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靖连忙接住火烧,嘴里还有肉,含糊不清地说:“你要干嘛?”
“我要给师尊写信。”孟白絮眯着眼从乾坤袋里掏信纸,乾坤袋里法宝和干粮满满当当,费劲摸到一沓崭新的信纸,抽出来放在桌上。
周围传来师弟们的惊叹。
干嘛一惊一乍的,孟白絮垂眸一看,噢,拿错了!
拿成《修真界礼貌用语大全》了。这是他临走前明月婶婶送给他的,怕他张口闭口老东西被温庭树打手心。
温庭树这老东西怎么敢打他?
师弟们敬佩地看向大师兄,大师兄平日里端方守礼,包里还常带一本《修真界礼貌用语大全》时刻警醒,反观自己,实在汗颜。
孟白絮仿佛丢了面子一般,草草将礼貌书塞回去,抓了一把信纸出来。
他大咧咧地摊开在桌子上,捏着毛笔,正做思索,对上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孟白絮威严地扫视一圈,师弟们纷纷非礼勿视地转开眼睛,没有偷看大师兄给宗主写信。
温庭树听见了徒弟要给他写信,从容地借着搬柴火的动作,转到了孟白絮身后。
孟白絮提笔,洋洋洒洒地写:[师尊,你馒头做少了,根本不够吃。]
一共才一百八十个馒头,怎么分给两个小修士宝宝,干脆本教主独享吧。
谢靖偷看孟白絮写信,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就是给宗主撒娇说路上吃不饱?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就这样?谢靖真想把他的信大声读出来。
温庭树沉默地敛下眼睫,果然是路上没吃饱,饿瘦了。他应该早早开始准备孟白絮出游的干粮,而不是计划着派傀儡沿路做饭,等孟白絮主动提出了才开始做。
孟白絮抬起一只眼皮,恶狠狠地瞪向谢靖,还敢偷看。
谢靖转过头:“有什么不能看的。”
当然是为了给温庭树留点面子,孟白絮接下来写的内容不给师尊以外的任何人看,位高权重者都好面子。
[师尊要服老,勤加修习,保存灵力。]
他现在可是有两个小修士宝宝了,体内能清晰感觉到灵力像风一样灌进两个无底洞。要不是本教主修为深厚,哪能养得起两个宝宝?
温庭树:“…………”
他很老吗?
为什么兰麝时刻不忘提一嘴他的年纪?
温庭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和谢同尘一起去南海平乱,那时候谢同尘有个凡人伯父活到一百岁不服老,每日晨起依然要上山挥锄头砍柴,谁的话也不听,就听家主的。谢同尘只好每隔两日就要写信回去叮嘱,年纪大了就不要再想着上山砍柴了,好好呆在家里,这是家主令,不要违背。
温庭树沉思,他在孟白絮眼里,就如同谢伯父在谢同尘眼里吗?行将就木吗?
不知为何,他有些许羞愧。
孟白絮:[这是徒弟的话,要听。]
温庭树:“……”
孟白絮左右瞥两眼,确保没人偷看他,在落款上写下两个大大的“兰麝”,把兰字写得大一点,麝就不起眼了。
“不长眼啊!杵在这里等死?”一个路过的客人自己撞上一动不动的温庭树,碰掉了他手里的柴火,还先声骂人。
孟白絮一惊,原来自己身后还有驴肉火烧的老板,大意了,他怎么会这般大意?
算了算了,乡野地方,凡夫俗子,一看就没读过几年书,定然不认识学富五车的温庭树,让他看了信师尊也不丢脸。
孟白絮决定迁怒那个骂人的客人,抓起桌上的筷子往后一掷:“狗叫什么。”
客人捂着脸,见孟白絮一行人个个佩剑,人多势众,急促呼吸了两下,怂怂地走了。
孟白絮转身,看见抱着柴火老实巴交的男人,皱眉道:“这世道,小摊小贩的生意真不好做。”
温庭树怕他担忧:“尚可。”
嘴硬的样子就比温庭树逊色点,孟白絮道:“这样,你改行当信差吧。”
“帮我把这封信送到雍州城中心的灵山客栈,我给你一千两。”孟白絮扬了扬信。
温庭树这回没有拒绝:“此处到灵山客栈,一两足矣。”
孟白絮皱眉:“你就说你去不去。”
本教主正在教两个崽子当败家子呢,你在这跟我讨价还价?不知道一方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不要唱反调是一种美德吗?
温庭树:“去。”
孟白絮满意了,没有钱办不成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你现在就收拾摊子吧。”孟白絮指挥,本教主马上要走了,这个卖驴肉火烧的在这被人欺负了都没人管。
温庭树听徒弟的话,把剩下的火烧送给队伍里的修士,盖锅熄灶,骑马出发。
孟白絮从兜里掏出一块令牌:“拿着我横雪宗的令牌赶路,应该不会有人不长眼,到时候把信和令牌一起交给灵山客栈。”
每个横雪宗修士都有一块令牌,证明自己的身份。孟白絮的这一块还是温庭树亲自发的。
孟白絮望着天边的秘境,心里有股预感,他可能要跟横雪宗分道扬镳了。
令牌留在他身上也没用,不如给这个人,最终会回到温庭树手里。有朝一日,他还会从温庭树手里抢回来。
温庭树看着手中的令牌,无论什么身份,每当恶意流向他,孟白絮都会第一个发现,第一个路见不平。
因为兰麝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才会如此敏锐。
除了兰麝这般的赤子之心,没有人会对极阴之物的傀儡产生善意。
孟白絮想了想又道:“你实在想开驴肉火烧,不如去横雪山脚下,起码那里的修士品格高尚,不会欺负你。”
他给李横年出的主意,李横年没用上,希望其他人能用上。
温庭树:“好。”
孟白絮扔了一颗秋梨膏糖进嘴里,含在腮帮子,去整理自己的小黑马,准备继续前进。
……
又一个傀儡身份没用了,温庭树离开前,看了一眼司徒南春的马。
“司徒仙人,你马背上的罗盘似乎在动,别走错路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会在下一站做叫花鸡给兰麝吃,别误了赶路的方向。
司徒南春每次看见谢靖和孟白絮凑一块儿顶嘴就远远看着,免得被叫去评理。到时候他是帮宗主的徒弟还是帮谢家的孩子呢?小孩吵架没关系,大人若是端水失败就弄僵了两家的关系。
他躺在一根粗树枝上看天,突然听见了这一句提醒。
司徒南春不是大意之人,闻言便下来查看。这个罗盘是师父传给他的,能指向最近的一处灵气,帮助在凡间的修士第一时间找到灵气恢复修为。
他们只要按照罗盘所指的方向走,便是通往修真界最短的路程。到了修真地界,便可御剑日行千里。
司徒南春看着微微摇摆的罗盘指针,陷入沉思——方才好像不是指的这边?
他抱着罗盘站到开阔处,指针依然指向西北角。
司徒南春望向西北角略阴的天空,这个方向不是出雍州的最短途径,难道……难道附近有更强大的灵气源体影响了罗盘的判断?
天机莫测,大陆至上,灵气常常变幻。比如仰灵山,三百年前灵气稀薄,被众仙门摒弃,忽然某一天,一声巨响,灵气迸发,修士趋之若鹜。
司徒南春推测,说不定天公抖擞,也在西北处施舍了一股灵气。
他看着连日赶路有些疲态的众师弟,尤其是大师兄不如出山时水灵,急需一个灵气充沛之地修养,司徒南春决定,按照罗盘方向走。
孟白絮狐疑地看着罗盘:“这玩意儿不准吧?”
这玩意儿也太灵敏了,竟然直直指向秘境所在处。
司徒南春:“大师兄莫急,我们今晚就能出了雍州城。”
孟白絮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难怪他当初往柳溪施豆花里下药的时候,柳溪施那表情还有些不舍。
这种什么坏事都还没干卧底就要结束了的感觉太糟糕了。
静观其变吧。
柳溪施离开横雪宗后没有回浮光教,就在此处周全等待接应教主。
有他安排一切,教众和秘境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吧?
……
温庭树新的傀儡出现在杏花村,他架起锅灶,撑起一个小摊。
把鸡下锅时,看着沸腾翻涌的清水时,忽然身形一顿。
司徒南春的罗盘指针的颤动,究竟是年久失修,还是受到了未知的影响?
经历过横雪宗上空突然飘来一个高级秘境的事,温庭树相信,秘境是会“长脚”的。
如果不是秘境本身缘故,便是浮光教的人在推波助澜。
附近有秘境,周围必有浮光教之人。
兰麝会不会遇到?
秘境虽然危险,但修士不会无缘无故就被吸入秘境,只要不心生邪念,从底下路过也安然无恙。
但温庭树总是不安,他得去看看。
“师傅你不做了?怎么走了?”
“哎哎!师傅你这鸡不要了?不要我拿走了?放在这也会被黄鼠狼叼了!”
……
雍州与修真界交界处。
看见修真界,众人立刻神清气爽,眉开眼笑,等不及地把佩剑拿起来,想要御剑直冲云霄。
唯有两人,面色有些凝重。
谢靖看着“新旧”大师兄都神色严肃,先问孟白絮:“你垮着脸干嘛?”
孟白絮给他一个白眼。
新大师兄不理人,谢靖跑去问旧大师兄,故意把大师兄的称呼还给司徒南春:“大师兄,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孟白絮冷哼一声,以为叫司徒南春大师兄他就会不高兴吗?区区一个大师兄的称呼,本教主不要了。
大师兄指的是温庭树的首席弟子,本教主是无所谓的,就是司徒南春听见这个名不副实的称呼可能有点汗流浃背了。
大师兄必须是横雪宗修为最高的人,本教主当不当一点事都没有,但是司徒南春可能要破防了,你最好把这句话吞回去。
司徒南春看了一眼孟白絮皱着的眉头,像是找到了知己:“大师兄,你也觉得不对劲吧,我们头顶是不是有秘境?”
司徒南春能带领师弟们破了那么多秘境,靠的是谨慎、经验,和对秘境的恐怖感知力。
这是他的天赋,横雪宗独此一人。
“秘境?”
“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清除秘境?”
“司徒师兄,秘境在哪?”
听说有秘境,修士们纷纷摩拳擦掌,初生牛犊不怕虎,都想大展拳脚。
司徒南春闭上眼睛,半晌,斩钉截铁道:“正是此处。”
他剑指青天,指尖注入灵力,一道白色闪电自剑尖飞出,升至半空,隐入云层不见。
化作闪电的灵力消失了!说明层层阴云之中,必然有秘境裂缝吸走了灵力!
“哇!”
年轻的修士们看着司徒南春操作,暗暗把确定秘境的要诀记在心中。
发现新的秘境是额外收获,修士们高兴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秘境周围会有浮光教把守,遂围着司徒南春和孟白絮,不需指挥,迅速排成一个八卦阵法,警惕注视着八方动静。
孟白絮不知什么时候起,和谢靖背对背站着,风行剑和青霜剑因为靠得太近,两股灵力互斥,发出阵阵嗡鸣。
可笑。
如果他在这里把谢靖捅了,一能报孟扶光之仇;二来,他以温庭树弟子身份杀人,能彻底离间横雪宗和谢家;三来,浮光教以一抗二,就此立威!
孟白絮握紧了风行剑。
时机正好,没有比这更好。
司徒南春打开一副特殊的玉璧地图,标注此处秘境。标注成功后,秘境地址会浮现在每一个横雪宗弟子的随身地图上。
这个秘境就会遭受源源不断的围剿。
叮——一声清脆的金玉相击声,司徒南春手中的玉璧被一柄银簪击落。
“不知死活。”
芦苇丛中走出一人,白衣飒飒,相貌端庄,正是柳溪施。
“柳师傅!”
“不对!是浮光教的卧底!”
修士们面面相觑,一时印象有些扭转不过来,看见柳溪施出手,只觉得他要递过来一碗豆花。
司徒南春眸色一深,脚尖一勾,将玉璧踢起,单手接住收回袖中,右手执剑对准柳溪施。
“柳溪施,你大闹横雪宗,我奉钟离掌门之命,擒你回去问罪!”
柳溪施一挥手,更多的教众出现:“你们马上离开,终生不得踏足曦台山一步,我还能放你一马。”
曦台山,便是孟白絮选定的修真走廊起点,将来这里必然要放下嗜杀法阵,防止被破坏。
司徒南春正气凛然:“我辈修士,宁战死,不退。”
众目睽睽,横雪宗的开山弟子,和浮光教副教主,话不投机,兵刃相见,招招不落。
谢靖第一次看到正道魔教大战,热血沸腾,还点评:“好歹一起共事二十年,这两人怎么一点往日情分都没有?”
是不是柳溪施给司徒南春的豆花下过泻药?或者司徒南春在食堂吃了霸王豆花不付钱?
旁边一位耿直的修士道:“正邪不两立,哪来的往日情分!”
“司徒师兄和柳溪施不相上下,怎么办?难道要打得你死我活吗?”
“住手!”
众修士包括谢靖,下意识想,在场谁有资格喊停这场比斗?是大师兄。
忽地,谢靖只觉得脖颈间一凉,一道寒光反射进了双眼,浑身血液冰冻住。
他被孟白絮用风行剑架在了脖子上!
这个叛出师门的场面,孟白絮脑海中已经演绎过无数次,代表横雪宗的白衣摇身一变,和柳溪施的黑衣并立在一处。
“司徒南春,你也不想谢靖死在这里吧?”孟白絮拉紧了谢靖的后脖子,让他发出一声痛呼。
所有修士被这变故吓得噤若寒蝉,呆呆地看着大师兄,愚笨的样子能被孟白絮一套连招全部带走。
司徒南春停手,柳溪施也赶忙回到教主身后,长身鹤立。
两拨人对峙着,若是遇到以貌取人的人,死于剑下都分不清正邪。
司徒南春:“大师兄你——”
孟白絮:“谁是你大师兄,我乃浮光教教主!”
似是怕大家不相信,柳溪施对着孟白絮施施然一鞠躬:“属下恭候教主多时。”
接收到修士们惊诧、天塌地陷一般的目光,孟白絮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本教主真是装够了好人,他要干坏事了!
司徒南春打架的时候没头疼,更不怕死,此刻比死还纠结的事情摆在他面前——他该如何回去向宗主交代?
他下意识道:“大师兄,我们回横雪山说。”
孟白絮:“不必,回去告诉温庭树,今日我叛出师门,与他再无师徒情分,我浮光教与横雪宗势不两立。”
眉眼如春雪的少年声调朗朗,勾着红唇,却不再是往日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劫持着素日的同门,嘴里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芦花深深,马蹄重重。无人知晓,赶路而来的温庭树下马,恰好听到这番话,怔怔地立在原地,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司徒南春哑然,这三个月,宗主对孟白絮的纵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孟白絮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修真界最讲究的便是尊师重道,师者,高于君大于父,至高无上,从未见有徒弟欺师灭祖。
欺的,叛的,还是温庭树。
五百年来,多少年轻有勇的修士想要拜入温庭树门下,无一人成功。
就连司徒南春都被拒之门外。
司徒南春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
温庭树也想问。
孟白絮讥笑一声,余光转向东南,山外山,几重山,有一隐没在雪线之上的青峰。雪线之上有一仙人,问道五百年有余。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未将他当作师父。”
终究是道不同。
他下山时问温庭树,能不能不要清除秘境,他答曰不能。
不能便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