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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娘你是认真的?让我娶丘云平?”


    苏氏扳着指头替她数丘云平的好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当初是你出钱替他安葬父母的, 又给了他一口饭吃,于他有大恩。再说他上无父母亲族, 孤身一人, 又好拿捏, 想来也不敢胡乱在外说话, 等他进了咱们柏家门,你生个孩子养大了,何愁没有退路?”


    柏震霆后继无人,香火断绝乃是苏氏多年的心结。


    柏十七骇然:“您来真的?”


    她北上押送漕粮的时候, 苏氏与柏震霆也曾经讨论过这件事情,觉得很有可操作的空间, 只要柏十七加以配合。


    “这事儿还有假?”


    “您跟爹眼神可真好啊!”她又倒躺了回去, 支棱着一条腿, 另外一条腿翘着一晃一晃的:“丘云平就是个醉鬼钱串子,弱的跟只小鸡崽似的,与这样的人生孩子, 您跟爹也不怕我摁死了他?”


    苏氏气的捶她:“你这哪里学来的毛病?摁一个我看看?”


    但事实上漕帮的汉子们有不少都是赤贫无家, 头无片瓦才在漕河上讨饭吃, 跟亡命之徒也不差什么,有时候发生械斗,死伤在所难免, 逞勇斗狠打小就会, 想让他们学会谦让却很难。


    柏十七长久与这些人呆在一起, 有时候调节矛盾靠的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而是以暴制暴,耳濡目染之下对身娇体弱的男人很是瞧不上。


    丘云平好拿捏是好拿捏,但却不是柏少帮主的菜。


    于是柏少帮主在空中伸开五指,慢慢捏了回去,好像捏住了谁的脖子一样,轻描淡写的说:“到时候随便扔到哪条河里泡几日,神不知鬼不觉……”


    苏氏听的浑身汗毛直竖,好好一个江南水乡温柔的妇人愣是被柏震霆父女俩都快逼成个泼妇了:“滚滚滚!滚回你房里去睡,我不爱听你说这些!”


    柏十七性子倔强,真要拧着她的意思来,指不定能把柏家大宅子里整座屋顶都拆了。


    “才回来就嫌弃人家!”柏十七无奈起身,重新穿好了紧身软甲,套起宽大的外袍往外走:“娘不疼我,还有几个姨娘疼我呢,至不济我还纳了个美妾,今晚就陪她睡去。”


    苏氏忍无可忍,抓起床头一个熏蚊子的香囊砸了过去,被她轻巧接过去,在鼻端一嗅,笑颜逐开:“好香,多谢娘!”


    “没脸没皮!”


    苏氏都要被她给气笑了!


    柏十七被亲娘赶了出来,在柏家大宅子里晃荡,沿途遇上小丫头红着脸问好,她还要朝人家抛个媚眼儿,于是小丫环的脸蛋更红了,被同伴拉到一边去泼凉水:“你这副样子被帮主跟夫人看到,小心打一顿板子拖出去卖了!”


    小丫环红着脸小声辩解:“可是……少帮主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帮主跟夫人都不替他张罗婚事,房里也没有人。”她忽然急切起来:“听说这次少帮主纳了一房妾回来,已经住进来了。是不是往后帮主跟夫人都不会再阻止少帮主房里收人了?”


    劝人的也被这种可能惊到了,略有心动:“……说不好吧?”


    柏家大宅里只有柏十七一根独苗苗,生的唇红齿白一张多情面孔,怜香惜玉一副温柔肚肠,对待丫环们从来不见责骂,久而久之府里不少丫环都被惹的动了芳心,如果不是柏震霆手段强硬处理过柏十七的四名美妾,恐怕府里会有不少向柏少帮主投怀送抱的小丫环。


    柏十七没心没肺搅乱一池春水还恍然未觉,悠哉悠哉去宋四娘子住处视察了一番,见侍候的丫环不敢慢怠,遂放心告辞,又顺道拐去赵子恒处关心关心好兄弟,最后才到了赵无咎的居处。


    赵无咎显然也才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坐在轮椅上安静看书,舒长风跟个木门桩子似的靠墙而立,倒好似房里摆着的一件家具。


    柏十七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虽然有人陪伴,但他这副样子很是孤清,直到听到他开口问:“怎的不进来?”才醒过神来。


    她大步跨进去,抽走了赵无咎手里的书,随意往旁边一扔,大咧咧坐了下来,找了个话头引逗他说话:“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叫裘千尺的老太太四肢经脉被人挑断丢在地底多年,练成了一门绝世神功,枣核钉暗器,不知堂兄可听过?”


    舒长风暗暗吃惊,柏十七越来越大胆了,他们这帮贴身亲卫也跟随了主子好多年,谁敢随意抽走主子手里的书?!


    反观自家主子却视作寻常,反问:“老太太在枯井里,哪里来的枣核来练?”


    他是个理智又逻辑严谨的人,思考几乎是本能。


    柏十七跟个神棍似的站起来对着房顶比划:“喏,枯井上面长着一棵酸枣树,垂下来的酸枣供她食用,十来八年吃的多了就练成了。”


    赵无咎:“只食用酸枣?”


    柏十七:“也没别的可吃啊。要不……蛇虫鼠蚁?”


    赵无咎:“她四肢经脉被人挑断,如何捉得住蛇虫鼠蚁?”


    柏十七无奈:“那就……只吃酸枣罢。”


    赵无咎:“秋天有酸枣可食,其余三季呢?”


    柏十七隐有崩溃的迹象:“……囤干枣?”


    赵无咎严肃较真,眼底却有隐隐的笑意:“饮水呢?只吃枣不喝水,难道不渴吗?”


    柏十七抚额,暗暗后悔吃饱了撑的慌:“……地底有地下河的,有水。”怕他再打断,立刻连珠炮般讲了下去:“那老太太见到对手,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声打在对手兵器之上,臂力过人的汉子手臂剧震,武器竟然拿捏不住脱手而去,无论速度力道堪称暗器之中的极品。”


    赵无咎:“……她嘴里装了墨家的机关吗?竟有如此力道?”


    柏十七深觉他大煞风景:“堂兄,这是传说!传说!”


    赵无咎:“只吃酸枣几年,早饿死了罢?哪有力气练功?”他道:“你拐这么大个弯子,到底想问什么?”


    柏十七捂脸,深觉脸红,但又实在忍不住:“我给你讲了故事,作为交换——”虽然故事被赵无咎挑刺挑的七零八落,但她好学上进之心不死:“我看到你在船上用核桃打老鼠敬佩不已……堂兄你教教我?”


    一旁侍立的舒长风听的目瞪口呆——还有这种强制交换的法子?


    赵无咎唇角微弯,却是一本正经的说:“要不你明天多抓几只老鼠来,我再拿核桃亲自给你示范?”


    柏十七怀疑他在调侃自己:“堂兄你哄我的吧?”可是赵无咎端着他那张大公无私的教导主任严肃脸,实在不太像开玩笑:“难道竟是真的?”


    赵无咎解释道:“练这种暗器,当然要用活物来练,不然差了准头有什么用?你明日先抓一百只老鼠来,拖一筐核桃来。”


    “行……吧?”柏十七蓦然想起古墓派的杨过小朋友练抓麻雀之事,暗想难道高手都有这种杀生害命的癖好?


    外面传来丘云平的声音:“十七,帮主找你核对帐目。”柏十七连忙告辞出去。


    等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不见,舒长风还傻愣愣问:“主子,您当真让柏少帮主明日捉一百只老鼠来?”


    赵无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她不是淘气的很吗?爱抓老鼠就让她抓个够!”


    房门口忽然探出来一个脑袋懊恼大叫:“我就知道不对劲!堂兄你居然会骗人了!”柏十七去而复返,又或者她出去之后作势跑了,其实一直偷摸藏在门口,赵无咎主仆一时之间竟然不察,被她给听了去。


    不远处丘云平催的急:“少帮主快点,帮主等急了!”


    柏十七丢下一句:“等我回头再跟你算帐!”总算跑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赵无咎无奈摇头,边摇头边笑:“这个顽劣的丫头!”


    舒长风心想:遇上柏十七之前,主子许久都未曾笑过了,整日关在房里,除了与上门看病的御医交谈几句,连话都不说,像现在这样开怀而笑,真好。


    天之骄子折断了飞翔的翅膀,大约比普通人还要难以接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丘云平刚来漕帮的时候一副落拓潦倒的模样,被柏家的大米白面养了几年,总算养出点人样儿了,不再瘦的磕碜,穿件文士衫也能带出去见人了。


    柏十七边走边打量他,让一无所觉的丘云平心底也升起不安:“十七,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


    丘云平搜肠刮肚都觉得不够贴切,最后勉强找到一个词儿:“不怀好意的眼神。”他还挺善于自我反省:“这次漕运来回贩运的货物帐本子没错啊,你别瞧着我好喝两口,做帐的时候我可是很清醒的。”


    柏十七心道:要让让你知道柏帮主的打算,说出来我怕吓死你!


    她还颇觉自己富有慈悲心肠,拍拍丘云平的肩膀叮嘱他:“最近离柏帮主远一点,他心情不好,万一被揍了可别哭着来找我啊!”


    丘云平见识过柏帮主的杀伤力,顽劣如柏十七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他。


    他缩缩脖子,提前打听:“难道是帮里有事儿招帮主不开心了?或者……十七你又惹帮主不开心了?”他不期然想起已经入住柏家后院的宋四娘子,以及柏十七的前四位下落不明的美妾,露出忧心之色,吞吞吐吐道:“十七啊,其实……其实宋四娘子真的是个可怜人,你能不能瞧在大家一场交情的份儿上,在柏帮主面前求个情,就给她一个安身庇护之所,别随便把她打发了?”


    柏十七凑近他打趣:“你担心宋四娘子?”


    丘云平的五官五官没跑偏,浅眉细目,双眼带点小内双,只可堪堪称为清秀端正,与赵子恒那种讨人喜欢的风流俊俏、赵无咎的英武威严天差地别,柏十七毫不自夸的说,就她现今这副男装模样,两人站在一处,小娘子们都只会选她而忽略了丘云平,柏帮主跟亲娘的审美真是让人泄气。


    丘云平被她调侃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大家相识一场,怎么也不忍心让她落到不该去的地方吧?”


    柏**乐:“这事儿你跟柏帮主去说,我可管不了他!”


    柏震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听家里的仆人来报,说是柏十七去了赵无咎的居处便火急火燎找了个借口,派丘云平去把人召回来,心里还不无欣慰的想到亏得他与苏氏近来已经替柏十七挑好了人,到时候也正好有合适的托词。


    两个人并肩走进书房,他也不无遗憾的发现,真论起长相,丘云平站在自家崽子面前还真是被衬的黯淡无光,就连身高两人也将将齐平。


    书房的桌上摊着厚厚两摞账簿子,他指着那些账簿子道:“你们俩把帮内这几个月各处送来的帐都核一遍。”尤其警告柏十七:“没做完别想着到处疯跑。”


    柏十七回到苏州就好像屁股下面扎了刺,哪里坐得住,恨不得一时三刻就带着赵无咎出去玩一圈。况且柏震霆此举太过明显,把她跟丘云平关在一间房里核帐,大约心里还很得意呢吧?


    “爹你要有事就先走吧,等核完我会派人告诉你的。”她推着柏震霆出了房门,利索阖上了门,往屏风后面的榻上一躺,吩咐丘云平:“算帐你熟,慢慢做啊,我爹可是很看重你的。”


    丘云平自从做了柏十七的小跟班之后,也只做些柏十七的私帐或者押送漕粮北上贩货回来的帐目,却从未接触过漕帮内的帐务,能接触到帮内帐目的都属于柏帮主的心腹,一时之间情绪还有点小激动,果如柏十七所说,柏帮主难道发现了他的才能,准备向他委以重任了?


    他深吸一口,撸起袖子坐在圆桌前面准备大干一场,以报答柏帮主的看重。


    与此同时,柏震霆得意的回后院去向苏氏报喜:“我找了个借口把两人关在书房里了,让他们多接触接触。”


    苏氏到底是女人,考虑问题比较细腻:“……你把十七跟丘云平关在书房里了?对十七是不是不太好?”到底是女儿,虽然常年男装混迹在外,回到家里也应该注意一点吧?


    柏震霆:“太太担心错了,十七能有什么不好?我还怕她把丘云平怎么着呢!你该担心的是丘云平才是!”


    苏氏蓦然想起柏十七吓唬她的话,只觉得心惊肉跳,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柏十七捏着丘云平的脖子行凶,一时三刻就要过去瞧一瞧:“胡来!你简直是胡来!十七这里我虽然通了气,但她没答应下来,还扬言说要摁死丘云平丢到运河里去,别弄出人命来。”


    “她敢?!”柏震霆浓眉直竖,却也怕柏十七逮着丘云平一顿暴揍,吓到了他,坏了这桩姻缘,一腔得意顿时被浇灭,反而比苏氏还急:“快走快走!”


    夫妻俩匆匆赶过去,先是侧耳细听,书房里面似乎很是安静,心里直犯嘀咕,推开门才发现丘云平正端坐在桌前核帐,而柏十七却不见踪影。


    柏震霆大怒:“那个小兔崽子呢?”


    丘云平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平日担任灭火重任的太太也不曾相劝,忙解释:“少帮主屏风后面歇着呢,说是身上伤口疼的厉害。”


    柏震霆分明不信:“她别是又跑出去玩了吧?”绕过屏风才发现柏十七从内室拿了一床被子拥脖盖的严实,正缩成一团在榻上呼呼大睡,这么大动静都没将人吵醒来。


    苏氏探头一瞧,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核帐几时不能核,非要十七刚回来就关起来核帐,她出门几个月一路劳累,就不能让孩子歇歇啊?”放着房里的高床软不睡,缩起腿在小榻上打盹,委屈巴巴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可怜。


    柏震霆:“……”


    苏氏过去推推她:“十七醒醒,回房去睡?”


    其实书房的门被推开柏十七就听到了,她压根没睡,不过是做做样子,也怪她一双眼睛生的颇能哄骗人,宜嗔宜喜,此刻缓缓睁开,当真有几分迷朦之意,诧异道:“娘你怎么来了?”


    苏氏骂走了这孽障又心疼她出门在外辛苦数月,回来还不得安睡:“都是你爹这个不晓事的,才回来核什么帐?帮里没有帐房先生了?我儿快起来回房去睡?”


    柏十七抱着被子不动,还很为柏帮主着想:“爹可能也是不太放心外面人做的帐,这才想让我帮着核实一下,我就是身上有些累,你们俩先回去,让厨房送些酒菜点心过来,今晚我们要熬夜通宵做帐,谁也别过来打扰。”


    苏氏用眼神埋怨丈夫“就算让丘云平进门也不必急于一时”,柏震霆满腹的苦楚无处去说,想到虽未明言但举动很是蹊跷的赵无咎,心头危机感更甚,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抓着两人成亲圆房,拉着苏氏就要回房,还嘴硬:“年轻人吃点苦头怎么了?这就喊累了?再说我也一把年纪了,怎不见太太心疼心疼我?赶紧让厨房送酒菜点心过来,明日我再过来看。”


    苏氏不情不愿被柏震霆带走了,柏十七得意道:“我就知道柏帮主疑心病重,总怀疑我跑了,肯定要杀个回马枪,还真让我给猜对了!”


    丘云平:“……”不愧是亲父子。


    不多时厨房送了酒菜点心过来,还有个红泥小炉,上面煮了茶,置办齐全之后管家小心询问:“少爷,还要准备什么?”


    柏十七将人挥退,关起房门笑道:“云平先生,我够意思吧?酒菜都给你准备好了,请慢慢享用!”她拉开后窗,便要纵身往外跳。


    丘云平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逃跑的姿势惊住:“十七,你去哪?”


    柏十七:“子恒与我许久未见,好兄弟来到苏州,我若是不好生招呼,也太不够意思了。”她拍拍追过来的丘云平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了,万一啊……我是说万一有人进来添茶倒水,问起来你就说我在后面榻上歇着呢。”她跳上窗户,还自言自语:“我这爬墙溜窗的一身好本事,没做采花贼真是太可惜了!”


    丘云平震惊的看着她从窗口跳了出去,后面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此刻夕阳渐落,竹叶婆娑,四处又无守卫,这书房架上虽然摆满了书,但全是外面书店里的大部头,柏震霆识字不多,摆出来充门面而已,他环顾周遭的环境,只能认命的叹一口气,关上窗户先喝了两杯酒,又挟些菜垫下去,都没空顾影自怜感叹孤单做首酸诗,就投入了繁忙的核帐工作之中去了。


    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花开两朵,柏十七成功逃脱,躲过院中穿梭的仆人及守卫,摸进了赵子恒的院子,趴着窗户小声喊:“子恒——你的止疼药来了!”


    赵子恒拉开窗户,她便从窗户外面窜了进去,还反手关好了窗,左右看看内室只有他一个人穿着中衣,轻松往桌案上一坐。


    “止疼药呢?”


    赵子恒还当她又带了酒过来,往她身上去瞧,什么也没有,颇为失望:“你不是说给我带了止疼药吗?”


    柏十七神神秘秘说:“止疼药不在家里,想吃就要翻墙出去。”


    赵子恒愤愤:“得了吧?你又来骗我!往堂兄舱里扔老鼠,挨揍的可是我,这是又想了法子来整我?”他被打板子的地方一疼就要忍不住念叨好兄弟几句,真人在面前就更忍不住了。


    柏十七忍着笑意道:“这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了吗?男子汉大丈夫还计较这点小事?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补偿你的!”她挤挤眼睛:“懂了没?”


    两人心有灵犀,赵子恒喜上眉梢:“江小仙?”


    柏十七拊掌大乐:“不然怎么说咱们是兄弟呢?”在他室内看来看去:“你这里有衣服没我换一件?扮个你的随从,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


    赵子恒收拾整齐,先把院子外面守着的护卫支开:“去告诉一声堂兄,时间还早,我去外祖家一趟,明早就回来,不耽误事儿。”


    那亲卫去禀报赵无咎,还当他要等着自己一起出去,结果再回到他住的院子里,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听起路过的柏家下人,听说赵小公子带着一名护卫出门去了,还当他带着的是柏家下人,又折返回去向赵无咎禀报。


    赵无咎:“柏家下人?”


    舒长风:“十三郎跟柏少帮主交好,许是跟她借了人呢。再说咱们的人不熟悉苏州城,总是柏家的人更熟悉苏州城。”


    赵无咎又问亲卫:“十三郎是临时起意要去他外祖家,还是派人去找柏少帮主了?”


    亲卫:“十三郎回房之后一直在休息,没派小的去找柏少帮主,好像是睡醒了想起来才要出去一趟。”


    赵无咎:“备礼了没?”


    亲卫:“客房里并无贵重之物,应该是没有备的。本来属下还想着禀报主子之后,陪着十三郎去街上买礼物。”


    赵无咎:“你去看看柏少帮主还在不在府里?”


    那亲卫去而复返:“柏少帮主跟云平先生在柏家书房里核帐。”


    赵无咎:“你见到柏少帮主本人了?”


    亲卫:“书房门口有柏帮主留下的两人守卫,说是少帮主有令,要通宵核帐,禁止闲杂人等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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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子恒一路带着弯腰垂头的柏十七畅通无阻的出了柏家大门,加之夜色降临,柏家各处都在点灯,光线昏暗,一时倒无人察知柏十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府了。


    两人腿上都有棍伤,虽然未必要命,走路也不甚爽利,便在街口雇了辆马车,直奔江小仙的居处。


    江小仙挂牌一年,因其色艺双绝,尤其歌喉曼妙,已经红透苏州城,不少慕名而去的寻欢客就为了听她一曲而一掷千金。


    今日也是两人的运气,江小仙前两日在江上画舫吹了冷风有点不舒服,今日才有好转,是以不敢再去江上吹冷风,便没有上画舫,只在家中待客。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楼上包间居高临下, 能将楼下大厅一览无余。


    赵无咎坐在窗前, 透过一帘轻纱, 将目光投注在大厅某一处。


    柏十七正与闻滔猜拳拼酒,两人面前各摆了十海子酒, 各有若干兄弟助阵, 还有姚娘派过来服侍一干小爷的丫环们斟酒捧果子,侍候的很是周到。


    舒长风跟着赵无咎多年, 自家主子清心寡欲,导致他们这帮亲卫也习惯性远离声色场所,便是连驻守之地的窖子都未逛过, 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楼下柏十七猜拳又赢了一局,她两条眉毛都快开心的飞起来了,侍候的小丫环不失时机斟酒送到她唇边, 亲自喂她喝酒,她轻佻的在人家小丫环水嫩嫩的脸蛋上摸了一把,痞痞笑道:“你这丫头是闻少帮主使银子派来整我的吧?明明是他输了, 你却给我斟酒?”却低头含住了酒盅儿。


    “分明是这小丫头贪恋十七你年少风流,反正你也纳了一房美妾,不如把这丫头赎回去做个通房丫环如何?”闻滔举起一海子酒仰脖灌下,挤兑她。


    柏十七:“已经抢了闻兄你一回,再抢一回就不合适了。”


    韩小衙内体内的八卦因子噌噌冒上来, 拽着柏十七的胳膊不撒手:“十七你又做什么了快说说。”


    赵无咎远远看着, 眉头渐渐皱的死紧——原来柏十七不止与赵子恒举止亲密, 在外面更是与旁的男子拉拉扯扯。


    舒长风:“殿下, 柏少帮主这也太……若是女子,将来传出去还要不要嫁人?


    赵无咎一语中地:“她也许从来就没想过嫁人吧?”


    寻常女子,视贞洁如性命,与男子不敢稍稍有逾距之处,唯独柏十七言笑无忌,与不少男子过从甚密。


    舒长风心里的好奇简直抓心挠肝,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殿下,您当真确定柏少帮主是女子?难道哪天晚上您与柏少帮主圆房了?”


    他在外面守卫,也没听到房里传出什么奇怪的动静啊,更何况以柏十七的脾气,那是个吃亏的主儿吗?


    赵无咎的平静被打破:“我与十七之间清清白白!”又觉得在亲卫面前解释显得多余,低低喝道:“滚出去!”


    舒长风滚了出去,可是很快他又滚了回来,进来悄悄掩上包间的门,附耳过去:“殿下,我刚刚在外面瞧见何大人了。”


    “哪个何大人?”


    “殿下不知,您离京之时,朝中正吵的沸翻盈天,说是历年漕运总有河道有问题,陛下想要派人督理浚河修堤,挑不出合适的人选,这位何琰大人当时呼声极高,在苏州出现,想来这位何大人已经做了钦差大人,被派来勘视河工了。”


    赵无咎还是军中雷厉风行的务实作派,讽刺道:“何大人既然是来勘视河工的,跑到这等烟花之地,难道此处竟与河工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舒长风关键时刻还是很机灵的:“陪同何大人的定然是漕河总督的人,要想勘视河工,定然要先熟知本地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做事先做人,人头情面一一打点到了,做起事情也会顺畅无比。


    赵无咎如何不知道底下人这些惯有的坏毛病,只是看不惯而已:“你偷偷派人跟着,看看这位何琰大人是如何做事的?”


    舒长风掩上门出去了,包间里只剩下赵无咎一个人,他脑子里分神想些朝中之事,总久在边疆,却也并非对朝中之事不闻不问,目光却一直投注在大厅之内的柏十七那一桌。


    柏十七可算是找到整治闻滔的地方了,他这个尤好面子,平日都是呼朋引伴,身边绕着一堆狐朋狗友,还极爱摆个谱,与其在家里让他丢脸跌份,还不如在外面,于是好整以暇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回来的路上见到闻兄想要强纳一个淮安的美人,美人哭的太惨,不想跳闻兄这个火坑,求我救她,无奈之下我就收了这个美人。”


    闻家的事情韩小衙内也多少知道一点:“……你居然还能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闻帮主他没打断你的腿?”


    柏十七笑道:“我爹倒是想打,可是我跑的快啊。闻兄丢了美人之后心中不甘,便追到我家中去煽风点火,于是我爹让他去追我——”


    闻滔听得话头不好,蹭的站了起来,作势要捂她的嘴:“十七,不许胡说八道!”


    桌上其余人等都起哄:“闻兄也太过小气,不过一美人耳,哪里抵得上兄弟情谊?还追去人家家里告状?”


    柏十七笑的意味深长:“哪儿啊?闻兄平日豪阔大方,有时候可是小气的很呐!”


    闻滔心里苦啊!


    可是柏十七不懂,在座诸人皆不清楚,都让柏十七交待后续:“后来呢?”


    柏十七跳开了一丈远,笑的贼头贼脑,韩小衙内便拊掌大笑:“不会是闻兄在十七郎手里吃亏了吧?”


    他两人的表情与动作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众人就更想知道后续了。


    闻滔恨不得求饶:“十七……”考虑要不要向柏十七认个错揭过此事,正闹腾的厉害之时,台上歌舞停歇,有清音袅袅从二楼传出,全场立静——江小仙要上场了。


    柏十七笑着坐回去:“瞧在小仙姑娘的面上,今儿暂且饶了你罢!”


    闻滔向她作揖,柏十七摇头:“谢我作什么?还是谢谢小仙姑娘吧。”他果然向着台上方向作了一揖,看起来倒老实不少。


    柏十七这才忍笑坐下,目光还特意往他下三路扫了一眼,使得闻滔如坐针毡,脸都绿了。


    场上清音渐渐近了,却在头顶上方,原来这二楼某一处搭着个藤花绿蔓的秋千架子,有美人赤足立于秋千架上,声如天籁,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柔情绰态,赤足立于藤花绿蔓的秋千架上,缓缓荡了下来,正是名满苏州的江小仙,正是人如其名。


    柏十七听的入神,其余人等皆纷纷迷醉,赵子恒更是兴奋的直拍她的肩:“十七十七,今儿真正没白来!”


    “嘘——”柏十七示意他安静,继而扭头继续听歌。


    厅里桌上所有人都痴迷于江小仙的歌声,唯独闻滔却侧头放肆大胆的看着柏十七,两人见面从来就没好话,几乎从头掐到尾,他鲜少见到柏十七这么专注的样子。


    楼上赵无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又添思量。


    江小仙一曲既罢,厅里看客纷纷叫好,场中皆是豪客,出手大方,各种珍奇异宝往台上送,只求能与江小仙一度春*宵,一时厅里比之前还热闹,不断有丫环捧着来客的打赏送到台上去,江小仙下了秋千,赤足踩在红毡之上,神色淡然,仿佛台下的叫嚣与她无关。


    有丫环抬了琴上来,她在台上起手抚琴,其人如白玉雕成,有种不可亵渎的美,更是引的台下看客心里痒痒,竞赏的越发丰厚了。


    赵无咎注视着台下,但见柏十七目光微悯,赵子恒却跃跃欲试,不住怂恿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看表情就知道这小子心中所想,他下令:“去将柏少帮主跟十三郎捉上来!”


    舒长风亲自下去,悄无声息站在二人身后,一声“十三郎”吓的赵子恒差点从有凳子旧跌坐下去,跟见到鬼一般扭头问:“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主子就在楼上,请十三郎跟柏少帮主上楼一叙。”


    闻滔见到舒长风便知道赵无咎来了,笑道:“既然赵兄也光临此地,不如请赵兄下来与我等一起喝酒,岂不快活?”


    舒长风直觉赵无咎不喜欢闻滔,淡淡道:“我家主子喜欢清静,就不打扰闻少帮主的雅兴了。”


    赵子恒已经吓的六神无主,紧抓着柏十七的手不放:“十七,这可怎么办啊?堂兄追来了!”他身上被打过板子的地方倒好像疼的更厉害了。


    堂兄其人出手狠辣不留情面,不比他家中父母祖母,惹祸之后撒个娇耍个赖就能躲过去。


    柏十七很是镇定:“堂兄来得,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了?”


    舒长风很想提醒一下柏少帮主:我家主子可是追着您二位过来的!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赵子恒双腿发软, 半靠在柏十七肩上被一路拖去了二楼,闻滔有心跟上, 被舒长风伸臂拦住:“闻少帮主对不住了, 我家主子不想见外人。”


    三人离开之后,闻滔才醒过味儿来:“不是……柏十七不也是外人吗?”


    韩小衙内开玩笑:“也许上面那位是柏十七的内人呢。”


    闻滔:“别胡说八道!”


    赵无咎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 听到脚步声便把轮椅转了个方向,面朝包间门口,房门一开,入眼便是赵子恒半靠在柏十七身上,站没站相, 他面色冷肃, 责问道:“你没骨头啊?”


    赵子恒软趴趴站着, 耷拉着肩膀,才要张口认错,就被柏十七在手心掐了一下, 抬头与她的视线对上,认错的话便被囫囵吞了下去。


    柏十七笑的好不夸张:“真是他乡遇故知,堂兄也是听闻小仙姑娘歌喉曼妙,前来临江院听歌的吧?”


    临江院还是姚娘那过世的丈夫取的名儿,自从姚娘做了这一行, 买了女孩儿来抚养,延请琴师先生教导, 歌舞技艺理家算帐等等按女孩儿的资质来学, 江小仙挂牌开业, 一炮而红之后,临江院便在苏州出了名,原本只是个富户的别院,如今却成了一等一的娼馆。


    赵无咎:“……”真没想到倒打一耙这种事儿柏十七也做的纯熟。


    舒长风心道:柏少帮主大约从来不在意她那张面皮吧?他头一次见到人把“不要脸跟颠倒黑白”说的这么自然。


    赵子恒更是只差给她跪了,用眼神向她表达了深深的仰慕之情:兄弟您可真行,居然连堂兄的嘴都能堵住!


    赵无咎:“柏十七,你的脸皮是生铁浇铸的吗?”厚的都能当锅使了。


    柏十七直接拉起他的大手在自己脸蛋上摸了两下,还问他触感:“跟生铁很像吗?硬吗?冷吗?”


    赵无咎的手跟被烫到似的连忙缩了回去,指尖却似乎还残留着那温嫩细腻的触感:“你就不能庄重点?”


    “堂兄你没搞错吧?”柏十七差点笑弯了腰:“庄重这种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推了赵无咎的轮椅转向窗口,顺便解救了在赵无咎眼神之下瑟瑟发抖的赵子恒,指着楼下的热闹道:“堂兄你看看,今儿这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堂兄你,还有谁知道庄重二字怎么写?”


    楼下此刻竞拍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江小仙一曲已经弹罢,漫不经心从台上站着的一排丫环们面前走过,从中挑选合乎心意的礼物,她在哪个丫环面前多驻足两刻,那丫环手里捧着的礼物的主人都恨不得尖叫,等她走过去了,礼物的主人便愤愤灌一大杯酒,满心失落的大喊:“小仙姑娘,你今晚到底想让谁陪?”


    临江院的规矩,打赏的礼物概不退还,但若是小仙姑娘挑中其中一件,今晚那名贵客便能荣幸的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江小仙平日只是唱歌陪坐聊天,唯有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才会挑选一位入幕之宾,因其机会罕有,才更引的许多怀揣异宝的豪客们频频流连,只为一亲芳泽。


    赵无咎不得不承认柏十七说的很对,整个大厅都弥漫着一股醉生梦死的奢靡放纵的气息,与边关的苦寒全然不同,让他很不适应。


    柏十七察颜观色,歉然道:“我觉得堂兄并不喜欢这等热闹,便没有邀请堂兄一同前往,哪知道原来堂兄也喜欢听江小仙唱歌,实在对不住了,下次再出来一定请堂兄一起。”


    语气诚恳的赵无咎都快相信她了——明明就是偷跑出来的,还说的这般冠冕堂皇!


    赵无咎的脸都黑了:“你一个……好好的少年郎,老跑来这等烟花之地,能学到什么好?”


    柏十七笑嘻嘻道:“歌美,人美,还有美酒佳肴,小丫环服侍,比我家里可舒服多了。”她家里贴身之事还是奶娘带着两个苏夫人的陪嫁在做,都是同苏夫人差不多的年纪,可没有小丫环那等贴心贴肺的温柔。


    赵无咎更生气了:“柏帮主真应该好生管教管教你!”他自忖并无资格插手柏家家务事,可是却也莫名替柏十七忧心她混迹于此,于将来无益。


    柏十七:“堂兄有所不知,男儿在世有两样东西不能不懂,一样是酒,一样嘛……”她拖长了腔调,双目晶亮如星,透着说不出的狡黠:“另外一样是女人。堂兄这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最是惹下面姑娘们的喜爱,若是江小仙见到堂兄,说不定今晚也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她怪模怪样向赵无咎做了个揖:“说到底我还是很佩服堂兄身残志坚,哪怕不方便也一定要来临江仙见见小仙姑娘的毅力,堂兄若是想要钻研此道,我必倾囊相授,等你治好腿回京之时,说不定苏州城的姑娘们都哭着喊着舍不得放你走呢。”


    赵无咎声冷如铁:“你这是调侃我呢还是讽刺我呢?”


    舒长风听到这声音都要哆嗦,心道:柏少帮主勇气可嘉,不过却从未领教过殿下的手段,还当殿下忠厚可欺吧?


    赵子恒悄悄向柏十七投去赞赏的目光,钦佩她居然敢堂而皇之调侃堂兄,也不怕堂兄当场炸了派人给她几棍子。


    柏十七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在调侃赵无咎,表情真诚的都要让人觉得她在说心里话了:“我这是夸堂兄呢!”


    “多谢你的夸奖,为了对得住你的夸奖,一会回去之后我亲自去感谢柏帮主,多谢他教出来的好儿子对我倾囊相授!”赵无咎说话的调子格外认真,他平日不苟言笑,沉默的坐在轮椅之上都让人觉得可靠,何况此刻直视着柏十七的眼神所说。


    柏十七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坏菜了!


    堂兄学坏了!


    他居然想跑去告状了!


    她一把搂住了赵无咎的胳膊甜笑:“别别!堂兄咱们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包间里静寂无声, 赵子恒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见势不妙就先逃一步, 省得再被打一次。


    舒长风深知周王脾性,他在军中赏罚分明,若有违反军令者得同袍求情,惩罚加倍, 且求情者也落不了好。


    他暗暗为柏少帮主捏了一把汗,心想:殿下哪里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人?


    然而柏十七的脸皮厚度简直平生仅见,她敢于顶着赵无咎的冷脸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不住灌迷魂汤:“堂兄你大人大量, 跟我一个小人有什么可计较的?都怪我胡说八道惹堂兄生气,堂兄哪用得着我倾囊相授?我也太小看堂兄的魅力了,肯定有不少小娘子哭着喊着想要投入堂兄的怀抱……”


    赵无咎坐在轮椅上,低头就能看到她满含着笑意的眸子黑白分明, 藏着十七八条小心思, 仿佛眼珠子一转就会有小心思飞出来,他一张冷脸差点快板不住了。


    “不如先回去,见过柏帮主再说?”


    任柏十七说的天花乱坠,赵无咎一招制敌。


    他推动轮椅,作势要回去的模样,柏十七顿时慌了, 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堂兄!堂兄!不过是在临江院偶遇, 惊动我爹做什么?他老人家近来觉浅, 说不定早早歇息了, 还是不要了吧?”


    赵无咎推动轮椅都到了包间门口,柏十七被他一路拖到门口,对他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索性破罐子破摔,质问道:“同样是来临江院听歌,堂兄来得,我跟子恒怎么就来不得了了?堂兄到底哪里瞧我不顺眼,非要告诉我爹?”


    赵子恒缩在门内,只差向她献上自己的膝盖了——英雄,在下佩服!


    他敢在家里撒泼耍赖的逃避惩罚,被堂兄揍了却只能默默咽下男儿泪。


    舒长风:……明明主子是追着你俩过来的!


    赵无咎却被她质问的一时无言,苦恼的盯着眼前这个强言善辩的小家伙,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柏帮主头疼不疼,反正他现在一脑门子官司。


    他皱着眉头:“你觉得……我是瞧你不顺眼?”


    柏十七就这点好处,眉眼高低一望便知,感知到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告状的心思似乎不那么强烈了,立刻顺杆子爬:“哪儿能呢?堂兄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还特别善于自我检讨:“堂兄那是心存仁厚,想着让我跟子恒上进,所以才不愿意我等来此烟花之地。”她瞬间就出卖了好兄弟:“可是堂兄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在漕河上讨饭吃的,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可子恒不同啊——“


    赵子恒一听这甩锅的口吻就慌了:“哪……哪有不同啊?”


    柏十七抱着赵无咎的胳膊不松手,声音低落之极:“见过堂兄之后,我就知道子恒出自诗书之家,家中定然也是人才倍出,不然也不会有堂兄这样威严的人物。”她痛斥好兄弟的荒唐:“子恒你怎么能……怎么能堕落至此呢?不好生在家读书上进,求取功名,却跑来跟我这样的粗人瞎混?”


    赵子恒:“……”这嫁祸的方式……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十七你……”


    柏十七朝他眨眨眼睛,大包大揽向赵无咎保证:“堂兄放心!我以后跟子恒在一起,一定对他严加约束,不再带他到此等烟花之地荒废时间!”


    赵无咎虽知她为了她逃脱柏帮主的一顿责罚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还用自贬的方式,可还是被她话里的自我认知惊住了。


    但凭心而论,漕河上混饭吃的汉子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往前冲?


    这是个危险系数极高的职业,而帮主及少帮主看似过的风光无限,帮派斗殴一个弹压不住危及自身,性命家小便全都交待在了大运河里。


    他沉默起来,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无咎出身再高,却也戍边十年,见识过无数寻常百姓的悲欢离合,也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并非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而是苦熬苦挣在这世上活命罢了。


    “……那你也不能整日流连于此,就算是身处荆棘,自身也得好学上进。”这句话竟是格外的苍白无力。


    世人都尊敬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闻名天下知。


    然则并非所有的人都走读书科举之道,譬如女儿身的柏十七就没法走这条路,而身有爵位的赵子恒也大可不必走此辛苦道路,赵无咎总算明白这俩人为何一拍即合了。


    柏十七诚恳的望住了赵无咎:“堂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读书入仕光宗耀祖这条路我是走不成啦,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在漕河上混口饭吃,闲来听听曲子,也就人生这一点点乐趣了,堂兄……不会连这点小乐趣都觉得不可饶恕吧?”


    赵无咎的原则跟怜悯心互相搏斗,一时觉得女子不应出现在临江院,一时心里又觉得柏十七可怜,看似神彩飞扬的她其实也是身负桎梏,生生把素来果断的周王殿下给难住了,轮椅停在包间门口沉吟不决。


    柏十七见风驶舵,立时便又将轮椅推了回去,一扫沉郁之色,向他热烈推荐:“好教堂兄知道,临江院除了有小仙姑娘歌喉曼妙,做的宴席小菜也是出了名的好,还有姚娘亲手酿的各色花酿果酒,既然来了不可不尝!”


    赵无咎冷着一张脸任其作为,赵子恒惴惴不安,也不知堂兄是被柏十七说服了还是在酝酿着下一波风暴,反正他后背心还是湿的。


    柏十七也不叫小丫环来侍候,猜出来赵无咎不太喜欢,肚里暗骂他是个老古板,但表面上却直夸他洁身自好,只叫了酒菜及一个弹琴的姑娘,虽比不上小仙姑娘的水平,调节气氛却也使得。


    楼下的热闹时不时传入耳中,两人略微侧身便能看到,柏十七便指着楼下竞拍的豪客向赵无咎介绍场中诸人,十有八九她都认识,偶尔有不认识的便猜测:“观其举止穿戴,当是个外地客商。”


    赵无咎终于开了尊口:“十七,这么看来,临江仙来客你大都认识?真没看出来你可是交游满天下啊。”


    赵子恒被柏十七背后插了一刀,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当下不遗余力也向好兄弟挥刀:“堂兄你可别小瞧了十七,这其中一半人说不定都跟她喝过酒呢。”


    柏十七忙为自己开脱:“堂兄别听子恒瞎说,我这不是……家里有船,来往搭乘的客人不少,但凡做生意的都要托运河的便利运货,都是正当的生意往来。”心里觉得这话倒好像后世某些常年流连于各种娱乐场所的应酬男不回家的托词,颇觉可乐,顶着赵无咎清正严明的目光只能忍笑。


    赵无咎眸在两人身上各扫了一眼,赵子恒有些犯怂,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柏十七却道:“我们做漕运的,总不能不吃饭吧?”


    话都让她一个人说完了,赵无咎明知她的身份做此事不妥当,竟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诸如“为你好”之类的空话从来也不能解决一个个乃至一群人的温饱问题。


    一时酒菜齐备,楼下的热闹终于止歇,江小仙姑娘挑了一名外地三十四岁的豪客相携而去,赵子恒羡慕的看着那名身形魁梧的汉子点评了一句:“真是鲜花茶在了牛粪上,那人除了有钱,哪里懂什么琴曲?”


    柏十七悠悠道:“就算是牛粪,那也是一块金光闪闪的牛粪!”


    赵无咎莞尔。


    赵子恒哑然。


    惟独舒长风笑出声来,忙忙转身出去了。


    那位豪客不但出手大方,且全身无不透露着有钱人的气息,从发冠到手上的戒子腰间挂着的各色物事,只差在脑门上贴几个嚣张大字:大爷不差钱!


    姚娘今日赚的盆满钵满,天大的劳累也消失无踪,见到房里端来的各奇珍异宝,忙吩咐丫头子:“小仙房里的酒菜果子挑最好的送上去,你们都打起精神侍候着,可别出了岔子,不然仔细你们身上的皮子。”


    小丫头忙忙应了去侍候,过得片刻又匆匆而来:“姚娘,不好了——”


    姚娘才卸了钗环,散了头发揽镜自照,为眼角的细纹而伤感,听到这话只觉得晦气:“什么事儿不好了?”


    小丫头道:“有三位大爷来了,其中一位是柏帮主……”


    姚娘斥道:“我还当什么事儿?柏帮主虽然不喜欢十七郎纳妾,可也不禁他来咱们院里玩啊,大惊小怪的,出去吧。”等到小丫头子到了门口,忙喊住了她:“回来!悄悄儿去告诉十七郎一声,让他长点心眼,别触了他爹的霉头,小心挨了打。大庭广众之下,怪丢人的!”


    小丫头子应了一声,忙忙奔去赵无咎所在的包间,才发现里面酒菜动了一半,人却已经不见了,她暗想:还好走了,也不至于撞到一处。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柏震霆原本还怕赵无咎与柏十七走的太近, 家里这只崽子不消停, 还带着满身的小辫子, 再闯出祸事儿,不容易收场。哪知道赵无咎被外人揭破身份, 自家崽子一脸傻样, 顿时对这位何大人充满了好感, 恨不得厚厚送一份谢礼。


    他低喝一声:“十七, 还不快回家去,犯什么蠢?”


    好好回家同丘云平培养感情才是正经。


    没想到赵无咎却点头道:“柏帮主言之有理, 出来的时间不短了,我们回去吧。”示意柏十七推轮椅。


    何琰忙忙拦在前面,试探道:“殿下既来了苏州,却不知下榻在何处?回头下官忙完公事, 亲自去向殿下问安。”


    赵无咎眉眼之间全是不耐烦, 道:“让开!”


    周王常年从军, 京中早有传闻, 自他腿伤之后脾气越来越差, 原来见到百官上前问礼还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只是冷淡疏离,但受伤之后就大为不耐烦, 没奉送他一个“滚”字算是客气了!


    柏十七身上全部的机巧都好像被赵无咎的身份给吓到了,推动轮椅离开临江院的时候还满心茫然:怎么就惹了这么大一尊佛回来?!


    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赵子恒:瞧瞧你干的好事!


    赵子恒向她讨好一笑, 出奇的乖巧。


    柏震霆带着两位商业伙伴走了, 张朱两位欲言又止, 很想探听柏家与周王的关系,柏少十七竟然称呼周王为堂兄,那柏家又是什么来头?


    两人心里都存着疑虑,但又觉得此事颇为蹊跷,故言辞谨慎,反而沉默了。


    柏十七推着赵无咎先走一步,舒长风却被何琰拉住了。


    这位钦差大人面露惶恐:“舒校尉,殿下莫不是生气了?”


    京中不少受过赵无咎冷脸的官员们都曾经有过何大人的忧虑,舒长风驾轻就熟安慰他:“殿下心情不好,何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何琰小心探问:“殿下来江南……是散心的吗?”


    舒长风叹气:“可不是嘛?殿下多年征战,如今身体不适,来江南休养而已。况且殿下一向不喜欢被打扰,何大人既然是奉旨的钦差,倒不必特意去向殿下问安,殿下也不喜见外人。”


    他向何琰拱手:“在下告辞了。”


    何琰注视着他大步而去,如释重负。


    钦差何大人满身轻松的回去了,柏十七却与他恰恰相反,一路之上眉头皱的死紧,到了家门口还被个长随拦住凑近耳边嘀咕了几句,她眉头才算略微舒展,亲自送赵无咎到客房才开口:“我有一事不明。”


    赵无咎道:“不明白什么?”


    “如果我没听错,您是……那位掌兵的殿下?太子殿下嫡亲的弟弟周王殿下?”


    赵无咎:“这么说也没错。”


    “那我要不要下跪行礼?”她作势要跪,被赵无咎拉了起来:“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才跪你不觉得晚了点吗?”


    柏十七本来也不是什么循规蹈距之人,正好就坡下驴,自行落座,以一副探究的表情端详赵无咎,心想果然之前一直觉得他不似文官,原来气质一说并非虚妄,她今日也算是亲证了。


    赵无咎任由她打量,对她的表情尤觉好奇:“在想什么?”以柏十七的性格,说不定没什么好话。


    “也没什么。”她眼里逐渐浮上笑意:“茶楼酒肆传唱的英雄人物忽然之间出现在眼前,总有点不真实,上次还听到外面有说书先生形容周王殿下声如铜铃……原来传言全然不靠谱!”其实外面早有传言,说周王天生貌丑吓人,留在京里有碍观瞻,这才自请前往戍边,没想到天生将才,拒敌于国门,立下绝世功勋,这才回京……云云。


    不然怎么解释他好好一个嫡出的皇子,不留在京里舒舒服服等着做亲王,非要跑到边关去受苦?


    赵无咎居然心情出奇的好,难得自黑:“是不是见过之后觉得还不如传言,很是失望?”


    “传言自有其夸大之处,不过想象落到了实处,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她再想不到传闻之中的杀神居然是个喜欢训人的古板性子,与人民群众的期待南辕北辙,让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赵子恒原本缩在一边的,听到她这话才道:“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编排堂兄呢,你居然也信?”


    柏十七对他可没什么好声气:“也是,兄弟一场都信不过,挖了坑让我跳,更何况外面传言哪里作数?”


    可怜赵子恒一路之上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次,临了还要向她认错道歉:“都是我的不对,我原想着咱们认识的时候就不计较这些身外的虚名,彼此只要投契便好,这才没有明示身份。再说我若明示了身份,你还肯同我做兄弟么?”


    柏十七素行不良,明知赵子恒瞒着她带周王一路南下,也不好紧抓着不放,只能郑重问道:“那就容我多一句话,周王殿下……在江南没什么仇人吧?”


    赵子恒怪叫:“堂兄从来没在江南露过面儿,哪里来的仇人?”


    “那我就放心了。”柏十七道:“外面说书的都爱耸人听闻,位高权重者动不动就能招来一波暗杀,你也知道我胆子小,更惜命,不想莫名其妙惹祸上身。”她做出个畏缩模样,赵子恒恨不得揍她一顿:“你胆小?”


    “你若是胆小,这世上恐怕胆子大的也没几个!”


    柏十七:“你那是高看我了!”


    赵无咎笑意掩饰不住,心想若是胆小的知道皇子亲临,一路之上多有冒犯,恐怕早就跪下不住叩头求饶了,让柏十七向他叩头求饶,真心惶恐于他的身份,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子恒一副牙痛忍不了的模样:“行了行了啊,酸话你也甭多说,我不就是没告之你堂兄的身份嘛,你还跟着喊了多少日子堂兄?既然连兄弟都相称过了,这会儿装胆小也过了啊。”


    柏十七泄气似的朝后一瘫,露出一副无赖模样:“你们别用冒认皇亲要杀头一事来吓唬我,小心我隐瞒黄老头的下落。”


    黄老头最不耐烦与有权有势之人打交道,嫌权势熏人,若是听说求医者有身份高贵,宁可跑了也不肯治病,他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钱有势之人既不缺大夫医治,更不缺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最可怜便是寻常老百姓,缺医少药没有银子看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站在人文主义立场,柏十七对黄老头众生平等不分贵贱的心态还是有几分佩服的;但是作为漕帮合格的少帮主,手底下养着数千张嘴嗷嗷等着吃饭,对于黄老头这种论调不敢苟同,不能将个人技能利益最大化,他躲在哪座山上啃野菜根都不为过!


    赵子恒眼前一亮:“找到黄老先生了?”


    “人倒是找到了。”柏十七起身站在赵无咎轮椅前面,两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倾身与赵无咎对视:“可惜黄老头有个臭毛病,最不喜欢为权贵服务,偏偏周王殿下的身份……”


    赵无咎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珠,两人离的极近,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他忽的笑了:“什么周王殿下?我不是你堂兄吗?”


    “不好不好。”柏十七最不耐烦那些臭规矩,可是知道赵无咎的身份之后再称他为堂兄有掉脑袋的危险:“这个称呼我听着瘆的慌,换个称呼吧?”


    “赵大哥如何?”周王殿下亲自与她商议。


    柏十七直起身,催促赵子恒:“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再晚我爹就要回来了!赵大哥,您说是吧?”


    柏震霆原来以为柏十七知道了赵无咎的真实身份,也会远着周王,没想到她不但没有远离,竟然还轻轻松松拐带了周王跟赵子恒跑了。


    “……少帮主去哪了?”


    柏家一众下仆跪在柏震霆脚下,说不出个缘由,被迫承受着帮主的怒火,只差瑟瑟发抖了。


    丘云平看帐看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出关,听说柏十七拐了赵子恒兄弟俩跑了,头一个念头便是:宋四娘子怎么办?


    少帮主才娶了美妾回家,把人丢在家里自己个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柏府的下人们如何轻慢四娘子?


    他顶着黑眼圈去向柏震霆汇报工作,还摆出一副关心的架势:“少帮主可是遇上了急难之事?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总也是个男子,帮主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譬如……安抚少帮主的美妾之类棘手的活儿。


    柏震霆不知丘云平一早就惦记着柏十七的墙角,如果不是碍于收留之恩,说不定早就开挖,还当他是真心记挂着柏十七,更加坚定了让丘云平进家门的打算,难得慈爱一回:“你是个好孩子,十七脾气暴烈了些,往后你可得好生劝导着些。”


    丘云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帮主难道瞧出端倪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江南水运发达, 柏家后门口就设有小码头, 几人坐上乌篷船,连个驾船的仆役都不用, 柏十七坐在船尾撑船,头上罩了个斗笠, 蓑衣披起来,行动缓慢, 不抬头活脱脱是个老艄公。


    赵无咎兄弟俩连同舒长风一起坐在舱内, 帘子放了下来,狭小的舱内一股子潮湿的水气, 乌篷船顺水而行,来往舟子都被柏十七一根竹篙轻巧避过, 果真是撑船的一把好手。


    赵子恒顽心大起, 扬声道:“十七, 要不要我来帮你撑?”


    柏十七压着斗笠笑骂:“你是想我们大家都掉河里喂王八吗?还是老实坐你的船吧。”


    水乡自有水乡的便利,小小舟子载着几人行了两日,沿途在镇子里靠岸住宿吃饭, 都被柏十七安排的妥妥贴贴,俨然一名老江湖,到了第三日上头,便到了吴镇。


    柏十七将船系在镇上小小的码头上, 招呼几人上岸:“听来报信的说, 黄老头就在这镇外山上的一处道观里, 不过他不待见权贵, 恐怕要委屈几位换身衣裳了。”


    赵无咎生的稳重威严,舒长风收拾收拾也能见人,唯独赵子恒被她嫌弃了:“你这副轻佻样子最招黄老头厌恶,要不你就留在镇上吧?”


    赵子恒嚷嚷道:“本就是陪着堂兄前来江南治腿的,怎能跟堂兄分开片刻?”


    柏十七上下打量:“那你就扮个小厮吧?”


    镇上成衣店里的衣服自然及不上众人身上所穿之面料精良,换装之后赵无咎瞧起来也不似寻常人,柏十七围着他转了几圈,便替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


    他们一行人沿着镇上人家的指点一路上山,到得道观已是下午,守门的道僮见到几人还当寻常香客,由得几人进得三清观,在三清殿里拜过了三清道祖,便绕过文昌殿直奔后面。


    柏十七逮着个道僮问:“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位大夫?我不远万里特来求医,还请引荐!”顺手便塞了十两银子过去。


    其余人等皆低头听她胡吹大气——两三日水路便是不远万里,忒也夸张!


    小道僮惊讶于她的消息灵通,拿了银子便引了二人直往道观深处一处院子过去,到得门口便闻到一股药味,他往后一缩:“大夫便住在此处!”


    柏十七推开院门,大笑道:“黄老头——”


    院门大敞,晾药的架子上晒满了草药,有名身着半旧布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一旁检视药材,被突然出现的柏十七惊到,随即便笑起来,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十七,你怎么来了?”


    “朱大哥,你不是前年就已经出师了吗?”


    朱瘦梅乃是黄友碧唯一的弟子,早就在外面独自行医,还真没想到他能出现在吴镇。


    他生就一副清秀的面孔,又是个温雅谦和的脾性,做大夫久了更是淡泊平和,乍然见到柏十七却心情极好,快步迎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我出师了就不能回来服侍师傅了?”他比柏十七高了大半个脑袋,低头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关切的问:“你是不是又淘气了?哪里伤着了”


    柏十七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没正形:“朱大哥你不能盼我点好啊?”眼珠子在院里巡梭:“黄老头呢?”


    朱瘦梅打趣道:“师傅要是听到你找他,说不定早藏起来了。”他看看天色:“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山上采药呢。”


    柏十七一听此言,立时朝着门口招手:“赶紧进来,把院门关起来。”


    舒长风推了赵无咎进来,赵子恒回身关上院门,柏十七向几个介绍:“这位赵大哥……是浙江漕帮底下的分舵主,腿受伤许久,想找黄老头给瞧瞧。”


    赵无咎临上山之时,柏十七还将他的头发弄乱了一些,加之出门之后他便未曾再修面,下巴新起的胡茬青黑一片,身着粗布长衫,倒有了几分江湖人物的粗豪落拓。


    他向朱瘦梅拱手见礼,朱瘦梅素知柏家交游广阔,单五省漕帮以及与漕帮有生意往来的客商数目便很是吓人,倒也信了柏十七的话,与赵无咎回礼,进屋斟了茶出来与众人吃,依旧与柏十七谈些别后事宜。


    柏十七天生言语爽利,日子又过的跌宕起伏,逗的朱瘦梅笑意满面,赵子恒有种“好兄弟被人抢了”的错觉,有心插话,可他如今扮着赵无咎的长随,只能站在一边装哑巴,还悄悄瞪了朱瘦梅好几眼。


    朱瘦梅五感敏锐,却假作不见,直等到太阳西斜,穿着件旧道袍扎着绑腿头发篷乱的黄友碧终于回来了。


    他方推开院门,柏十七已经跳起来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黄老头,可找到你了!”


    黄友碧被吓了一大跳,都不必定睛瞧便知道谁来了,在她额头敲了个爆栗,没好气道:“说吧,你又想祸害我什么好药材?”


    朱瘦梅含笑上前接过他身后装满药草的背篓,任由柏十七拖着黄友碧到得赵无咎面前,气呼呼道:“喏,你不是专喜欢治疑难杂症吗?我给你送个医案过来,浙江漕帮的兄弟,可别再糟践我一片好心了!”


    黄友碧年约五旬,须发掺了霜色,肤色呈现出一种长久被暴晒之后形成的暗褐色,手长脚长,头发随便用木簪子挽着,如果换身粗布麻衣再扛个锄头,这身形貌说是田间老农都有人信,唯独一双睿智的眸子颇为不同。


    他蹲下身摸摸赵无咎的双腿,便开始脱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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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黯,朱瘦梅接过道僮篮子里送来的饭菜摆在外面石桌上,无奈叹气:“都是你招的,师傅只要忙起来连饭也不肯好好吃,现在怎么办?”


    柏十七翘脚坐着,心不在焉盯着房间里亮起来的灯光:“……要不我端过去喂?”


    朱瘦梅被她逗乐了:“还是你先吃吧。”


    赵子恒与舒长风趴在门口张望,被柏十七一边一个拖了过来:“黄老头问诊不喜欢人家打搅。”


    黄友碧有很多怪癖,比如问诊总忌家属在一旁走来走去,问东问西,没事儿就爱往深山老林子里钻,或者背个药箱做铃医,走村串镇,不是寄居在道观就是庙宇,时常穷的叮当响,身上铜板都没几个。


    他从年轻时代就开始行医,如今已经名满江南,不知道医治了多少疑难杂症,有不少江南富商愿意资助他开医馆,或延请他做府医,都被他拒绝了,便是赚了丰厚的诊金,转头也救济了穷人,天生一把散财的好手。


    赵子恒与舒长风心神不定,坐在外面心里跟猫抓似的,若非柏十七拦着,早闯进去了。


    等到黄友碧问诊完毕,出来洗手吃饭,已经是月上中天。


    柏十七见他神色凝重,连嘻笑之色也收了起来,很是担心:“赵舵主的腿能治好吧?”


    黄友碧埋头扒饭:“有几分把握,但也不敢保证。”于病症上他一向比较谨慎,轻易不会打包票说能治好。


    京里御医用尽了浑身解术,都没能让赵无咎的腿有一丁点感觉,他此次南下心中也存着一点微渺的希望,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在做无用功,因此“有几分把握”于他已然是好消息了。


    他微微一笑:“我这腿已经请过许多大夫,尝试过许多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成与不成老先生尽管一试,无论什么样的治疗我都尽可配合,您老不必担心。”


    黄友碧见过不少病人,大夫都还没有放弃,病家就已经放弃了,眼前男子目光坚韧,但看那腿上刻骨伤痕,当初应是伤的很重,他居然也能熬过来,可见此人心智非同一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勉力一试。”


    柏十七拍掌道:“我小时候腿断了不也是您老人家治好的,想来赵舵主的伤您也必能治好,从明日起不如我们进山猎些兔子野鸡之类的改善改善伙食?”


    道观里送来的菜味道着实不错,就是寡淡的慌。


    黄友碧恨不得拿筷子敲她的脑袋:“说吧,你这次不会是又闯了什么祸,跑出来躲灾了吧?”


    柏十七一脸的被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吗?”


    “是啊。”黄友碧一点也不给她面子,还对柏震霆表示幸灾乐祸:“你打小什么毛病老夫不知道?小时候淘气断了腿都不老实,还要哄了瘦梅背着你去河里捞鱼,两个人差点被水冲走,泡成落汤鸡回来,生病都不耽误你闯祸的,长大了还能有乖的时候?”


    想起那时候喝过的苦不堪言的药汤子,柏十七总觉得饭里都有一股药味儿,对黄友碧也不客气起来:“如果不是朱大哥翻方子,谁知道您老恨不得往我汤药里加二斤黄莲,这是医者之道吗?”


    朱瘦梅居中调停:“您二位别吵了,饭菜要凉了!”


    柏十七朝黄友碧做了个鬼脸:“瞧在朱大哥面上,我不跟糊涂的老人家一般见识!”


    黄友碧敲她的脑袋:“也就瘦梅宠着你,不然当心老头子把你赶出去!”


    两人低头各自扒饭,饭后却因为床铺问题又发生了矛盾。


    院子里总共有三间屋子,黄友碧居中,平日朱瘦梅睡在左厢,右厢放置些草药,却也放着张床,今日便权当作客房,却也挤不下四个人。


    况且一听说柏十七跟赵无咎等人挤住在一起,黄友碧师徒的脸都绿了,齐齐反对。


    黄友碧的理由是:“你打小睡相不好,右厢房总共一张床,你也不怕自己去睡,把别人全都踢下来?”


    朱瘦梅说话就温和多了:“赵兄弟腿上还有伤,也不好太挤,不如你来我房里睡?”他后半句“我去师傅房里打地铺”还没说出来,赵无咎就态度很坚决的反对:“既然十七睡相不好,也不能去打搅朱兄弟。”


    听起来倒都是无可辩驳,柏十七抱着脑袋想静静:“要不我去三清殿守夜得了?省得你们吵吵!”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 小道僮在侧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黄友碧房里的榻上,睁着眼睛瞪着房梁,里屋师傅的鼾声如潮汐般有起有伏, 他的心情也随着鼾声而起起伏伏。


    今晚争执不下,最后黄友碧拍板,让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 赵子恒还说:“我们三人挤一间, 十七一个人住一章,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殷勤询问:“十七, 不如我们俩住一起吧?”被赵无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记:“让你睡哪就睡哪, 废话恁多!”


    赵子恒很委屈, 不过他的委屈无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儿, 这张小榻是平日师傅坐卧用的, 他连腿都伸不开,只能半屈着,就更加睡不着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户上, 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时候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个老乞丐收养, 磕磕绊绊活到将将能自己提着打狗棍乞讨, 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过世了,留下他也差点没熬过那个冬天——多亏黄友碧行医归来,路过那座破庙, 发现了高烧不退的他, 才救了他一条小命。


    此后黄友碧身边便多了个连名儿也没有的瘦弱小药僮, 后来的名字还是救了朱家镇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


    朱瘦梅从小就勤勉好学,吃过苦的人都知道现下的生活有多来之不易,识药学医不敢稍有懈怠,除了侍候师傅起居,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医上,偏偏摔断了腿的柏十七被柏震霆送过来,托付给黄友碧照顾治疗。


    柏震霆的原话是:“我家这崽子淘的厉害,不然也不会摔断了腿,黄兄你只管严厉管教!”


    彼时黄友碧暂居苏州乡下,赁了三间土屋,与村上开蒙学的秀才公家相隔的不远,治好了卧床多年的秀才娘子,便将朱瘦梅送去开蒙。


    朱瘦梅每日时间有限,他不但要读书,回来还要学医,煮饭,帮黄友碧晾晒草药,忙的不可开交,忽然有一天家里添了个断了腿的小孩子,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长的比他讨喜不说,还让黄友碧时时记挂,上山采药的时候都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十七,别让她乱跑。”


    那时候他性格比较拘谨,心里还暗藏着乞讨学来的生存法则,犹如小兽般护食,黄友碧的话让他心里升起深深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小孩子是来同他抢师傅的,既不敢把他丢出去惹怒了师傅,又不愿意照顾他。


    柏十七从小淘的没边,是江苏漕帮二代里的孩子头,手底下有一队小兵,忽然之间卸了任,被柏震霆丢到乡下,寂寞的都快发芽了,见到朱瘦梅就亲热的不得了,“瘦梅瘦梅”叫个不住,还点评他:“给你起名字的老头定然不安好心,本来就瘦瘦弱弱的,还叫什么瘦梅呀?不如叫胖梅得了!”


    朱瘦梅很爱惜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现有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听到柏十七如此侮辱他的名字,趁着黄友碧出门把柏十七按在地上要揍,结果被他搂着脖子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一身布褂子脏的不成样子,左边的袖子都被抓破了,他气的差点哭出来——这可是师傅央了邻居大娘缝制的,他极为爱惜。


    柏十七见他哭丧着脸的模样,很是不解:“衣服弄脏了换一件就行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朱瘦梅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哪里懂得他的心酸?


    蒙学馆里的同窗们都有父母疼爱,有的祖父母都还活着,谁人尝过他的辛酸苦楚?


    朱瘦梅讨厌死了眼前的小孩子,找了个进山采药的机会诱惑他:“山里有很多野果子,现摘了在山泉水里洗一洗,又甜又酸,可好吃了。”


    柏十七果然欢呼雀跃嚷嚷着要去,她腿上还夹着板子绑着固定,拄着一根拐仗走路,有时候也支使朱瘦梅背她。多数时候朱瘦梅不太愿意,但当着黄友碧的面儿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他背了柏十七进山,一路上肚里不知道骂了几百遍“死胖子”,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恐怕连饥饿都没尝过,吃的白胖粉润,背起来累的要死,拼死拼活背到半山腰,他借故要去采药,让她在原地歇着,自己跑了。


    那天下午,朱瘦梅心神不宁,天人交战,无数次想要回去,又无数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等到天色渐黯之后,他终于慌了,想到要迎接师傅即将而来的厌恶眼神,也许还会认为他心术不正,就跟村上那些偷偷骂他的孩子们一样,认为他是个“没爹没娘无人管教的野孩子”,他心里就好像压了块沉沉的石头,都要喘不过气了。


    他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柏十七却不在原地,差点急出满身的汗,扯开了嗓子就喊:“柏十七——”


    才喊了没两声,头顶传来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吵死了!”


    朱瘦梅抬头看时,才发现柏十七倚在树杈上睡觉,还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悬悬就要掉下来,一边嘟囔:“吵死小爷了,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我……我……谁说我不来了?”


    柏十七翻身坐起,吊在一根绳子上滑了下来,还顺手把那条绳子又收了回来,塞进了衣服里,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塞给了他,抱怨道:“本来刚烤出来的金黄焦香,放了一下午都蔫了,口感差了许多,我都恨不得扔了,真是浪费了小爷的手艺。”


    朱瘦梅闻到一股肉香味儿。


    他打开包袱,也不知道柏十七这小布袋里衬是什么,居然还防油隔水,哪怕凉了的烤肉也是肉啊,朱瘦梅恶狠狠一口咬下去,比肉干还好吃,使劲咽下去之后差点热泪盈眶:“你怎么……你怎么弄到的?”


    黄友碧对于吃喝不讲究,反正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但小孩子馋肉简直没有缘由,看到山间林中的兔子野鸡也觉得那是一盘行走的肉菜,想想就要流口水,朱瘦梅又没打猎的本事,于是只能干看着。


    “抓的啊。”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回去了,再晚了黄老头要骂人了。”


    黄老头对于身为客人的柏十七可不太客气,该骂的时候照骂不误,比对待心思第三的小徒弟还要凶。


    朱瘦梅背着柏十七,怀里是烤兔肉,说不出什么滋味,一脚深一脚浅的背着柏十七下了山,心里惴惴不安,生怕柏十七向黄友碧告状,肚里不知道想了多少个理由,从“我忘了……”到“采药采迷了……”之类的,结果一个也没用上。


    黄友碧见到俩小孩子天黑了才回来,本来是要发作的,可是柏十七率先出击:“你家连口肉都吃不着,我爹要是回来见到我跟你的小徒弟一般瘦,不得心疼死啊?我们去山里打猎了!”


    柏震霆在物质上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家崽子,给黄友碧留下了丰厚的诊金,可惜散财好手黄友碧很快就接济了同村的贫民,弄的大家都只能啃菜叶子萝卜。


    他心里略有心虚,质问起“进山打猎”的俩小孩子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你们两个小孩子能猎到什么?”


    朱瘦梅如释重负,连忙将自己啃了一口的烤兔肉递给黄友碧:“师傅……十七他真的猎到了兔子,这是给你留的烤兔子肉!”


    黄友碧接过来凑着灯下瞧了一眼,果然是兔子肉,闻起来倒是挺香,他撒了只兔腿,剩下的还给了朱瘦梅:“你们吃吧!”


    那是朱瘦梅第一次吃烤兔肉,他当时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道观生活清苦,柏十七深知黄友碧师徒对物质生活毫无要求,次日清早就拖着舒长风与赵子恒进山打猎,准备改善生活。


    朱瘦梅倒是想去,可黄友碧要替赵无咎扎针泡药浴,他还得准备药浴的汤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十七跟飞鸟入林一般欢欢喜喜跑了。


    赵无咎度其脸色,难得有了谈兴,旁敲侧击问道:“听朱兄之言,与柏十七自小相识?”


    朱瘦梅不动声色的伸手试试浴桶里的汤药水温,与脱的只剩亵衣亵裤的赵无咎对视一眼,露出个温文的笑意:“十七小时候就淘气,摔断了腿被柏帮主丢到乡下来治腿,她那个性子又闲不住,逼着我每天背着她在外面跑。那时候我身子弱,还真别说,背着她跑了一段日子下来,不但饭量大了,就连身体也壮实不少。”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柏十七自从在山上断了腿都能猎到兔子,还隐瞒了朱瘦梅恶意丢弃她的事实,两个人因食物而结缘,关系终于趋于缓和,还渐渐发展出了友谊。


    别瞧着如今朱瘦梅温和可亲,小时候的他可是只小刺猬,除了信任黄友碧,对别的所有人都常年保持着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竖起耳朵,紧张的观察四野,危机感极深。


    两个人在溪边烤鱼吃的肚儿溜圆,一起平躺在大青石上睡觉,听到点动静朱瘦梅就要蹭的坐起来,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柏十七却睡的跟死猪一样,还要翻个身压到他身上,将人扑倒在大青石上,枕在他臂弯蹭蹭继续睡。


    朱瘦梅翻身要起来:“十七,有人过来了。”


    柏十七眼睛都不睁,小声嘟囔:“小兔崽子,没事跑来打搅我睡觉。”那口吻与柏帮主极为相似。


    摸过来的是朱瘦梅的几名同窗,乡下孩子半日读书半日回家帮补家中干活,这几个孩子在村里家境都属中等,平日欺负欺负瘦弱的朱瘦梅,这几日听说他家里来了个小瘸子,都好奇不已,今日跟着过来,远远看到朱瘦梅把小瘸子放在水边,那小瘸子竟然叉了好几条鱼,刮鳞去肚,在水边生火烤来吃,肚里馋虫都给勾起来了。


    为首的二狗子准备劫富济贫做一回好汉,直接杀过去抢鱼,被狗头军师大胖死命拦着,力劝不可逞莽夫之勇,应该智取。于是四五个毛头孩子直等到他们吃饱倒卧大青石板上,才终于摸了过来。


    乡下孩子穿着布鞋,刻意放轻了脚步围过来,朱瘦梅长年保持的警惕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自从进入蒙学没少被二狗子等人欺负,但又不敢告诉黄友碧,生怕师傅觉得他麻烦,只能每次都以采药在山上摔了来搪塞。


    这块大青石面积甚巨,他们两人睡在正中,一旁还放着芭蕉叶包着的两条烤鱼——那是留给黄友碧的。


    二狗子等人的目标就是这两条烤鱼,才摸过来还没够到芭蕉叶,“啪”的一声胖呼呼的爪子上就挨了一下子。


    智取失败!


    二狗子惨叫出声,大胖傻眼了,其余三名同伙大怒,小石头怂恿:“咱们几个凑过去一起打,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两个小杂碎!”


    乡下孩子蒙学里读过几天书,还是脱不了张口的粗语秽语。


    朱瘦梅惊坐起来,就要跟他们拼命,又担心柏十七一条伤腿被人压在大青石上暴揍,不但对不住烤兔烤鱼烤鸟蛋等美味,说不定还会让黄友碧责怪他照顾不周。


    他才要挡在柏十七前面,就被柏十七一巴掌压坐回去:“你老实坐着看戏。”柏十七眼珠子都亮了起来,还笑着搓手:“许久没活动了,真没想到还有人送上门来给小爷消遣。”


    小石头先英勇的扑了上来,还没到达目标人物,就被一根拐棍给击中了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大青石边缘,膝盖恐怕都破了皮,他疼的眼圈泛红,差点哭出来,柏十七却坐在当中摇头晃脑:“哎哎别客气呀,初次见面哪用得着行此大礼!”


    小石头大怒,对着其余的小伙伴嚷嚷:“你们还不揍这个小瘸子?”


    几个小孩子包抄过来,在朱瘦梅的胆战心惊之下,柏十七仅凭一根拐杖就让这帮小子们或跪或摔,还有人磕掉了门牙,一齐痛哭着大败而归。


    朱瘦梅自从在这个小村子里定居,进入蒙学之后没少受这几个孩子的欺负,背着柏十七回家的时候,头一次心甘情愿,恨不得就地撮土为香,跟柏十七拜把子。


    “十七,你真厉害!”


    柏十七趴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慢吞吞说:“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厉害的啊,只要多多吃肉,好好锻炼身体。”


    朱瘦梅从小身子亏损的厉害,黄友碧虽然会汤药调理,但做饭的手艺极烂,还不懂荤素搭配,不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小孩子提供足够的肉食,难怪朱瘦梅力气不够。


    朱瘦梅怀揣身为强者的美梦背着柏十七回家,才把两条烤鱼奉上,家门口就堵了几名泼妇,各人手里扯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上门来讨公道。


    为首的是大胖他娘胖婶,嗓门与身材成正比,喊一嗓子“黄大夫”都快把这三间土坯房的屋顶给掀了:“黄大夫,你瞧瞧你家孩子把我家孩子给打的……”


    黄友碧美食还未尝到,就接到了群众堵上门来举报自家不肖徒弟,隔着篱笆墙往外一瞅,五名妇人揪着五个小哭包,还有个小哭包嘴唇都破了,门牙也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吃鱼的兴致,转回头严厉的问道:“怎么回事?”


    朱瘦梅还从来没见过师傅生气的样子,吓的瑟缩,没想到柏十七扶着拐杖很是淡定的说:“黄老头,让他们都进来吧,有理不在声高,咱们今儿说道说道。”


    黄友碧给气个半死,早知道老友家这只崽子难缠,只能请几名妇人进来。


    胖婶进来狠狠瞪了一眼朱瘦梅,扯着自家大胖给黄友碧瞧:“黄大夫,你瞧瞧我家孩子给你家孩子打的!”


    其余几名妇人纷纷附和,力主要严惩凶手。


    朱瘦梅吓的半死,生怕黄友碧不要自己,都准备上前跪下认错,却被柏十七拉住了袖子,她坐在凳子上敲了敲石桌:“都给小爷闭嘴!”在几名妇人错愕的表情里问大胖:“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吗?”


    大胖摇摇头——朱瘦梅若是有这般本事,平时哪里能被他们欺负?


    柏十七又指着二狗子小石头:“你们说,瘦梅今天动手打你们了没?”


    二狗子狠狠瞪了一眼:“他敢?!”


    几名妇人呆住了。


    柏十七骂道:“你们这群小王八蛋,平时没少欺负瘦梅吧?他老实不敢跟黄老头告状,你们就次次欺负他。没想到碰上小爷我吃亏了,就哭着喊着让家里长辈带着来讨公平,平日欺负瘦梅怎么也不见你们讲公道二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几个小孩子被她骂的都忘了哭,胖婶张口结舌,还待再理论:“可是……可是……”


    柏十七破口大骂:“可是个屁!你们家孩子是宝,别人家孩子是草啊?你家孩子平日欺负我家瘦梅,现在吃了亏还有脸来理论?”她倏然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小匕首,随手掷出,扎中了院里一只啄食的公鸡,那只公鸡应声而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还试图爬起来逃命,歪歪扭扭站起来又倒了,倒弄的都是血。


    “往后你们就天天给菩萨上香,祈求自家人没病没灾,别来求黄大夫治病!再欺负我家瘦梅,小心小爷我动手!”


    胖婶婆婆最近还吃着黄友碧的汤药,乡里人节俭,生了病请不起县城里的大夫,有时候得了大病攒点钱还没吃几幅汤药就没了不说,效果还不好,但黄友碧不但医术高超,还时常免费送药,就算是收费也只是意思意思。


    黄友碧师徒俩都是好性子的,小徒弟安静听话,被欺负了也不吱声,黄友碧性情温和又乐善好施,不在意钱财,但柏十七可不是个好性儿,一番话连消还打,还宰了黄友碧养的一只公鸡,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胖婶等一干妇人败退,纷纷向黄友碧及朱瘦梅道歉。


    磕掉了门牙的小孩子给黄友碧瞧瞧,也说正到了换牙期,过段时间就会长新的门牙,不算什么大事儿。


    一行人退去之后,朱瘦梅简直要崇拜死柏十七,恨不得把她顶在头上,事隔多年他回忆起此事还是忍俊不禁,向赵无咎讲起来也是满脸笑意:“赵兄弟不知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觉得有手足当真好!”


    黄友碧固然救了他的命,可是这位先生太讲道理,朱瘦梅生怕被他抛弃,凡事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哪怕黄友碧为人再亲切温和,蹙一蹙眉头他也要反省半日,暗底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到,让师傅不高兴了,因此愈发勤勉,回家就找活干。


    无人能够理解朱瘦梅的战战兢兢的心理,黄友碧大半生痴学医术的光棍更是不懂敏感的小孩子的心理。


    朱瘦梅往浴桶里添够了药汤,轻轻松松抱起赵无咎放进了浴桶,笑道:“我从小身子瘦弱,自从被十七点醒之后便有意锻炼身体,这些年下来旁的不说,力气倒是不小。”


    别瞧着他一副温文的模样,半旧的布袍子下面的肌肉却硬硬的,赵无咎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真没想到,十七打小就伶牙俐齿。”


    朱瘦梅探手进去刺激他双腿之上的穴道,暗想:十七何止是伶牙俐齿,分明是从小就有一副侠义心肠。


    “我当时也问过十七胆子怎么那么大,居然还敢跟大人对着干,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这些人还没她家柏帮主可怕。柏帮主发起火来可凶了,这些妇人不过嘴上嚷嚷而已,吓唬一顿就跑了。”他唇边笑意浓烈,手上动作停了一瞬:“赵兄不知道,等这些人走了之后,她就支使我烧水烫鸡拔毛,还从师傅的药匣子里找出几味药材做了一锅鸡肉。”


    味道至今让他念念不忘。


    也许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有平生初次被人毫无缘由的护短,不分青红皂白的站在他这边,让年少惶恐的他终于敞开了心扉,忘记了曾经遭受过的冷眼,也接受了柏十七的友善。


    赵无咎下半身被滚烫的药汤包围着,腿上的穴道被朱瘦梅按来按去,在蒸汽缭绕里,他想象小时候的柏十七,心里竟然升起少见的嫉妒——嫉妒眼前的男子竟然与小时候的柏十七熟稔到如此地步。


    闻滔也与柏十七打小相识,可这两人八字严重不合,柏十七提起他就没好话,上手收拾起来也毫不客气,但朱瘦梅却全然不同,是个特殊的存在。


    “后来你们俩关系就好起来了?”


    朱瘦梅低头按压着他的穴道,声音里都满含着笑意:“不瞒赵兄,从那以后在村子里居住的三年里我都是横着走的。”


    胖婶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如果得罪了黄大夫,光是婆婆的医药费就是一大笔银钱,他们家里支付起来可是很吃力的,碰上真金白银再疼孩子的心肠也得靠边站。


    她扯着大胖好生教训了一顿,告诫他往后不可再欺负朱瘦梅,还把攒下来的一筐准备进城换钱的鸡蛋送到了黄友碧家。


    黄友碧倒是不肯收,却被柏十七扯收下了,她还特别不要脸的说:“我就当胖婶这是为大胖往日欺负我家瘦梅来道歉的!”还小人大量的说:“只要大胖往后不再欺负我家瘦梅,黄大夫还是会为你家里人瞧病的。不过要是再欺负,犯在我手里就要小心你家大胖的胳膊腿了,我下手可是没轻重的!”


    胖婶纵然有这个意思,被个小孩子当面揭破,也臊红了脸,向黄友碧道别,匆忙走了。


    天色还未黑,其余四家都送了礼物过来。


    黄友碧对着桌上的腊肉鸡蛋野茶母鸡等物,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教训柏十七一顿,还没开口反被她给训斥了:“黄老头你可别感谢我,我为瘦梅出头完全是看在你快把他养废了的份儿上打抱不平的!”


    朱瘦梅平日勤勉好学,蒙童馆里先生夸奖不说,他也觉得这孩子用心:“我哪里养废了?”


    柏十七指着朱瘦梅挑剔的说:“怎么没养废?你看看他,好好一个男孩子被你养的畏畏缩缩,不但眼神畏畏缩缩,连说话也不敢放开了嗓子,知道的说你在养徒弟,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养奴隶呢。他这副样子要是丢给我爹,早被打死了!”


    黄友碧于医术一道钻研甚深,可于育儿方面却尚属空白,他不懂正常的小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只觉得小徒弟挺省心,结果到了柏十七嘴里,小徒弟的优点却成了大问题。


    “你爹打孩子是你太淘气,瘦梅懂事,哪里能跟你一样挨揍?”


    柏十七翻个白眼:“黄老头你傻吧?别瞧着我爹揍我,可他心里得意着呢,我这么厉害,把一帮毛孩子收拾的服服贴贴。我爹平生最瞧不起那些窝窝囊囊毫无担当的男人,骂他们连娘们也不如。瘦梅今天要不是我拦着,铁定向胖婶她们道歉,明明自己没错,时常被欺负,我今天只是小小反击,在你的眼神之下他就差点道歉,男子汉是非对错都不敢坚持,你还没觉得养废了?”


    黄友碧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闷头啃了好几块鸡肉,当天晚上给柏十七的汤药里加了双倍的黄莲。


    熬药的是朱瘦梅,他闻着那浓郁的黄莲味恨不得替柏十七把药给喝了。


    事至今日提起此事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我当时年纪小,又不熟悉师傅的性情,现在回想起来,师傅也有这么可乐的一面。”


    十七说,我家的瘦梅。


    她说:她家的瘦梅呢。


    黄莲苦药算什么,替她挡刀子他都愿意!


    ☆、第40章  第四十章


    赵子恒从小养的金尊玉贵, 哪怕狩猎也有一大批随从跟着,在皇家猎场里跑马比划几下,至于狩猎成果……他高风亮节的表示不在意。


    类似于乡下猎户般徒步丈量山间小径,钻林子爬树的艰苦狩猎方式还从未尝试过, 出发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发怵:“万一我走不动呢?”


    柏十七慷慨解难 :“没事儿,万一真走不动我背你。”


    舒长风眼神微闪:“不劳柏十少帮,万一十三郎走不动,属下背着即可。”心道:殿下若是知道柏十七背着您,也不知道做何感想?


    赵子恒信以为真,兴冲冲跟着柏十七进山打猎, 被忽悠着挖坑设陷阱,登高爬树,在陡峭的山间穿行,收获满手掌的水泡, 两条灌铅般沉重的双腿,脸颊被荆棘划破伤痕数条, 在山间尖叫:“十七我破相了!”


    柏十七很淡定:“你要相信黄老头的医术。”


    赵子恒提着两只血淋淋的兔子一屁股坐在树下不肯挪动半步:“我真的走不动了!再不走了!”


    柏十七手里还提着两只雉鸡,腰间兜着两窝鸟蛋, 遥遥注视着一头雄伟的野猪穿林而过的英姿恨不得流口水:“炙烤野猪肉也是很香的……”可惜这位“仁兄”奔跑的方向与他们挖的陷阱南辕北辙, 呜呼哀哉!


    赵子恒注视着远山的道观愁云惨淡:“十七,你答应过要背我回去的!”


    柏十七一脸坏笑拉起同样提着兔子的舒长风就跑, 还边跑边嚷嚷:“你自己不走回去, 今晚就在山上过夜吧!反正山上老虎野猪蟒蛇什么都有, 也够热闹的!”


    满山遍野都响起她清透欢乐的笑声, 舒长风几乎暴笑,被她拖的踉跄,回头看时,赵子恒一脸呆滞的看着他们,好像没反应过来,等他们跑出去足足有十几步之后,才“哇”的大叫一声:“柏十七,你敢骗我?!”


    柏十七扭头得意的朝他吐舌头,特别欠揍的喊:“那你来打我呀?”


    赵子恒两条腿就好像是两根不听指挥的柱子,僵硬沉重,迈两步似拖着万钧重石,他都快哭了,眼看着柏十七拖着舒长风跑了,太阳已经架在了山涧上,再拖下去天黑都回不了道观,便含着热泪咬着牙往前冲。


    现在他深深明白一个真理:误交匪类,损友是靠不住的!


    柏十七就跟活土匪一般,她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赵无咎扎完针,一桶药浴泡完,坐着轮椅留在院子里,手里还抱着一本从案上随手顺来的医书发呆,山间寒气重,朱瘦梅贴心的拿来了厚褥子盖在他膝盖上,遥望远处青山,看看天光,念叨两句:“十七也该回来了。”


    赵无咎不语,恍若未闻。


    半个时辰之后,柏十七跟舒长风旋风般刮进院里,赵无咎抬头看时,便见到两人手拉着手直冲进来,表情都变了:“长风——”


    舒长风本来做好了背着赵子恒回来的准备,没想到在柏十七的故意捣蛋之下竟然跑了回来,况且她的举动太过淘气,真是让人又好笑又好玩,因此他直冲进来之后面上笑意都还没变,听到赵无咎的声音才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自动检视赵无咎的目光焦点,才发现两人……是牵着手跑回来的。


    他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柏十七跑的微微喘气,撑着膝盖笑出声:“子恒真是太笨了!我的话他居然也敢相信。”


    朱瘦梅闻声而来,见到她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十七,你又整人了?”


    柏十七很是不满:“朱大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叫我又整人了?”她说的可冠冕堂皇了:“子恒身体差,我跟舒长风带着他去山上锻炼锻炼,分明是为他好!”


    ——人家溜马溜猎狗,只有她溜的同伴满山跑!


    朱瘦梅忍笑点头:“是是,你为赵兄家中小厮身体着想,当真贴心至极。”


    柏十七从小爱玩爱闹的性子,又是在漕帮长大,身边无论何人都能打成一片,连他小时候那些同伴大胖二狗子小石头最后都投入她的麾下做个捣蛋的急先锋,更何况是赵无咎的小厮被她当玩伴对待。


    难得的是赵无咎,此人素来严肃,见到跑的几乎累成了三伏天狗子的赵子恒,只知道吐着舌头大喘气,他居然也颇为赞同柏十七的做法:“子恒也该多跑跑了。”


    赵子恒头一天吃了亏,柏十七次日再次提议进山,他也犹豫挣扎过,可柏十七用无辜的语气很自然的问又自然:“子恒,你不去看看昨天挖的陷阱里有没有猎物?”


    昨晚柏十七在道观外生火烤兔子炖鸡,拾柴生火支使的赵子恒团团转,也不知道是劳累过度,还是自己猎回来的兔子亲自动手学着料理,味道是平生未见的美味。


    赵子恒咬牙:“我……我去!”大不了今天再跑一回。


    往好处讲,经过路上赵无咎的体能训练,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脆弱,没有旁人的搀扶,后路断绝,他居然也一气跑了回来,睡一觉起来昨日进山感受到的痛苦也并不那么真切了,反而乐趣大于痛苦。


    他记得山间林木的清香,枝头的鸟叫,没有逃过一劫的肥兔子,还有望猪兴叹的柏十七快要流口水的模样……山上其实还挺好玩的。


    昨天那只健壮肥硕的大野猪逃避危险的能耐不错,但年纪阅历比不上它的另外一只夜半出来觅食,居然就掉进了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远远听到陷阱里的声音,赵子恒小跑过去兴奋大叫:“十七,十七猎到个大家伙!”


    也不枉费他们一番劳累。


    短短二十天时间,道观后面的山上都快被柏十七祸害一遍,她见天拉着舒长风与赵子恒出门,有时候朱瘦梅也会背着药篓同行,几人收获颇丰,一时吃不完,便做猎户模样结伴去山下售卖。


    赵子恒享受惯了的,平日花出去的银子流水一般,售卖猎物获得的一点微薄银两都不舍得花用,揣在怀里当宝一样,逗的柏十七乐不可支:“子恒,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抠。”


    赵子恒在山上跑了这些日子,近来也不觉得双腿沉重了,肤色都黑了不少,也壮实了一点,谈起生计居然也能知晓一点世情了:“我过去从不知珍惜银两,如今竟是觉得农夫猎户皆不易。”


    舒长风心道:殿下若是听到您这番高论,不知道得有多欣慰。


    柏十七笑的前仰后合:“哎哟喂,这才哪到哪啊?就已经懂民间疾苦了?”她扳着手指头算:“这世上百业哪有不苦的,打铁撑船磨豆腐,你可是一样没尝过呢。如果有兴趣,不如趁此机会体验一番?”


    赵子恒被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吓到,总算学乖了不少:“你既都说苦,我不体验也罢。”


    柏十七近来大展烧烤炖肉厨艺的机会较多,荷包里一点盐也用的精光,索性去官盐店买些细盐,结果进去了一问价格,便是连赵子恒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他怀里那些打猎的银子竟是连盐都要吃不起了。


    卖官盐的都是官府里有后台的,口气也不大好,近来三人满山里乱窜,穿的都是粗布短打,虽然容貌齐整出色,可人靠衣装马靠鞍,给那官盐店的伙计打头一瞧便是三个穷酸,口气便不好起来:“既买不起便出去罢,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拍拍打打竟是要赶人的架势。


    赵子恒几时受过这种奴仆的气,当下便要发作,被柏十七扯了一把,生拉硬拽给弄了出去,回头看那官盐店,但见门口寥落生意冷清,心里便也知道有异,带着三人在街上闲逛了半日,尾随着一个挑着箩筐的壮汉进了小巷子,买了半斤私盐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托他怀里那点微薄银两的福,赵子恒如今可算是知民间疾苦了,方才明明官盐店里的盐买不起,没想到搁街上拦着个挑箩筐的汉子就能买到价格相差数倍之距的盐,瞧成色粗细也差不了多少,这其中可不有蹊跷吗?


    柏十七见他一脸的求知欲,叹口气道:“你个傻子!官盐店的价格高的离谱,寻常百姓吃不起,便偷偷买点私盐来吃,总不能不吃盐吧?”


    “私盐?”


    赵子恒与舒长风一个久居上层,另外一个长居军营,于江南民情全然不知,更何况是素有富庶之名的江南,盐茶产量居全国之首,蜀中的井盐无论成色味道都及不上,怎的老百姓竟是连官盐都吃不起,要铤而走险去买私盐来吃?


    贩卖私盐可是犯法的!


    “地方官府难道都由着私盐泛滥?都不管的?”赵子恒深觉不解。


    柏十七翻个白眼:“你怎么不问官盐为何价格如此之高?竟是逼的老百姓都吃不起官盐了,官府为何都不管?”


    “这个……”赵子恒理智上觉得贩卖私盐犯法,可感情上却想站柏十七的立场,也很想问一句:“官府为何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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