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什么时候懂了情爱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飞快地在云母脑海中蔓延开, 让她忍不住在意得很。结果就是等她重新回到师父面前时, 这个想法非但没有消失, 反而还变得更强势了,以至于她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师父,目光难免带了几分惴惴不安的试探和打量。
白及本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翻书, 自云母进来已有些被她分散了注意力,谁知她进来就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 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她。虽是白及自己说她想来便来的,可是被这样看着, 白及终究有些不自在。他沉了片刻, 终究看不进去手中的书, 索性将书卷一放, 看向坐在书房一边的小姑娘, 动了动喉咙问道:“怎么了?”
云母摇了摇头未答, 但情绪显然依然不高。白及见她不想说,便转回头不再多言, 只是手里拿了书仍旧看不下去,只感到云母那双清丽的眸子又一次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云母这会儿有一种难言的焦虑。
师父还是同在天上时一样, 周身笼着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神情总是淡淡的清冷。他面色冷淡疏离,看上去便有些冷情, 似乎清心寡欲, 也确实不食人间烟火, 看上去不像是……会对谁动心的样子。
师父先前说他并未历过情爱,因此不懂,因此不能答她,那他现在懂了,岂不是说……他已经喜欢过谁了?
云母心里一揪,她知道师父下凡历劫虽然没了记忆,但想法、阅历和性格却不会因此改变,故而他若是忽然懂了情爱,是当真有可能是在之前就喜欢上什么人的……
云母忽然没由来得一阵懊丧,明明根本还不确定有这么个人,明明她想来想去也觉得师父这些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和她在一起,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别的女仙,明明盯着现在的师父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等回过神来,云母已经化作了狐身。因白及说她可以自由往来的时候没有说不可以睡他腿上,她“呜呜”地轻轻唤了几声就爬上了白及大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难过地团成一个团,贴着师父就耍赖闭上眼睛不动了。
白及感到她爬上来已是一僵,但看她狐身也就罢了……只是白及看着腿上毛团子虽能感觉到她是不高兴闹脾气了,却不知她是为何闹脾气。他哪里想得到云母是坐在那里想着想着就自己吃味了,白及稍稍一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云母感到白及手上的温度,眯着眼呜呜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像圈地盘似的。白及见她如此,薄唇微抿,似是若有所思。不过,还未等他想出什么来回应云母,书房的门却忽然响了起来,白及院中的小书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看到白及和他腿上的狐狸一派人狐静好的架势,书童不觉“咦”了一声,抬手揉眼睛。
书童还以为白及先前就将白狐放跑了,自从云母第一次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因此很是意外。不过白及却莫名有种自己在做什么被撞到窘迫,待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用袖子将云母一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闭眼道:“何事?”
童子还是很在意那只白狐狸,但因为被白及罩住了,他拉长了脖子也没能看见,只好道:“郎君,晋王又来递帖子了。”
说着他不安地瞧了眼白及,问道:“……要见吗?”
童子独自侍奉白及多年,自是晓得自家郎君喜爱清静,尤其厌恶被打扰。与据说当年有感于对方诚意、会在对方反复多次谒见后回应访客的白狐先生不同,白及是说拒就拒了的,这些年来他见过的人本来就少,从未有过例外。可是晋王毕竟身份显赫,又是皇帝中意的幼子,尽管据说对方脾气不错,可书童以一个小小庶民的心态来讲,是有些怕郎君出事的。
童子忐忑地看着白及,白及却是一顿。
……又是晋王。
他心里有一瞬间的怔愣,因直觉自己与对方有一番渊源,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不过,白及的手指在手中的书卷上摩挲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见。”
“是,郎君。”
听白及果然还是不准备破例,书童感到失落,不过还是听话地乖乖跑出去了。待他走后,云母才从白及的袖子底下爬出来,拿脑袋顶了顶师父的腰,疑惑地歪头问:“晋王?”
白及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道:“无妨的,不必担心。”
云母听师父语气笃定,便相信了,点了点头,对别的也就没有在意,只是莫名地记下了“晋王”这个名字,接着就打了个哈欠。
午后暖阳,时节宜困。
白及看着云母在他膝上懒洋洋地蜷成一团,见她这回是当真犯困睡着了,他便抬袖将她往自己这边搂了搂,免得她不小心摔下去,然后才拿起书重新读了起来,将晋王的事暂时放下。
……不过,尽管白及拒了对方的拜帖,但有些人并不是被拒了帖子就会不来的。
又是一日午后,白及独自一人在屋中翻书。因这日云母还未来,他便主动开了门等她,谁知狐狸没等来,却忽然感到屋内光影一暗,下一刻,白及便感到有人坐在他对面,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一个青衫持扇、生了一双上挑桃花眼的年轻男子。他见白及抬头,便首先摇了摇扇子,笑着道:“白先生。”
用得称呼很是尊敬。
白及此时自然认不出玄明,他只觉得明明是未曾见过的人,却似曾相识。
这种感觉与之前见云母不同,虽是觉得对方眼熟,但感情上并无许多触动。白及沉了沉声,已知对方身份,便唤道:“……晋王。”
说来奇怪,他竟然并不意外对方会在此出现。但饶是如此,白及仍是微微蹙眉,问道:“你……”
“冒然来访,还望先生莫要觉得唐突。”
不等白及将问题说出口,玄明已然笑着自报了情况道:“我命随从给先生递了两次帖子,可都未曾得到回音,我想许是中间出了什么状况,便只得亲自来看看了。”
“……可我并未听到通报。”
“我本是想让人通报的,谁知先生家的墙长得太好,我还未来得及走到门口,便想爬上一爬,一不留神,就已经进到这里了。”
白及:……
玄明笑得坦荡自若,仿佛身为王侯的自己刚才并没有爬墙,他的手指放在白及随意叠放在桌前的字画上扣了扣,闲聊般随意地道:“我听闻先生品行才德已久,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心里高兴得很。”
白及并未接话,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不该在此。”
玄明会意一笑,答道:“无妨,我今日是独自来的,无人知晓……如此,先生可是放心了?”
“……”
白及一顿,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玄明。
帝王幼子,自幼天资出人、过目不忘,年纪渐长后亦是才德出众,若说有什么缺点,唯有性格随性懒散,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可悟性却是极佳的。他是当今天子老来之子,又生得如此品貌才能,自是分外得帝王爱护,按说本该有些“前程”,只可惜……
生得太晚了。
陛下夺天下之时已近不惑,如今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天子勤政,夺得江山后事事亲力亲为,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年初病情加重,缠绵病榻不起已有数月,此时朝廷之中已是暗潮汹涌,新形成的各个势力互相试探,只觉得天色一天一个样子。
当今天子共有六子,前五子皆生于天子夺得天下之前,唯有晋王生在之后,这时机生得讨喜,又是幼子,故他难免得了许多溺爱,长到如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只是得了父亲喜欢的孩子,却未必能得几位兄长的喜爱,尤其是其他人都年长他许多岁,都同父亲打过江山、吃过苦、共过患难的时候……唯他一个生在太平之中,从小荣华富贵,也就显得分外突兀。且仍旧是因他生得晚,几位哥哥早就长好了,朝中势力看看行情按碟下菜,早就各自划分得势均力敌,晋王虽是条件不错,但终究长成得太迟,根基薄弱,犹如一叶无根之萍,颇有几分凄凉。
如此一来……他天赋最好,最得宠,年纪却是最小的,哪怕晋王一直没表现出过什么野心,仍着实尴尬得很。白及先前见了帖子就闭门谢客,除了他不喜见外人,也疲于应对侯爵之外,多少亦有这些方面的考量。
玄明显然晓得白及心中意思,也没有想要因自己的处境连累他,他对这等境遇约莫早已熟悉,便不觉得窘迫,只笑着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来并没有为难先生的意思,只是偶然见了先生解得十道玄谜,觉得甚有意思,便想来探讨一……嗯?”
忽然,玄明话还未完,视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
他眯了眯眼,从白及桌案上轻轻拾起一根白色的毛发,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貌似不经意地道:“先生这里,有养狐狸?”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听到玄明这么问, 白及几乎是立刻慌乱了一瞬, 唯有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沉静。他抬眸静望着玄明, 眼中似有询问之意, 只是玄明只说了那一句,便捏着手中的白毛把玩起来, 边玩着边道:“……白狐, 倒是少见。尤其还是在这长安城中……”
那根毛毫无疑问是云母的,她这样的仙狐其实一般是不太掉毛的, 但前几日那小白狐站在桌上摇尾巴时不小心碰翻了笔架,这才被稍微勾掉了几根, 没想到并未清理干净……
白及看着他玩手中的狐狸毛,心中不由得腾起些许不悦。他蹙了蹙眉,道:“王爷对狐狸有兴趣?”
眼前的晋王进屋单凭一根白毛就断定是狐狸, 这判断能力着实惊奇,很难令人不觉得奇怪。
玄明闻言,倒是不否认, 只摸了摸下巴, 道:“的确有些兴趣。不过与其说是对狐狸, 不如说是对传说中的狐狸精吧……”
说到这里, 玄明略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 然后便貌似随意地将那根狐狸毛放下了。
虽也是漂亮的白毛, 光亮归光亮, 可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应当并不属于自己熟悉的那只。
身如神女,眼同稚童,眉目含情,神态却又含伤,求而不得,令人心揪得很。
且明明是初见,却仿佛曾经见过一般,仿佛一直在等她一般。
玄明眯着眼,翻了白及桌上的茶杯就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有几分怅然地微笑道:“传闻狐者乃兽中之灵,其所化女子飘忽若神,迷离似魅,神秘莫测……白先生难道不觉得有意思吗?”
白及:……
白及脑内浮现出自家抄个诗都笨拙不已、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狐狸,只觉得晋王若是当真见到狐狸精,怕是要失望。
白及胸口一软,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待这口气叹完,他又淡淡地看向玄明。
晋王今年正是适婚之龄,外貌出身才学皆是上上,且意态风流,平日里若有意,想来不会缺女子倾慕,只是至今未曾听说沾染风月……白及一顿,莫名从对方略带惆怅的口吻和含着怅然的眉宇间感觉出了几分他有意中人的味道。但这毕竟不关他的事,白及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
这时,晋王道:“其实我也的确算是与狐狸相处过一段时间……不过,还是不同先生提这些闲事了,还是说回玄谜吧。先前说了我已看过先生解得玄谜,觉得有趣,才特意前来想与先生谈玄……不知白先生可是介意?”
白及早已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既然他都说了是一人前来无人知晓,索性也就不拒了,端端正正坐好,摆出听音之态。玄明见状笑笑,也不推脱,直切正题地说出自己的见解。白及起先闭着眼沉着神听,听到后来却不禁有些意外。当今圣上打江山时请了善清谈的白狐先生出山,自然是个喜爱玄术的,传闻中新帝喜爱这个幼子通透,白及本也不算注意,但此时听来,竟是发觉是真的。
玄明道:“先生解得谜自是滴水不漏,只是似与白狐先生乃是一脉,在我看来,未免有些死板。上山之路有千条,又何必执着于一处?”
白及答:“路有千行,其道如一。”
玄明问:“何为道?”
白及答:“心不改,步步专一。”
玄明一顿,浅浅一笑,抬手摇了摇扇子,说:“如此,我倒是同先生的。”
两人聊到此处已是聊了许久,该谈的都已谈完,也算达成共识,彼此都有些累了。书室中静默片刻,玄明忽然转了话题道:“既然谈到这个……说起来,白先生最近是不是为情所困?”
玄明的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着实听不出什么联系,话题转得突然,且白及本就是外人面前分外寡言的性子,今日与玄明说得话也是破天荒得多了。可纵然两人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投契之感,以白及的性情,也是不大愿意与外人谈论这等私密的话题的。故他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
玄明笑着指了指白及桌上压在书卷下露出一小段的绸条,那绸条上能看见的凑巧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
白及:……
便是白及,此时亦不禁觉得耳根烫了几分。
玄明道:“我虽不知你要将这条绸子给谁,可若是要讨女孩子的欢心,我倒是有个提议。”
玄明满脸写着“想不到先生表面正经,实际也是有情之人,本王觉得好惊喜”,稍稍停顿,他颇为欣慰地吐出八个字道:“这月十五,月夕灯会。”
说罢,他又笑言:“先生不太出门,许是不知这日长安放灯。难得良辰美景,错过岂不可惜?若是有心,不如带了人去看看。”
说到此处,玄明礼貌地站起拱手,说:“既如此,今日我便告辞了。”
这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不速之客,若是之前,白及定是不送的,不过今日听说玄明要走,他还是略微怔了一瞬,方才道:“……走正门。”
玄明大笑称是。称完,他又与白及道别,转过身要走,谁知才刚转过身都未出步子,玄明却忽然定在原地,看着门前方向,不自觉地“诶”了一声。
白及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云母恰在此时走进来,她是狐形的,又想着要见师父心里急,故而走得蹦蹦跳跳,嘴里还叼了个松果。
云母哪里想得到一踏进师父的书房就看到两个人,待看清玄明的脸,她惊得嘴一张,口中的松果“啪”得一下掉在地上,云母也来不及捡,等回过神来拔腿就跑,一口气冲到师父身后,在白及后面探出脑袋慌张地望着玄明。
白及见她忐忑不安,熟练地长袖一展,将云母护在袖中。
玄明看到云母也是吃惊,他原先虽然从狐狸毛看出白及这里有白狐狸来过,却没想到比白玉要小这么些,故而在原地呆站了一瞬,才笑道:“这就是先生养得狐狸?原来还是个未长成的,倒是可爱。”
云母脸“蹭”得一下红了,她狐形是长得小了点,可人貌早就是成年了的,听玄明说就觉得有点丢脸,但她看着玄明心中的吃惊早就多过其他情绪,一时也没心情嗷嗷叫。
玄明神君?虽说额间没了红印,可这长相……绝对是转世历劫的玄明神君吧?!
云母惊得难以形容,幻境之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被罚下凡转世历劫的神君,还是在这种情况,难免惊诧,偏偏师父此时失了记忆,还没法理解她的惊讶。
玄明尽管觉得这小白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多想,笑了笑便走了。剩下云母在玄明走后还惊着,过了好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没想到玄明神君的转世也在长安。
不过对方走都走了,云母也没法再琢磨太多,心里突突跳了几下就算了。她暂时将这事放下,重新跑回门口去拾回了松果,然后将松果将白及膝盖边一放,高兴地直摇尾巴。
白及一愣,问道:“送我的?”
云母点头,拿脑袋蹭他。
她本来想送花的,只是草木有灵不能乱摘,否则说不定哪位有仙缘的灵植就被她断了仙路,她在山上逛了好半圈没找到落下来比较完整的花朵,只好捡了这个松果。
白及摸了摸她的头,拿起松果看了看,虽是个从树上落下的果子,但形状却难得漂亮的,也很干净,看就知道是被仔细选过。尽管只是小礼物,可终究是一番心意,白及心里还是有种难以的形容的感觉,他思索片刻,就将松果拿起来摆在了桌上作装饰,然后又低头看向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打滚的小狐狸。
她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将之前的情绪忘了,只是白及还记得她前些日子情绪莫名低落还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安抚人,可想起晋王走时说得话……
白及先前面上不显,实际上却是将玄明的话记到心里的了。他动了动喉咙,道:“这月十五是月夕日,长安放灯,你可要同我去看?”
白及说得流利,只是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定定地看着云母,
“……诶?”
云母原本打滚打得欢,听到这话立刻坐了起来,惊喜道:“灯会?当真?”
但是说完,她耳朵又不觉抖了抖,有些羞涩地低了头,只觉得师父是在约她同游……过了片刻,又高兴地点头,然后“嗷呜呜”地叫了几声,往师父怀里一扎,自然地摇尾巴。
白及看她高兴便松了口气,只是见云母如此,也不晓得他让她好好想一个月,她想过了没有。如此一想,白及又忍不住心里一叹。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灯会的日子来得颇快。要同师父一起出去, 云母既是忐忑又是不安得很, 赏灯前几日就自己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将自己喜欢师父的事告诉母亲,故而想来想去,只好偷偷摸摸跑去南海找赤霞师姐出主意。
“这件好看吗?还是这件?”
云母焦虑地挑着衣服举棋不定, 赤霞低头看着小师妹搬过来的箱子,只能猜她约莫是把家都搬过来了。明明云母这会儿不是狐形,赤霞却觉得自己能看见一只小白狐埋身在箱子里焦躁地窜来窜去, 焦躁地直摆尾巴。
“用得着这么慌张吗?”
赤霞叹了口气, 也俯身替她在箱子里翻找, 时不时取一件什么在她身上比划, 一边比划,一边道:“反正师父又不会嫌你穿得不好看, 你穿什么他都会摸你头的。”
云母脸一红, 话是这么说, 可她心里总是想要看起来特别些的,也希望师父觉得她看起来特别些。师父当她是弟子,是小狐狸, 可、可她却希望除了这些,师父对她还能再有点别的什么, 再有些更独特、更暧昧的……
云母想得脸愈发发烫,连忙掩饰地低头翻衣服。她生怕漏了最好的, 所以把能带的都带来了, 这个时候拿来埋害羞的自己正合适。云母将脸埋在箱子里, 口中掩饰似的急急道:“师父喜欢穿白色的,我挑颜色浅的会不会比较好?”
“也许吧?”
赤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回答,然后便继续帮着挑衣服。
云母一直折腾到了月夕当日,直到傍晚还在担心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衣服会不会太正式了。因仙界的衣服其实与如今凡间的有些差别,白及第一次见面时虽未说什么,可她还是这儿也担心那儿也担心,担心得赤霞都担心小师妹到时候脑子一晕走错路,没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师父反倒被其他路过的神仙看着可爱抱走了,于是亲自将云母送到了白及现在住的院子。
两人是隐着身形一路飞过来的,乘在云上远远地就看见白及闭着眼坐在院中,似是在等人。云母一看到他就又紧张了,转身就反悔要回家去再换一件衣服,赤霞连忙将她摁住,看着小师妹冒红的耳尖和腼腆的神情,她赶忙安抚道:“你很好看,不用换了,而且再换要迟到了……我难得帮你梳了头发,你再来回跑要被风吹乱了。”
说完,赤霞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云母点了点头,听赤霞说了这么几句话她果然备受鼓舞,心情也有些安定了下来。云母深呼吸一口,抬步迈了出去,谁知她今日这件衣服穿得又比较繁复、衣摆颇长,她步子又迈得太僵,这一迈就踩到了衣摆,身体前倾……
白及听到有动静便抬起了头,正巧看见云母惊慌地从天上落下来,他先是一愣,连忙张了手臂接她,下一刻,正好抱了个满怀。
瞬间,整个人被女孩子周身香馨甜美的气息所充盈,白及看着掉到怀里来的姑娘,不禁失神。
明明并非是第一见她,却觉得她今日格外动人,还有……
白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移了视线。
云母骨架玲珑,故而身子纤巧、腰肢纤细,只是她该长的也都长好了,该有的都有,白及这么一抱,便突然难得的有些无措。他手臂一僵,不知该抱还是该松,便只好自觉地移开目光不看她,仿佛如此就能减少冒犯。云母这会儿却是惊魂未定,慌张地抱紧了师父,过了好久才觉得安全,退回来发觉赤霞师姐好不容易给她梳得头发都乱了,赶忙拿手指理了理,然后回头去看师姐,却见师姐在云端上无声地对她笑了笑。
赤霞其实也被云母忽然摔跤吓了一跳,来没来得及出手捞她她就掉下去了。虽说小师妹都已经成了仙,她们乘得云离地也不是很远,即使真掉下去也是没事的,但终究有点吓人。见云母稳稳地落在师父怀里没事了,两人看起来还反倒一下子距离拉近亲密不少了的样子,赤霞亦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对小师妹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就功成身退地回南海了,剩下云母尴尬地面对刚一碰面就撞见她丢了脸的师父。
云母低了头,脸上烧得停都不停不住。她这会儿已经从白及怀里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云母瞧了眼白及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轻轻唤道:“……郎君。”
白及:“……”
往常这不过是个称呼,可今夜在渐渐朦胧的霞色之中,他却忽然从她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来。白及心神一晃,闭了眼沉了沉心,才重新镇定下来,他再次睁开眼,起身道:“……走吧。”
“嗯!”
云母连忙应了声,跟着师父站起,含羞跟在他身后。白及院里唯一的侍奉童子下午就被他放出去玩了,故而院中无人,两人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了出来,待到街市上,云母当即就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此时天色渐暗,月已高深,因是灯会,橙红色的灯火应着昏色纷纷亮起,连绵一片。
仲秋之夜,又是十五,月色自然分外明亮皎洁,月圆如盘,配上满街灯火,美不胜收。
长安平日里有宵禁,但今晚月夕灯会却是例外,夜游可至凌晨,因而这等景观甚是少见,便是白及也微微有些意外。他低头见身旁云母的脸颊都被灯光照得亮了半面,可看见她侧脸兴奋的红晕,微微一怔,心里便有些庆幸那日见了晋王。故白及动了动唇,问道:“可要逛逛?”
云母自然高兴地点头,跟着他往里走去。
他们在街上走,行人有些多,过了一会儿,白及便感到云母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他说不清楚那一刹那是何感觉,只感到胸口似有糖水淌过,甜得有些令人发慌。
只是走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不对。因是节日灯会,街上热闹得很,也不禁男女同游,只是云母穿得衣服到底与旁人有些不同,她生得又好,走来走去便引了不少目光。云母不大习惯受人注意,又怕自己是哪里不对劲会被发现狐身,于是她发觉自己被瞧见了就朝白及身边躲,白及倒是想掩她,但这么大个姑娘他总不能像藏狐狸似得藏袖子里,她这样一躲,倒是弄得旁人更为在意两人关系。
故白及思索了片刻,便指了指河湖之中,低头询问道:“……你想不想坐船?”
云母一愣,望向湖中。只见今日水里也放了河灯,除了些赏月人的小舟,还有约莫是显贵亦或文人的画船经过,一些船上也装饰了漂亮的船灯。
从船上也能看岸,而且上了船便没有旁人了。
如此一来倒是想去,云母略一考虑,便点了点头。白及见她点头就去租了船,这里的湖不大,但水很平,他们将船划到湖心就停了桨,任它顺水飘着。四周倒也有些别的游船,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可因距离来得远,不大听得清人身,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唯剩月色宁静。
云母忽然就有点不安。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她和师父了,她手里还提着刚才在街上师父见她盯着看就买来给她的小灯,这时候突然就觉得有点孩子气。白及又安静,他坐在船舱一头往外望,云母也不晓得他望得是她,还是隔着她在望外面的月亮。
白及望得自然是她。
在小小一艘船上觉得惴惴的又何止是云母一人,他亦如是,但因神情沉静,也就难以瞧得出来。白及喉咙滚了滚,正要开口,就见对面的云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拿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来。
这莲灯比寻常的小,而且看上去并不是新的,云母将它存在袖中,应该有些时日了。
于是白及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喉口就换了内容,只听他问道:“这是何物?”
“河灯。”云母回答道,“……我师父送的。”
云母回答时便感到有些古怪,送了她这灯的师父分明就坐在眼前,可他却不记得。不过……她垂了垂首。
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师父没下凡历劫,他说不定都忘了。
想到这里,云母不禁有些沮丧。但是她还是借着湖里其他的灯火点了小莲灯,将它放在湖里漂着,可她又怕它当真漂远了回不来,在旁边紧张兮兮地护着,等它漂出一点又捞回来,漂出一点又捞回来。
白及之前闻言已经一愣,此时见云母此举,便感到胸口一跳,他微微皱眉,闭上了眼。
他觉得心里有点奇怪……倒不是因有人送了她东西嫉妒,只是听她喊“师父”,看到她这么喊时的神情,还有那盏陈旧简陋的小河灯、她护着河灯的样子……
似曾相识。
这份似曾相识,让人心口隐隐发疼。
白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闭着眼细思,但脑海中终究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凝了凝神还要细想,却突然感到平稳的船只剧烈一晃,接着云母惊呼一声,白及骤然睁眼,接着便见云母失了平衡扑入他怀中,他抬手一接,紧紧抱住。
水波摇曳之间,小莲灯顺着水流漂远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窄窄的一叶小舟之中安静得很, 彼此瞬间加重的呼吸伴着水波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空气颇有些诡异的凝滞。
远远的有对面画船上的人往这里高呼抱歉,似是他们的大船晃动才惊了附近的水波。但他们只看见本来坐在船头的女孩子跌进了船舱内, 透着船内的灯光,隐隐能瞧见那小船里有人影重叠晃动。那女孩约莫是没事, 只是她跌进船舱后,那小船里也没再有回音。画船内的文人眺望了一会儿,见没响动, 也就缩回了自己的船内。
云母这个时候还僵着。
她先前还听到外面有人在唤他们的声音, 但后来就没有了。她感到自己的耳梢渐渐热了起来, 她的脸撞在师父的胸口,听得到师父稳重的心跳声,意外的很快,而且很沉……
她之前掉下来时两人也贴得很近,但不像现在这样。狭窄密封的空间, 昏暗的夜色,船内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船外是星光灯火。她能感觉到师父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 秋日里的衣衫其实算不上很轻薄, 但许是因为精神绷紧了,她觉得腰间的温度仿佛灼热,手的力道分外清晰, 令人不安得很。
云母呆了一瞬, 手忙脚乱道歉, 想要跑出来,谁知她挣了挣,白及的手居然没动。她又挣了挣,还是没动。
仿佛意识到什么,云母的脸又开始烫了,她索性不再挣了,就这样往师父怀里一埋,抱着他的腰不说话。
刚才船晃,白及自然也晃了,只是他坐得比云母要稳,就没怎么移动。这会儿他沉默了一会儿,张口轻声问道:“那盏河灯……你还留着?”
师父的说话声从头顶响起,因她埋在白及胸口,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总觉得他说得比平日要温柔。
这种带着困惑的语气,像是他想起了这是他送得似的。
云母埋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师父送她的东西,她自然是留着的。
感觉到云母在胸口点头,白及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可嘴上还是道:“这么旧的的灯,还留着做什么。”
“……师父总共没送我几样东西,且大多是修行需要之物。”
难得有一样不是,她自然是要珍惜地好好留着的。
说着,云母话里居然带了几分委屈,她又用力在白及怀里蹭了蹭,像是跟他抱怨。只是蹭了没几下,云母忽然就想起那盏小河灯还在外面漂着呢。她立刻就急了,赶紧用了真劲想推开师父出去找河灯,谁知白及刚感到怀里一空,就下意识地拽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用力抱进怀里,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肩膀上。
白及听她埋怨的话,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烫得厉害。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莫名地为云母珍惜、喜欢那盏小莲灯而隐隐觉得高兴,膨胀起来的难以形容的感情将心脏涨得发疼。
只是这一下,云母心脏都快停了。
她手抵在师父肩上,一时头昏,试图挣扎地道:“河、河灯……”
白及沉着声应道:“漂就漂了,我赠你新的便是。”
他并未想起什么,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亦没能想出由来,只是这一会儿,他也不想再想了。
他低头轻蹭云母的耳畔,忍耐地哑着声问道:“先前我让你想的……你想好没有?”
距离定下约定已经过了二十几日,其实还差几日才期满。自己定的期限由自己来打破不太好,但这个时候,许是被她脸侧的浅红挠了心,许是被夜色的朦胧点破了真意,明明只差一点时间,他却突然不想等下去了。
云母这个时候亦是紧张,感到师父贴得很近,他的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廓,耳朵本就是灵敏易感之处,又凑得这般近,他说话时耳鬓厮磨,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气氛一下子就暖得暧昧起来,秋夜里本该有的寒意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氛围太好,云母壮着胆子勾了师父的脖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闪了闪,因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蹭了蹭白及放在她脑袋后的手。
白及呼吸一窒,云母未答又神情羞怯,他并不十分确定她的意思,可多少从她的动作中受到了些鼓励。他稍稍一顿,手从她脑后移上前,转为捧着云母的脸,试探地低下头去。
云母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精神却是兴奋得紧,若是尾巴在外面,只怕这会儿都能摇上天。她被白及抱在怀中,其实不太好动,她不敢与白及漆黑的眼眸对视,眼神羞涩地躲闪了一刹,但定了定神,还是勾着师父的脖子,努力地往上凑。
鼻尖碰到了鼻尖,他们举止已是亲密,呼吸皆在交错间。
小小的水波仍旧拍打着船身,灯会里喧闹的人声和或明或暗的灯火仿佛都离他们远去。
白及微微停顿了一会儿,闭了眼,略微侧了头。云母身体愈发绷紧,心脏跳得飞快,她眨了眨眼,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努力沉了心定了神,忐忑不安地准备亲过去。大约是人到关键时刻,思维就会不自觉地活跃些,云母看着师父近在咫尺的脸,脑袋里却在胡思乱想,虽然他们是在船舱中,但若是现在有外人瞧见的话,他们看起来定是像恋人一般吧。
云母脑海中糊里糊涂的,纠结了一瞬要不要闭眼,最后还是决定要闭。她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然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船内忽然光线一暗,有另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顺着水流已经漂到了他们附近,船上有人,那艘船只挡住了他们船篷外的半片星光。云母本不想理会路过的船,但她心不在焉,又到底有点心虚,不知怎么的,不觉就朝那里看去。
月色皎洁,灯火明亮,光线能映人脸。
然后,待看清船上的人……
云母的心脏真的被吓停了。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
因为此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在这一艘船中,她被一个男人亲密地抱在怀里,双手搂着她那下凡历劫应该没有记忆的师父的脖子……
而在另一艘船中,她娘白玉一袭浅色华衣端端正正地坐在船尾,满脸震惊地看着她。
母女俩隔船相望,四目相对。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空气一瞬间就凝住了。
云母僵在师父怀里, 白玉僵在对面。云母尽管现在是人身, 但其实动作状态也会受情绪影响的,一般人许是看不出来,但把她生出来的亲娘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那点开心到快冒泡的狐狸的小心思。云母吓得连已经收起来的尾巴都不敢摇了,可是她现在再装乖巧也没用, 毕竟一个乖巧的女儿不会大半夜的在船里搂着她师父。
要知道白玉是见过白及的, 且仙人气质自华,师父长得又清俊如神,没那么容易忘,娘肯定认出来了。云母懊恼不已, 满脑子想着怎么会出这种事, 娘也来灯会有什么征兆没有、她怎么会没注意到!可是这么一想,她才记起之前怕被母亲发现自己和师父出来玩,前阵子一直待在南海龙宫,的确是不知道白玉在做什么。
秋风吹过, 船中的人都凉了。
这个时候玄明其实也在船中。
玄明本来也没想到他邀了几次,白玉就真的跟他一起出来了, 因此他原本坐在船舱里心情好得很, 笑得眼睛都眯了。谁知船顺着水漂到一半,他就看见佳人变了脸色, 在玄明眼中, 白玉一向是个沉稳自持有些神秘的冰美人, 哪里这般失态过, 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白玉如此, 玄明自是好奇的,当即就要扭头去看,他一边将头往外探,一边笑眯眯地道:“怎么了?外面有什——”
白玉一怔,当即反应过来。其实玄明坐得并不算很靠里,有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他们的船又横在云母的船前,女儿多半已经看到玄明了。但这个时候白玉心慌意乱的,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总归还要再补救一下,见玄明还没看到云母,连忙一把将对方整个儿推回船篷里,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让玄明绝对不会再转头的方法,索性心一横仰头吻了上去。
玄明一愣,先是有些意外,但不久就反应过来,翻身将白玉压下,反客为主。白玉一惊,制止已是来不及,只能尽量往船舱里缩,唯求别让女儿看见。
云母的确是看不见船舱里发生了什么,可刚才船舱里坐得是玄明转世她可看见了,而且光是从闪过的剪影和船舱里隐隐约约晃动的身影她都能看得出娘和玄明转世举止亲昵。只是她和师父亲热的时候被娘亲看到这种事太可怕,云母脑子一懵,一时都不知道该震惊她娘和一个是玄明神君转世的男人在一起,还是该震惊她和师父约会夜游被娘亲抓到了……
云母脑子里想得多,可实际上一切的发生也就是电光石火。待她回过神来,疯都疯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在干嘛,只能啪啪啪地狂拍白及肩膀,慌张道:“师父快走快走快走!!”
因为太急,云母连称呼都忘了注意了。
白及被拍得睁了眼,看着怀里的女孩子一脸慌乱,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不过由于云母太急,他便也没注意她话里的漏洞,手一松就让她跑了。云母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船头拿了桨,白及一顿,也拿了自己这边的桨,帮着云母划。
船桨拍水的声音惊扰了小舟里的玄明,他抱着白玉抬起头来,认出坐在疾走离去的那艘船里的白及的背影,一愣,道:“嗯?白先生?”
白玉先前被他按着亲都亲毛了,偏偏推还推不开,听到玄明提起白及,顿时一惊,问道:“你认识白及?”
“解了十道玄谜的君子,如何不识?”
玄明坦然地答道,同时,他思索地摸了摸下巴:“况且……他今日会来灯会,好像就是因为我同他说的。”
白玉:……
白玉欲言又止。明知对方没有记忆,可想到之前听说的玄明在刑场就要把云儿嫁给白及,她还是忍不住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玄明却浑然不觉,心上人难得投怀送抱,尽管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他本身要求就不高,这会儿心满意足得很。顿了顿,玄明将目光投向白及,眯了眯眼。
白及那艘船虽已划远,但他仍隐隐瞧见船里除了白及,还有个背影清丽的姑娘。玄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打开扇子摇了摇,口中念道:“心不改,步步专一?”
“……什么?”
白玉不解地蹙眉。
“无事。”
玄明轻笑却未答,将扇子一放,收回了目光。
……
这个时候,云母正在船上划得飞快。湖里所有的船都在风雅地赏灯赏月,只有他们在赛龙舟,自然顷刻之间就迅速地逃离了案发现场。出了这种事,云母也无心再看灯会,征得师父的同意后干脆一口气划回了岸边,等将船还给船家,白及顿了顿,才问道:“……刚才怎么了?”
云母这时已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恢复了些,但还没能完全回过神,见师父问起,就答道:“我娘……我娘……”
她说了两个“我娘”就说不下去了,她信任师父,可想到玄明神君是个违反天规下凡渡劫受罚的神仙,她就不知这话能不能说。云母现在心慌得紧,觉得十分无措,但是抬头看到师父的神情,她又不由得脸一热,羞愧得很。
她现在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了,想到刚才在船里的情形,她又是害羞又是愧疚。云母晓得自己这样中途打断是不对的,可先前的情况她也控制不了,总不能就让娘看着她和师父这样……
光是想想,她就又觉得脑子开始烧了。云母不得不低下头,歉意地道:“对不起,郎君,我……”
见云母一脸的难过沮丧,白及哪里还忍心责备她。
他突然被推开其实懵得很,听到云母说是她娘,他才稍微有些明白,若说全然不失落肯定是假话,只是现在已没了气氛,他不好再做什么,只得轻叹道:“……无妨。”
顿了顿,他又闭了闭眼,抬手摸云母的脑袋,安抚道:“……这回是我急了,还有几日,我等你便是。”
听师父这么说,云母安心之余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便乖乖地低着头给摸。
白及见她如此,手僵了僵,才抑制住将她重新抱回来的冲动。毕竟之前被点了火,他其实是有些焦躁的,但他看云母心不在焉没有准备好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不过回去时,东市口依然是热闹非凡,在人群中,云母本来想拽师父袖子,但手一伸,她脸红了红,就探手过去碰师父的手。白及一顿,便握住了她,掌心彼此贴合。
云母感到手心里传来温度,嘴角不觉一弯,小跑几步追过去与师父并肩,慢吞吞地走在他旁边。
……
师父这里没出什么大事,但娘那里的问题却不能不解决。
云母逃出危险区的那一刹那满脑子都是“好险好险好险”、“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可是她却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住在长安家里的,晚上总归要见到娘。还有玄明神君的事,也令她极是在意,故而她与师父道别后,就一路飞回了家。屋里没有亮灯,白玉还没有回来,于是云母就率先点了灯火,坐在正厅里等母亲回来。
终于,不久之后白玉便踩云归来,稳稳地落在院子里。她的外形是成熟的白狐,身后拖着七尾,一身雪亮光滑的白毛,美得不似凡间之物,因此她神情若是严肃,外表便颇有几分威严。她一见云母,就急急地迎上来道:“云儿,你和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白玉自是问得焦虑,而且看着自家女儿,心情复杂得很。
即便玄明当时是要将她嫁给白及,可云儿又不知道这回事,再说他们现在是师徒,白及仙君现在又是凡人,不过是下凡历劫而已……
这叫白玉如何不为女儿担心,她忙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师父下凡前可是已经晓得这些事?他是如何想你的?”
白玉一口气问了一连串,其实她还有别的想问,就怕问得太细了自家姑娘尴尬。她其实极是在意他们之中到底是谁出的手,若是白及……他年长云儿这么许多,又为人师,怎么想都怪得很。除此之外,白玉还有别的担心,自家女儿看样子分明是一头栽下去了,今天白及背对着她她看不清表情,可先前的印象里……她分明记得这位仙君不沾俗世,冷情得很。若是女儿只是自己一头热,以后难免要受伤的。
云母还没来得及问玄明神君的事,就被亲娘先发制人了,这些问题她哪里好意思回答,当即化了个狐,委屈地叫了一声,逃避地团了起来。
白玉哪里能让她躲,叼起小狐狸硬是抖了两下,将团成一团的云母抖开,重新放回地上,催促道:“讲吧!”
云母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白玉听完,立刻倒吸一口气冷气,紧张道:“云儿,你如此行事……可有想过待你师父回天恢复记忆之后,要怎么办?”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对上白玉既忧心又无奈的目光, 云母“呜呜”地哼了两声,垂着耳朵低了头。
要说有没有想过的话, 那自然是……
有的。
怎么可能没想过。
云母心里也晓得师父如今是失了记忆才会任她这般胡来, 等到他历劫回天, 就又要变回清心寡欲的师父、高高在上的仙君。若说云母时至如今从未惶恐过,当然是不可能的……赤霞师姐说师父历得许是不止一劫, 且她在凡间与师父相处的时间之短相较于师父寿命来说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师父回天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 这也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结果,可若是他只历一劫, 而且回天以后记得呢……?
云母平日里根本不敢往下深想下去, 只能安慰自己适时地打住。毕竟她第一次脑子一热就朝师父自荐枕席其实是个意外, 要逆转也逆转不回来了, 想再多也没用,还不如先顾好眼前。万、万一师父当真喜欢上她了呢?
脑子里是这样想, 但云母自己也晓得希望渺茫, 故而心虚得很, 白玉一问就给问倒了。
白玉看她如此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幽幽地叹了口气, 对女儿的担忧简直难以言表。只是还未等她想好要说点什么,却听云母道:“娘, 师、师父的事我到时候再想办法, 就算师父回天以后生气, 应、应该也不至于赶我出师门吧……”
这话云母说得极是没有底气,毫无自信,不过看着眼前的白玉,她还是尽全力挺起了毛茸茸的小胸脯,假装一点都不担心地转移话题:“比起这个,娘,今日在灯会上……你和玄明神君是怎么回事?!”
她趁着师父失忆调戏了对方是没错,可娘的问题应该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吧?!
尤其是……
白玉见她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一声,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尽管想问云母是怎么晓得玄明长什么样的,她却还是掩饰地道:“什么玄明神君,我不知……”
“娘……可是他和哥哥……”
云母心情复杂,只是开了个头就没有讲下去,但娘肯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石英和玄明就算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乍一看也有六七分像,之前她还能当作是巧合,可是现在都看见白玉和玄明神君转世在一起了……
云母紧张得心脏直跳,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在娘亲给出准确答案之前胡思乱想,可如果不问清楚,总觉得心里压着事情,令人不安得很。
她看见白玉的尾巴焦虑地摆了摆,又摆了摆,然后忽然动了。云母心里一紧,以为娘亲是要坦白,整个心都提了起来,接着下一瞬间……她就看到白玉闭着眼睛在屋里团成了一团,拿尾巴盖着脸摆出睡觉的姿势装死。
云母:……
被娘养了这么多年,云母自然熟悉白玉的性格,晓得母亲要带大她和哥哥两只狐狸,理应分得清轻重,且娘她大多数时候个性也的确是十分沉稳的。因此这么多年来,云母还是头一回见到白玉居然也用装死这招来躲避问题,简直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可没法把母亲叼起来抖了,只能跑过去用力顶娘亲的脖子,一边努力将她顶出来,一边义正辞严地道:“娘你不要团起来逃避现实!团起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出来我们好好说!”
然而云母顶了半天没能将白玉翻出来,只好在旁边委屈兮兮地叫:“嗷呜呜呜,嗷呜呜呜——”
白玉听她喊了半天,终究是怕女儿把嗓子喊哑了,直起身子轻叹一声,拿额头碰她哄了哄,好让云母别喊了。云母侧头望向她,紧张地问道:“娘?”
白玉动了动耳朵,望着女儿沉吟。云儿如今已经成年了,又成了仙,其实告诉她许是也不大要紧……可是石英,还有她自己都还未成仙,告诉云儿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多一个人担心。且云儿还要在天界生活,她这女儿没什么心眼性子又直,怕她晓得了以后不知该如何自处,也怕她在仙界不小心漏了线索,影响到石英……
今日事情出得太急,她脑子还乱得紧,被云母瞧见绝非意料之中……
白玉微微垂眸,此时已经开始懊悔不该看着玄明神情失落,就一时动摇应了灯会之行。她起身化作人形,美人的脸上出现了忧色,她迟疑片刻,话里已是带了请求:“说来话长……云儿,你让娘想想,让娘想想再告诉你。”
听白玉如此说,云母心脏一沉。哪怕白玉没能亲口承认,她也忍不住有了八|九分确定,只差一个肯定,可是看着娘亲极是为难的样子,又想想玄明神君的事……她又想着自己许是当真不知道得好。想了想,云母体贴地没再追问,而是跑过去绕着白玉的脚轻轻唤了几声,白玉一顿,将女儿从地上抱起来,闭着眼与她互相蹭了蹭脸,算是互相和解。
……
不过,饶是白玉没说,云母心里终是落了事,她一边在意母亲和哥哥,一边又忍不住偶尔担心师父回天后的事。云母先前一直是只无忧无虑的狐,一下子脑子里有了那么严重的东西,她情绪难免比之前要低落许多,时不时就发呆。且若她想得可能性是真,她已经成仙了许是不要紧,可哥哥和娘却是会出事的,反倒是知道了比不知道情况要严重……
只是娘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下决心和她讲,云母努力提醒自己别去想了,可时不时还是要为此烦恼。即便好不容易忘掉玄明神君的事,她立刻就要为师父回天以后担心,少有轻松的时候,短短几天时光过得比先前几个月都累。
于是一眨眼就过了数日。
这一日仍旧是白及在书房里写字,云母在旁边坐着。
白及旭照宫时,大多数时候都闷在屋里打坐,但到了凡间,云母每天都能见到师父走来走去的,自然新奇不已,故若是以往她心情好的时候,云母通常会化着狐形乖巧地趴在白及桌案上看他写字或者读书,白及见她感兴趣,也就分她半面书两人一起看,即使有时候云母懒得看书,也会带个松果或者别的什么自己玩。可是今日,她却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有些蔫耷耷地坐在一侧,低着头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云母这几天注意师父注意得少了,却不知白及单因她在屋内,就已心神不宁至极,尤其是月夕过后,更是如此。白及察觉到她心神不宁,终于还是无心再书写,叹了口气,搁了笔,转身对着云母,唤道:“云儿。”
云母没听见,一时未有反应。
白及只得又唤了一声:“云儿。”
云母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望着白及满脸迷茫之色,待看清师父安静的面容,她一时没晃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旭照宫、是在并未下凡的师父面前,顿时一慌,眼神不经意地闪了闪。白及却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微抿了唇,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他是不大常问他人这类问题的,因此问得有些生涩,话一出口,便感到喉咙发干。
可他察觉到云母异状已不是第一日,总归是在意的。且……今日与平常不同。
白及侧头深深地看了云母的样子,见她神情懵懂,也不知该想的事情想了没想。看她的模样,白及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忘了。
云母未发觉师父目光中别有意味,她自是晓得娘和玄明神君的事不好冒然和师父说,尤其是师父现在还是凡人,故而她与白及眼光一对,心跳一乱,脑海中首先涌上来的便是师父终究将会回天、终究将会想起来的事。此时她与白及那双墨染的黑眸互相对视,只觉得师父虽是下了凡,可眼神总是不变的……待反应过来,云母已听自己问道:“师……郎君,我……我在想若是有人这一世为人,日后再转世,终有一世成仙,发觉过往时光其实相当短暂,昔日情根亦都斩断,再回想起原来的事……他会怎么想?”
云母脸突然一红,终是不敢直接拿实情举例子,更不敢将她或是师父代入,稍稍变化了一下才说出口。但纵使如此,她将话说出口以后还是后悔了,眼见师父皱了皱眉头,她赶忙摇头道:“算、算了,当我没说吧。对、对了,郎君,你听不听琴?之前好像没和你说过,其实我会……啊。”
云母为了掩饰才慌张地转移话题,可是她一把琴取出来,当即就愣了。
昏睡醒来之后各种事情接连不断,接连占住她脑海中的空隙,且她也没有在旭照宫练习,平时又用不上,就没能找到机会取出琴过,结果不小心就将她的琴在渡雷劫时被劈断这回事给忘了。而现在,云母再看到这把琴,不由得懵了一瞬,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断掉的琴弦,紧接着便是巨大的空洞和茫然感涌了上来。
她从学琴起用得便是这一把,是师父赠的。师父送的本就是仙品,按照常理来说不管过多久都是没有必要换的,便是用上千年万年也无妨……再说,师父赠给她的礼物并不多,琴也算一样,她一向心里喜欢,珍惜无比,现在看它从中间断成两截,居然无所适从。
白及原先在想云母问得问题,他并不解其意,只是隐约感到这个问题后藏着她的忧虑之心,这才蹙眉。不过未等他答,就见云母取出一把断琴来,她的神情着实令人担心,白及一怔,竟觉得这把琴也隐隐有点眼熟。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个所以然来,但见云儿如此,他也就无心再想答案,索性顺着本心所言。白及定了定神,凝视着她,忽然回答道:“……情断,续上便是。”
云母闻言愣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白及,谁知正对上白及沉静的双眼。云母失神了片刻,还没等她想清楚师父这句话接得是她先前的问题,还是因看到她的断琴才出声安慰,便听白及淡着一张脸又道:“……今日一月之约期满,你到现在都未拒我,我便当你应了。”
话完,不等云母反应,白及便扳了她的下巴,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云母这阵子脑子不够用, 故而整个脑袋都不好使了许多,她甚至都还没一字一字理解白及话里的意思, 师父修长的睫毛便已逼到了眼前。下一瞬间,她便感到唇上一软,脑海里“轰”得一声炸开, 顷刻间一片空白。
白及这阵子被憋得有些狠了,他外表清冷看不出什么,可实际上每天望着云母心里波滚浪涌, 日日都是忍着。他见她蹙眉,便想她可是觉得后悔了;他见她发呆, 便想她是否觉得同他在一起无聊了;哪怕是见她无缘无故地笑着, 白及都要担心一瞬她可是在外面碰到了比他有趣的人。他的心绪随着她一颦一笑起起伏伏, 几次甚至都有些后悔他为何要提那个一月之期,好不容易熬到,终是松了口气。
白及也知自己之举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意味, 因此行得略有几分紧张。待他感到被他亲吻的小狐狸虽是颤了颤, 但并没有挣扎, 便试探地抓了对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让她双臂环住自己的脖子、侧坐在他腿上,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住,埋头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许久, 白及才将怀里的女孩子松开。云母整只狐都还懵着, 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 双眼湿润,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他。云母明显还没回过神,脸上却在一寸一寸地变红。白及见她如此,索性什么都没说,直接第二次俯身吻了下去。
“……呜。”
云母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不觉发出小声的呜咽。只是白及并未给她躲闪的机会,两人贴得近,仿佛是彼此被彼此的袖子掩着。他轻轻地咬了咬云母的唇,暗示性地让她开口。云母到底年纪小,胆子也小,生涩得不行,她先前明明勇气还挺足的,这个时候却整个人都胆怯地蜷缩了起来,相当被动,全然接受入侵,被对方开导着、引着,不像狐狸,倒像被逼到角落里的仓鼠。因她调整不了呼吸,两颊不久就漫上了青涩温柔的霞绯色,气息和心跳皆乱。云母被吻得身体后倾,不得不愈发用力地搂住白及的脖子,生怕手一松就掉下去了。
待两人分开,已是良久之后。云母望着师父的眼睛,脑子里还是懵着的,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傻了。这个时候她才渐渐明白刚才那番话是师父答应她的意思,尽管云母完全不晓得明明是她表得白、是她塞得情诗,为什么师父却把话说得像是他一直在等她的答案一样,可她仍然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有点晕乎乎的。
“师……郎、郎君,你这算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惊喜来得太快,不真实感也紧随着来了,尤其是云母最近遇到的事情着实有点多,不禁不确定地问道。
只是她问完也觉得自己傻气,顿时觉得脸上烫得更厉害了。白及却是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为什么这么问?”
云母答不上来,只是心口滚烫,她摇了摇头,突然又不想知道答案了。
白及却是心中微动,之前为了让云母好好想清楚,他的确没有将自己的感情说得很明白。他本以为不必说得太清楚,可是看这狐狸的样子,又怕她真的不懂,便顿了顿,侧头在她耳边沉声道:“是,我心悦你。”
听到师父的声音,云母一下心就软化了,脸也烫得厉害。她在师父腿上局促地磨蹭了一会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仰头去亲他下巴,亲了两口见师父没躲着,这才闭上眼去亲嘴唇,亲了一下就飞快地缩回来躲到师父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明明认真算起来的话,这绝对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可云母莫名觉得害羞得不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白及被她那几下亲得心痒,可感到云母低头钻进来,便自然地将她揽住护住。云母其实这会儿仍然没什么真实感,可她也不想再想更多了,干脆蹭了蹭师父胸口,努力将胸口隐隐的那点不安摒除,满足地闭上眼睛。
毕竟是心意互通的第一日,两人分明都还青涩,都有点想不出来应该说点什么,却搂在一起厮磨了许久。接下来几日云母又重新高兴起来,她性格里那点给点阳光就能乐观起来的狐狸天性在这段时间重新爆发了出来,明明她担心的事一件都没解决,可云母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一切都会好的,暂时把烦恼全忘了,跑来找师父找得愈发勤快。
云母蹦跶得欢快,白及自是日日等她的,有时在院中,有时在书房。他日子原本过得单调,除了看书就是写字,近日却忽然不同起来,看着那只白狐狸蹦蹦跳跳地从门口窜进来,他便有春风乍来之感,只觉得胸口的冰雪尽数融了春水,真是恨不得日夜将她捧在掌心还怕捂化了,心头胀疼暂且不论,情绪却是昂扬的。
这日云母来找师父,白及便带了她在院中练字。近日虽然凡间天气渐凉,可这天天气却明媚得很,阳光还有几分温暖,故白及在院中布了桌案,铺了宣纸,握了云母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
云母原型人形都能写字,狐形叼着笔写得惨不忍睹,人形拿手写却还可以。白及还在收绸条阶段就发觉她写字稍欠火候,但颇有灵气,因此有意纠正她,现在有了时间就亲自教云母,顺便让她背背书,免得下次再闹笑话。
白及没有明说,可云母还是从他话语和神情里感觉出点意思来,当即脸就红了,忍不住辩解道:“我又不是不知道意思不合适,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可以抄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委屈了几分,肩膀都塌了,垂首道:“你就不能早点出来抓我嘛?”
白及:……
他本就不是善于窥探他人心思之人,且那阵子云母塞了绸条就跑,白及只道要顺着她的意愿来,哪里想得到要去抓她。可云母此时分明不是狐形,却看起来耳朵和尾巴都要垂下来了,十分可怜的样子,白及唯有叹了口气,轻声道:“抱歉。”
云母闻言一愣,她其实也就想要扭捏一下,并没有真想要师父道歉,真听白及如此说,她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任性过了。云母低着头,轻轻抿了抿唇,然后便从白及掌心里抽了自己握笔的手,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转过身,双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往他怀里一埋,歉意地蹭了蹭。
白及呼吸一窒,哪里会有心情责怪她。他索性也松了笔,抬袖将云母搂入怀中,轻轻捧了她的脸浅吻,低头与她亲昵。这阵子这小狐狸简直将他当狐狸洞钻,一不留神就在怀里了……说来也奇怪,看云母的模样,两人明明应该是差不多大,顶多他虚长一两岁,事实上白及也问过,当时云母自己纠结了一会儿,答得也是她应该还可以算十九……可偏偏白及却始终平白就觉得自己要比她年长许多,结果云母一撒娇他心就软了,奈何不得,只能任凭她高兴。
云母果真蹭得很高兴,没放出来的尾巴也重新开始拼命摇了。她以前蹭师父多半要含蓄一点用狐形蹭,现在却发现了人形蹭的好处——接触面积大不说,运气好还能被师父亲两口。她喜欢他身上的檀香味,所以靠在他胸口会觉得很舒服,即便就这样在上面睡一觉她也是非常愿意的……这些日子她发觉师父并不介意她撒娇,云母干脆就放开了顺心意而为,一抱着就根本不想松手,今日亦是如此……不过,她闭着眼满足地还没蹭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有些犹豫地直起身子。
“……怎么了?”
白及本来抱着她虽有几分无奈的神情,可却不是不愿意抱的,看云母突然露出异状,一顿,疑惑地问道。
云母迟疑地摇摇头,道:“没事,就是……”
她略一定神,闭了闭眼,确定心里的呼唤声还在,才说:“郎君,好像有人来找我,我出去一下。”
说着,她有些遗憾地松了白及的腰,从师父怀里出来,理了理衣衫,这才疑惑地往外走。因为她一直窝在白及身上,一出来就觉得空气凉了许多,不觉缩了缩。云母隐匿身形从正门走到院子外,守门的童子自顾自地打着哈欠,完全没看见她,不过除了云母之外,他没看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白及院子外,直挺挺地立着一个身着甲胄、头戴头盔、腰间佩剑的仙人,他外表约是中年人模样,蓄着胡子,眉头紧锁,神情看起来颇为威严。见从院子里出来的是云母这一个年纪小、飞升不久又生得貌美的仙女,他似是也怔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
云母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将。看到对方的模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心头一紧,想到她娘和玄明神君的事,云母的视线心虚地闪了闪,只是她飞升得晚,对方又是天庭的将仙,理应由她先打招呼。云母定了定神,方才紧张地与对方互相见礼,随后问道:“不知将军唤我……有什么事吗?”
云母先前就是在院里感到外头有人唤召,这才出来的。她在旭照宫里学习的时候听师兄师姐讲到过这类事,但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故而一开始不是很确定,直到看到外面的天将,才终于定了。
神仙尽管可以在凡间任意来去,可若是一座院子里有别的神仙,就不好冒然进去碰面,总要将对方唤出来才显得礼貌,也能让彼此双方都有个心理准备。
只是云母面对着天将不安,目光就有点躲闪。
天将其实并非为玄明之事而来,但他一开始感到如此一个凡人院中莫名其妙有仙子就已觉得怪异,看云母神情异样,反倒在意起来,于是皱了皱眉,问:“仙子,这院中住得是何人?你为何会在此?”
说着,天将一顿。虽说神仙的样貌与岁数没什么关系,可从云母身上的仙气和她脸上的表情就能分辨出是个成仙不久、年龄当真不大的,如此一想,天将又生了几分长辈的心思,觉得自己语气可能重了些,转为提醒道:“你成仙不久许是对天界的规矩还不大懂,你既已脱离凡道行升天之路,还是少与凡人再有瓜葛得好……尤其是男女之情有违天规,万不能生,否则若是让天帝知道,我下次见到仙子,只怕……”
云母听到这里就晓得天将误会……或许也没误会。她脸一红,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院里住得是我师父白及仙君,并非是凡人。只是他近日下凡历劫,才被天道敛了仙气,所以我……我……”
云母终是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只得赤着脸掩饰道:“我是担心师父,下来陪他的……”
云母越说越小声,生怕被戳穿了,慌张得很。只是那天将听完怔了一下,白及仙君大劫引来降神雷的事是天帝在群仙宴上说的,因此天界的神仙知道得不少,若是他还下凡历劫了,倒是对得上,不过……
天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云母。因白及仙君不太出自己的仙宫,连带着他宫里的人也颇为少见,这个小弟子更是听说得少,既然碰到了难免让人想多看几眼,而且……
天将看着满脸羞涩的云母,觉得很是欣慰感动。
一成仙就特地下来陪渡劫的师父,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他日后也下凡历劫,他手下那些傻瓜天兵也能这么有孝心像这姑娘一样来陪陪他,他也算是无憾了。
这么一想,天将不禁赞许地点头,看着云母的目光亦温和了许多,他道:“原来是陪师父,如此,倒是无妨的。”
停顿片刻,天将终于切入正题,正了正神色,又道:“我这次下凡来,是有事要通知长安附近的神仙……长安近日,有恶妖为祸多端,我等奉天庭之命前来捉拿,仙子若是长期逗留此处,还请帮忙注意一二。”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云母闻言一顿, 脱口而出问道:“恶妖?”
“不错。”
天将见云母问起,稍稍思索片刻,也觉得还是将情况讲清楚些为好, 便解释道:“寻常妖物便是淘气些闹点无关紧要的小乱子,天庭自不会管。但大约是三个月前, 有一大批心术不正的妖物从别处来到长安,为非作歹、不走正途, 打砸抢掠坏了不少凡人的命数不说, 甚至还开始食人!”
说到此处, 天将情绪激动,他身为仙人,是有庇护凡人、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急急地喘了几口, 才勉强能继续往下说。
“此等歹毒、此等害人利己的行径定为天道所不容!天帝派下我等五百天兵天将,便是要速速捉拿这些心思奇毒的妖, 好叫凡间平安昌隆。仙子在人间陪伴白及仙君, 若是找到什么线索, 还请务必告诉我等!”
说完, 天将又说了一个云母可以去提供信息的地址, 云母赶忙点点头记下。
她其实听这些信息听到中途就已经觉得耳熟了。天将口中这些到处作乱的妖兽, 多半就是哥哥之前说的近期在长安作乱还妄图与他争妖王的那些妖兽。但是, 尽管她已经听说了这群新来的妖不走正途,可从天将口中听说他们居然到了食人的地步, 依然吃了一惊。
不过……虽然想直说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 但碍于她与兄长现在许是身世有异, 云母也不敢冒然在天将面前提起石英,只得顿了顿道:“那我到时去问问在凡间认识的人,他们在凡间修行,说不定听说过一二,会有消息。”
“你在凡间还有认识的人?”
天将一愣,注意的倒不是云母的消息,反倒是别的。但他看了眼云母,见她年纪是真小,弄不好就是还有没成仙的家人活着,停顿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既已成仙,与凡间之人最好还是不要有太大牵扯,家人亦是如此,不然只怕到最后还是要伤心的……”
提醒到此,天将自己也觉得自己管得太多有些多嘴了,适时地止了口。他到底不指望云母这样飞升不久对仙界还不大熟悉的小仙子能提供什么线索,更不指望她凡间认识的人能知道多少,故对她这几句话并不在意,只是略微一顿,拱手道:“如此,劳烦仙子留意附近……我还有任务在身,先前与仙子聊了几句已算多说,现在就先告辞了。”
云母见他出声道别,连忙回过神,也中规中矩地行了礼。
她晓得天将按照规矩还要通知这附近游仙、散仙亦或是其他神仙,之前担心她与凡人互生情愫时的那番话只怕已耽误了时辰,就不敢拦他,任由天将飞走了。只是,待对方腾空飞走,云母才真正松了口气。
因为石英的事,她现在听到“妖”字心口不自然地一紧。不过好在石英虽号称是妖王,但终究是只灵狐,且平日里也约束着手底下那些妖物,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恶妖,此事应当是与他无关的……他现在也在努力清扫那伙为祸人间的妖兽,说不定还与天庭算是同一阵线的呢。
既然与玄明无关,也与石英无关,云母一瞬间高高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只是云母想了想,觉得天兵天将也在抓那些妖物的事也该让哥哥知道比较好,便在心里默默排上了去见石英的日程,待定下来,方才回了院中。
白及还在院中等她。大约是云母好一会儿都没回来,他就自己拿了笔在写。云母见状,立刻十分自然地爬到师父腿上,在他怀里坐好,努力直起身子,撒娇地拿头顶顶他下巴,然后又蹭了蹭,想让师父赶紧关注她。
云母这么大个姑娘钻进来,白及当然是不可能感觉不到的,更何况他抱着她其实一直有些心乱。只是云母蹭他的意图却要多考虑一番,白及思索了一会儿,就抓起云母的手。云母心中一喜,但还没等她高兴起来,就感到师父把自己握着的笔塞到了她手里。
云母:……
白及沉声道:“我们刚才写到……”
她这么可爱的狐狸都钻怀里了!师父居然只想教她练字!
云母震惊了,然后差点没委屈炸了。
她也不是不愿意练,但这样下去就快一天了啊!练字的时间多了亲亲抱抱的时间不就少了吗!师父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哄她啊嘤!
小狐狸气得想摔笔,可想想笔又没什么错就勉强熄火按下了这个念头……云母松开了握笔的手,扭身又抱了白及的腰,一阵乱蹭,就差没在脸上写“快哄哄我”。
白及一愣,便拥住了她。他心脏又何尝不是跳得厉害,只是越是心动就越怕会错意惹了对方的反感,这才处处往保守的方向走……怎会不想与她亲近。白及呼吸微重了一些,亦将笔随手一搁,低头吻住了她的唇。云母红着脸努力仰头回应,这下可算是满足了。
白及吻了她许久,待好不容易松开云母,他声音已有几分染着情|欲的沙哑。他沉了沉,又吻了吻云母贴近耳垂的皮肤,这才不无疑惑地贴着她耳畔问道:“刚才找你出去的……是何人?”
他又顿了顿,问道:“第一次见面时你道你是附近修行的狐仙,这可也算是……神仙?”
云母一怔,听出师父话里隐约有在意之意,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真话道:“嗯,算是神仙。”
白及闻言蹙眉:“那你同我在一起,人仙殊途……可会有事?”
“不会。”
云母老实地摇头,轻声道:“别人可能会有事,但如果对象是郎君……没关系的。”
云母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白及却是将眉头蹙得更深,他心里多少觉得古怪,可脑海里却想不出什么头绪,故而感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平衡感……云母说得那句话让他觉得脑海深处隐隐发疼,白及皱着眉闭上了眼,像是在思索。
云母怕刚才的话题太深入,见白及在想,赶忙转了话题道:“对了,郎君!刚才来得那位是天将,来执行公务的……他说得事情可能与我哥哥有一点关系,所以我明日准备去山上见我兄长,明天大概不会过来了。”
白及听到这里果然睁眼,想了想,问:“……我可否与你同去?”
“诶?”
云母愣住,眨了眨眼。
白及面色安静,答得也颇为淡然:“我还未见过你的家人……不行?”
云母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地爬了上来,她看着白及深邃的眸子呆了半晌,但还是奋力地摇了摇头,解释说:“下、下次再说吧。我哥哥那里稍微有点奇怪……”
云母说得忐忑。师父现在是未曾修炼过的凡人,其实最好不要进入妖域,况且……况且她母亲和兄长都知道他们是师徒关系,师父现在没有记忆,带他过去多少有点不对劲,但等师父恢复记忆以后……
云母低了低头,心里想起师父回天后的事,心情就有些低落。她不敢多想,连忙拼命将未来的事忘了。
白及见她为难,闭了闭眼,也就不再坚持,只道:“无妨。”
他重新看向云母,因她是仙,而自己却是人,不禁有了种无法触及的焦躁。白及将这种古怪的焦躁强行压下,埋头又去吻她。
云母没有放出来的尾巴又开始摇晃了,她蹭着师父回应着,吻了一会儿,就听白及在她耳边低声道:“明日,我会想你……”
云母听得耳根发红,因为师父少言,稍微听这么一句她就觉得师父的情话是她此生不能承受之肉麻,身子顿时就软了。她用力往白及胸口一埋,蹭得愈发厉害。
……
因为要有一日见不到师父,他们又是在热恋之中,云母昨天在白及院子里比平时多留了半个时辰,亲热了许久才回来。这一日天刚明,她也没有耽搁,立刻上了山找石英。石英这回先前没有听说过云母到来,妹妹到的时候他好像还没睡醒,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和你师父吵架了?”
令妖宫里这日除了石英还有许多其他妖兽。妖物这种东西心智不坚,说单纯也单纯,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故而跟了石英这么个早晨懒洋洋的妖王,他们也跟着日复一日的懒洋洋起来。这会儿这群妖兽都是原型,也和石英一样刚起床,令妖宫里哈欠连天,有一只长得颇有几分可爱的妖狸子甚至眯着眼拿后腿踢了踢耳朵,往地上一趴,当真又睡着了。
相比较于其他妖兽,石英至少化了个人形还穿了衣服,也算是得体的。云母看着她说:“哥哥,昨天有天将来找我,说天庭派了天兵天将,好像是来捉你上次说得那群恶妖的。”
“……哦?”
石英听到这里一惊,眯了眯眼,瞌睡瞬间就醒了,他挑了挑眉,神情像是有些不悦地重复道:“……天庭?”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庭……还要插手这件事儿?”
石英眉头微蹙,像是若有所思。
云母点头, 察觉到哥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表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问道:“哥哥, 你不高兴?”
“自是不高兴的。”
石英微微扬眉, 倒也没有否认,直言道:“天庭那些家伙怎么什么都要管。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自会料理, 且确实也筹谋了多日……如今已万事俱备, 想来不多时就能将那群家伙的老巢都一锅端了。那群家伙本该落在我手上……啧, 这种时候被人横插一脚,你道我怎么会高兴?”
说着, 他倒的确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停顿片刻,石英又笑了笑,不自觉地摆了摆自己身后的九条狐尾,随口道:“……但也无妨,反正我和天庭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行事就是。以我目前的进展, 说不定到时候端了那群家伙, 还是我来得快呢。”
然而石英满脸的不以为意,不等云母再说, 只转移话题地问道:“不说这个了,天庭又不关我的事。比起这些, 你同你师父如何了?我看你一脸情绪低落之色, 总不能就因为听了个天兵天将的话……怎么, 你们处得不好?”
云母平日里尽管待在白及那里多些,可也不是全然与家人断了联系。自从与师父两情相悦之后也算已经过了一段时日,她之前就找日子过来羞涩地将事情跟哥哥说了,因此石英自是知情的。但是听到他说的话,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她明明这阵子和师父在一起很开心,每天都能蹭师父,感觉幸福地都要哭了。师父待她极是温柔,会哄她宠她,也任她撒娇。师父本来无论在天上凡间都是少言寡欲的,这几日她都瞧见过几次他微微抿着唇笑了。感情顺利得很,根本没有处得不好,因为太顺利,云母觉得自己连母亲和玄明神君的事都能暂时不在意了,一直很高兴,哪里能有什么不好之处,可是哥哥却说她情绪低落……
石英看她这番表情,却好笑道:“别摸了,你自己不晓得的,但我是你哥哥,还能看不出?你好好想想,要是有什么事,哥哥自然会为你出头的。”
石英现在虽然还是灵狐,但与妖物待在一起久了,身上难免有些许妖气。他这话一说完,云母便觉得自家哥哥脸上的笑容危险了几分,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师父对我挺好的,只是……”
只是师父实在太好,她有些……有些不希望让师父回天上了。
云母一怔,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将它消去,抬头就笑着对石英道:“没事啦,哥哥你不要担心。”
石英不置可否,微妙地看了云母一眼,也就没有再说话。
……
然而一个念头一旦出来了,即使短时间内强行让自己忘记,过一段时间它仍旧会在不经意之间开始在头脑里闪烁。且越是在意,这个念头就出现得就越是频繁。尽管云母清楚她其实无力影响师父的劫数,何时劫数或是怎么结束其实都与她无关,可她仍为自己竟然生出这种想法来感到羞愧,一边不堪其扰,一边却又忍不住去想,这段时间,她自是纠结得很。
转眼她在凡间又留了一段时间。母亲还是不愿说与玄明神君的事,云母便也不逼着她;哥哥那边忙着对付恶妖,现在好像到了关键时刻,她每回去哥哥看起来都兴奋得紧,说起他的进展便滔滔不绝,云母也能感到现在长安城附近妖气四溢,俨然要大战的样子。她如今既然为仙,也有保护凡人之责,故而也竭尽所能的在这附近设了界,不过因为石英看起来无暇分神,她往哥哥那里去得次数也就少了。
这日,城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落尽檐下的小水洼中,潮湿的雨声因门窗的阻隔而显得朦胧。
云母近日心不在焉,来时直接用狐形跑了过来,又忘记用法术护,身上便沾了雨。现在天气又凉得很,她进屋就打了个喷嚏,站在门口抖了抖毛,茫然地抬头望着白及。
白及一愣,叹了口气,忙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取了帕子给她擦毛发。云母原型还不算大,于是白及正好可以用宽大的帕子将她包起来搓揉,云母便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时不时发出一点乖巧的呜咽声。她身子软,白及也就不敢用力,好不容易擦完,却发觉她身上还是凉的。白及顿了顿,起身取来冬日里才用的小手炉,弄暖了给她。
云母其实不太在意这点雨,她又不会生病,但感觉到手炉的暖意,才觉得冷了。她摇了摇尾巴,高高兴兴地往上一摊,整只狐狸摊在炉子上眯了眯眼。
白及见她如此,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顿了顿,又想找找看书房里有没有备用的毯子可以给她裹着取暖,结果毯子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一件夜晚披的外衫。白及一顿,犹豫地取了出来,让云母罩在身上。小狐狸也自然得很,她裹了师父的衣服,自己在里面折腾了半天,终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探出头来,舒展身体地松了松毛,挂在炉子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倒是没察觉到披衣服和披毯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
白及见状松了口气,他重新坐回云母身边,没有再拿笔书写,而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今日怎么淋了雨?”
云母白毛底下的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发呆淋的雨。她掩饰地嗷呜呜叫了两声,拖着取暖用的两样东西蹭到了白及腿边上。白及见她扑腾得费劲,索性将炉子带狐狸和衣服一起放到了自己膝上,让她好好趴着。云母便也熟练地团好,蹭了蹭白及的腰,就闭上眼休息。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白及迟疑片刻,一边顺着膝上狐狸的毛,一边试探地问道:“云儿,你近日……好像不大精神。”
云母一僵,没想到自己时不时发呆会被师父看出来,就有些不知所措。与此同时,白及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
不过若是看得仔细,又觉得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动。
他近日时不时就有些头痛。约莫是与云母离得近了,他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不知这份无缘无故的好感是从何而来,因此常常去想,想得多了,偶尔就会觉得眼前有画面闪过一般。
小白狐,游船,莲灯。
月光之下,巧笑嫣兮。
白及蹙了蹙眉,只觉得好像有些眉目却不分明,先前他见云母一身水地跑进来也觉得眼熟,但仅仅是一瞬间。白及想得头晕,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觉问道:“云儿,我们之前,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白及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身上一重,下意识地睁眼,就看见云母恢复了人形,正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约莫是因为她原来的毛发沾了水,尽管擦过还用炉子烘着了也还没有完全干,故而她的头发还有些潮。她身上披了他之前给的外衫,但从两襟之间还是能看到她原本穿得衣服隐隐带了水迹,白及目光闪烁了一刹,不自在地侧过了头。
云母倒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她是因师父那一句话,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了,才一惊吓化了人形的,可是化成人形到底要做什么,云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时就不禁慌乱。她坐在那里不安地慌了片刻,接着突然侧过头,开始拆头发上的簪子。
这会儿云母其实已经渐渐开始暖和起来了,外面又罩了白及的外衫,摸起来还是干燥的,唯有头发上还带了水汽。她将簪子都拆好,白及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乌丝顺着脖子和背垂在身后,云母麻利地将簪子收好,然后一低头,啪叽一下把自己塞进白及胸口。
白及:……
云母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其实她很想怂恿师父不要在意这些事,不要试图回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不过她想来想去还是说不出口,也没有别的借口可以用在这里说,挣扎了一会儿,脑子一热心一横,就闭着眼仰脸去吻师父的唇瓣,贴也当真被她贴到了……
白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说来也怪,他见云母披着未干的长发,居然也有一刹那觉得眼熟,不过下一瞬,他便果真被云母带跑了思路,俯身揽住她,埋头回应。
刹那间,窗外雨声渐响。哗哗的雨水之音掩盖了其他的声息,还有雨点清脆地拍打着窗沿,使窗户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情人间亲昵永无止境,空气渐渐被暧昧的气氛提高了温度。白及一弯腰,不知不觉已将小狐狸按在了地上,他们稍稍分离,云母躺在地上一僵,红着脸视线微有几分躲闪。她下意识地举手挡脸,颤了颤睫毛,生涩地道:“我……”
白及胸口发热,心脏发紧,只想俯身堵她唇,但还是定了定神,直起身子,不等云母说完,就伸手将她拉起来,两个人规规矩矩地坐着,云母还是靠在他胸口。白及不晓得对方听不听得出他的心跳乱得毫无章法,可空气中安静得很,还未等他想好下一句话该说什么,这时……
砰!
书房的门被很自然流畅地一把推开,玄明很高兴地踏了进来,张口道:“白先生,你今天有没有……哎呀。”
将白及的书房当自己家踏进来的玄明看到眼前的场景便愣了一瞬,云母还靠在白及胸前,从他的角度并未立刻看到脸。
不过和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白及不一样,尽管玄明理论上没有家室,但在他自己的认知中自己是个暗中结婚几年的人,所以在看到眼前这个场景的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玄明已经飞快地搜集了现场的各种信息,并且在脑海中迅速产生了几个大胆的想法。
两个人脸上都明显未消的绯红,衣衫不大整齐。除此之外,还有那女孩子披散的头发,以及身上明显是白及的外衫……
“我来得不是时候。”
玄明面不改色地扭头,转身就走。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拥在一起的时候被闯入的玄明撞见,白及和云母自然都是窘迫的。只是他们明明及时停下了什么都没做, 若是这个时候让玄明就这样走掉的话, 恐怕就永远洗不清了。
“——等等。”
待回过神来, 白及当机立断拦下玄明, 玄明一顿,居然也真停下了步子。
玄明这阵子其实心里有事。他表面上一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实际上内里最是细腻, 他能察觉到他人的恶意和善意, 也能察觉到爱意和恨意, 正因如此,他也对他那些兄弟对他的态度敏感得很。如今他们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命不久矣, 他的那些兄弟只怕也要有些动作。不过,玄明发现现在最让自己焦躁的居然不是这些,而是……
而是玉儿。
玉儿仍旧同以前一般,入了夜就会时常来。可是从前一段时间起,玄明就觉察出她常常魂不守舍,时常心不在焉。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可又始终不愿意说出来。正是这种无从落手的无奈感, 让玄明整个人都焦躁得很。他这么一焦躁,今天看着雨, 就想来找上次与他志趣相投的白及诉苦聊天了,谁知他一翻墙进来, 看到居然是眼前这般温存的一幕。
他本来就是好不容易翻墙进来的, 自然不想走, 一听白及留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只是此时屋里气氛尴尬,玄明一入内,氛围便愈发古怪。好在玄明生性自由,倒是自在得紧,他替白及关上了门,将雨声挡在屋外,随后就挑了挑眉,笑嘻嘻地拿扇子尖往白及怀中一指,略有戏谑之意地调侃道:“白先生,这便是你所说的‘心不改,步步专一’?”
这话本是白及那日与玄明谈道时说的,说时并未有涉及男女之情之意,此时却被玄明拿来指他的感情之事,白及自是有些窘迫。他耳尖微微冒了红,但停顿片刻,却还是应道:“是。”
这时,云母便感到师父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她虽有些听不懂玄明与白及对话的意思,可也听得出是情话,因此亦不禁红了脸,又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往他怀里埋了埋,倒有点像撒娇的意思。白及一顿,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与此同时,听白及如此坦率承认,玄明亦是忍不住惊讶了一瞬,接着便笑道:“如此,倒是有趣。”
说着,玄明拿扇子拍了拍手心,犹豫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打量白及怀里的姑娘。
从玄明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女孩一头柔顺乌亮的长发,纤瘦的肩膀和腰身,因为她骨架不大又裹着白及的外衫,宽大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从她微微露出一点的侧脸饱满的弧度和雪白的皮肤来看,应该是年纪不大的年轻女孩,只是因她还埋在白及胸口,玄明依然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
玄明眯了眯眼。
老实讲,要说他对白及的心上人完全不好奇,那自是不太可能的。且不说白及在解出玄谜前就是深居简出的名士,他这个人看起来便清冷得很,即使是旁人随眼一扫,也能晓得是个不易动情的。偏偏这么个人,当初给其他人写情诗就来得够震撼了,此时还将一个小姑娘搂得跟什么心肝宝贝似的,两个人极是亲昵,偏又叫他撞见了……这叫玄明如何能不惊奇?如何能不想看个清楚?
故而玄明忍不住偷偷探头,想瞧清楚让白及失了心的姑娘该是什么模样。偏在这时,云母大约是在白及怀里憋得闷了,也可能是一直让师父抱着不好意思了,她正巧也慢吞吞地从白及胸口转过头来,想要自己找个地方坐着,谁知还未等她看清周围的情况,倒是先与玄明的一双眼撞了个正着。
两人皆是一怔,眨了眨眼,谁都没能先移开目光。
白及看着他们互相对视的神情有异,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两人介绍。他沉了片刻,就对两人互相说了对方的名讳,云母上回已经凑巧遇到过的玄明,白及便只简单地说了是晋王就不再多言,只是介绍到云母时,他却迟疑了片刻,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轻咳了一声,才道:“……是我思慕之人。”
云母原本和玄明面对面正懵着不知所措,哪儿晓得这时又听到师父这样介绍她,登时脸就烧了。而另一边,玄明却是当场呆住,脑中有一瞬间是空白的,接着便是闷雷一声巨响。
他是熟悉白玉的,而此时这女孩子的长相……
先前在白及这里碰到的那只小白狐、灯会那晚玉儿的异状,还有今日白玉欲言又止的模样……
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玄明睁大了眼睛看向云母——
幻境里的玄明曾说,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个鬼啊!!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当玄明用他敏锐的头脑将许多事情想清楚的那一刹那,他的视线从小姑娘脸上转到了白及脸上。
虽然实际上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这些事他暂时不想去深究了,因为玄明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想揍白及。
玄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下一刻,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出声道:“白先生。”
白及一愣,觉得玄明周围的氛围似乎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具体是什么情况却又说不上来。他略一蹙眉,看向玄明。
玄明非常友好地微笑着问:“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正好,我听说先生不仅善谈玄还善使剑,你看你今天有兴趣来打一架吗?”
“……?”
白及眉头蹙得更深了几分,转头去看窗外。
雨还未停,雨声哗啦啦地响。阴云缠空,便是天色都比往常要来得暗上几分。
云母也是随着师父的目光往外看的,她在玄明面前感觉有些拘谨,故而转回头就眨了眨眼睛,似有不解之意。
玄明这时也察觉到了天气不对,但他却根本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就随口道:“今日下雨,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不如来下盘棋吧?”
说着,玄明仍旧是笑容灿烂明媚,浅笑着看着白及,等着他应承。
白及一顿,他书房里的确是有棋的,他也会弈。只是他不喜独自打谱,平日里又鲜少有客,棋盘和棋子都落了灰……不过既是玄明想下,白及便也不再多说,起身要去取棋。
不过在这时,在和玄明四目相对那一刹那脑子一团乱的云母倒是忽然清醒过来了,她见白及起身,一急,就抬手拽了他的袖子,忙道:“师……郎君,要不我来吧?”
云母说到此处,又发觉有歧义,脸一红,补充说:“我是说……我想试试下棋。”
说着,她不大有把握地侧头看向玄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可以吗?”
毕竟是玄明神君提出要与师父下棋的,她因为自己的想法就要换人,云母略有几分不安。
玄明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来,微讶了一瞬,身上本已凝聚起来的杀气顿时散了一半。他对着白及气势汹汹,可迎上这么一双像极了玉儿的小姑娘的眼睛,他却忽然诡异地觉得窘迫起来,忙掩饰地拍了拍扇子,才挑眉道:“……你来?”
云母紧张地点头,正要认真说明一下自己学过棋,好说动玄明,却听玄明已经爽快地道:“好啊。”
这时,玄明脸上的笑意亦温和了几分。云母一怔,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但既然玄明已经应了,她也就求助地看向了师父。
白及一顿,他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想和玄明下棋,亦没想到玄明会应,不过他对此本就是无所谓的,便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拿起。云母也起了身帮他,不一会儿,白及拿回两蛊棋子,云母则捧着棋盘,三样东西依次摆好,两人对坐,云母将白棋换给玄明,自己端端正正地摆好了架势。
玄明看她这似模似样的架势诧异了一瞬,接着便笑道:“你下吧。”
云母握着黑棋点了点头,马上落了子,玄明紧随其后。起初几步根本不需要思考,书房内迅速就充满了子落棋盘的啪啪声。只是待几手棋落了之后,玄明落子速度未变,云母却渐渐慢了下来。
她这会儿其实忐忑不已。
说是想与玄明下棋,但她其实未必不知自己的棋力是几斤几两。她当初与玄明在幻境□□度了不短的时光,自然是晓得玄明神君善棋的。她与其说是想与对方对弈,倒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和玄明接触一下。娘亲那里始终拖着不肯说,可她终究是在意的,玄明他……
云母不安得很,棋下得比平日里还要乱些,没一会儿就要输了。不过说来奇怪,玄明眼看就要将她逼入死路之时,忽然又把玩了一下棋子,便下了个无异于自投的位置,好给云母可乘之机。若是一次两次,她还会不大确定,想着玄明是不是下错手了,可是再多几次,云母哪里能看不出这是故意让她,登时就不好意思起来。玄明的棋路看得出是以攻势为主,可下到后来,渐渐就成了守势,偏偏云母也温吞得紧,就变成两个守方互相试探布局,这一局棋能有多无聊就有多无聊。
玄明一笑,索性指点起她的棋路来。一来二去,两人话倒是说了许多,可要说熟,终究还是算不上熟。
这一把棋最后一直下到算子,饶是他一路有意拖长棋局让着,终究是玄明赢了半子,他笑了笑,看着云母道:“你棋风还嫩得很。”
说着,他又道:“下棋不要冲动,落子之前不妨多想想,其他事亦是如此。你年纪这般小,多等个几年亦是没事的。”
说着,玄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白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