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咎与舒长风上得二楼, 迎面一柄斧子直劈了过来,若非他在战场上练就的机警,可能就要血洒当场了。
闻滔跟柏十七打的难舍难分, 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却无人肯退一步, 而场中盐帮与漕帮两方也打了起来,两方都想保护自家少帮主,更是打的不可开交,加之还有卫所官兵也被卷入其中, 还有盐帮帮众喊着:“为老帮主报仇!”
场面一塌糊涂。
舒长风高喊一声:“周王殿下在此,都停下来!”
二楼有片刻的安静, 所有人都被他的吼声给镇住了。
也只是片刻而已。
很快盐帮帮众里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柏十七引了周王带兵来害我们帮主!大家别被骗了!”
盐帮帮众顿时醒悟,冲着官兵又杀了上去。
闻滔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飞快将前情后事联系, 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震怒嘶吼:“柏十七,你居然引了周王带兵来对付我们父子?我们父子真是瞎了眼!”
“闻滔,你好好想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柏十七有口难辩, 知道事有凑巧,其中定有蹊跷, 可是闻滔哪里听得进去她此刻的话呢?
他双眼泛着血丝,没头没脑便向着周王杀来:“都是你!是你指使姓罗的杀了我父亲!”亏得他好酒好菜招待,真是引狼入室。
柏十七心头一跳, 下意识冲过去挡在了赵无咎面前,举刀挡住了闻滔的去势。
闻滔盛怒之中,愤恨伤心,口不择言:“柏十七,你这么护着这个残废,是想着攀高枝吗?”手底下去势不停,两人说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过了六七招。
“混帐王八蛋!老子这是在救你!”柏十七好话说尽,闻滔却好像掉进了迷障,也禁不住气的破口大骂。
偏偏赵无咎在柏十七身后气定神闲,与他此刻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哪怕周王觉得自己的态度堪称恳切:“闻少帮主,令尊真不是我指使人杀的!”也让闻滔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嘲弄的恶意。
“柏十七,你让开!”他目眦尽裂:“姓赵的,你别躲在背后装好人,拿我当傻子!有本事你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闻滔你脑子里盛的都是大粪吗?连点基本的分辨能力都没有?今天有我在这里,你休想动周王一根汗毛!”
赵无咎从来奋勇当先,头一次被人保护,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面上却已然带了笑意:“十七,你让开罢。”
闻滔与柏十七打斗的间隙觑见赵无咎含笑的模样,脑子都要炸了——仇人近在眼前,柏十七却毫不犹豫站在了他那边!
他攻势愈见凌厉,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不管不顾自己露出的破绽,誓要打倒柏十七,将场中官兵斩杀殆尽。
两人原本也能打个旗鼓相当,然而闻滔是不要命的打法,柏十七却只求一味保全两人,束手束脚,未免落了下风,一个躲闪不及,就被闻滔捅中腹中,血流入注。
柏十七不由自主朝后一个趔趄,手中长刀当啷落地。
闻滔与她从小针锋相对,不知不觉心有疑虑,种下了情根,却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手刃对方。
他不可置信的松开了刀柄,眼睁睁看着她跌进了赵无咎怀中,脸颊血色迅速褪去,一双清澈的眸子却依旧望定了他,艰难的拔出他的刀,一手捂着腹部伤口,一字一顿:“闻滔,盐帮内部恐已生变,不管你……相不相信,闻伯伯之死定然有蹊跷,不要……冲动行事!”
赵无咎搂着她,止不住内心的恐惧,眼中怒意暴涨:“来人,锁拿闻滔!”
柏十七握住了他的大手,她手上全是自己的血,到了此刻仍旧想要极力阻止:“别——不要抓他!”用眼神示意闻滔赶紧走。
闻滔脑中犹如台风过境之后的废墟,固有的世界已经被破坏,新的世界尚未建立,竟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在赵无咎身后的人涌上来之前,他试图去抱闻鲍的尸体,却被逼退,随即翻窗跃下……
柏十七看着他逃了之后,才长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有些昏沉,握着赵无咎的那只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道,更大的黑暗扑天盖地笼罩上来之前,她还在低低说出了那句话:“不要抓他!”
柏十七陷入深度昏迷的当晚,盐帮帮主齐聚闻宅,闻滔一身重孝,神情凝重,与众人商议盐帮接下来的事情。
老管家默不作声指挥着家下仆人添茶倒水,听着场中的陈副帮主慷慨陈词,大意便是周王带领高邮卫所的官兵前来盐帮,本来就是不怀好意,听说朝廷有意清理两淮盐道,自来官官相护,说不得这位便要拿盐帮众人来杀鸡儆猴,甚至连漕帮少帮主都成了他的爪牙,此次盐帮危矣。
“今日少帮主脱身,可场中还有不少兄弟被官府扣押,他们想要屈打成招,再捏造些证据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望少帮主早做决断!”陈副帮主口才了得,又正值闻帮主身故,他的话让不少帮众都觉得有理,催促闻滔早想退路。
见闻滔似有犹豫之意,他还要再添点柴:“周王此次来者不善,老帮主已经没了,血债血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少帮主万不能因为柏十七的原因而犹豫!”
大厅里吵成了一团,众人七嘴八舌,有一部分人被陈副帮主煽动,情绪激动,还有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认为应该观望几日,同时派人前去官府讨要闻帮主的遗体,入土为安。
闻滔被这帮人吵的头疼,两个时辰都没有个结论,只是随着争吵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偏向于陈副帮主的提议,他揉着太阳穴说:“此事容我再想想,今日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大厅里的帮众们陆续散去,灯影幢幢,映照着闻滔一张悲伤疲惫的脸孔,不过半日功夫,黑黑的胡茬便冒出了头。
老管家亲自斟了一盏热茶给他:“少帮主,喝点热茶吧。”
闻滔抬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握住了老管家的手腕:“杨叔,你真的相信陈帮主的话吗?柏十七……”这个名字如今成了横亘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提起来就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柏十七她真的会投靠官兵,带人来端盐帮的老窝吗?”
老管家跟着闻鲍出生入死几十年,后来身体不允许便留在了闻宅养老,看着闻滔从小淘气到大,对两小儿之间的恩怨也清楚的很,他谨慎的催促大厅里其余家下仆人都退下去,洞开窗户以防隔墙有耳,重新坐回闻滔面前,握着他年轻有力的手,反问:“少帮主觉得……柏十七是那样的人吗?”
柏十七捂着不住流血的腹部却毫无怨怼的面孔仿佛还在他眼前闪现,闻滔有片刻的犹豫:“父亲与柏伯父多年交情,柏十七又是那样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吧?”
有帮众说是罗大爵杀了闻鲍,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面有愤慨之意:“可是她拼死护着那个姓罗跟周王,难道不是站在他们一边?”
老管家虽也悲伤于闻鲍的无故身亡,却旁观者清:“少帮主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柏少帮主拼死护着姓罗的跟周王,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
“如果没有柏十七拦着,少帮主真杀了姓罗的跟周王,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想过没有?”
闻滔被惊起了一身冷汗:“不……不会吧?”下意识却觉得,也许事实的真相正如老管家所说,柏十七拼死拦着不让他杀罗大爵与周王,的确是在保护他。
老管家的见识远不是闻滔这个毛头小子能比的,况且闻少帮主自小就生在富贵窝里,一帆风顺的长大,除了逞勇斗狠,还真没有跟别人玩过心眼。
他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自从传来朝廷要清理两淮盐道之事,但凡跟盐字沾边的官老爷们都着了慌,连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都敢下黑手,如果被逼急了他们推盐帮出来顶罪也不是没可能。”
往日头上有闻鲍顶着,闻滔又是个豪爽粗疏的性子,绝少在阴谋诡计里费心思,真要论心计,怕是还比不得柏十七。
他此刻悚然起身,声音里也带着说不出的惶恐:“怎么办杨叔?我今天……差点杀了柏十七!”
老管家见他昂藏七尺的年轻郎君,却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只差委顿在地,好言安慰他:“别怕,吉人自有天相,柏十七不会有事儿的!等明日我陪你一同去府衙讨要帮主的遗体,顺便探问柏少帮主的伤势。”
闻滔一夜未眠,撑着头在桌边发呆,天色将明,就有人来砸门,听声音似乎开门的小厮再迟一刻,来人就要将大门都要拆下来。
小厮迷迷瞪瞪来找门,却被砸门的人吓了一大跳。
砸门的人足有六七个,身上都挂了彩,其中两人还是重伤,被同伴挟着双臂立在门口,开口便道:“大事不好了,官兵要来抓少帮主——”
☆、第六十二章
刘副帮主生就一条好舌头, 昨晚离开闻宅,三言两语便煽动手底下帮众夜袭府衙。
盐帮汉子很多出身孤苦,都仰仗着闻鲍混一口饭吃, 能来闻宅的都是这些年在盐帮里混出头, 过上好日子的, 对老帮主有着很深的感情,经不住刘副帮主摇唇鼓舌,大部分都被他说动,也有小部分心存疑虑的, 出了闻宅便分道扬镳,是以不知道这番变故。
手底下帮众义字当头, 道:“少帮主不敢去衙门讨要老帮主遗体,我们兄弟便代他做了这桩事体!”
刘副帮主又道:“我们不能让别人以为少帮主贪生怕死,不顾亲父遗体, 只要这个名声传出去, 少帮主怎么在盐帮立足?但有变动,就说是听令于少帮主行事,如何?”
当下商议停当,召集人手, 直奔府衙。
闻鲍被杀一案惊动了盐城地方官,听闻周王驾临, 地方官诚惶诚恐请了周王去府衙审案,顺便摆宴相请,谁知道周王另有私人原因, 借了府衙的内宅安顿受重伤的柏十七,忙着请大夫治伤,罗大爵忙着夜审嫌犯,连个接风盐都没摆起来,就遇上盐帮汉子强攻府衙。
盐城地方官:“……这帮人敢是疯了吧?”
他觉得自己好冤,跟盐帮多年合作愉快,相处融洽,突然之间却变了天,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奔着府衙而来,连点应对的时间都不给,妈的!
赵无咎哪还顾得上其他,一心担心柏十七伤势,连夜派人前往高邮去请黄友碧前来救命,暂时请了本地的大夫前来处理伤口。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盐城府衙被人突袭围攻,指挥权全权交给了罗大爵,赵无咎守在柏十七的病床前,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高邮仇英家的小院里,半夜摸进来几个人,直奔着柏震霆的房间而去。
柏震霆多年的老江湖,又对仇英心有疑虑,派出去查他底细的人还未回来,但他已经着意警醒,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便睁开了眼睛,窗户纸被捅开,有人拿着芦管往里吹迷烟,他悄悄捅一下黄友碧。
仇英的院子窄小,也只得一间客卧,老哥俩同挤一张床,倒是方便被人一锅端。
老年人觉浅,黄友碧睁开眼睛,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有人轻轻用匕首试图挑开门闩,他骇然惊觉。
盐城府衙的突袭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府衙后宅的柏十七正在高烧,而仇英家小院里的柏震霆拼死护卫老友安危,身上已经几处带伤,睡在他隔壁的仇英主仆始悄无动静,让人疑心隔壁是空房一间。
天色将明,柏震霆苦苦与人缠斗,房间里东倒西歪足足陈了七八具尸体,而他身负重伤,与之对峙的两名凶徒也受了伤,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这时候,隔壁的屋子终于有了动静。
仇英主仆好像才从睡梦中惊醒,在寂静的足以听得到对峙双方的心跳声里,隔壁房门拉开的动静似乎格外的大。
仇英衣衫整齐踱了过来,负手站在一地尸体的屋门口,居然眉头都不曾皱一皱,晓色将至,他的半边脸庞陷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另外半边脸庞的表情却清晰无比。
他站在门口,半边唇角噙着冷笑,说:“柏帮主,你也有今天?!”
柏震霆拄着一把长刀喘气,到底上了年纪,鏖战一夜已是极限,他撩了一下因年老而松驰的眼皮,就好像端坐漕帮议事厅,而不是已至末路穷途:“不知道我与你有何仇怨?就算是要死,也好让老夫死个明白!”
仇英说:“我姓莫。”
前任漕帮帮主莫石,死于柏震霆之手。
柏震霆侧头,很是意外:“不应该啊,你出生的时候,莫石早就已经死了。”
仇英说:“我是遗腹子。”
仇英当初是钱舵主带来的,他娘还是沿河出了名的姐儿,身价极高,后来若不是毁容,也不至于落进仇英父亲的怀里。
纵然生死关头,柏震霆也不由大笑出声:“谁告诉你的?莫石死了一年多,你才出生,我还真不知道有哪家子妇人可以怀孕如此之久的!”
他平生止得一个孩子,虽然嘴巴上不饶,各种训练之中也是下死手,但那不过爱之深责之切,柏十七如果连他手底下都走不过去,出去了迟早也要死在别人手上,但放在柏十七身边的人却是仔细查过的。
仇英心中震荡:“你胡说!”告诉他这一切的那个人在他心中犹如亲父,怎么可能骗他?
柏震霆此刻回过味儿来,也觉此事荒谬可笑,不由笑声震耳:“看来是钱舵主告诉你,你是莫石的遗腹子了?”
他当初将莫家父子杀了个干净,真没想到钱舵主居然心存不轨,欲以别人之子混充莫石的遗腹子,这背后的野心昭然若揭。
“钱舵主不会是说,他对莫石忠心耿耿,不但要助你报父仇,还要扶助你登上漕帮帮主之位吧?”
仇英站在屋门口,有一刻的茫然。
他感情上极为信任钱舵主,理智上却也对此事开始存疑,再想起一腔真心待他的柏十七,更是说不出的心乱如麻,但是当着柏震霆的面却不能表现出来,不由暴喝一声:“老匹夫,你杀我亲父兄长,却妄想找借口推脱,我今日就要为父报仇!”
柏震霆向黄友碧使个眼色,两人经年老友,默契早有,趁着仇英愣神的功夫,柏震霆挥刀直冲向仇英,黄友碧紧随其后,手里还握着一把护身的短刀,趁机突围。
两名凶徒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击即中,仇英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长刀迎击。
没想到鏖战一夜,柏震霆居然还有如此凶悍之气,他不由蹬蹬蹬后退几步,两人的战圈瞬间就退到了院子里,趁此机会,黄友碧引燃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扔到了床上,紧跟着打斗的二人冲出了房门。
算盘就站在院子里,不防黄友碧擎着短刀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冲了出来,他手中空无一物,况且仇英要找的真正仇人是柏震霆,黄友碧只不过是名大夫,不由自主便避让开来,居然由得黄友碧拉开院门,直冲到了街上去……
仇英与柏震霆正打的难分难解,眼角的余光瞥见黄友碧跑了出去,不由心中发急:“算盘,杀了他!不要放他走!”
算盘到底不够精明,况且柏震霆身上多处重伤,已露败迹,眼前马上就要死在仇英手上,他便有几分犹疑:“他还替你治过伤呢。”
事到如今,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仇英早已经深陷泥沼,再也爬不出来了,但每次对上柏十七纯挚忧心的眼神,内心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他大怒:“蠢货!你想让十七知道我杀了柏震霆吗?”
柏震霆心中一动,喘着粗气再次游说:“仇英,你被钱益川骗了,你父亲死于漕帮械斗,根本不是前任帮主莫石,你可别认贼作父,遗憾终身啊!”
仇英心乱如麻,然而钱舵主于他有养育之恩,从来深信不疑,从知道了柏震霆是他的杀父仇人之后,他就一直因为柏十七而内心犹豫不定,最终下定决心为父报仇,其间挣扎彷徨,无从得知,并不是此刻柏震霆几句话就能扭转的。
“赶紧去追姓黄的!”仇英瞬间心硬如铁,一刀捅向柏震霆腹部。
柏震霆躲闪不及,不由自主便跪倒在地。
天色渐亮,奇怪的是,整条巷子都静悄悄的。
黄友碧没命的奔出巷子,万幸他常年爬山采药,腿脚矫健,比之身后紧追不舍的算盘也不遑多让,一气儿冲到大街上之后,迎面差点撞上人,便放声大喊:“救命啊,杀人了——”
☆、第六十三章
同样的早晨, 黄友碧在高邮大街上夺命狂奔,而闻滔也从后墙上翻过去,直接落在了隔壁人家的院子里, 逃逸而去。
闻滔固然可以留下来, 跟随前来抓他的官差前往府衙, 但老管家几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
“帮主无故身亡,帮内有人煽动突袭官衙,而且还是有预谋的,就算是少帮主您长了一百张嘴,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只要您进了牢房, 说不定这个罪名就再也洗不脱了!”
闻滔自来性子冲动,豪爽仗义,从未面临过如此境地, 被老管家一番话说动, 于悲愤困厄之中忽生出无限勇气。
他逃出去之后,老管家才不紧不慢吩咐小厮开门,对着官差一脸愕然:“我们家少帮主指使人袭击官衙?怎么可能?”
盐帮与本地府衙之间向来关系融洽,这其中自有潜藏的利益关系, 然而闻鲍一朝身故,又有周王虎视眈眈, 坐镇官衙,竟是不敢恂私,只能扣押了闻府老管家与一部分帮众, 细细审问,总要做出个铁面无私的官样文章出来,也好在周王面前交差。
赵无咎自来了江南,行踪隐秘,手段温和,让知道他驾临本地的官员不免在心里暗猜他倾颓至此,多半与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有关——以领军威震边疆的王爷行走却需要轮椅,此生再不能纵马上战场,心境多半也倒了。
然而不出半月,周王殿下让两淮官员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杀了个血流成河,令人闻风丧胆,不知道多少尚未清算到头上的两淮官员两股战战,生怕下一刻这位周王殿下带兵杀到自己的地盘,竟还有挂冠求去,不知所踪者。
柏十七昏睡数日,再醒来两淮官场就变了天。
她这些年明察暗访,甚至带人在运河上清理河道,见惯了官场勾结的黑暗,有时候也生出一种无处可诉的愤懑,恨不得将这些污浊之气涤荡一清,甫一醒来见到胡子拉茬的周王殿下守在床头,听舒长风前来禀报剿匪进展,还当自己出现了幻听。
“……杀了多少人?”
舒长风满不在乎:“重要的人证都留着呢,杀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喽啰,只是这些人手上也沾着不少人命,总有个两百余人吧。”
“水匪?”
舒长风面色古怪:“是水匪,亦不是水匪。”
柏十七艰难的抿一口干裂的唇:“什么……意思?”
周王殿下借机扶她起来,耐心的用小汤匙喂她喝了一口温水,温柔贤惠的好像下令杀人的与他无关,而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照顾柏十七。
舒长风见自家主子无意解释,只能代为解释:“主子之前已经派人四处搜查水匪行踪,还派人盯着地方官员及宗室,发现有人在江南织了一张网,甚至连盐帮的人都被牵涉其中,向他效命。而这股水匪背后可是有撑腰的主子,洗劫过往商旅不说,还利用水匪排除异己,连朝廷官员都敢下手。”俞昂便是最好的例子。
“谁有这么大能耐?难道是盐道总督?”
舒长风笑道:“淮阳侯宗恒。”
盐道总督大可光明正大的往自己口袋里捞钱,来钱的路子不知道有多少,下面的孝敬就吃用不尽,又何必行此险招?
反倒是淮阳侯府并无实权,可是这些年却过着奢靡无度的生活,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不找些别的来钱的路,怎么能维持得下去?
闻听此语,柏十七伤口的痛意都减轻了不少:“……就是跟黄老头有家仇的那个宗恒?他儿子宗丰还有奇怪的癖好的那个宗恒?”
周王殿下阴沉了数日的面孔终于微露出一点笑意,喂柏十七连喝好几口水,笑道:“你说的没错,就是那位淮阳侯。”
查这位淮阳侯不过捎带,还是为报黄友碧救治之恩,谁料到能查出这么大的惊喜。
按原来得到的线索,只能慢慢拼凑两淮水匪泛滥的原因,可是两头都查,却不难发现其中猫腻。
柏十七高兴之下猛的坐直了身子,不料拉扯到了伤口,疼的呲牙咧嘴,却笑的怪模怪样:“这个好消息一定要告诉黄老头!”
赵无咎近几日忙着收拾水匪及盐帮、盐城本地官员,他手底下的人都撒出去了,也并未派人盯着柏震霆,故而并不知道高邮之事。
此刻周王殿下扶着柏十七的肩膀将人又塞回了被子里,还替她掖了掖被角,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疼惜:“你这个跳脱的性子什么时候也该改改了,都伤的这么重,差点……”他略停一停,终于说:“不着急,等你养好伤,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老先生。”
如果不是知道朱瘦梅的行踪,离盐城有一个多时辰的水路,快船来回载了人过来救命,恐怕柏十七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朱瘦梅熬好了药端进来,见到柏十七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板着脸把药递给赵无咎,转头出去了。
柏十七:“哎瘦梅——”
朱瘦梅头也不回。
柏十七:“……”
赵无咎面上笑意盛了几分,替她垫高了枕头:“来喝药吧。”一勺一勺喂她。
舒长风恐怕自己再留下来就碍着主子的事儿,禀报完正经事就赶紧撤了。
柏十七养伤期间,朱瘦梅几乎都快成了隐形人,只除了把脉开方及端药进来的时候,两人打了好几次照面,他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弄的柏十七摸不着头脑,好几次都想揪着他问清楚,可惜朱瘦梅救命归救命,都不带搭理她的。
舒长风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每次碰见柏十七郁闷的眼神,都有点可怜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少帮主。
犹记那日朱瘦梅乍闻柏十七重伤,一脸惨白被接了过来处理被周王殿下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当时驱赶自家主子之时说:“男女有别,我要处理伤口,还望周王殿下回避。”
哪知道自家主子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朱大夫此言差矣,柏帮主已经将十七许配给了我,她与我乃是未婚夫妻,有何可避?”
朱瘦梅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棒子,当场就傻了:“你胡说!”
舒长风从来只当自家主子一言九鼎,却从不知道他撒起谎来也是一把好手,居然从柏十七腰间拽出一块玉佩给朱瘦梅看:“这是本王的贴身玉佩,乃是我们定情之物,朱大夫不信且看。”
朱瘦梅颤抖着手去察看伤口,似乎多瞟一眼那块玉佩都觉得刺心。
周王殿下面不改色把他的贴身玉佩塞到了柏十七枕头下面,还怜惜的紧握了昏迷之中的柏十七的手,怕刺激朱瘦梅还不够似的说:“本来我们准备等这趟剿完水匪回去就成亲的,哪知道她受伤了。”
舒长风嘴巴大张,傻呆呆站在二人身后,暗想朱大夫就吃了耿直的亏。
他如果稍有留心,多去跟漕船上的汉子们套几回话,或者跟赵子恒聊聊就会知道,殿下那块玉佩并非什么定情之物,而是柏十七在漕船上赢的彩头而已。
歪打正着,倒让殿下借题发挥而已。
舒长风一面暗暗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早知柏十七端倪,一面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可笑——主子知道柏十七是女子,那也是后来之事。
如此说来,难道是天定姻缘?
他心中猜度,却没功夫歇息,眼见着主子摆出扎根在柏十七房里的架势,所有的命令只能他一趟趟传达。
没过几日,外间都处都在传,说是漕帮帮主柏震霆被仇家杀死,漕帮少帮主柏十七乃是女子,身份被揭穿,不敢露面,漕帮群龙无首,已露出乱相。
纷纷扰扰,各种谣言甚嚣尘上,一时难止。
☆、第六十四章
宋四娘子身处漕帮后院, 听到外间传言,柏十七是女子,一时之间都懵了。
“骗人的吧?”
柏十七英俊风流, 精明能干, 为人又和气, 后宅子里目前只有她一个,宋四娘子就算是不扳着指头算,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好处,更何况她一颗心还系在柏十七身上, 虽忙碌不着家,可总归有了盼头。
外间的传言于她不啻于晴天惊雷, 一时惶然无助。
珍儿也有些不敢相信:“……要不,问问丘先生?”
丘云平致力于在宋四娘子面前刷脸,遇到事儿之后总算想起他来。
珍儿急惶惶来问他, 他也眉头深锁:“高邮传回来的消息, 老帮主被人砍了,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黄老先生还留在那里,帮里已经派人过去保护他了。不过……外间传言少帮主是女子, 有点蹊跷啊。”
珍儿急的跌脚:“丘先生,少帮主到底是男是女, 您可给句准话啊!”
丘云平都快把头发挠秃了:“我又没跟少帮主泡过澡,我哪知道啊?”他忽又凑近了小声说:“不过宋副帮主已经传消息给各地分舵主,令他们三日之内回苏州开会, 一则查帮主之事,二则……如果少帮主还不露面,恐怕大家都会觉得她是女子,恐怕少帮主继位之事就……”
他是柏震霆的嫡系,一直在帮他料理帮内帐务,柏氏父子出事,他恐怕在漕帮也混不下去了,珍儿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宋四娘子。
珍儿吓的掩口:“这事儿,会不会是漕帮内的人做的?”
丘云平忧心忡忡:“我已经派人去找少帮主了,只希望他赶得上三日之后的漕帮大会。”
柏震霆遇害的消息传回漕帮,帮内人心浮动,有观望的,有暗中行动的,还有悄悄站队的,各种小道消息更是满天飞。
柏震霆的一干小妾们都哭成了泪人儿,内宅弥漫着一股焦虑而悲伤的气氛,苏氏更是几度晕厥,醒来就催促身边侍候的下人:“派人去找十七,赶紧把她找回来!”
时间过的飞快,三天的时间眨眼即到。
漕帮大会如期举行,各地分舵主以及上得了台面的小头目们齐聚苏州最大的酒楼——百花楼。
百花楼共有三层,但一楼大厅设有高大的表演台,平日酒楼请人上台表演,观者不知凡几。
今日宋副帮主率先登台发言,他抬手示意楼内众人安静,悲痛道:“各位兄弟,高邮传来的消息,帮主已经遇害,少帮主迟迟不露面,群龙无首,大家总要就帮内事务拿出个章程来。”
话音方落,钱副帮主也登上了高台接腔:“宋副帮主说的没错,群龙无首,帮主虽然遇害,咱们帮内却不能乱。”
他几年前才从分舵主升任副帮主,一年之中有半年时间在分舵,此刻上台来帮腔,宋副帮主心中不由警惕:“如今风雨交迫,帮主遇害之事尚未查明,当前之事务必找到少帮主,其次就帮内事务弄出个章程,大家先各守其职。”就怕老帮主刚刚遇害,帮内就有人急吼吼想要推举新的帮主人选,闹出内乱。
果然钱副帮主另有目地,根本不准备接他的茬:“等一下,我们这么多兄弟齐聚苏州,总也得让我们把事实的真相弄明白吧?近来外间有传言,说少帮主是女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楼上楼下众皆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漕帮内不少兄弟们近来都听到这则传言,有与柏十七一起喝过花酒的嗤之以鼻:“少帮主若是女子,我把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也有的持怀疑态度:“……不会是真的吧?少帮主倒是长的挺俊俏的。”
更有曾经败在柏十七手下的破口大骂:“放你娘的臭狗屁!你是说我败在了一个女娃子手里?”
败在少帮主手上他心服口服,但败在一个小女娘手里,怎么可能?!
宋帮主嗤笑:“钱副帮主,漕帮大会是讨论大事的,别拿这些街头巷尾的无稽传言来讨论好吗?”
钱副帮主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拈须而笑:“原本帮主遇害,少帮主近些年来既有能力又有声望,带领着弟兄们过上了好日子,理所应当继承帮主之位。我初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也疑心是有人想要阻挠少帮主继位才故意败坏少帮主的名声,但前几日我遇上了一位故人,不巧从他嘴里得到了真相,少帮主还真是女子!”
楼上楼下坐着的、站着的漕帮兄弟们“嗡”的一下,倒好像一堆蚊子炸了锅,各种质疑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人扬声喊道:“钱副帮主,您既然说有证人,不如就让证人上来,好让我们兄弟见识见识他是不是胡说八道!”
宋元恺亦道:“钱副帮主慎言,事关少帮主声誉,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能乱传啊!”
钱赛既然敢说,就有十足的把握,他对着楼内某个角落大声道:“贤侄,还不赶紧上来澄清事实的真相?”
角落里不知道何时坐了个穿着一身灰扑扑衣裳的年轻人,此刻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往台上而去,不少人顺着钱副帮主的目光扫到了他身上,有不少人都认出了他,顿时惊讶不已:“他不是死了吗?”
还有这几年新来的兄弟不认识,不由好奇的问:“他是谁呀?”
有人好心压低了声音告诉他:“这年轻人叫仇英,听说是帮内遗孤,小时候被钱副帮主带到苏州,做了少帮主的玩伴。”
仇英一脸病容,沉默着走上台,台下有熟识的人激动大喊:“仇英,原来你没死啊?”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拱手道:“劳众位兄弟惦念,我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养伤。”
台上台下寒喧完毕,钱副帮主便催促他:“阿英,你从小与少帮主一起长大,现在大家都想知道少帮主是不是女子,你给大家个准话。”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眼巴巴等着他开口。
仇英清清喉咙,终于开口:“在座众位兄弟都应该知道,我与少帮主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因缘际会,才暂时离开了漕帮。但事实上,有件秘密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正如外面传言所说,少帮主她的的确确是女子,不瞒大家说,帮主当初还有意撮合我与少帮主,只是……我觉得事关重大,做不到对帮中兄弟隐瞒,迫不得已才离开了漕帮,今天站在这里作证,也只是为了帮内的发展,免得继任的帮主人选有误,误了众位的前程。”
他的话宛如在一大锅滚油里浇了半碗水,大厅里议论声顿时响炸。
丘云平缩在角落里,身边全是柏氏父子的心腹嫡系,见到仇英上台就觉得不妙,及止听到他如此说话,也不管柏十七是不是女的,顿时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小人,亏了往日帮主待他如同亲生子,少帮主这些年为着他的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居然也有脸站在台上检*举揭*发少帮主的私事!”
还有人说:“妈的,老子才不管少帮主是不是女子,只要她能带着我们兄弟赚钱过上好日子,婆娘娃娃能吃饱穿暖,老子就认她!”
他的话得到了身边不少兄弟的赞同,还有人说:“少帮主带着我们走船,从来都是伤亡最少的,就连我家婆娘也夸少帮主,自从跟了她,我都没机会输钱,每次出门都能给婆娘娃娃带回银子吃食穿戴,如果我要是反了少帮主,我家婆娘都不答应!”
☆、第六十五章
有人支持, 自然就有人反对。
钱副帮主的手下兄弟就很是不满:“柏帮主也真是的,怎么能想到让个女娃娃来继承漕帮呢?”
“这也太过份了,简直拿兄弟们当猴耍!”
“……”
抱怨不满声与支持的声音此起彼伏, 还有人对仇英能够活着表示好奇, 朝着台上的他喊话:“姓仇的, 你知不知道少帮主这几年来为了你们几个跟水匪搏命?你活着回来,少帮主知道吗?”
钱副帮主手底下的人阴阳怪气:“少帮主知道自己女子的身份暴露,恐怕不敢出现了吧?”
“胡说八道!少帮主敢做敢当,怎么会不敢出现?”
“那她人呢?人呢?”
正在两方争执不下之时, 百花楼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暴力推开,所有人都被这声响吸引, 不由扭头去看。
今日百花楼被漕帮包场,众人来齐之后,大门便被关上了, 外面还有漕帮的兄弟们守着, 以示警戒,按说应该无人会进来。
然而此刻,迎着众人的视线,敞开的大门口大摇大摆并肩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高个子男人明明面无表情, 却让人觉得尊贵不可冒犯,目中似挟了冰霜之意, 环顾一圈,与他目光相接之人无端觉得后脖子发凉,不免生出一股瑟缩之意, 却又觉得好没道理。
矮个子的其实也并不矮,只是同伴太高,便衬的她无端娇小玲珑起来。
有人惊呼:“少帮主!少帮主回来了!”
高个的是周王赵无咎,矮个的正是漕帮少帮主柏十七。
柏十七负手缓缓走进来,好像过去每个寻常的日子一般,与相熟的兄弟及各分舵主打招呼,赵无咎便如同护卫一般跟在她身后,两人从大门口一路走到了台下。
台上的仇英在她出现的同时瞳孔紧缩,眸深如墨,似蕴含着无尽的挣扎,失神的望着她。
钱赛小声提醒:“贤侄,且莫为一个女子失了心神!”
仇英回过神来,目光转向别的方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人犹如闲庭散步般步步逼近,上得台来,与两位副帮主打招呼:“宋叔,钱副帮主。”眸光从他身上扫过,恍若旧时:“阿英,你回来了。”
霎那,仇英心脏犹如痉挛,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艰难点头,过往犹在眼前。
有帮中兄弟为她打抱不平,当场嚷嚷起来:“少帮主,你刚刚没来的时候,仇英可是上台来揭发你的,他说……你是女子!”
柏十七随意扫了仇英一眼,那一眼让仇英几乎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然而他的四肢却僵硬的如同在台上生了根,分毫未动。
“哦。”柏十七站的笔直,挑眉反问:“难道因为我是女人,就不抵在座诸位的本事了?不能带领大家赚银子养家糊口?”
台下众人哗然。
听到传言,内心有所揣度是一回事,但本人亲口承认,所受到的冲击又是另外一回事。
宋元恺原本是不相信外间传言的,听到这话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一会才道:“十七,慎言!”
钱副帮主则很是激动,朝着台下的心腹使个眼色,那人知机,立刻便嚷嚷起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少帮主亲自承认她是女人了!”
柏十七笑嘻嘻朝他招手:“窦承,你上来。”正是嚷嚷的小子。
窦承没想到一句话就被柏十七点名,他本来就奉了钱副帮主之意,今日务必要将柏十七从漕帮赶出去,更何况柏震霆已死,她失了靠山,又是个小女娘,有何可惧之处?
当下大摇大摆走上台来,阴阳怪气的说:“不知道少帮主——不对呀,应该叫大小姐才对!不知道大小姐叫小的上来,有何示下?”还故意往柏十七身边凑:“以前只觉得大小姐长的俊,细一看大小姐长的还是挺漂亮的!”
这就是女人的可悲之处。
柏十七做男儿时,在漕帮也是风云人物,哪个敢以如此态度调笑到她面上去,不等着被揍趴下才怪?
但一俟柏震霆身故,她的女儿身暴露,便引来如此折辱嘲笑。
柏十七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她微微一笑:“是吗?”抬脚干脆利落将窦承踹下台去。
赵无咎慌忙去扶她:“你怎么样?疼不疼?”
钱赛忍无可忍:“这位兄弟,你好像弄错了吧?被踹下台去的可是别人,少帮主怎么会疼?”
窦承仗着钱副帮主的势上来,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天眩地转之间已经落到了台下,还差点砸到别人身上。
他躺在地上破口大骂:“小贱人!敢踹老子!”
柏十七从小混迹漕帮,什么腌臜话没听过,当即骂道:“你娘这老贱人生出你这种没教养的小畜生,还敢上台调笑小爷,信不信小爷让你今日横着出去?!”
她横眉立目,积威犹在,竟震的窦承不敢回嘴。
他差点忘了,在知道柏十七是女儿身之前,柏少帮主可是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想整谁有的是法子。
台下不少人纷纷拍掌叫好:“踹的好!”
还有人嚷嚷:“敢调笑少帮主,谁给你的胆子”少帮主就算是女子,可也是当世奇女子,又不是外面花楼里卖笑的女娘,可以随意给人折辱。
台上的钱赛脸色很是难看。
他原本以为,只要对外公布了柏十七女子的身份,必然能引起所有兄弟的不满,众人发怒驱逐柏十七离开,没想到还有不少人给她帮腔。
本来窦承以性别之事对柏十七折辱,就已经引起她手底下兄弟的不满。正如柏十七所说,无论她是男是女,带着兄弟们过上了好日子却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正因为是女子,反而更为细致,但凡跟着她出去的弟兄们不但吃的好玩的开心,还戒赌走正道,每次走漕运回来,都能大大改善家中生活,令父母妻儿家小都有所盼。
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好处。
这些漕帮汉子生在草泽,没那么多读书人的酸腐气,性别固然可以是排斥的理由,可漕帮更是个以拳头说话的地方,柏少帮主的拳头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如今仇英好端端站在台上,可是谁人不知,为报仇英萧石等人之仇,少帮主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击水匪,仁义至此,男子如此行事也要被知道的人赞一声好汉子,更何况柏十七还是个小女娘,就更为难得了!
柏氏父子手底下的死忠破口大骂窦承,直骂的窦承面无人色,灰溜溜佝偻着腰往后缩,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还是柏十七双掌向下压住了场内喧哗。
她站在台上,风姿气度无可挑剔,带着惯常轻松的笑意拱手向台下之人道谢:“多谢众位兄弟对我的爱护,我自小长在漕帮,难道因为我是女子,诸位叔伯兄弟就要视我为仇人了?”
“宋叔?”
宋恺元心中惋惜,若是柏十七是真正的儿郎该有多好啊,不但能撑起柏家的门户,还能撑起漕帮的门户。
钱赛心中恨的要死,说话不免露出形迹:“以前只觉得少帮主伶牙俐齿,现在才知道缘由。小娘子说话还是切莫太过尖刻,不然将来找不到好婆家怎么办?”
柏十七指尖颤抖,然而面上神色如旧,笑道:“漕帮的事情尚且说不明白,我的姻缘就不劳驾钱副帮主操心了!”
哪知道她身边的年轻汉子却道:“钱副帮主不必忧心,等将来我与十七成亲,假如钱副帮主还在漕帮,必定会发一张喜帖!”
柏十七急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自说自话!
周王殿下对她的话不但似闻所未闻,更让人无语的还在后面。
他当堂宣布要与柏十七成亲,也不管下面一众漕帮头目如何议论,竟然指着一位之前帮柏十七帮腔的汉子说:“劳驾,递把椅子上来。”
那汉子傻愣愣递了椅子上去,他接过椅子,扶着柏十七强硬落座,还不住盯着她的腰腹间看,只恐方才那一脚撕裂了伤口,渗出血迹来。
柏十七面上挂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
没想到周王殿下却向宋恺元与钱赛抱拳:“宋副帮主,钱副帮主,十七身上有伤,久站不得,借个座儿。”
“无妨。”他方才就觉得以柏十七之力,踹完窦承,对方理应吐几口血才应景,没料到他只是一瘸一拐爬起来往后缩,还暗暗诧异,原来是她受了重伤。
钱赛愕然:“阁下哪位?”
周王:“在下赵无咎!”
此言一出,大厅里陷入了死寂。
近几日周王殿下大名以盐城为中心,沿着各条水道向两淮各地迅速传播,并且每日都有最新消息,锁拿或者就地正法了哪位官员,消息无不令人悚然。
钱赛不可置信:“周……周王殿下?”
柏十七含笑道:“正是周王殿下,钱副帮主还不向周王殿下行礼问安?”她此刻尝到了狐假虎威的甜头,巴不得看到钱副帮主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
“胡说八道!”钱赛忽而怒了:“周王殿下日理万机,哪有空跟着你来漕帮?”他仿佛给自己找到了主心骨,语气都转而高亢:“柏十七,你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假装周王殿下,小心惹祸上身!”
柏十七道:“殿下,怎么办呢?钱副帮主不肯相信您的身份。”
自始至终,赵无咎的眼神都在柏十七身上,生怕她下一刻朝后面跌过去,可是她始终谈笑如常,他就站在她身边,低头就能看到她额头沁出来的细密的冷汗,以及微微颤抖的苍白指尖。
他低头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两掌合拢团在一起,温柔笑道:“好吧,听你的。”然而扭头,扬声喝道:“来人呐,嫌犯钱赛,仇英勾结水匪,害人性命,即刻锁拿!”
百花楼的大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粗鲁的踹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门外竟然静静列着一队军士,弯弓搭箭,箭锋所向,正是台上的钱赛与仇英。
钱赛不由倒退两步,骇然看向赵无咎:“周王殿下?!”
仇英眸光深深,最终吐出俩字:“十七——”
柏十七似乎无限疲惫,她说:“阿英,你过来。”
短短几步路,仿佛迈过一生,仇英双腿僵硬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仔细去打量她,眉目依旧,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远隔山海。
她说:“你把手伸出来。”
仇英依言。
柏十七解开腰间带着的荷包,从里面珍而重之的摸出来一个东西,放在了他的手掌心。
那是一颗白色的鹅卵石,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漕”字。
仇英心头巨震,良久才哑声说:“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高邮凶杀案的商船底舱。”
她注视着仇英,多少年把臂同欢,嘻笑玩乐,小小孩童陪伴她一起长大,露出俊秀温雅的眉眼,却从来不知道这背后的暗流涌动,吞没了多少人的性命。
“萧石他们是不是死在了你手上?”
全场寂静,远处有闷雷滚滚,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阴云聚拢,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紧跟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仇英苦笑:“你猜到了?”语声轻浅,仿佛呢喃,淹没在了雷雨声中。
柏十七即使听不到他说的话,却也能从他的唇形猜出他话中之意,她心中难过的无以复加,连带着面色也变的极度难看,露出难得一见的软弱:“我但愿自己从来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第六十六章
仇英眼底两簇光倏忽灭了, 说不出的黯然神伤:“我也多想自己像萧石一样,多好。”
萧石等人虽然死了,却永远活在她的记忆之中。
而他虽然活着, 却与她此生终成陌路。
他靠近两步, 犹如过去一般亲密道:“十七,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却在靠近她的瞬间,袖中短匕寒光乍现,去势正是柏十七的心脏:“你对我那么好,欠你的等到了地府一起还罢!”
赵无咎今日不错眼珠的盯着柏十七, 生怕她又不小心撕裂了伤口,连带着对仇英也格外关注, 情急之下闪身挡在了柏十七面前,对上仇英孤注一掷的目光,被他在胸前扎了个正着!
周王殿下一脚踹出去, 仇英整个人被蹋飞, 重重的落到了台下。他感觉脊椎骨都要错位,肋骨大约断了几根,喷出一大口血。
突然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随后,百花楼顿时乱了套。
一队军士冲进来暴力压制住了仇英, 其实就算是不动用暴力,他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
还有另外几队驱赶漕帮众人离席往一起聚拢, 还有人拿着名单按单叫名字。更有舒长风往台上冲,着急周王的伤势。
柏十七已经站了起来,捂着赵无咎胸前血流如注的伤口惊慌失措:“殿下, 你怎么样了?朱瘦梅呢?快来人呐!”
宋元恺急的团团转:“这可怎么好?”
钱赛趁乱想溜,被冲上台的军士踢中了膝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赵无咎含笑道:“钱副帮主,请问你要去哪里?”
钱赛满面惊恐,已经忘了为自己辩解。
柏十七气恨不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呢?怎么不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周王为她挡了一刀,若是一般的女郎早感动的要哭了,偏柏十七不会撒娇,虽然一腔关心,可是说出口的话却跟撒娇半点不沾边。
难为周王竟然会觉得无比受用,笑着安抚她:“不要紧的,我以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可比这个重多了!”
他最怕一点点伤便引的女人泪啼涟涟失了方寸,娇滴滴只能养在深闺,经不得一点风雨。
钱赛及其一干党羽皆被当场锁拿,随行的朱瘦梅很快被请进来帮周王处理伤口。
仇英挨了周王一脚,内伤不轻,被押走的时候还极力扭头去看台上的柏十七。
柏十七正忙着照顾周王,都没多瞧他一眼,见朱瘦梅手法粗鲁,一再说:“瘦梅你轻点儿,轻点,弄疼殿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周王替柏十七挡刀才受了伤,他都不愿意包扎。不过就柏十七这关切的样子,也让他心中颇不是滋味,触动了他那孤拐的性子,包到一半都想罢工:“你要嫌我手重,你自己来得了。”
柏十七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包扎伤口却着实不如朱瘦梅在行,只能陪笑脸:“瘦梅你别生气啊,我这不是……怕你弄疼殿下吗?”
赵无咎唇角微弯,眼神惬意,丝毫不觉得伤口疼痛般,只盯着柏十七为他忙活。
漕帮大会开到一半,帮内事务不但没讨论出个章程,钱赛与仇英等十好几人被锁拿,其余人等交头接耳议论个不休。
被锁拿的都是钱赛的心腹嫡系,听说罪名是与水匪勾结,就更让其余人等好奇了。
“少帮主带兄弟们连着清理了几年河道,没想到帮内倒有人与水匪勾连,可怜萧石他们,当初大约也是没防备,不然怎么会着了道儿?”
“之前就有人四处放风游说,说少帮主是女子,言下之意是想要驱逐少帮主出帮,大约钱赛自己肖想帮主之位,你们说帮主之死会不会也是谣言?或者帮主之死也与他们有关系?”
柏震霆之死是高邮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宋元恺急忙派人去确认,但传话的兄弟已经不知所踪,连黄友碧都不见了踪影,其中疑惑甚多,为着稳妥起见,他也并无要重新选帮主的想法。
柏帮主性格火爆,宋副帮主温厚周全,两人多年合作完美,平顺多少年,没想到近来诸事繁多,坏事一件接着一件。
宋元恺内心深感不安,一直把人送进了柏家大宅,还是柏十七宽慰他:“宋叔,殿下不是那等迁怒的性子,您不必担心仇英带累了整个漕帮!”
宋元恺再三向赵无咎赔罪,才被柏十七送出去。
站在柏家大门口,避开了所有人,只余叔侄二人,宋元恺才忧心忡忡道:“十七,外间都风传帮主已经遇害,我派人去找,至今没有下落,想着这也不是空穴来风,此事你怎么看?”
柏十七原是在盐城养伤,多日昏睡,对外间的消息并不知情,也是漕帮内乱已生,赵无咎才迫不得已告诉她。
按赵无咎的想法,以柏十七之伤势,最好留在盐城慢慢养伤,无论是柏帮主的下落还是漕帮内乱,都由他派人查探处理,但拗不过柏十七,非要一意孤行,这才劳动他亲自陪同。
周王殿下的原话是:“反正也是时候清查苏州府的这帮官员了,我顺道把你带回去吧。”
他这“顺道”还顺的比较偏,踏进苏州府的地界,一没派兵前往府衙,二没带人去盐道衙门,而是直接陪着柏十七来到了漕帮大会,闯进了百花楼,全程不错眼珠盯着柏十七,没想到自己却挂了彩。
柏十七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依旧镇定如常,还要宽慰宋元恺:“这件事情我已经知晓了,可能……大约还是要着落在仇英身上。”
柏震霆跟黄友碧是她招到高邮去给仇英治病的,现在外间风传柏震霆已死,黄友碧不知所踪,仇英却完好无损出现在漕帮大会上,说此事与仇英无关,打死她都不相信。
她内心自责不已,送走了宋元恺,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垮下了肩膀。
苏氏见到柏十七回来,犹如找到了主心骨,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泪眼婆娑:“十七,外间都在传你爹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柏十七回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安慰:“父亲只是一时失去联系,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只要您好好的,我现在就去找他。”
苏氏强撑着坐了起来,催她:“快去找!我好好的你别管我,快去找你爹!”
柏震霆那一群哭天抢地的小妾们都被从天而降的柏十七给震住了,擦着眼泪送她出了苏氏的主屋。
宋四娘子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柏十七已经走了。
珍儿悄声道:“姑娘别急,我回头去找丘先生打听。”
宋四娘子:“不必了,既然少帮主回来了,我等他。”
周王赵无咎座下能人辈出,他撒在两淮各地的探子功不可没,揪出盐帮与漕帮内勾结水匪者,投入大牢重刑侍候,彻查幕后主使。
与此同时,俞昂与另外一位钦差、连同户部所派官员还在盐城忙碌,清查盐道官员的帐务,至于其余锁拿刑问的事情,皆由周王全权负责。
苏州大牢里,仇英盘膝坐在稻草堆上,等到了柏十七。
“为什么?”
柏十七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我父亲待你不薄,从小视你若子侄辈,尽心尽力的培养,你为何要背叛漕帮,杀了萧石大哥几个?是不是就连我父亲也着了你的道?”
时至今日,她再不能自欺欺人的说,仇英是无辜者。
周王派出去的人把仇英的小院查了一遍,在里面发现了大量血迹,但很奇怪的是没有追查到柏震霆的下落,只是在高邮找到了当日事发的目击者,看到一名老者被人追着从巷子里冲了出来,被路过巡街的衙差带走了,然而派人去县衙问,高邮县令巴宏儒却回话说不曾有此事,也没有什么报案的老者。
整件事情透着一种奇诡。
要么高邮县令有问题,要么底下的衙差有问题,所以黄友碧才失去了消息。
仇英盘膝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伤到了周王,才半天功夫就被打的皮开肉绽,身上没一块儿好肉。
幽暗的牢房之内,他一双眼睛好像夜行的兽,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灼灼亮光,隔着牢房的门与柏十七对视,语声轻昵,犹如旧时:“我小时候总是被人骂野种,因为我娘做过皮肉生意,哪怕后来她从了良,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别人的谅解,走到哪儿都有人嘲笑我的出身,连死去的爹也被人当作笑料。”
柏十七静静站着,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之间讲起旧事。
“后来有一天,钱副帮主出现了,他说他跟我爹亲如手足,带了很多吃的穿的用的,对我还特别亲切,像父亲一样。不不,比我记忆里的父亲更亲切。我爹生前还时常打我。”
“再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一件事情,我叫爹的人并不是我的亲爹,我爹是前漕帮前任莫帮主,我不应该姓仇,应该姓莫。我去问我娘,我娘只顾着欣赏钱副帮主送来的绫罗绸缎,每日沉醉酒乡,没两年就醉死了。”
“见到你的第一眼,钱副帮主就说,那是仇人的女儿,让我一定要想办法为亲生父亲报仇……可是……”
柏十七替他说了下去:“可是人都是有感情的,我跟你一起长大,待你不差,你就开始犹豫了?”
仇英深吸一口气,好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去回望自己走过的路:“我后来发现自己没办法对你下手,柏帮主又想让你我成亲,我甚至……甚至还动摇过,幻想过跟你成亲之后该有多幸福。可是……你我有杀父之仇,我怎么能跟仇人的女儿成亲呢?”
“所以你就杀了萧石他们?”
柏十七脑子里轰然作响,手握着牢门,指甲深深的抠进去,艰难的说:“我与你有仇,你冲我来就好。萧石他们不止是我的臂膀,还是你的兄弟啊!你怎么能……”她目中腥红一片,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满是残肢断臂的水域,初闻噩耗之时的惊痛难当。
仇英似乎也不愿意再回想这一节,自嘲一般倚着墙角笑道:“我以为钱赛所说就是真的,你爹却说我根本不可能是莫帮主的儿子!我对钱赛深信不疑,却从来没想过,他只是想在你爹身边埋一颗对他死心塌地的棋子!”
柏震霆敢做敢当,仇英在他身边多年,熟知他的秉性,自此才对钱赛起疑,亲自去查他母亲当年之事,才发现事实果然如柏震霆所说,他不可能是莫帮主的儿子。
污浊的牢房里,仇英近乎贪婪的盯着柏十七看,好像想把这个人深深的刻在心里。
他说:“他对你很好是不是?肯为你挡刀子!”
柏十七:“我爹呢?”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经年纠葛离乱,曾经的背叛与谎言,连同少年男女的心事,统统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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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震霆被柏十七带人从仇英院子隔壁的暗室里救出来的时候,已经重伤被囚禁了近乎十来日。
留在他身边的算盘见到柏十七,当即慌了神:“公子呢?”
柏震霆已经昏迷数日,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命垂一线,往日威风凛凛的男人嘴唇干裂,披散着头发,乌发之中夹杂着霜色,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令人惊心。
柏十七懒的跟他废话,吩咐舒长风:“他或许知道黄伯伯的去向,好好审审他。”柏震霆虽然找到了,但黄友碧却失去了踪影。
朱瘦梅神情凝重的搭上柏震霆的脉搏,从把脉到处理伤口,眉头再没有松开过。
周王派人查仇英的小院,也查过暗室地道之类,一无所获,却不知道这条巷子连着好几家都被仇英买了下来。
算盘挣扎不休,嚷嚷不止:“柏十七你做什么?如果不是公子刀下留人,柏帮主早死了!”
柏十七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你家公子治病,我父亲跟黄伯伯焉有此灾?别再跟我提你家那忘恩负义的公子!”她强硬道:“塞住他的嘴巴,拖出去!”
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怒火,连在仇英面前都没有发作,又何必在算盘面前发作呢。
过去的,付出再多也追讨不回来,被背叛的伤心、无数次的舍命追寻、老父亲的命都差点搭上去,难道声讨怒骂,杀了仇英,就能将那些活生生的兄弟跟过去无数快活的岁月追回来?
于事无补而已。
柏十七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虽然平日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逢大事却极为镇定,心中纵有惊涛骇浪,面上也还能撑得住,拿出她少帮主的派头,协助宋恺元带伤处理钱赛留下来的烂摊子。
漕帮大会之后,周王殿下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带伤处理公务,更不能跟在柏十七身后,只能派舒长风随行保护柏十七,听从她的命令。
舒长风不愧是周王殿下的心腹,找到了柏震霆之后,追查黄友碧下落的方式就颇为简单粗暴。
算盘先是经受了刻骨铭心的酷刑,再结实的嘴巴也被他撬开了,紧跟着他带一队人将高邮县衙围了起来,从县令到衙差通通拘捕。
县尉苗崧与周王手底下的人早有接触,积极配合舒长风查找嫌疑人,很快就从高邮县衙挖出了几名淮阳侯府的人。
这几人平日围绕在县令巴宏儒的身边,让人误以为他是巴宏儒的心腹,没想到背后真正的主子却是淮阳侯府的人。
巴宏儒从来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全靠四处打点钻营,听说这几名差役犯了事儿,战战兢兢道:“他们几个……他们几个是淮阳侯世子送的人,我刚当上县令的时候,前去拜见淮阳侯,是世子接见的,他说看我身边无人,便赠我几名护卫看家护院。”他哭丧着脸悔不当初:“我哪敢拒绝啊?”
黄友碧被几人藏在高邮县衙不见天日的死牢之内,与一名脾气暴躁秋后问斩的囚犯关押在一处。
这原是牢房里的把戏,牢头看哪个犯人不顺眼,便将他跟这名死刑犯关在一处,由得那死刑犯欺负。
黄友碧被绑起来塞了嘴巴丢进死牢,那死刑犯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赶上前一夜痛风没有发作,睡的还算安稳,尚有心情扯出塞着他嘴巴的汗巾子问:“老头,你犯了什么事儿?”
黄友碧见到此人面目狰狞,身上尽是凶悍之气,便知不好,甫一照面便道:“阁下夜间经常关节急痛难当吧?”
那人原本懒洋洋的,准备猫戏鼠般慢慢消遣这名老头,他其实也知道这些衙役们的意图,欺负起犯人来便越发的肆无忌惮,没想到会碰上黄友碧,顿时愣住了:“老头,你是大夫?”
黄友碧被反绑着双手,扔进来的时候半躺在地上,经过一夜惊心动魄,清早冲出仇家小院求救,明明是报案者,却被无端关进了牢房,便知道事有变故,此时也顾不得柏震霆如何了,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老夫姓黄。”
“江南圣手黄老爷子?”
那死囚被关押了两年,每每夜间痛风发作,都恨不得被早日处斩,也曾听过黄友碧的名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死牢里遇上。
“你别是哄我的吧?”
黄友碧:“来来来,你替老夫松梆,等老夫先替你扎两针。”他身上银针不离手,可巧起了大用,替自己挡了一劫。
☆、第六十七章
运河之上, 漕帮与盐帮两大帮派随水而生,随着周王的到来,内乱频生。
先是盐帮帮主在混乱之中被刺死, 刘副帮主煽动帮众夜袭官衙, 少帮主闻滔下落不明;其后漕帮帮主柏震霆遇害, 少帮主柏十七被爆是女儿身,引起帮内混乱,万幸柏十七素有积威,又有周王派人襄助, 不但救回了柏帮主,还顺便平息了帮内混乱。
柏震霆重伤混迷的同时, 柏十七一边侍疾一边料理帮内事务,先是派人清扫了钱赛的地盘,紧跟着接了业已清醒的柏帮主回苏州大宅养伤。
苏氏见到一场重伤似乎衰老了十岁的丈夫, 更是伤心难禁, 狠哭了一场才道:“好歹是保住命了!”
她半生跟着丈夫吃运河饭,多少青壮汉子的尸骨都喂了河底的淤泥,柏震霆一把年纪能够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 她恨不得明日就去寺里还愿。
柏震霆经此一事,竟然看开了许多事, 过些日子身子好转一些,便召了宋副帮主与几位分舵主外加柏十七在床前开了个小会,拖着病体表示要卸任——反正瞧着周王对自家崽子的上心程度, 也不至于怕卸任之后被仇家追杀。
经过无数江湖夜雨的柏帮主虽然脾气暴躁,但却极为务实,加之周王亲自探病,再三表明心迹,只要柏家答应婚事,他便写折子请旨赐婚。
柏帮主靠在枕头上,一脸沧桑的说:“以前老夫总想着替十七安排好了终身,挑来挑去差点把老命给丢了。人呐,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后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愿吧,只要她愿意老夫没意见!”
柏十七自小主意贼大,终身大事可不是被摁着脖子就肯顺从的。
周王心中早有计较,得了柏帮主的准信儿,春风得意去忙公务,这头漕帮的小会也在柏帮主的病床前开始了。
“我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就算是好了恐怕也担不起帮主之职。宋副帮主笃厚诚信,帮中之事交给他我放心,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别的想法?”
宋恺元坚辞不受:“帮主年富力强,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何至于就要撂挑子呢?”
柏震霆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此次伤了元气,往后还要好生将养,不如就此让贤。”
宋副帮主见柏帮主主意已定,与其余几位分舵主交换个眼色,道:“既然帮主执意不肯,不如子承父业,由十七继承帮主之位。”
“这……恐怕不妥吧?”柏震霆愣了一下,歉然道:“当初瞒着大家把十七当儿子养,是我私心作祟,对不住诸位兄弟了。不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十七是女儿家,恐做不得帮主。”
内中一名分舵主道:“帮主何必谦虚?少帮主的能力有目共睹,无论她是不是女子,都能带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继百花楼漕帮大会钱赛被抓之后,漕帮之内人心惶惶,紧跟着苏州官场就被周王的人搅了个天翻地覆,从盐道到漕运及地方府衙的许多官员都被下了大狱,还有查出恶行昭昭的,连大好头颅都没保住。
非常时期,周王雷霆手段,只要证据齐全,连发往京中由刑部复审的程序都免了,原籍法办。
如今江南道上的官员也去了十之七八,能够顽强留守在原位的官员们有的还处于“留岗查看、将功补过”的地步,办事更是勤勉清廉,不敢稍有差迟。
想来京里吏部候职的官员很快就能得到调令,也算是缓解了积压在京的人才压力。
如此境况之下,漕帮之前与沿途关卡官员建立的良好关系就都化为乌有,一切都得从头经营,其余分舵主想起这些就觉得脑壳疼。
宋副帮主忠厚有余机变不足,一直以来都很怵对外建交事宜,习惯了留守大后方保障后勤,前两日听闻柏帮主心生退意,便与各分舵主私底下碰了个面,又有周王在漕帮大会上的那番表态,加之柏十七确实精明能干,是帮中年轻一辈之中的楚翘,众人早就商议出了帮主万一撂挑子之后的应变之法,由是宋副帮主此刻对答如流。
“我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人的锐意进取。少帮主年少有为,无论是儿郎还是女郎,都足以担起重任,帮主若是实在想歇息,便由少帮主继位,我等再无异议的!”
宋元恺的话赢得了其余分舵主的一致赞同。
“正是正是,我等皆不及少帮主有才干,同意少帮主继承帮主之位!”都巴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好应对眼前的乱局。
柏十七总要谦虚几句:“列位叔叔伯伯经验才干皆比我强,我年纪尚轻,跑跑腿还使得,做帮主却是万万不能的!”
宋元恺头一个不依:“帮主身子硬朗,只是一时要养伤,就算是少帮主经验有欠缺,有帮主从旁指点,想来也能好生处理帮内事务,少帮主何必自谦?!”
众人一致拥护,柏十七继承帮主之位遂成板上钉钉之事。
漕帮新任帮主继位,总要大宴宾客昭告四方。
柏十七忙的团团转,连着好几个通宵了解各分舵的情况,正好江苏漕帮各分舵舵主都在苏州,倒是两相便利。
漕帮汉子们多是睁眼瞎,全凭着一腔子悍勇在水上讨生活,能做到分舵主的大都靠着拳头与过硬的水上功夫。柏十七虽是女子,但运河上讨生活的女子多了,却都及不上柏十七的本事。
她不但读书识字,身手不弱,打点应对沿途官员也是得心应手,加之多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周全,有行商头脑,这几年跟着她行船的漕帮兄弟们的日子皆过的不错,萧石等人的死更是让众人觉得她有情有义,有了周王权势的加成,众人再无不服的道理。
众分舵主齐聚柏府,与她商议帮内诸事,大厅里的灯好几日都天色将明之时才熄,这日柏十七忙中偷懒,抽了个空子去后宅,想去苏氏房里松散松散,没想到半道上被宋四娘子给截住了。
“爷——”她哀哀切切站在路旁,憔悴了不少,眼里还有红血丝,瞧着竟然比忙于帮内事务数日未曾好眠的柏十七还要辛苦。
柏十七尴尬握拳抵唇:“咳……你都知道了吧?”
宋四娘子泫然欲泣:“……他们都说爷是女子?我不信!除非爷亲口告诉我!”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遇到了拔刀相助的柏十七,一路护持她成名,一颗心早就丢在了柏十七身上,后来做了柏少帮主的妾室,多年心愿得偿,也曾欣喜若狂,没想到晴天一个霹雳,良人变做了女娇娥。
柏十七如今倒是敢对宋四娘子动手动脚了,摸摸她柔软的鬓发,颇为歉疚:“实在对不住,四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做我的义妹,将来再替你择一良人,我必风风光光替你办一场婚礼?”
宋四娘子的眼泪啪嗒啪嗒不住往下掉:“我的良人就是你!”怯怯的靠过来,抱着她的脖子开哭。
——这个怀抱她不知道肖想过多少回,却从来也没想过靠过来的时候,却注定此生无缘。
她越想越难过,哭的涕泗滂沱,伤心难禁。
柏十七温香软玉在怀,只想说:老子的伤口疼!
她其实被闻滔刺伤的地方还未曾完全未愈,但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养伤,就连苏氏与柏震霆都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伤。
丘云平闻声赶来,远远看到宋四娘子搂着柏少帮主的脖子在她怀里大放悲声,宛若被良人抛弃的女子,内心极度复杂。
柏少帮主光棍习惯了,调戏小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哄人的本领却着实差,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乖,别哭了……”
宋四娘子于是哭的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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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多了个义女,还是个乖巧漂亮,性子不知道比亲生的柏十七好了多少倍的小棉袄,不但能陪着她聊天,还会绘声绘色说书解闷,就连苏女士的宗教信仰也极度认可,听她讲信仰能稳坐一下午,极大的缓解了苏女士小棉袄不贴心的遗憾。
宋四娘子也从这种母女互动之中尝到了不同。
奉苏氏为婆婆的时候,总感觉到被挑剔被疏远;做了苏氏的义女之后,就连苏氏屋里的婆子见到她也是笑脸相迎,做人儿媳妇与做人闺女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柏十七转手解决了“内宅问题”,便一心扑在帮务上,直忙到了宴客之日。
新任帮主继位乃是漕帮大事,不止漕船上的兄弟们来道贺外加拜见新任帮主,苏州城内与柏震霆有旧的富商、以往借漕船运货的大客商们皆前来道贺。
柏十七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更显的飒爽干练,与宋副帮主亲自迎客,各分舵主也帮忙应酬,老帮主柏震霆坐着轮椅在正厅相候,与一众故交旧友打招呼,为自家崽子撑场子。
苏氏带着宋四娘子迎接各家女眷,还顺带把新收的义女介绍给大家。
柏家大宅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柏十七今日挨个与座中长辈敬酒,舌底含着黄友碧自制的解酒丸,居然也能应付自如。
她平日便跟在柏震霆身边应酬,便是在座宾客听到传言,待听说她接任帮主之位,见她今日以男装示人,依旧是过去那副倜傥风流的模样,竟觉得由她接任帮主一职实乃理所应当。
况且内中宾客泰半都要借漕帮水上的便利,再没什么比利益捆绑更为牢固的,竟交口称赞柏十七年少有为,能撑起漕帮这么大个摊子。
宴至一半,有门口的管事接到一份大礼,又听说对方名号,不敢怠慢,忙忙来报,敬听柏十七示下。
柏十七一轮酒敬完,正被过去许多同龄的狐朋狗友包围向她道贺,比起她的身份,众人更好奇她的性别,接连灌了她好几杯酒,追问个不休:“十七,你当真是女儿身?”
“十七,外间传言可都是真的?”
柏十七似笑非笑:“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反正咱们依旧是兄弟,难道你们准备与我绝交不成?”
她如今已是漕帮帮主,听说还攀上了周王这棵大树,众人也不是傻子,当即笑道:“当然不会,从前如何,往后依旧如何,只盼以后有事求到你头上,你可别推脱。”
柏十七举杯:“好说好说!”仰脖干了。
门口的管事觑着空子悄悄凑过来,小声道:“十七郎,门口有人送来了厚礼,说是淮阳侯府的二公子。”
柏十七:“……宗丰?”那个让青楼的姐儿们闻风色变的家伙?
漕帮何时有如此大的牌面,居然敢劳动淮阳侯府的二公子亲自前来送贺礼?
“请去书房,我收拾收拾,立即过去。”她醒醒神,如是吩咐。
☆、第六十八章
大抵一棵树想要根深叶茂, 都有发达的根系隐藏在深深的地底,才能成就春花秋实,葳蕤生机。
淮阳侯府正如一颗大树, 在周王翻动两淮官场的时候, 时不时就能挖出淮阳侯府隐藏在地底下的根须, 使得淮阳侯也坐不住了。
淮阳侯府二公子宗丰被柏家管事请去书房,奉了香茶糕点,管事的再三赔礼:“二公子宽坐,我家十七郎在前面应酬, 喝了不少酒,稍作整理就过来。”
宗丰来时被宗恒再三叮嘱, 今日务必要放下架子,最好是能与柏十七攀上交情——当然是以个人身份,而非侯府公子。
大家都在苏州府混日子, 也有打过照面的场合, 只不过混的圈子不同,宗丰身边时常围绕着一群官家小衙内,柏十七的狐朋狗友们以富家子居多,赵子恒则是个例外。
宗丰坐在柏家书房里, 回想起柏十七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那位又是个混不吝的性子, 风流名声早就传遍,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儿身,实在出乎意料。
他在女色上头荤素不忌, 再泼辣的青楼女子都抵受不住他的折磨,想起女儿身的柏十七,居然觉得心里痒痒。
柏十七回后院换了身衣服,又灌了一碗解酒汤,这才前往书房去见宗丰。
“二公子大驾光临,柏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宗丰今日意外的好说话:“柏帮主哪里的话?往日咱们也没少打照面,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亲近,听说今日柏帮主继位,在下特备了一份厚礼前来道贺。”
漕帮与淮阳侯府素无来往,况且钱赛还暗中投靠了淮阳侯府,算起来侯府挖了漕帮的墙角,两家何时有了来往道贺的交情?
柏十七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她面上却只装傻做惶恐状:“二公子身份高贵,柏某不过一介草莽,这如何当得起?”
宗丰细细端详柏十七长相,内心遗憾:早知道柏十七是女子,合该早点下手才对!
眼前的女子虽不及青楼里的姑娘们养的千娇百媚,却另有一股勃勃生机,也不知道当她被抽鞭子的时候该是何等样的动人心魄呢?
他脑子里全是不堪的想象,面上却堆叠出笑意套近乎:“十七郎何必跟我客气,你也知道我是二公子,又不是侯府世子,有什么高贵不高贵的?”
淮阳侯世子宗思与宗丰并非一母同胞,又时常将他闯的祸事捅到淮阳侯那里,故而两兄弟之间剑拔弩张,有时候连表面的客气都快维持不住了。
世子名份早定,宗丰胜在亲娘得宠,后面还生了一溜弟妹,故而两人时常能在淮阳侯面前打个旗鼓相当。
柏十七心想:小爷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面上却只露出感激之色,促狭道:“二公子说哪里的话?今日外间来了许多宾客,不如请二公子去前面席上与大家痛饮一番,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侯门公子的风采?”
侯门公子屈尊前来漕帮送贺礼就算了,还要陪一帮庶民喝酒,岂不自掉身价?
宗丰心里鄙夷柏十七不懂礼数,面上一团和气笑着推辞:“实在是还有事要忙,过两日我下帖子给你,在百花楼另开一桌为十七郎道贺,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赏光啊?”
柏十七:“一定!”
她好言好语送走了宗丰,才到了前面宴席,便有舒长风带人抬来贺礼,一队身着甲胄的军士规矩肃整,出现在柏家宴客的前厅,惊倒了无数人的下巴。
众人不免悄悄议论。
“听说周王与柏十七关系匪浅,原来传言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何至于大张旗鼓来送贺礼?”
“那哥几个也不必观望了,就算柏十七又女子之身继位帮主,有那位庇护,想来也不至于后手不继,再生内乱。咱们大可把心放肚里,继续与漕帮合作。”
“说的也是。”
“……”
漕帮新帮主上任,过去的老客户们名为道贺,实则观望,只怕柏十七没有能力打点沿途关卡,不能按约载货,心里皆打着小算盘,周王派人前来送贺礼,倒让众人把心放到了肚里。
柏震霆心里乐滋滋的,连伤口的疼痛都要忘了,还有违医嘱连喝了好几杯,引的客座的黄友碧接连挖了他好几眼。
黄友碧师徒今日都出席了柏十七继任帮主之宴,做师父的从柏十七那里略听到一点风声,据说周王已经在彻查淮阳侯,很是高兴,除了盯着病患柏震霆,对桌上的酒坛子也是情有独钟,已经喝了不少。
做徒弟的陪着师父喝酒,却喝的没滋没味,失魂落魄,目光如同丝线般系在席间应酬的柏十七身上,扯也扯不断。
“你还是收收眼珠子,别掉在别人身上捡不回来。”
黄友碧说话向来直接,对自家徒儿更是不客气。
朱瘦梅面皮发紧,总觉得嗓子有点干,连忙喝了一杯酒润润喉:“……我就是有点担心,十七身上还带着伤呢。”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漕帮的帮主是好当的?不打理各方关系,能稳坐漕船?受点伤算什么,将来丢命的事儿多的是。你若是放不下,就干脆点做个选择,省得没着没落,牵肠挂肚。”
“师父也太高看我了。”朱瘦梅自嘲一笑:“就算是我有心,十七也无意,她拿我当自家兄弟,我除了会看病抓药,别的一概不会,能帮她什么?”
柏十七若是普通女子,沉湎儿女情长,他反而可以拿出混身解数去缠着她,都是烈女怕郎缠,保不齐就成了呢。
可是她骨子里天生热爱冒险,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当下的生活,做少帮主的时候就有模有样,做了帮主想来更会尽职尽责。
人生恰如行船,随水东流,不知道在哪条小河就分道扬镳了。
他想要发扬师父的医术,悬壶济世,游历四方,解百姓困厄疾病,而柏十七却热爱漕帮,还想带着帮中兄弟过上好日子,不畏艰险。
“师父,过段日子等苏州的事情了了,我想四处游历一番,多经见些疑难杂症,于医术上也有好处。”他远远看着神采飞扬的柏十七,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黄友碧笑着抿了一口酒:“你想好了?”
“嗯。”朱瘦梅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从喉咙烧到了胃里去,火辣辣的一片,呛出了眼泪。
柏家宴客的次日,柏十七就收到了宗丰的请帖。
她拿着请帖去苏州知府衙门找周王。
苏州知府由于贪墨渎职,已经被锁拿下狱,周王近来便在知府衙门处理公务兼具坐卧。
守门的兵卒一路通传进去,很快舒长风就亲自来带人进去。
“柏帮主才继任,怎的有闲功夫过来?”
“你这是取笑我?殿下不是说我几时想来找他都可以吗?”
两人上次分别之时,还是柏十七带伤前往高邮寻找柏震霆,等她带着柏震霆回到苏州,周王倒是前往柏宅探病,可柏十七忙着处理帮务,无暇见面,还是忙完回来听柏震霆略提过一句。
舒长风笑道:“我这不是怕柏帮主贵人事忙吗?殿下倒是巴不得柏帮主日日过来呢。”
“我这不是一有空就过来了吗”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衙,舒长风引了人进去,自己退了出来,站在门口一笑,指挥着原知府衙门的丫环去泡茶,心道:可算是把人给盼来了他那句“殿下倒是巴不得柏帮主日日过来”可不是虚妄之语,而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柏十七一踏进内衙,见周王正坐在书案之前奋笔疾书,神情严肃,眉头都快要拧到一处了,便不作声站在原地,只注视着他。
周王还当手底下人进来禀事,忙着手头的公文,直等一刻钟之后写完,抬头看时才惊住了:“十七?”那一刹眸中喜悦迸发,使得他向来冷肃的面孔竟然染上了几分暖意。
柏十七嘿嘿笑了两声:“你当是谁?”
周王起身,绕过书案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她三步开外,两人视线相接,不约而同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问完都怔住了。
这可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周王不意二人竟有此默契,面上笑意再难掩,将她上下打量,瞧着精气神还好:“瞧着是瘦了不少,眼睛里还有红血丝,你最近休息的不好?”
柏十七也仔细打量他:“殿下眼下还有青黑之色,也是瘦了不少,难道最近也休息的不好?”
两人问对方的问题倒又互相抛了回去,不由相视又是一笑。
周王无奈一笑:“看出来了,柏帮主近来大约比我还要忙。就是不知道大忙人的伤怎么样了?”
柏十七摸了下伤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昨儿还喝的酩酊大醉,我总觉得自己今日身上还带着酒味,可别熏着了殿下。”自从周王替她挡了一剑,两人相处总没有过去自在了。
有什么事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改变。
☆、第六十九章
赵无咎低头看她, 眸子里满含了笑意,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嫌弃。”
柏十七:“……”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周王习惯性一张严肃的脸,本人又向来自律严谨, 极难得从他口里听到调笑之言, 就算是数次求婚都透着骨子里的规整,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
柏十七扪心自问,严重怀疑他是被自己与赵子恒给带跑偏了。
她咳嗽一声,反而不敢再讲玩笑话,收敛神色将自己来意讲明:“宗丰给我下了帖子, 也不知道殿下清查宗恒的罪责进度如何了?故而不敢擅专,特意来请示。”
赵无咎接过宗丰的帖子翻看, 忽而没头没脑道:“听说宗丰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
“对啊,那货毛病不好,最爱在床上虐待女子, 多少青楼的姐儿听到他光临都要吓的面无人色。”
赵无咎挑眉看她:“这毛病……就没人治治?”
柏十七跃跃欲试:“我倒是想……就怕引来宗恒。”
赵无咎:“本王这么大个人, 难道还会怕宗恒不成?”
有了他这句话,柏十七再无半点后顾之忧,前去百花楼赴宗丰之约。
宗丰虽奉父命前来与柏十七结交,但内心深处对出身草莽的柏十七却很是轻实, 不过宴席倒是摆的似模似样,竟还叫了几名少年郎做陪客。
柏十七到场之后, 他便朝几名少年郎使眼色,几人知机以庆贺为由灌柏十七酒,没想到被柏十七一句话便堵了回去。
“某出身寒微, 能得二公子青眼着实激动,原以为今日定然能与二公子一醉方休,哪知道二公子瞧不起柏某,竟是不愿意与柏某喝酒?”
宗丰:“……”
众儿郎:“……”
有她这句话,宗丰便不能坐在后方押阵,只能亲自上场,且柏十七花样极多,单猜骰子大小拼酒就灌了宗丰一坛子二十年的状元红。
宗丰酒意上头,心里藏着的那些龌龊念头便压制不住,早将宗恒的叮嘱丢到了脑脖子后头,伸臂揽住了柏十七的肩膀,便要往她面上凑:“小乖乖,让爷亲一口。”
柏十七可不同于那些青楼伎子,可容他随意轻薄,握着他的腕子反手一拧,只听得卡巴一声,宗丰的一条胳膊便被她给卸了下来,本人惨叫痛骂:“贱人,你敢对我动手?!”
“老子打的就是你个不长眼的龟孙!”柏十七一顿拳打脚踢,直惊呆了陪酒的众家儿郎,大家眼睁睁看着新上任的漕帮帮主柏十七把淮阳侯府的二公子给打的面目全非,起先还破口痛骂,后来可能实在太疼了,他便不敢再骂,渐次求饶,再后来连求饶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哼哼。
内中有人见势不妙,生怕淮阳侯发怒追究起来吃不消,当即便大喊着报官。
也不知道门外几时守着人,听得有人喊报官,立即便有官兵推门而入,当先的正是舒长风,指着她喊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来人哪,重枷侍候!”
柏十七见到舒长风,先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赵无咎上道,长着一张铁面无私的面孔,没想到做起偏私枉法之事也是驾轻就熟,却没想到舒长风随即便招人替她上了重枷。
“喂舒兄弟,殿下知道这事吗?”柏十七双手被枷,连脚上也上了镣铐,万不敢相信此事出自周王之手:“你别是……被淮阳侯的重礼腐蚀了吧?”
没想到舒长风铁面无私,竟然还假作不相识,冷着面孔喝道:“大胆狂徒,休得胡乱攀扯!”作势便要向柏十七动手。
柏十七:“……”这人莫不是个假的舒长风?
柏十七其人,自小胆大包天,在运河上提着脑袋讨生活,属于刀尖上跳舞的高危行业,每年行业人员折损率不低,唯独没有经历过一件事:坐牢。
此刻她扛着重枷坐在苏州府衙的牢房里,脚底下是来窜去的老鼠,鼻端是污浊的令人几要呕吐的味道,见到周王一身亲王服色出现在牢房,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大哥,你怎么才来啊?!”
周王抄手站在牢房之外,板起一张铁面无私的脸道:“柏十七,你这是犯什么事儿了?”
柏十七大惊失色:“怎么舒长风没告诉你?宗丰他对我出言不逊,竟然还敢调戏我,于是我把他揍了一顿!舒长风竟然敢拿重枷锁我,殿下也不管管他?”
“哦,是我授意的。”
柏十七傻眼了。
“大哥你搞什么呀?是你的授意我才敢对宗丰动手的啊,现在人是打了,可你不想着把我摘干净,竟然还把我给锁进牢房了,你这是跟我有仇吧?”
“不,有债。”
“什么债?”柏十七实在想不起来她何时欠着赵无咎的债了:“麻烦您提个醒儿,我记性不太好。”
周王殿下凑近了牢房门,眸中暗藏笑意,语调却跟讨债的一般无二:“我记得在高邮的时候咱俩打过一个赌,如果仇英清白无辜,算我输了给你,任你提一个条件;反之若仇英对你有所欺瞒,且与水匪有瓜葛,算你输了给我,得应我一件事情。你没忘吧?”
柏十七:“……”还真给忘了。
赵无咎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忍不住磨牙:“事实证明你输了,所以你欠我的债也是时候该讨回来了。”
“这个……就算欠的一件事儿,可这样枷着我是不是不太厚道啊?”柏十七气弱。
“不枷着你,我怕你赖帐,还跑个没影,不如直接枷着,等你认帐了再放开也不迟。”周王殿下神色好不认真,让柏十七生出一种“若是赖帐还真要长久在牢房时度过”的错觉。
她忍不住哀号:“不是吧大哥?!你想让我应什么,我答应你不就完了吗?快让舒长风给我解开吧,我的脖子都快被枷给压断了!”
周王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才说:“既然如此,你答应嫁给我,我现在就亲自替你开枷。”
柏十七:“……”这特么是求婚吗?这是逼婚吧!
她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深觉以前对他的认知有误。
是谁说周王殿下严以律己铁面无私的?是谁说的?!
“大哥,婚姻岂能与讨债混为一谈?”柏十七还试图跟他讲道理:“婚姻大事,还是等我出去了慢慢再谈,如何?”
万没料到周王殿下对于婚姻的认知倒是很符合本朝主流社会的价值观:“等你我成亲之后,有大半辈子可以慢慢谈,到时候你讲什么我都洗耳恭听。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应是不应?”
柏十七:“……”先婚后爱还是先爱后婚,这是个难题。
赵无咎:“名满江湖的柏帮主听说是位一诺千金的英雄,真没想到居然还会赖帐?”
柏十七:“行行行,我应了你还不行吗?赶紧来给我解开!”再不开解,就有好几只老鼠要啃她的脚指头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狱中食物匮乏,这些老鼠们都饿疯了,闻到一点人肉就想窜过来咬,谈话的一会儿功夫,柏十七已经换了好几个动作,双脚不停动来动去,都没办法吓跑老鼠。
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万一周王殿下真狠下心来不解枷,锁着她几天,她岂不是要被老鼠给啃个面目全非了?
谁都知道她出身江湖草莽,赵无咎位高权重,身份贵重,他的婚事多半还要当今陛下首肯,她就不相信皇帝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个身份低微的江湖女子。
打定了主意要赖帐到底,柏十七愉快的答应了周王殿下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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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十七痛打宗丰,被官兵带走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柏震霆的耳朵里。
柏震霆气的直捶床:“这个孽障!我就知道她没一刻消停,一天不闯祸就浑身难受。”
黄友碧低头替他开新的药方,似乎半点都没被这个消息给吓到:“反正她背后有人护着,你怕个甚?”
柏震霆:“以前没人护着都无法无天,现在有人护着岂不要把天捅个窟窿?”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派人去求见周王。
很快周王派的信使就来了,模样还有点狼狈,身上有几个脚印子,面上还有青紫痕迹,好像被人给揍了一顿的模样。
“舒长风?你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柏震霆十分震惊——什么人如此大胆,连周王身边的人都敢下此狠手?
“老帮主救命啊!柏帮主说是要与我切磋功夫,却专照着我的脸下手。命令是殿下下的,挨揍的却是我。”
柏十七从牢房里出来,不能跟赵无咎动手,便逮着舒长风要“切磋功夫”,可真一点没客气,在衙门后院追着舒长风抱头鼠窜,完全是单方面的殴打。
舒长风又不敢实打实跟柏十七动手,这位可是未来的周王妃,万一蹭到一点油皮,殿下不得扒了他的皮?!
顶着周王威慑的眼神,舒长风挨了好几下,听说要送信给柏府,抢了这个差使逃命去了。
“你是说柏十七?这小子敢对你动手?”柏震霆有点发懵。
舒长风哭丧着脸道:“柏帮主答应要嫁给殿下,她想揍我,殿下只有看热闹的份儿,还招呼别的侍卫对我围追堵截,就怕柏帮主揍的不过瘾。老帮主能不能先收留我几日,等柏帮主气消了我再回去?”
柏震霆原本还担心自家崽子在牢房里受委屈,没想到都敢在衙门后院追着周王殿下的身边人揍了,哪还有什么委屈可受的。
“她既然都出来了,怎么还不回家来?”
舒长风道:“淮阳侯听说儿子被柏帮主揍了,已经派人去与殿下交涉了。殿下对外宣称柏帮主还关在牢房里,实则留柏帮主在衙门后院住着,好吃好喝款待着,只等收拾完了宗恒,就送柏帮主回家,到时候顺便与老帮主商量下聘之事,不知道老帮主意下如何?”
柏震霆心头忽然升起几分惆怅之意:“到时候再说吧。”连带着姓舒的小子也不想搭理了。
柏帮主自动推着轮椅回苏氏的房里去寻求安慰,留下黄友碧与舒长风面面相觑。
“柏帮主这是怎么啦?”
淮阳侯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连带着黄友碧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看舒长风都顺眼不少:“可能是自家的崽子要被狼叨走了,心里不痛快吧。”
舒长风:“……”周王殿下是“狼”?
他想起殿下挖个坑让柏十七跳,引诱她动手揍宗丰,等到报官直接将人锁拿,在狱中“逼婚”,殿下还道这是取自兵法之上的战略战术,舒长风竟然觉得这个形容挺贴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