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不想吃。
她开始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 可是她既无法脱离这只小章鱼的身体,也无法令时光倒流,回到刚才——
如果她没有带着那条人鱼过来就好了。
挂在触足上的鳞片也被浸泡在那浓郁的血色里, 面对铺天盖地包围自己的、迎面而来的血肉, 她惊恐地使劲划拉着海水, 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灯塔】笼罩的区域。
不!
她不要吃!
她怎么可以吃掉朋友呢!
小章鱼一路向远处的漂亮城池逃去,她栽进那些珊瑚丛里, 努力摒弃脑海里关于那条人鱼的血肉记忆, 甚至努力忍下那股喧嚣的饥饿感。
她不想吃, 她不要吃。
小章鱼孤零零地将自己藏在都是尖刺的珊瑚丛中,自欺欺鱼地闭上眼睛, 把人鱼赠送的那片鳞就放在自己最柔软的腹部位置, 就这样强制自己陷入沉睡中。
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饿了。
在这期间, 即便触足们不肯沉睡、想要出去,但舒窈选择的隐藏巢穴结构复杂,交错的珊瑚枝尖锐不已,每当触足们因为本能的饥饿想逃离,尝试一点点向外攀援时, 就会因为着急走错路, 导致触足被划伤、被疼痛逼回。
从触足里溢出的血色漫开,伤口慢慢愈合后,这点流出的血色就反哺了饥饿的它们。
舒窈以为自己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
直到浓郁的血腥味将她包围。
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的触足正在咬什么东西, 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心中有个不详的预感,睁开眼睛就见到那片已经失去了光泽、失去生机的灰暗鳞片, 被自己不知哪根触足啃破边缘。
出现巨大的豁口。
察觉到她心情不妙,小触足立即松开了这片不小心在进食时卷到的鳞片, 小心翼翼地将它压回腹部,然后卷起面前的肉块,放到她的口器里。
【饿饿,肉肉,香香。】
舒窈这才从已经改变的、完全通红的海水颜色里看出自己所处的境地。
睡着之前能够困住触足出去觅食的那些珊瑚丛,早就大片大片地死亡衰败,变成极其脆弱的存在,触足们只需轻轻一碰,它们就会被折断。
她给自己找的牢笼,终于也困不住这头饿兽。
而她面前,则堆起了高山般的尸身骸骨。
从那独特的上半截脊柱,和下半截全然和鱼类相同的尖刺骨骼,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都是什么尸体。
全都是人鱼。
而远处,本该被巨大泡泡笼罩,像华丽宫殿般的城池,也变得和这片死去多时的珊瑚丛一样。
巨柱倾塌、穹顶破裂,再不见那些精灵般穿梭于海水中的人鱼们,只有颓废和衰败笼罩,像一座沉于海底的废墟。
舒窈完全呆了。
可她的触足仍然还在使劲吃东西,像是饿了太久、终于得以进食,还欢欣鼓舞地将那些血肉送进她嘴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她的身躯已经抵达这些堆起的血肉一半高。
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这些人鱼,都是她在沉睡时,触足们趁着珊瑚丛死亡,溜出去干的吗?
是她杀了这些人鱼?!
舒窈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崩溃,拒绝了又一块血肉的喂养,甚至还强制所有触足们停止了进食。
它们不解地轻轻摇晃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吃,这种肉肉是好吃的呀。
【谁……是谁干的?】舒窈声音嘶哑地问-
饥饿和痛苦同时灼烧着她的理智。
在触足们感觉到她的怒意,却不能理解她的情绪,只能不知所措地摇晃时,第一条耐不住饥饿的触足悄悄往肉块的方向而去。
它想要喂主人吃好吃的,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然后——
舒窈就撕咬下了这条触足。
湛蓝色的血色漫开,属于自己的肢体被吃下去,然后是下一条。
血色的海洋中,章鱼流出的蓝色血液混入其中,这只章鱼在疯狂地啃咬自己的肢体。
触足们被吃掉,又缓缓地、从断裂的伤口里慢慢长出来,或许是她曾经吃光过整个海底那片愈合海草丛的缘故,她拥有了极强的再生能力。
但是她丝毫没有因此停下,只是疯了一样用自己的身躯来填补那恐怖的饥饿感。
不知多久过后。
也不知道是哪一条重新长出的,和巨大身躯相比过于纤细的触足,弯弯地碰上她的眼眶。
【不、不哭,吃,吃我】
舒窈停下动作。
其他长出来的触足们也纷纷凑到她的口器边,将自己奉上。
【我,好吃】
【我香香!吃我!】
它们感知到主脑传递过来的巨大痛苦,新生的神经细胞没有继承记忆,无法思考出原因,但是却能感觉到那股饥饿感,所以新长出来的触足都会以为,这种饿,只有疼痛能止住。
然而直到此刻。
章鱼的眼睛里才不断地涌出泪水,跟流过的海水融于一体,被这些血色稀释,只有她的触足们知道她在哭泣。
她终于停下了这种疯狂的自噬行为。
因为她知道。
不是它们的错。
如果她没有因为那条人鱼的死亡,就自欺欺人地陷入沉睡,任由身躯陷入恐怖饥饿,触足们不会在珊瑚丛死亡后出去觅食。
全部,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喂好它们,是她没有管好它们,也是她导致了人鱼的死亡。
她又看着那块掉落的鳞片,上面巨大的豁口,似乎也出现在了她的心中。
心脏深处,有一块地方,如同那座黯淡下去的亚特兰蒂斯城,倾塌陷落。
……
就在此时。
一只漂亮的,像顶彩色帽子的水母朝她游了过来。
她身上的色彩非常鲜艳,红的、蓝的、浅黄色的,蜇足像是短短的纸片彩带,装点在她的伞盖附近。
半透明的伞盖里,同样是这些颜色的细细蛰丝,美丽无比。
【咦?你怎么不吃?】
她一呼一吸,绕着舒窈游泳,关切地问道,【是杀完之后切得还不够小块吗?我特意让箱子它们帮忙切的呢,你得多吃一点,才能快点长大啊。】
如此说着,她又围绕着章鱼再转了几圈,【你怎么比之前又小了一圈?我好不容易才喂大的!】
舒窈定定地看着这只花竹笠般的水母。
约莫是因为视力不太好,对方看不出她眼中的恍然与愤怒,絮絮叨叨地又说道,【对不起啊,你出生的时间我不知道,本来应该轮到我带你的,但是我跑太远了——】
【‘灯塔’和我说了你的事情,说你不小心把那些食物当成了朋友,这都怪我,没有及时和你说,不要靠近那座城,那是‘灯塔’拽过来的食物,最终都要被我们吃……】
她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声音。
因为小章鱼正飞起来落在她的伞盖上,张开口器,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边缘咬了下去。
“嗷呜”
一口啃下来几片碎碎的蛰足,还麻麻的。
片刻后,小章鱼两眼一闭,被麻晕了过去。
水母:!-
等到舒窈再度醒过来,围在身边的就不止那只花花绿绿的水母,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其他水母。
有的身形修长,通体是深蓝色,伞盖下方的蛰足像是经过繁复的编织,再长长的垂落,如同编着好看发型的少女。
有的全身粉色,蜇足又长又宽,边缘还弯弯曲曲出海浪的弧度,飘动时格外温柔。
舒窈先前从没在这片海域看过这么多的水母。
她们都围了过来。
【你就是刚出生的‘暴食’?听说你饿得把‘花笠’啃了,结果被她麻晕了,是不是啊?】
【哎呀,你的颜色好酷啊,触足也好可爱哦。】
【我知道我知道,她就是不小心把灯塔拖过来的那座城当作家的小家伙,‘花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知道有新的妹妹出生,怎么还跑那么远啊?】
被其他水母指指点点,先前被章鱼啃掉一个小边的花笠水母再次游过来,老老实实地给舒窈道歉。
【对不起,都是我错了。】
舒窈想到那座城,再想到那些不认识的、但是好像被这只水母拖去让其他水母切成一段段的人鱼,她面无表情地又追上去啃。
她要把这只可恶的水母吃掉。
【哎哎哎——】
其他水母纷纷过来拦,【你别咬她了,一会儿给她啃丑了,再说了你还想被麻倒吗?她也不好吃啊。】
舒窈一视同仁,将这些劝架的水母都啃了一遍。
没咬几口,就身体僵直地坠落到了海底。
刚才还劝架的水母们更急了,纷纷跑去找自己身上这种毒.素的解药,还有的不由分说去找拥有解毒效果的同伴,薅下一根蛰足就跑回来。
……
小章鱼再醒来的时候。
整个深渊都知道新生的她拥有‘暴食’特性,还爱追着其他的水母啃,于是纷纷慕名而来,有的特意送上门投喂,就喜欢看她追着自己咬然后被毒翻的样子,有的就是单纯在旁边看热闹。
等到深渊里,重新出现另一座城池,她们才忙忙碌碌地散开。
只有坑坑洼洼的花笠还在试图接近她。
伞盖再不复初见时的美丽漂亮,如果那时候的花笠是一顶时尚帽子,那现在的她就是破破烂烂的草帽。
她指着远处的新城池,语重心长地跟舒窈谈心。
【你看,这座城,和亚特兰蒂斯一样,都是‘灯塔’用来补充能量的存在,里面的那些入.侵者,都和那些人鱼一样,终究是要成为养料的,这样‘灯塔’和我们才能继续生活……】
“嗷呜”
话没说完,就又迎来小章鱼的一口啃。
伞盖上又出现了一个缺口。
花笠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不再试图给她讲什么。
看章鱼只是捕着过路的鱼,还笨拙地用触足里的獠牙或者口器里的獠牙当刀,刮鱼鳞去内脏,她有些无奈地接过活,用蛰足卷起海底锋利石块,笨拙地也开始做一样的事情。
然后将一条杀得特别丑的鱼递给舒窈。
【你怎么又爱吃还爱挑食啊?】她很无奈,但是看小章鱼完全不接近那座城,也对里面出现的新生物没有任何兴趣,只好跟在她身后,开始给她搜罗海底好吃的东西。
比如海螺肉。
比如各种撬开后可以大啃特啃的巨大蚌壳和贝类。
甚至还发现了小章鱼喜欢荤素搭配的特点,搜罗过来很多奇异的海草,有的口感吃起来特别,嚼着脆、或者是沙沙的,有的呢吃起来特别清凉。
起初舒窈全然拒绝和她的交流,也不吃她递过来的任何食物,后来被花笠黏烦了,作势要咬她,却被她丢进来一块吃的到嘴里。
本能地嚼了嚼,发现挺香。
她不吭声了。
花笠开开心心地围着她游:【好吃吧好吃吧?我也觉得这个好吃的,你还要吗?快点跟我撒个娇我就带你去找。】
舒窈:呵。
她又追着水母啃,约莫是吃多了,麻.痹效果已经对自己不太管用,而花笠为了不被她啃得漏水,只能老老实实带她过去-
就在小章鱼奴役花笠水母作为自己的新杀鱼工具时。
那座新的城池,也在某日黯淡了下去。
那一日,【灯塔】的光芒无比耀眼,照亮整片深海,而舒窈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水母们都围绕在【灯塔】周围,随着那仿佛会呼吸的光芒,舞动身姿。
红的,蓝的,浅黄的……
她们像巨型舞蹈团,环绕着光芒,欢欣快乐地起舞,一条条美丽的蜇足相连,像是千万条彩带,在灯火里飘扬。
是海底的巨型烟花秀,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舞曲。
胜过舒窈所见的一切胜景。
她盯着水母们起舞的水域看了很久,甚至一眼就能见到里面破破烂烂、还乐呵呵地扭动伞盖在转圈的花笠。
小章鱼趴在亚特兰蒂斯城池所变的废墟上,闭上了眼睛,短暂地小憩。
等她醒来的时候——
一片半月形的、流光溢彩的鳞片被举到她跟前。
【当当当,看看你的宝贝变成什么样了?】花笠凑近她,语气里带着得意,【昨晚大家全都回来了,我特意薅了几个家伙的色彩,给你补了上去,连这个豁口都用特别的黏液补好了,漂亮吧漂亮吧?】
她还像从前一样话多。
甚至不知用什么水草,将那片鱼鳞串起来,重新系在小章鱼的触足上,然后还把修补好的鳞片轻轻用蛰足推回它柔软的腹下。
水草像是一根鲜丽的、永不脱色的红绳,串着那片鳞,让上面被反复修补又擦拭的光泽亮丽如新。
舒窈看着那鳞片,第一反应是,颜色好像不对。
她刚想暴揍花笠,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这鳞片原本的颜色了。
举起的触足停在半空中。
她呆呆地看着这片漂亮、却陌生的鳞片。
花笠本来的得意慢慢在她的沉默里冷却,变得心虚不已,【是、是哪里错了吗?你你你、你说,我改还不成吗?】
小章鱼一动不动。
意识到自己给的惊喜好像酿成了大错,花笠水母格外不安,最后只能将自己经过这么长时间,勉强愈合了小半边的,完好的伞盖方向凑过去。
视死如归道,【我错了,你咬吧你咬吧。】
……
章鱼的黑红色触足落在那半透明的伞盖上。
就在花笠以为自己又要破损大块的时候,奇怪的黏液被分泌、涂抹在上面,如同轻柔的抚摸,从她的伞盖一路到生长在边缘的,卡纸般的彩带蛰足上。
等到小章鱼收回触足,面前的水母已经恢复成最初见到的漂亮模样。
然后。
花笠听见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昨晚跳的舞太丑了。】
【下次跳好看点。】
第82章 黑暗
花笠成为了小章鱼的新朋友。
她的话比之前更多了。
大概是因为其他水母都不喜欢听她唠叨, 所以她们才把她推出来带小孩吧?
【什么呀?】听见舒窈的吐槽,花笠大声抗议。
【才不是这样的呢!因为你是‘灯塔’诞下的新品种,跟我们所有的水母都不一样, 没办法像我们一样直接从‘灯塔’那里获得知识和记忆, 所以我们当初争了好久谁来教你……】
【我可是赢遍她们的那个耶!】
舒窈仔细看了她半晌。
真诚发问:【你们比的是谁蛰足最短吗?】
花笠气鼓鼓的, 伞盖都蜷在一起,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不论给她找食物、还是熟练杀鱼, 都是冷着脸的样子。
尽管舒窈看不出这只水母从四面八方不同角度看过去有什么区别, 但她还是知道对方生气了,勉强将自己吃的鱼分出最柔软的腹部肉, 用触足卷着递过去。
【好吧, 别生气了, 这个给你吃。】
花笠将鱼推了回去,气已经消了,语气却仍然别扭,【你叫声姐姐,我考虑一下。】
舒窈乖乖的, 【姐姐, 别生气啦。】
花笠:!
水母重新高兴起来,伞盖下七彩的颜色都比先前更亮,她高高兴兴地绕着小章鱼转圈, 给她扒拉过来更多的食物。
【多吃点多吃点!】
她知道小章鱼被赐予了‘暴食’的天赋, 需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才能勉强保持在不饿的程度。
她也知道, 其实吃这些鱼、贝壳、水草,根本不能让小章鱼感到满足, 真正能够让小章鱼本能满意的食物,是那些被【灯塔】拖进来的,充盈着不容世界能量的其他生物。
但是小章鱼从来不肯再靠近那些新的海底城池。
所以花笠便努力地给她找这些普通的食物,甚至也没有再要求小章鱼努力长大,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给这个可爱的、和她们都不一样的妹妹觅食。
……
舒窈当然知道花笠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
她冷眼旁观,将【灯塔】和这些水母的行动都看在眼中。
【灯塔】也是需要进食的。
但祂实在太过庞大,深渊里也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满足祂生存需要的能量,所以这些水母们就会被祂赐予各种能力,离开深渊远行,为祂寻找那些能够提供能量的新世界。
每个世界都有被造物主偏爱的宠儿。
这些被偏爱的宠儿,比如生活在宏伟亚特兰蒂斯城的人鱼,比如身躯遮天蔽日,尾巴遒劲有力,牙齿密密麻麻的沧龙群……
来到深渊之后,它们都是【灯塔】的食物。
【灯塔】也基本不主动发动袭击,除却之前小章鱼刚刚出生,错误地将食物当成朋友带去祂身边,祂耐心地出手纠正,其他时候,覆灭这些食物的,都是庞大的水母群。
她们靠着数量、靠着层出不穷的毒.素,与这些新生物进行死战,而每次吃掉它们再回来,蛰足就能和【灯塔】的那些细丝相连,将自己消化的能量全部输送给【灯塔】。
这才有深渊那场盛大的舞会。
水母们是发自内心地欣喜,欣喜于她们的胜利,欣喜于她们能够反哺、供养伟大的母亲,令【灯塔】长存。
但这也是一场祭祀之舞。
因为当舞蹈出现时,就意味着又一个世界的覆灭,被堆在亚特兰蒂斯城旁边的废墟,也变得越来越多。
而小章鱼,从不参加这场舞会-
水母们逐渐知道了新生的小章鱼十分叛逆。
但是她们也没有来指责她,更没有告诉她,在看过了她的表现之后,【灯塔】决定暂时中止诞生新物种的打算。
她们只是得空的时候,像以前那样,挥舞着自己的蛰足,游到小章鱼跟前逗她,笑嘻嘻地问:
【听说你追着‘花笠’咬多了,最近都拥有她的能力了,是不是真的?我这种毒.素也不错,很有用的,你要不要尝尝啊?】
舒窈弹起触足,拍开她探过来的蛰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想到从前被自己吃光的那片银叶丛,后来就有了能够分泌出黏液、愈合伤口的能力,现在啃多了‘花笠’,也拥有这种能力,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转头去找吃的。
最近深渊里普通的鱼,贝壳和水草都比之前秃了很多。
舒窈吃得也比以前慢,但她已经隐隐约约预料到,倘若自己靠着吃这些存活,终有一天是要再度面对饥饿困局的。
但她不想再因为饿失去理智了。
她怕又发生人鱼那件事的误会,醒来面对不愿意面对的尸体。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增加新食谱,意外就率先到来。
那是‘花笠’出去,作为锚点,让【灯塔】拖拽过来的,新的世界霸主——
利维坦鲸群。
……
鲸群盯上了闪亮的【灯塔】。
进入深渊的第一时间,就用它们庞大的体型和巨大的头颅去撞击【灯塔】,似乎对祂散发的光芒很感兴趣。
它们主动将【灯塔】视作猎物。
留在深渊的所有水母都冲上去抵御,‘花笠’冲在最前面,从这群家伙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威胁感的小章鱼看得吓了一跳,本能地朝着那边游去。
鲸群实在太庞大,锯齿和咬合力也很强,水母们的蛰足甚至没办法切开它们的皮肉,只能以成百上千的长长蛰足作为绳索,试图将它们绑缚在原地。
与此同时,【灯塔】被撞得一震。
祂的身躯倾斜时,整个深渊都跟着颤抖。
小章鱼试图帮上她们的忙,可是对比这些拥有数十米、上百米长蛰足,体型巨大的水母,还有体重达到上百吨的凶残鲸群,她的身形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无数的水母在战争中死亡。
就连‘花笠’那被修补好的伞盖,也破了一大半。
她们都会死。
她们都要死了。
舒窈头一次痛恨自己的不思进取,竟然没有长大一点点,现在扒拉在鲸群的身上,都像是一朵小小的浮萍。
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它们只需要稍稍摆动身体,带动的水流就足够像海底风暴,将她胡乱拍远。
【姐姐、姐姐!】
小章鱼奋力地朝着花笠在的地方游去。
在那里,无数不同颜色的水母蛰足与伞盖交织,像是一张巨大的彩色毯子,将一只仍未成年的、体型稍小的鲸困住。
她们努力想要划破小鲸鱼的皮肤,将毒.素注入其中。
小鲸鱼发出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叫声,而它的母亲围在它的身边,发出愤怒的叫声,张开牙齿却只能咬下一部分纠缠在上面的水母尸体。
花笠因为蛰足太短,只能盖在小鲸鱼一侧的腮上,努力隔绝它的呼吸。
【暴暴。】
她小声地叫着给舒窈起的小名,同她道,【吃掉它。】-
小章鱼没有拒绝。
她也没想过拒绝,毫不犹豫地从花笠的伞盖下钻入,触足带着曾经从对方那里得到的毒.素,扎向小鲸鱼的腮肉。
她在那一阵胜过一阵的凄厉哀鸣中,肆无忌惮地释放本能,从来只能吃那些鱼虾蟹的触足,终于尝到了它们最渴求的血肉。
充满能量的血肉。
鲸鱼的哀鸣声渐渐力竭。
它倒在水中,巨大的脑袋像是在苟延残喘地呼吸,皮肤下一高一低。
因为幼崽的遭遇,其他本来想袭击【灯塔】的成年利维坦鲸都调转身形,绕了过来,纷纷在附近对这些水母们发动攻击。
海水里都是细碎的水母尸体。
就在偷偷藏到小鲸鱼身体侧面,想要等小章鱼出来的花笠也被发现时——
一只刚成年的鲸鱼发出愤怒的高亢声音。
倒下的鲸鱼不再哀鸣,停止了声息。
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已经彻底死亡,那只鲸鱼便想要朝着它尸体上的水母群撞过去,恐怖的去势能够将那块区域的水母全部碾碎。
怦!
下一刻。
海水沸腾般震荡起来。
一只巨大的、黑红色触足撕破那仅剩的薄薄鲸皮,如遒劲钢铁绳索,将这只利维坦鲸的吻部缠住,甚至阻挡了它的去势。
在鲸鱼退开之后,触足吸盘上探出的凶狠獠牙,划破了它的肌肤,剩余的水母们一拥而上,趁势将毒.素注入。
……
小鲸鱼的尸体里,钻出一只巨型章鱼。
当她加入这场不死不休的争斗中时,她的身躯还在不断地成长。
而当她与最大的那只利维坦鲸肆无忌惮地撞在一起时——
其他的水母都只能避退到旁边。
看了会儿,发现章鱼没落在下风,她们便纷纷朝着花笠围过去,【她怎么忽然变这么大了?】
【这小家伙原来这么能吃吗?】
她们好奇地询问。
关于“暴食”的天赋,【灯塔】只传达给了小章鱼的引领者花笠,花笠此刻便非常欣慰地为其他同伴解答:
【这就是她真正的能力。】
【能够喂饱她的,不是肉,是这些其他‘特性’,比如利维坦鲸的独特体型,撞击能力,还有牙齿的咬合力。】
小章鱼吃的从来也不是肉,是特性,是天赋。
所以才能够拥有与花笠一样的能力。
她已经做好准备,等会儿要让长大的章鱼露出柔软的肚皮,让自己用蛰足摸摸,是不是连口器的咬合力都比之前强-
舒窈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片鲸群已经被她和其他水母携手消灭了,她的体型也变得如山岳般庞大。
花笠还得游好一会儿才能到她的眼睛前方。
【吃饱了吗?】
彩色水母指了指那群鲸鱼撕碎的其他水母尸体,语气里流露出遗憾,同她道,【要不把她们也吃了吧?这样她们就也能回到‘灯塔’的怀抱了。】
舒窈想了会儿。
选择乖乖听话。
然后和花笠,和其他的水母们,一起回到【灯塔】身边。
这一次,水母们相连的、签在一起的蛰足里,还多了八条黑红色的、遍布吸盘的触足。
盛大的舞会,仿佛要和从前一样开始,不过这次,围绕在深渊【灯塔】旁的水母,数量骤减了很多。
在灯塔那无数雪白的细丝漫过来,即将接入她们的蛰足时,花笠却忽然在所有水母意识相连的频道里出声道:
【妈妈,可不可以让她们回来?】
其他水母听见,纷纷附和。
【对,我们这次把那群可恶的鲸鱼全部都吃完了,有很多很多的能量,可以重新让她们回来吗?】
她们央求着【灯塔】,想要深渊像从前一样热闹。
就连舒窈,也头一次表示愿意向【灯塔】供奉自己体内的能量,全部被夺走也没有关系的,她以后可以吃更多。
……
【灯塔】安静了很久。
直到水母们听见祂的一声叹息:【可是,想要她们重新出生,这次的能量并不够。】
水母们陷入沉默。
她们纷纷表示,自己会比以前更努力的,而她们也是这样实践的。
在【灯塔】光芒照亮深渊之后,花笠身上的光比之前黯淡了很多,舒窈的巨大体型也缩水成了小小一只,连给她修复伤势,都需要趴在她的伞盖上,努力糊过去。
【不用啦。】花笠将她拨下来,温柔地跟她说:【不用修,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得出发了。】
因为答应了【灯塔】会提供更多的能量,以重新与那些死去的水母重逢,所以在这次舞会结束后,所有水母都离开了深渊。
就连舒窈,也跟着花笠越过深渊缝隙,努力抵达其他海域。
在深渊所有动植物被啃秃之前,小章鱼终于放过窝边草,出去吃其他饭了。
又因为她实在很强,所以每次她都能将自己吃成之前的庞大体型,和花笠一起回到【灯塔】的身侧。
直到【灯塔】的光芒愈发明亮,仿佛能亘古不熄时。
水母们围在祂的身边,又一次问祂,可不可以将之前的姐妹们复生呢?
亮着光的、细白的【灯塔】蛰丝探来。
伴着祂混沌的声音落下。
【可以。】
祂说,【不过,你们需要和她们一起重生。】-
【灯塔】对这一批孩子实在很不满意。
她们本该是祂衍生出的武器,是祂延伸去其他生机勃勃的世界的、更长的蛰足,可是现在她们都在做什么?
她们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感,甚至还要求祂牺牲自己的能量,去复活早就死去的那些武器。
祂觉得自己应该早一些行动。
在她们包庇暴食者,私底下还将那个叛逆的孩子夸成是深渊独一无二存在的时候,就收回她们的天赋与生命。
下次,祂会记得制造出不需要这么多情绪,只需要为祂的意志服务,执行祂命令的存在。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
在祂说完那句话之后,处于水母群中的章鱼立即拉着花笠后退,松开了与其它水母相连的触足。
她已经猜到了【灯塔】的打算。
现在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戒备。
也因此,在【灯塔】通过蛰丝收回对那些孩子的赠予和生命时,这次的舞会不再有曼妙舞姿、没有那些彩旗般飘扬的颜色。
有的只有一具具黯淡无光的、变成灰色的,失去生机的水母尸体。
无数尸体堆起在【灯塔】本体旁,她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就用自己成为了反哺祂的养料。
而【灯塔】只是对她们这两个逃离的孩子叹气。
【相信我,重生之后的你们,会比原本更优秀。】
……
舒窈早就觉得不妙。
从【灯塔】第一次听见花笠问的问题,陷入漫长沉默开始,她就预料到那些水母的复生将是困难重重。
但她没说。
因为她觉得,只要花笠姐姐高兴就可以了,她愿意陪着花笠去做任何事,变成【灯塔】的工具也没关系,只要这次能够将在意的家人留住就好。
可是……
同样情感充沛,平日和其他水母们打打闹闹互相聊天,一起作战的花笠,目睹她们以这种形式回到【灯塔】的怀抱,似乎完全呆住了。
她愣愣地被还没交出能量的小章鱼拽着躲过【灯塔】的细丝,被舒窈带着一路往【灯塔】触及不到的地方游。
直到逃出很远很远。
小章鱼用两条触足捧住她的伞盖,轻声安慰她,【别难过了,姐姐,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看看我,别难过,好不好?】
她把自己藏起来的那片,曾经被花笠修好的漂亮鳞片拿出来,小心地系在了花笠的伞帽旁边。
每一阵海浪流过,那块鳞片都会像水中风铃,飘扬起来,让她变得更加漂亮-
从那天开始,花笠拒绝了任何跟外界的交流。
舒窈完全能理解她的状态,学着她从前的样子,给她搜罗深渊边边角角的奇怪食物,跟她分享好吃的,将自己以前偷偷吃完、从不分给她的美食也找了出来。
可是这只水母没有再进食。
她深陷同伴死亡的悲伤无法自拔,甚至自责,如果当初没有向【灯塔】提出那个要求,是不是其他还活着的水母就不会死?
她郁郁寡欢。
小章鱼治不好她,只能看着她就这样慢慢憔悴。
就在小章鱼再也不出去觅食,就这样陪着她待在深渊废墟里,想和她一起陷入愈发漫长的沉睡时,一只水母飘过了她们在的地方。
【咦?】
那只水母戴着蓝色的大帽子,边缘还有繁复的花纹,好奇地用蛰足扒拉着废墟的边缘,出声问道,【这里怎么也有同伴?】
那是花笠第一次对外面的话做出反应。
随着冒出来的水母越来越多,粉色的,紫色的,小小的一群环绕过来,她也跟着动了动蛰足。
舒窈却对此非常警惕,她对这些被【灯塔】重新诞下的陌生水母没有任何兴趣。
但花笠却仿佛看见了从前的同伴。
起初有章鱼的阻拦,她还只是在废墟里愣愣地抬头去看其他水母环绕在自己身边,后来终于有一天愿意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舒窈低头看着自己黑红色的、无论怎么样都变不成水母形态的触足,陷入了沉默。
很久,才开口道,【姐姐要早点回来。】
她说,【我找到了很好吃的东西,我会给你带回来的。】
……
那天花笠准时回到家,比从前的所有时候都要快乐,她鼓动着伞盖,跟小章鱼说,她错怪了母亲,那些姐妹真的重生了。
她们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忘记了从前。
舒窈想起【灯塔】说过的话,却不愿相信。
但她看着每天都出去找那些水母,和她们一起跳舞,和她们拉着蛰足在深渊畅游的花笠,说不出一点破坏气氛的话。
她也曾暗暗跟上去,想偷偷看看那些水母的真面目,却没发现什么端倪,后来只好专注地在家里等花笠慢慢被这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治愈。
因为深渊里能吃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少。
所以出去狩猎的舒窈,跑得也越来越远。
直到有一天。
她回来的时候,家里没有花笠的身影。
她游遍整个亚特兰蒂斯废墟,用触足去摸那些柱子碎片和砖砾,来回找了四五遍,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片红绳断开的鳞片。
它很久没被保养了,又重新变得黯淡下来。
是姐姐主动丢掉它的吗?
就像丢下她一样?
小章鱼呆呆地这样想着。
却还是不肯相信,游出去找每一只路过的水母,想要问问她们有没有见过花笠-
【没有啊。】
【我们当中没有叫做花笠的。】
【你又是谁啊?我怎么从没在‘灯塔’身边见过你?】
那些水母们好奇地围着她,舒窈没管她们,仍然埋头在这偌大的深渊,想要找到那顶色彩纷呈的伞盖。
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
除了【灯塔】所在的区域,哪里都没有她的姐姐。
她游一段,就折返回那些废墟一次,生怕自己错过对方回家的时间,但废墟里再也没有那道身影。
直到她找到几只眼熟的、平日花笠很喜欢一起玩的水母们。
【没有呀,】她们讶异地看着她,【我们今天没看到她呢,你要不要去其他地方找找?】
舒窈只能再继续游。
不知道在这片区域游了多久,筋疲力尽地想着,要不要去【灯塔】身边找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聊天声。
不再是从前那样带着好奇和善良,而是极具恶意。
【嘻嘻,那个叛徒,杀死了吗?】
【我本来想将她带回‘灯塔’身边,可是她怎么配?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乖孩子才配待在母亲的身边,她这种叛徒不可以。】
【她不是很喜欢那片破烂的地方吗?就长眠在那里好了,还有那只傻傻的异类,要不是她太警惕,她俩能埋一块呢。】
【你们猜,那个笨蛋还要找多久?】
【哈哈,永远找不到啦!哦我知道那个异类的名字,是章鱼,是‘灯塔’不小心生下来的异端!】
……
舒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当初捡到鳞片的地方。
触足们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开始变身刨土的工具,使劲扒拉那些砖块碎石沙砾,现在这些普通的建筑垃圾已经不会划伤她了。
不知刨了多深,她看见了地面下的那只熟悉的、半透明的伞帽,里面的颜色都黯淡了大半,可是仍旧在呼吸般地动弹。
她的蛰足被撕扯得破破烂烂。
比从前都要糟糕。
可是她还活着。
直到被小章鱼挖出一半,还很轻地打了个招呼,【嘿。】
她说,【刚才突然想和你玩捉迷藏,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你还挺厉害的嘛。】
舒窈默不作声,使劲挖,想把她的其他部分都挖出来,那根能治愈她的触足也使劲分泌着能让她恢复的黏液——
可是花笠体内有其他毒。
那些新生的水母,更新换代的剧.毒,也是没被小章鱼尝过、还没来得及产生抗体的毒。
她不想让小章鱼做无用功,于是出声道:【暴暴,你说对了,她们真的……和以前不一样诶。】
【你别不说话嘛,你跟我说两句啊,你是不是生气了啊?】
【别挖了好不好,我现在好丑,我不想被挖出来了……】-
舒窈默不作声地,直到重新在这废墟下见到花笠的躯干。
蛰足一根不剩。
彩色的部分黯淡了大半,剩下一半还漫着不详的黑色,而她的黏液怎么涂抹,都没有能让那片恢复如初。
甚至中央核心的器官也已经变了颜色。
花笠又对她开口,【你别难过,是我乱跑,我应该相信你的。】
好像直到此刻,她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从前的姐妹们再也不会存在,那些相似的水母躯壳里都是陌生的存在。
她语气变得很温柔,就像第一次来找小章鱼的时候那样。
【她们给过我选择的。】
【我本来想回到‘灯塔’的怀抱,可是我怕你独自留在这深渊里太孤单,所以我选择留在这里——】
【暴暴,你把我吃下去吧,这样姐姐也能永远陪着你了。】
这是舒窈第二次听见这个要求。
曾经她真的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对食物的情感,擅自对【灯塔】的食物产生了感情,将对方当成了朋友。
就像是家长带回来了一只小狗,孩子以为是能陪着自己的宠物,互相陪伴着玩了很久,某次回家却见家人磨刀霍霍,将那只小狗做成了狗肉大餐。
所以她不再靠近小狗。
也不靠近每一只像宠物、像食物的存在,只和家人一起玩耍。
可是这一回,【灯塔】却将屠刀也举向了她的家人。
内心那块坍塌过的地方,轰然倾陷、塌出比从前更大的空洞,那是被挖走了友情之后,又被挖走亲情的空洞。
祂该死。
那些欺骗姐姐的拥簇者也该死。
小章鱼的脑海中不期而然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想起自己刚刚诞生时,最先产生食欲的存在,想到自己曾经吃下去的那些种族天赋,冷静地判断,现在那些细丝,应该不再会划伤她柔软的皮肤和口器了。
既然【灯塔】不愿意将那些家人还给姐姐,那她就去帮姐姐夺回来,这样姐姐应该不会再孤单了?
……
【暴食者】重新出现在【灯塔】面前时,不光吃掉了祂刚刚生产出的所有新生水母。
还将祂的蛰丝也毫不犹豫地咬下。
曾经被赐下的【暴食】天赋,伴随着如利维坦鲸一样的巨大体型,撞向【灯塔】之后,还从祂这里,同样吃掉了更多——
第一口。
她就夺走了【灯塔】自诞生时就拥有的不死天赋。
只要有这项能力在,【灯塔】就能够在能量超负荷的濒死时褪去躯壳,带着从前的记忆,再度开始生长。
然后,她吃掉了三分之一的【灯塔】身躯,那些都曾经与花笠的同类们相连,携带着她们、或者是从章鱼这里得到的能量。
与此同时,【灯塔】也无比愤怒地用那些细丝切开她的触足,试图将自己的天赋夺回,却发现这项被分离出去的【暴食】能力,恰好与自己相克。
祂无法收回她的【暴食】能力。
就像是自然界诞生的太过强大的掠食者,终有一天,身边会长出克制自己能力存在的植株。
或许从祂想要生下第一个异类开始,就注定了这场命运。
为了存活下去,【灯塔】只能立即开始无限繁衍后代,然后就连这项【繁衍】能力,也被吃下去。
被【灯塔】能量喂得过饱的舒窈,陡然停止了攻击。
她感觉到那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燥热,几乎令她失去理智-
【弑君者】出现的那一日,并不是被【灯塔】和那些新生水母打败的。
她是自己离开的,带着大部分的【灯塔】蛰丝,将它们妆点在死去的花笠身旁,然后,自己也趴在了旁边,想和她成为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吃下部分【灯塔】,非但没有让她觉得满足,反而感觉心中那个空落落的,坍塌的地方更大了。
黑暗不断倾塌、陷落。
连着她的三颗心脏一起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
那片黑暗从她巨大的身体里漫出来,慢慢变成浓雾,将她和那片废墟包围,曾经闪亮的半月形鳞片,和那片花笠的墓地,一同被黑暗吞吃。
失去了朋友、也失去了家人,孤独的【弑君者】心存死志。
然后,这份痛苦和【不死】天赋互相对抗,直到在她体内衍生成新的存在,让她能够重新活下去的存在——
黑暗如浓雾翻滚,越来越剧烈地颤抖。
然后在某一天,它平静了下来,从里面钻出一只有着黑红色触足、可爱的小章鱼。
小章鱼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片深渊,眼中充满了澄澈与好奇。
然后。
它聆听到来自体内的其他稚嫩声音。
【呜呜,饿饿!】
【饿饿,饭饭!】
第83章 小鱼
“杳杳、杳杳?”
略有些着急的呼唤声, 终于将舒窈从那场漫长的梦境里唤醒。
彼时她还是一只小章鱼的形态,却因为只在满是废墟的外围之地探索,感到格外无聊, 想要回到黑暗里睡觉——
然后那片黑暗就将她这种糟糕的情绪全部都吃了下去。
等到她再次睁眼, 又是一次新生, 可以像第一次出现在深渊那般,好奇地将自己早就熟络无比的地方, 当成全新的、从未见过的乐园, 自娱自乐地玩上很久。
偶尔几次。
她在吃腻了附近海产, 或者是对这片区域不再报以兴趣时,也会离开黑暗, 好奇地朝着【灯塔】方向而去。
然后在半路上遇到被【灯塔】迭代无数次, 已经完全以祂的意志为最高目标, 不再具有任何个人感情和独特思维的水母们。
它们甚至也可以没有像花笠那样独特的名字,而统一以【殉道者】为名。
每次被【殉道者】发现她的不同时,小章鱼就会面临追杀,有时能打赢,有时赢不了, 但最终结局, 总是她回到那片黑暗。
于是。
深渊从此多了关于一代又一代【弑君者】的传说。
而舒窈在经过第一段完整的、漫长而痛苦的梦境之后,之后的其他就都是碎片,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一段荒芜的、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
直到蔺然的声音, 穿过那片黑暗, 重新抵达她的世界。
……
“杳杳?”
这次,落入耳中的嗓音变得更加清晰。
舒窈睫毛颤了颤, 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浅褐色眼眸在客厅暖色灯光照耀下,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里, 最先映出正抱着她的人模样。
比大部分人颜色更深、更黑的长发,还有轮廓深邃,只要稍稍专注,就可以传递出深情脉脉、让人轻易陷入她情感漩涡的双眸。
舒窈眼神还有些恍惚,情不自禁地又眨了眨眼帘,想要确认自己所见的是否真实。
眼睫扑闪。
就有不堪重负的、更多的热意从眼眶边滑落。
蔺然看到她这副模样,有种心脏都被揪起来的感觉,用微凉的指腹拭过她眼尾的泪,神色里有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惶恐。
她在舒窈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努力了很久,想要搞明白恋人异常的原因。
为此。
在这个房子里的触足分.身,时时刻刻都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一刻不敢分神地关注舒窈身上的变化。
同时操控在外面的本体,走出这片包裹着自己的黑暗,去探索深渊环境的异变,会不会是间接影响舒窈的缘故。
她碰上了不少被【灯塔】召回的【殉道者】。
即便暂时有一条触足没有再生,但是仅仅用剩下的七条,蔺然在和它们的斗争里,也没有处于下风。
因为舒窈将她养得够好,在陆地上的时候,用了几乎整个南城的【寄生种】来喂养她。
倘若不是察觉到怀中人睡着睡着开始流泪的异常状况,或许蔺然此刻已经因为烦躁,追过去将这些【殉道者】屠戮殆尽-
打断蔺然思绪的,是怀里人在久睡之后,坐起来的第一个动作。
舒窈张开双臂,坐在她的腿上,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脖颈,甚至还将自己的脑袋也埋入其间。
方才被她指尖擦走的热泪,现在继续淌落在她的衣领、肌肤上。
自从再见面到现在,舒窈就没有再对她展露这样毫无保留的、全身心的依恋状态,蔺然不由更为紧张。
她一手环上女友的腰身,另一手掌心抚上对方后颈,语气放轻了很多,像是怕吓到她,“怎么了,杳杳?”
舒窈闭上眼睛,任由那过度真实的梦境残留下来的情绪,后知后觉地倾泻而出。
她终于知道,进入深渊之后就落在自己身上的凝视目光,究竟来自于谁。
——来自蔺然的过往。
存在于深渊的这片,能够抵御【灯塔】凝视,与祂意志对抗的黑暗,是从【弑君者】身上剥离出来的【暴食】、【不死】能力,与之一同埋葬的,还有拥有这些能力时的过往。
那片由人鱼朋友赠予的鳞片,那座成为废墟的亚特兰蒂斯城,以及埋着她唯一亲人花笠的坟墓,坟墓里还有其他留下过同伴能量痕迹的【灯塔】蛰丝。
这些所有。
都被悲伤的、痛苦的小章鱼全部剥离了出来,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这些痛苦折磨、杀死。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
【灯塔】最不满意的一批子嗣造物,其中也是仅剩的、最特别的那一只小章鱼,好不容易遗忘了这些痛苦记忆,却阴差阳错地在祂的拥蹙者们又一场追杀下,飘到了新的世界。
在那里。
她降临到了一个普通的人类身上,因此得以用人类的身躯,用人类更加细腻敏锐的七情六欲,邂逅另一个人,然后同样在这个人类的身上,倾注了极致的情感。
因为她的喜悦而欣喜,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
最后将这份爱,再度带回了深渊里这片黑暗。
舒窈被唤醒、离开这段梦境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那片黑暗是蔺然的自我保护,在感受到她的回归时,它就一如从前那样凑上来。
以为又要吃掉小章鱼的不好的、糟糕的情绪和记忆。
然后。
它看到了被小章鱼捧在心尖上的,闪闪发光的人。
或许是好奇,或许是与小章鱼共鸣、牵引了本能,也想要靠近她,所以这片黑暗才会不由自主地接近舒窈。
然后这种接触在无意间,让她深陷这一段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梦境,让她触碰到了蔺然遍体鳞伤的过往。
……
舒窈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异变来自于蔺然。
所以才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和她同频,意外读取到这些。
获得这种能力之后,舒窈第一次庆幸自己能够拥有它,然后提前明了这片黑暗存在、还有深渊对蔺然的意义。
在女朋友轻声的询问里。
她慢慢摇了摇头,勉强出声道:“我可能就是之前太累了,所以才睡了一个觉,顺便做了个噩梦。”
“嗯?”
蔺然抚在她后颈的掌心顺着脊柱往下挪了挪,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小孩,语气也极具耐心:
“什么噩梦?”
仿佛她们并不是在危险的深渊,也不需要面对【灯塔】这样的敌人,此刻只不过是一起依偎在午后的家中,闲话家常。
这样的温暖,和蔺然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相比,天差地别。
舒窈怎么舍得让她重新背负那些苦痛?
她捉起蔺然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位置,感受着自己此刻每一下心跳都带着微微的、针刺的疼痛,学着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模样,跟她软声撒娇:
“这里,有点疼。”
“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就不疼了。”因为那些疼痛,自己看过就够了。
蔺然的三颗心脏都要在她的撒娇里融化成水,当即收拢了臂弯的力道,想尽量给足她安全感,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怕让她感觉到疼痛。
她不知道舒窈是怎么了。
怕她是出现了不可知的、其他异变,又怕她疼痛难忍、只是现在用撒娇敷衍自己。
所以简单的拥抱,也让她再度蹙起眉尖。
在这甜蜜相拥的时刻,心中漫开有些失控的酸涩-
直到舒窈出声问她,“在我睡觉的时候,你有发现外面的什么变化吗?”
蔺然仔细看过她的神色,确认她不是在和自己伪装,好像真的只是做了一场过分糟糕的噩梦,这才神思不属地回道:
“没什么。”
“多了点奇怪的植物,还跑回来了几只吵闹的老鼠。”
结果舒窈好奇地追问:“什么植物?”
蔺然并没有意识到,她这个问题里透出一股仿佛对从前深渊环境的熟知,毫不设防地回答,“一种银色的草,叶子还挺好看的。”
但是她并没有要触碰的打算。
因为现在深渊的环境在变化,虽然对她没什么影响,但毕竟被她珍藏的人还暂时只是脆弱人类,她怕随意将深渊的东西带进这个家,会影响到舒窈。
谁知舒窈在听见她的描述之后,却有些怔愣。
然后。
神色里露出几分咬牙切齿。
在心中咒骂了数遍缺德【灯塔】的杀人诛心,舒窈忍不住地道,“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蔺然有些踟蹰。
舒窈想到现在【灯塔】本体仍然留在深渊,而蔺然又没有将那些能力找回,也不想她遇到危险,只道,“不看也没事,我就是随便好奇一下。”
她就这样抱着蔺然的脖颈,出声跟她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听见她的这句话,蔺然很诧异。
她完全能明白舒窈对于那不可控的、未知异变的恐惧,之前甚至还鼓励自己探寻深渊里隐藏的秘密,但是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改变了主意?
是和那场她所做的噩梦有关系吗?
……
从获得这些特殊能力,然后被特殊部门当骡子使着出外勤的时候,舒窈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这座城非要她来拯救不可吗?
后来她被分配到那个诈.骗组织任务,被丢到广场舞人群里分配打探任务,却做得非常不好,被鲁仁按着休息,在旁边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甚至还能抽空帮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出主意,让她能将花朵包装得更好卖出去的时候。
舒窈忽然就明白了。
就算没有她这个异能者,事情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也像如今的末日。
她蓦地想起了年少时读过的一个小故事。
数以百计的鱼群被狂风带着的海浪一起卷上滩涂,有个小孩沿着沙滩一路前行,一边走,一边把这些鱼一条一条地抛回大海,可是面对遍布整个沙滩、数以千计的鱼,即便他从早到晚不眠不休地努力,也没办法将所有鱼丢回海中。
有人嘲笑他,说这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但小孩却回答说,这条小鱼在乎啊。
然后他捡起下一条也丢了回去,“这条小鱼也在乎。”
舒窈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永远也做不成什么所谓的“救世主”角色,她永远都只能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倘若【灯塔】带来的厄运,是需要一只小章鱼背负起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以牺牲自我的方式结束,那她绝不容许。
因为小鱼在乎。
她也在乎。
她很努力才把她的“小鱼”养回现在的模样,她不要这只小章鱼再被过往的、已经不可追的苦痛折磨。
她要她的小章鱼就这样简单纯粹地快乐,只要思考出现在面前的东西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这就足够了。
第84章 异变
舒窈在提议完离开深渊、回到陆地之后, 还真的开始现场规划以后的生活。
就这样坐在蔺然的怀抱中,语气轻快地列着计划:
“人类应该会先选择把月球这颗卫星打碎,以此减弱【灯塔】的影响, 之后应该又能苟一段时间。”
“你要是喜欢生活在海里, 我们就像之前那样, 在四大洋的海域里一直旅游,什么时候腻味了就去岸上透透气, 或者补充采买一些生活用品。”
“反正在你这个小空间里, 我们度过的时间会比外面慢很多, 等我们实在没事做了,再考虑结束这段休假, 我继续找个班随便上上也不错……”
她描述的画面实在很悠闲美好。
就像提前步入了退休生活。
蔺然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 几乎就要被说动了——
也就是在小章鱼心动的刹那。
视力比寻常人更优越的她, 立即注意到了在暖色灯光下,舒窈散落在肩头的浅色长发下,暗光的脖颈肌肤似乎纹理有刹那的改变。
好像浮现出圆圆的、眼睛一样的图案。
她反应极快地抬起掌心,覆上对方温热细腻的颈部。
舒窈整个人抖了抖,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话停了几秒, 才对自己被触碰的巨大反应感到不解,用脖颈在蔺然的掌心蹭了蹭,好奇地问她:
“怎么了?”
“是头发沾在上面了吗?”
发觉女朋友深黑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那片肌肤, 舒窈还以为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东西。
嘴上说着麻烦对方帮自己取下来, 身体却比她更欣喜于那道微凉温度的靠近,下意识地又用脖颈肌肤亲昵地、想要和她贴更多。
……
蔺然被烫了似的撤开掌心。
睫毛也跟着很轻地颤了一下。
在意识到舒窈的那片肌肤, 像是陡然生出自己的意志、并且还在自己的掌心触碰时开始呼吸,一下一下地微微鼓起, 主动与她触碰时,蔺然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被惊吓”的感觉。
从心脏里流出的血液好像慢慢结冰,冻结。
明明从前见到再多形态各异的【寄生种】,她都能以美食家一样的角度去品评这些畸变能够给自己带来的新口味尝试,甚至欣然期待他们的更多异变。
直到现在。
这样的变化发生在舒窈身上。
她脑袋一片空白,就连暂时退避回那片黑暗中、潜伏不出的本体也在刹那停止了行动,整个章鱼都好像被定格了动作,完全呆滞。
为什么?
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出现躯体的异变?
是因为之前看极光的时候,她使用了太多能力吗?
拟态模式下的漂亮女人一时连呼吸都完全停止。
她深黑色眼睛一眨不眨,表面上好似冷静深沉,内心却已经慌乱不已,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令舒窈恢复如初-
直到舒窈发觉她安静了太久。
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刚才触碰过的那片肌肤,“怎么啦?那么久不说话——”
她的手腕倏然被蔺然握住。
“刚才没注意到,”仍旧抱着她的人语气重新变得柔和,对着舒窈笑的时候,眼尾也弯出月牙般的形态,“可能是你在睡觉的时候,我抱着你没怎么注意,指甲划到了你的脖子,破了点皮。”
舒窈:“嗯?”
她失笑,自己体会了一下,没在脖颈附近察觉到任何疼痛。
“这算什么?”她说,“多小的伤,还把你紧张成这样,再过两秒都愈合了吧?”
蔺然却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郑重其事地重新和女朋友对上目光,她道,“我很在意啊,帮你找创可贴贴一下怎么样?”
舒窈:“……”
她难得感到无奈。
被蔺然小题大做的样子惹得忘记了刚才察觉到的不对劲。
最终只能随她,“你喜欢就好。”
……
不多时,舒窈脖子上多了一片闪亮的、黄澄澄的海绵宝宝创可贴,亮丽可爱的颜色,因为和小宠物先前伪装的颜色相同,让她对着浴室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蔺然从身后抱着她,掌心隔着衣料,环住舒窈的腰身。
她刚刚以深渊的海水环境太冷、怕自己本体在这里待久了,让外面温度传达进来的理由,硬要帮女朋友换上长袖的居家服。
这样就可以尽量减少她们俩直接的接触。
蔺然再也不想在她的肌肤上触摸到那种会呼吸、好想马上就能生长出自我意识的奇怪皮肤。
而今,她将下巴轻轻压在舒窈肩胛骨最边缘的位置,出声问她,“可爱吗?”
“可爱。”
舒窈挑了下眉头,视线往前,跟镜子里的她对视,拖长了语气,像是哄自己家闹腾的小狗:“创可贴可爱,和创可贴颜色一样的小章鱼可爱,给我贴创可贴的女朋友最可爱——”
蔺然在她直白的夸奖里露出了笑容。
准备好的理由正好在这时候说出来,“你刚才的提议,我觉得不错,不过在你睡觉的时候,我的本体去这片黑暗外的地带看了看,【灯塔】召回了很多的【殉道者】。”
“它们有点太碍事了,恐怕我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轻易离开,重新去海域旅游的计划,女朋友可能得等一等了。”
说话的时候,她连自己气息、停顿节奏和面上每块肌肉都控制得十分精准。
与心理学教科书上的情绪呈现一样精确。
唯有被黑暗包围的本体,在无人能见到的废墟上,呆呆地、内疚地,将触足蜷在自己的身侧。
对不起。
她在心中如此道,又骗你了,杳杳-
蔺然变得有些着急。
她离开那片黑暗,肆无忌惮地在外围之地行进,甚至还侵.入到长生天的边缘,试图从那些【殉道者】的身上找到什么能够让舒窈恢复的线索。
她嚼碎了它们的骨头,吃下它们那些无趣的记忆——
但是没有。
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它们只是【灯塔】流水线一样制造出的行.尸走.肉。
于是她将目光凝向长生天中央,那道永远明亮、好似不会泯灭的存在。
直觉告诉蔺然,凭她现在的能力绝对不可能对【灯塔】造成威胁,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怦!”
浴室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蔺然倏然一惊,将注意力转移,拟态成人、留在空间里的触足立即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
因为刚才女朋友说浴缸里的水温好像低了些,反正现在她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为了不浪费那缸提前留好的水,不如去泡一泡。
在她进去之前,蔺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把创可贴弄掉了。
哪怕那片亮黄色的创可贴本来就是防水的。
……
“我没事,你别进来。”
在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前面的时候,舒窈紧急提高声音。
对方已经搭上了门把手,却因为她这一句停了下来。
舒窈单手撑在台面边缘,垂眸看着自己左手手背上出现的漩涡形变化。
片刻后。
她若有所觉,抬头对着面前的镜子,侧过头,慢吞吞地沿着肌肤慢慢从边缘撕下那片明黄色的创可贴——
果然。
底下是一样的痕迹。
她怔忪许久,又扯了下唇角,感觉有些意料之中。
光想着带小章鱼离开深渊,倒是忘了,被蔺然更纯粹的、本源的力量靠近过,触碰过那片黑暗里的记忆,自己当然会被她的力量污染得更深。
精神方面的异变果然是有限的。
最终,还是会影响到这平凡而普通的人类躯体。
舒窈又低头去看手背上的漩涡纹,久了觉得和普通章鱼的吸盘也有点像,便不禁开始猜测:
自己变异的终点是成为另一只章鱼吗?
好像也不错。
这样就能和蔺然作伴了,虽然吸盘没有她的爱心形状特别。
她自顾自地想了会儿,才姗姗拿起毛巾,开始擦从浴缸出来之后留在身上的水迹-
等到舒窈从浴室出来时,她手背上又多了片创可贴的痕迹,并且还在门前等候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晃了晃。
“刚才泡太久热水了,可能是有点头晕,不小心碰倒了先前修剪过花之后,放在台面上的剪刀。”
“还好没事啦,就戳了个很小的口子。”
她自顾自地解释着。
蔺然却凝视着她手背上的那个新创可贴,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她知道的。
舒窈发现了。
她也明白。
舒窈看见了她的‘谎言’,甚至现在还在用同样的方式安抚她。
然后在舒窈朝着她走来,想要像从前那样来拉她的手时,蔺然却非常突兀地后退了一大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让伸出的掌心就此落在半空中。
舒窈似乎有点无奈。
她浅色眼瞳里故意露出几分伤心,恰好是泡澡之后的状态,发丝还余着氤氲的湿润,现在那些湿润似乎也要充盈她的眼眸。
“你打算以后都不抱我了吗?”她这样问。
回答她的,是一滴很轻的、砸在瓷砖上的水声。
……
蔺然哭了。
应该是此刻本体的情绪过于悲伤,毕竟她本来就是一只情感充沛的、多愁善感的小章鱼。
从本体里流出的泪水永远会被流过深渊的海水带走,所以只有此刻恰好跟她拟态出的触足,能在这个独特空间里相见的舒窈能见到她这副模样。
一贯温柔的、深邃的、专注又深情的,像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现在变得雾蒙蒙的。
舒窈看见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想到在人鱼死去时、在花笠死去时,那只无助而彷徨的小章鱼。
她是如此悲伤。
不知所措地、却又无比自责地说着:“对不起,杳杳。”
“对不起,都怪我。”
“都是我的错。”
第85章 本源
就在蔺然因为舒窈的异变而感到无比悲伤的时刻——
本来环绕在她周围的那片黑暗, 就像是被煮沸的水,因为她的情绪起伏过于明显,而剧烈地沸腾起来。
外面依照【灯塔】指示靠近的【殉道者】们, 见到这片它们不被允许进入的黑暗竟然变得如此危险, 不禁纷纷后退。
浓郁的黑色边缘像是雨滴, 细细碎碎地溅起。
这正是它形态不稳定的表现。
好像察觉到它的拥有者又一次出现糟糕的、强烈的负面情绪,它宽和包容地凑了过来, 想要像从前一样, 将这些不好的东西全部吃掉。
它已经非常熟练了。
丝丝缕缕的黑气, 没入章鱼巨大的身躯里,进入这片独特的、本来就和它们是一体的空间。
从舒窈的角度看过去。
就是站在她跟前的人, 身上忽然缠绕上那股令她无比熟悉的黑暗气息, 她陡然想起来这片黑暗的运行机制。
不, 不要,她不要被蔺然忘掉!
起码现在不行!
在对方因为那片黑暗的侵.入,并且因此开始剥离她的记忆和情感而陷入的短暂停顿里,舒窈飞快地扑到了她的身上!
“蔺然、蔺然!我没事的!”
“没关系的,我没有怪你, 是我想要和你变得一样——”
“别哭, 你别难过,不要伤心好不好?”
……
她终于明白当初在游轮上,自己流露出那种破碎绝望的神情时, 蔺然有多么难过。
现在明明异变的是她, 可是蔺然才是要碎掉的那个。
从来喜欢漂亮瓶瓶,并且还会在变小变可爱的时候快乐钻进瓶瓶里的小章鱼, 现在却像是即将摔破的瓶子。
舒窈不知道要怎么样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才能让她不要破碎。
她第一次尝到了章鱼流出的眼泪。
却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 试图将蔺然从那种绝望里重新带出来。
她拉起对方的手掌,用面颊反复去挨蹭那微凉的温度。
她亲吻着对方的眼尾,哪怕因此让自己变得更加糟糕也没有关系,因为她只想止住对方的悲伤。
“我爱你,我爱你,所以我愿意被你影响……”
“我当你的第一个信徒好不好?”
“蔺然,不要哭,别哭。”
“不要、不要现在就忘记我——”
她囫囵地、甚至顾不得组织自己的语言,只能匆匆将自己最热烈、最澎湃的感情倾诉而出。
倘若可以。
她想剖出自己的心脏,捧到对方的面前,让她看这颗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诉说自己的爱意。
她可以忍受这种异变,也可以接受自己变成怪物,但是她不想要当被她的神明遗忘的信徒-
本来还任由黑暗覆盖过来,对那股侵蚀的力量毫无抵抗能力的章鱼忽然震了下。
连带着她仍未断开联系的、拟态的这根触足也有了反应。
“不要、不要现在就忘记我……”
她听见了舒窈难过的,祈求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也能感觉到那片钻入自己体内的黑暗正在毫不犹豫地,从她的脑海里,剥离掉关于拥抱着她的人的画面。
起初是在那场阴差阳错的宴会上。
她误入了自己的猎食场。
带着漂亮的,让她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很熟悉,从血脉和灵魂深处让她觉得亲近的小瓶子。
她接住了即将摔倒的她,也接住了那个瓶子。
然后下一刻。
一切都黑了下去。
就像时间长廊里无数个房间,此刻一盏盏的灯都被熄灭,从近到远,黑下去的房间越来越多。
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无比的愤怒。
从诞生开始,她就没有拥有过任何东西,直到无意间漂流到了那片新世界的大陆上,接受一个人类再三的祈求,阴差阳错以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来自舒窈。
后来她爱上了送她礼物的这个人。
她始终空落落的、不管怎么都没办法填补那种奇怪空洞的心脏里,终于慢慢感觉到满足。
深渊没能带给她的美好,舒窈全都给了——
所以,从诞生起就没有从深渊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的她,也绝不容许深渊里的任何存在,掠过她好不容易拥有的珍宝。
……
那股黑暗仍在她体内肆无忌惮地流窜。
以期尽快吃掉那些令她难过的、伤害她的东西。
直到最初剥离能力时,就残留在她体内,这片小小的,只能存放舒窈和这个家的这片空间,在【弑君者】的意志驱使之下,如沉睡已久的灵蛇,睁开双眸。
它终于也和外界的同源力量共鸣。
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咬过去,试图驯服它、将它也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两股力量互相胶着。
让蔺然一时无法分神去安抚怀里同样被惹哭的人。
她怎么舍得忘记舒窈?
这是她永远不会放下的人。
然而现在她只能先选择更重要的——
夺回刚被那片黑暗拿走的,重要的,宝贵的回忆。
起初。
黑暗察觉到她的意志时,似乎有些惊讶,但在反应过来,明了她的意志之后,就流露出强烈的欢欣鼓舞。
是主人在召唤它。
主人想要它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于是被舍弃已久的能力,终于能够再度回到她的身体里,并且还携带着从前那些被她遗忘在荒芜中的一切,同时涌入-
舒窈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本来只是掠过的,肆意进出面前人身躯的黑雾,不知什么时候改变了行为模式,变成大股大股地,只是涌入她体内。
与此同时。
舒窈也能感觉到,自己和这片黑暗之间的联系在变得越来越少。
它在消失,它在被吞噬。
被蔺然,吞噬。
这同样不是她期待的结局——
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要捂住蔺然的眼睛或者是耳朵,语气里带着其他的祈求,“不要想起来,不要看那些……好不好?”
舒窈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让这片黑暗远离蔺然的身躯。
它们过于浓郁,像是山间清晨的大雾,也像是丝丝缕缕的线条,虽然也会在自己徒劳的驱赶动作里稍微躲一躲,然而却会换另一条路径继续下去。
停顿的那点空隙里。
舒窈还能感觉到,它们朝自己投来的嗔怪情绪,好像在说,知道主人很喜欢你啦,但是我们也很想念她啊,我们早就想回去啦,你不要妨碍这件事好不好?
不好。
这是舒窈的回答。
……
可是就像她没办法改变梦境里发生的那些过往。
现在她也阻止不了蔺然本源的【暴食】力量重归她的身躯。
从外面【殉道者】的角度看去,就是这片它们从前怎么都靠近不了、甚至进不去的黑暗,竟然变得越来越少。
伴随着它变得稀薄,躲藏在里面的巨型章鱼身躯逐渐显露出端倪。
可是那体型却比它们先前追杀、围剿时更为巨大——
每一条遍布獠牙吸盘,狰狞而恐怖的巨大红黑色腕足,周围都漫开丝丝缕缕的、不详的黑雾。
这只怪物连山岳般的躯干都还未展露,只隐没在剩余的、还没有被完全吸收的薄雾中。
就已经能散发笼罩整个深渊的邪恶气息。
单是看一眼。
就足够【殉道者】感到胆寒。
会被吃掉的!要被吃掉了!
它们的本能里散发出如此的恐惧,甚至让从来所向披靡的它们,忽然感同身受地想起来烙印在【灯塔】记忆里的,蛰足都被撕扯、断裂的恐惧。
深渊,要变天了-
黑暗重归体内,将章鱼身体里那片独特空间拓宽成无限大。
因为力量的重新融合,被存放在这里的房屋都跟着混沌变化轻轻颤抖,令里面的舒窈只能紧紧抱住蔺然的身躯。
她甚至还抬手将怀中的人脑袋按了下去——
明明她才是这屋子里最脆弱的人类,而她拥抱的只是怪物的一条触足,可是在面临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保护对方。
直到蔺然接收完那漫长过往的记忆。
重新回过神来。
她从舒窈的怀中抬起头,看见爱人被自己刚才的异状吓到的样子,泪眼朦胧,一贯冷淡的眼眸里都是忧心和心疼。
她抬手摸上舒窈的眼尾,因为这短短时间的接触,对方的眼尾旁边也开始出现变化的纹路。
“没事的,”她语气很轻地说,“你不是说过吗?那只是一场噩梦。”
蔺然固然会被那灰暗的、极其痛苦的过往所慑。
可是她早就拥有了对抗那些的宝藏。
她的余光瞥见被摆在餐桌上,插.满了鲜花的花瓶,拥抱着怀里人暖和的体温,感觉那些花也开始从自己荒芜、虚无的内心开始生长。
她再次拥有了值得珍视的、就在眼前的人。
就像曾经开口叫花笠一声姐姐的时候,那只小章鱼就明白,自己曾经的朋友已经不会再回来,可是她会拥有新的家人。
现在。
她想要珍惜的,是舒窈。
只有舒窈。
这一次,她绝对不要再失去。
……
因为【暴食】本源的重新回归,蔺然得以比从前更加自如地切换自己的所有能力,譬如本来进入这空间里的,只能分泌出愈合黏液的她,现在也能切换成麻.痹的成分。
她用曾经从姐姐那里得到的能力,温柔地令舒窈暂时陷入睡眠中,保护着她不要因为看到身上更多的异变而难过。
她将失去意识的人打横抱起来,走进了卧室。
将人放进了床铺里,仔细地盖好被子。
临走前。
她在舒窈额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乖乖,做个好梦。”
“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第86章 傲慢
就在【暴食】本源回归到【弑君者】体内时, 察觉到这股威胁气息的【灯塔】在深渊中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叹息。
从蔺然带着舒窈回到深渊至今,始终只旁观自己的爪牙【殉道者】进行各种行动的【灯塔】,终于将目光投向她。
只有真正的【弑君者】值得祂如此关注。
祂凝视着对方整合所有天赋能力, 生长成当初吞吃下利维坦鲸之后拥有的遮天蔽日体型, 还有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的, 矛盾的两样能力。
【繁衍】与【不死】。
作为【灯塔】的造物,蔺然和祂当初诞下的其他水母一样, 因为母体过于强大, 所以她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和普通的生物不同,她们是无法繁衍后代的。
因为【灯塔】不需要她们身上的能量太过分散, 她们只是祂制造出来掠食的诸多口器。
即便她长得再像章鱼, 也和深海的其他章鱼不同, 只有躯干和那八条能够储存其他能力的触足。
直到她从【灯塔】这里先吃下了【不死】。
从此以后,失去本源特性的【灯塔】本体不能再受到任何致命伤害,祂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重生。
所以祂没有再将任何世界拖入深渊。
而是选择在这漫长时间里,进化出新的、夺取其他世界能量的方式,譬如将自己意识投映过去, 慢慢侵蚀污染那些世界拥有气运的种族。
这比从前要慢得多得多。
好在, 【弑君者】同样夺走的还有【繁衍】。
这项能力将她变得与普通章鱼相似,意外地让她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章鱼,毕竟章鱼是在交.配过后就会死亡的种族。
她身上也有了矛盾的特性。
想要不死, 便不能繁衍。
想要繁衍, 就注定死亡。
就像是【灯塔】从前赐予她【暴食】的时候,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无法将她这项能力收回, 反而还会被她进一步掠夺更多一样——
【灯塔】隐隐约约能意识到。
对这片深渊而言,现在威胁更大的人并不是自己, 而是即将取代自己诞生的新王,【弑君者】。
这位新王在漫长的时间里,并未使用过任何一次【繁衍】能力,【不死】的她,在整合那片本源力量之后,为了不让自己对那个人类的爱意被那些痛苦、灰暗的记忆所侵蚀,竟然单独生长出了一颗新的心脏。
流光溢彩,璀璨无比。
那好像,不是如此强悍的怪物应该拥有的心脏。
【灯塔】看着她体内的第四颗心脏,这样想着。
……
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如山岳一般恐怖的【弑君者】开始朝着【灯塔】的方向而来。
沿途那些被她气息所慑、仍旧呆滞的水母,她只需轻轻挥动一条触足,吸盘里狰狞尖锐、还生长出来的,如钢.鞭一样的獠牙就能轻易切开它们的伞盖,划断它们的蛰足。
与【弑君者】相比,它们实在是弱小不堪。
蔺然甚至不需要将目光特意放到它们身上,她眼中只有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那座将整个深渊大部分区域照亮成永昼的【灯塔】。
面对她的威胁,【灯塔】不得不承认,之前确实是自己太大意了。
祂原本应该在当年的祸患之后,就努力培养出能够对这只小章鱼造成威胁的存在,可是对方吞下的【繁衍】如同诅咒,后来又因为无法背负曾经的痛苦,将那些记忆抛走,永远以残缺的形式行走在深渊。
即便祂不格外上心。
只要这只小章鱼在懵懵懂懂间,被自己定期派出去的【殉道者】清扫,就会重新变回虚弱状态。
祂甚至为此特意将深海领域的其他普通章鱼也拽了过来。
全部都选的是雄性。
哪怕只要一次小小的意外,这只小章鱼都会轻易踏上死亡道路。
谁知。
那样小体型的她,大部分时候在深渊都吃不饱,自然永远瘦瘦弱弱小小,无法成熟,也就不能进入合适的繁衍期。
那些路过的同族,也最终只能沦为她的口粮。
直到【灯塔】终于腻烦。
毕竟从以前开始,祂就很难理解这只小章鱼都在想什么。
像是在老鼠洞门前洒细碎奶酪,祂将【殉道者】布置到了那片黑暗旁边,潜伏着、伺机等待小章鱼的又一次懵懂重生。
这次,小章鱼被出来就尝到的美味所诱惑,从那片外围的废墟离开,一路追到了长生天,然后落入祂一早设下的陷阱。
即便中途让她逃跑了一次,但她又怎么敌得过祂的周全筹备?
【殉道者】们再度将她打到虚弱重伤,并且无意识地、被【灯塔】意志支配着,将她驱逐到了深渊缝隙之外。
不出意外的话。
她将再也无法回到那片真正的【暴食】本源旁边。
她会无限虚弱,接近濒死,再也无法对祂造成威胁。
这就是【灯塔】的计划-
然而祂筹谋许久,却好像总是与天意法则棋差一招。
祂在深渊实在存活了太久,年岁是数不清的漫长,也忘记是什么时候衍生出了自己的意识,然后逐渐从吃浮萍、吃鱼虾的程度,进化到捕捉更大的猎物。
祂因此消灭了不少海洋中的霸主。
直到祂成为了霸主,令海洋忌惮。
先是祂所在的区域在某次海底火山爆.发时坍塌,恰好行成这片看似无穷大、实际上四面八方都没有路的囚笼,似乎要将祂困死在这里。
祂出不去了。
于是只好开始繁衍出更小的水母,让它们替她钻出缝隙,想办法找到其他的食物回来。
就这样慢慢地——
祂虽然本体无法离开,但却仍旧拥有自由,甚至经过那些充满能量的强大种族滋养,变得比从前都要强大。
直到有一天。
祂好似突然对单调的深渊感到寂寞,忽然想要生下一只不一样的孩子。
然后还将【暴食】赐给了她,期待她能够变成自己最好用的武器,为自己夺来更多更多的能量。
虽然她有些古怪,但她确实也在慢慢变成【灯塔】最锋利的刃。
后来,这炳利刃掉转过来,指向了祂。
于是在那一刻,祂恍然大悟,从来也没有什么灵机一动,不过是深渊和这世界容忍祂的存在太久,所以借着祂的想法,让祂亲自制造出能够杀死祂的存在。
或许曾经意外被祂拽进来的那些种族,也是这样被舍弃的。
深渊甚至提前埋下了新王的致命弱点。
让她夺走了那如同诅咒般的【繁衍】。
可是她没有称王的心。
只是吞下了【灯塔】三分之一的身躯,然后就这样离开,陷入长久的沉眠,甚至一度陷入弱势,被【灯塔】暗算。
现在看着她重归,【灯塔】也明白了,或许她漂流到的,能够让自己欣喜的崭新世界,也不过是天意的又一次安排。
在自己死去之前,她总是能阴差阳错活下去的。
因为她是【弑君者】。
君若不死,她怎称王?
……
巨型章鱼与祂的距离已经无穷接近,甚至祂都感觉到自己最长的蛰丝也因此落在了对方的触足皮肤上。
在这样近的距离,祂终于姗姗开口:
【我早就说过,这样多愁善感,对你没有好处。】
【之前为了那个孩子,丢弃本源,差点跟她一起死去,现在……又长出了一颗这样奇特的新心脏,看起来实在脆弱不堪。】
祂甚至不记得花笠的名字。
只有从出生开始没多久就开始叛逆,后来重创祂的小章鱼,值得祂特别铭记。
【现在变得如此强大的你应该也能感觉到吧?属于深渊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意志,最希望的是让我们同归于尽,两败俱伤。】
【长出这颗新心脏的你,好像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轻易将我吞下去了——】
【你真不该带着那个人类过来,她让你变得束手束脚了不是吗?你特意将关于她的记忆单独提取出来,还将她藏在你身体最深最安全的地方,可是这样一来,你要怎么像从前一样吞下我呢?】
祂的声音格外镇定,好像即将面对天敌的并不是祂。
因为【灯塔】发自内心地不能理解蔺然每次都被这些无谓的情感困住,因此出现一根又一根软肋的模样。
倘若她能像自己一样,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抛去那些七情六欲的杂念,纵使祂因此死去,似乎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明明是祂最特别的孩子。
为什么总是要因为这些不必要的、弱小的存在,而牵绊住自己呢?
就像现在。
难道【弑君者】舍得带着她新长出的那颗漂亮心脏,还有被她珍惜藏在身体里的人类,与祂同归于尽吗?
她应该是不舍得的。
【灯塔】如此自信。
甚至觉得或许能找出跟【弑君者】和平相处的办法,毕竟它们不是非要不死不休的-
蔺然发出了很轻的笑声。
从巨型章鱼的身体里传出去,就变成了混沌而模糊的短暂动静,令环绕着她的海水发出细细密密的颤抖。
触足下的土壤和地面也震了震。
然后她才说,【你好像忘记了上次我给你留下的教训,这副说教的语气真让我不爽。】
【……】
【灯塔】陷入短暂沉默。
识时务者为俊杰。
祂从善如流地提出了更令章鱼心动的条件,【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回来的,让那个人类变回原样,不受到你力量污染的办法,我可以提供给你。】
【哇哦,听起来好大方。】
蔺然淡然地动了动触足,将附近地面上不知何时种下的、生长的银色草叶掀动。
但草叶表面分泌的,并不是她记忆中能够让伤势愈合的黏液,而是带着对章鱼类致命剧.毒成分的黏液。
就连流过的海水。
也在先前拂过她皮肤的时候,让她觉得有种细细密密的针扎感。
【灯塔】为了禁止她回归,早就将这片深渊改造成针对她的环境,还特意选了对她而言具有特别意义的植物,而祂的拥簇者们却丝毫不受影响。
蔺然语气里带着嘲然,【你难道不是因为已经使尽手段、黔驴技穷,都没办法对我造成伤害,为了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才不得不向我低头吗?】
被她点破心思,【灯塔】也不以为然。
直到蔺然探出第一根触足——
粗壮的、强而有力的黑红色腕足带着千钧之势,像一条跟百年古树树干一样粗的巨蟒,狠狠拽下祂探过来的上千条蛰丝。
【你实在太傲慢了。】
蔺然宣布叙旧到此结束,【还是让我来教你,求人该有的态度吧。】
第87章 坠落
【灯塔】承认, 祂之前确实声音有点太大了。
现在【弑君者】正在破坏性的拽扯,肆无忌惮的切断祂蛰足。
虽然本体庞大、很经得起折腾,但祂毕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攻击手段——
至于那些被祂赐予了能力的【殉道者】们。
无论是破坏力偏强的【雷鸣】, 擅长编织幻境困住敌人的【冥河】, 还是能够进化出层出不穷毒.素的其他品种, 都对这只章鱼没有任何作用。
祂知道。
这是因为【弑君者】曾经吃过祂的太多身躯,又掠夺过祂的特性, 所以对祂的一切攻击都具有极高的抗性。
祂有些无奈, 在整个深渊因为它们这两只庞然大物对抗的摇摇欲坠, 震颤动静中,再度出声道:
【杀死我, 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你也感受到了, 强大到极致, 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不是你所期待的好事。】
【这片深渊是因我而形成的,是用来囚困我的樊笼,如果我死了, 这里也会倾塌、不复存在, 你这样念旧情,你曾经的朋友,亲人, 都曾长存于此处, 我记得你还给她们做了墓……这里是你的故乡,你要亲自埋葬它吗?】
【或者说, 你想要代替我,成为下一个被困在这里的囚徒吗?即便你愿意, 你身体里的那个人类,应该也不会想要永远被留在这里吧?我记得人类总是多愁善感的。】
而这只小章鱼,似乎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也和脆弱的、如蝼蚁一样数量众多的人类同样情感充沛。
……
蔺然嫌弃祂话太多。
于是不再满足于拽掉这些不痛不痒的蛰足,想起刚诞生时产生过的念头,她直直朝着【灯塔】那巨大的、发光的躯干而去。
巨大的章鱼抬起一半黑红色触足,露出她腹下那张巨大的口器,里面密密麻麻,足有数排尖锐如钢刀的牙齿。
随后。
咬向【灯塔】的本体!
被各个世界的神眷种族能量养育过的异神,本身拥有的能量近乎无穷无尽,这是祂失去了【不死】之后,好不容易掠夺来的能够用另一种方式维持祂永生的能量。
现在被章鱼一口就咬下一部分。
【灯塔】内心在滴血,倘若祂有心脏的话。
【我拥有的能量太多,不是现在的你能消化的?你体内新生的心脏跳动速度都在增加不是吗?】
【吃掉我,和我同归于尽,于你而言真的值得吗?我们互相制衡、共存,不也是一种对抗世界意志的办法吗?】
【你更想和她一起好好活下去,我知道,我会召回所有已经侵入那个世界的‘殉道者’,放弃夺取这个世界——】
【还有你想要的,让她复原的能力,我现在就给你,如何?】
祂仿佛在苦口婆心地劝蔺然回头是岸。
然而接下来,却发生了让祂震撼的一幕。
从祂的本体躯干上撕下了充盈着能量、格外甜美,胜过从前吃的所有美味的【灯塔】伞肉,从来对美食毫无抵抗力的章鱼却毫不犹豫地将它吐了出来。
确切来说。
是呸到了和【灯塔】相反的远方。
从最初以为自己差点吃掉人鱼的肉开始,蔺然就已经习惯在这漫长的成长中忍耐饥饿。
她能够吃饱、能够吃到想要吃的美食,在漫长的生命中只是少数,所以现在她也能够抵御【灯塔】血肉的诱惑。
因为她既不打算带着舒窈和这个不老不死的异神同归于尽,也不想要代替祂在这个深渊囚笼坐牢。
但她同样不打算接受【灯塔】的任何一个建议。
就像她之前和舒窈说过的一样,倘若面前出现了两个选项,而这两个选项的答案她都不喜欢,那自己就去为她创造第三条路——
她会打造出第三个让自己满意的选项-
因为【灯塔】的本体受到攻击,所以长生天周围本该被【弑君者】气息威慑的、不敢靠近的【殉道者】们,都被强制召回到祂的身侧。
蔺然来者不拒。
一一满足它们找死的举动。
一时间,深渊里这片从来明亮不已、干净、澄澈,让人第一眼看见会误以为是美好天堂的地方,被无数的水母残肢和尸体充斥。
直到将祂所有的拥簇者都撕光。
蔺然重新调回头,看见【灯塔】第一次试图朝着远方移动,无限延长祂的蛰丝,想要把那破碎的躯体接回来。
祂实在不舍得这些能量流失。
只需要【复原】就好了——
祂如此想着。
然后。
细如发的那些雪白蛰丝,都被弥漫着不详黑雾的触足卷入,毫不犹豫地绞断。
蔺然非常有条理地处理祂,就像是从前跟人鱼学怎么处理鱼,后来学着怎么做菜一样,有丰富的应对食材经验。
她先把【灯塔】的所有蛰丝都斩断。
让祂无法再借助这些吸取自己丢失的能量,或者是从死亡的【殉道者】们身上收回最初分出去的力量。
之后就像是刚才那样,开始一口一口地啃祂的躯干。
但是每一口都没有吃下去,像是单纯地咂摸了一下味儿,发现不太喜欢,于是重新吐出去。
从来都被【灯塔】灯泡一样光芒照亮的深渊,现在最核心的光芒逐渐暗淡,而那些被丢掉的伞肉躯体,一块块坠落在黑暗中。
随着海浪流动,像是山坡上被风吹过时,飘出去的蒲公英。
也像是夏日夜里于丛林间闪烁的流萤星火。
……
在深渊死寂般沉默的背景里。
【灯塔】终于装不下去那副稳操胜券的淡然姿态,十分破防地对她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单纯将祂撕成一片片,顺便尝祂每一片里面包含的能力,不喜欢的就呸到旁边,觉得还可以的就暂时腾出一条触足抓住,现在身上红黑色斑斓花纹在这荧火中显得更为狰狞可怖的【弑君者】慢悠悠回答:
【看不出来吗?】
【我在清理家里的垃圾啊。】
就像是大扫除,顺便从这些想要丢掉的垃圾里面,挑挑能用的。
蔺然一边继续用口器尖锐无比的牙齿片着【灯塔】,一边在祂掉落的能力和特性里挑挑拣拣。
【复原】?
这个不错。
给杳杳留着。
【发光】?
没用。
呸。
【控水】、【躯体硬化】……
一样又一样从【灯塔】的身躯里被分离出来的能力,仿佛人类做出的游戏里掉落的技能,而凶残的巨型章鱼则是通过不断地摇晃技能树,像是游戏般,想晃出更多的惊喜。
【灯塔】心痛不已——
那些分出去的能量,有的坠落在荒芜的深渊土壤上,有的似乎滋养着海水里飘来的浮游生物,还有的正好照亮那含有剧.毒黏液的银色植物。
让人可以预见,本该荒芜又寂静的深渊,将会因为【灯塔】这异神的陨落,而滋养出何等生机勃勃的万物。
或许。
会比曾经被拉进来的那座亚特兰蒂斯城一样繁华-
【灯塔】逐渐不再说话,似乎已经沉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将要陨落在今日。
因为能量渐渐枯萎,祂甚至无力影响潮汐和月相,本来侵入人类世界的那轮血色圆月,也在飞快地蜕成原本的模样。
就在祂厚厚的、曾被舒窈形容过像大果冻的伞盖全部被蔺然撕落,露出里面的核心器官时,【弑君者】却一改刚才蛮横残.暴的举动,开始挑挑拣拣着不相干的器官捏碎。
姗姗明白她的意图,【灯塔】冷笑道: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你爱坐牢,就在这里坐久一点,】蔺然淡然地回答:【我刚想起来朋友的家,还有姐姐的坟墓,正好少个看门人,你挺合适的。】
【不好好干的话,我就定期会来像这样揍你。】
已经在人类世界生活许久的小章鱼,无师自通了资本家的嘴脸,单方面给【灯塔】判处了无期.徒刑。
她并不打算将这个家伙完全杀死。
因为就如【灯塔】所说,无穷无尽的强大并不是好事,现在就取代了对方,会成为下一个被大自然忌惮的存在。
比起未知的敌人。
蔺然显然更擅长痛.殴已经非常熟悉的【灯塔】。
她挥舞着触足,又用自己的本体直接撞向这位本体庞大的异神,看着重伤的【灯塔】,如一盏长明的、燃尽的灯,朝着深渊的低处坠落而去。
祂已经高高在上了太久,忘记了自己当初也不过是深海里一只普普通通的,恰好躲过了天敌追捕,又正好能够不断重生、留存记忆一直活下去的水母。
那盏灯不断地下坠,下坠。
像是曾经飞上过夜空的孔明灯。
终于也有光芒将熄,重新落回郊野的时刻。
……
深渊被这两只巨兽折腾出的动静惹得不断发出震动,直到【灯塔】落败的这一刻,尘埃落定,才将将平息下来。
新生的年轻霸主,在这片久违的寂静里,沉默地扫过祂仍旧苟延残喘、却无法再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的残躯,又去看远处从前不被祂照拂,只能被舍弃的一座座城池废墟。
现在深渊里再也没有长生天,也没有破旧的废墟。
黑暗一视同仁,笼罩万物。
在不久的将来里,这片黑暗里会重新孕育出新的生命。
也可能,当初被她吃光的那片银叶丛,还有那大片大片的彩色珊瑚丛,会长遍深渊的每个角落,而她姐姐沉睡的地方,也会开出绚烂的花。
至于现在。
她则要暂时和这片故地告别。
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和新的家人。
她要搬到新的地方生活了,那里会有绚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明亮的房子,里面还有她最爱的人。
巨大的章鱼开始朝着深渊缝隙而去,穿过那无尽的黑暗,一路向上,只顾向上。
浮起的串串气泡昭示她的迫不及待。
咕噜噜。
第88章 归途
银河星空下, 一座被弯月拥在怀中的无人小岛上。
一间房子很突兀地屹立在礁石上。
四面墙壁上露出些许参差不齐的管道,还有断裂电线头,月光恰好从较为齐整的阳台露台、房间窗户里落进去, 洒下清冷温柔的银辉。
海浪一潮潮地卷上礁石滩, 又匍伏退去。
在潮湿的、微凉的海风吹入房间, 海浪声也拍打在耳边的时候,舒窈从那场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她没有做任何梦。
直到睁开眼睛, 看见恰好躺在身侧, 单手撑着脑袋, 还在用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睫毛的人时,舒窈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第一次觉得现实比梦还要美。
眼睛一眨不眨。
用视线去描摹身侧的人轮廓, 从她乌黑的长发, 到那玉白的、仿佛会发光的肌肤, 曜黑眼瞳,笔挺鼻梁,红润的唇,到清晰流畅的下颌——
已经将本体重新变回人类模样的怪物忍不住换了个动作。
将掌心盖在了她眼眸上。
“怎么这样看我?”她声音低低地问。
舒窈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她的掌心, 从风里、海浪声里, 读出了一切都归于平和的味道,她隐约猜出了是谁将这种平和带回这片月光下的大地。
用双眼亲自确认过对方的无恙。
她唇角扬得更高,“因为你好看。”
蔺然本来想要跟她说起在她沉睡时发生的事情, 现在被她醒来后直勾勾的眼神注视, 又从她这里听见久违的夸赞,一时情难自禁, 凑过去吻住她微笑着的双唇。
……
舒窈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要用指尖替代自己此刻难以触及的目光, 去描绘她身上其他的部位线条。
蔺然被她这种不动声色的勾引惹得受不了,忍不住伸出触足卷上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缓了会儿,才抵着她额头问道:
“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舒窈摇了摇头。
然后就忽然被身边的人陡然打横抱了起来,一路将她带到了浴室里那面长且宽的大镜子面前,指尖抵着她的下颌,向她展示那本该贴着创可贴、遮挡住古怪肌肤的地方。
如今却已经光滑如初。
舒窈不自觉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才姗姗想起来,抬起手触碰上那片肌肤,似乎为了确认这不是眼睛欺骗大脑的幻觉——
指腹反复摩挲那片皮肤。
没有褶皱,也没有其他纹路,更没有在触碰陌生的肌肤,仿佛它马上就要生出自己的意识,只不过是临时借着她身躯生长的诡异感觉。
那里柔软平衡,本就是她自己的躯体肌肤。
就连抬起的那只左手,手背上也光洁如初,薄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如树桠。
舒窈神色怔然。
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
无论先前多么勇敢,给自己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在脑海里设想过多少种海洋生物的模样,甚至将专门挑那些【寄生种】的丑陋异状试图让自己提前适应。
但她内心深处,最能够接受的模样,依然是作为普通人时候的自己。
从出生开始,她就作为人类慢慢长大,接受的教育、审美、生活方式全都是以人类的形式进行的,她不知道怎么样作为怪物活下去。
而这些被压在最深处的惶恐,蔺然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知道舒窈从不想当什么异能者,也不想要以异类形态行走在阳光下,所以她将舒窈变回了最初相见时的模样-
舒窈陡然抱住了她的脖颈,与她交颈相拥。
蔺然感觉到落在自己肌肤上的一滴水痕,顿时有些慌乱,她没想要在这时候惹女朋友哭的,颇有些无措地问道:
“怎么了杳杳?”
“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舒窈还是摇头,使劲压了压眼中的热意,不想要因为被感动哭这种丢脸理由被看到,过了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答:“没有。”
她将下巴抵在蔺然肩窝里,理直气壮地答,“就是突然想抱你了,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蔺然想,只要是女朋友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要抱多久,她都很乐意。
她眼中流露出笑意,慢半拍地猜出了女朋友哭泣的原因,便很配合地跟着转移了话题:
“要不要出去看看?”
舒窈往窗外明亮的、皎洁如雪的月光看去,充满期待地点了点头,想要看看在【灯塔】退却之后,重新恢复正常的美景。
然而外面有的却不止是月光。
还有飘扬的,一半垂在岸上,一半随海水飘扬的长长白丝,银炼如发,仿佛这座岛屿是垂垂老矣的百年老者,无意间将银色的长发倾落在海中。
那光芒与月色相应,如同被条条缕缕凝固摘下的月光。
舒窈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是……【灯塔】的蛰丝吗?”
她记得的。
在小章鱼出生的时候,第一口想要咬下的食物,就是这个。
蔺然欣然点头:“嗯,来挑挑。”
舒窈:“?”
来什么?
……
几分钟后。
舒窈坐在一块巨大的、干净的平整石头上,粉白编织风的复杂长裙垂落,她低头看了会儿,不是很懂蔺然喜欢这样打扮自己的品味。
但坐在身侧的女朋友很快就用行动转移了她对裙子的注意力。
一条黑红色的触足探出,足尖触碰一条携带【共享】特性的蛰丝,另一条则是卷着【控水】能力的蛰丝。
与此同时,微凉掌心握上舒窈的手腕。
【共享】发动。
舒窈忽然感觉到体内多出一股特别的感觉,这感觉与一浪浪攀上岸的海水潮汐相应。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感觉——
蔺然拉着她的手腕,微微一扬。
海水无风起浪,扬起一丈高,朝着两人所在礁石席卷而来,如城墙倒塌,势不可挡。
“!”
舒窈条件反射地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久久地,也没有等到浪花将她俩淹成落汤鸡的动静。
她悄悄掀开眼皮,看见了被定格在月光下的海浪。
水花半卷,如彩虹拱门,从她们头顶上方掠过,却没有落在岸上,边缘那些四溅的水珠,也像珍珠一样一颗颗停止在半空。
凝练的月光把这水光照成明亮的银色。
舒窈仰头看着廊柱一样停止的海水,隐隐约约明白了体内的感觉来自何方,眼神带着期待看向蔺然:“还有吗?”
莫名其妙又要开始表演的女朋友:“……”
蔺然无奈地应了声,“嗯。”-
接下来,舒窈就见到了女朋友随意操纵着浪花,一时在海面上凝出一座剔透晶莹的水晶宫殿,一时倾塌坠落,如高楼倒塌,坠出无数细碎的雪沫。
还能够像冬日结冰一样——
在海面上定格成丛丛簇簇的透明花朵。
等到舒窈看腻了这种能力,将目光投向剩下飘扬的蛰丝时,蔺然就老老实实地伸出触足,与她【共享】其他的新特性。
将所有从【灯塔】身上收集来的、她认为能够派上用场的特性都展示完之后,蔺然出声道:
“你挑个喜欢的。”
“我帮你把这项能力吸收,再分享给你,这样应该就不会受到祂的残余力量影响。”
就算稍微出了差错也没关系。
用触足将人【复原】回去就好。
舒窈没想到她说的“挑”竟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再看这些来自于【灯塔】异神的天赋力量,刚刚还沦落为给自己看的表演,一时间突然明白了“烽火戏诸侯”是什么感觉。
她神色有些古怪:“要我挑吗?”
蔺然以为她是不喜欢,想到她刚才总是盯着月光看的样子,便若有所思地也看向那轮圆月,“那你喜欢什么?”
“就算喜欢月亮也给你摘下来。”
已经打败【灯塔】,某种程度上成为深渊新神的女朋友这样说道。
舒窈下意识地看向天空好不容易恢复成往日模样,不再红得恐怖、也不再被【灯塔】意志投映的漂亮月亮。
半晌后,语气真诚地回答,“你放过月亮叭。”
看蔺然面上流露出没能给她送出惊喜礼物的稍许遗憾,舒窈还是不忍心女朋友的送礼计划落空,立即保证:
“我会好好想的。”
“这些可以先收起来吗?等我想要喜欢的就告诉你!”
……
在那块平整光滑的大石头上躺着沐浴了会儿月光,舒窈忽然有些好奇,在【灯塔】败退之后,南城会恢复成什么模样。
于是她转头去看那间当初被怪物啃下来的屋子:“有点想回去看看。”
蔺然对她无有不应,“那就回去。”
陪着她晒月亮的女朋友先坐起来,想要等舒窈回到房子里,再故技重施、将这栋房屋和【灯塔】的蛰丝一起收回身体中。
结果舒窈单手撑着石头也起来后,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味道,“我这次想呆在外面。”
蔺然:“?”
舒窈又道,“我还没见过你收回本源力量之后的样子诶。”
不多时。
海岛边,遮天蔽月的巨型章鱼出现,阴影将整座海岛笼罩。
环绕在它身体周围的每一条黑红色触足都遒劲有力,猩红底色上,墨色纹路随机分布,乍看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那双漆黑的、像是能吞噬一切的眼睛里显露出与这巨大身体不相符的忐忑。
【杳杳,真的还要待在外面吗?】她声音直接抵达舒窈脑海。
舒窈仰头看着面前用两只眼睛都有些看不完的大章鱼,表情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欣然观赏了半天,她对着恢复本体的女朋友张开双手:
“我想去上面看!”-
银色月光下。
停驻在小岛边的庞大怪物,用与体型相比显得十分小心翼翼的动作,将两条触足变小了许多,盘缠着和她相比过于苗条纤细的人类腰身,缓缓腾空举高。
触足无限伸长,令站在上面的舒窈能够从这个角度俯瞰整座海岛,和远处沉睡在静谧夜色里的大海。
直到她被这样一路托着,放到了章鱼的头顶。
头顶是触手可及的星辰。
脚下连着海底两万米以下的深渊来物。
那两条触足在将她送到上方之后,仍未离开,就这样谨慎地护在她的身畔,即便知晓她不是从前那个脆弱、没有任何身手的女朋友,却还是环在她身侧,不愿意她出现任何的意外。
从天空上俯瞰下去。
怪物交错抬起的触足,像是戴在头顶的冠,而穿着粉白长裙、肤白胜雪的女人,犹如镶嵌在她冠上最耀眼的明珠。
被如此呵护着,看遍万物、仿佛无处不可去的舒窈只觉自己整颗心都跟着畅快了起来,从而对归途也生出无限期待。
她笑着出声宣布:“走吧,回家!”
第89章 久违
巨大的章鱼破开海浪, 在夜色中前行。
远远地,朝着南城港口的方向所去时,就在它头顶的舒窈见到明亮的、被火光吞噬的港口。
甚至将那一线的天空都染成了不详的赤色——
和舒窈想象中, 【灯塔】放弃了侵占这个世界, 应该恢复成万家灯火, 平静祥和的海港完全不同。
……为什么?
同样注意到这边异常的章鱼也在预计的距离外停下,感受到那边的气息之后, 借着夜色和黑色雾气隐藏自己的身形, 与她说道:
【是‘殉道者’, 杳杳。】
倒是她疏忽了。
蔺然想,之前光顾着揍【灯塔】, 而被召回到【深渊】的拥簇者并非全部, 以至于她都疏忽了还有几只漏网之鱼仍旧留在岸上。
甚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舒窈稍加思考, 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如果说原本【灯塔】意志控制下的【殉道者】们是傀儡,并没有诞生出自由意志,那么此刻解除了控制的它们,就是本能里只留下了恶,即便获得自由, 除了遵循原先道路走下去, 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答案。
又或者是因为【灯塔】倾塌,【弑君者】并没有接管深渊意志对它们下达新指令,所以现在它们是在内部遴选出新王。
舒窈这样想着, 让蔺然暂时收起过于醒目的本体, 决定和她一起回到南城岸上看看。
……
为了方便观察和行动,重新换上黑色作战服的女人涉过海水, 被海浪送上了岸。
她浅色长发如同往日那样扎起了马尾。
只是这马尾粗中有细,乍看还能见到被梳起的发蓬松之间, 夹着几条编织的小辫,连发绳都经过精心挑选,是最衬秋日的巧克力色。
若非她之前抗议,或许这发间还能别一朵恰当季盛开的小小雏菊。
舒窈步伐轻盈无声,借着夜色的遮掩,轻易避开眼熟的一些岗哨和科技武器的巡航探究。
右手手臂上,一只黑红色小章鱼在从柔软的腹部下将她先前遗落在房间里,被屏蔽了信号的通讯器和手机拿出来。
重新回到这座极具人类气息的城市,手机还是没什么动静,通讯器倒是持之以恒地冒出震动,很快就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
“舒窈?”
特殊部门第一时间追踪到她的定位和讯号。
“嗯,”舒窈听出这是自己直属上司的声音,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之前自己的突然失踪搪塞过去,“我在家里不小心睡着了,刚才醒过来就在港口这边了。”
“请问现在是什么状况?是那些【殉道者】们搞出的动静吗?”
领导陷入沉默。
他想到不久前高层们紧急召开的会议,对骤然恢复的月相进行一些讨论和观察。
被关在特别区域的那些成员们纷纷递出清醒讯息,传达【灯塔】意识离开的好消息。
事情眼看就要往好的方向转变,结果城市里一只接着一只水母陡然在夜色里现出原形,说要继续履行【灯塔】的意志,占领这座城。
高层分裂成两派。
一派激进的,觉得那些特殊成员是被【灯塔】完全控制了,应该连着他们和月亮一起消灭。
另一派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得到讯息,认为特殊成员的话可信,不过这些【殉道者】应该是出于其他原因,才发动的这场大袭击。
总之,南城只能堪堪派出那些普通的成员在各个地方进行救火,不过效果很不好-
舒窈的这通电话被领导在会议室中分享。
她的上司简单将情况叙述完,又让她证明自己此刻的清醒状况,问她是否被【殉道者】挟.持,才打出这个电话。
“它们没有办法控制我——”
“之前是,现在也是。”
舒窈如此说着,让身上的小章鱼略微变了个颜色,然后才从隐匿处走到巡航的无人机下,站在镜头里。
“况且我能感觉到,【灯塔】的意志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的闹剧应该只是来自【殉道者】制造的纷争。”
她又问道,“请问有需要我执行的任务吗?”
领导让她等待片刻,之后,电话那边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因为舒窈先前在‘红月时期’的表现,她能够在那轮红月、在【灯塔】凝视下不受影响、为这座城市出生入死的模样,特殊部门的成员们有目共睹。
最终。
他们选择相信她。
通讯器上显示了几个目前遭受严重袭击的危险区域,她的上司出声道,“向北五百米,有一辆无人车上配备了你的作战武器,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出来。”
舒窈想了想,“花鱼还好吗?”
对面有些诧异,随即回答,“他很安全。”
那也行。
舒窈点了点头,“那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
她朝着地图上特意标出的出现巨大红点的位置看去,同时往配了装备的车辆方向靠近,边走边思考自己首要驰援的区域。
结果就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地址——
好像是司徒家名下的山间别墅之一。
她点开这个区域的附加资料,立即有滚动的半透明文字在屏幕上出现,同时有ai的声音朗读播放:
“特别军事管制A3区域,由叶上校统辖,目前有近千人南方特种部队备选人员正进行军事选拔……”
难怪司徒锦之前说她暂时安全。
约莫是通讯器的频道相差无几,在她查看这片区域的状况时,竟然还接入了现场的实时画面。
无数的火箭.炮在夜空中冒出忽闪忽闪的火光,狠狠击中天边两只巨大的水母,它们身形立即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
镜头切换,从许多个角度呈现状况。
舒窈在某次一晃而过的画面里,还瞥见了一道特别耀眼的银色身影,长长的鱼尾一甩,将周围高压喷水.枪里释放出的多道水柱凝结,直接困住了一只释放出电光的水母。
察觉到无人机掠过。
她尾巴动了动,又卷起一阵很轻的水花,等到水花消失,她已经躲到了一道普通的人影后面。
在这里看到司徒锦的舒窈:“……”
很好。
果然是不需要她操心的区域-
莫名有种被狗粮噎到的感觉,舒窈切到那块最红的区域时,还有些神思不属。
直到她指尖不断放大危险区,从市区、街道、到被包围的几个小区——
星河小区赫然出现在上面。
她略微顿了顿,在无人驾驶的导航上输入目的地,同时下意识地又去点现场的视频画面。
始终盘桓在她手腕上,无害可爱的明黄色小章鱼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触足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想要做什么。
舒窈立即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并且捏了捏她其中一条触足。
【没关系的。】她说,【深渊的事情交给你,人类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深渊是小章鱼的故乡,停驻在那里的异神并非是舒窈能打败的,但在南城不同。
人类的事情,就应该由人类来解决。
她暂时不想让蔺然暴露在特殊部门那些人的视野中。
小章鱼抬起脑袋看了她一会儿。
想到她们俩现在毕竟肌肤相贴,即便出现什么舒窈应对不了的危机,自己也有的是办法帮助她,便又很快恢复了安静,甚至还反过来多探出几根触足,去缠她的手指。
……
舒窈就是在这样微痒的动静中,看见通讯器上那张熟悉面孔的。
黑色的幕布像是从天空垂落,将很大的一片区域完全包围,将那条街道的所有建筑都围拢成迷宫的一部分。
面对那些火光,垂下来的幕布虚虚实实,浪费了人类这边不少的弹.药,它却依然安然无恙。
非常偶尔的时候,幕布后还会出现其他水母的一部分躯体,伸长蛰足将被引诱过来的猎物之间拉入其中——
似乎察觉到了这几部无人机的注视。
那幕布边缘陡然掀开一角。
一个单手插兜的女人出现在其中,黑色利落的短发,左耳耳垂上一颗过于耀眼的耳钉,映衬她懒散的神色,让她成为这片区域里最特殊的存在。
不论是她来自这天幕下,还是因为她是这片区域里目前唯一屹立且悠闲的人类。
她挑了下唇角,目光直直看向这架特殊部门的无人机:
“我记得你们当中,有一位我的老熟人。”
“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她人?”
极具挑衅的神色,糅进那张久违的人类面孔上,让她看起来恣意张扬。
舒窈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说话的到底是【冥河】,还是她记忆里的林静姝。
第90章 自由
林静姝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又黑又沉的罐子里。
直到某天, 关着她的罐子封口松动,她的记忆终于从南城外的海边高速画面,姗姗向前推动——
她看见了与怪物融为一体的自己。
怪物吞吃下她的记忆, 随后改换了伪装, 重新出现在她的前女友舒窈身边。
她们一起工作, 又在假期旅游偶遇。
怪物拥有她的过往,便也拥有了她的劣根性, 无意识间总对念念不忘的前女友流露出掠夺的欲望, 想要将那个从来没有爱过她的人重新夺回身边。
尽管【冥河】为这个行为找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譬如认为舒窈以人类的身体,在没有受到低等种或是【殉道者】的寄生时, 竟然就能衍生出那么独特的能力, 一定是【灯塔】降临时的好祭品。
但是现在读到这部分过往的林静姝却明白, 那是因为【冥河】被她的七情六欲所侵染,只是想要用一种更接近永恒的方式,将舒窈绑在自己的身边。
好消息。
舒窈的新女朋友是和她一样的怪物,剔除了人类身份的差异,她们似乎又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
胆小的、只想过普通又安稳生活的舒窈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怪物呢?
坏消息。
【弑君者】避开了她的诸多设计, 迟迟没有在舒窈面前露出真面目。
几次在露出尾巴的边缘, 舒窈又以她最擅长的自欺欺人,替【弑君者】将理由圆了过去。
她似乎宁愿认定是自己疯了,也不愿意怀疑她那个新女友。
更坏的消息是——
哪怕游轮尽毁, 那只讨厌的大章鱼展露出她丑陋的、狰狞的真身之后, 再次与舒窈相逢时,她竟然不知从哪里重新找回了那只本该死在茫茫大海上的章鱼。
并且还和她一如既往地亲密。
真糟糕。
林静姝想, 舒窈看人的眼光怎么越来越差了?
不光看人,就连选择怪物也是, 明明木青所做的一切比从前的自己要好得多,应该完全满足舒窈的交友和择偶标准,没有任何坏习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这不就是舒窈梦寐以求的对象吗?
那只大章鱼凭什么让她念念不忘?
……
在摆脱意识枷锁禁锢,感受到【灯塔】施加的强悍影响消除时,林静姝立即展开了与【冥河】的控制权争斗,反过来控制了对方。
然后。
她第一时间赶到了舒窈所在的小区。
变得更加冷漠、强大的前女友,散发出的魅力更让她心动,让她久违的征服欲再次在身体里叫嚣,她很想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够以独特的手段,将那个人从那只怪物身边抢走。
然而她面对的只有人去楼空。
平整的高楼顶部,像是饼干一样被巨物咬下一口的建筑痕迹,任何人看到都会感到愕然。
她对此拥有了一些猜测和联想。
譬如。
舒窈是不是被那只过度饥饿的章鱼连人带房子一起吃了?
又或者。
她是不是被特殊部门的那群家伙奴役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所以连人带房子一起跑了?
怀揣着这种莫名的遗憾,她运用【冥河】强大的致幻本领,让剩下被留在南城、留在岸上的【殉道者】们,展开与人类的争斗,因为拥有新力量,成为新人类的她,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新主宰。
【冥河】为了让【灯塔】的意志降临,曾经还潜入过特殊部门,为她获得了很多有用的信息,现在这些都是她排兵布阵的依据。
而看见人类派来观察现场、充当眼睛的无人机,她那番言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打的招呼。
让林静姝没想到的是。
她那番话引来了早该从这座城离开的舒窈。
她身上还传来一股很强大的、极具威慑的气息。
很不幸——
她的消失,偏偏印证了林静姝那百分之一的糟糕猜测,是她认为最不可能的方向。
她们的消失,竟然和【灯塔】的陨落有关系-
“怎么这幅表情?”
坐着无人驾驶车辆抵达附近,全副武装、装备好各类战斗武器的舒窈,独身踏入那一道道厚重、不透光的幕帘下之后,见到站在面前的老熟人,很平静地问道:
“你刚才不是还问起我吗?我以为你很想见到我。”
哪怕从【冥河】的记忆画面里见过她加入特殊部门后的大变样,但直到她本人站在眼前,林静姝才不得不承认。
她真的变了很多。
冷漠不再是她害怕与别人交谈,害怕成为视线焦点的伪装色,那是足够强大的她不想再理会旁人的想法,而随心所欲展露出的最放松状态。
这样的舒窈,已经很难让人联想到当初她坐上地铁公交,跨过大半个南城,就为了给女朋友做一顿早餐的模样了。
林静姝直视着她,片刻后,终于再度露出笑容:“我当然很想见到你。”
只不过她已经分不清现在见到舒窈时的情感,究竟是出于爱意,出于不甘,还是出于怨怼。
明明她们还都是普通人的时候,都遇到了身边人是怪物这件不幸的事情,但为什么最后被怪物吃掉的人只有她?
而后来她也和舒窈的女朋友一样成为怪物,舒窈又为什么选择的不是她?
如此想着,她又道,“不过,你好像总是很喜欢带着其他人来见我,就这么害怕和我单独相处吗?”
是害怕她,还是害怕重新被她吸引呢?
在她没有说出的潜台词里,舒窈皱了皱眉头。
片刻后。
缓缓地动了动左手,又在林静姝面前举起。
作战手套下,有一只绕着手腕、将自己努力摊开成一张饼的小章鱼紧紧与她肌肤相贴。
“你问她吗?”
“毕竟你身体里那只怪物太擅长逃跑了,而我懒得追踪猎物,带上她只是为了保证让一切结束在这里。”
舒窈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对她举起了特殊部门专门用来对付【寄生种】,现在还经过了最新升级的枪.支:“放心好了,你的对手只有我。”
“目前这片区域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百人,所以我的任务是,将造成群众死亡的高危目标【冥河】,直接击毙。”
……
不过。
舒窈开出的第一枪却落空了。
并不是因为她被【冥河】的幻境影响,分不清出现在面前的人是真实还是虚幻,单纯就是因为……她枪.法太菜。
在说完那种话之后没打中对手真的很丢脸诶!
她面色变得更加凝重。
林静姝却在她刚才歪到极点的射.击当中仿佛又看到了什么希望,此刻从那交织的灰黑色天幕上倒挂下来,双手插兜看着她:
“话说得那么狠,原来只是嘴硬啊。”
“杳杳,你真的舍得杀我吗?”
舒窈:“……”
她一边觉得好烦,一边庆幸当初管彤的身份被取代,潜伏在特殊部门的【冥河】没有那个闲工夫去看每个成员的射.击成绩。
【杳杳,冷静下来。】
听着她脉搏声的蔺然在此刻开口,温柔的声音传递到她的脑海中,【她就在这里,就算现在一两次尝试不中,但你最终也总是会打中的,不是吗?】
虽然蔺然很想帮忙就是了——
不管是将那个借助幻境上蹿下跳的家伙定住,让她变成一个固定靶,还是干脆将触足探出去,拟态成透明的颜色,在最关键的时候缠绕住目标将她往舒窈的枪.口上送。
这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蔺然知道舒窈的决心。
这是她打定主意要解决的过往,是不需要她施舍和怜悯,也不需要她帮忙结束的过往。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舒窈的神色逐渐变得更加冷静。
她呼出的每一道气息都变得更慢,与此同时,瞄准林静姝额头的目光,变得一次比一次专注,好像前方的目标不是曾与她爱恨纠缠许久的故友。
只是她需要努力瞄准的靶。
七环。
特殊子.弹擦过对方的肩膀,强烈的腐蚀起了作用,却很快就被那些灰黑色的纱缠上来,一层一层犹如天然纱布,将她身躯里被腐蚀的血肉与其他部分隔开。
然后。
子.弹险险从林静姝的脖颈边掠过。
面对她坚定的、毫不动摇的意志,林静姝再次对上她的目光时,明白了她的决心是真的。
她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为什么?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心了?
【冥河】水母的本能幻境发动,本来只是小打小闹构筑那些建筑画面,或者是给女人行进道路上制造阻碍的假象,现在都被收回,取而代之的,是整片区域改变成的镜像迷宫。
犹如陡然被缩小,丢进了万花筒里。
舒窈在无数细碎的镜片折射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看到了被她锁在记忆深处的,从前的诸多过往。
里面有林静姝。
有司徒锦。
每一面镜子里,都在播放她们三个从前的过往。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最初她和司徒锦是玩的最好的,只不过后来林静姝加入了,表现出的叛逆更吸引自己,所以自己才逐渐将目光放到了对方身上。
……
在春日里一起学着骑单车的她们,以她过于信任、坐上林静姝的后座被带着撞向石头摔倒为结局;在夏天偷偷溜出家,跑去溜冰场的她,因为再度相信林静姝,被对方拉着甩出去,后脑勺怦地一声撞向地面,人都摔懵了……
她们会因为五毛钱的红豆冰棒还是绿豆冰棒好吃而起争执,直到司徒锦大手一挥一人请了一个可爱多,又重归于好;她们也会在高中分向不同学校之后,想尽办法翘掉周末回校的晚自习,在外面随便一家餐厅里坐着聊天打发时间。
舒窈的童年和学习时代。
大部分的记忆都和这个人有关。
她神色略微恍然地站在这千百面镜子构筑的记忆迷宫里,连手中的枪都微微垂落,枪.口像是泄气般慢慢朝向下方。
即便知道她身上还带着另一只所向披靡的怪物——
可是藏在这无数记忆迷宫后的人,仍旧暗暗积蓄力量,想将自己灰黑色的长幕朝她裹去。
直到她们不断逼近。
逼近。
像是回到游轮上那处舞池。
就在林静姝和她只有一镜之隔的距离时,舒窈再度抬起手,从肩膀、手肘到手腕,与目光保持平齐的距离。
那双浅色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怦”
这一枪开出。
打破了离她最近的那面镜子,将里面正在滚动播放的回忆击成碎片!-
极具穿透力的子.弹腐蚀了镜面,也将来人反应不及、只能匆匆调下来的两层薄薄长纱灼破。
最终。
子弹击中了林静姝的眉心。
伴随着镜子破碎的声音。
咔。
像是巧合,也像是命中注定。
舒窈打破的这一面镜子,回放的正好是初一那年的暑假,自己因为没有钥匙,也没有一分零花钱,被舒女士关在家里写作业的那天。
楼道外的司徒锦抱怨着天气太热,催促着身边的人动作快点。
这次,画面只在这里戛然而至。
舒窈扣下扳机,发出的子.弹恰好将那扇门打破——
随着【冥河】身躯被击中,幻境也发出咔嚓咔嚓不堪重负的破碎声,似乎有来自其他街道的风吹进这幻境缝隙里。
也吹到了记忆里十三岁那年的她身上。
心中有一层薄薄的灰烬,也被这风吹着一起带走。
她终于不必当那个被困在高楼里,等待骑士和王子来相救的公主殿下。
禁锢她的囚笼被她亲手打碎。
曾经短暂地将自由带到她的世界里,让她错误地追逐了很久、后来还结出了苦涩果实的伙伴,如今被她永远地留在那年的夏天。
而她踏出门外,吹到了真正的自由之风。
从此天高海阔。
再没有什么人、什么门能够困住她,她无处不可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