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你想要我来,所以我就来……
第二天早上, 安珀罗斯告诉虞听,燕寻提前去伊斯特芬报道了。
这位赛罗米尔学院的优秀学子的毕业季提前结束了,结束在一个寒凉未泯的春天。
在虞听的请求下, 管家为虞听打开了燕寻的主卧房门。拉开衣帽间的门,衣服还整齐地挂在柜子里, 一排排沉闷肃穆的颜色,像一场寂静的默哀。
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燕寻的离开是突兀的,可当虞听在床边坐下, 抚摸着冰凉的蚕丝被时, 他忽然明白, 没有哪一场离开不是早有预谋。
明明是自己的家, 明明心中已经无数次地演练过, 可并不妨碍这一天真正到来时, 依然像个手下败将一样落荒而逃。
“少爷走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您,让您在这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管家规矩地站在门口, 不往里踏一步, “小少爷,容我这个老头子多问一句, 少爷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走得这么匆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刻在墙上,留下一丝锋利的金线。
虞听起身,将窗帘一把拉开, 刺眼的光吞噬了每一处角落的阴影。
“什么都没有, ”他轻声说,“我们走吧。”
*
新老学生们来的来,走的走, 一切照常。
唯有一个舆论在学院不胫而走。
尤里乌斯·索恩重伤住院了。躺在高级监护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至今昏迷不醒。
“总之,那天你也是亲历者,情况小听你是知道的。”
办公室内开着窗户,然而布莱克副校长还是不断用手帕擦着汗。他看起来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虞听看着他,内心泛起真切的同情。
“校长大发雷霆,好多人都被炒了鱿鱼,尤其是负责检修维护的那些人和财装处的……”布莱克副校长一脸心有戚戚,“他老人家深明大义,知道这事儿怨不到我,否则……”
“叔叔,您别担心,”虞听说,“我会让我父母和校董会沟通,这事波及不到您。”
“好孩子,叔叔知道从前没有白疼你!”副校长动容道,“其实今天叫你来,也是叔叔有件事想拜托你……”
虞听提起几分警觉看着他。
布莱克副校长:“算起来,尤里乌斯同学住院已经十天了,于情于理,学校都应该出面探望一下……”
他翻着日历,痛心疾首地阖眼:“可是小听,你不知道这十天校领导们是怎么过的,索恩家疯了一样地来电话,一开始甚至说要寄律师函,提起诉讼!这个时候去探望是触霉头,不去的话又说不过去……”
“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作为校方代表去探望尤里乌斯?”虞听听明白了。
“大家都知道虞家和索恩家是世交嘛,”布莱克副校长讪笑,“就算叔叔不说,你也会去看看你的青梅竹马的,对不对?”
“人都没有醒,去看望也只是做样子,没有意义。”虞听心说自己车祸昏迷三个月,醒来之后尤里乌斯不也是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蒙蔽自己么?
“小听,这件事你真得帮帮叔叔,”布莱克副校长哀求,“看在你家族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可赛罗米尔的工作人员去了就不一定了,索恩家正愁不能当面把我们骂个狗血淋头!叔叔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虞听:“叔叔,十天过去,警方还没给出个明确的调查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学校当初监督施工不力,水晶吊灯毕竟是临时安装上去的,正式排练前还专门做过安全测试,为什么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在演出最后掉下来?”
“我也想不通!”副校长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斗,踱步到窗边,“水晶吊灯再重也只是个道具,平时舞台上那些吊索连比它重两三倍的音响都拉得动,都是进口的最高级材料,采购时下了血本!难道财装处那群王八蛋坑我?……”
副校长叼着烟斗自言自语,口袋震动,虞听拿出手机。
一条新短信,发件人【燕少爷】。
【早安。最近睡得好吗?】
虞听默默退出聊天框。
某些人走了,但他的踪迹无处不在。只是现在虞听觉得对方不像一名铁血军人,更像个凉飕飕的背后灵。
燕寻走了十天,时不时的短信就发了十天。不幸的是攻守易势,曾经沉默寡言的人如今东拉西扯,发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还是像真正的校园青春畅销小说一样,对着对方若无其事地说出“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
手机又震动起来,新消息从最上方弹出,虞听不看也得看:
【舞台剧的事很困扰你么?安珀罗斯说你有做噩梦,他听见你给私人医生打电话要开一些安神助眠的药。】
那个两面派,耳报神!
虞听指尖一颤,方才那些伤春悲秋的惆怅一扫而空,他噼里啪啦打字,副校长的喋喋不休统统左耳进右耳出:
【你被人盗号了?不然发什么神经?】
对方秒回:【你终于肯回消息了。】
这不是重点吧!虞听深深地吐气,手机几乎陷进掌心,直到下条消息又跳出来:
【我说过,只要我哪里有问题,让你不满意的,我都会改。】
【我有说过对你哪里不满意吗?】
【没有,我推测的。合格的未婚夫要善于自省自查。我决心以后多关心你,多和你聊天,你发的信息必须第一时间回复。】
虞听呆了呆:【伊斯特芬随时都有训练,还要随时应对演习,你是怎么保住手机的?】
【前两个月是集中的理论学习。另外,我竞选了班长,使用手机的权限由我说了算。】
这已经不是背后灵级别了,分明就是被鬼上身了吧?虞听打了个冷颤。这还是那个闷骚的闷葫芦燕寻么?
他深刻反思,充满愧疚地回复:【我对你刺激就这么大吗?我向你道歉,燕少爷。正常点行不行?】
一小会儿的沉默,虞听想收起手机,掌心又传来一阵震动,那感觉略微酥麻,像有人握着他的掌心摩挲。
他低头看手机。
【图片】
【图片】
【听说分享日常是体贴关心的第一步。这是我今天的早餐。】
“……”那天舞台剧砸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头吧?一定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对吧?
虞听把手机收进外套内侧口袋。布莱克副校长的碎碎念告一段落,他转过身,眼含惆怅:“小听,就念在叔叔往日在学院对你不错的份儿上……”
被一个中年人含情脉脉地盯着,虞听硬着头皮:“布莱克叔叔——”
心口一阵细密的颤抖,第一时间虞听以为自己心悸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校服内侧口袋里面的手机还在震,这十天燕寻一直如此,像吃了兴奋剂一般话痨。
“只要你帮叔叔应付过去,叔叔帮你申请一次十天的休假,学业部那边我来搞定!”副校长伸出一根手指。
虞听张了张口,突然之间,心口的震动愈发频繁剧烈起来,像是进入最后倒计时的定时炸弹,又像是某个被锁在牢笼里奋力挣扎的囚徒,拼命又徒劳地制止他开口说下去。
那震动几乎要和他的心跳愈发同频合拍,搅得他一阵心慌。
虞听下意识捂住心口,隔着外套他摸到手机坚硬的外壳,让人无端想起触摸燕寻脸颊时的温度。
“我答应你,叔叔。”虞听轻声说。
说出口的刹那,震动就消失了,猝然让人以为是错觉。
“太棒了!”布莱克副校长喜出望外,“那就这么定了孩子,探视礼物我让财装部准备好,你什么也不用管……”
虞听摇摇头:“不用了。”
在副校长茫然的注视下,虞听缓缓放下手。手机莫名的滚烫又熨帖,虞听喘不过气来,心脏突突直跳,他脸色苍白,垂下的眼帘却激起薄红,如晕开的胭脂。
“叔叔说得对,这次去看他,也有一些我个人的目的在里面。我总觉得这一次,一定能发现很多秘密。”虞听道。
*
三天后。
安保锁上办公楼大门,披上大衣吹着口哨离开。夜晚的大楼像密林中被猎人熄灭的篝火,黝黑而死静。
安保彻底走远了,几分钟后,顶楼的某一扇窗户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蓝光,萤火虫般幽微。
教务处,办公室内。
屋里没开灯,只有两台并排的电脑屏幕亮着刺眼的光。一行一行程序流水般从一块屏幕流淌进另一块,速度之快,肉眼几乎难以跟上。
电脑主机风扇高速运转,鼠标间断地哒哒点击个不停。荧光照亮了一块方形的地板,一个瘦长的人影浮现在那暗淡的光幕中央。
众所周知,教务处里存着赛罗米尔历届学生的电子档案和成绩信息,想要篡改成绩单只需要入侵这台电脑。
可校园论坛上学生们也早就断言,宁可私闯校长办公室,也不会有人愿意在教务处电脑上动手脚,这里有最严密的物理和网络防护,没人能全身而退,除非你是皇家特工或军队里的特种兵……更不用提一旦被抓到,教务处“老妖婆”会施以多么惨无人道的惩罚。
然而在赛罗米尔,情况总有例外。
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嫌犯坐在桌前,活动一下脖颈,开始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他手速极快,复杂的指令像家常便饭一样毫不停顿地输入。
行云流水的一顿输入后,嫌犯按下回车键,程序运行的速度更快了,滚动的黑底白字倒映在嫌犯的平光镜片上,模糊了他本就冰冷的眉眼。
一丝凉意袭来,嫌犯双手十指交叠抵在鼻尖,锋利的眉一动不动,眼神微微移开。
“落了锁之后还跑进来,就没想过被家人发现夜不归宿?”一道声音传来。
嫌犯眉头悍然一跳,猛地起身!
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个幽灵般的黑影站在门口。对方鬼魅一样全无声息,身姿却挺拔,如秋夜里的松。
入侵者面目不清,唯独一双眼睛映着电脑屏幕的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无声的对峙。
桌旁的人忽然长长地吸了口气,眼神变得玩味。
“是你。”他意味深长,“阁下没什么资格取笑我吧?无论我们哪一个被发现在这,都一样说不通。”
影子一般的入侵者勾唇笑了。
“我必须承认,我们的某些特质很像。”入侵者说,“林抚。”
林抚扶了扶眼镜,冷冷打量着入侵者。
“你在干什么?”入侵者对电脑扬了扬下巴。
“无可奉告。”
“你不说,我替你说。”入侵者懒洋洋道,“你可不是那种偷分数的贼,你把教务系统翻了个底朝天,是为了调查,为了求证一些事情。”
林抚微微动容:“为什么这么说?”
入侵者呵笑:“你这么做是为了虞听。”
林抚瞳孔不可察地一震。他重新审视起入侵者来。
“告诉我,你又为什么来这里。”他道。
“我很高兴你没否认。”入侵者自顾自地接着说,“林同学,从前我觉得你们都是一片痴心妄想,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虞听要选择一个……或许选择你会让我更宽慰一些。”
林抚皱眉:“什么?”
“所以我来这找你。”入侵者悠悠地说,刚才语气中那一瞬而逝的哀伤仿佛只是虚幻,“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你应该也发现,虞听遇到了太多不能用巧合来形容的事。”
林抚眼神一沉:“的确。现在想来,学校第一次传出他在马术课上选到一匹发狂的赛马,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奇怪事……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入侵者:“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那么那个人的心病已经病入膏肓了。只要不得逞,他就会一直寻找机会,决不罢休。”
“我一直没放弃调查马术课的事,可不久前我意识到,我的调查方向似乎错了。我一直纠结于那匹马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林抚喃喃,“可那真的重要吗?任何人都可以接近学校的马场,这种调查方式就是大海捞针。直到我想到一个问题。虞听怎么会选择马术课?”
“他的课程被人做了手脚?”入侵者问。
林抚严肃地看着入侵者:“我问了学业部的人,果然我的猜测是对的,虞听因为课程无缘无故被改动的事前去咨询过,可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系统故障。”
“这就是你全部的收获?”
“只要我从程序中调取出是谁做了篡改,主谋就一定能被我揪出来。”林抚听出入侵者的轻蔑,冷笑,“阁下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
“只怕你还漏了一些细节。”
“愿意洗耳恭听。”
“以你的本事,调查校园论坛应该不算难。”入侵者扬唇,“敢问林同学,知不知道某个在‘暗区’发帖,炫耀自己珍藏了虞听和你并列一等奖的成绩单的那个傻瓜是谁?”
林抚的嘴角猝然抽动,背肌霎时紧绷。
“我没兴趣理会恶作剧。”他声音干涩。
“哦?恶作剧么。”入侵者讥笑,“要是扒下那个人的马甲,让大家看到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幼稚的可笑鬼,这才算得上恶作剧吧。”
电脑屏幕程序波浪般滚动,冷光打在林抚半边侧脸上,高挺鼻梁投下一片蓝灰色的阴影,青年眼神锐利,像一头应战的雄狮。
“别打这种没用的嘴仗了。”林抚嗤笑,“恐怕你有所不知,暗区使用的是如今奥林的最先进的网络保护公司也研发不出的特殊保护墙,我曾经闲来无事试图破解过。”
“破解学院传说中坚不可摧的教务系统用了我十二个小时,而暗区……我花了整整十五天,进展居然为零。没错,一个鱼龙混杂的论坛,上面充斥着毫无营养的垃圾信息,可守护着这片废土的竟然是高级黑客也攻不破的网络堡垒。”
他哼笑一声:“所以别虚张声势了。不管是想打压我还是想诈我点什么,我都劝你死了这条心。”
出人意料的,林抚看见入侵者扬唇微笑起来。
“这四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这么盛赞我。”他轻轻往后靠在墙上,抱着胳膊。
林抚愕然:“当面,盛赞?”
“不逗你了,我的学弟。”入侵者淡淡道,“我就是‘暗区’的创始人兼管理员。封禁你的帖子非常抱歉,我决意不干扰暗区的野蛮生长,但你的挑衅触了我的逆鳞。”
林抚终于用悚然的目光盯着入侵者,仿佛见到真的鬼魅。
“你一直,”他难以置信,“都在背后看着……”
“看看电脑屏幕吧,”入侵者似笑非笑,“问题的答案还是由你自己揭晓比较好,我就不剥夺你的这份意义了。”
林抚如梦初醒般转身,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早就停止了,他扑到电脑前,盯着那上面的文字,眼球来回转动,反复读了两三遍,唇色逐渐发白。
“居然,真的是——”他嗓音沙哑。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入侵者的声音变远了,“恕我先行一步。”
林抚倏地扭过头。
入侵者的身影消失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何时离去,办公室的门嘎吱嘎吱地微微晃动着,只留下一阵微弱的风。
*
几乎同一时间。
“小虞少爷,”冰冷的走廊里,微微失真的男声隐约振动空气,“调查结果您收到了吗?除了我的那份,还有帕雷秘书的。”
雷蒙德私立医院,特级加护病房。虞听弯腰穿过拉起的警戒线,向走廊尽头走去,一盏盏声控灯在他面前亮起,又在他修长的背影后次第熄灭。
虞听终于站定在一间病房门口。
他没说话,抬头看着房门上【索恩】的标示牌,默然失笑。
距离他离开这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下一次踏进这里的缘由居然可以如此巧合,巧合到讽刺。
电话里安珀罗斯急切道:“小虞少爷,这么晚了,我建议您现在先回家。外面很危险,您也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个……”
“我知道。”虞听握住门把手下压,“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来。”
他无视安珀罗斯的抗议,挂断电话,推开病房门。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床头小夜灯。满地的监护仪器包围着病床,各种金属线结成一张冰凉的蛛网,蛛丝汇聚在同一个青年身上,只见他躺在病床中间,呼吸面罩规律地蒙上一层白雾。
一切都与虞听刚在这个世界睁开双眼时一模一样,他看着昏迷的尤里乌斯,只感觉自己像个出窍的灵魂。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虞听时不时会觉得自己仿佛根本不属于这里。
故地重游,这种恍惚感也卷土重来。
他缓缓走上前。
青年那一头傲然的金发不见了,头上缠着木乃伊一样的绷带和固定装置,双目阖拢,脸色白得可怖。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弄到刺鼻。虞听注视着病床上的人,慢慢伸出手。
如果此刻尤里乌斯意识清醒,他或许会以为虞听会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或者弯腰献上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吻。青年漆黑的眸子沉静、平和,眸光中甚至隐隐闪烁着一丝他永远也看不懂的悲悯。
但他纤长的指尖动了动,覆上了床边小夜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虞听关掉夜灯,病房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浓稠如墨的黑色里,虞听闭上眼睛。
滴滴答答、此起彼伏的那些医疗仪器的监测声,每一个他都再熟悉不过,正因为熟悉,所以能够完全过滤掉它们的杂音。
抛去设备的运作声,房间里本该静得连生的气息都不存在。
可现在,他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
“出来吧。”虞听低声说。
寒光飞过,虞听头微微一偏,锋利的影贴着他的鬓发嗖地擦过,当啷一声!
一把水果刀掉在地面,刀刃上反着窗外洒下的月辉。
虞听垂眸望着刀刃,笑了。他再次按下小夜灯的开光。
鹅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病床的另一侧。
意料之内的,虞听看见一张与自己有两三分相似的脸,对方握着一把手术刀,气喘吁吁地瞪着虞听,微微扭曲的脸上怒极反笑。
“你还是来了。”对方说。
虞听眯起眼睛。
“是啊,”他说,“你想要我来,所以我就来了,陆月章。”——
作者有话说:彻底不装了的陆月章和(另一种意义上)彻底不装了的烟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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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知道这个世界的异常的人……
陆月章咧嘴笑了。
“学长, ”他故意把声音弄得蜜一样甜腻,“你怎么知道的?”
虞听定定地看着他。
“舞台剧事故之后,你一直没来上学。”虞听说, “听其他特招生说你被吓破了胆,也有人说你也受伤了……无论哪一种都很有可信度, 毕竟你一直以胆小的形象示人,那天你也确实和我,和尤里乌斯都处在吊灯正下方。”
“他们都猜错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 无论得没得手, 奥林德警方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这次不再是学院里的小孩子过家家, 大家族的继承人非死即伤, 警察可不是吃干饭的……我得说一句, 你很有破釜沉舟的胆气。”
陆月章笑意加深。他微微转过脸来, 借着灯光,虞听得以看见陆月章脸侧贴着一大块纱布,但那还不足以掩盖纱布边缘露出的一点猩红的、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
“谢谢学长夸奖。”陆月章柔柔地说。
虞听觑起眼。
“哦……”他微微感叹, “原来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陆月章还是笑。那道从嘴角斜向上延伸的伤口像小丑鲜红的嘴角, 陆月章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便会牵动,那伤口也遭受拉扯, 可他仿佛不担心毁容,也根本不怕痛。
他用没握刀的手摸了摸纱布:“那些人猜的不完全错。我的确受伤了,但这都在我的预料之内。要是死的只有学长你和尤里乌斯两个,而我毫发无损, 我岂不是也有嫌疑?”
“水晶灯落下来的时候我想过, 就算真的有什么误差,连我也成了灯下鬼,那也值了。我一条贱命, 拖着你们两个下地狱,赚得很呐。”
虞听垂眼看向病床上的尤里乌斯。陆月章的眼神也跟着看向他。
“但我还是太笨了。”他遗憾地撇撇嘴,“尤里乌斯和燕寻两个人拼了命救下你,我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没伤着。我没想到咱们这位尊敬的校篮球队长反应如此惊人,身体素质也是……我太笨了,最好的一次机会,你们两个却谁也没死掉。”
“费尽心机,真是难为你了。”虞听看着尤里乌斯,道,“介不介意说说你的计划?”
“介意?当然不了!”陆月章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耸耸肩,“学长愿意听我分享么?真是太好了!”
打开了话匣子,青年便滔滔不绝:“我拜托学院里的学长黑进教务系统,改了你的选课,学长你应该想不到吧?那时你大概以为我对你的马动了手脚,不,不……那正是害我摔下去的那匹马,我比谁都知道骑上它之前它看着有多温良无辜……哦,别问教务系统是怎么搞定的,老妖婆只知道防着学生篡改成绩,选课这种事她就没在乎过,而搞定一个学校里暗恋你的学长更是不要太简单,谁能拒绝一个和白月光长相相似的人温声细语地恳求自己呢。”
“但你竟然能驯服烈马,真是让人吃惊。”陆月章夸张地叹气,“我想过破你的脏水,激怒你,让你失态出丑,可你竟然真的忍得住,尤里乌斯的成人礼上那次好好先生当得很痛快吧?希莱尔都为你撑腰,你说他有没有趁你走后收集你剪掉的头发,放在枕头底下珍藏?”
“还有修学旅行……看你的眼神,学长你不会知道了吧?”陆月章又故作惊讶,“是啊,那就是我!我想过让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折断颈椎,可你动作真快,后来我又想顺势把希莱尔引到悬崖边……你那时为什么不报警呢?为什么不揭发我?”
虞听平静地望向陆月章。
“一旦那么做,你的后半生就全毁了。”虞听说。
陆月章愣了一下,疯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呀学长?”陆月章擦着眼角生理性的泪水,“只是我的后半生吗?我的人生早就毁了,在遇见你的这一天就全毁了!”
陆月章手舞足蹈地挥着刀,刀尖几次擦过尤里乌斯薄薄的呼吸面罩:
“我还没说完呢!记得拉法耶特公爵的儿子吗?他的确想过贿赂竞争对手和评审,可你觉得区区一个落魄公爵有什么胆量公然和林家、虞家作对?还是我,是我假借他的名义联络校外的混混,那些家伙和我一样从小生活在贫民区,三张票子加两瓶伏特加,就能煽动这群蠢猪杀人!”
他意犹未尽地闭上眼回味:“我没指望他们真能弄死虞家的独生子,可你得承认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是么?拉法耶特转学了,他不敢把事情闹大,因为他自己也有肮脏的秘密,而我的秘密会随着他的转学再也不被任何人发现。你们这些贵族,哪个没有秘密?你们的秘密砌在百年城堡和豪宅的砖石下,世世代代见不得光。”
“至于舞台剧……一开始我太冲动了。调去场务组太明显,但给舞台设施动动手脚什么的,只需要排练结束后留下来帮着道具组干干脏活累活。”他睁开眼,微笑地看着虞听,好像又恢复了从前的陆月章那柔弱小白兔的样子,“总之学长也都知道了,应该不需要我再复盘了吧?”
他慷慨激昂,嗓子都哑了,虞听眼里还是毫无波澜。
“你很恨尤里乌斯么?”虞听说,“你觉得因为你长相有那么一些像我,所以一切不行的根源都来自于我,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害他?”
“害他?”陆月章哈的一声笑,“这是他的报应!”
他把手术刀对准尤里乌斯的咽喉:“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他把自己当成至尊无上的皇帝,让我做他随意亵玩的娈宠!——”
那把断头台一样悬在脖子上方的刀渐渐开始颤抖。陆月章还在笑,面部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抽动,连那道伤痕也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
“他让我做你的替身,我在他身下哭叫的时候,他却在享受着那种以假乱真的快.感!”他突然大吼,“不止是你,所有人都该死,他们所有人都把我当做你的替身,所有人都在榨取我的生命,就因为他们得不到你!”
“因为你,林抚笑话我的蠢笨,尤里乌斯嫌弃我的自卑,希莱尔讨厌我的固执,就连燕寻,你那个未婚夫燕寻!他虚伪、刻薄、恶毒,瞧不起我的穷人出身!”
“就因为和你这一丁点相像,我就得忍气吞声吗?”陆月章刀尖猛地一振,“难道我生来,就注定要屈居人下吗?!”
他大口喘着气,房间里还隐约荡着方才怒吼的回音。
虞听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月章猩红的双眼。
“你想要我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他的语气好像自己刚经过科学论证,得出某条严谨的结论。
“对,那又怎么了?!”陆月章咆哮,“少用你那种眼神看着我!”
虞听唇角勾起一个笑。
“哪种眼神?”他问。
陆月章的刀架起来,薄如蝉翼的利刃指向虞听的眉心:“那种看泥巴一样的眼神,看小丑的眼神……你觉得我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异想天开,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么?可这些本来都是我的,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爱都是我的,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虞听眉尖倏地蹙起。
“你在说什么?”
他问。并非听到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口出狂言而感到好笑的语气,而是一种深深的惊与疑。
一般人只当这是句丧心病狂的疯话。可虞听不同,他听得出弦外之音,正如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才是这个不属于这世界的杂音。
“抢走了你的一切,”虞听一字一顿,“是什么意思?”
仅仅一息之间,陆月章的神情陡然变了。
没有癫狂的大笑,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如同人格分裂患者般,青年倏然抹去了表情,直勾勾地,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你真的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么,”陆月章轻柔而和缓地唤道,“虞听。”
他的声音如水一般轻忽丝滑,病房内却猝然裂开一道深渊般的缝隙,空气被抽走了,虞听心猛然失重,只感觉灵魂也要被吸入那深渊里去。
“这不是你该有的命。”他听见陆月章用吟诗般飘忽的声线宣布道,“我的命被你夺走了,而你的命数,早该在那场车祸里终结掉,我说得对吗,虞听?”
虞听震惊地看着陆月章。后者微微一笑,竟放下了手术刀。
“很不可思议吧,”陆月章慢慢点头,“知道这个世界的异常的人,不止你一个。”
“原本我也不知道。”他低头看着沉睡的尤里乌斯,“可某一天我忽然就‘觉醒’了,我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生活在一个所有人的命运都被书写好了的世界,而我,一个没用的特招生,居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我欣喜若狂,我这种上帝也不愿意拯救的弃儿,居然也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的一天!可很快我发现一切都不对了,明明写好了剧本,可故事却不按照剧本上写的那样发展……”
“想来想去,我发现,似乎事情是从你这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开始改变的。你本应该像一颗野草一样枯萎在无人在意的路边,可你居然从车祸里活下来了,你一出现,所有人都被你牵着鼻子走,而我又成了黯淡无光的陆月章……仔细想想,我觉醒的那一天,也是医院宣布你苏醒的同一天。”
虞听深望着陆月章。陆月章看着尤里乌斯,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鄙夷、憎恨、嫌恶,最后一切浓烈的情绪慢慢褪色,剩下茫然无措的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解地呢喃,“既然我才是主角,为什么上天又让你降临在我身边?为什么偏偏只让我一个人背负这一切?”
他抬起头:“虞学长,为什么呢?”
二人久久对望。医疗器械的滴答声此刻反而浑如死亡的鼓点。
虞听闭了闭眼:“问得好。”
“和你比起来,我的确太幸运了。”他顿了顿,“我本该死在一场车祸里,却又寄宿在另一个车祸后的身体中重生,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一场梦,我甚至常常感觉自己是个窃走了幸福的小偷。”
“这种想法,我本打算让它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说出来也没有意义,毕竟无人相信……真没想到,这里居然真的有一个稍微能理解我一点的人存在,真让人庆幸。”虞听说。
那癫狂的,异常兴奋的光又开始在陆月章眼底跳跃:“你以为说出这种话就可以拉拢我了么,学长?你们这种既得利益者,道貌岸然,就连你那个未婚夫燕寻也是充满优越感的……”
他忽然激动起来:“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那样羞辱我,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可就算是燕寻,他也本该让我做他的未婚伴侣,他要保驾护航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你到底是恨他,亦或只是恨他们没有死心塌地站在你这边?”虞听问道。
“我恨的太多了,你根本不懂!”陆月章身体痉挛般颤抖,“我恨他们对你偏心,更恨这些东西我得而复失——不,从头到尾我都未曾拥有,每天晚上我闭上眼,那些场景都历历在目,可我没法证明那些场景是真的,我没法证明!”
他握着手术刀的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所以他们必须死,还有你,所有人都得去死!”
“你想报复。”虞听微微颔首,“那就来吧。”
陆月章眼里闪过一丝讶然。
虞听:“但是有一件事我不能答应。无论是尤里乌斯,还是F4中的任何人,你都不能对他们动手。”
“学长,你不会是担心这些重要的‘角色’死掉,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哗啦一下崩塌掉吧?”
陆月章咯咯地笑起来。而虞听沉吟片刻,摇摇头。
“他们也是无辜的。”虞听说,“如果所有人都是被编写好的角色,那他们的个性也好,做过的善事恶事也罢,不都是他们自己不能左右的么?就和你前十多年痛苦的过去一样。你不能要求别人为自己无法决定的事付出代价。”
陆月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精神失常了一样仰头大笑!
“学长真是圣母心泛滥的白痴!”他的笑蜕变成狰狞的咬牙切齿,“莫非你想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告诉你,你的命我要定了,这些人的命我也要定了,谁也逃不过,就从你先开始!!”
隔着窄窄的单人床,陆月章纵身一扑,手术刀如离弦之箭向虞听的咽喉刺来!
虞听矮身一闪,刀刃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陆月章挥了个空,仍不死心,飞快地把刀换了个手,铆足了劲把刀对准虞听的心口扎去。
鲜血噗呲飞溅,被单和瓷白的地砖染上大片深色,如被打翻在宣纸上的墨汁,洇湿的颜色越来越深。
陆月章瞪大眼睛,后退半步,眼珠不住地震颤着,瞳孔中倒映出那把稳稳穿透皮肉的手术刀。
那把刀没有没入某个人的胸膛。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被手术刀刺中,小臂上还贴着留置针,蜿蜒的血迹与细细的输液管虬结在一起,像缠绕的蛇。
陆月章嘴唇颤抖:“不可能,你……”
那只手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落回床上。
尤里乌斯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碧蓝的眸子浑浊无光。氧气面罩遮住他微微扭曲的面容,他倒吸着凉气,双眸艰难转动,他先是确认地看向同样惊愕地看着自己的虞听,而后又看向另一边的陆月章。
面罩上的白雾厚了又薄,尤里乌斯痛苦地喘息着,声音像乌鸦嘶哑的悲鸣。
“别,”尤里乌斯断断续续道,“伤害,他……”
陆月章战栗起来,他肩膀起伏,单薄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头野兽横冲直撞,要冲破他的身体。
“你还在护着他,”陆月章眼里几乎迸出滔天的仇恨,“竟然在这种关头醒过来坏了我的好事——你这个烂人,竟然舍命护着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又哭又笑,声音凄厉:“他他妈的不是你的小听哥,你也不是他的尤尔!你的青梅竹马死了,他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我不是冒牌货!我不是!!”
虞听沉默了。尤里乌斯再也没力气说话,却闭上眼睛,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他的眼角干涩,没有一滴眼泪,可他们都知道陆月章的话尤里乌斯全部听懂了,或许在两人谁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尤里乌斯早就醒了过来,现在陆月章戳破了他最后一个妄想的泡沫,真相是一把快刀,远比任何伤口都撕心裂肺。
“我要你们死!”他陆月章嘶力竭地哭吼,“跟我到地狱里,为我陪葬!”
他抓起床头金属托盘里的针管扬手挥去,尖锐针头刀一般斩下,虞听面色一变:
“住手!”
电光火石间针头忽然偏移了,偏移的角度不足分毫,虞听吃惊地抬起头,看见一只大手从陆月章身后伸出,铁钳般牢牢攥住了陆月章的腕。陆月章吃痛地闷哼,针管脱了手,啪地掉在染血的地面。
“你动他一下试试。”一个声音说,“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今天我也要带我的爱人回家。”
大手松开,陆月章终于跌坐在地上,嗬嗬地喘着气,表情放空,如断了线的木偶。
虞听瞳孔急缩,看着房间另一边打开的暗门。
他忘了,这种顶级的看护病房,即便特意嘱咐遣散所有人,也会在房间里留有一扇专供亲人或护工探视的小门。
阴冷黑暗的深处,燕寻走出来,他一身笔挺干练的军装,深邃眉眼胜似不动的山。
“闹剧该结束了。”燕寻说。
陆月章浑身开始冷得打摆子一般战栗,他空洞地盯着地上的血迹,忽的感觉脸颊上一阵温热,他怔怔地抬手一抹,指尖也是温热的,眼眶却酸胀干涩,他分不清那是脸上伤疤撕裂的血,还是自己流下的泪。
“事到如今你自己应该明白,今晚一过,警方会发现你就是幕后主使。”燕寻睥睨着他,“你会被带走,而赛罗米尔也会把开除的通知书送到你手中。”
“然而你等不到明天清晨的太阳了。我已经给林抚打过电话,要不了多久警车就会停在雷蒙德住院部楼下。收收你鳄鱼的眼泪吧。”
陆月章置若罔闻,瘫坐在地上,脊椎佝偻着,仿佛一息之间他变了,皮囊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内里却倏然腐烂成一具枯骨。
燕寻皱眉盯着那张与虞听神似的脸,想要说些什么。
“燕寻。”虞听沙哑地唤道。
燕寻一愣,转过头。
虞听慢慢走到燕寻面前。
他们离得很近,燕寻那冷酷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他不自然地眨眨眼皮,挪开眼,可虞听那么专注地盯着他,他不得不佯装镇定,抿唇望着虞听的眼。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虞听的脸毫无血色,却也有种皎洁的、无暇的白,莹莹仿佛生辉。
“告诉林抚,让警察晚点再把人带走。”虞听说,“我想和陆月章说几句话。”——
作者有话说:对于陆来说,最深重的惩罚可能就是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吧。不过对于这种角色而言,他们的可悲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一切悲剧恰恰都是源于自己那颗被扭曲的心呢?
第43章 第 43 章 原来那只是……怜悯的眼……
陆月章抬起头。他望着虞听的眼睛像无底洞。
“你还想说什么?”他声音干涩。
虞听也看着他, 眸中如平湖无波。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虞听淡声问,“月章,你过往的种种, 真的都源自于我么?”
陆月章被他问得一怔。
“你出身贫苦人家,在赛罗米尔被贵族子弟瞧不起, 甚至从前还有希莱尔那样的家伙找你的麻烦。”虞听面无表情,“可你忘了,有太多和你一样穷困潦倒的孩子甚至没有机会做赛罗米尔的特招生。你恨我们生来就天差地别, 可命运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 你却把它们视为对你尊严的践踏。”
“你仇恨那些看不起你的纨绔子弟, 可那之后呢?这点仇恨有没有为你带来哪怕一点自救的动力?纨绔子弟们可以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 你却不能, 但你能飞得更远更高, 赛罗米尔的特招生即便出身再卑微也可以在奥林德立足。”
“无论是谁,哪怕是蛮横如希莱尔这样的家伙,他们欺负了你, 只要你愿意求助, 我都愿意帮你讨回公道的。”虞听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可你陷在仇恨里太深了, 你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假想敌,月章。”
陆月章呆滞地看着虞听,忽而嘴角抽动,嗬嗬地抽着气, 哑笑起来。
“你这个说大话的假圣人, ”他边笑边嘲讽,“你,你怎么可能愿意帮我, 拯救我……”
他笑着笑着低头,身子佝偻起来,捂着心口,手指将衣服揪出层层褶皱,半长的头发散落,遮住他的脸,看不见表情。
“原来是这样。”陆月章的笑声里染上了哽咽,“我以为你看我的眼神是在说我不配……原来那只是,怜悯的眼神啊。原来你只是在怜悯我啊,学长。”
虞听无言地看了陆月章一会儿。
“走吧。”他说。
遥远的警笛声从窗外掠过。陆月章在众人注视下摇摇晃晃起身,向床头走去,燕寻刚想动,虞听抬手拦住,小幅摇摇头。
陆月章在床边站定。
尤里乌斯看起来虚弱极了,却瞪大眼睛,呼吸面罩下的嘴唇微张,仿佛还要说什么。
“疼就对了。”陆月章对他弯了弯唇,“现在我们两清。还有,我要是你,就买一条新手帕赔给虞学长。”
他按下床头铃,没过一会儿护士推门而入,看见屋里的景象一个冷颤,失声尖叫:“这,这?!——”
陆月章转身,他脚步沉重得仿佛戴着无形的镣铐,与护士擦肩而过,走出病房。燕寻与虞听目视着他,这次他们谁都没有动,他们都知道,陆月章这次不会逃走。
越来越多医护人员涌进来,最开始那个目瞪口呆的护士也反应过来,跨过地上凶案现场似的血迹:“快!”
一只大手握住虞听的肩膀,虞听轻轻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经在细微地颤抖。
燕寻垂眼看着他。
“留在这会耽误他们治疗尤里乌斯·索恩,”他说,“虞听,跟我回家。”
*
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打开,燕寻与虞听一前一后走出,老管家正在与佣人核对明天的采买清单,看见两个人,尤其是燕寻,不由得一愣,总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佣人们慌忙鞠躬:“少——”
燕寻目不斜视地挥了挥,另一手抓过虞听的手腕,后者惊愕,随即挣扎:“喂!”
燕寻置若罔闻,拉着人的手用力收紧。好巧不巧,安珀罗斯提着脏衣篮子路过,见是燕寻,又惊又喜又疑:“少爷!你们怎么牵着手,是不是和好了——”
“滚。”燕寻言简意赅。
“Yes sir!”
安珀罗斯敬了个礼,丝滑地一百八十度转身离开。虞听像离家出走被主人抓到的猫一样,被燕寻拖进主卧,一想到上次这里发生的事虞听更是炸毛,刚关门就使劲挣开:
“燕寻!在伊斯特芬你就学会了用蛮力?”
燕寻转过身看着他。虞听气鼓鼓地与燕寻对视几秒,慢慢变成一只瘪了的气球,悻悻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是虞听今晚第一次沉下心来认真打量他。不知道是不是这身军装的缘故,他觉得燕寻哪里变了,凌厉的更加沉默,热烈的却前所未有地暗涌。
他开始坐立难安,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默默收紧。
“你从军校出来了啊。”虞听说。
说完他立刻想咬舌自尽。这没话找话的水平真是灾难,不,堪比地狱级。
燕寻靠着衣帽间的门框,凝望着他。
“我都知道了。”燕寻说。
虞听:“嗯,帕雷秘书是你拜托的吧,原本我让我家的人和安珀罗斯都调查过,再加上帕雷那边搜集到的,才确信了自己对陆月章的猜测……”
燕寻语气加重:“我说,我全都知道了。”
虞听打了个寒颤,闭上眼睛。
是啊。他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敢去相信,燕寻一定听到了他和陆月章的全部对话。
燕寻全知道了,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有关“虞听”的真相。
他久久没有睁眼,单薄的眼皮轻微发抖。
“想问什么就问吧。”他哽了哽,苦涩地一笑,“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都会回答你。”
他睁眼,漆黑的瞳孔黯淡无光,望着地面。
“只有一点,燕少爷,”虞听挂在嘴角的笑意也来到破碎的边缘,“希望你明白,我不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没有声音。一秒一秒过去,虞听忽然感觉这个世界的时间好漫长,寂静的空气里湿冷粘稠,比死亡还要煎熬。
良久。
虞听看见视线中那双鞋尖动了动。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燕寻说。
虞听倏地一掀眼帘,满脸怔忪。
“什——”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燕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亮起屏幕,“我每天问候你早安晚安,还提醒你别忘了喝药,出门晒太阳。你不回我的时候在想谁?”
虞听眉尖一蹙:“燕寻……”
燕寻一脸理所应当:“你说你会回答的。”
“我是说过,不,我没说是——”虞听舔了舔干涩的唇,“你脑子有病吗?燕少爷!求求你搞清楚状况!你应该,应该——”
燕寻打断他:“应该什么?”
虞听话音戛然而止。
燕寻上前一步。
“应该问‘你’是谁,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接近我是不是你处心积虑的谋划?”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无所谓。我只知道再晚一步我的未婚夫说不定就和哪个糟糕的男人跑了,我要留住他,一条信息不够就一百条,要是这些都不够,那就证明是时候趁着天黑翻墙了。”
燕寻在沙发前蹲下来,仰起头。虞听看着他的脸,随着他的动作也低下头,二人脸对着脸,燕寻一手搭上他的膝,替他将碎发拂开,宽大手掌包住虞听咬紧牙关的侧脸。
“你害惨我了,小听。”燕寻温柔地道,“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追求你的方式与一个穷光蛋没有任何区别。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虞听的手深深抠紧沙发扶手。
“就是因为这样,”他鼻翼微微翕动,嗓子里像掺了把沙,“我才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燕寻。这一切对你太沉重,太不公平……”
“不公平吗?”燕寻微微地装出惊讶,“你指哪部分,是某个‘上帝’让我生在这个如此富足的家庭,还是让我娶到一个只会斥责我越界的老婆?”
虞听红着眼睛,噗嗤一下乐了。燕寻也跟着笑,起身在虞听旁边紧挨着他坐下。
“越界了吗?”燕寻搂住他,歪头去看虞听被睫羽遮住的眼睛。
“不越界。”虞听道。
燕寻凑近了些:“那喜欢吗?”
虞听小声地嘀咕了句什么。
燕寻把人搂紧:“嗯?”
虞听说:“喜欢。”
燕寻低下头,二人额头相抵。他能感受到虞听克制不住的细微颤抖,和猫咪毛发一样柔软的发丝。
“不过有一件事我确实想问。”燕寻道。
虞听忍不住瘪嘴乜着他:“你害得我白感动了!”
“就一件,真的有点在意。”
虞听叹了口气。上辈子的糟心事他不愿回忆,可燕寻真的好奇,他就愿意说。
燕寻眨眨眼睛。青年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到底多大年纪?”他问。
“……嗯?”虞听有点恼,“我又不是七老八十!”
燕寻悻悻然:“我一直以为我比你年长的。难道其实你才是那个……”
虞听看了他一会儿,拉着长音“哦”了一声。
“原来你还有这方面的执念啊。”虞听恍然大悟,“在年龄这种事上也有好胜心么,燕少爷。”
“不是好胜心,”燕寻严肃纠正,“这关系到我们以什么样的恋人模式自居!”
虞听忍俊不禁,燕寻固执地盯着他,神情竟微妙地紧张。
笑够了,虞听方才抬起头,那漆黑眸子里含着狡黠的笑意,看得燕寻无端一愣。
“是比你虚长一点年岁。”虞听笑得别有用意,“要不要,叫声哥哥来听听?”
燕寻搂着他的手一僵:“叫什么?”
“或者我叫你弟弟也行,”虞听一本正经地看着燕寻越来越黑的脸,“放心,当着伯父伯母的面我不会叫的,给你留点面子……唔!”
燕寻忍无可忍,扳过虞听的脸深吻下去。虞听顿时没声了,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男人毫不客气地撬开他牙关,倾身将虞听压在并不算宽敞的沙发上,虞听不得不攀住燕寻宽厚的肩。
卧房内空气急速升温,燕寻激烈地吻他,虞听手忙脚乱地承受,在吻的间隙无力地喘/.息:“你,哪有人说一句就破防……!”
“什么?”燕寻含着他的舌尖含混,“想现在去床?”
虞听抠紧燕寻的肩膀,燕寻闷声笑,为未婚夫这个猫儿挠人一样不疼不痒的回击:“真的要去床上,方便伺候你,啊。”
“现在?!”虞听大惊失色,“这未免也太快了!再说你从伊斯特芬偷跑出来,不需要赶回去吗?”
“有些事情已经晚了,”燕寻意味深长,“比如现在回伊斯特芬,比如……你现在说的这些话。”
他把人抱起走到床边,虞听用力挣扎,可收效甚微,燕寻把人放在床上,轻而易举将人捉住,俯身深吻。虞听一个激灵,慢慢不再乱动,二人越抱越紧,虞听的手指插进燕寻脑后的发丝,彼此动/.情的喘.息交错。
“你自己说,”虞听咬唇仰起头,感受着燕寻埋在他颈窝亲吻他的颈侧,他叹息着,“你是不是早就想着,这些……”
他眼神渐渐涣散,燕寻手心握紧,感受到那一截又窄又韧的腰肢在情不自禁颤抖。
他啄吻虞听脸颊的软肉,呵笑:“也不全是,我还考虑过咱们的订婚仪式,结婚的选址,还有蜜月旅行的计划……”
他腾出一只手握住虞听曲起的腿:“当然也包括一点,在上述各个场合和你做这种事的场景。”
虞听脸腾地热了:“你个无耻混蛋——唔……”
他呜咽出声,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虞听被彻底推倒,燕寻改为跪在他瑟瑟发抖的腿间。
“躺好,”燕寻微微一笑,“无耻混蛋要伺候他的未婚夫了。”
*
浮浮沉沉中,一阵陌生的酸痛感让虞听从无梦的酣眠中转醒。
虞听睁开惺忪睡眼。阳光照亮了落地窗帘下方的一小片木质地板,屋内的空气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味,柔软的被子如暖流般熨帖地包裹着他,他整个人几乎要陷入这个温暖的茧中。
试着动弹一下,可某个让人羞于启齿的地方传来十分不安的胀痛。虞听揉着眼皮艰难翻身,腰部的不适感令他不由得轻轻呻吟。
痛觉唤醒了断片的记忆。开闸放水般,无数旖旎痴缠的画面顷刻间涌入虞听的脑海。
昨晚,自己是在燕寻的这间主卧——
虞听几乎是霎那间就清醒了。
他几次试图撑起身子,都以失败告终,他泄气地偏过头,却惊讶地发现大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不见始作俑者的人影。
“小听?”一个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你醒了。”
虞听扭头看去。燕寻从衣帽间走出来,他洗漱完毕,几乎穿戴整齐,对比之下虞听才恍然发现自己现在还未着寸缕,立刻想把被子拉过头顶,可燕寻比他动作更快,已经在床边坐下来,覆住他手背。
“睡得还好吗?”燕寻问。
虞听气冲冲地瞪着他,半天组织不出语言。他心道,你还有脸问,昨天晚上……昨天晚上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来着?
燕寻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昨天晚上到后面你昏过去了,我只好抱你去洗澡。”
虞听愕然地打量燕寻的脸,仿佛对方脸上写着怪物两个字。然而并没有,他只从燕寻眼里看见赤/.裸裸的“枕头公主”四个字罢了。
“……”虞听磨了磨牙:“真不是人……”
可他渐渐回忆起来了。昨天晚上那些身影交叠的场面历历在目,燕寻是如何温柔地侍/.弄他,用手,用嘴,还有用……
虽然很累,但的确无与伦比的舒服。
严格来说,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体会何为爽到昏头。
虞听唇瓣抿紧,脸颊染上绯红。
燕寻摸摸他的脸,带着薄茧的拇指指腹小心地轻蹭虞听的侧颊,仿佛生怕弄伤那细腻得过分的皮肤。
“我要回去了。”燕寻说,“本来想再多留一会儿,可那样还要被教官多罚一周不准外出,我们又要多一个周末不能见面。现在赶回去,或许教官看在我平日训练刻苦的份上,只让我写个检讨就能放我一马。”
虞听想笑骂一句肉不肉麻,可话到嘴边却反握住燕寻的手:“嗯,快去吧。”
“这一周你要回我的短信。”燕寻说。
虞听:“你恋爱之后就会这么没出息吗?大胆一点,或许我心情好,别说短信,这一周在哪里物色一栋别墅作为蜜月旅行的住处也说不定。”
“真的?”燕寻复杂地皱了皱眉,似乎当了真。
“为什么不?”虞听脸色还有点放肆过后的疲惫,却狡黠地笑,“不就是一个月的零花钱。”
燕寻看了虞听一会儿,撑在他身侧低下身子与虞听接了个吻,没有唇舌纠缠,只是唇贴着唇。
燕寻抱着虞听,耳鬓厮磨:“我从来没这么舍不得离开庄园。”
他最后亲吻虞听的额头:“学院还有陆月章的事,等着我回来处理。”
“处理什么?”虞听笑,“那些事情和我们统统无关。”
他笑着看燕寻略微皱眉:“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主角和配角,我们就是我们,过我们自己的人生。让那些糟心事都见鬼去吧。”
燕寻眉头渐渐舒展。
“是啊,”他说,“让他们见鬼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忽然身子一僵,虞听一条细长笔直的小腿伸出来,脚掌抵住某处,轻轻施力,把燕寻推远。
“别拖延了,燕少爷。”虞听揶揄,“还不快回去报道。”
燕寻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晦暗。他握住那只脚踝,掌心温度仿佛格外滚烫,虞听一个激灵,强撑着歪头冲他坏笑。
“捉弄我。”燕寻闷闷地说着,把虞听的腿拿下去,掖好被角,“什么少爷少爷的,该叫未婚夫。”
“还不走?”虞听往下使眼色,“再不走小未婚夫怕是要抗议了。”
燕寻嗤笑,无奈地揉了一把虞听的头发,把床头的睡衣为他披好,站起身。他走到门口,突然听见虞听坐起来,叫住了他。
“燕寻,”虞听又重复了一遍,“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
燕寻阖了阖眼。
“嗯,”他拉开门,“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即便知晓这世界的真相,我也依然爱你。”
下更正文完结。让我们恭喜死装烟熏哥和枕头公主小鱼这对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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