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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阳光闪烁, 清晨的鸟鸣声在窗外响起, 屋内从东面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一日,云母跑到白秋院落来看她的时候, 从门外望进来的第一眼,居然发现床上没有人。


    云母望着空荡荡的床铺心头一紧, 下意识地四处寻找, 过了一瞬,才看到窝成一团睡在窗底的小白狐。


    看到她还在屋内, 云母总算松了口气,但是等看清白秋的样子,她又忍不住不禁一愣。


    这会儿,白秋正安静地睡在房间花窗底下,看上去还没有醒,尾巴温顺地盖在身上, 她不知为何没有睡在床上,好在似乎在窗户底下也睡得很香……只是除此之外, 她身上竟是盖了件玄色的外袍。


    那显然是件男子的外袍, 低调却精致,可罩在白秋身上未免显得有些宽大。白秋这会儿乖巧地蜷在外袍下,晨光微醺,窗底的墙留下一角阴影, 她正好便卧在那一小块阴影中, 耳朵耷拉着, 舒服卧在外衫的气息中, 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


    忽然,白秋不知是不是感到屋内进了娘亲的气息,她蜷着的耳朵微微竖了起来,慢慢在外袍中拱了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云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下意识地唤道:“娘……”


    外袍从她身上垂落,滑到一边。


    白秋这时回过头,看到落在地上的外袍,似是自己也愣了一瞬。


    以云母的修为,哪里认不出这件衣服昨日还穿在过来提亲的奉玉神君身上,她微微怔然,接着心情复杂地抿唇,倒有些不知自己心里此时是什么感受。她顿了顿,却未提及此事,只道:“秋儿,时辰快到了,你爹有事唤你。你可要与我同去?”


    白秋这时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属于奉玉的外袍,难免有种被抓包的羞窘感,白毛底下的面颊早已羞得赤红,见娘亲问她,连忙匆忙地“嗷”了一声。


    她有些不敢直视娘亲的视线,将落在自己身边的外袍叼起,匆匆藏到了床头,然后着急地按部就班地在屋内梳洗更衣。


    昨日一日无事,爹今日不是说要教道,而是说有事寻她,即便是白秋,猜得到爹娘多半是想奉玉之事。虽说该来的总是要来,可是事到临头,白秋难免还是有些紧张,跟娘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过去好些。


    白秋梳洗完毕,等准备好了,便跟着娘走。


    娘虽然说爹是有事要找她,但事实上两人走得方向仍然是去道场。道场不久就到了,白秋惴惴不安地跟在娘身后走进庭院,谁知等到了,才发现院中竟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白及持剑站着,然而在他身侧,奉玉临风而立。


    他身直如玉树,侧脸俊隽,眉目清美,鼻梁英挺,如画一般。他已换了一身与昨日不同的衣衫,听到有人过来的声响,便回过头来。


    白秋一怔,当即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奉玉显然是一早就与白及一起来了,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么早就在旭照宫中,而且还来见了白及,只是刚迎上对方的那一双漂亮的凤眸,白秋便忽而觉得不自在。


    白天不同于入夜,一颦一笑都变得清晰,又是当着爹娘的面,她想到昨夜两人相处,难免隐隐心虚……况且一旦奉玉提了亲,两人便像是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关系,让人害羞得很。


    她避开爹娘的视线,努力表现得平静,像是并未因奉玉在场而动摇。只是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她却又注意到了奉玉今日的衣着。


    奉玉似乎偏喜深色,此时他所着亦是玄衣,立在一身白衣的白及仙君身边,正好与他相对。


    白秋看着他身上与昨日不同的衣服,忽然顿住,心神一晃,不由想到他昨日留在自己身上的外袍。


    昨晚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的,只记得奉玉弹琴哄她,她本来还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可听着听着就真睡了,等醒来已是早晨,都不知奉玉给她盖了衣服。


    只可惜刚才没有带来,不能现在当场还他……而且现在场合也不大对,也不知今日,要到何时才能再与他好好说话……


    白秋微微分神的功夫,白及清冷的眸子已在她和奉玉身上淡淡一扫,亦将她的神情反应收在眼底。


    他一顿,面上却不显,只唤道:“秋儿。”


    白秋一惊,赶忙回过神来,将视线放到白及身上,心中忐忑。


    白及道:“你前日不是当着我的面练了剑?今日先不讲道,你再练一次给我看看。”


    “……!”


    白秋愣了一下,没想到爹一开口居然是说这个,下意识地问道:“练哪一式?”


    白及一顿,便吐出几个字,正是他以前教白秋时,教过她的一套比较基础的剑式。


    白秋今日其实也是随身带了剑来的,但并未料到白及一来会先让她练剑,全无准备,不由得慌张了一下。


    她原以为爹叫她来,应是为了问她与奉玉之事,这时他没有问,尽管短暂地可以说松了口气,可颈上悬的刀却也没有放下,白秋心中仍是不安的。她使劲定了定神,将父亲赠她的青剑抽出,两指一并,在雪亮的剑身上擦过,接着剑风一掠!


    剑身从袖中飞出!白秋轻盈地跃起,动作利落如燕,很快顺畅如流风。她额间红印艳丽,仙气引起随着剑风而动,衣衫飘散如流云!


    奉玉在场,白秋又对眼下的状况没底,终是受了些影响,不敢大开大合,舞得比以往收敛,并且失手出了几个小错。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节奏姿态,仍比当初好了许多,以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山神的身份来说,无论何种情形,想来都已经够用了,降服个把小妖,早已不在话下。


    甚至……在大部分并非武神的山神中,已可称佼佼者。


    奉玉和白及一齐看着,云母却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情形。她虽之前就已听白秋说过她被白及夸奖,可亲眼看到仍是不同,没想到放秋儿去一次凡间,竟会有这般进步。


    看着女儿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虽有瑕疵,却瑕不掩瑜,云母惊讶过后,心里却是十分替她高兴的。


    不过片刻的功夫,白秋剑式舞毕,不安地停下动作,轻轻舒了口气,她额间已有汗水,可面颊亦是红润。


    白秋晓得自己今日状态不佳,若说正常有十分,刚才发挥出来的不过其中六七,因此再看白及,就担心会令爹失望,顿了顿,方才小心地问:“……爹,如何?”


    白及只始终定定地立在原地,目光不移,神情却也无特别之处。白秋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过了良久,才听白及颔首,回应道:“可。”


    这个评价已比白秋担心的好,她心里一松,便朝父亲笑了下。


    然后,白秋眼角的余光便又瞥见了奉玉,见他含笑而立,不禁羞窘。


    这时,却见白及的眸子在他们两人身上淡淡扫过,接着他的目光终是落在了奉玉身上,似是审视,片刻后,问:“秋儿的剑,是你教的?”


    “……!”


    白秋原本还算轻松的心,在这一瞬忽然揪紧。


    白及的语气虽淡,但她却听得出来,正题来了。


    奉玉亦是一滞,但他似是并非全无准备,谦逊地回答道:“是。”


    答完,他又稍稍停顿,继而补充道:“不过也并非是我一人,我只能教她我所知的。除我之外,还有灵舟仙子教她女子习剑的技巧……另外,据我所知,天军营中的人平日里见她练剑,都会指点一二,最后再由我查看。”


    说是查看,其实便是把关。


    有建树者愿意倾囊相授是好事,但百家剑也并非那么容易习的,秋儿这般的初学者,不可被百家百式乱了心神。


    白及自是听得懂奉玉的话,他闻言一顿,不露喜怒,却是微微闭了闭眼。


    万千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良久,等再睁眼,白及眸中已静如雪山寒池。


    他望向奉玉,缓缓出声道:“……你可愿,与我比试?”


    “……!”


    奉玉顿住,虽说未必心中没有准备,可听白及仙君果真亲自提出,他终是有些没有把握。


    然而他昨日才来向白秋提得亲,此时事情未定,而且看昨天白及仙君与云母仙子的态度,也知这个要求其实是不可拒的。


    奉玉微微凝神,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剑,道:“我听闻在仙界从未有人见过白及仙君出第二剑,仙君一剑便可服百敌、降千军,我自认做不到如此,剑术应当不及仙君。故而还请仙君……”


    奉玉的声音沉静,说得亦是平缓,但等他话到此处,凤眸中已有冷锐的战色。


    他顿了顿,手中剑锋微现,他将仙剑提起,回应道:“……手下留情。”


    第132章


    奉玉神君话音刚落, 白秋便是胸口一慌,只是她还没回过神来, 就感到脖子亦是一紧。


    “……呜?”


    白秋下意识地呜咽一声, 这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被身边的娘亲变回了小白狐, 娘自己自也变了。奉玉和白及刚刚交谈完毕,云母就将她叼了起来,然后叼着她飞快地跑到一边。


    云母显然是担心白及出手会波及到女儿, 特地先把小狐狸藏到安全的地方, 等确定够远了, 这才将白秋放下,低头亲热地蹭了蹭她。


    白秋被蹭得眯眼, 但紧接着,她便赶忙顺着爹和奉玉神君所在的方向望去,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在说过那句“手下留情”之后,奉玉已经镇定地提起剑, 仙气在他身上涌动, 已明显摆出备战之姿。


    白及亦是如此, 他手中微动,雪剑如疾风袭叶般出鞘!利落一挥, 仙气已如风卷云流!白及的动作干脆利落, 竟是也未否认奉玉所说之言,眼眸睁开, 眼中已有寒光!


    白及仙君于世万年, 位列东方第一仙, 唯有天帝可与其分高下,世间人……不曾见他出过第二剑。


    奉玉想起他未见过白及时,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评价,心中微微提神。面对这般的对手,任谁都不可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且面前的白及似乎并没有让他的意思,奉玉集中精神,可目光却仍是忍不住往白秋所在的方向看去。


    白秋被云母仙子护在道场门前,那个位置离庭院较远,若是有什么偏差,也可退到里面,有道场的仙术防护,但又能够看清楚庭院中的景象,是很合适的地方。


    这个时候,白秋正紧张地拉长了脖子,一双小耳朵竖得老高,担忧地望着他。若不是被云母仙子用尾巴圈住了,她可能还会担心地再靠近一些。


    奉玉见白秋如此,心口柔软。他早就将自己原本不为外物所动的万年来坚如磐石的心,变成了最软最舒服的地方,腾出来放这只小狐狸……仅仅是因为有她在此处,他无论如何也该尽力而为、竭尽全力而战。


    奉玉早就知道应会有此一战,他与白及仙君素来无交集,第一次见面便是冒然说要与他女儿成婚,他们同为上仙上神,他又为将神,白及定是会探探他的底。只是白及仙君实力之强即便在天界也是传奇,他还是神君时便令人闻风丧胆,后陨落而又飞升,再回天时,所历天雷令三十六重天上下皆大震……时过境迁,直至今日,也不曾有人再见过可与那日相提并论的雷劫。


    若是白及非要有人打得过他才能与他女儿成婚,这世间只怕无人有这个把握。


    奉玉定神,望着情绪难辨的白及仙君,摆出迎战之态。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及眸中光彩未变,手中剑已顺应疾风而下!刹那间,庭院间风云刹变,暴风烈雨般的仙气如狂兽一般咆哮而起,带着掀起的风流毫不留情地朝奉玉冲去——


    风几乎是一刹就笼罩了整处庭院,白秋的耳朵尾巴和浑身白毛也被带着吹向一边,她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云母反应倒是很快,早就将女儿带入道场中,这时低下头,用身体和尾巴将她搂住,明知白及有分寸,却仍是怕娇小的女儿被风吹出道场。


    白及背对着道场,因此他一剑挥出,流风也是从白秋背后袭来。她虽被吹得难受,但还是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努力看清院中的景象。


    白及平日里教儿女用剑,自是不会用处这般气势,剑风也会完全收敛。但即便如此,白秋却还是见过几次父亲真心用剑的情形,最近的一次便是在山神大会那次,千百恶妖大泄之时……


    那当真是迎风一剑,群妖散尽!那凝聚成黑云一般遮天蔽日的妖气,竟是抵不过白及仙君随手一剑!


    白秋想起那一日的情形,仍是历历在心,可即便是那一日,也不知白及究竟用了几成功力。奉玉在妖境中也曾一剑敌千军,闯入妖王洞府之中,不知能否……


    白秋努力凝着神,试图看清楚庭院中的景象,可是两边皆是神君,汹涌的仙气早已如潮山浪海,她能够看到白及一身白衣清绝出尘的背影,除此之外,亦还能看到一道影影绰绰挺拔直立的身影,他还站立着,应剑直上,以仙气应对。


    白及若是真出全力,只怕他自己的仙宫都不够他掀的,因此尽管此时庭院中已不是外人能够轻易踏入,可实际上两人都还留有余地。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白秋能够感觉到白及比一剑用得力道更强,不知娘担心她,白秋其实也十分担心母亲,哪怕晓得自己修为根本不够看,还是下意识地和她缩在一起,用尾巴圈她。好在这般情形倒也没有持续太久,两人从地面一直战到云上,方圆百里的流云都被他们二人卷成旋涡状。


    这下白秋彻底看不见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脑袋,可是只能看到云上有人斗剑,却看不清形势,她不免有些着急。


    这时,她忽然感到母亲凑过来安抚地蹭了蹭她,白秋眯了眼,也有些寻求安慰地蹭了回去。


    云母蹭完,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她道:“秋儿,那两个人,你比较希望谁赢?”


    白秋一愣,回答:“应当多半还是爹会赢吧……”


    奉玉是将神,尽管他一人也有扫千军的魄力,但优势终究是统兵领将,知天文懂地理善识人,而非以一敌百。尽管个人实力之强可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但战事,从来不是一人两人就可定胜局之事。


    而白及则并非如此,尽管父亲少言,对自己之事也极少提及,但白秋善感,从天界其他人对待白及的态度便可觉出一二。不同于奉玉这般,即便被外人称为冷面将神,但天军营的天兵天将对他多半还是敬重多过畏惧,不少老神仙待他也敢开开玩笑的态度,白及行到何处,哪里连声音都会小上几分,越是年迈的神仙,似乎提起白及反而愈发讳莫如深。


    白秋明白的道理,云母岂会不知,但她歪了歪脑袋,还是问怀中的女儿道:“我不是让你预测谁赢,我是问你的希望呀。你希望你爹赢,还是奉玉神君赢?”


    这个问题倒是让白秋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分不清状况的天空,不知为什么没有两个人都不会输的选择。她想来想去,忽然脱口而出问道:“若是神君赢了,爹会同意他和我成亲吗?”


    云母:“……”


    白秋:“……”


    等白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有些晚了,她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耳朵也垂了。云母看着白秋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女儿看上去毛茸茸的有点可爱,忍不住低头蹭她,将白秋蹭得嗷呜嗷呜的叫唤。


    云母道:“你不要太担心,肯定会无事的。”


    白秋听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担忧地从道场内探出头去,看天空中的情形。恰在此时,却见天光中一阵刺眼的骤亮!白秋一惊,愈发使劲地往上面看去。


    这个时候,奉玉仍然手中持剑,却已觉得相当吃力。白及仙君始终神情未变,但迎面而来的剑风却一次比另一次更急猛,然而白及的令人畏惧之处却不在于此,而在于不知道他的底在何处。忽然,面前又是一道强力的剑风扑来!奉玉眼中沉静,同以剑风相抵!然而一剑挥出,他的手腕已有酸麻之感,然而眼前的白及却仍是面容不变——


    奉玉凤眸之中锐光一闪,正要提手应下下一招,却忽然感到肩上的压力一轻,只见白及敛了剑拔弩张的仙气,收了剑,又恢复成清逸出尘的仙君,似乎没有再打的意思。


    奉玉见状,便躬身行了一礼,亦收了剑。


    白秋在庭院中着急地等着,见周围仙气恢复了以往令她觉得安心的感觉,便从道场里跑了出来,在院子里团团转。见奉玉和白及两人下来,便急忙跑上去,焦急地到处打量。


    白及仍旧是那般一尘不染的模样,白衣飘飘。奉玉身上的外衫却破了几道口子,但没有见血,神仙间自己的切磋多半都是点到为止,可即便如此白秋还是觉得担心,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奉玉狼狈一点,就跳过去护着他。奉玉早在白秋蹦过来时就习惯性地弯下腰准备抱她,谁知白秋没有跳怀里,而是抱着他衣服上的裂口看来看去,见没有见血,才松了口气。


    白秋扒着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样啦?有没有受伤?你们谁赢啦?”


    奉玉望着她的眼睛,就说不出一个“不”字,不知不觉就放缓了语气,应道:“无妨,不曾受伤……秋儿,我并未赢。”


    最后四个字说得多少有些艰难,没有男子愿意在喜欢的女子面前承认这一点。奉玉亦说得缓慢,然而下一瞬,白秋却跳到他怀里,摇着尾巴试图安慰他,口中道:“没事的……你以前已经赢得够多啦。”


    奉玉一怔,抱着怀中的狐狸有点失神。


    白秋似乎一时忘了自己爹娘还在场,她刚安慰了一会儿,才见白及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继而说道:“秋儿,你随我到屋中来。”


    第133章


    白秋接触到的白及的视线, 尽管直觉告诉她爹并没有生气,可心脏还是不自觉地飞快在胸口蹦了两下。


    白及的眸色平静, 从容地将剑收回剑鞘,握在手中,转身未进道场,倒是转身往内室的方向去了。白秋抬头看了奉玉一眼,见他亦面有不安色,抱着她的手似乎有些不愿意松……但白及又没有让奉玉一同去……


    白秋思索片刻, 还是在他胸口安抚地蹭了蹭,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啦。”


    “嗯。”


    奉玉看着怀中的小狐狸,终究是不舍得很, 但还是放她跑了出去。


    白秋远远地就看到云母在朝她挥尾巴了, 连忙朝她跑了两步,但还没等跑完, 她想了想, 又回过头来, 对着在身后望着他的奉玉也挥了挥尾巴, 算是让他安心的道别。


    奉玉看着白秋朝她道别,先是微愣,继而嘴角不禁淡淡地弯了弯,亦朝她颔首。


    白秋倒也没有耽搁太久, 和奉玉告别完, 她马上就跑到云母身边, 母女俩一齐往内室的方向跑。她们两个很快追上了有意放慢步调的白及,跟着白及进了内室中。


    白秋的身子刚进屋中,便感到光影一换,且室内的温度明显比外面凉快几分,有一种如白及本身气质一般的冰凉清冷之感。


    她眯了下眼适应光线,这才飞快地跑进来。等进了屋子,白及坐下之后,云母自然地就跑到他身边入座,化成人形,与白及并肩坐在一起。白秋见状,在他们对面的软垫上坐好后,便跟着化为人形,有些局促地坐正,等着他们两个开口。


    白及才刚刚与奉玉切磋完毕,虽是赢了,却没有说要与奉玉说话,反而唤了她。白秋猜不到爹是要与自己讲什么,难免觉得惴惴。


    这个时候,白及亦是望着白秋,他的神情沉静安稳,正如平日里一般。只是此时,他其实有些难以形容心绪。白及不由得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他便出声道:“秋儿。”


    “爹。”


    白秋忐忑而温顺地回应道。


    白及问:“……你这些年来随我学剑,可有觉得痛苦?”


    “诶?”


    白秋怔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白及看着她愣愣的似乎没法立刻答上来的脸,心中隐痛,也未再追问,只是思绪纷乱,不晓得该从何处理出头绪。


    面前的白秋已然是女子模样,自她幼时化形能走,他便同一百余年前教导英儿一般,一点一点教她学剑。


    起先是小小的木剑,他亲手刻之,将秋儿的名字雕在剑柄上,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名,教她以心问剑。


    后来换作重一些的小剑,不曾开刃便不会伤她,教她基础的心诀剑法,教她以仙气融入剑中。


    再后来便换作开刃的小仙剑,他去寻昔日旧友换了玄铁,去了极寒地,耗了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一柄轻盈的小寒剑,虽是孩童练习之物,却已是真正的上品仙器,交到白秋手上后,她虽未必知其来历,却爱不释手地玩了好几日,晚上都抱着睡。还是因她睡着后被剑中的冰魄伤了身,打了好几天喷嚏,才被他和云母暂时收了起来,等练剑时再给她。


    也是此时,开始教她应战的剑式,教她塑剑心、入剑魂。


    他过去不曾有过女儿,看着怀中柔软娇小的小女孩,便不知该如何待她,唯有如当初教玄英一般教。秋儿便同当年玄英一般,站不稳便拖着小小的尾巴跟着他练剑,高兴地围着他、云母还有玄英转。只是玄英生得皮实,秋儿素来认真乖巧,却有点体弱,习剑又比玄英还早,进度总要慢上一两分,本也属正常,但久而久之,她看上去便有几分泄气……白及本也觉得无妨,只当她是不善此道,只是她同奉玉学剑,不过两三年时光便脱胎换骨,却令白及微惊,忽而有些心痛。


    秋儿许不是畏剑,而是……畏他。


    白及定了定神,不禁合眸。


    他不喜奉玉带走她女儿,虽知晓这位神君,但因对方在上古神仙中实属年轻,奉玉从上古诸神混战末期中应战事而生时,他已不是神君,故而不曾与奉玉相交,倒不知对方根底……他刚才与他切磋,便是想知对方水平几何,但试过之后,知晓奉玉水准确属上上流,平日里应当遇到敌手的次数不多,可仍是……未在他之上。


    既然教秋儿的结果不同,不是因剑术水平之故,那么便是因其他原因。


    白及将轻合的眼眸重新打开,重新看向白秋,问道:“秋儿,你随我练剑时……可是觉得难受?当初你可是……”


    ……怕我?


    话到嘴边,白及一顿,却又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故而微微停顿。


    然而这时,白秋竟是已回过神,听到白及的话,她先前愣了许久,现在反应过来,竟是没说其他,而是先摇了摇头。


    白秋抿了抿唇,回忆起这个,她亦是有些晃神,现在提及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她道:“我没有觉得痛苦或者难受呀。我喜欢跟爹学剑,我只是有些……”


    有些怕做得不够好。


    并非是怕白及,而是怕会令爹娘失望。


    白秋想到这里,仍是轻轻垂了眸。她有点羞涩而又有点沮丧地说:“我知道原先爹娘在我身上耗费了许多心力,因我少时体弱,便费心替我遮掩天机;我怕黑怕雷,娘便将我团在尾巴里睡;我用的剑不趁手,爹便亲自帮我铸,还铸了许多把,便是如今用的,也是爹分别用仙气为我和兄长凝成……但是我习剑不及当年兄长,即便是同龄时,兄长似乎进度也比我快上许多……而且明明已是如此,我休息的时间却还是比兄长要长,爹娘待我已经比较宽容,我却如此,未免太没有长进了……”


    白秋说着说着,便已羞愧地低下头。她原本已经化成人形,此时却忽然觉得难为情,还是化成了小白狐,耳朵低落地垂着。她犹豫片刻,先跳到云母膝盖上滚了两圈,然后又跳到白及膝上蹭了蹭他,算是带着点歉意色彩的撒娇,这才坐回远处,她的爪子不安地并在一起,尽量缩成小小一团。


    白秋想了想,愧疚地低声道:“娘,爹,对不起……”


    白及:“……”


    他还未问出口,倒是白秋先自己解释了。尽管她好似是无意为之,白及仍是心中一松,他并非是希望白秋这般向他道歉,但此前郁结在胸中的结似乎终于缓缓打开。


    他一顿,抬手摸了摸白秋的脑袋,缓声道:“……不必如此。”


    “嗷呜。”


    白秋叫了一声,却仍是蹭了蹭他的手。


    她继续解释道:“我在天军营时,有一天晚上偶然被奉玉神君看见了剑,他就问了我几句,我回答之后,他便说他愿意教我试试……”


    说到这里,白秋忍不住稍稍脸热,不由庆幸自己早早地变回了狐狸。


    她将奉玉当初教自己的情形说了一遍,只是小心地避开了些两人之间比较亲密的细节,又因为有意让爹娘对他印象好些,白秋亦努力地往好的方面讲。等她讲完,便抬眸看爹娘的神色。


    其实不必白秋提及太亲密的细节,光是听她说奉玉是晚上看到她的剑,便已令白及一顿,不过他倒也未对这些地方细问……等白秋说完,白及顿了顿,直接问道:“秋儿,比起这些……你同奉玉神君,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第134章


    白及所在意之事,亦是云母所在意之事。白及话完, 神情平静如常, 云母亦不疑有异, 却跟着反应过来, 奇怪地问道:“对呀, 你怎么会和奉玉神君认识?”


    她稍稍一想, 又说:“奉玉神君前几年不是说都在凡间历劫,直到两年多前才回来……那时你应当下凡有好一阵子了……你如何碰上的奉玉神君?莫不是奉玉神君回天时,你也去了登仙台?”


    云母的确觉得疑惑, 因为若只是如此, 奉玉神君似乎不会这么快就跑来提亲……况且, 他看上去本也是不易动情之人, 即便这世间有缘分这么一种变幻莫测的东西, 云母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白秋听到娘这么问她, 却是视线微微一闪, 下意识地避开了两人的目光, 道:“不是……”


    她同奉玉相识更早, 感情……亦比寻常来得深。尽管这话由她自己来讲不好, 但她与奉玉的确算是一同历过生死,在凡间……在妖境中皆是如此, 她从不怀疑奉玉待她的深情,也不怀疑他是否爱他, 只是她当初终究是有违反天规之心, 不知该如何同爹娘开口……


    白秋下意识的心口一紧, 但她看看爹,又看看娘,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觉得不能瞒着父母。


    这件事许是不必同他人谈起,可是爹娘从小将她视若珍宝,兄长亦是处处护着她,若是她将这般重要的事瞒着不说,且不说爹娘因不清楚前因后果会替她担心,她光是想想便觉得煎熬……况且现在不说,等以后再让他们知道,爹娘想必……肯定是要伤心的。


    白秋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努力平复心情,继而抬头才看向端坐在她面前的父母。她郑重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爹,娘,我可不可以先将兄长也叫进来?我之前也答应过会告诉他的……”


    她还未开始坦白,人却已经紧张了起来,局促不安地在软垫上动了动。只是兄长之前也一直在这件事上担心他,若是要讲,自是不能将他撇开去。


    这点小要求,云母自然应诺。


    玄英很快就来了。


    尽管他先前并未现身,但之前白及与奉玉两人切磋时,他便在关注,白及他们结束后,他亦仍然在意着道场这边的情形,会被爹娘唤来倒是并不算意外。他踏进屋里时,便看到白及和云母坐在一侧,白秋拘谨地坐在另一侧,垂着头,看上去微微有些不安。


    玄英一顿,躬身向两人唤道:“爹,娘。”


    等说完,他又转头朝另一侧的白秋一笑,道:“妹妹!”


    玄英笑起来时眼眸微眯,温和俊俏的相貌隐隐带有桃花意。他生得有白及的清俊,又有几分云母的静雅,两者合一却无不合适之感,仙气盎然,却又比白及那般的清冷多了几分让人亲近之感。白秋原本忐忑不已,可在此时见到素来照顾她的兄长脸上的笑意,她先是一怔,继而同玄英打过招呼后,竟感到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整个人坦然了许多。


    白秋感激地看着兄长,玄英回以一笑。他自己寻了个蒲团,在爹娘身边坐下,和他们一同看着白秋。


    白秋被看得掌心冒汗,她捏了捏自己发凉的手,张开口,尽量镇定地从头说起道:“这件事要从我下山以后开始说起,我及笄之后,爹娘给我立了山间那座狐仙庙,还允了我下山,所以我……”


    被千年妖花所吞。


    一见钟情。


    长安初见。


    拜堂成亲……


    一桩桩,一件件,她同奉玉之间的事,白秋早已自己在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即便是当着爹娘和兄长的面,也绝无可能说错。她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娓娓道来,极力说得清楚,中途尽量不去瞧爹娘和兄长的神情。


    等她全部说完,居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白秋轻轻地松了口气,这才抬眸去看家人的表情,却见屋中一片安静,父亲自是不必说,娘和哥哥也都没有笑,两人似是对视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秋绷直了身体,目光尽力直视前方,努力地道:“奉玉神君在这件事上本无过错,都是因我在凡间险些犯下天规,这才会变作如今……”


    她说得紧张,可白秋等了一会儿,却见他们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娘?”


    “秋儿……”


    云母眼中有担忧心疼之色,她朝白秋招了招手,轻声唤道:“过来。”


    等白秋凑到她面前,她便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担心地问道:“在妖花腹中你可觉得害怕?疼吗?奉玉神君救你时,可有伤到你?”


    白秋听到娘这般说,眼圈一下就红了。她说得时候其实有意将凶险的地方都轻描带写的过了,可是她本来是为了说明同奉玉之间的事才开的口,等她说完,娘却仿佛完全将奉玉的事给忘了,只关心她的伤处。


    不过都过去这么久,白秋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她忙道:“当时害怕的,现在想想还好。伤都已经好了,神君救我的时候,没有伤到我……”


    白秋慌慌张张地解释,云母在旁边听着。她本来知道白秋在天军营里参加山神大会被妖花吞过一次,是被奉玉神君所救,但没想到还有第二次,当即便乱了心神。好在两次都没有出事,如此一想,云母本来思索,现在却不禁对还在他们庭院中的奉玉神君,产生了许多感激之情。


    其实他们在白秋下山之前,不可能全然不担心女儿,替她占过因果,在她身上设下保护的仙术,如此……她竟是还被妖花吞了,幸许真是命中有此一劫。可世间凡事,又不能回回都归结于命,她偏偏遇见的又是奉玉……这般一想,竟是有些玄妙。


    云母近期刚刚才突破过一回,如今的思路比之以往来得通透。她看着怀中的女儿,终是忍不住心疼,云母将她护在怀中,关切地抚了她的长发好一会儿。白秋也乖乖地窝着,乖顺地让娘揉了好一阵,这才松开,转头看到爹和哥哥还在看她撒娇,不禁觉得不好意思,脸上露出几分薄红来。


    白秋看着白及,不安地唤道:“爹……”


    “……”


    白及并未立刻开口。


    他本不善言辞,但他想说的云儿都已替他说了,他不知该如何做的事,云儿也已替他做了。他心中所想,与云母并无什么不同,见白秋情绪已经平静,却仍是睁着一双酷似其母的杏眸望着他,竟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良久,白及才终是轻轻一叹,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缓声道:“你有些似你祖父。”


    白及本是天生的神君,即便是后来落凡时,也没有父母,他口中的白秋“祖父”,指的是云母仙子的生父玄明神君。


    白秋知道玄明神君,尽管她小时被掩去天机,一直极少出旭照宫,但却有去过玄明神君生活的竹林里见他与祖母,且还是常去,无非是这两年在凡间,这才去得少了。


    然而白秋晓得白及字面上的意思,却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说,被摸着脑袋,却疑惑地歪了歪头。


    可是白及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稍稍闭目,待再睁开,便道:“秋儿,你和英儿去唤奉玉神君进来吧。”


    “……诶?”


    白秋一愣。


    “是。”


    玄英却答得飞快,笑了笑,并且迅速地起了身。


    白秋还想再问,可是转瞬却见白及已缓缓合了眸,她只好同兄长一起出了内室。


    她原以为过去这么久,奉玉肯定已经先回他暂时安家在这里的临时仙宫中去了,即便还在旭照宫,估计也会到别处逛逛。因此等他们抵达庭院时,白秋看到奉玉还站在院中,反而不由得出神了一瞬。


    奉玉听到声响,回过头来,一双凤眸淡淡地看向他们。


    玄英拱手道:“将军!我爹娘说可能需要你进去一趟,他们有事相商。”


    奉玉听到他这般说,似乎并不意外,便轻轻点了下头。他的目光落在白秋身上,唇角便自己也未察觉的轻轻弯了几分,眼中有温柔之意,白秋被他望得稍稍低了头,隐约有点不自在。


    奉玉很快顺着玄英指的方向去了。


    等奉玉神君走后,庭院中又只剩下玄英与白秋两人。


    白秋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收回视线。玄英侧过头,看着妹妹脸上仍然愁虑的模样,有些好笑,说道:“你怎么了?怎么还这般表情?”


    “没事……”


    白秋先是摇头,但继而脸上又红了几分,定了定神,仍是忍不住说道:“只是我到底差点犯了天规……”


    白秋说得欲言又止,但玄英却听得出她话中之意,抬手敲她额间的红印,浅笑道:“你运气好,并未真的犯天规……不过话说回来,触犯天规这事可是归天军营管的,把你上交给天军营,最后经过层层传递,还是会交由奉玉神君处理……把你交给奉玉神君处理,只怕他当天就把你抱走拜堂了。”


    说到这里,玄英忍不住微微挑眉,愈发用力地在白秋额上狠狠敲了敲,取笑她道:“难得犯错一次就让你碰到个大的,现在知道怕了没有?”


    第135章


    白秋其实有点不太清楚昨天一天是怎么过去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就已经和奉玉神君定亲了。


    据奉玉所说, 昨日白及唤他到内室去以后, 意外的没有再说别的, 只问了他一句话——


    “之前你说愿将仙宫搬到浮玉山来,可是当真?”


    奉玉之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自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见白及问起, 他便郑重地颔首点头, 于是这桩婚事就定了下来。奉玉先搬家, 两个人再择日子拜堂成亲, 婚后白秋依旧跟着白及和云母学剑,奉玉若是愿意, 可以偷偷给她开小灶。


    直到白秋也被叫进内室去,爹娘、哥哥还有奉玉齐聚一堂, 商量了一些细节, 得知一切差不多尘埃落定,白秋都仍有些云里雾里。反倒是奉玉全程镇定自若,一一应答了白及和云母的话,将乔迁的日子定了下来,并且敲定不少事项。


    这些事情一共筹备了五日, 因为太过顺利, 白秋反而觉得仿佛身处幻梦, 不似真实。


    等从内室中出来, 白秋懵懵懂懂地跟着奉玉回了家。奉玉造访后并未住在旭照宫里,而是像当初跟着文之仙子那般将临时仙宫建在了浮玉山附近的山云上,白秋跟着他进了仙宫,等进来之后,神情看上去还有几分恍惚。


    奉玉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像是不知不觉就拽着他的袖子跟他回来了的白秋,一顿,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在怀里掂了掂,白秋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双手勾住他的肩膀,这才发觉奉玉的脸不知何时变得这么近,连忙迷茫地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总算从精神恍惚里回过几分神。


    奉玉没办法地扫了她一眼,沉声道:“……你跟着我就算了,若是换作旁人,可不要这么没戒心地跟着人家回家了。”


    “……噢。”


    白秋还被他抱在怀里,本来她脑袋虽然有点懵,但也不是真的牵着谁的袖子就跟谁走的,但此时望着奉玉凝视着她的温柔得有些过分的视线,白秋忽然又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乖巧地应了一声,埋首在奉玉胸前蹭了蹭。


    刚刚定下婚约的感觉,和以往到底不同,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丝丝的甜意,说两句话,似乎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渐渐发起热来。


    奉玉将白秋护在怀里,却难得的也有些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只觉得怀中的秋儿抱起来滚热,连看她一眼都会心软。他少见的沉默了一会儿,喉头滚动一下,这才开口道:“我明日就会天军营去,安排将仙宫搬过来的事宜。想来应当不到半月就能完成,我也会常常来回……这几日你在家中等我,我去去就来……而且不出意外,总是时常能相见的。”


    “好……”


    白秋点头应道,但等点完,她又忍不住抬头又问:“真的要搬呀?”


    奉玉笑道:“是,我已应了你爹娘,当然是要搬的。”


    可是旭照宫离天军营其实着实还是有些远的,否则玄英也不必总住在天军营里,来回总要数个时辰。奉玉搬过来住,对她而言的确是很好,也遂了爹娘的心意,但却平白给奉玉填了许多麻烦,白秋想想,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白秋沮丧的表情实在太容易懂,奉玉看得想亲她,不由放软了口吻,说:“你莫要担心,我修为比你兄长要高些,往返用不了那么久,无非日后许是要再晚归片刻,还请……娘子在家里等我。”


    奉玉说到“还请”时声音一顿,放缓了语气,又凑近了她几分,声音放轻,却将“娘子”两个字咬得极重,说完弯唇一笑,凤眸里因笑意都显出了几分风流色。


    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耳畔响起,气息似乎都碰得到耳垂,白秋的脸顿时就红了。亲还没有成,他娘子这个称呼倒是先喊起来了。


    白秋害羞地挣了几下,要奉玉放她下来,奉玉“唔”了一声,却没有松手,只将她抱得又紧了几分,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一下,说:“那我明日就走了,待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以后,便回来。”


    白秋点了点头,可真听了奉玉这番话却又不舍。她想了想,手臂抬起,勾着他的脖子抬头去亲奉玉的下巴。


    奉玉一顿,亦低下头来,配合她的亲吻。阳光之下,两道身影渐渐合成一道。


    ……


    第二日,奉玉出来的这阵子假期结束,重新回到了天军营。


    白秋到门口送他,等看不到奉玉了,这才失落地放下举在空中乱挥的手。刚刚定亲便要面对分离,白秋胸中的比以往来得还要大些,在家等着便有些做不出。她同爹娘说了一声,索性出了仙宫,径直奔向文之仙子所在之处。


    文之仙子是白秋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女仙,亦是她交到的第一个女仙朋友,两人很聊得来,在凡间之事又有生死交集,偏偏文之仙子还要比她大上许多,性情潇洒却沉稳,白秋很是信任她,故而一处旭照宫,便往她的方向去了。


    文之仙子近日恰好也在乔迁。她历劫之后应当入主的那颗主位星依然生成,接下来只等仙宫立好便可入主。文之仙子这段日子忙活得厉害,仙宫已经建好,只不过她师父文曲星君的东西还未全部搬过来,故而星宫之内颇为杂乱。


    白秋到重天之上的文之星君仙宫见到她时,屋内正杂乱地摆了一大滩,文房四宝丢得到处都是,洒了一地的墨香,白秋看到便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上回去文曲星君仙宫里看到的居然不是全部,文之仙子的东西竟有这么多!这个时候,文之仙子本人则从满地狼藉中清出了一小块空地,摆上桌案,沏了杯茶,正悠哉随意地抿着,到颇有几分闲情逸致,见到白秋来,她便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一起喝茶。


    白秋便也顾不得其他,径直朝文之仙子走去,在她对面坐下,并且任由对方给她沏了杯茶。


    鼻腔中除了茶香,还能嗅到些和茶水之气混杂在一起的砚台和墨水的清雅的苦味,白秋坐下来抿了一口,放松下来,倒也渐渐适应了这般洒脱的环境,同文之仙子说了她同奉玉神君定亲之事。


    文之听完一顿,倒也没有太吃惊,只笑笑道:“总算定了?”


    “嗯。”


    白秋点头。


    她又问:“何时成亲?”


    白秋有点脸红地回答道:“还没有挑好日子,不过我爹娘没有说要等,大约会就近择吧。神君他也定下来要将仙宫搬到浮玉山来了……今日他就回天军营安排搬家去了。”


    文之仙子在凡间时一度防奉玉神君防得厉害,但回天之后,却也听说过奉玉神君的名号,问明缘由后,便没有再那么严防死守地的担忧,不过看着白秋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面泛桃花的模样,她却又忍不住有几分为她高兴。但高兴之余,文之仙子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忽然一顿,微妙地淡了几分,像是绽放的兰花忽然失了点精神。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案上叩了两下,面有愁容。


    白秋就坐在文之仙子对面,即便她向来心大,却也不会看不出她神情黯淡,忙问道:“你怎么了?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也不算是。”


    文之一顿,回答:“不过是……自我归来后,最近……忽然有些在意凡间长安那边的事。”


    第136章


    文之仙子说着, 面上微微显出些困惑之色, 握着茶杯的手亦是不知不觉停在空中,她自己似是未察觉到失神。


    凡间数十年终究相当于凡人一世, 回来后会不适应亦是常事,但文之这般清醒的仙子,会露出这般神情仍是令人吃惊。白秋立刻反应过来,以己度人,举一反三,当即问道:“……长安那边的事?是关于凡间那位皇帝嘛?!”


    话都未完, 她的额头上立刻挨了文之仙子一记爆栗, 敲得白秋“呜”的一声闭上眼睛。文之仙子将她额间的仙子神印当靶子心敲, 好笑地摇头道:“你啊。且不说不是谁都像你这般早早便可碰到有缘之人,我们孽缘一场皆因我命中劫数……他是凡人而我为仙, 怎可有绮念?”


    白秋听得一愣, 脑海中忽然想到自己和奉玉。


    有仙凡有别的天规在, 大多数神仙的确不会轻易往这个方向想, 等察觉到时,都多半已经动情了。


    白秋问:“那你当真……没有一点动容呀?”


    凡人的命数未必人人详尽,但天子乃帝王星,更何况又涉仙子天命。文之仙子回天后,那凡间天子的命数也跟着一并出来了。


    他知苏文之自刎于牢中,立刻驾马一路疾奔亲自到天牢中查看, 看到文之一地断发, 以血书于墙的《问天》, 竟是三日不出一语,三年不曾再笑。他三日不开口,不食不进不说话,等到四日终于张口,说得第一句话便是——


    “是朕害她。”


    此后他力排众议,亲自为文之仙子立庙。


    一首《问天》传到民间,百姓无不为其落泪,无数才子掩面自叹弗如。


    京中素有名望的才女自断其发,以明其追随文之仙子之志;两市歌女烧毁百千罗裙,闭市十日,齐唱《问天》半月为文之仙子送行。


    ……暾出兮东方……心有琼瑰兮何分阴阳……


    ……问天!问天!欲乘东风兮月上,驾龙辀兮翱翔……


    一时间,《问天》之曲萦满长安城。


    当年十九岁探遍长安花的状元郎,二十一岁名动京城的少年才子,短暂的人生在最后关头以惊天动地的形式凋落,偏又留下这么一首千古绝唱。叹其命悲、哀其才华者不知凡几,壮志难酬者也因其遭遇而想自己,青衫湿透者不知几数,无数人为其赋诗,为其写传。


    正巧这几日司祭祀掌星宿的官员夜观天象,发现东方天多亮出一颗星,恰巧与文之仙子香消玉殒之日相吻,便有人为其写作神女归天歌,将想象作星宿神女下凡,天命完成后回天而返,只遗凡人哀叹不得相见、不得与她相谈。


    歌谣也随《问天》一同被传唱,化作传说融入文化传奇之中。凡人从此将那颗星称作文之星宿,称文之为司墨女神,亦称文之女星君,神仙庙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立起,上长安赴考者无人不拜,习字读书的女子无人不拜,更有家中有乡贡郎的妻子不熟悉男子之神,便来向女君求愿。


    天子亲自立的那座神庙,被称作元殿,他甚至直接在宫中设坛,日日参拜,终身未娶。


    天子之心,人尽皆知。


    即便凡人生死多有命,但司命之神能管也有限,正如婚姻事多说有缘,但有缘之人有时许是不止一位,缘分许是有深浅,这才有姻缘仙发挥之地,命数本也不是不可周旋,否则也没有文之仙子下凡历劫成文星,亦或凡人逆天改命、得道成仙了。


    帝命固然有劫,但如此行事,终有他个人固执之故,命数这么快就被全部写出来,也是因他心死,再无死灰复燃之势。


    文之仙子当初那句“我要世间文人皆跪我,天子折腰拜女君”,至此全部实现。


    一颗帝星痴情至此,即便是白秋这个外人听来也多少有些感动,方才有此一问。


    谁知文之仙子听完,却笑着摇头道:“罢了,这世间本也没有何人爱我,我便也要爱何人的道理。我为人神,心中所爱为苍生,如何能独对一人有这等凡心?”


    但她想想,似是亦有几分怅然,随口道:“不过说来,若非是我,他也未必需得同我一道伤心一场,如此一说,我倒是的确对他不起……待他日后拜我时,我便多还他几分福祉,也算全他为我所累之情吧。”


    仙子都如此说了,此事便是就此了结,不会再有后文。


    白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文之仙子看她这般小模样,倒有些好奇,笑着点了她的小鼻子,问道:“你这么问我,自己却不说……若是换作你,当如何?”


    “诶?”


    白秋一愣。


    文之仙子笑问:“若是换你作我这般情景……我索性问你个难些的吧,也不说单恋,你若是当真与凡人相恋,对方于你有恩,天规在上,他又思你若狂,你该如何?”


    白秋想也不想,直白地道:“还他情!”


    文之仙子微微一愕,倒不曾想白秋这般果断,还以为她多少会为难一番。


    文之仙子奇怪地问:“为何?你不畏天规吗?”


    白秋面颊微红,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自然畏的呀。但是若是他于我有恩,如何能不还情?而且他不知我真身,若是出事,天规只会罚我,不会罚他……”


    说到这里,白秋居然不知不觉稍稍面露安心之色,满脸宽慰的样子。


    文之看到她这般神情,亦是微怔,但倒也没批评她什么,只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上叩了叩,思索其话底意味,有点意外地道:“这般,倒也的确可算种办法……”


    白秋答完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面颊红晕未消,想起她们先前在说的事,便将话题转开,将文之仙子的思绪拉回来,问道:“文之,你先前说你在意凡间之事,既然不是那个凡间天子……你是在意什么?”


    文之仙子一顿,她本也只是对白秋的答案感到意料之外,故而稍稍思索,并未想得太深,此时白秋一说话,便将她来回原处。然而文之仙子停顿之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是。”


    文之仙子两手一摊,自己亦觉得奇怪地回答。她道:“我在凡间弥留之际,曾感到过一瞬很淡很淡的仙气,近乎与凡气无二。但当时我意识还介于现在这般和凡人之间,且已半个神魂入了地府,非仙非凡,还有些魂死之态,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如何,我现在想来是仙气,但当时却不知那是什么……我原本以为是你或者奉玉,但细细想来却不大像,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感到,许是弄错了……因这一点小事,我便莫名一直在意凡境之事,可这几日将凡间往事往复回想了几遍,却没有想到什么异状。


    文之仙子顿了顿,又说:“我若是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许是就不会这般在意了吧。”


    听文之仙子这么云里雾里地说了一通,就连白秋也有些没有头绪,两人对坐了一会儿,白秋托着腮在那里努力帮着她想,可终究没什么线索。


    文之仙子终是道:“……应当是我弄错了吧,魂死之时,记忆本就不太可靠,我当时已是半死,弄错也是可能的……倒是劳你陪我乱想一通。”


    白秋本来就是来找文之仙子打发时间,自是不在意的,听她这么说,赶忙摇头。


    文之仙子笑着问她道:“如此说来,你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你难得来找我一趟,又替我想了这么久,我亦帮你想一回,就当是回礼吧。”


    文之仙子这么说,无非是给两人之间找个新话题,先前两人想她说的话沉默了良久,但又看白秋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便给她个话头说说,她若真有烦恼,文之自是正好也帮她一回。


    白秋知文之之意,向她感激一笑。其实她这几日都被和奉玉的婚事落定而活得云里雾里的,犹如生活在梦境一般,已有些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没有什么烦心事……但谁知白秋被她这回一问,问题在脑海中一过,脑海中竟真的冒出来一事。


    想到这件事,她的神情便有些低落。尽管这件事在她心底里已压了很久了,她有空便会使劲琢磨,甚至为此单独下凡了几次,可试过才知道这些办法不过是大海捞针,着实难办得很。


    文之仙子也知她婚事在即,本以为白秋说不出什么来,看她脸色一变,也是一愣,问道:“还真有?是何事?”


    白秋说道:“你还在凡间时,我同奉玉神君一并入了妖境中。妖境本为妖王七千多年前的记忆,在记忆中,我见到了一位仙君……他名为齐风,原本是奉玉神君麾下一名天官,亦是神君好友,于七千多年前战死于仙妖大战中。神君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一处仙台中以仙气维护,为齐风仙君以及其他战死的天兵天将点了灵灯聚魂,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齐风仙君的莲花灯仍是毫无动静,未聚起一丝神魂。他虽是幻境中人,却在幻境中救我,以身敌百万妖军……我受他之恩,却不知如何回报,他对我无奈,便告诉我他手臂上有一道月牙的痕迹,说我回来之后,可以去寻……”


    白秋还说完,文之仙子已不禁出声“啊”了一声。


    她似是吃惊地睁开了眼,撩起袖子在自己手臂上比划了一下,问道:“你说的月牙……不会是这个位置,差不多这个样子吧……?”


    白秋看着文之仙子在自己雪白的手臂上比划的形状,点了点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文之仙子神情讶异,面露复杂之色,迟疑片刻,才道:“——这个形状,我偶然在秦澈秦侍郎手臂上见到过。”


    第137章


    不止是白秋发觉文之仙子知道这个特征后觉得诧异, 这个时候, 文之仙子心中亦是惊诧非常。


    她之所以会看到秦澈手臂上的痕迹,说来颇为巧合。


    当初是秦澈领她入的官场, 两人在工作中接触颇多,秦侍郎提笔书写时,习惯性地会将袖子捞起来,有一回他将袖子捞得高了几分,文之仙子正好停笔休憩, 侧头便看见了他小臂内侧有一块地方的皮肤颜色与寻常不同。


    秦澈这几年来不曾外征,衣服穿得又严实, 衣袖底下的肤色苍白,这一块痕迹便分外明显。文之当时也不知为何, 便觉得这块痕迹有些奇异,便忍不住问了两句。


    “……这个?”


    秦澈听她问起,亦是顿了一下,将衣袖全部撩起,文之仙子方才看出完整的痕迹是一道月牙儿, 位于小臂内测的最上端,若非他将衣袖抬起, 平日里只怕很难得见。


    秦澈道:“这只不过是胎记罢了,不必在意……不过之前在军中, 倒也的确被同僚错认成伤疤过。”


    话完, 秦澈便不以为意, 不曾再提。文之仙子听是胎记, 当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此时白秋说起,才重新想起来。


    当时没有在意的话,如今想来,却是心惊。


    这个时候,白秋亦是吃惊不已,她脱口而出问道:“真见到了?你确定?”


    “是。”


    文之仙子回过神,补充道:“……秦侍郎说这个痕迹他生来便有,不过位置难找,若非凑巧,我也未必能看见。”


    可不是凑巧。若是没有文之仙子看见,白秋哪怕知道有这么一个特征,也不知道该怎么寻,天底下这么多男子,她总不能一个一个去揭人家袖子。


    但白秋这会儿也来不及多想,她问道:“文之,你能不能带我过去看看?我想去确认一下。”


    对于这般要求,即便白秋未说,文之仙子也猜得到她会问的,自然点头,但她转而又问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既然齐风仙君是奉玉神君挚友,你有了这般线索,要不要同神君说一声?”


    白秋心里也在思索这件事,但她考虑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神君近日又要搬仙宫,又要处理天军营中的事务,本已分|身乏术……再说秦澈秦侍郎身上虽有一个同齐风仙君相似的胎记,可终究还不能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若是最后弄错,神君空欢喜一场,只怕要十分失望的。”


    想到这里,白秋也不禁垂下了自己未放出来的狐狸耳朵。以奉玉的性子,怪她自是不会怪,说不定反而还要由他抱她哄她,淡笑着说她愿意费心为自己寻齐风仙君的转世、他已是高兴。只是奉玉比她成熟,面上不显,心里肯定还是会有失落。


    白秋想了想,对文之仙子道:“文之,你先稍微等等我,我去取样东西!然后再随你去凡间。”


    尽管不知道白秋说要去取什么东西,但看她面色焦急的样子,文之仙子自然应允。


    白秋得了文之仙子同意,也没有耽搁的意思,立刻驾云往天军营的方向飞去。她虽往那个方向去,却未进天军营,而是在天军营的东面慢下了速度。她从云上走下来,走上高耸入云的仙台台阶。她步入那处由长明灯和莲花灯点亮夜幕中,在莲灯池边弯下腰,手指在水面上一点,她手周围的莲灯便自觉地悠悠散开,而另一盏莲灯从水心转着圈儿摇曳地漂来。


    白秋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从池中取了出来,用自己的仙气护住。这一盏灯中的火焰仍同其他莲灯一般跳动着,但灯芯中却依旧一片死气沉沉,丝毫没有有神魂聚集的迹象。


    这一盏,便是齐风仙君的灵灯。


    白秋将莲灯郑重地放在一旁,跪下来,对着莲灯和莲池恭敬地一拜,这才将齐风仙君的莲灯收好,从仙台离开。


    因这一日天色已晚,白秋和文之仙子便定了第二日再出发去长安。她们等到长安时,已是大白日,文之仙子对长安的宫宇楼阁比白秋熟悉得多,带着她七弯八拐,马上就寻到了秦澈所在之处。


    秦澈正在一处屋室中办公,他在里屋坐着主位,除他之外,还有些官职小一些的官吏在外屋里忙忙碌碌,时不时翻阅书卷、执笔记录,亦或是小声交谈。秦澈则有一间单独的屋室,大门打开,便可同外堂互通,此时他面前横着一张极长的纸,边角稍压着,秦澈眉头紧蹙,左手敛袖,右手执笔,正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比之前明显要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因来不及跟着身体消瘦的速度剪裁,已变得有些凄凉得宽大。秦澈本就比在凡间的奉玉还要年长些,而在短短这么几日里,他的眉宇之间竟已隐隐有病态的灰黑之色,看上去像是一杆狂风吹过后留下的芦苇,虽还立于风中,却独独剩下一苇,也不知何时便要折了。


    秦澈的右手死握着笔,笔虽未颤,但写了几笔便忍不住以袖掩口,用力地咳嗽起来,一咳便是不止,良久才停下,而面色则愈发苍白。


    外面的小吏听到动静,急急赶了进来,劝道:“侍郎大人,您去睡一会儿吧!您已整整三日未眠了,如今又染了风寒,这样下去,事情还未做完,身体只怕就先要垮了!”


    秦澈随手将他挥开几分,因身体虚弱,且他本就不是性情暴戾之人,虽是挥开,下手却也不重。他道:“无妨,你回去做自己的事便是,先让开。反正即便躺下也是睡不着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有分寸。”


    说着,他便又将毛笔笔尖往砚台的方向探去,沾了沾墨水,又继续书写起来。


    那小吏见劝不过,在离他颇近的地方站了片刻,见秦澈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得轻轻地哀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待小吏离去后不久,秦澈却又忍不住举起袖子,费劲地小声咳嗽起来,声音犹如风破,似是油尽灯枯。


    白秋亦不曾想几日光阴,竟是会将秦澈折腾成这般,一时惊愕。文之仙子站在旁边,抿了抿唇,良久才愧疚地吐出话道:“……当初秦侍郎在凡间的确助我良多,我下凡本是为历劫,可他却成了劫中助我之人。他本是有意提拔培养于我,但我始终未吐露实情……应当是果真,令侍郎大人失望了。”


    文之仙子将抿了的唇松开,但松开后却又抿,似是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最后终是索性问白秋道:“……像吗?”


    “……不太像。”


    白秋知她问的是什么,只缓缓摇头。白秋对此亦是有点失落,但仍然解释说:“我之前也在凡间见过秦侍郎,还是好几次,若是他长得像齐风仙君,我在妖境中就该认出来了。”


    文之仙子说:“……话是这么说,虽然仙人下凡后的长相,多半与为仙时相同。但七千多年的光阴,已是山也要移、水也要动了,即便是天界的仙人,这么多年过去,相貌打扮性情多少也是会与过去有些不同的,更何况齐风仙君破了仙魂,许是已在凡间转生不知多少世……变化大些也是未必,你还是先看看那枚胎记吧。”


    白秋亦是这般想法,遂点头,但将目光重新落在秦澈身上后,却发现他写字尽管会用左手扶着袖子,但不过只往上撩起一点点,矜持地露出一小节手腕而已,绝到不了手肘的位置。


    文之仙子那回瞥见,应当果真是十分偶然,但白秋这会儿左看右看看不到胎记,心中也觉得急。


    文之仙子见状,又见秦澈眼底一片疲惫的乌黑色,想到刚才小吏说的话,不禁一叹,道:“秋儿,你等等。”


    说着,她上前一步,仙袖轻抬,葱白的玉指在秦澈眉心一点。她们不显形,凡人就看不到仙人,秦澈不知道文之仙子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但他却忽然似有所感的一动,眼皮突然缓缓地垂下,绷紧的身体亦失了力气般松了下来。


    按照小吏的说法,秦澈三日不眠不休地在工作,身体早已达到极限,文之仙子稍用仙术,便令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们将秦澈放到一旁给他设着小憩的榻上,又给他盖了条毯子。


    白秋下意识地去看文之仙子的表情,却见文之说:“走吧!”


    白秋反应过来,赶忙跟着她去,两人一同入了秦澈梦中。


    白秋虽是会入梦之术,但其实极少真入凡人梦境中,适应了一阵,方才睁开眼,只见入目的是满目朦胧的纯白,秦澈就站在一无所有的纯白之中,似是迷惑地四处望着。他感到有人影,便望过来,看到文之仙子和白秋二人,先是一惊,恍惚唤道:“……文之。还有……”


    他的目光落在白秋身上,惊讶之色甚至胜于见到文之仙子,他一愣,才行礼道:“……将军夫人!”


    秦澈多日未睡,即便在梦中都有几分难辨虚实,他望着面前明显不是凡人打扮的二人。他当然记得白秋,当初奉玉曾让他不要将两人成婚之事说出去,秦澈便不曾透过口风,只是将军府要归还给天子,他当时还担心过小夫人日后该要如何生活,急急地跑去想要照料帮忙,谁知等到将军府后,才发现奉玉战死后,那位九天仙女似的小夫人竟是离开了。


    此时他人在梦中,倒也没有多想,只看着文之仙子的样子,苦笑道:“文之,你竟是……真成仙女了吗。”


    文之仙子亦是心情复杂,但她仍是道:“说来话长……侍郎大人,今日我们过来,是有事想要寻你。”


    “……何事?”


    秦澈轻轻蹙眉。


    文之说:“你那块月牙形的胎记……手臂上那个,可否给我们看看?”


    白秋听着,连忙附和地点头。秦澈不疑有他,困惑地将袖子抬起一部分:“……这个?”


    他长袖抬起,便露出手臂上那道一指长的月牙儿,中间宽,两头尖,正与齐风仙君在妖境中露出来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秦澈抬得时候未想太多,大约是潜意识里还将文之当作好友和男子,等月牙露完了,才想起来面前两个皆是女子,其中一位还是将军之妻,老脸登时臊了几分,赶忙将袖子放回去,谁知一抬头,却见二人都神情怪异地看着她。


    下一瞬,便见白秋从袖中摸出一盏莲灯来。说来奇怪,那盏灯分明是燃着的,也不知她是如何放入袖中,居然没有烧起来。然而秦澈一愣的功夫,对方已将灯小心地放到他面前。


    莲灯是聚集神魂之用,要起作用,自然要近神魂。白秋虽是将它带来了,可原本其实还没想好怎么用,现在入了梦,倒是方便,她将灵灯推到秦澈面前,紧接着,她便瞧见那一直死气沉沉的灵灯,光亮闪了闪,试着将秦澈身上的神魂聚集入灯芯中,然而秦澈毕竟是活人,神魂如何能入灯?便始终没真有什么反应。


    可即便如此……却已经够了。


    白秋望着面前的男子,脑海中却想起妖境中之事……


    “我并非武将,在天军营中,本为天官。”


    “我本不为真,消失也属天命,若要说遗憾,便是可惜我只能陪将军到此,不能再常伴左右。”


    “——我既追随将军,便将生生世世追随将军,至死不渝。”


    第138章


    白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秦澈, 他此时的模样,原本已经同妖境中的齐风仙君看不出什么相同之处,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灵灯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反应之后,白秋再看秦澈的神情,竟是仿佛真从其中看出了几分齐风仙君的影子。只是秦澈不解白秋和文之两人在做什么, 神情颇有疑惑之色。


    这世间的事, 素来都是说着容易做到难。白秋现在,看着秦澈,方才感受到了天军营中人骨子里的坚毅执着,心中不由一震。


    秦澈看着两人神情微变,仍是对她们的言行举止不解, 正要询问, 却见将军夫人小心地将莲灯收起, 继而上前一步, 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脆声道:“秦大人。”


    秦澈向来是将她当作奉玉将军的遗孀的,虽不知对方现在在何处, 虽此时是在梦中,但他仍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可受礼, 要弯腰回礼。然而下一刻, 他便听白秋顿了顿, 认真地道:“日后, 我们一定会有再见之日。”


    将军夫人生得貌美, 即使寻常装束,生得亦如仙子一般。秦澈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了这般的话,不禁愣住,张嘴想要再问,却见白秋又是躬身一礼,接着她雪白的仙袖在他眼前一拂,只觉得一道清风在面前晃过。秦澈眼皮一沉,视线便已坠入黑暗之中……


    ……等秦澈再从睡梦中醒来时,竟已是黄昏。


    他数日未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先前是如何睡着的,但沉睡后初醒,难免有些头痛,脑袋似是昏昏沉沉的。秦澈吃痛地闷哼了两声,一边从榻上坐起来,一边将手指缓缓地摁在太阳穴上。


    文之仙子给他用的其实是一点安神的仙术,并非强行让人入眠之用。只是秦澈的身体实在太过疲劳,他难眠是因焦虑所致,一旦安了神,便立即睡了过去。白秋和文之都听到了先前小吏讲的关于秦澈的身体状况,她们离开之事,便没有将他叫醒。


    秦澈过了好一会儿,脑袋才渐渐清醒过来,但旋即又不禁用袖子遮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几声才停下。他四周望望,见一位小吏正在他身边,便问道:“……我何时睡着的?现在,又是几时了?”


    “侍郎大人!”


    那小吏见秦澈苏醒,又是高兴,又有些担心,道:“大人,您可算是睡着了……我们也不晓得您是何时睡的,未时进来想向您请教时,就发现您自己睡在踏上了。现在才刚酉时,您应当还没有睡多久,若是累着,还可以再休息会儿。”


    小吏原本以为以秦澈的性情,即使他是一番好意,秦侍郎可能也要拒绝。谁知秦澈只是在原处拧着眉心,眉头轻蹙,看上去若有所思,虽然未答,但也没有立刻回绝。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刚才……好似做了梦。”


    小吏看秦澈这一副似是有些恍惚的表情,一怔,问道:“大人……您可是梦到了什么?”


    秦澈未答,只问:“我睡着期间……屋舍里,可有人进来?”


    小吏想了想,报上几个名字,都是在这里办公的官吏。他说:“不过除我之外,便没有别人在屋里待得久了……侍郎大人,怎么了?”


    “……没事。”


    秦澈的脑袋醒了几分,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可笑。梦便是梦……怎有可能是真?然而即便知道如此……他心中,竟还是有些失望。


    秦澈闭起眼睛,在脑海中回想先前梦中的场景,想起在朦朦白雾中并立站着的仙子二人,仍觉得恍然。先是将军,后是文之,他昔日曾有好友,但岁月过去,世间终究是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他为何会在此时,做一个这般的梦。


    秦澈摇摇头,心中不痛,不去再想。


    ……


    另一边,齐风仙君醒来的时候,白秋和文之已经捧了莲灯,在往天军营回去的路上。


    文之仙子因之前就觉得自己有负秦澈提携之恩,此回一见他如今这般,心中也有怅然。她走到半路,方才回头看向旁边双手捧着莲灯、小心地用仙气护着的白秋,问她道:“一会儿我便先回星宫了,你呢?立刻去见奉玉神君吗?”


    白秋自是这么考虑的,立刻点了点头。她说:“齐风仙君神魂的位置有了着落,肯定要尽快让神君知道的!但我也不太确定神君今日在何处,所以准备先回旭照宫一趟,若是神君不在,我再赶到天军营去。”


    这个计划很合理,旭照宫离长安近,回去也快,再说白秋对自己家也更熟悉,这样即便白跑,也可节省不少时间。


    文之看着白秋焦急认真的模样,只觉得自己若是奉玉,有人这般为自己着想,也会觉得感动高兴。她稍稍颔首,便道:“我与你不同路,那我们到前面便分开吧……你回旭照宫后也不用太急,神君和仙君都不会跑的,若是天色太晚,你就等明日再去吧。”


    白秋应声点头。她等和文之到了差不多该分开的位置,便与对方告别,然后一路奔向浮玉山。


    ……这个时候,奉玉神君的确正在浮玉山上。


    其实他从浮玉山离开回天军营处理搬家之事才不过两日,按照寻常,本以为起码还要再过三五日才能将东阳宫从南海那里搬来,但没想到搬家一事竟是意外的顺利,天军营里的士兵们大约是早有心理准备,都没什么人劝阻他,于是搬家一事完成得便比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如此顺利,奉玉心中亦是振奋,便有意自行将仙宫搬迁得更快了几分,多耗了许多心力和仙气,才在黄昏前落定,本是想快些回来给白秋一个惊喜,想看着她吃惊又高兴地跳来跳去。谁知他急急过来见她,却扑了个空。


    玄英说他们家的小白狐一早就跟着文之仙子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奉玉站在旭照宫之东,袖口一挥,东阳宫便显现在云上。他眉头微蹙,按照先前同白及仙君说好的那般将东阳宫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他一边施就仙法,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白秋。奉玉失神时,忽然听到南边传来些声响,他一动,扭过头去,却见几个天兵正腾着云往这个方向来,一边往这边飞,一边口中奋力地呼喊。


    “将军!将军!”


    那三五个士兵都是平日里就比较活泼的家伙,他们见奉玉望过来,就喜形于色地努力挥手。


    还不等奉玉出口询问,他们已经主动说明了来意,道:“将军!你搬家的时候,有东西忘记带了!我们是特意给你送过来的!”


    奉玉一顿,思索了一下自己之前整理的情形,他虽收拾得颇快,但应当并无遗漏,便下意识地问道:“——是何物?”


    奉玉话音刚落,他面前的视野就是一暗,只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被什么遮天蔽日的东西强行遮掉了一半!一片绵延不止多少里的巨大仙云从奉玉视线的尽头缓慢地显出端倪。


    而巨大的仙云之下,显现出更多天兵天将。他们或拉或推,或用仙术,将正片仙云从远处操纵过来,而仙云之上,正是……


    “天军营!”


    为首的天兵们浑然不觉有哪里不对,指了指他们身后,只见一大群天兵们正拖着巨大的天军营从天际的尽头欢乐地往这个方向跑,连长渊和其他天将都很明显地在帮忙。


    奉玉:“……”


    只听为首的天兵们高兴地道:“将军,你忘记带天军营了!我们是特地给你送过来的!”


    第139章


    一大群天兵们带着天军营跑得飞快,奉玉看着跑得离他越来越近的天军营, 内心有一瞬间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为首的那几个天兵不久就到了他面前, 开始寻找合适的放天军营的位置, 同时, 长渊很快也从运送天军营的那群人中出来, 到了奉玉面前。


    那群小家伙们搬家了激动得找不着北,很快有好几个被长渊教训地拍了后脑勺。等教训完天兵, 他才重新到奉玉面前,笑着解释道:“将军, 大家商量之后,还是都想换换位置,一万年里天军营都在原处, 实在有些腻了。另外……天军营搬迁的天令,天帝那里也已经批了,确定可以移动,请你过目。”


    说着, 他便将那一卷皮纸拿了出来, 递给奉玉。


    奉玉有些无奈, 但倒没有怀疑的意思, 只拿眼睛淡淡一扫, 便算看过了。


    他道:“你们跟过来是无妨,但这里到底是白及仙君住处, 离凡人居处又近。不同白及仙君打个招呼终究不好, 也怕影响凡人。”


    “白及仙君那里, 我们已经去见过了。”


    长渊笑着答道,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奉玉神君预料。而长渊接着说:“不过凡人居处的问题……这里倒的确不比南海,好在也无妨。会影响凡间视野的只有最下面几重天,我们将天军营迁得高些,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就是了,原先住在天军营附近的天将们,近日仙宫或许也会搬动,到时在具体调整。”


    天军营需要的地方很大,这么大一片若是常常飘在人间上空,难免会让凡人看着奇怪。奉玉对他们看着粗枝大叶、实际上方方面面都已想好的表现也有些惊讶,但见此,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在被天兵们扛来扛去的天军营上面。


    他扬了一下眉,问道:“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天界那么多仙法,你们怎么非要扛过来不可。”


    “嘿嘿,这个……”


    说到这里,便是长渊也有点忍不住笑了。他说:“其实直接用仙术搬也行,但这不是普通地运过来效果不够震撼。天军营本来就是武神比较多,大家说要有点特色,给路过的神仙展示一下天军营的风采,所以干脆直接拖过来了,除了吓你一跳,顺便还能锻炼身体……”


    奉玉:“……”


    长渊道:“对了,将军,不是一般神仙成亲时若讲究排场,都会有龙凤花车开道送行?刚才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天军营这么扛一扛功能还是很多的,要是你到时候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把它装饰一下,然后大家扛着开道绕三十六重天走个两三圈,保证前后两三千年花车都不会有更大的……”


    奉玉:“……”


    他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说道:“不必了,我如今已搬到这里,与白及仙君挨着,花车转也转不了多远,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你让他们安分点好好歇着。”


    说着,他又一顿,言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等秋儿回来,我去问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车驾样式。秋儿好玩,未必重排场,但多半会喜欢这些玩玩的小流程,可能会想乘着转两圈。”


    长渊原本不过是随口说说,知道奉玉不会允他们乱来,但此时听奉玉自然地说起婚礼的细节,反而一愣,心中竟真有了些将军真的要成亲了的真实感。他笑着说:“将军真是有心了,小夫人肯定会高兴的。”


    这时,长渊往天兵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群将天军营扛过来的天兵们已经搬着天军营欢喜地一路狂奔,都快跑出他们视野之内的范围了,不知道他们是想把天军营安到哪里去。长渊忙道:“将军,我们还是先把天军营的位置定下来,不然一会儿他们该跑没影了。”


    奉玉嘴上不说,但天兵天将们追随自己而来,他心里总有几分感动,闻言一笑,微微颔首,便随长渊去了。


    ……


    于是白秋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浮玉山已经变了样子,四处都是高兴地走来走去的天兵天将,天空深处隐约露出天军营一角,奉玉神君的东阳宫已经立在离旭照宫不远的位置,在云中隐隐约约能看见轮廓。


    白秋为了跑得快些,路上便化了原型,却没想到回家来会看到这般情形,整只狐狸都有些发晕。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不久就在东阳宫附近找到了奉玉,朝他呜呜叫了两声。


    奉玉早在白秋的气息出现时就知道她回来,这会儿转过了头,见小白狐朝自己跑来,心中一软,便自然地伸手要抱她。


    白秋本来没想得太多,但看着眼前的浮玉山、隐藏在天边的天军营,还有与旭照宫比邻的东阳宫,她才懵懵地反应过来,这些都是为她和奉玉的婚事所做的准备,只等日子定下,他们便真的要成亲了。


    想到如此,白秋脚下的步子都有几分虚浮,但即使如此,她也没忘要赶紧将齐风仙君的消息告诉奉玉。来不及多看周围,白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正要开口,便被奉玉一把抱起来。


    “怎么才回来?”


    奉玉抱着她,压着声缓缓地道。


    奉玉自将东阳宫带过来起,就一直在等白秋回来,现在终于见她,他原先焦躁的心才终于平复。


    小小的一团狐狸窝在怀中,像是一个自己会发热的枕头,柔软又温暖。


    白秋当然也想念奉玉,他这么快就已回到旭照宫来,甚至已经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带回了东阳宫和天军营,想也知道肯定费了不少功夫。白秋连忙抓紧时间眯着用力在奉玉脸上蹭了两下,然后看了眼天色。


    此时再回长安肯定来不及在天亮时抵达了,但白秋想想奉玉的性情,他若是了解情况后,肯定不会在意天色早晚,于是白秋在蹭完奉玉的脸后,赶忙去扯他的袖子,道:“神君,神君你快跟我来一趟,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奉玉刚被白秋亲昵地蹭过,原在失神之中,看着她在自己胸前跳来跳去也觉得可爱。他一边随着白秋往她示意的方向走,一边不疑有他,笑着问道:“什么事?你要让我看什么?”


    “边走边说!”


    因为说来话长,白秋怕赶不及,连忙将奉玉先拉上了仙云,推着往长安的方向去。


    仙云乘着风往北方行着,白秋一边帮奉玉驾云,一边努力地解释。


    ……数个时辰后,漫天星光之下,白秋拉着奉玉进了秦侍郎居住的府邸。


    奉玉当初自是不可能没有进过秦侍郎的住所,而秦侍郎的住处一直未变。此时,奉玉从白秋口中得知了情况,看着周围熟悉的布景,还有在夜色中点着一支幽幽的小烛、披着单薄的外衫,正坐在桌案边上秉烛书写的熟悉的人,他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白秋将她一直护得很好的那盏莲灯小心翼翼掏出来,放到秦侍郎面前,秦澈无知无觉,仍是自顾自地书写,时不时低头痛苦地咳嗽两声,但莲灯却在夜色中清幽地发着光。


    现在秦侍郎不是在梦境中了,因此莲灯受他的神魂影响不是那么强烈,但若是仔细看,却还能看到一点点变化。它明显有试图聚集神魂的迹象,焰苗在灯座中一闪一闪的,与在莲池中死气沉沉的样子,大相径庭。


    白秋解释道:“文之仙子说,她在凡间的弥留之际,就有感到一点点与寻常不同的神魂之气,那或许就应当是秦澈身上属于齐风仙君的魂灵……而且秦澈手臂上有齐风仙君当初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如今成了胎记,形状一模一样……”


    白秋所言,无一不是在说明秦澈与齐风仙君之间有所联系的证据。


    奉玉抿了抿唇,稍稍颔首,却是心情复杂。


    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秦澈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仙气,平心而论,他长得也同齐风仙君并不相似。但白秋对文之仙子口中的仙气不太清楚,他却是一听就明白了。


    文之仙子是下凡历劫,与他当初神身下凡不同,文之仙子是**凡胎,却有着仙魂,与秦澈此时的状态更为相近。齐风仙君仍在凡间是凡身,仙身未复,那么神魂便是死魂,同凡人一般,寻常神仙察觉不到……但文之仙子不同,她在凡间与秦澈一起的时间很长,神魂之间多少有些联系,且回天时那种九死一生、半生半死的状态,有一刹那会接近与死魂,也正是在那一刻,令文之仙子感到了异样。


    白秋见奉玉良久不言,有些担心,仰头看他,问道:“……怎么样?”


    奉玉沉声,看了眼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的秋儿,又看向秦澈……良久,他道:“想不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我竟是一直不曾发现,幸好有你……替我觉察到了。”


    第140章


    春末夏初清冷寒夜中,奉玉望着烛灯下的人影, 心中有话, 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七千年光阴何其之长,人间十年为一代, 百年为一世,三百年为一朝,山河异位, 旧制改新,千年光阴便可历遍盛世乱世, 经百位帝王。


    齐风仙君当年为天下苍生而战, 为天军营百万军众而死。不只是他,仙妖之战上万天兵天将乃至天官皆是如此,抛头颅洒热血, 只为还一片人间净土。


    奉玉将他们的神魂以莲灯安葬在天台仙池中, 只盼天道悠悠,终有一朝再聚。一转眼便已千秋万代, 沧海桑田,不知不觉时至如今, 他竟是未察, 昔日好友就近在咫尺。


    奉玉道:“我原先还在凡间时, 也常与他一起议军事、谈兵法, 同他如过去一般下棋把酒……离得这般近, 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白秋一听, 忙安慰他道:“你那时没有记忆, 只当自己是凡人,没有察觉也是正常的。”


    奉玉却摇摇头,说:“我从不知他手臂上有伤,亦不知他如今身上有胎记。天军营中受伤者甚众,想必是觉得这点小伤无碍,便不必告诉我,若非大事便不被说。事实亦是如此,即便我晓得,多半也难以顾及。如非是你与文之仙子,只怕我始终不会晓得。”


    说着,他的视线缓缓放在白秋身上。


    万年光阴太久,他早已将世间之事都当作平常,凡间愁,凡间劫,历过百遍千遍,再归入无边的记忆里也作寻常。但秋儿与他不同,她善感温柔,善味他人之情,一双眼睛望得近万物,她自己许是未觉自己与旁人不同,还当偶然,可世间万物却已偏爱她几分。


    齐风本不欲将自己身上有伤之事告知他人,却最终令白秋知晓。


    文之仙子原不过萍水之交,白秋却未察觉是自己令她吐露心声,并让两人成为好友。


    她生得这般晚,七千年前之事本与她无故,她不知齐风仙君,不识妖王,不曾见文之仙子,甚至也未从自己夫君想起见过一次的神君,但如今种种因果,终被她片片拼起。


    她在天军营短住期间,近乎人人愿意助她,人人愿教她剑、与她谈天。


    即便是奉玉自己,也被她融了心,化了情。


    天道自然本为一镜。


    以诚待之,其必将以诚还之。


    以善待之,其必将以善还之。


    这个时候,奉玉凝视着白秋,白秋并未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只是经奉玉一提醒,这才想起之前的确是没有人说过齐风仙君手臂上有受伤留下的痕迹。不止奉玉,还有长渊仙君、灵舟仙子也不曾有提及……不过这世间事,本来就有很多是旁人不问就不会主动说,更何况齐风仙君陨落时也未想到自己会转世轮回,如何能提前将自己身上的标记告知他人?


    白秋想了想,便担心地看向秦澈,问道:“那秦侍郎以后会如何?他如今还是凡人,即便身上还有仙魂,可仙魂已死,不再成仙便不能复生……总不能现在再劝他上山修道成仙吧?”


    秦澈比在凡间的奉玉还要年长好几岁,且不说未必说得动这等官员,正经修道飞升者皆隐于山林间,极少现世,不会收这般年纪的弟子。


    奉玉被白秋拉来之时,未想到白秋会告诉他齐风与秦澈本是一人,因此此前未曾考虑过,这会儿也没有主意。


    此事着实不算好办,他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待我回去后,去查查他这一世是何命数、是否有机缘造化,看看是否可以在他命数将近时将仙魂收入莲灯中育养……若是可行,或许还可以请合适的仙友将他收入仙门中作弟子,从头修炼,再等飞升之日。”


    白秋一惊,问道:“可以吗?还可以这般收入仙门中吗?”


    奉玉颔首,答道:“齐风原本就生在仙门中,有师门父母……想必他们会愿为此事,只是怕心是有心,却没有缘分。”


    白秋胆战心惊,世间最怕“无缘”二字。她的视线缓缓落在秦澈秦侍郎身上,奉玉亦是跟着一同望去,看到秦澈又用拳头抵着口,吃力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喉中已有撕裂之声……寒夜深深,他身上只披单薄的外衫,虽已到了春末,但天气多变,北方到了夜间还是凉的。


    奉玉的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这种时候无法干涉凡间之人,也无法提醒秦澈须得自珍才能活得久些,但奉玉扭头看见白秋还孤零零的一只毛团蹲在一旁的小台上,她担忧地望着秦澈,一只耳朵垂着,却未察自己也在窗前风口。奉玉一顿,将自己的衣衫脱下,走过去将白秋整个裹起来,揣进胸口。


    “嗷呜……”


    白秋先前没意识到奉玉的动作,轻轻叫了一声。奉玉的外衫上还带着他身上的神君气息和温暖的体温,她当初被奉玉渡过气后,身上便沾了点他的气,亦对奉玉身上的仙气愈发熟悉亲昵,被这样一裹,便如同被他拥在怀里抱住一般。白秋周身一暖,挣了两下,将脑袋挣扎出来后,便忍不住放软身子,眯起眼睛不再动了,反而乖巧地凑过去蹭蹭他。


    奉玉道:“今日我们便先回去吧,天色这么晚,你平日里早该睡了。你先在我怀中睡会儿,我抱你回去,明早醒来,便该是在家里了。”


    白秋懂他的意思,但穿着奉玉的外衫还被这般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她终究不好意思,正要说她毛毛厚着呢,用尾巴裹一裹就行了,好将衣服还给奉玉……可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奉玉已将衣服往她身上盖了盖,放软动作拍拍她的背,哄道:“睡吧,晚安。”


    说着,他将白秋的尾巴亦往外衫中放了放,将她整个裹好。白秋连着两日奔波,本已疲惫,今日早已过了睡觉时间,的确是因齐风仙君之事未了才强撑,被奉玉的声音这么哄,又被包裹于他的体温和仙气中,白秋眼皮竟真的重了起来,试着撑了两下就挣不开了,她往奉玉的方向一歪,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奉玉将她在怀中抱紧,又往秦澈所在之处望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神君之气强盛,且他与奉玉的确渊源更深,秦澈似是有所感,果真抬眸望奉玉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过的确只是看了一眼罢了,两人隔着空气对望一瞬,秦澈便重新低下头,执笔飞快地在文书上书写,近乎笔落文成,不必思索。


    他右手写着,左手却还握拳掩着嘴,静谧的一室空幽中,唯有他孤寂的咳嗽声。


    奉玉一顿,抱着白秋飞快地腾风而去,不久消失在夜色中。


    奉玉离开,秦澈却还独自留在室中。


    他白日已经睡过,以他近日的失眠之症,自是不必再睡。说来也怪,他白日里那一瞬间安心安神,就像是幻觉一般,不过持续那短短片刻就不再有,一切恢复如初。


    他仍旧是独自一人。


    窗外天边一轮孤月,犹如黑布银刀。


    这一年长安花依旧,却再不会有人与他彻夜谈军中事,谈复国境收边城,在东方初明时对弈一局棋。


    窗边也再没有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笑着执笔与他说天下论古今,神采飞扬地与他讲如何利民助民。


    如今天下大定,长安已是盛世,可他的盛世却已消失,不复再来。绝望以后,本以为会再有一丝明曦,却不想天边还未亮起,伊人已逝,光明遂灭,终究陷入黑暗。


    年华将逝,灯下却终只有一人独影。


    胸中剧烈不痛,一口闷气不知从何处涌来,秦澈猛地抬袖,用力咳嗽一声,再低头,袖上已是鲜红一片。


    奇怪的是,见此,他心中居然全无波动,一片平静。


    文之是血尽而死,死前,想必眼中所见,也便是如此。


    秦澈顿了顿,未管袖上鲜血,只继续持笔将剩下的句子写完,等最后一句落成。他见窗外晨光微亮,便起身到屋内换了干净朝服,带上东西,按部就班地往宫内走去。


    又是一日。


    待早朝结束后,他有事要单独奏给圣上,便留下来,将物件呈上,该说的都说好后,他低眉垂目地直着腰行了一礼,便要告辞。


    少帝坐在上位,见他要走,便受了他的礼,只在他临走前,似是一顿,继而出声问道:“侍郎,你今日眉目不展,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澈自己都未察觉有这些异状,听天子提起反倒一愣,稍稍停顿片刻,缓声道:“臣昨日……梦见一位故人成仙,醒来惶惶,便有些失神。”


    座上之人一顿,问道:“……何人?”


    秦澈一顿,却未答。


    座上之人见状,安静了片刻,却终是没有再问,只让他离去。秦澈躬身一礼,缓步走出殿外。


    待秦澈走后,金殿书室里空无一人,主事之人早已屏退左右,只孤身坐在桌案后,有如了无生气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一动,华美富丽的金袖发狠从桌案上扫过,茶盏书台尽数倒下,噼里啪啦落地,瓷器木具碎裂之声在静默响起,无异雷震。


    年轻的天子从桌案后站起,走了几步,撩起小心地用于遮蔽的华幕,望着后面露出的神坛,眼中流出两行泪来,悲道:“你为何不入我梦!你为何不入我梦!文之,你可是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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