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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晚安。


    房间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朱瘦梅与窗外的赵无咎视线相对, 两人都是寸步不让,柏十七甚至隐约觉得空气中有火花噼里啪啦。


    她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俩……你俩别开玩笑了!”


    朱瘦梅是从小的兄弟兼玩伴,而赵无咎……这么大尊佛, 漕帮哪供得起啊?


    朱瘦梅:“我没开玩笑!”


    赵无咎:“我也没开玩笑!”


    柏十七:“我开玩笑还不成吗?!”她破罐子破摔:“你俩该干嘛干嘛去, 别跟着掺和漕帮的破事儿!”一个个都脑子进水了吧?说出这么脑残的话, 真是吓死爹了!


    几个人里唯有赵子恒的反应是正常的,他一腔悲愤:“等等——你们都知道十七是女子?堂兄?”


    赵无咎睇他一眼:你没发现那是你笨!


    赵子恒在堂兄处得不到同情,恨不得从窗口跳进来质问:“十七,你怎么能骗我呢?兄弟一场, 你居然连真话也不肯说?”主要是柏十七淘的花样百出,实在不是女孩子所为, 为人又十分豪气有担当,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儿家?


    只要不是逼婚,柏十七都好应对, 她不紧不慢问:“那你说说跟我出去玩开不开心?”


    赵子恒回想一番, 呆呆说:“开心呀。”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不是柏十七?”


    赵子恒点点头。


    “那我现在是不是柏十七?”


    赵子恒更呆了:“是呀。”


    “那我们的兄弟情义是假的了?”


    赵子恒急了:“当然不是!”自从认识柏十七,他才知道狐朋狗友也要气味相投,才能玩的无所顾忌。


    柏十七摊手:“既然从头到尾你认识的都是柏十七, 都是我这个人,而且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情义也不是假的, 那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赵子恒给她绕晕了,也深觉她说的有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又弱弱问:“那往后……我们还能一起喝酒听曲调戏小娘子吗?”


    柏十七向他保证:“当然没问题!”


    赵子恒还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顿时乐陶陶:“十七, 既然你是女子,那以后跟我出去是不是就不会再跟我抢女人了?”兄弟变女人的好处一旦深思,似乎也没有不能接受的,原来的乐趣不会少,而且还新添了一项大大的好处!


    柏十七微笑,深觉赵子恒的可爱,大赞道:“子恒,你可真是聪明,连这都能想得到!你放心,我去听曲儿那就真是听曲儿,就算是动手动脚那也是假把势,看着漂亮可爱搂搂抱抱而已。咱们兄弟岂能因为女人而伤了和气?!”


    赵子恒危机解除,不觉间笑的咧开了嘴,甚至还觉得向来有奇思妙想的柏十七是个女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怪道你每次在外面听完曲子都不留宿,我还以为是柏帮主管的严呢。”他再三打量柏十七,再出惊人之语:“十七,你真是宜男宜女,做女人漂亮,做男人英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与此人打闹胡混太过熟悉,还准备组局让柏十七与宝应的几个狐朋狗友认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现在越想越可乐,不由嘿嘿笑出了声。


    “闭嘴!”赵无咎黑着脸斥责他:“你滚回房间去反省,此事不可张扬,记住了?!”


    赵子恒被堂兄吼愣了,舒长风一脸淡定的冒了出来,拖着他准备送回房去关禁闭,赵子恒还边走边挣扎邀约:“十七,等你……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听曲儿?!”


    柏十七打发了头脑最简单的,面对着窗外的赵无咎与房间里的朱瘦眉深深头疼。


    这两人一个固执一个位高权重,都是不好轻易拒绝的人。


    她有气无力的靠在床上,只能采用哀兵政策,抱着肚子装疼:“伤口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话说多了,哎哟好疼啊……”


    朱瘦梅吓了一大跳:“怎么又疼了?”拉过她的手就要把脉:“我瞧瞧。”


    隔窗的赵无咎凉凉揭破:“装的吧?”早不疼晚不疼,偏偏碰上难题就疼了起来,这肚子疼的可真是时候啊。


    柏十七示威似的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疼疼疼!好疼!”


    朱瘦梅慌了:“哪里疼快给我看看?是伤口吗?昨日才换的药,瞧着伤口没化脓啊。”


    赵无咎:“她那是不想面对难题装疼,你也信?”


    朱瘦梅是亲眼看过黄友碧替柏十七换药的,她腹部的伤口险而又险,如果不是她意志力坚强,这次恐怕挺不过来。每每想起她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就足以让他捏一把冷汗,无论她说什么都肯信了。


    “赵舵主见识广,可能觉得十七在装,不过朱某关心则乱,就算她破点油皮,我也疼的慌,更何况是个差点要了命的伤口!”


    朱瘦梅这些年历练有成,口齿利害,一句话就将自己与赵无咎对柏十七的态度点明,赵无咎冷静理智,而他关心则乱,孰是孰非,谁人对柏十七有情有义,谁人只是趁火打劫,一目了然。


    柏十七感激的捂着伤口拖着哭腔道:“瘦梅,还是你好。”


    朱瘦梅摸着她的脉:“觉得我好就答应我!”


    柏十七:“……没法聊了。”


    朱瘦梅:“姓丘的配不上你不说,心思还不在你身上,何苦为难人家?”


    柏十七给他出了个难题:“那你去找我爹娘说去啊?这也不是我的意思!”


    朱瘦梅见她不喊疼了,连说话也有力气了,替她掖掖被角:“那你好生养着,我去找柏帮主说说。”


    他也不管赵无咎还留在外面,径自打开房门走了,柏十七:“你回来啊你!”回答她的是关门声。


    赵无咎也是个行动派,况且婚事跟女儿家说不着,还是跟她爹妈提靠谱,他也从轮椅上站起来,伸手去替柏十七关窗:“朱瘦梅说的有理,我去寻柏帮主提亲。”


    柏十七无力挥手:“赵大哥求你别耍着我玩儿了,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我爹是想招婿!”


    赵无咎:“柏帮主只是想要一个漕帮继承人,况且我的身份能保苏州漕帮一直在柏家手上,往后谁也不敢打柏家的主意,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谈之处。”


    他边关窗边说:“你好好养着,这件事情由我解决即可。”


    窗户从外面被关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柏十七一个人了,她拉过被子盖住了脸,嘟囔道:“……说的好像我愿意跟你成婚一样?!”


    赵无咎立在窗外,他耳力过人,柏十七的话隐约落入耳中,惹的他微笑——真是个天真的丫头!


    柏震霆一把年纪,自谓江湖风浪不知道见过多少,死里逃生也有好几回,人心险恶可不是话本子里轻飘飘的故事,而是亲身体验过的,甚至还敢对着帮里的毛头小子们吹嘘一句:“老夫什么事儿没见过?”


    ——有人亲自上门向他提亲,还真没见过!


    而且来的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黄友碧的徒儿也就算了,至少也可列入考虑的人选之一;但赵无咎就完全不必考虑!


    朱瘦梅向他深施一礼,开口便道:“柏帮主,我知道你正在为十七招婿,丘云平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捏倒好拿捏,可到底他不是心甘情愿。我自小与十七相识,自愿入赘柏家,柏帮主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你胡说……什么?”柏震霆被他的话给吓了一大跳,事关漕帮秘辛,被他揭破面有不悦:“你从哪里听来的?”


    朱瘦梅:“柏帮主忘了我跟十七自小相识了?我又是大夫,只消摸脉象便知道了,何用打听?”他诚恳道:“我家除了师傅便只有我一个,再无旁的人。再说十七平日走船也危险,若是我跟陪在她身边,不但能帮她调理身子,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哪里伤着哪里,都能及时治疗,柏帮主完全可以放心了!”


    柏震霆本来就觉得丘云平略有点配不上自家神彩飞扬的十七,但是考虑到漕帮的隐患,这才退而求其次挑了丘云平,实在是没有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现在朱瘦梅自己跳了出来愿意入赘,想想似乎好处比丘云平更多,神色顿时和善了:“你这孩子,有这心思也不早说?你师傅知不知道朱瘦梅还未回答,赵无咎推着轮椅进来了,扬声道:“柏帮主,我来为自己提亲!”


    柏震霆:“……”


    这次是结结实实被吓到了:“你……你瞎说什么?”


    赵无咎神态再郑重没有了:“柏帮主,朱瘦梅可以为自己提亲,为何我就不能了?”


    柏震霆心道:那能一样吗?人家朱瘦梅可是光棍一条,仅有个是师傅还是老子的旧友,你呢?身后坐着的可是当今天子!


    不过当着朱瘦梅的话不好话,只能委屈拒绝:“瘦梅他家中再无父母双亲,但赵舵主可不同,你的婚事恐怕还要征询过父母的意见,由不得自己作主,又何必凑热闹呢?”


    柏震霆做梦也没想过,当朝周王会向他提亲。


    他当初担心周王与柏十七走的太近会有隐患,这隐患可不包括周王提亲。


    周王的态度很是坚决:“柏帮主有所不知,我家中父母这些年没少为我的亲事操心,可惜我一直无意成婚,他们万般无奈之下曾有言,我的婚事只要我自己愿意,他们都答应。况且自从认识十七之后,许多事情豁然开朗,她便是我的福星,助我走出困厄。”


    柏震霆:“……”我还是宁愿你给我家十七供个长生牌位,也比提亲要来的好。


    他抱着脑袋向后倒去:“我头晕!头晕,容我缓会!”


    “柏帮主,你没事儿吧?”朱瘦梅要上前替他把脉,被他推开了 ,见惯风浪的柏帮主虚弱的说:“我就是被你们吓到了,让我缓会儿就没事儿了。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了,让我歇会吧!”


    赵无咎与朱瘦梅两人被柏震霆赶了出来,两人站在走廊里相对苦笑。


    赵无咎:“真没想到柏帮主也来这招!”父女俩一样的毛病,遇到难题居然都装虚弱。


    柏十七就算了,那是个小滑头,耍无赖也是惯熟的,可是没想到嗓门大的能掀翻屋顶的柏震霆居然也会用这招,真是一脉相承。


    朱瘦梅一本正经:“柏帮主那是头晕。”


    赵无咎轻笑:“对,头晕。”


    柏帮主既然愿意装晕,就让他装好了。


    有这二位打岔,柏震霆果然不再派人揪着丘云平去陪柏十七了。


    他本来就是从底层爬上帮主的宝座,心思活泛的厉害,最会审时度势,况且冒出来的这二位真要论都比丘云平强,又何至于让柏十七在一颗树上吊死。


    朱瘦梅不但自己来提亲,等黄友碧从乌家回来还向师傅坦白,请他去向柏震霆提亲。


    柏震霆很是为难:“黄兄,不是我推搪,这件事情现在有点复杂。你很早就知道十七是个闺女,但她一定要继承我的家业,瘦梅也确是个可靠的孩子,可……”


    黄友碧很是达观:“柏兄,你的难处我懂,婚事能不能成,你我交情都在。孩子们有没有缘法,还是看他们自己。”难得他还调侃一句:“以前我就替你犯愁,十七淘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儿郎能够消受,没想到我家这个孽徒居然栽在了她手里。”


    他颇觉好笑。


    朱瘦梅年纪渐大,做师傅的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徒弟的终生大事,也有被治愈的病家提亲,就连乌岱清醒之后也向他提过,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朱瘦梅,他冷眼瞧着乌家女儿似乎还挺中意自家徒弟,可惜都被朱瘦梅给拒绝了,真没想到原来他的一颗心全都系在柏十七身上。


    柏震霆一脸忧愁:“儿女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一边是故交旧友之徒,一边是当朝立有军功的嫡皇子。


    前者好说,可后者就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了。


    赵无咎改天单独来拜访他,亲口许诺:“柏帮主这些年可有想过,十七终归是女孩子,这次清理河道差点丧命,往后呢?假如您同意了亲事,往后江苏漕帮送漕粮入京,过各地的官卡,谁人还敢为难她?那些危险的事情都不必她出面,我自会派人料理了,您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柏震霆初次面对如此大的权势诱惑,险险就要把持不住,想到事关柏十七的一生,才没有在关键时刻犯糊涂:“周王殿下说的再好听,谁知道能不能落到实处?再说我家招赘,还想为柏家留点香火,好继承老夫手头这点产业。”


    赵无咎的强势在柏震霆面前表露无遗:“柏帮主所虑者不过是漕帮及您老手底下的产业,就算是柏家的香火也不会断了,有我的庇护,一切都会如您所愿,为何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柏震霆:“……”他能说,一想到要跟天子结亲,他就犯怂吗?


    赵无咎就好比天下掉下来的一块金饼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金灿灿的光芒,除了砸的人头晕,让人怀疑其真实性,还让人产生一种“这是老天撒的饵,不定后面还藏着多大的灾祸”的感觉,实在是不能踏实接受这件事情。


    柏帮主在朱瘦梅与赵无咎的围追堵截之下,心烦意乱解了柏十七门口的禁,苏氏派去的婆子们全都撤了回来,由着别人去探望柏十七,心里也寄希望于自家机灵的崽子。


    苏氏不解:“你不是……反对周王与十七来往的吗?”


    柏震霆振振有词:“以前那不是……想不明白他图谋咱们家什么嘛,怕他藏着什么阴谋。现在弄明白了,他就是图谋咱们家十七!”


    苏氏瞠目结舌:“……于是你就放行了?”


    从来固执的柏震霆忽然之间变的十分开明:“反正挑什么样的人为婿,总要十七同意才行。那个小混蛋固执的要命,瞧不上丘云平,这两个人里挑一个总能成吧?”他忽然间也有些自暴自弃了:“要是仇英活着,哪还有这么多事儿?”


    当初他就瞧好了仇英,况且仇英对柏十七死心塌地,自从知道她是女子之后不但帮着遮掩,还发了毒誓,要一生忠于柏十七。


    柏震霆知道此事之后,召了两人过去,向仇英提过欲招他为婿的打算,两小儿也是异常欢喜。


    仇英一脸害羞的喜意,那傻孩子跪下叩头把脑门都磕青了,宛如小媳妇儿一般;而柏十七却半点不害臊,还恶狠狠吓唬他:“往后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这件事情也只有柏家一家三口及死去的仇英知道了。


    后来……后来仇英就没了。


    柏十七疯了一般到处追查凶手,帮中谁人不夸少帮主重情重义?


    惟有柏震霆夫妇知道她的心思。


    如果仇英还活着,说不定两人早都秘密成婚,连孩子也生下来了。


    苏氏暗叹一声:“都是命呐,半点不由人!”


    柏震霆忽然之间宽容起来,连柏十七都觉得奇怪,对着前来探病的赵家堂兄弟俩、外加朱瘦梅、复诊的黄友碧、以及拿着新出炉的话本子来追问后续故事的丘云平,还有那位倒霉催的俞昂,她:“……你们这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约什么约?”黄友碧瞪了她一眼:“整天不好好养病,胡思乱想什么?”他把过脉又新换了药方,将外敷的药开了一副交给自家徒弟,意味深长的说:“多用点心吧。”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飘然离去。


    柏十七:“黄……黄老头……”


    有长辈看着,也不会有人胡说八道,黄老头是多好的挡箭牌啊?!


    黄友碧似乎早就看破小儿女心事,在窗外奉送她一句:“小混蛋,你可长点心吧,有些事情可不是挑鸡蛋,看得到皮看不清瓤,还是知根知底的好。”到底为自家徒弟说了一句好话。


    柏十七抱着脑袋刚想喊疼,赵无咎忽然说:“前几天柏帮主已经装过头疼了。”


    朱瘦梅:“我今天还带了针,真头疼也不妨事,扎几针就好了。”


    柏十七怏怏放下了抱着脑袋的胳膊。


    赵子恒热切道:“十七你快点好起来,我都等不及把你介绍给新认识的朋友了!”大家一起去嗨皮你出银子我泡妞,多棒!


    柏十七有气无力的趴在枕头上:“子恒啊,一想到你每天大鱼大肉而我只能清粥就咸菜,我就觉得你还是暂时先不要来了,免得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


    赵子恒想想,用自己的幸福生活去刺激重伤未愈的兄弟,似乎有点不地道,便利落告辞:“我今天约了人去泛舟,先走了,回来给你带荷叶蒸鸡,听说这家的荷叶蒸鸡是一绝。”


    柏十七恨的捶枕头:“你给我等着!”


    赵子恒撒下一路报复得逞的笑声,也很快撤了。


    丘云平左右看看,赵无咎坐姿严肃,朱瘦梅低头专注的研究师傅开的药方,房间里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尴尬,不过就是几天没来,怎么情况好像有点说不出的微妙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黑着眼圈将手里厚厚一沓稿纸递了过去:“少帮主,你看看写的咋样?后面的故事呢?”


    柏震霆跨进柏十七房里,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丘云平凑的极近,正站在柏十七床前一脸激动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赵无咎与朱瘦梅反而离的较远,冷冷看着他作妖。


    柏震霆的浓眉拧到了一处,暴喝:“丘云平,你在这里做什么?”


    丘云平傻傻回头,还向他作了个揖:“帮主,我有事找少帮主商量。”


    柏震霆:“谁让你进来的?往后你离十七远一点,没有必要别往她跟前凑!”


    丘云平被柏震霆揪着后脖领子从柏十七房里扔出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柏帮主别是疯了吧?前些日子天天催促着他去探病,今天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居然把他赶了出来?!


    居然把他给赶出来了!


    他抱着自己的书稿几乎要泣不成声了,很想跟柏帮主说道说道:我就是追着少帮主听故事写书,好给大家赚一笔银子而已。


    您老跟银子有仇吧?!


    柏震霆自然不是跟银子有仇,而是忧心自家小混蛋的未来,所以对此格外谨慎。


    小混蛋别瞧着心硬如铁的模样,其实她只是凡事不肯说,咬牙苦撑而已。


    ☆、第五十二章


    柏十七养伤的日子里, 赵无咎的密信快马送往京都,不出一月便送达今上的御案。


    在此之前,御史大夫俞昂身故的消息传回京中, 今上震怒, 另行选派官员前往两淮清查盐道。


    清查两淮盐道的官员前脚才离开京城地界, 后脚周王的密信就抵达京中。


    今上拆开密奏读完,心头沉甸甸的,对于两淮盐道之污糟朽烂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急召太子商议此事:“若不是阴差阳错,俞昂一条命早都葬身河底了。两淮匪患如此猖獗, 焉知不是与地方卫所有勾结?无咎自请清查两淮卫所,辅助俞昂清查两淮盐道, 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与周王一母同胞,模样有五分相像,只是他长居京都, 面相更为儒雅矜贵, 行事温缓从容,与经历过边塞风霜的周王气质迥异。


    “二弟的腿疾可好了?他要自请清查两淮卫所,身体可受得住?整个江淮都知道了俞昂已经身故,新的钦差大臣已经离京, 要不……召俞昂回京?”


    俞昂对外的形象一直是刚正不阿的,人还未至两淮, 盐道的官员先慌了神,设计要除了他。


    他若留在两淮继续清查盐道,新任的钦差大臣到达之后, 谁为主谁为辅?


    “俞昂既然大难不死,以他的秉性必要与盐道官员死磕,他还是留在两淮的好。至于到时候听谁之令……无咎不是正好在两淮吗?”


    “父皇的意思……由无咎做决断?”


    京中因一纸密信而起了风波,皇帝派人另行拟旨委派,远在宝应的赵无咎还不知道结果,每日恨不得扎根在柏十七房里。


    朱瘦梅与赵无咎较着劲儿每日都来柏十七房里报到,当事人柏十七索性装睡,拉下床帐躲在被窝里瞪着眼睛养伤,直躺的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


    朱瘦梅耐心极好,除了煎熬汤药,还做些加速伤口恢复的药膳,端到床前欲亲自投喂。


    柏十七:“我手没伤着。”接过汤盅先是闻到一股药味,胃里便有些拒绝接受,皱着眉头:“……不会放了很多黄莲吧?”


    朱瘦梅没好气的说:“放心吧,毒不死你!”他始终在柏十七面前做不到逆来顺受,俯低做小,大约是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哪怕心里揣着一团火,照到别人身上温度也大打折扣。


    赵无咎的脸皮就厚多了,他既不会煎药也不会做药膳,身份代表的权势富贵柏十七也不大在意,只能每日在柏十七房里做复健消耗时间。还是舒长风支了个招:“女人多心软,殿下不妨多示弱,说不定能让柏少帮主心疼殿下?”


    赵无咎:“十七是一般的女人吗?”


    赵子恒幽幽飘过:“十七是女人之中的男人!”更是汉子堆里的爷们!


    舒长风语塞。


    赵无咎嘴不上大赞同舒长风的计策,但实施起来却因势导利,进行的十分顺利。


    譬如他正在复健期,走路蹒跚,比之婴儿学步都不如,还比不上小孩子的腿脚灵便,目测距离之后在柏十七床前十步开外起身一步步往她身边挪,大约走个五六步已经摇摇欲坠,嘴里还要喊着:“十七小心,快让开小心砸到你!”


    柏十七心道:你是炮*弹吗?


    眼睁睁看着他颀长的身躯向着自己砸过来,情急之下顾不得伤处,伸手去扶他——社会主义好青年扶老助残是刻在骨子里的,况且此地并不流行碰瓷,不怕扶了摔倒的群众被讹叫上官司。


    朱瘦梅惊叫:“十七小心!”冲过去扶赵无咎。


    赵无咎控制的恰到好处,直接摔倒在了柏十七的床上,还颇为懊恼:“对不住了,我这个腿……现在还是不受控制。”他苦着脸捶着自己的双腿,朱瘦梅差点气破了肚皮:你就装吧!


    ——前几日不都能走十几步了吗?!


    他生性孤高,不屑于打小报告,可是到底气愤难平,还是刺了赵无咎一句:“前几日赵舵主不还说症状大为减轻吗?”


    赵无咎面不改色的撒谎:“许是前些日子练的厉害了些,腿伤不能多走,这几日竟是疼的厉害,不如朱大夫替我瞧瞧?”


    他的伤在骨头里,一切以患者的感受为基准,再行把脉开方之实,他若是说疼的厉害,当大夫的也不能断定就是在装,也许真是疼的厉害呢?


    朱瘦梅一张脸都憋红了,肚里大骂他阴险狡诈,却又不能指责他满口谎言。


    当日回去,赵无咎拍着舒长风的肩膀说:“真没想到这一招还挺好使的。”柏十七虽然不是一般的女子,表面顽劣不堪,性情桀骜,可实质上却有一颗怜老惜残之心,见他摔过来还不顾自身伤口开裂的危险来扶人,更是关切的问了好几句。


    赵子恒木着一张脸戳破了堂兄的幻想:“无论是我还是朱瘦梅像堂兄一样受伤摔过去,十七都会关心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您高兴的太早了!


    赵无咎宛若石化。


    真相总是令人难以接受,尤其事关柏十七那颗捉摸不定的心,更是让人无从下手。


    柏震霆夫妇宛如考核人员,每日也总要往柏十七房里来个四五回,两个人四只眼睛恨不得在小年轻身上挑出一大堆毛病。


    苏氏尚且宽厚,但柏震霆就挑剔许多,每次回来总有许多问题:“……这两人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朱瘦梅性子不大好,还没有丘云平软弱,万一以后两人在一起吵起来,他一副药就能让十七下不了床;赵……身份太高,万一将来两人之间有争执打起来,咱家的十七还不一定打得过他。十七就是小打小闹,这位……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出来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柏帮主左思右想,忧心忡忡,最后还是发现丘云平手无缚鸡之力,又靠着柏十七生存,等于是被柏家捏着脉门过日子,最好拿捏。


    苏氏给气的:“你就不能盼着点十七好啊?”


    柏震霆实话实说:“我一个亲爹都常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夫妻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矛盾呢,不及早考虑,就十七那臭脾气,难道还指望她忍着不成?”


    换言之,柏十七连亲爹的脾气都不忍着,难道还指望着她对男人忍让?


    恐怕她的字典里就没有“忍让”两个字。


    苏氏叹气:“还不是你从小给惯的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后悔了吧?”


    柏霆霆:“老子生的孩儿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与其让她一辈子忍气吞声,不如快意恩仇!”他一路爬上来,参加过多少次漕帮械斗,也有命垂一线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怕过,宁可被打破头也不肯跪下认错。


    柏十七还不懂老父的忧虑,能从床上起身略走几步,便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去院子里散步,还试图练练拳脚,被朱瘦梅给制止了:“你可别作践自己了,伤口还没长好呢就折腾。”


    赵无咎坐着轮椅跟在她身后,起身略走几步便喊累,摇摇欲坠向柏十七伸手:“歇一歇吧?”


    柏十七早忘了自己有伤,伸手要扶,斜刺里伸过来个胳膊含笑扶住了他:“既然赵舵主累了,不如我送你回房休息吧?”朱瘦梅如是说。


    柏十七:“赶紧回去休息吧,不必来看我了。”


    赵无咎:“……”


    朱瘦梅将他送回轮椅,自有舒长风代劳,推着轮椅送赵无咎回房休息。


    柏十七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偷笑,被朱瘦梅逮了个正着:“……你是不是看着我们两个人每日争来斗去十分开心?”


    ☆、第五十三章


    柏十七生来就是洒脱不拘的性子, 让她扮演二男争一女的其中一男,倒是得心应手,反之则各种别扭。


    “你若觉得开心, 要不你来试试?”她数落朱瘦梅:“我爹娘胡闹, 你也跟着胡闹?婚姻之事顺其自然罢, 再说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朱瘦梅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你中意赵舵主?”


    “中意个鬼!”她振作精神,站在院子里吹吹风晒晒太阳,想伸个懒腰又怕拉扯到伤口:“别胡乱瞎猜了!”


    一句话未完,外面忽有手底下人来报, 说是乌家兄妹来探病,竟被人径直引了过来。


    柏十七犹在病中, 不耐烦这些礼节,可乌融兄妹俩带着重礼前来,还再三向她致歉:“那日家父病重慌乱, 招待不周, 望柏少帮主海涵!”


    乌融言辞恳切,可乌静的眸子却没离开过朱瘦梅,俨然一副怀春少女遇到男神的模样。


    “家中有病人都是兵慌马乱的,我前些日子生病可也没少让父母操心, 连门口守着的婆子都是这几日才撤的,两位若是早来几日恐怕连我的面都见不到, 何来招待不周之说?”柏十七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乌家兄妹的来意,舌璨莲花在乌家兄妹面前赞道:“这些日子若非瘦梅细心照顾,我还真不可能好的这么快。”


    乌静听她叫的亲切, 状似无意道:“柏少帮主与朱大哥是旧识?”


    柏十七夸张的笑起来:“岂止是旧识?算起来还是发小呢,小时候一起打架一起爬山采药,瘦梅小时候就聪明的不行了,所有医书都能倒背如流,认起草药来也特别快,又不跟村上的孩子们混闹,真是聪明懂事的像个小大人呢!”


    她卖力在乌静面前夸奖朱瘦梅,越夸对方脸色越不好看,到得后来简直都快赶上努气冲冲了,没好气的从桌上端过一碗药递过去:“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


    柏十七接过药碗准备润润喉咙继续夸,哪知道一口药入了口顿时苦的说不出话来,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指着朱瘦梅:“你……你……”真是好狠的心,居然用黄老头的老招数。


    她不过就是为了朱瘦梅的终身大事而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


    乌静好奇的问:“柏少帮主怎么了?”


    朱瘦梅紧扣着碗沿几乎是强逼着柏十七灌了一碗苦药,还面不改色的向乌家兄妹俩诉苦:“柏少帮主喝药怕苦,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毛病,一喝药就是这副怪样子。都说柏少帮主少年英雄,义博云天,那些江湖传言大约做不得数吧?”


    少年英雄柏十七腔子里都泛着苦味,无言的看着他:“……”


    ——这还是那体贴周全的朱瘦梅吗?


    乌静掩口而笑,竟然还替柏十七开脱:“大约江湖中人都有些怪癖吧,柏少帮主可能尝不得药味。”


    妹子善解人意的都让柏十七恨不得娶回家当媳妇儿,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谁知却被朱瘦梅误解,还当她又存着勾搭调戏小姑娘的心思,恨的牙根痒痒,污水接着往她身上泼:“乌小姐别瞧着柏少帮主现在老实,那是她重伤不得便出门,不然平日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红粉阵中的英雄。”


    柏十七瞪着朱瘦梅,用眼神质问他:老子跟你有仇?


    到处败坏我的名声。


    朱瘦梅坦荡的回望着她: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两人僵峙不下,互相用眼神别苗头。


    乌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而一想,他也有一二损友互相拆台,便又觉合理,还笑呵呵夸赞:“两位的感情真好!”


    乌静因兄长这句话连带着对柏十七也生出了亲近之意:“听黄老先生说,朱大哥从小孤苦一人,原来与柏少帮主亲如兄弟,当真是福气。”


    朱瘦梅:真想替乌家兄妹俩开几副治疗眼疾的汤药。


    房里四人各怀心思,却还能融洽的把天聊下去,柏十七虽在病中,但在乌家兄妹的提议之下,讲起朱瘦梅小时候的趣事也是开怀不已,明明是自己的“丰功伟绩”,譬如替朱瘦梅抵挡了村里孩子的欺凌,还顺便把那几个小萝卜头收为小弟驱遣,却转手就安到了朱瘦梅身上:“……我那会伤了腿绑着夹板,连路也走不得,被家父送至黄老先生处养伤,村里孩童见我瘸着一条腿,每日做了儿歌来戏耍我,见到必呼一声小瘸子,还是瘦梅收拾了那帮小子,让他们都不敢再欺辱我……”


    朱瘦梅毫不犹豫的拆台:“你们可别信她,柏少帮主纵然瘸着一条腿,也能收拾几个村童,我可不敢居功!”


    柏十七死命朝他瞪眼:笨蛋!我替你在女孩子面前撑面子呢,你塌自己的台?


    朱瘦梅嘴角隐现讽刺之意:用得着你替我撑面子?


    明明两人自从小时候不打不成交之后,这些年相处融洽,却在今日乌家兄妹上门拜访的时候隐有拆伙的迹象。


    柏十七如果不是身受重伤未愈,说不得都要敲着朱瘦梅的脑壳让他好好想清楚了:宝应县首富乌家的大小姐,千娇万宠的养大,将来出嫁田产铺子是少不了的,还能有安稳日子过,何必非要跟她这样在漕河里讨饭吃的危险人物厮混在一起?


    如赵子恒般大家兄弟一场倒没什么,可缔结婚姻却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不多时,宋四娘子带着珍儿端着点心果子来了,柏十七如蒙救星,亲热的招手:“四娘子快进来。”


    宋四娘子自解禁之后才来探访过柏十开一回,垂泪坐在她床前:“十七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后半生靠谁去?”


    柏十七最见不得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垂泪,拿出帕子替美娇娘拭泪:“放心,我必活的长长久久,做你的大靠山!”让四娘子主仆激动不已,回去之后半宿都没睡着。


    珍儿更道:“姑娘这下子算是有了指靠,纵然柏帮主与夫人不待见姑娘,可只要郎君心里有姑娘就好。”


    主仆俩今日一大早就泡在厨房里折腾了半日,亲做了两盘点心送了过来,没想到正逢柏十七待客。


    乌静见得宋四娘子妇人打扮,便道:“这位姐姐是?”目光在宋四娘子与朱瘦梅面上来回扫过,生怕这年轻貌美的妇人与朱瘦梅有关系。


    柏十七摆手:“这是我房里的四娘子。”


    她既如此说,那便是有名份有体面的妾室了。


    乌静一颗心便安稳落回了肚里。


    乌家兄妹走后,朱瘦梅气的质问柏十七:“你那是什么意思?”


    柏十七拈着宋四娘子做的糯软香甜的点心往嘴里喂,一边不忘解答朱瘦梅的困惑:“替你做媒啊,你瞧乌家小姐看你的眼神,热辣辣的,黄老头与乌家家主还是旧识,多好的一门亲事。”


    “要你操心!”当着宋四娘子主仆的面也不能再争辩什么,朱瘦梅怒气冲冲拂袖走了。


    宋四娘子甚是不解:“爷,朱大夫似乎很恼火,他为何不同意乌家的亲事?”


    乌小姐长的清新可人,性格柔善,家资万贯,还有何可挑之处?


    柏十七长叹一声,宛如看破世情的七旬老翁:“年轻人啊,任性的很,还不知道平坦大道的好处,非要一门心思撞南墙。”


    漕帮就好比那南墙,寻常人只看到了船来船往的富贵,可谁能知道运河里的风高浪险,处处杀机?


    朱瘦梅算是她的发小,性格执拗了一些,心却是最善良不过的,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丘云平,大约是常年爬山采药练出来的体力要比那个书呆子强上许多,可是万一碰上漕帮械斗或者沿岸的水匪,她一个照顾不及,岂不连累他的性命?


    仇英从小在漕帮长大,与她并肩闯过多少次恶斗,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死无全尸,她追到械斗现场的时候,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只找到其中一人的脑袋,其余都是面目全非,白骨血肉森森,难分敌我。


    可惜朱瘦梅不明白。


    柏十七半靠在床上,打发了宋四娘子主仆回去,等到黄友碧再次来替她换药的时候,石破天惊冒出一句话:“黄老头儿,你不会是想看着你徒弟血溅漕河吧?”


    黄友碧正将她腰腹间缠着的白帛一圈圈取下来,到最后一层却与新生的血肉粘在了一处,闻言手底下一扯,只听得柏十七“嘶”的一声,白帛与血肉分离,新生的伤口冒出血珠,他面无表情破口大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若不是瞧在那傻小子一厢情愿的份儿上,才不会同意这事儿!”


    柏十七疼的呲牙裂嘴,却句句如刀:“以我的身手都时不时要带一身伤回来,你猜以瘦梅的身手,他能躲过几回这样的械斗?”


    黄友碧抬头撞上她乌沉沉的眸子,仿佛是头一回见到这小坏蛋一本正经的神情,她说:“你救他一命不容易,又悉心培养了多少年,也忍心死在漕河上?”她的目光望向别处,语声带着不符合同龄人的沧桑:“漕河上混饭吃的漕丁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若是发生械斗,瘦梅有几成胜算?”


    黄友碧忽然有点后悔方才手重了些,忙拿干净的白帛拭她伤口上的血珠。


    房间里很是安静,一老一小难得不互损,各怀心事。


    当天下午,黄友碧便亲自去见柏震霆。


    转天柏震霆见到柏十七,恨不得在这小混蛋脑袋上戳出一个洞:“你都跟黄友碧说了些什么?让他亲自跑去推辞亲事?还骂你冷血无情,心里全无他的徒弟,他也不好强求。”


    柏十七靠在床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能说什么呀?我跟他展望了一番朱瘦梅进了咱们家门的前景,逢水遇匪,我便祭出他徒弟,逢山遇险,也让他徒弟先探路。黄老头虽然倔强,却很疼他的徒弟。再说徒儿可不比他种植的那些从山里挖来的珍贵药材,用在病人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用了也就用了。朱瘦梅可不是个物件儿,扔进咱们这如狼似虎的漕帮,丢了小命找谁去?”


    黄友碧再大公无私,也不能拿爱徒来填坑。


    柏震霆恨不得揍她一顿,只是见她重伤后萎靡的模样,眉头紧拧:“你的意思是……那位?”


    ——难道自家这混帐属意周王?


    柏十七躺在床上想的明白,闻听老父之言“嗤”的笑出声:“爹您傻了吧?那位如果是赵子恒,我还有办法拢在手心里。可他是谁?能被我左右?真要弄到一处去,摆明了咱们吃大亏。他不过是一时迷障,现下又不良于行,自然想偏了,等他能站起来重回京都,记得我是谁?”


    真要论美色,宫中姹紫嫣红,何等样人材没有?


    柏十七伸出自己两只捡粪叉子一般的手,手心还有陈年旧伤,最近养病肤色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是离玉脂琼膏十指纤纤的闺阁女儿家的手还差了从小到大的细心养护:“爹你是觉得我有美色啊还是有才气?还是家世背景赶得上京里那些官家小姐?”


    柏震霆也不是个蠢人,被她几句话逗乐,到底忍不住在她脑门中轻凿了一记:“鬼机灵,就你瞧的明白!”


    柏家父子心思达成一致,活泛的吓人的柏帮主又稳坐钓鱼台,赵无咎每次与他谈话都往柏十七身上甩锅,故作愁眉苦脸状:“十七那个宁折不弯的倔强性子,殿下也瞧见了,但凡她不乐意的事情,就是拿大棒子打断了她的腿,也拧不过来。我瞅着吧,这事儿急不得。”


    之前分明是他为着柏家的下一代接班人而着急上火,恨不得早点为柏十七觅得一个合适的人,临了却又有了拖词。


    腊月头上,柏十七已经能活蹦乱跳出去祸害人了,黄友碧也准备带着徒弟继续游历,今上遣密使送来圣旨,由赵无咎与俞昂暗中查探两淮盐道贪渎之事,并且送来了兵符,命赵无咎清剿水匪。


    俞昂盼星星盼月亮,外面街上传的纷纷扬扬,新任的钦差大臣于半个月前就已经抵达两淮,开始带着人前往盐道衙门查帐,周王这里却毫无动静。


    他跪在地上几要泪涕交加,将脑袋磕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差点磕出来个大包。


    赵无咎一接到密旨便特意去请柏十七,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你历年带人清理漕河匪患,若论起对这帮人的熟悉,再没人能比得上,不知道本王能不能请柏少帮主襄助剿除匪患?”


    别的理由柏十七尚能拒绝,但唯独剿灭漕河之上的匪患乃是她多年心愿。


    “不知道我能帮到殿下什么忙?”


    她眉间英气逼人,目如星子,除了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那是重伤之后的虚症,只能长期调养。


    赵无咎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寻常闺秀是堂前燕,而柏十七却是空中鹰……早不能用寻常策略来打动她。


    “若是柏少帮主有暇,还请暂做我身边的幕僚,先带我熟悉一遍两淮水道,哪些地方易于藏匿水匪、哪些地方易于伏击,若有船行不便的,便在陆地上去勘察。到时候若清剿完了两河水匪,我必为柏十七在父皇面前请封!”


    柏十七笑笑:“请封大可不必,若是能让沿途的官员少收些银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达成一致,柏十七连夜铺纸画两淮水道。


    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又时常坐船四下游荡,这些年把两淮境内的河道摸了个遍,水道都在她脑子里,不必亲去便能画个八九不离十。


    赵无咎坐在她旁边,见她磨墨沉吟,提笔便画,边画还边往旁边标注地名,及河道深宽,可行船只,及可隐匿之处,连芦苇甸子也画了出来,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若在军中,她可做个斥候,建功立业。


    可惜是个女儿身。


    柏十七埋头画图,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赵无咎起身掌灯,门口舒长风忽然出声:“请问宋娘子可是有事?”


    门外传来宋四娘子的声音:“听说我家爷今日还未用晚饭,妾身特意送些汤水饭食过来。”


    柏十七画的入神,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赵无咎也陪着她饿肚子,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怎的不叫我?”


    赵无咎见多了她吊儿郎当的模样,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专注的做一件事,她伏案画图的时候,他便一直注视着她,偶尔问一起,她便滔滔讲下去,仿佛眼前便是碧波轻舟载着二人行驶在她画的水道之上,再画下去又沉迷了进去,忘了与他讲话。


    写写复画画,大半天功夫竟然也就过去了。


    只听得门外舒长风道:“少帮主与我家主子有正事商议,宋娘子可把饭食汤水放下,由小的代为转交,娘子还请回吧。”


    宋四娘子急急道:“我家爷身子尚未康复,可操劳不得,舒小哥还请代为传话,让爷万万保重身子。”


    院中响起离去的脚步声,舒长风提了晚饭进来,赵无咎神色复杂的看了柏十七一眼:“你还真准备与宋娘子假凤虚凰的过下去?”


    柏十七小心将桌上画好的水道图收起来,赵无咎帮着收拾纸笔,她挑眉道:“天下男儿负心薄幸的多,若不能替四娘子择一良人,贸然把她推进婚姻的火坑,那我还不如把她留在身边呢。”


    “负心薄幸的多?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柏十七心道:身为一夫一妻的现代社会的遵从者,左拥右抱的哪个不是负心薄幸?


    不过观念不同,倒不必挑明。


    她遂笑嘻嘻道:“从我身上得来的结论啊,若为男子我必左拥右抱,见一个爱一个,反正只要娶了妻,收十来八个美人在房里,谁会拦着我不成?至多得一句年少风流的评语,又不会掉半块肉。”


    赵无咎见她又露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你呀你!得亏不是男儿,不然得有多少姑娘被你给祸害了。”


    柏十七摇头:“非也非也,我那是解救一众美人于水火。你是没见过沿河有些独夫,对妻子张口便骂,抬脚便打,当作牛马一般对待,我若娶了美人回来,可是怜香惜玉呵护备至,女人不爱上我简直没有道理!”


    她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让赵无咎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够怜香惜玉?”


    这简直是个悖论——柏十七那副街头小痞子的模样,何用得着别人怜香惜玉?她自己还是护花使者呢。


    舒长风听得一呆,回过神来忙忙摆饭。


    两人吃过饭撤了碗筷又开始掌灯继续画,中间俞昂还过来了一回,见柏十七下笔如有神的样子,赞叹不已:“柏少帮主真是年少英才,何不进军中为国效力?”


    柏十七伸个懒腰,埋头伏案继续画:“我还是有自知知明的,就我这么个浪荡自由的性子,若是进军中效力,说不定早被军棍打死了。”


    赵无咎莞尔:小丫头倒见事极明。


    柏十七不分昼夜画水道图,而赵无咎也将撒出去的亲卫们收了回来,命令他们四处查探两淮各地驻军的卫所,而他又与柏十七近来在一处,那些亲卫们免不了在柏十七房里进进出出。


    黄友碧既定了日子要走,朱瘦梅一颗心全在柏十七身上,黯然之际前来辞行,才进了院子便见得热闹景象,舒长风虽守在门口,但房里一名亲卫正在禀报打探来的消息:“……殿下,属下去了高邮的卫所盯了数日,倒没发现有甚异常,只是觉得奇怪,那卫所驻军似乎无论兵器还是着装都甚是寒酸。”


    两淮富庶,各地卫所按道理不至于如此寒酸。


    朱瘦梅耳边听得“殿下”两字,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舒长风已经大声道:“朱大夫过来,可是有事?”


    他一声“朱大夫”与房里那名亲卫的“ 殿下”二字错前岔后,倒让朱瘦梅听了个真切。


    “殿……殿下?”


    朱瘦梅师承黄友碧,深谙黄氏家训,当下热血冲进了脑子里,便要往里闯:“谁是殿下?里面的谁人是殿下?”


    房门忽然从里面大开,赵无咎端坐在轮椅上,柏十七正提着笔惊愕的与他对视,另外一名年轻的男子身板站的笔直,不明所以的看过来。


    朱瘦梅指着赵无咎:“他他……他是谁?”神情激动:“十七,他是谁?!”不接受他的情意就算了,连他们师徒俩一起蒙骗算怎么回事?


    ☆、第五十四章


    黄友碧得知此事顿时暴怒, 指着柏震霆破口大骂:“你我多年相交,不想你竟为了谄媚权贵而不顾多年情份,算我瞎了眼!”


    柏震霆有口难言, 拉着他连连解释:“黄兄, 我真不是有意隐瞒, 都是十七闹出来的故事,她带着人跑了,我还派人着实寻过一阵子,若非她后来受了伤, 我连她的行踪都不知道。”


    黄友碧想起柏十七受伤之后,柏家夫妻匆匆赶来的样子不似作伪, 但气恨难消:“你起先不知道,但你家小崽子受伤之后你赶过来,为何还要瞒我?”


    柏震霆一边拉着黄友碧不让走, 一边使眼色给长随, 让他赶紧把柏十七给找过来——谁烧的火谁来熄,也别累着他这个当爹的!


    “黄兄你听我说,等我们赶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替那位治腿了,都治到一半了, 我若是再多嘴,你总不能放弃吧?你虽有一定之规, 可更有医德医心,从来没有治到一半就放弃的先例啊。”


    黄友碧冷笑:“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柏震霆:“是那孽子的不是, 等她来了我狠狠揍她!”


    柏十七从小挨过的大不在少数,不过她那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棍子没少挨,毛病却没扳过来,依旧能跟柏震霆对着干,黄友碧不是不知道她身上长了几个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万分疲累:“我父临终之时,我答应过他不再替权贵官宦看病,怎可违背老父临终遗言?”


    黄友碧之父黄延波当年在两淮一带名气极盛,被淮阳侯宗恒请去替爱子治病,不但没能救回来宗恒之子,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一起丢了。


    宗恒年轻气盛,初承侯位,恰逢爱妾生下一子,玉雪可爱,没想到才过百日便染了病,请了不少大夫都告罪而去,最后求到了黄延波门下。


    黄延波也确实治的那孩子有了起色,没想到一夕之间那孩子就没了性命,宗恒惊怒之际不听分辩就将黄延波下了狱,一顿板子打的只有进气无出气,被送回黄家隔日就死了。


    彼时黄友碧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冲去县衙为父申冤,却被那县令一顿板子打了出来,在家里养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


    黄母跪在他榻前苦苦哀求,让他遵从亡父遗言,从此之后不替官宦人家看病,只为民间普通百姓问诊。


    此事于他一生乃是至痛至惨的记忆,哪怕事隔几十年,亡父血淋淋的样子也历历在目。


    朱瘦梅震惊之际旋风一般刮走之后,柏十七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黄友碧去寻柏震霆之时,柏十七简单将她所知道的黄友碧家中惨事告知赵无咎:“此事是我做的过了,原本想着殿下治好腿疾之后自然会回京城,此生与黄老头大概都无交际,他不知情之下治好了你的腿伤,谁知道……”


    赵无咎起身:“我陪你一同过去吧,无论如何瞒骗黄老先生之事,我也有责任。”


    柏十七沉吟片刻,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听说那宗恒如今还活着呢,不知道殿下与宗恒关系如何?”


    赵无咎失笑:“本王与京中各侯爵府都素无交情,何况是淮阳侯。恐怕老侯爷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还是幼时淮阳侯进京朝见皇帝,他远远看过一眼,那时候年纪小,连宫宴也不必参加,此后忽忽几年,便奔赴边疆。


    柏十七松了一口气:“没交情就好。”


    赵无咎:“你打的什么主意,能与我尽早通个气吗?”


    柏十七:“如果说淮阳侯知法犯法,你能……能为黄老头报仇吗?”


    江湖儿女大可约架水道论生死,但黄友碧的仇家却是权爵之家,她真是有心而无力。


    赵无咎摸摸她的脑袋:“如果真有此事,我定不姑息。”


    柏十七进门二话不说,扑嗵跪在了黄友碧面前,抱着他的双腿哽咽着认错:“黄老头对不住,我不应该瞒着你,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黄友碧还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大腿认错的经历,此情此景让他极度不适:“你起来!起来说!”


    柏震霆坐在一旁,见自家崽子把平日向他耍赖的那一招用在黄友碧身上,暴跳如雷的好友都快从凳子上坐不住了,内心不得不感叹:黄友碧可真是个好人!


    赵无咎无措的站在门口,愣住了。


    柏十七说哭就哭,眼泪掉落有序,跪在黄友碧面前忏悔:“小时候我爹就告诉过我黄伯伯家里的事儿,那时候我年纪虽小,却想着等我练好功夫,长大之后找机会一刀宰了宗恒为黄伯伯报仇!”


    她鲜少这么乖巧的叫一声“黄伯伯”,可见今日认错的态度之诚。


    黄友碧身边只有朱瘦梅一个徒弟,他半生孤苦,视老友这古灵精怪的崽子为子侄辈来疼爱。


    “你起来!”


    柏十七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径说:“等我长大之后才发现那宗恒权势极盛,奈何不得,便一直留心着他家的动向。知道周王殿下的身份之后,我便想到了这一点,旁人奈何不得他,难道皇帝陛下的嫡亲儿子也动不得他?”


    黄友碧拉着她的手停住了。


    柏十七知道到了关节要紧处,更是再接再励,抹一把眼泪面显坚毅之色:“周王殿下在外名声极佳,他那双腿也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受的伤,黄伯伯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替周王治好了双腿,也不算是违背了长辈遗言。而周王殿下有感于黄伯伯治腿的高义,使他后半辈子免去了伤痛不能行之苦,就捎带手……把宗恒的不法行为上达天听,是不是……一举两得?”


    她跪在黄友碧脚边巴巴仰头望着,从来撒泼耍横的崽子忽然之间乖巧认错,简直跌破了黄友碧的眼眶。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还觉得这小家伙的盘算颇为合理。


    黄友碧沉默了。


    柏十七趁势向身后的赵无咎悄悄打手势。


    赵无咎清清嗓子上前表态:“黄老先生治好了本王的腿,大恩难言谢,老先生又不爱金银之物,那本王替老先生申冤却能办得到。”


    黄友碧的态度总算有了松动:“那宗恒在淮阳几十年,况且此事已过去多年,连证据也没有,如何替我父申冤?”


    若是当年的药方与人证还留存,大约还可一查,可事隔多年,恐怕连宗恒都未必还记得黄延波此人,更何况那些侯门大宅子里的奴仆们更是不知经手者几人。


    柏十七斩钉截铁:“反正宗恒纵子行凶也不止一桩,都不必费心去查当年之事,人是死在他手上的,只消把他现在的罪过拉出一桩来抵债,也算是替黄爷爷申冤了!”


    黄友碧干燥的大手摸摸她的脑袋:“小滑头起来吧,我不怪你了!”


    她这么费心巴力的替他筹谋,还有何好怪罪的?!


    事后柏震霆还曾追问过自家崽子:“你是如何知道宗恒行不法之事的?”


    柏十七:“爹竟不知宗侯的次子宗丰有奇怪的癖好?侯府里折磨死多少婢女我不知道,不过据说姐儿们听到宗丰去喝花酒都吓的抖如筛糠,不愿接他的生意。真被老鸨逼着服侍他的,轻则卧床半月,重则……也有挺不过去的。”


    柏震霆瞪着她,呼吸渐粗,犹如□□,肚子眼见着要鼓起来:“你在外面……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柏十七惊跳开来,边嚷嚷边逃:“我就是闲来无事听了一耳朵,又没跟着那宗丰学。他有能一手遮天的亲爹,我若是弄死了姐儿,又没人替我遮掩……”


    柏震霆暴怒,吼道:“你这是嫌弃你老子没本事了?”


    苏氏听到动静出来,头疼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你们爷俩能不能消停会儿?”这才安静了多久,又闹腾起来了。


    柏十七做个鬼脸:“又不是我要闹事的,娘你怎么不去问爹。”一溜烟跑的不见影子。


    苏氏:“……”


    柏震霆拈须而立,见自家崽子溜的飞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蹦乱跳,居然颇有几分怀念的味道,咳嗽两声还是觉得嗓子不舒服:“夫人,给我泡一杯清嗓子的茶来。”许久没喊过,嗓子劈岔了。


    苏氏瞪他:“活该!”


    柏十七气喘吁吁跑回自己房里,见到赵无咎坐在桌旁看她画的水道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桌上的冷茶猛灌一气,在赵无咎怪异的眼神之下一屁股坐了下来,胸膛里犹如拉风箱般喘个不住:“许久不运动,竟然跑一跑也喘。”


    赵无咎指着茶盏:“……”


    柏十七后知后觉:“……你的?”


    赵无咎点点头。


    柏十七大窘:“……我让人再换一盏来给殿下。”


    赵无咎提起茶壶自己又泻了一盏,端起来慢慢啜了一口,柏十七久在欢场混迹,各种撩妹的手腕不知道往多少美人身上使过,都知道是套路,谁也没当真,可是不知怎的,倒被他这番举动给生生弄出了几分尴尬。


    她摊开纸张磨墨,借以缓解二人之间的尴尬。


    赵无咎似无所觉,竟然还追忆旧事:“我在边疆十年,很多次出城奔袭敌营,路途之上渴起来,一个装水的皮囊从十几个人嘴里过,谁也不曾嫌弃谁。”


    柏十七:“……”感情人家习惯了与人共用饮水的器具?


    她心头那边不自在瞬间归为零。


    赵无咎见她面色如常低头开始画水道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弯。


    隔日黄友碧带着朱瘦梅来辞行,时近年底,他要回家祭扫祖坟:“我大约会在家里住一阵子,有事儿可派人去传话。”


    柏震霆依依不舍送走了老友,也准备带着妻小返家,听说柏十七已经充任赵无咎的幕僚,也只能由她去胡闹,吹胡子瞪眼睛的接受了她打包塞过来的宋四娘子主仆及丘云平。


    “反正丘云平做帐挺利索,您老不嫌弃先凑和用吧。”


    丘云平好不容易写完了一个话本子,技痒难耐,悄摸送给宋四娘子去读,作为第一个读者,他急于想要听到第一手的评论,自然不能跟着柏十七走了。


    柏十七从来只负责编故事,至于写成文字她甚少去读,就算是丘云平求着她看,她也只略略读几章就丢开了,兴致聊聊的样子。


    反倒是宋四娘子对柏十七依依不舍,站在马车旁边说了好些话:“爷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子,遇上危险之事要避着些,不然让奴婢彻夜难安。”


    柏十七送了亲爹亲妈外加亲小妾若干人等上了马车,目送着他们离开,犹如被脱了紧箍咒的齐天大圣,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


    腊月初十,赵无咎带着一干亲卫与赵子恒柏十七前往高邮。


    高邮卫指挥同知罗大爵年约三旬,一把浓须遮住了半边脸,见到从天而降的周王赵无咎,反复确认他的身份,最后还是因为赵无咎依旧坐在轮椅之上,才相信了他的身份。


    俞昂扮做个老仆,赵子恒依旧是本色出演,做他的纨绔,多了个年轻的幕僚苏七,正是柏十七。


    高邮卫所营房似乎久未修缮,卫所的官兵们着装也有几分破旧,就连手中兵器也老钝不堪,赵无咎坐着轮椅检阅一番,眉头皱的都快能夹死蚊子了。


    正如他手底下的亲卫送来的消息,高邮卫太过奇怪。


    等到吃饭的时候,赵无咎总算能明白一二了。


    罗大爵据说参加过沿海卫所的抗倭战争,前些年小股倭寇与海盗勾结,不断侵扰地方,各地沿海卫所守军不敢松懈,他几番打下来便升了官,等到平定战事,他便被调到了高邮,虽是个指挥同知,性格却太过端方,不够圆滑被同僚上司打压。


    赵无咎估摸着大约还被克扣了军饷,才造成了高邮卫一贫如洗的境地,连端上来的饭菜都简陋非常,送菜的老仆瘸着一条腿满含歉意:“我家大人匆忙下河去钓了两条鱼,才能凑成这一桌菜,还请贵人别嫌弃。”


    桌上的菜色极为简单,除了一条红烧一条清蒸鱼之外,其余都是素菜,还赶不上柏十七押运漕粮进京给船上漕丁的伙食。


    柏十七挟一筷子鱼尝尝,总算高邮卫做饭的厨子手艺还不错,尚能入口,不算是辱没了这条活鱼。


    赵无咎道:“你家罗大人呢?怎不见他来陪客?”


    老仆嗫嚅:“我家大人……在外面。”


    罗大爵派人送了一桌简陋的饭菜给周王,一方面他是真穷,另一方面又怕被周王嫌弃,以为他有怠慢的嫌疑,铁塔一般的汉子蹲在外面台阶上发愁。


    柏十七出来瞧见罗大爵顿时乐了:“罗大人这是为着何事发愁?”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罗大爵穷的只差当官服了,连招待上司的伙食费都拿不出来,这在遍地富庶的两淮官员中简直是朵奇葩。


    罗大爵臊眉耷眼,吞吞吐吐:“殿下……可是怪罪了?”


    周王可是今上嫡亲的皇子,何等尊贵,今日端上桌的在他眼中大约跟猪狗食也差不多了。


    他当柏十七是周王派出来问罪的。


    柏十七与他肩并肩蹲在一处:“殿下仁厚,又怎会怪罪罗大人招待不周呢。”不过有件事情让她很奇怪:“高邮本地富庶,又离盐城不算远,按理说罗大人不应该穷成这副模样的,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落魄潦倒的样子?”


    她在运河上也与盐漕官员们打交道,哪个不是吃的满脑肥肠,头一次遇见这么穷的官儿,着实惊奇。


    罗大爵老老实实说:“军饷……每回都不够数,上面又不肯按额定的数发下来,卫所的兄弟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操练了。”


    “啧啧,就你们的战力,碰上小股水匪,也不知道是水匪先跑还是你们卫所的兄弟先跑。”论装备,这帮吃公家饭的竟然还比不上野路子发横材的水匪们用的弓箭刀具精良。


    罗大爵愁眉苦脸:“我向都司衙门请求过了,希望能调拨足够的粮食与武器,总是石沉大海,不见有下文。”


    柏十七拍拍他的肩,小声出主意:“罗大人就没想过……捞偏门?”


    罗大爵一双牛眼瞪的老大:“摸金?”铁塔般的汉子打了个哆嗦:“会遭报应的!”


    柏十七被他逗的直乐:“罗大人真有意思。”她小声出言指点:“到处都是私盐,反正你不贩也会有别人贩,罗大人派手底下一队信得过的兄弟多辛苦几趟,也不愁短了衣食。”


    罗大爵骇然:“你……你是何意?我从来都不做违法之事,私卖私盐可是重罪,我岂能拖手底下兄弟下水?苦点累点大家熬一熬就过去了,怎可因此琢磨旁门左道?”


    此人方正迂腐,是个抱着教条沉河的主儿,在两淮盐道沉疴难返之际,居然还能遇上这样的人,殊为难得。


    赵无咎听说此事,经过数日观察,发现果如他自己及卫所的老仆所说,罗大爵竟是个清官,平日的爱好便是钓鱼,每日的菜色是各种鲜鱼换着花样烧,也因此卫所为罗大爵做饭的厨子烧鱼的水平稳中有升——练的多了,再烂的厨艺也会有所提升。


    俞昂便如寻到了同类,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以老仆的身份围着罗大爵转了好几圈,直转的罗大爵心中暗自揣测这老仆的来意,反省自己可有招待不周之处……发现不周之处太多,竟找不出一条周到之处,顿时骇然。


    直待时机成熟,赵无咎亮出了密旨及兵符,罗大爵痛痛快快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赵无咎,还利索站在了队末,自觉充任一名小卒。


    长久以来,高邮卫的整个责任全都压在他肩上,硬生生把个熊似的汉子都快压成狗熊了,明明身长八尺,却垮肩塌腰,十分不像样子。


    罗大爵欢快的迎来了他卸下肩头重担充任小卒的新生活,将一个烂摊子抛给了赵无咎。


    赵无咎派舒长风往都司衙门走了一趟,很快便押送了好几船兵械及军饷冬衣之类的物资,按名册发放。


    罗大爵私底下问舒长风:“都司衙门的人可有为难你?”


    “自然不曾。”舒长风心道,他背后的招牌过硬,寻常官员哪敢得罪嫡亲的皇子?


    罗大爵咂摸出了点味道,心里很是难受,只能躲到一边去消化。


    兵械军饷及冬衣全部发放完毕,赵无咎终于开始了提高战力的训练,久已不曾早起的赵子恒被柏十七从被窝里揪出来,扔在冰冷的户外,几乎冻僵,跳着脚想回房去烤火:“十七,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就不能让我好生多睡几日?”心里暗暗补充:凶蛮成这样,谁家儿郎敢要哦?


    柏十七绑腿打的结实,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站在原地热身,还催促赵子恒:“既然起来了就赶紧练,别浪费了早晨的好时光。”她这次死里逃生,才发现柏帮主以前替她排的那些还远远不够,只有真正面临过生死关头才知道极限在哪里。


    远远赵无咎坐着轮椅被舒长风推着巡视军士们训练,赵子恒不想锻炼便拿话岔开:“你说堂兄明明都已经能走了,为何还要坐轮椅,一副走不了路的样子?”


    柏十七在他身上拍了一记:“黄老头曾有言在先,他这腿受伤太过,不能太过劳损,除了规定的复健,当然是要好好养着了。”


    赵子恒:“我还当堂兄是为了迷惑别人。”


    上马能战的周王变成了残废,就算是两淮卫所听到此消息,会不会也心生懈怠,并无多少惧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也有带脑子思考问题的时候。”


    “说的这是什么话啊?”赵子恒拿起一杆枪便追了上去:“今日我一定要向你好生讨教几招。”


    他枪法很烂,柏十七的专长是近身搏头外加潜水,兵器却是外行,在他抡着杆长*枪一顿乱刺的情况之下,柏十七只能没命逃跑,引的远处训练的一帮兵士们笑的东倒西歪。


    到了除夕,柏十七提议去城里过年,被赵无咎给拒绝了;她又提起回苏州过年,再次遭遇赵无咎无情的驳回,不由垂头丧气:“殿下难道要留在卫所让罗大人钓鱼给我们添菜过年?”


    罗大爵有感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热情挽留:“别的不敢说,鲜鱼却是管够的,苏公子不如留下来大家一起过年?”


    柏十七:“……”


    大年夜里,柏十七默默把派个人进城去叫一桌菜的念头打消,老老实实跟着赵无咎劳军,与军中这帮糙汉子们一起守岁,就着粗瓷陶碗喝了两碗酒,心里默默念叨:从今往后老子也可以出去给人吹嘘是当过兵的人了!


    大年初一,距离高邮卫所五里之外的水域发生了一桩惨案,一艘货船被劫,船上的人无一生还。


    消息传回县衙,然后跟烟花似的炸开,附近的各村都得到了消息,于是村民们便私底下四处传播,很快高邮卫所便听到了风声。


    柏十七最恨杀人劫货的水匪,气的满地转圈:“真是一帮牛皮癣一样的家伙,清理了一回又一回,连个年都不让人好好过。”


    赵无咎点了二十来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兵士,再带上罗大爵及柏十七同往,俞昂紧追不舍:“老奴腿脚灵便,还能帮殿下斟茶倒水,且捎带上老奴一起。”他也险些命丧于水匪之手,对这种案子更是深恶痛绝。


    ☆、第五十五章


    距离高邮卫所五里之外的水域河道内, 自发现了被洗劫的货船,高邮县令带着衙役仵作勘察了现场之后,回县衙就对外称病不出, 打定了主意做个缩头乌龟。


    江南每年诸如此类的案件不少, 有时候破不了案便互相甩锅, 或者推个顶包的出来,但来往水道却从来没有安宁过。


    县衙的差役认识罗大爵,见到这位穷官态度也颇为轻慢:“县令大人已经带人勘察过案发现场,罗大人若是要看, 还是小心别破坏了船上的痕迹。”


    案发的船只已经被从河中央拖到了岸边,就捡在岸边一棵巨大的垂柳之下, 高邮县令留了两名看守现场的差衙,原本都猫在河岸边烤火,很是消极怠工。


    罗大爵虽然穷的一清二白, 但为人耿直狷介:“回去告诉你们家大人, 这里我派人看守,等回头我看完现场自会亲自去会他。”


    正是开年,湿寒入骨,白天倒还好, 有不少附近村镇听到消息的老百姓跑来看热闹,但入夜之后两人守着艘发生凶案的船只别提多恐怖了, 但稍有点风吹草动都怀疑是冤魂索命,才守了一夜就差点落下毛病,巴不得交待了这倒霉差使, 早点回去。


    见有人来接手,顿时喜不自禁,连带着看罗大爵这个穷武官也顺眼多了:“既然大人要保护案发现场,那小的们就先回去禀报县令大人了。”


    两名差役离开之后,罗大爵便恭恭敬敬派人去请远处的赵无咎过来勘察现场。


    柏十七跟在赵无咎身后,一行人登船,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两日夜,但船上的血腥之气不减。


    赵无咎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柏十七也是常年在刀尖上游走的人物,唯独赵子恒是个富贵公子哥儿,闻到血腥味就有些不适,待见到船舱里横七竖八的死尸顿时再也受不了了,扭头就往外跑,站在岸边弯腰呕吐不止。


    高邮县令巴宏儒能做到县令凭的疏通关系及冒领他人功劳,本人却是个懦弱无胆之辈,来勘察现场的时候,才登上船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见到甲板上死不瞑目的船主便被吓破了胆,连忙退了下去,就连验尸都是县尉与仵作联手进舱房做的,内舱如何他也只是听下属约略讲述了两句,便吓的直摆手:“莫讲莫讲,再讲晚上该做噩梦了,一切就交由你们去处理了。”


    县尉苗崧内心鄙视,面上却只能表现的恭恭敬敬:“大人若是不适,不如暂且先去歇息。”


    决断之人回县衙后院养病,再加天寒地冻,尸体暂时都还留在船上,依旧是抢劫被杀之时的惨状。


    舒长风扶着赵无咎下缓缓往舱里走,沿途都是横七竖八的死尸,他细细察看,又担心柏十七不适,扭头去看,发现柏十七戴着个也不知道用什么皮子缝制的手套,正细细翻捡察看尸体,神情认真专注,不亚于专业的仵作。


    赵无咎:“……”


    舒长风:“……”


    她不但验尸,见主仆俩看过来,还与二人交流凶案线索,探讨死者的致命伤、揣测死前经历,譬如有的经过激烈挣扎与水匪拼过命的,在的则是在睡梦之中被人一刀毙命,她甚至还凑近了尸体去闻:“死者生前应该喝过大量的酒,酒气未散,所以未被外面的厮杀吵醒……”


    罗大爵跟在三人身后,对周王这位幕僚钦佩不已:“苏先生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对尸体致命伤这么有经验,真是难得一见。”


    柏十七淡淡道:“见多了自然有就经验了。”


    罗大爵:“……”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 ,怎么感觉这位姓苏的幕僚是从小在凶杀案现场长大的,常年与尸体打交道,才能说出这么惊悚的话。


    柏十七勘察案发现场比其余三个人看的都要更为细心,不放过舱房的每一寸。一个时辰之后,她在最底层货舱极不显眼的角落里捡到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白色鹅卵石。


    这东西在沿河极为常见,各种形状都有,有时候被船员们连同货物一起带进舱房,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她捡到之后,起初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出于习惯性的谨慎看了一眼,但是借着罗大爵提着的气死风灯晕黄的灯光去瞧,发现这白色的鹅卵石圆润之极,似常年被人摩挲,竟透出几分油光,而鹅卵石之上竟还生着一点殷红色,熟悉之极。


    她盯着鹅卵石神色变幻不已,生怕是自己眼花所致,使劲眨眨眼睛,发现那点殷红如旧,顿时唇干口苦,颤抖着凑近了灯光仔细去瞧。


    赵无咎见她神情有异,大为惊奇:“怎么了?”


    柏十七把那块鹅卵石交到他手上,艰难的说:“殿下帮我瞧瞧,这个鹅卵石上面是不是还刻有一个字?”


    赵无咎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凉之极,微微颤抖,但他平生所遇凶险之事也不止一桩,不动声色接过去,翻来复去将这块鹅卵石凑近了灯仔细去瞧,其实都不必瞧的有多仔细,入手便能感受到这石头殷红一点的反面刻了字。


    他翻过来去看,发现刻着个极为方正的“漕”字,似乎年深日久,竟然已经摩挲出了一层陈年油垢,把那个字刻下去的细小沟壑填满,竟然似在上面写了个细小的黑色的“漕”字。


    “上面刻着个漕字。”


    柏十七朝后趔趄了一下,似乎身子忽然之间失去了重心,差点坐到了一地干涸的血迹之上,还是赵无咎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她借着赵无咎之力终于站直了,声音破碎:“这颗石子……是仇英之物。”


    自从柏十七死里逃生之后,这个名字于赵无咎来说绝不陌生,甚至他一度还在脑子里幻想过那个少年的模样,他在柏十七的脑子里永远停止在了最美好的少年模样,让她数年之后还在运河之上念念不忘,为了他的死不顾自身安危而涉险地。


    “他不是已经遇害很久了吗?”


    柏十七喃喃自语:“难道……这伙水匪就是当初杀害他们的那帮水匪?”她数年在水道追踪,皆无线索,还当此生永远找不到真凶了,没想到柳暗花明,竟然教她在高邮发现了亡者遗物。


    以她的聪慧,还有另外一个答案,但也许她内心深处压根不愿意去想那另外一个答案。


    赵无咎不忍心反驳她——仇英随身之物在数年之后重现凶案现场,一个是当年的凶手保留了仇英遗物不小心带上了船;另外一种可能便是仇英根本没有死。


    如果仇英没有死,那么……当年的惨案便另有玄机,而此船的凶手也许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不由猜测,也许比起仇英没有死这个结论来说,柏十七宁愿这是凶手保留了仇英遗物,于她来说更容易接受一点。


    她费尽心机去追查真相,险些丧命,怎么能接受被人欺瞒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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