片儿似的,咱们就这十来人,哪怕紧赶慢赶,也处理不了一国政务。”

    “是啊主公,我们……我们都尽力了。”文士们面黄肌瘦的跟着附和。

    宋乐珩凝重地放下手里文案,也在无声思量。

    李保乾接着道:“更何况,这些政务里头,有不少是需要拿钱出来的,尤其是关乎战后的重建。如今国库空虚,若世家都持现在这般态度,无人拿钱出来,迟早会出乱子的……”

    “什么无人拿钱出来!我拿不就行了!”李文彧端着一个汤盅从外头走来,气冲冲地瞅着李保乾:“大伯,你别老说长他人威风的话了,你没看她愁得人都瘦了吗!”

    李保乾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出气筒,起身就开骂:“你个驴脑子!你拿什么拿!你知道养一国要花多少银子?你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吃不起饭的百姓?你能拿多少!你就算掏空了李氏也养不起三十四个州!”

    李文彧眼看他大伯要冲过来揪他耳朵,急急忙忙往宋乐珩边上躲。李保乾不敢以下犯上,只能咬牙切齿瞪着李文彧道:“你别打扰主公,先跟我出去!”

    “我才不要。你当我傻啊,出去你就得揍我了。那钱这个事儿,有进就有出,有出就有进!把百姓养好了,他们有得花,我们做生意的才有得赚。不养百姓,李家的钱不迟早也得败光。”

    蒋律鼓掌感慨:“哇,原来李公子这么有远见。”

    “你个……你个驴脑子!这是朝廷的事儿!不是你生意场上的事儿!”李保乾一吼,吼得头晕眼花的,脚底下也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李文彧忙把汤盅放在宋乐珩的书案上,想去扶李保乾,又怕被李保乾抓走,迈出两步就又退了回来。李保乾看着他这退两步的动作,心都凉了半截。

    还养儿防老……

    呸。

    李文彧劝道:“哎呀大伯你别着急嘛,实在不行,多提拔点寒门呀。宋乐珩,你给每个寒门出身的人都封个大官不就好了?让他们去做事,去收税嘛。国库的银子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宋乐珩:“……”

    宋乐珩揉着脑袋,头更痛了。

    李保乾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险些被自家这草包给气笑:“你懂个屁!你一时之间上哪去找成千上万有才学的寒门?真放了你这样的驴脑子去当官,不也害民害己!再者,税是那么容易收的吗?地方豪强是那么容易听话的吗?你少说两句,别跟这儿丢人现眼。”

    “哪就那么多破事嘛!”李文彧竟还气闷得跺起了脚。

    宋乐珩摇摇头,正想让他先离开,李文彧便拉住她的衣袖道:“那也不能不吃饭,不休息吧?我看你们都熬好几夜了,再这么熬下去,人非得熬坏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休息!”

    “主公还没开口,你就安排上了,你当你是……”

    李保乾一句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宋乐珩便挥了挥手。她知晓这几日众人也都是累得狠了,确实需要休息。念及此,她道:“都回去歇着吧,拉磨的驴都得喘口气不是,诸位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文士们如释重负,一一谢过宋乐珩,都出了书房去。

    李保乾心中无不感慨,想想宋乐珩今岁也到而立之年了,和他一比,分明还算年轻,可好似比他这个当长辈的还要沉稳几分。就如此刻最头疼的本该是她,她却反倒让手下人放心。想起旧年在交州相见,宋乐珩是那等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一转眼,就走了这么远了。

    李保乾暗暗叹着,矮声道:“主公也要歇着。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嗯。”

    李保乾行礼告了退,李文彧又让蒋律也出去。等屋里屋外都没人了,李文彧方转到宋乐珩的身后,手法熟练地替她按揉着脑袋。宋乐珩闭目养着神,就短短片刻的间隙,她都险些睡着。只是人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总是听到李文彧在柔声说着话。

    “你这几日都没回过主殿,白天不回,夜里也不回。你猜,我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嗯?”宋乐珩只挤了个上扬的调调出来。

    李文彧便说:“我去学炖汤了。你记不记得我在西州跟你说过的,我要会做饭,针线,还要学梳头,学给你画眉。对了,我去买了城里好几家脂粉铺子的东西,回来研究了好久,我打算也去开间脂粉铺子。这样,你脸上用的,便也是我做的了。”

    宋乐珩懒懒地笑:“脂粉铺子,有钱赚吗?”

    李文彧一说起赚钱,就瘪了嘴:“没什么利头。

    要是普通人家,做这活计,养一家子倒是不成问题。但我要帮你养整个中原的,那就跟个苍蝇腿儿似的。我是因为你才去做的。”

    宋乐珩又笑:“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去做了。针线、做饭,也都交给旁人就行。”

    李文彧的手上忽而顿了顿,停了动作,走到宋乐珩脚边去蹲下。宋乐珩睁眼看着他,他便有些难过,伸手去轻抚宋乐珩那红肿的双眼。

    “这两年,要看你笑一次,越来越难了,你还笑得……不怎么真。好累啊。”他收回手,扑在宋乐珩的腿上枕着。

    宋乐珩这下是真想笑了,道:“怎么玩着也累?实在累,便再去睡会儿。”

    “不是我累,是你。”李文彧的脸朝着宋乐珩,嗅着她衣衫上皂荚的清香气,道:“要是我们一直都在广信就好了。一开始拌拌嘴,吵吵架,然后我们一起做生意,过点富足日子,这样的一生,多好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宋乐珩,你骂我两句吧,或者,打我一顿。”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你大伯刚要打你你倒是躲得快,怎么现在到我这儿来讨打?”

    “那些话本子里,你知道他们怎么写的吗?写你每每大怒拍桌,我们四个人就吓得跪成一排。还有你不顺心的时候,爱砸文书,砸花瓶,砸得到处都是。你要真是这样,那我还能安心些,可你现在,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

    李文彧仰起头,眨巴着眼:“书里不是说,对越是亲近的人,人都是爱发脾气的吗?你怎么对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拿过一本文书递给宋乐珩,“你用这个来砸我。”

    宋乐珩无可奈何地抽走了李文彧手里的文书,又放回那一摞小山上,然后主动揭开那陶土做成的汤盅,看到里面黄澄澄的鸡汤上飘着几粒枸杞红枣,香味扑鼻。

    “别闹了。我正好饿了,你今日炖的什么汤?”

    李文彧知她在转移话题,但又舍不得人真饿着,便用勺子搅了搅,答道:“参药鸡汤。我娘说,姑娘家吃了这个好,补气血的。你先尝尝咸淡合不合适。”

    他舀了一点汤喂到宋乐珩嘴边,宋乐珩不大适应,没有张嘴,刚想着自己接手,张卓曦就冲进了书房。

    “主公!西州告急,北辽八部进犯边城!”

    宋乐珩猛地站起,打翻了李文彧手上的汤勺。

    第226章 水深火热

    贺府之上,正堂中正在迎客。贺溪龄病容明显,脸色已不如前些时日那般老练精明,而今看上去,颇显得老态龙钟。郑家主和崔家主都依次坐在贺溪龄的左手边,魏江站在末位处。几人的对面,坐的则是温季礼。

    崔家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通温季礼,语带嘲讽道:“我还从来不知,辽人竟如此不讲诚信。一桩买卖做了一半不到,竟有脸上门讨要报酬?”

    温季礼敛低着眼睑,神容很是寡淡,道:“十七户,绝八户,共二十九条人命。分文不给,不合适。”

    贺溪龄冷声说:“给阁下那份名单,非是摆设。少其中一颗头,你之所求,皆不可得。”

    “宋阀的人马动得及时,能取下这八户,我亦赔上三十名战将,此事里渔翁得利的,可是诸位。若换成诸位来动手,非但不能得利,甚至有可能,赔了夫人还要折兵。”

    “渔翁得利?”崔氏冷笑:“都说宋阀的军师是智计无双,舌灿莲花,今日我崔某也算是见识了。你人没杀干净,反倒让我等惹了一身腥,如何能叫得利?换成别的生意人,只恐躲都来不及,唯萧家主行事,很不按常理来啊。”

    “富贵险中求。若惧是非,某早前便不入洛城了。”

    崔家主笑笑,看了眼贺溪龄,得了贺溪龄的无声默许,他方摇开扇子,慢悠悠地走近温季礼:“那不如我与萧家主打个商量吧,听闻早些年平昭王都向你问过计,那我今日也问一事,若你能给答案,报酬自将奉上。”

    “请说。”

    “宋乐珩言明,她插了暗桩在世家里头,我等虽有所猜测,但毕竟如今敌强我弱,首辅不愿再平白折损世家人才,萧家主帮我分析分析,这个人,是谁?”

    温季礼垂着的眸略是一抬,和崔家主对上。崔家主“啪”的一声收起扇子,忽用扇子指向魏江:“你看看,他会是暗桩吗?”

    魏江翻了个白眼。

    温季礼问:“何以见得?”

    “这些寒门的狗……”

    贺溪龄皱眉提醒:“崔珏。”

    崔家主立即改口:“啊,寒门的人,我说错了。这些寒门的人呐,表面上看着顺从,实际上那心眼儿里天天哭天抢地的,仇富仇权,你对他再好,他都时不时打算反咬一口,总在藏着掖着地想,来个救世主吧,来个能让我们寒门翻身,干死那些权贵的救世主吧。”

    贺溪龄:“……”

    郑家主没眼看地道:“粗俗!崔家主,你言谈何时变得如此不上台面?”

    崔家主还是笑,翘着二郎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这是在学魏大人私下的语气呢。魏大人,我学得像不像?”

    “像。”魏江煞有介事地说:“我平常确实是这样想的,我要是宋乐珩的人,我让她干死崔御史全家。”

    崔家主:“……”

    温季礼:“……”

    温季礼道:“人有一性,趋吉避凶,能行大道之下,谁处黑暗之中。世人皆同此心。崔家主想杀寒门,太容易了,何需找此理由。若世家不愿染血,某亦可代劳。价钱另算。”

    “既如此,等我揪出这叛徒,再给萧家主送去吧。宋乐珩的人,由萧家主来杀,比我们杀要方便些。”崔氏说得轻巧,说罢了,又作势叹道:“不过,你给不了我这答案,今日这报酬,萧家主就要不到了。这洛城呐,辽人说了不算。”

    温季礼不恼,还是那般云淡风轻:“辽人与中原人不同,辽人做多少事,就要收多少钱。不像中原人,有欠债不还一说。某今日来前,知这笔帐不好要。原本有个简便法子,索性宣告天下,都城世家勾结辽人,屠寒门之举。”

    “你……”

    三个家主都垮下了脸去,崔氏更是有些沉不住气。刚开了口,便被温季礼打断。

    “不过,某说过,此进洛城,是想与首辅互助互利。”温季礼的眼神落在贺溪龄的身上。

    贺溪龄沉着睨他,道:“在中原,没有事情只做一半的理。杀人要杀利索,只削四肢,留个脑袋还能喘气,便算不得是杀人。中原的生意,讲究钱货两讫。”

    “余下九人,都进了皇宫别院,动不得了。但我另有一份大礼送给首辅,想来,首辅理当会满意的。”

    贺溪龄双眼微眯,等着温季礼余下的话。就在这时,一名贺家小辈匆匆忙忙走进正堂,到贺溪龄旁边耳语了几句。贺溪龄随之脸色一凝,不无惊诧地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道:“我让出五原关卡,促使北辽八部南下,替首辅解决宋阀大军围城的困境。此举,可抵得上这九人的身家性命?”

    郑家主闻言拍桌:“你这辽人狼子野心!莫不是想趁我等与宋乐珩争斗,侵入中原?!”

    “不。北辽八部不全是蠢人,萧氏一日未站定立场,他们不敢深入中原腹地。我萧氏,只要钱。诸位给足辛苦费,这场仗便打不起来,宋阀大军一到,八部自退,可有一石二鸟之效。但若诸位不肯给,那八部会如何行事,某便左右不得了。”

    这话是威胁,亦是利诱。

    贺溪龄三人这时才明白,这宋阀曾经的军师确是心计可怖,贼船一上,就由不得他们想下便下了。以眼前的局势,辽人已经犯边,一个闹不好,他们三家便真要坐实与辽人勾结,残害中原的罪名,到时三家便俱是身败名裂。倒不如按温季礼所言,以八部牵制住宋乐珩的兵力,如今时局不稳,宋乐珩理当不会亲

    征。只要利用大军出征这段时日,让宋乐珩被世家左右,纵使她身死,世家也有足够时间筹谋接管宋阀的兵权,还能掌控住这萧氏的家主,届时,又何愁退不了北辽敌军。

    一念至此,贺溪龄五指用了些力攥紧,做下了最后决定。

    “好。你所需,老夫允你!”

    *

    天色已晚,城外军营火把炽盛,巡守的士兵来回穿梭在营地间。中军帐外,李文彧穿着一袭披风,正在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打不起来打不起来,她不出征她不出征……”

    站在军帐左右守着的蒋律和冯忠玉听到他的碎碎念,都是无奈笑笑。

    与此同时,那明亮的帐子里,将领都聚齐在宋乐珩身旁,一道盯着桌面上展开的舆图。

    秦行简道:“我离开西州时,北辽八部都尚算安分,没有来攻的迹象,这一次出兵,太突然了。”

    “是啊。”简雍接了话:“辽人早年的确是见缝插针,能抢就抢,但从萧氏立足河西以来,四郡的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倒让八部很难往南打。此一回八部来攻,末将以为,和萧氏的立场当有关连。”

    张卓曦一听这话就来气,叉着腰道:“辽人都是狼心狗肺的!那人也不想想,这世上除了主公,谁会给一个军师分兵十万!现在倒好,他把门户敞开,让北辽来给咱们施压,真不是个东西!主公,咱们索性将河西四郡一块儿拿了!只要这四郡落在我们掌控,打北辽那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凝神看图。

    熊茂为难道:“真要拿河西,要么萧氏投降,要么,只能被屠。我们与萧氏结了血仇,且他们又是外族,恐怕是不会降的。”

    “那就屠城!他萧氏也不是没屠过咱们的城!”张卓曦言语愤愤。

    众人也跟着他这话分成了两派,秦行简和金旺同意屠城,认为种族之战,本质就是血腥残忍的。张须和箭雍则是反对屠城,觉得有违宋阀仁义之本。

    眼看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宋乐珩才出声道:“都别吵了。河西四郡,要拿。至于萧氏,那是后话,需因时制宜,现在先说出兵之事!”

    秦行简当先抱拳道:“主公,我请战!若此番不能拿下河西四郡,击退北辽八部,我自取人头!”

    其余将领面面相觑,都有意要出征,但秦行简惯来态度强硬,众人又打不过她,都不想为了抢个军功闹得不愉快。唯独简雍也作了揖,道:“主公,末将先前在西北疏通粮道,对西北的地形算是熟悉,愿随秦将军一同出征。”

    宋乐珩看看两人,稍是颔首。

    时下洛城外的兵力并不多,总计只有十万出头。其余的兵力大部分还留守在各个州郡。毕竟,天下刚定,各地难免有流窜的余孽叛军,都需派兵镇压,以防有新势力冒头。慎思须臾,宋乐珩拿定主意道:“天亮之后,全军拔营。留一万人入洛城,居虎啸营,由熊茂和金旺统领。”

    “是!”

    “此次出征,秦行简为主帅,简老将军为督军,统领余下兵马,即日前往西州!攻下河西四郡,驱逐辽人!你二人务必好生配合,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

    “张须将军仍领八百人驻守山庄,随时听候调遣。”

    “是。”

    帐外的李文彧听到宋乐珩不会去出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宋乐珩这边众人议事之际,贺府上也是一派草木皆兵。宋阀大军出征,是世家最后的翻身机会,贺溪龄知晓成败只在此一举,是以连夜去召集了皇宫卫队的正副统领,清点世家掌握的卫队人马。各家也趁洛城内兵力松懈,暗中往来通风报信,都赶着向贺溪龄禀明豢养的死士人数。

    一晚上,贺府上是人来人往。魏江不敢从贺府离开,生怕错过重要信息,到得摸清了世家大抵还能整合出多少人后,他本打算离开之际,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影走上回廊,由崔家主恭恭敬敬的亲领着,往后堂而去。

    魏江本以为是郑家派过来通气儿的,但看崔氏的态度不对,不禁多留了一个心眼儿,悄悄跟着两人,也去了后堂处。这贺府后堂颇为隐秘,平日里都关闭着没用,贺溪龄还派了不少死士看管着,导致魏江都一度以为玉玺就藏在这后堂里。这会儿他跟着两人过来,却见那院子里外竟是一个死士都没有。

    魏江在院外转了两圈,直觉有异,便想离开。恰在此际,那堂屋中的烛火在门窗上拓出来一个拉长的黑影,黑影取下兜帽,音色未掩,无比清晰地钻进了魏江耳里。

    “首辅行事,太慢了。朕说过,对付宋乐珩,出手要果决。朕尚且能在入城时对她下毒,首辅是想搓磨到世家皆灭吗?”

    魏江整个人一震,万没想到,来的这人会是杨鹤川。原来宋乐珩入洛城那日,给她下毒的,竟会是杨鹤川?

    这个在朝堂上说要认宋乐珩为义母,封她摄政王的杨鹤川?

    魏江惊得那心眼子都在砰砰直跳,全然没料到当年在交州看上去纯白无害的小世子,藏着如此深重的心机。他背靠在那洞门之外,听着一派死寂里,屋中不断传出的交谈。

    “陛下请恕老臣无能。宋乐珩是掌兵之人,且她此等出身,不重伦理,实难拿捏。但此次宋乐珩大军离城,老臣与世家众人,必会竭力为陛下铲除这一祸患。”

    “世家人马多少?”

    “加上宫中卫队,约有五千。”

    “太少了。她手底下的人,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宫中那些废物难以比较。首辅若想世家存续,得下重手。”

    “老臣愿闻其详。”

    “灭了李氏吧。”

    魏江的眉头都皱紧了,实在想不到,这话会从杨鹤川嘴里如此轻巧地说出来。他还在继续道:“李氏是宋阀的财脉,那叔侄俩一死,无人替宋乐珩打理,李氏分布在各地的商号钱庄,被吃掉便成早晚之事。宋阀一旦没了这座金山,那些被宋乐珩养刁的士兵,会把她生吞活剥。这两人一死,比的就是谁下手更快了。”

    夜风沉静,那屋中的话声消弭了片刻。

    谁都晓得,李文彧对宋乐珩的重要性,真对李家下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但左右都是刀口,世家本就无路可退。

    贺溪龄郑重应声:“是。老臣便依陛下之意。”

    魏江即刻就要转头离开,忽而,他肩膀上一沉。

    魏江想,操,完了。

    第227章 故友萧瑟

    魏江转过头去,屋子里的谈话也就此止住了,再无后续的声息。

    崔家主就站在魏江身后,只手握着他的肩膀,嘴边挂着那等凉薄的笑意。魏江知晓避无可避,索性直起了佝偻着的腰背,开始整理起衣冠。

    “魏尚书,赶紧狡辩啊,你那些牙尖嘴利的话呢?”

    魏江不吭声,还在正自己的头冠。

    崔家主好笑道:“也不求饶吗?跪下来嘛,学学人家岳听松,痛哭流涕的,指不定我比宋乐珩心软,还能放你一马呢。总归魏尚书早年都给首辅舔过鞋不是,现在一把年纪,何苦长出了风骨?”

    “唉。”魏江叹了口气,道:“我就想问一件事儿。”

    “说吧。”

    “崔御史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怀疑到我头上的?”

    “还需要有什么事才能怀疑你吗?”崔氏摇着扇子笑得很是轻蔑:“魏江啊魏江,这门第观念根深蒂固几百上千年,改不了的。世家不可能重用寒门,对你如此,对岳听松也是如此。在首辅手底下的这些狗里,你的出身是最差的。你该不会以为把过往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我就不知道你出身于九姓渔户吧?”

    魏江顿时白了脸,眼神都变得有些空洞麻木。

    “你和你娘过去做什么营生,其实我们一清二楚。我说过,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很仇富仇权的,你知道你爬得

    再高,也不过是一条狗。原本你安心当狗也就罢了,偏偏呢,你又有那么一点人性,这个东西,会害了你。”

    “所以,是我出身差,崔御史便怀疑我投靠宋阀?”

    “是啊。我也被你骗到过,在想你都被怀疑了,为什么还不跑。对啊,你为什么不跑呢?”崔氏一合扇子,笑了:“后来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穷酸骨头的人,都有病,想当英雄,想以身殉道,想以此来改变你们这个连狗都不如的阶层,好去给你的明主铺路,是吗?”

    魏江不言不语。

    崔家主又是讽刺的笑,又是假作叹息:“她做不到的。自古人就分三六九等,没有谁能把这差距抹平。她想这样做,那是逆天而行。魏江,其实你是个聪明人,我和首辅甚至都希望,今夜被钓出来的人,不是你。”

    “哎呀,真是愧对首辅和崔御史的抬爱了。”魏江拍拍衣上的灰,说得释然。

    崔家主倒有些诧异,抬了抬眉毛,问他:“没其他要说的了?”

    “真让我说?”魏江反问一句,都没等人回答,突然就抡圆胳膊,啪的一耳光打在了崔家主的脸上。

    崔家主整个人都懵了,然后就听魏江说:“哈哈哈哈哈爽!老子早就想扇你了!”

    “……”

    堂堂的崔氏家主没想到,这么个贱籍死到临头还敢扇他耳光。温季礼也没想到,离他出贺府也就几个时辰,魏江便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他的竹舍里。

    彼时,温季礼还在烤糖,屋子里仍旧充斥着甜甜的香气。萧恪领着魏江进来,魏江便自来熟的在长案旁跪坐下来,让萧恪先帮他松了绑。趁着那间隙,温季礼抬眸扫了魏江一眼,微微拧了眉。

    “被抓个正着?”

    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一被松开,魏江骤是轻松了许多。他活动了一遭被捆疼的手臂,自顾自地拿过一个茶盏道:“渴死我了,先讨军师一杯茶喝,有吗?”

    温季礼将放置在一旁的茶壶拎起来,道:“冷了,屋内没置茶炉,让萧恪……”

    “别了,麻烦。”说完,他从温季礼手上接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下肚。喝完一盏,心满意足地龇着大门牙,仿佛是喝了琼浆玉液似的:“凤凰单丛。我好久没喝到岭南的茶了,想不到军师这还有。”

    魏江把杯子一放,无比感慨:“你不知道洛城里的世家是怎么说的,他们不喜欢岭南的茶,说那是乡下人喝的东西。他们懂个屁,这凤凰单丛,有花香、果香、蜜香,茶香还浓,堪称上品。这些权贵偏说茶味杂了,都他爹的土包子!”

    温季礼烤完一块糖,放下工具,又拉开长案底下一个小巧的抽屉,把已经冷却的糖块仔细放进抽屉里,道:“既然喜欢岭南,就回去住上一段时日,带上你母亲。等洛城稳定了,再回来便是。”

    魏江探着头看温季礼存了不少的糖,等他不备,手疾眼快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去嚼巴。

    温季礼:“……”

    萧恪恼道:“你别动我家公子的糖!那不是烤给你吃的!”

    “哦,旁人不能吃,军师自个儿也不吃,那就是烤给主公吃的了。主公喜欢吃糖吗?你这个甜味儿……嘶,你这甜味儿也贼齁人了。”魏江被甜腻到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温季礼赶紧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抽屉,这才道:“时辰不早了,要走便早些。宋阀今日事多,她不会在城内别院,让萧恪挖个狗洞带你出城,去军营里寻她。”

    魏江没有接话,喝了好几盏茶水冲掉黏在牙上的糖味儿。边上的萧恪则是矮声道:“送他来的人没有走,说要亲眼看到结果,才能回去复命。”

    温季礼默了默,言简意赅:“杀了。”

    萧恪正要开口,魏江却是摆摆手:“不成。这么一来,军师后续的计划要怎么办。再者,我是来送口信儿的,我活着出去,今日听到的事,就没有意义了。”

    “何事?”

    “你猜,主公身边那内鬼,是谁?”

    温季礼不语,只是注视着魏江的眼睛。魏江把茶盏一放,拍着腿道:“军师也想不到吧,是杨鹤川。这小子……不对……这女娃……也不对,总之,这小王八蛋,藏得还真深呐,前几日还在朝堂上为了主公和世家起争执,敢情全是在演戏!他今儿出了宫来找贺溪龄,让贺溪龄对李家两叔侄动手,要掐了宋阀的财脉。这一桩无论如何,军师你得给主公通个气儿。主公这人最是重情,这小王八蛋好歹跟主公处了这么久,我怕主公着了他的道。”

    温季礼思索着这事,魏江便还在摇着头喃喃:“我真没想到啊,当初在交州,看上去多可怜的一个小姑娘,平日叫主公姐姐时那个嘴甜得哟,结果背后是这么副嘴脸。我现在都怀疑,他那娘亲和弟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做戏骗主公的同情,好保住自个儿的性命?”

    “往事不重要。”温季礼道:“此事,我会想办法。至于你,倘若死在我这处,她会恨……”

    “那就只能请军师多担待些了。”魏江盘着腿坐下来,仿佛卸了带了一辈子的面具,叹息着说:“我都走了几十年了,这一次,就不走了。我少时从澄湖走出来,千里迢迢走到了都城。中年时又从都城走出去,爬山涉水走到广信,最后兜兜转转大半个中原,又回到了这处销金窟。太累了。军师你听过九姓渔户吗?”

    温季礼微微颔首:“略有耳闻。据传是大盛开国之君打天下时,最后于澄湖一战,逼死劲敌吕玄,将吕玄残部全部流放于澄湖之上,并勒令这九个姓的子女后代,不许上岸,归为贱籍。”

    “我就是这九姓的后代。我不姓魏,我姓尤。”

    话到此处,魏江眼神浊浊,想起了那些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往。

    “姓崔的那个混蛋说,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的,谁也抹不平,要怪该怪我投错了胎。”他笑笑,把茶作了酒饮:“我哪能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我比谁都清楚这三六九等。九姓渔户难活啊,太难活了,我打小就觉得做人不如做条鱼。大家都这么难活了,还有些脑子灵光的奸商,在澄湖上搞出了‘江山船’那一套。我少时与我娘走投无路,登上了一艘‘江山船’,那船上……那船上……”

    说了两回也没说下去,魏江重重抹了把眼眶,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越说,我越觉着对不住我娘。我以前攒着一肚子的劲儿,就想往上爬,怎么爬都可以,我想带我娘享福,想带我娘越过那三六九等去。我投效主公,一开始也只是这样的缘由罢了。直到那一日,战报说,主公在江州自刎……”

    温季礼的手指轻轻一蜷。

    魏江涩声道:“那日我躲在屋里哭。哭我自己。我突然意识到,我错过了一个真正能为民做主的人。这个人,或许是九姓渔户上岸的唯一希望。所以……所以后来主公还活着的消息传到都城,我就想,拿命挣一挣,就拿我这条命去挣。挣到了,我娘就……就不会再是贱籍了,军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会是这样的明主。”温季礼应得温和又笃定,应完了,又看魏江:“你娘怎么办?”

    “让主公给她个念想吧。她这些年老催我成亲生子,傅庭修那个孩子,她多半会喜欢的。至于旁的事……主公,会明我的。人这辈子,错一世都没关系,但最重要的那一两件事,我得做对。”

    尾音处,再是轻而又轻的一叹。魏江止住了未尽的话,站起身来,迎着夜风瞅后院的量天尺,半开玩笑道:“真的丑,这玩意儿军师真不换啊?”

    温季礼也看着那一处,声线柔和:“不换了。”

    魏江笑笑,理平打皱的衣袖,转了身,欲出竹舍去。

    “军师你这人吧,看着心思深,其实特好猜。你身上所有别人堪不透的事,保管都与主公有关系。你烤这些糖啊,还有这量天尺啊,定是留给主公的,对吧?”

    温季礼没答,只见故人远行,问道:“喝酒吗?喝醉了,没有知觉。”

    魏江身形稍顿,继而坐在门口去穿鞋,一边穿,一边说:“不喝了。我十岁那会儿就在船上

    千杯不醉了。前些日子和主公喝了一台酒,主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清醒得很,我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人醉一世,走的时候,总该是清醒的。”

    鞋穿妥了,他又拿出一张绢帕来,细致的将鞋面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不想临到了头,还有人说他是肮脏下贱的贱民。

    等把衣冠、鞋子都整理过一遍,魏江把那脏了的绢帕叠起来放在竹舍外,让萧恪帮他扔掉,萧恪应了,他才背对着温季礼挥挥手,说:“军师,真的,你那糖甜得老腻了,你得改良改良,别把主公给齁着。”

    不及人答,他就兀自走去了夜色里。萧恪看向温季礼,温季礼隔了很久很久,才略略点了头。

    萧恪便去了魏江那方向。

    屋子外,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瞬连风声都止歇了。

    温季礼又打开抽屉,看着那些做得晶莹剔透的糖豆子。随着年月渐长,人间的苦楚就越重。

    他其实已经尝不出这糖甜不甜,淡不淡,但他就是故意做得那么甜的。他怕这世事如霜,故友萧瑟,宋乐珩会和他一样,嘴里总是发苦的,所以便提前给她做了糖。又怕她吃得太快,所以做得甜腻,想让她慢慢吃,慢慢忘。

    可今夜他却是有些后悔了,有些事,人本该忘得越快越好的。忘得慢了,反是一场折磨。

    出神那阵儿,萧恪又回来了,刚把弯刀上的血擦干净,身上还带着新的血腥味。他到温季礼近前,跪坐下来说:“公子,人已经……送走了,也叫世家的人来验了。他们说,人是公子杀的,该由公子送回去。要依他们的意思吗?”

    温季礼拿起一颗糖送进嘴里,等糖化了,入了腹,他才低声说:“明晨,我送他回。”

    翌日。

    天刚亮起不久,城外的大军便朝西州开拔,虎啸营留驻的将士也都悉数安顿好。宋乐珩刚从城外回转,便径直去了书房,召了李保乾等人继续商议如何应对百官罢朝。一群人七嘴八舌还没给出个有用法子,蒋律就快步进了屋,穿过嘈杂的众人,径直走到宋乐珩的身边。宋乐珩抬眼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眶都是红的,略带着哽咽说:“主公,温季礼来了。”

    宋乐珩心头一跳,扬手示意众人噤了声,站起来问:“他来做什么?”

    “他来……他来送回魏大人的……尸体。”

    第228章 母子连心

    半刻过后,书房中便只剩死气沉沉的静。宋乐珩站在书案后头,两手撑着桌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上的魏江。温季礼站在魏江的边上,今日来时,他身边跟了个脸生的文士,正守在书房外头等着他。

    正值秋高气爽,那阳光亮堂得紧,晃得人的眼睛都干涩到快要睁不开。她杵了许久,才脚下虚浮着,绕过桌案去,一步一步朝魏江走。这一走,人的记忆就开始走马观花,最后定格于魏江那日的叩首一拜。

    她的直觉没有错,那天的魏江,就是在拜别。

    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拜别,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走进这条死路。她想得头疼脑胀。

    离得近了,宋乐珩就把魏江那张早无血色的脸看得更清楚,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人,转瞬间,竟就成了这副模样。她的视线迷蒙着,聚焦定在一处,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谁杀的?”

    温季礼默然了半刻,疏离道:“宋阀主……”

    宋乐珩抬眼打断他:“我问你,谁杀的?”

    “我。”

    自从进了洛城后就一直紧绷的弦,在她脑子里喀嚓一声断了。宋乐珩焦躁的急走两圈,想按下那炽盛的怒火,可按不住,她又绕回书桌前,抓起那上面堆成了山的文书,一把一把往温季礼身上砸。

    “谁让你动他的!谁准你动他的!他魏江是我的人!我许过他富贵平安,你杀了他你是不是不想走出洛城了!”

    那硬面的册子砸在温季礼的额角,撞出了一个血点来。他本感受不到疼,却在这一刹好似恢复了痛觉,不由得拧眉闭了眼去。宋乐珩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咬着牙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自个儿的心肺。

    “你……你杀了他,你让我如何……如何与他母亲交代?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你让他的母亲如何过活!”

    “不知。”温季礼复又看向她,只是眸中无悲无喜,冷冽得紧:“我非宋阀主的军师,该如何安抚部众亲眷,是宋阀主应当考虑的事,与我无关。”

    “温季礼!”她喝他的名字,以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凌厉语气。

    温季礼道:“此人既侍二主,便当料想有此后果。宋阀的暗桩,今日某便送回给宋阀主了。某亦可提醒宋阀主一句,世家从无内鬼,是宋阀主逆天而行,鬼才由此而生。”

    宋乐珩万千的话都卡在了喉咙上,难以成句。她红着眼和温季礼对峙须臾,到了最末,竟也狠不下心肠,只是用力推远了他。诸般决绝的说辞都未出口,她就见温季礼那身板半点受不住力道,踉跄了好几步。他这一退,那宽袍大袖里晃晃悠悠地飘落出十几张画纸来,掉在了地上。

    温季礼骤然变得有些慌乱,想去拾起,已然来不及。宋乐珩怒斥一句别动,而后便踱步过去,定定审视着纸上的画。

    那些画都太丑了,比她以前给宋流景画的还要丑,但却能轻易辨出,那是用了许多心思画的,一眼就能明白作这画的人要表达些什么。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画一张一张地捡起。

    第一张上面,画的是一个丑丑的小人坐上了龙椅,另一个丑丑的小人扎着高马尾,高举长剑,在旁边哈哈大笑。

    第二张上面,是两个丑丑的小人在骑马,马踏飞花,驰骋天地。

    第三张,是两个丑丑的小人成

    亲,落笔者还用红色给扎马尾的小人涂了个害羞脸红的滑稽表情。

    第四张,高马尾小人在抱着一个更小的丑丑小人,教他如何骑马。另一个小人就在边上看着他们。

    明明都不晓得这画上是什么人,可也不知怎的,一张张看过去时,画就好似有了生命,变成了她,变成了燕丞,变成了每一个燕丞无比期盼却再没机会实现的瞬间。

    宋乐珩看得嘴中都像含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咽住了那上涌的涩意,话却是问旁边的人:“何时……何时拿走的?”

    温季礼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变成了一个卑劣的小人,去偷走了这些画。他的眼神都是木然的,看着宋乐珩被秋阳罩住的身形,她没有哭,甚至连问句都是平静的,可他就是能感受到,她在看见这些画时的……心如刀绞。

    他又看向她手指上的草戒指,她已经很久没戴那枚黄玉戒指了,只有这枚干枯的草戒,戴在她的中指上,好像自他离开海郡,他也如那枚被她舍弃掉的黄玉戒指,在她的人生里褪了色。从此以后,她的感情,她的悲欢,都变得与燕丞息息相关。他在画里画了他们的一辈子,可他……

    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那一天,他站在书架前,看着自己留给宋乐珩的书册里藏着这些画时,他嫉妒得失了理智,把这些画全都偷走,再也不想让宋乐珩看到。

    宋乐珩也没再追问下去,她想起打下颍州后,她和燕丞分别前,燕丞有一日在屏风后作画,还被她骂了。她又想起,不久之前,萧铁柱站在主殿书架前的样子。她极慢极慢地收起这些画,只道出了一个字:“滚。”

    温季礼没有动。

    宋乐珩的语气尤然是平静的,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决然:“滚出洛城,滚回五原去。这是我给你们萧氏最后的机会。你不走,燕丞的命,阿景的命,江州数十万人的命,我都要你们萧氏,血债血偿!”

    不知过了多久,停驻在面前的那袭青竹衣摆转了向,缓慢的出了书房。等蒋律盯着人走远,进屋禀报时,就看到宋乐珩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望着手里那仔细叠起来的画。蒋律扫过身死的魏江,心里也是难受得厉害,正要开口之际,赫然见宋乐珩头往边上一偏,张嘴吐了一地的血出来。

    这一下,把蒋律吓得够呛,他急忙上前去扶住宋乐珩,正是喊人,李文彧也闻声赶过来了,一见到地上血色,李文彧就着急上火。

    “老蒋你别跟这儿蹲着了,赶紧去叫兰笙!不对,兰笙随军去了,去找沈凤仙!快,去把沈凤仙找来!”

    蒋律点点头,起身就要走。

    宋乐珩缓过一口劲儿,摆了摆手,擦掉嘴边的血渍道:“不用了,我没事。”

    “都吐血了还叫没事!这都第几次了!那个温季礼,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每次见了他就吐血!索性把他赶出洛城!永远都别再见了!”

    宋乐珩把手里的画折起来,妥帖放进衣袖里。李文彧大致看到了画上的内容,想要问,又觉得时机不对,便忍住了话匣子。

    宋乐珩道:“温季礼……应该就要走了。老蒋,你派几个人去跟着,看他何时出城,这一两日他要是还没动作,及时回报。”

    “是。主公,那魏大人的尸首……”

    宋乐珩转过视线去,又幽幽落在了魏江身上。她虽这几年经历了许多生死,可这一桩事,却始终难平。她重重叹了口气,克制着眼底的氤氲,去握住了魏江冷凉的手。

    “让冯忠玉去趟城外,把傅庭修那孩子带到魏家那边儿去,等着我。”

    “是。”

    “魏大人,你娘还在家中等你,走吧,咱们……回家了。”

    说罢,宋乐珩便试图把魏江往背上背,蒋律和李文彧都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帮着她,把魏江的尸体放在她的背上。

    人活着的时候就重,人死了,没有心气儿支撑着,更重。宋乐珩险些被压得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咬了咬牙,拼着一口气站起身,又让蒋律去找了一根绳子,把魏江牢牢绑在身上,这才出了书房。

    她没有坐马车,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想走到魏家。李文彧和蒋律等人都怕她刚刚吐了血,身体撑不住,便在左右护着她。

    这座吃人的都城,格外大,比江州的城池还要大上一两倍。内城里向来是寸土寸金,因着地皮都在世家的手里,即便有钱,有时也买不到一座内城的宅子。魏家能安于此,是靠魏江这几年给世家办事,贺溪龄便赏了他一间两进的小院子。从皇宫别院走到这城东的小院子,要走一两个时辰。

    宋乐珩在街上没走多远,百姓们就纷纷上前围观,一边看,一边议论,没多一会儿,就把魏江的身份扒了个清清楚楚,有不少人都先跑去了魏家报信。宋乐珩体力不支,走到后头便越来越慢,等到了魏家之时,已过了日午时分。

    那刺眼的日头底下,魏老夫人就站在魏家门口的街上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好似新作的衣裳,慈眉善目地迎着宋乐珩。宋乐珩远远看着这老太太,只觉还如在高州初见时一般。

    到得近前,宋乐珩解开系在身上的绳子,蒋律急忙接稳魏江的尸体,打横抱着。宋乐珩踉跄一步,李文彧伸手要扶,还没扶住,宋乐珩就跪在老夫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魏老夫人,我愧对于您,没有护好魏大人。魏大人他……以身殉国,我把他……送回来了。”

    魏老夫人站得笔直,神容没有悲伤,尽是骄傲。她昂着头道:“宋阀主,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苍生黎民,你不该跪我。我儿,是殉国,亦是殉他自己的道,这是他一生,最好的归宿。”

    宋乐珩默了一默,伏在地上,身躯不停颤动。被晒烫的地面,淌开了成片的水泽。她没有护好的人太多了,吴柒、宋流景、燕丞、马怀恩、邓子睿、何晟……

    太多太多了。

    这么多的人,要把她的背都压弯了。

    魏老夫人弯下腰去搀宋乐珩。宋乐珩这才泪流满面地直起身子,望进那双老迈又温和的眼睛里。魏老夫人拿出一张干净的方巾,替宋乐珩擦了泪,温声说:“宋阀主,这一路,辛苦了。”

    宋乐珩的眼泪止也止不住:“魏江……可以不死的,若我……若我能……”

    “那是他心之所向,何不成全。宋阀主快起来吧,我刚好做了饭,我们一道进去用饭。”魏老夫人把人扶起,又看了眼蒋律抱着的尸首。

    那一刻,纵使掩饰,也是徒劳。

    好似一辈子的牵系,一辈子的念想,都成云烟了。

    她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激烈颤着,去握了握魏江的手,点着头,连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才对蒋律说:“有劳阁下,将我儿带回他的房间,东厢那屋就是。他的床我已经收拾好了,放在床上便好。”

    “是。”蒋律抱着魏江率先入了魏府。

    魏老夫人也牵着宋乐珩要跟着入内,李文彧在边上小声道:“你去吧,我等你,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我听听这些跟过来的百姓都在议论什么。”

    宋乐珩点点头,没有多言,只示意冯忠玉抱着孩子跟在身后。

    魏府里的布局十分朴实,绕过门前影壁,只有一间颇为小巧的院子,中间是堂屋,左侧是伙房。许是魏老夫人前一刻还在做饭,那伙房里的香气飘出来,隐约还能听到锅里咕咚煮着东西的动静。她一面拉着宋乐珩往堂屋走,一面就道:“魏江啊,昨日夜里就没回来,这几年,他也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候,是去其他郡县帮着世家做事了,有时候是出去陪世家的人饮酒了,这院子里啊,常常只我一人。”

    进了堂屋,魏老夫人让宋乐珩在饭桌前坐下。那桌上已摆了两道菜,其中一道是腌制的鱼肉。宋乐珩还没见过这种腌制的手法。另一道则是青菜。魏老夫人说还有一个汤在锅里煮着,她去把汤盛过来。等三菜齐了,她给宋乐珩舀了一碗米粥,招呼宋乐珩尝尝她的手艺。

    两人皆是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吃了两三口,魏老夫人就有些走神,喃喃说:“这院子,好大。”

    她转眼看出去。宋乐珩便也放下碗筷,随着她一起打量这院子里种的各种各样的小菜。

    世家贵族,院子里种花。

    普通人家,有两块地全都拿来种菜种米粮了。

    魏老夫人道:“前几年我就劝魏江娶个媳妇儿,还催他生孩子,他说,我们家姓氏不好,孩子生下来就得受苦,倒不如孑然一身。我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都没用。”

    “何为姓氏不好?”宋乐珩问。

    魏老夫人回过神,给宋乐珩夹了一块那腌制的鱼肉:“我们……出生在澄湖上,被称为九姓渔户,归贱籍,连奴籍都不如。沿岸的人是不允许九姓渔户上岸的,说会脏了他们的地。我们只能靠打渔为生,住在一艘随时可能破洞漏水的船上。那叫靠天吃饭,如果遇上发大水,就半点活路都没有了。”

    宋乐珩眉心微动,道:“魏江……没与我说过这些。”

    “他不会说的。九姓渔户这四个字,是他最不想听到的。”

    宋乐珩忽然明白,魏江自己的道,是什么道了。她知道九姓渔户,这个贱籍制度始于大盛开国。在眼下这个世道里,血统、正统是最让人看重的。大盛这么几十个皇帝,哪怕中间出了个心善的,想要改变九姓渔户这种贱籍,也不敢违反祖先定下来的规矩。后世有谁推翻,谁就是违背了正统。

    更遑论,这贱籍存在几百年,若要动摇,首先跳出来反对的必是澄湖一带的权贵,甚至是百姓。

    就如世家不愿让寒门平起平坐,普通人也不愿让猪狗牛羊上桌吃饭一般。人的阶层之念,向来是根深蒂固。

    魏江要求的东西,代价太大了。他不是秦行简那般的武将,没有军功能让宋乐珩去付这样的代价。所以,他就以自己的命来求。

    宋乐珩久久没有言语。

    魏老夫人知她已是明了,轻握住她的手,道:“魏江清楚的,这比拔擢寒门难多了,所以他这辈子都不敢对谁提及,甚至,他连想都不敢想。是因为他跟了明主,才敢生出这离经叛道的心思。你不用压在心上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不等魏老夫人把话说完,宋乐珩反握住她,道:“初时老夫人问我的那句话,至今,本心未改。九姓渔户亦是民,在我这里,没有差别。若魏江愿坦然相告,我不会让他走到此步。”

    魏老夫人一怔,继而,眼眶便润了。她抬起袖擦了擦,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魏江能跟着你,是他的福气。快吃饭吧,都要凉了。”她接着给宋乐珩夹菜,“你多吃些,今年见着,比那年高州的时候瘦多了,是不是颇为辛苦?”

    “没有。只是近来胃口不佳。”

    宋乐珩招招手,让冯忠玉把孩子抱给魏老夫人。魏老夫人有些诧异地接过,打量着襁褓里那惹人怜爱的幼儿,眼尾笑意都真切了许多。

    “这是哪家的孩子?瞧这大眼睛跟珠子似的,真喜人。这莫不是……”魏老夫人看看宋乐珩:“宋阀主的孩子?”

    宋乐珩忙道:“不是。这是一名故人之子。老夫人约莫也认识的,他父亲名叫傅庭修,母亲叫柳如松。”

    “哦,是他家的。哎,我知道他家发生的事。”魏老夫人感慨道:“傅家生了孩子那阵儿,魏江还给这娃娃包过些碎银子,说要图个吉利。傅家出事,我也听魏江都说了,就只留了这么个孩子,造孽。”

    “魏江……托我将这孩子抱养给老夫人。老夫人可愿当他祖母?”

    魏老夫人先是有些讶异,旋即便又笑了,伸着手去让小娃娃抓:“魏江啊,他就是知道我想要孙子。宋阀主别说,这娃娃啊,还真有些魏江小时那种机灵劲儿。”

    “老夫人若是喜欢,便留在身边吧。晚些时候,我让人布置布置,等魏江下葬,便将老夫人和这孩子带去城外安顿一段时日,局势稳定后,再将老夫人接回都城,可好?往后年月,我替魏江孝顺老夫人。”

    “宋阀主……太重情了。这是好事,却也是要命的事。”

    一句话说过,魏老夫人又抬眼环视了一遭这住了好几载的老院子,末了,便点点头,又去逗着孩子笑了。宋乐珩见她是当真喜爱这孩子,心里也安稳不少。

    简单吃过了饭,宋乐珩留下来陪魏老夫人说了许久的话,说魏江小时候是怎么皮实的,犯了错比鱼都难抓,魏老夫人每每要揍他,都得等他脱了衣裳睡下后。又说魏江当年多不容易才从“江山船”上了岸。说来说去,人几十年的一生,就都概括进这些难舍难离的词句里了。

    从魏家出来,已是将近日暮。街上的百姓早都散了。李文彧说,百姓们都在议论,讲这洛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可偏偏没人见过,有哪位权贵当街背尸,当街给白身老太下跪的,大家都很敬佩宋乐珩。

    宋乐珩坐在马车上,白着脸靠着车厢壁,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李文彧见她像是累极,特地往她边上挪了挪,轻声问:“你是不是乏了?靠着我休息,好不好?”

    宋乐珩没接话。

    李文彧瘪瘪嘴,正要拿件披衣给她盖上,两人就听到车厢外一阵马蹄声驰近。宋乐珩陡然一睁眼,还没撑开车窗,冯忠玉就在外头哽咽道:“主公……魏老夫人她……自尽了。”

    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这秋尽的夜幕。

    第229章 仇消怨了

    “主公……魏老夫人她……自尽了。”

    宋乐珩僵在车里,隔了良久,方去撑开了窗子。外头的夜色已经展开了,街边的铺子都挂上了灯笼,光影绰绰的,拉长了零星的人影。冯忠玉的怀里又抱回了那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哭离别,那嗓门嚎得穿透了一整条街。

    宋乐珩的声音也被淹没在这孩子的哭泣里,连她自己都听得不真切。

    “人走之前,留什么话了吗?”

    冯忠玉悲痛地摇头,沙哑道:“老夫人只说……这孩子很好,但不是她的孩子。后来老夫人说要歇着,让我先照顾这孩子,我没想到……老夫人会服毒自尽。那毒是药老鼠的,家家户户都有,主公……都怪我没用,是我没守好老夫人。”

    宋乐珩摆摆手。

    人存死志,旁人是阻止不了的。有那么一刹,她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像有一口气堵在那儿,喘也喘不上来。她眼前发着黑,耳朵里尽是尖锐的鸣响。

    李文彧及时察觉到宋乐珩的异样,忙不迭去扶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儿难受?”

    只两句话的功夫,就见宋乐珩的嘴角又隐隐溢出了红,李文彧更是着急,却听宋乐珩有些虚弱地叮嘱道:“等天亮之后,按国士之礼,将魏江与老夫人厚葬于兴龙山。”

    “是。”

    “蒋律。”

    坐在前头驾车的蒋律急忙应声:“主公,我在。”

    “你去把……去把沈凤仙找来。”

    说完这话,宋乐珩气空力竭,靠着李文彧不再言语。蒋律赶紧让另一名亲卫来驾车,自己匆匆赶去医庐寻沈凤仙。

    回了皇宫别院,宋乐珩头上的冷汗已经把发丝都浸了个透。李文彧刚把她抱到床上去,李家的三个长辈便闻讯赶了过来,亲卫们也把主殿把守得密不透风,个个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大抵隔了半个时辰,蒋律就回来了,却没找到沈凤仙。李文彧问起,他自个儿也是急得没辙,焦头烂额道:“我去医庐和客栈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沈医师,没人知道沈医师的去向。那客栈掌柜说,沈医师平日酉时就回房了,今日是一直到夜里都没回去,我都怀疑是不是世家那边儿对沈医师动了手。”

    “那你还等什么?!”李文彧蹭的一下从床边站起,松开了一直握着宋乐珩的手:“金旺和熊茂不是还在虎啸营吗?不是还有一万人吗?全部调出来啊!把城里翻个遍!把沈凤仙找出来啊!”

    蒋律一脸为难。

    李保乾重重戳了下李文彧的头,斥道:“你疯了是不是?!你什么身份,还敢调兵遣将?!而且这是洛城,不是广信!现在城里头本来就是风起云涌的,你再捅个大篓子出来,到时候还不是主公善后!”

    “我顾不了那么多嘛!你看她,她都病成这样了!”李文彧回头瞧了眼面色苍白的人,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要是找不到沈凤仙,那就去把城里的大夫全都抓过来!如果他们治不好,我就……我就……”

    李文彧咬牙切齿,还没就出来下一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就在室内传开。

    “好了,别、别整医闹那一套。”

    众人一惊,纷纷转眼看去,就见宋乐珩已经醒了。几人赶紧围在床前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李文彧看她想要起身,便去床头坐下,将人扶进了自己怀里靠着。宋乐珩缓了缓,又喝了半盏蒋律端过来的药茶,这才有了说话的气力。

    “沈凤仙……找不到人吗?”

    “是。”蒋律答道:“客栈和医庐都找过,不见沈医师的踪迹。主公,沈医师会不会被世家……”

    宋乐珩轻轻摇头:“不会。入了洛城后,她和我往来不多,世家中人不会去动她。”说到此处,眼神却是一黯,问:“温季礼那方,是谁在盯着?”

    “是张卓曦。有情况他会及时回来禀报主公的。”

    宋乐珩又是颔首,歇了一歇,接着说:“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我病重,请陛下派个宫中的医官来给我看诊。”

    李保乾皱眉道:“主公,宫中的医官大都是出生世家,让他们来看,无疑是将主公眼下的境况透露给世家那方。若他们知晓主公有恙,怕会对主公不利。”

    “便是要让他们知晓。”宋乐珩掩嘴轻咳两声,李文彧帮她拍了拍背,她方细说道:“世家千方百计调走了围城的大军,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有所动作,他们要做局,我就陪他们做个局。魏江和他母亲两条人命,我轻放不得。这洛城,是该洗一洗了。”

    屋中一派死寂。

    哪怕是不通政事如李文彧、李

    夫人,都听得出宋乐珩这洗一洗三个字,是欲血洗之意。

    李保乾面色凝重,道:“洛城的世家一旦出事,中原短暂的安宁只怕是难以维系……”

    “这些人,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退一步,他们就进一分,嘴上说的是中庸,却不给世家以外的人半点活头。李氏开过赌坊,你说,若牌桌子上利头都被对家占了,那当如何?”

    “我知道啊。”李文彧插嘴道:“该掀了牌桌重开。”

    “对,这世道,就是得掀桌重开。我要让人人手里的牌,都是一样的。”

    李保乾欲言又止,他知宋乐珩的思量向来比旁人都深,既有打算,必是埋了后手。

    宋乐珩侧过脸,眼角余光都落在李文彧的身上,问:“李文彧,你可愿信我?”

    李文彧嘟嘟囔囔的不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让我去做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了,你就是要我去死我都能办到!”

    李夫人急道:“我说多少次避谶避谶,你别老把死字挂嘴边!小心我把你嘴给扇肿!”骂完了,又眼巴巴地望宋乐珩:“阿珩……”

    李保乾也急道:“我说多少次,叫主公!”

    李夫人刚要改口,宋乐珩便道:“无妨,李夫人叫我名字反倒亲切些,不必刻意改口。”

    “看吧,我就说了阿珩和咱们亲。”李夫人冲李保乾念叨完,续上了方才要问的话:“阿珩你也是知道的,彧儿就这点脑瓜子,有那么点儿心思全用在经商和喜欢你这事儿上了,你、你别给他派太难办的事,好吗?”

    李文彧都没来得及反驳自己娘,宋乐珩就先一步开了口:“不难办。我的意思是,李大人,你带上李文彧和李夫人、李老爷,回广信去吧。”

    李保乾一愣。

    李夫人和李老爷也双双愣住了。

    李文彧震惊了一息,然后就闹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为什么要我们全家都走?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嘛?你是嫌我吵,还是嫌我烦?我改,我改不行吗?你不要赶我走,你就……”

    李保乾一把捂死李文彧的嘴,和宋乐珩眼神交汇。他在朝廷里是混了多年的人,联系宋乐珩先前的话,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主公这是要……”

    宋乐珩略为颔首,阻了他后续的说辞:“冯忠玉这几日忙魏江和老夫人下葬的事,亲卫队的人马抽不出太多,就让二十人护着你们离开,今晚就走,连夜往广信去。”

    李文彧还在支支吾吾。李保乾一手按他后脑勺,一手摁他嘴,就是不让他说话。思量少顷,李保乾也没再多问,只是道:“之前名单上那些被世家摒弃的血脉,我都替主公私下敲打过,可用。至少在这个阶段,主公会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好。”

    “那我们一家这就去准备。”

    李保乾拉着一家三口要离开,李文彧却死活不肯走,宋乐珩只好让李保乾三人先去收拾。等人退出了主殿,李文彧守着宋乐珩又委屈又可怜,哭哭啼啼直说不想回广信。宋乐珩知道他性子太纯,不能把许多话讲到明处,怕会漏了马脚,便只能对他说洛城近日不太平,过些日子再接他回来,他在这儿,她会分心。

    李文彧一听自个儿能让宋乐珩分心,旁的事一下子都不重要了,欢天喜地的当得了句情话。

    又是半个时辰后,那宫中的医官就来了。宋乐珩没故意掩饰病容,坦坦荡荡的让医官仔细看诊。那医官诊完,说宋乐珩是旧伤在身,气血两空,才有伤及脏腑之兆,且最棘手的,是宋乐珩两次受过蛊虫伤害,影响了根本。若不好生将养着,恐是难熬十载。

    这医官后来是被李文彧用花瓶砸出去的,他说什么都不信这医官的鬼话,非要去把沈凤仙找来。宋乐珩安抚他等事情都结束,就让沈凤仙给自己好好调理,李文彧这才放了心,跟着李家人收拾好东西便连夜出发了。

    他一走,别院里就很安静。宋乐珩坐在案前写了一封密信,让蒋律派人送去给虎啸营的熊茂和金旺。部署好了一切,她就一个人坐着发呆。

    屋中的灯影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的神思极易恍惚。宋乐珩有时觉得,记忆真是件很可怕的东西,像一场暴雨,怎么也下不停,穿心透骨的。她忽而一眨眼,就仿佛看到吴柒端着汤盅自主殿外走进来,与旧年一样,唠唠叨叨地数落她。

    “你看看你,把自己当成捆在绳子上的蚂蚱吗,是要板命啊?我还指望你养老,你养个屁!你别老了等我来伺候你!”

    汤盅放在她手边,宋乐珩一拿,却是空空如也。

    一晃眼,又是魏江和他娘。魏老夫人拿着藤条抽他,抽得这年近四十的人一蹦三尺高,就绕着宋乐珩跑,抓也抓不住,当真是滑溜得像江里的鱼。

    耳边还环绕着这母子俩的声音,再打眼望去,又看燕丞站在不远处,抱着手挑高着眉梢,眸似炽阳一般,朝着她笑。

    “我说你啊,心那么重干什么?那些世家和你作对,老子就挨家挨户地砍过去,他们谁敢反,我灭了他们全族!这种脏事儿,你得叫我呀,我拿手得很。”

    宋乐珩唤他近些,他就走来数步,走着走着,身影散了。

    温季礼抱着狐裘从殿外来,到了她的身旁,他把狐裘披于她肩上。宋乐珩以为今日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却是不同,喊了一句久违的称呼。

    “主公。”

    宋乐珩眼中一热,心尖儿都酸了,转过头去望他时,他便浅笑着嘱咐:“天凉了,主公莫要贪凉,入了夜要多穿件衣裳。世家之事,急于变革,难免血腥。主公是掌生杀大权之人,莫将死字

    背负得太重。主公可以自私一些的。”

    他给宋乐珩系好狐裘衣带。那光晕笼在他身,好似初见那个夏日,竹林里透下粼粼的光。他的鬓发不再是花白的,眉眼如故,一见便是惊艳之姿。

    宋乐珩望进他那云山雾罩的眼里,问:“今夜怎么来了?还走吗?”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宋乐珩都有些慌神之际,他又再次轻声絮语。

    “主公今后,要保重。”

    宋乐珩伸手去拉他,这么一动,才发现不知何时入了梦。撑着头的手一歪,她便被惊醒过来。那主殿的门打开,走进来的不是梦中人,而是蒋律。蒋律取了件披衣进屋,正要劝宋乐珩早些休息,盯梢的张卓曦便回来了。

    张卓曦那表情很是复杂,也看不出是快意还是心痛,那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块儿。宋乐珩问了他温季礼那方的动向,他才迟疑着开口说:“主公,温季礼可能……出不了城了。”

    宋乐珩指尖一抖,再听他道:“沈凤仙说,温季礼要没了。”

    ……

    *

    “家主……约莫还剩多久?”

    竹舍外头,萧恪正与沈凤仙说着话。将近午夜,明月悬空,星子灿灿,秋末的风吹得院子里晾着的衣物飘飞,若散开的云。

    沈凤仙望着墙头上,萧恪也不知她是在望什么,红着眼睛想要问,沈凤仙却道:“鬼门十三针锁不住他的魂了,他现在是离魂的症状,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天亮人就得死。”

    萧恪沉默着,抹了把藏泪的眼睛,郑重看着沈凤仙道:“辽人不信奇迹,只信自己。家主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得替家主完成。如果……如果我明夜没有回来,你帮我将家主葬了。家主说,他想留在中原,你和那个人亲近,你就寻一处离她近的地方,帮我落葬家主,好不好?”

    沈凤仙皱眉不语。

    萧恪握住她的双手,矮着声,哽咽恳求:“求你了……”

    正是此时,那墙头上就跳了三个人影下来。宋乐珩在中,张卓曦和蒋律在她左右。一见她来,萧恪还有些惊讶,一时没回过神。沈凤仙拂开他的手,两三步迎到了宋乐珩跟前。

    宋乐珩望了望那关着门的竹舍,哑声问:“人呢?”

    “屋里。”沈凤仙说得简洁:“离魂了,能不能再活个几天,得看你。他现在唯一的牵念是你,你想让他活,他或许就能挣扎一下。”

    宋乐珩合了合眼,忍着那迅速蔓延上来的氤氲:“为什么?怎么就……怎么就突然病到这个程度了?”

    “不是病。是他早就死了。”

    宋乐珩脑子里一空,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听不懂沈凤仙在说的话。萧恪是明白自己家主心思的,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家主刻在心尖儿上的人,她能来送最后一程,他竟然心生感激,替沈凤仙补全了话。

    “家主在五原时,被萧仿用了假死药,凤仙说,家主伤了根元。后来……家主听闻宋阀主江州自刎,心脉就断了。”

    宋乐珩脚下一晃。

    张卓曦和蒋律也是惊住了,两人都面面相觑。

    宋乐珩其实一直有一桩事是想不明白的,温季礼化名萧铁柱进别院照顾她时,她就猜测,也许他是不恨自己的,既然不恨,他入洛城的真正目的便是要助她清理世家。可她又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非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要在西州与她决绝。

    现在她知道了。

    是因为温季礼活不成了。

    她理清了来龙去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音就变得极轻,似今夜忽来忽又去的一阵风:“萧氏,会因此事而乱,是吗?”

    萧恪点点头:“跟随家主到洛城的骑兵,大都会生二心。”

    “我知道了。八部进犯,也是他的主意?”

    “是。家主说,萧氏经此搓磨,守不住河西四郡,八部迟早会南下滋扰。宋阀大军到河西后,留守萧氏的将领还有一名是家主的心腹,会切断八部的退路,和宋阀大军一起关门打狗。”

    宋乐珩半晌没说话。

    萧恪的眼睛里红得全是血丝,哽道:“宋阀主,怜家主一次吧,求你……不要再伤家主的心了。”

    宋乐珩不答,举步往那竹舍走去。进了屋,就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几个人。张卓曦和蒋律都是百感交集,谁也想不到,这么几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故人。张卓曦一开始还恨辽人,现在却也不知,该不该恨了……

    那竹舍里头,此刻没有点灯,只窗户纸上透进一层皎白月色。宋乐珩在黑暗里适应了好久,才隐约看到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她缓步绕过去,走得近了,就看清那人几乎都没什么气息,素来挺直的脊背眼下佝偻着,头也垂落着,没有束的发略显散乱,竟是白了十之六七,遮挡住了他的脸。他放在矮案上的手没有遮掩,手背上的青斑格外明显,有些地方血肉已经烂了,像是被虫钻过,留了一个一个小血洞。大抵是沈凤仙用了什么手法,他这会儿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异香,格外的浓烈。

    宋乐珩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边上坐下,像是怕惊着他,低低地喊他的名:“温季礼。”

    他没有反应。

    宋乐珩便改了口,叫他:“军师……温军师……”

    这称谓出口,宋乐珩再是难以克制,泪如雨下。

    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把这喊了四五年的称谓给丢掉了,怎么这一喊,就伤筋痛骨,撕心裂肺。

    她握住他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你,像是我们在怀山初见的时候。我本想问问你,是不是要回来了,回来当我的军师了,但我没问得出口。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我们一起回岭南那时,无权又无势的,旁人以为我这个朝廷督主是多大的官,其实是狗屁,名头唬人罢了,也就是身边跟了那么些要吃饭的嘴。但那时真是好啊,一身轻,想说的话直接说,也不会有什么事放不下脸面去做。现在竟是想要问句话,都得考量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不知并肩席坐的人有没有听见,宋乐珩将他的发理去耳后,仔仔细细看这张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庞。

    “你从海郡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说开春即归,我就等到开春,但你没回来。后来你没了消息,斥候回来说,你叛变了。所有人都觉得,你坑骗我十万大军。我没信。”

    轻叹一口气,絮语未休。

    “再后来啊,我就琢磨,等把王均尧收拾了,我得亲自领兵打去五原,看看你是怎么个事儿。可我没想到,江州会被屠。”

    黑暗之中,宋乐珩都没注意到,身边人的眼睫轻微动了动。

    “我得到江州被攻下的消息,那时候,燕丞还在重伤,我不能让他领兵打仗,所以瞒着他带兵赶回。还在半道上,阿景身死的消息就传过来了。我到了江州,看到江州城几乎成了废墟。阿景、邓子睿、何晟的头,都被挂在城上,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有许多……许多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百姓……”

    “我那时就想……我就想……要是、要是你在江州那就好了,要是你没从海郡离开,就好了……”

    兀自说着,泪水便又迷糊了视线。与此同时,宋乐珩只觉握着温季礼的手上被溅了一滴冰冷的水泽。她未及抬眼,那人便是动了动,忽而用力将她拥揽入怀。宋乐珩正要抬手回应,却觉肩颈处狠的一痛。血肉被唇齿研磨,似要磨碎千般的爱与恨。

    “我恨你……我恨你……”

    第230章 爱别离苦

    一句句的恨跌宕在宋乐珩的耳边,可肢体却裹缠出更加深刻的爱。

    咬到见了血,那是一种头皮都发麻的痛。宋乐珩忍受着剧痛,探手去抱住温季礼的后背。那身衣服空荡荡的,得往回收好几寸,才能将人搂实。这么多年走来,她抱过

    他无数次,缠绵时,温存时,玩笑时,离别时……

    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他如此瘦过,瘦得一只手摸下去,尽是骨头。

    宋乐珩想将人拉得更近,温季礼却是乍然被萦绕在唇间的血气惊住。他赫然睁眼,如梦初醒般推开宋乐珩。他下细看她,借着这抹月色看清,眼前的人竟不是一场梦。他不知想过多少次两人重新相拥的场景,可不该是在这一刻,也不能是在这一刻。他急急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用袖口去挡住手臂上腐烂的皮肤。宋乐珩再想去牵他的手,他便慌乱地起了身,撞到矮桌,撞翻了桌上凉透的茶水,躲到了屏风的另一端。

    那屏风半透,拓在上面的,唯一袭清影。和着那略显急促的喘气声,宋乐珩看到那影子在抖。他想按住自己剧烈颤动的手,却是徒劳无功,只能用前所未有的狼藉声线哀求于她。

    “你不该在这里的……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现在的样子……你走吧……”

    宋乐珩知他素来是爱干净,有些洁癖的,烂掉的躯壳对他而言定是折磨。她擦了擦眼角的水气,将心间涩苦一一藏起,故作轻松道:“我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愿让我见,我们便隔着这道屏风说,好不好?”

    温季礼没有出声,过了许久许久,他坐下来,背靠着屏风,一言不发。

    “你藏在画里的东西,我都看到了。孩子也送去了,但没能留住魏老夫人……”

    她垂下头来,让夜色遮掩了许多东西,愧疚,后悔,煎熬……

    屏风后的人微微侧了首,像是想说什么,可嘴唇张合间,仍旧无声。

    宋乐珩又抹眼角:“魏江也是想得出,他是她娘的命,他这一放手,要他娘怎么活得成,这人真是……真是……你送他回的时候,我是气,是恼,恼你怎么也不劝着他点儿,人哪能求死不求生呢……”

    “那时候,对你说的话,都不能作数的。我知跟着你那人是世家的人。魏江没了,我其实也怕,怕你和魏江一样,折在洛城里。这么几年,我送走的人太多了,这滋味,太苦了。我就想着,让你回西州去,活着总归是有份念想的……这天大地大的,年月长了爱恨情仇都能消,可独这生死,消不掉,抹不平……”

    残月徐徐坠去东边,那竹舍里的影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零碎的话音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想到了什么便要说什么,将这一载没能吐露的心事、郁结、想念,都一股脑的倒给他听,仿佛从前那般。

    温季礼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甚至宋乐珩都不晓得他有没有睡着,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后来实在说到疲乏了,宋乐珩便靠在墙角睡了过去。迷糊间,她知晓温季礼将她抱到了一张竹榻上,盖了一件青衣。

    次日早间醒来,那人又坐去了矮案旁,隔着一道屏风烤糖,烤得整间屋子里都是甜香味。他换过了一身新衣裳,仍旧是青竹的颜色,头发也重新打理过,没有束冠,只在脑后扎住了一小缕。

    宋乐珩静默地看他良久,继而把青衣挂好在衣架上,出了门要去洗漱。

    张卓曦和蒋律彼时还守在院子中,张卓曦倒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蒋律则是坐在门口不停打呵欠。见着宋乐珩出来,蒋律忙不迭迎上去,想问问温季礼的状况,又怕惹宋乐珩伤心,便只能旁敲侧击道:“主公,要用早膳吗?屋里那人……我是说……军师,要吃早饭吗?”

    宋乐珩轻轻点了点头:“少弄些,熬点清粥,烙两张饼就行。”

    “是。”

    “昨天夜里,世家那边有动静吗?”

    “有。”蒋律稍微走近些,压低了声线道:“李氏一家出城后,世家的人马是从重玄门走的。这道门从皇宫直通城外,一直在世家那些宫卫的把守下。我们的人没敢靠太近,怕打草惊蛇,粗略估计,出动的不会少于千人,都是有身手的杀手死士。不过,这些人出城后就散开了,只有零星几个跟着李氏的马车,一直没动手。主公,他们是不是在等什么?”

    “贺溪龄也怕我设伏。让他们跟,动手了再禀。”

    “是。那主公今日……要回别院吗?”

    “不回了。”宋乐珩道:“你去将别院里的文书都搬过来,我在这里批。出门时要小心些,莫被世家的人盯上。我们和萧氏,现在必须是对立的。”

    “是,主公放心。”

    答了话,蒋律转头就去踢醒了张卓曦,拎着张卓曦去跟自己做早饭。

    宋乐珩卷起袖子挽起头发,打了水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洗漱。沈凤仙大抵也是刚醒,抱着水盆过来打水。

    同样是睡了一觉,沈凤仙那发髻盘得稳稳当当,还插满了各种精致琳琅的发簪珠花。虽然未施脂粉,但她本身肤色就白皙细嫩,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两厢对比之下,宋乐珩就显得颇是粗糙。

    沈凤仙刚要拉起井里的木桶,萧恪就跟了过来,二话不说接了沈凤仙手里的活儿。等他打好水,沈凤仙才好整以暇地端着水盆坐到宋乐珩旁边,又拿出来一面小巧铜镜,对着镜子用湿了水的巾帕轻轻擦脸。萧恪拎了水去不远处,浣洗着沈凤仙和温季礼的衣裳。

    宋乐珩懒懒看了眼沈凤仙的头上,道:“整这么多珠钗睡觉,你夜里就不刺得慌?”

    “我刚戴的,你想要,我分你两根。”说着,沈凤仙便瞅宋乐珩,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你再这么素,过几年,我叫你长辈。”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寻思着沈凤仙不管是模样还是这说话的路子,倒是一如往日,从没变过。她拿自个儿的衣袂擦掉脸上的水珠,又审视着洗衣服的萧恪,问:“这人就是你休夫的理由?我舅输在哪,是不会洗衣裳吗?”

    “不止。他能打医闹,你舅舅只能被打。”

    “……”

    萧恪的耳尖明显泛了红,为了装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搓衣服的手劲儿都更大了。

    宋乐珩好笑道:“你这话要是被我舅听到,我就真得挨棍子了。左右你能和萧氏的凑一块儿,我是肯定难辞其咎。哎,以后呢?你要跟他去五原吗?”

    “先四处走走,走到何处,医到何处,累了再说。在五原还是在洛城,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沈凤仙说得洒脱,末了,就皱了眉头:“你这病气,一日比一日重了。上回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少思少虑,你是真不想活长了?”

    宋乐珩打个哈哈,对医嘱敷衍了事,旋即又沉默了片刻,方问出最想问的话:“还有救吗?你那鬼门十三针,能不能救他?”

    “救不了了。最多七日。你放不下生死,困住的就是他。”

    话说尽了,沈凤仙便起身回了房,只留下宋乐珩和萧恪在院子里。

    那院中有一株快要枯死的树。风一吹,树上仅有的几片黄叶就打着旋儿落下,只余一截截将死的枯枝。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挑的,选个院子都死气沉沉。

    没过多久,张卓曦便把清粥和饼子送了过来,宋乐珩本想着进屋去和温季礼一道吃,萧恪却说温季礼早已没办法用膳,她只好坐在门口,咽了半张饼下去。那饼噎得她喉咙生生发痛,那锅粥便是怎么都喝不下了。

    等到蒋律把文书带了过来,宋乐珩便让萧恪往屋中多置了一张矮案。她隔着屏风与温季礼相对而坐,温季礼在那方烤糖,她就在这边批文书。

    这几日虽和世家斗得不可开交,可各州郡该处理的事务仍旧不能落下。眼下李保乾估摸着要在城外呆一段时日,便只有那九名寒门能够帮着她。但这九人到底是新入宋阀,宋乐珩不可能完全放心,是以他们看过的文书宋乐珩大都还要再过一遍。

    看至第三本时,对面的人就不再烤糖了,转而无声无息的到她身边坐下,又取了笔墨,陪着她一起批阅。批阅好的本

    子,他就放在一旁,宋乐珩也从不会再审第二遍。

    毕竟,从前他坐镇江州,宋乐珩在外征战时,南方的政务都是由他来处理的。

    一轮日头从前院移到了后院,过了午后,宋乐珩困乏得厉害,手里还拿着笔,脑袋就一歪,靠在温季礼的右肩上睡着了。温季礼那手上略是一顿,将笔换至了左手书写,右手一动不动,生怕扰醒了她。

    这一觉再是醒来,太阳西斜,金芒就从后院的竹门透落,洒在书案上,烘烤出一阵阵秋末的暖意。那文书已经少了一半,外头和着鸟语声声,屋内还萦绕着那股没散去的糖味儿。

    好似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宋乐珩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倚靠着温季礼半睁开眼,一瞧还有文书没批,又赶紧把眼睛闭上。过了会儿,她才叹道:“好累啊。打天下累,批文书也累。军师,我们去找个山野隐居吧。”

    笔尖的墨,倏然就停了。

    温季礼想起那年还在江州,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宋乐珩靠着他打盹儿醒来,生出了同样的感叹。他一边写着字,一边就笑着回她:“是当明君累,当昏君就舒坦多了。主公想当怎样的君主?”

    “哎,我就说,怎么励精图治的皇帝都活不长,敢情这一天天儿的,累都要累死了。朝六晚十二,我比拖磨的驴子都累。你说说,我打完仗回来,怎么还得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她把文书一丢,恼道:“烦死了,我要去当昏君。”

    “好。那主公要当怎样的昏君?”

    “沉迷享乐,不思进取。”说话的当头,宋乐珩的手就不安分地游走到了温季礼的腰上,这儿掐掐,那儿捏捏:“军师,你让我体验体验,当昏君是个什么感受。”

    眨眼过后,案上的文书就被扫落了一地。两人荒唐之间,情动之时,温季礼说:“昏君,明君,主公要走哪条路,那便是我的归宿。”

    言犹在耳,却又好似变成了一场镜花水月,都分不清过往是真实,还是这一刻的午后才是真实。

    宋乐珩将视线转至那后院里,望着那些又矮又丑的仙人掌,道:“怎么也不说话。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你还回答我了,你说我当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你都陪着。这梦里的话,能当真吗?”

    温季礼仍旧没有言语,只是那灰败的眸子里,一刹闪过极其浓烈的情绪。

    “看着快要日落了,今日不想再批这些文书了。我们把矮案抬到那边门口去,一起坐着喝喝茶,好不好?”

    他不回答,宋乐珩就权当他默许,起了身便将文书悉数堆去了墙角,自个儿把桌案拖到了门边。她让蒋律煮了一壶茶进来,而后就在案旁放了两个厚厚的蒲团,拉着温季礼去那方坐下。

    个把时辰,好似很短,又好似很长。好似很平凡,又好似这就是人生中最难能可贵的一天。

    到那落日沉下远山,夜幕占据穹顶时,一场小雨就稀稀落落地覆满了洛城。

    茶壶里的水喝尽了,宋乐珩也没再加。听了半晌的雨声,她忽而道:“你知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是没这几年的波折,往后岁岁年年,你我本该每一日都如今日的。”

    平凡又普通。可就是这样的日子,居然都成了不可得的奢求。

    温季礼垂着眉眼,她都看不清他是怎样的神色。但她还是看得认真,看得仔细,生怕错过,就是一世。

    “温季礼,你没有话要再对我说了吗?”

    对坐的人未言,屋外却是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蒋律在外头禀道:“主公,他们动手了。”

    宋乐珩应了一句,让蒋律先召集人手,随后又收回视线来,定格在温季礼的身上:“你是不是……恨我?”

    风涌进了屋内,潮湿的雨气撩动着温季礼空荡荡的衣物。

    宋乐珩以为,他不会再有所回应了。她埋着头理了理心绪,刚要站起身来,沉默了两日的人终是开了口。

    “主公。”

    宋乐珩整个人一僵,听见这二字的瞬间,眼前便成一片模糊。

    温季礼那眸子里,似恢复了一贯的清明,注视着那些量天尺,道:“我……我爱主公,从交付此心,到今时今夜,未曾变过。诸般的恨与嗔,只因在此后年月,无法常伴主公的身侧了。”

    宋乐珩坐回去,止不住的涩苦哽满了喉头,她忍了一忍,哑声道:“怎么……现在才肯说……这一年多来,你都没多少想对我讲的话吗?”

    “有。有许多话,可看见之时,就不知该从何开口了。主公识得这院中的绿植吗?”

    宋乐珩摇摇头。她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性子,对花花草草都没有研究,光从外表看,只能辨出这些东西是仙人掌。

    温季礼道:“它叫量天尺,每过三年,会开一次花。主公有没有听过,人死后的三年之说?”

    宋乐珩手指一颤,在江州与熊茂的那些谈话,竟在此一刻,于冥冥之中重叠起来。

    “离别的第一年,生者痛不欲生,无法接受这场死别,每做一件事,都仿佛看到两人还在一起的曾经。想着,要是他还在,那就好了。”

    ——有人说,离别的第一年,痛不欲生,白天夜里都好像总能看到离去的那个人,每做一件事,都想起和他也做过。要是他在,那就好了。

    “到了离别的第二年,思念依旧锥心刻骨,可想不起来的时日渐渐也多了。年头年尾一晃,一年过去,人生好像恢复了稀松平常。”

    ——离别的第二年,人生好似又恢复了正常。人前说笑,年头年尾一晃,好像就这么过来了。可他的东西仍不敢碰,仍不敢见,见则伤筋动骨。

    “到第三年。”温季礼稍稍一顿,提及忘却,却比真要忘却的人还难过,那脏腑似火烧,痛得人难熬:“第三年,那个人就成了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颜色淡了,偶尔想起,便能云淡风轻。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到了离别的第三年,那个人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慢慢的,敢与人提及了。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宋乐珩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会成了两人之间的牵系,只觉得听他说出这字字句句,就好似经历了无数次的死别,有一把斧子,生生往她身上凿,凿出数不清的缺口来,痛得她绞碎了心肝。

    温季礼侧首看她时,视线中的人,就被水雾晕染得重了影。

    “主公,等三年,这院里的量天尺开了,就……放下吧。主公若要留在这个世界,当明主也好,昏君也罢,都不要让自己背负得太多,走得太辛苦。若你不想留在这里,就回去那个……你曾经说的,很好很好的世界吧。”

    宋乐珩抬起头看他,泪落得格外汹涌,听着温季礼话音徐徐。

    “那一年,你和燕丞陷入沉睡,醒来的时候,你说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世界,我那时很害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留不住你。现在……却是变了。”

    “昨日你来了,我发现那不是梦,我很欢喜,又很惶恐。我这般模样,你该不喜欢了。不喜欢……也好。我怕说得太多,惹你又生了挂碍。那你以后……难过之时,我会恨自己。”

    “没有不喜欢……没有不喜欢……”宋乐珩泣不成声:“我的军师,是这世上最惊才绝艳之人。自怀山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得不得了。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以后我都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军师……哪能……哪能忘得掉。”

    “主公……”温季礼伸手去给宋乐珩擦眼泪,自己的泪却也似流不尽一般,还要笑着宽慰她:“不哭了,不哭了……”

    “亲亲我,好不好。”

    温季礼微微凑近过去。唇未碰到,泪便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吻,只是若蜻蜓点水的一触,而后,宋乐珩便将人紧紧抱住,恨不得将他捆在身边,一辈子,几辈子。

    可她知晓,今夜,便是最后一夜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

    “主公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温季礼轻拥着宋乐珩,水泽在她肩上晕开,浸透一大片:“我有所求的,自留在主公身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所求。这一次,我想求主公今后护佑萧氏,让萧氏在河西立足,再不受北辽和中原夹击之累。”

    “好。”

    “还求……主公岁岁康健,年年欢愉。”

    “好……”

    “最后求主公……将我葬在离你近些的地方,主公不必来看望,年节清明,都无需挂怀,我只要有这一处,那就够了。”

    宋乐珩没有应他,但他知晓,她会将他留在洛城的。魏江曾经问他,信佛求什么,他这一生,背负得太多,到了最后,已是尽力两全。若佛能怜他一分,他便想求舍了来生,不入轮回。

    他不舍得……

    不舍得让宋乐珩独留,不舍得她在往后的光景里,总是忆起故人神伤。

    他想变成这洛城里的风和雨,花和草,只要能陪着她走完这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他所有的憾,所有的恨,都只源于无法常伴她的执念。

    雨越下越大,十月底的洛城,竟是闪过了一道惊雷。那雷光之下,蒋律带着亲卫们身着蓑衣雨帽,在院子里等着宋乐珩。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的哭声渐渐被雨势盖过了,等那竹门推开时,宋乐珩已经是面无异色地站在了门口。温季礼在她身后,目送着她要离开的背影。

    宋乐珩走下门口台阶,缓缓迈入雨夜。温季礼无意识地追出两步,又止于那光影将暗的交界处。满腹离别语尽作无声,最后郑重地掀起衣摆,行下一记叩拜重礼。

    “愿吾主……一齐天下,国运昌隆。”

    宋乐珩攥紧的拳头用力到颤抖,她不敢回望,只深吸了一口气,加快步伐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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