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贵回到家就跟江翠娥说起了碰到宋进粮的事儿。
江翠娥刚刚被吼了一通,正生着气呢,所以任宋良贵在边上不停地说着宋家人开荒的事儿,她侧躺在床上,屁股对着他,也不吱声。
宋良贵见这婆娘不理他,话锋一转,转到了元香烧陶的事儿上。
“听进粮说得有模有样的,说她这生意现在做得还很热火,都要招人干了?还说她能挣不少钱呢?”
宋良贵话还没说完,就见江翠娥已经翻身坐起,疑惑又急切地问:“她怎么会烧陶的?”
然后又是一脸的不信,不屑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会这手艺?”
这窑厂的烧陶师父她是没见过,但那些有手艺的人,可不得都是先从毛头小子开始先打杂个好几年,等到真能出师了不是都年纪一大把了?
元香?她不才十来岁么?就能烧陶往外卖了?
宋良贵却道:“我一开始也不信,但进粮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说他婆娘也在她家帮着干活呢。”
这话因为太过细节,给这消息莫名地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江翠娥不说话了。
等他俩都躺床上准备闭眼睡觉,屋子里静落针闻,没一会儿江翠娥又突然出声,声音悠悠地:
“那你说她是跟谁学的呢?”
“难道是你弟?还是你弟媳?”
宋良贵没回答,就在江翠娥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开腔:
“不管是我弟还是弟媳,都跟我宋家有干系。”
江翠娥实在睡不着,她半坐起身,试探着问:
“你说要不咱们去瞧瞧?”
宋良贵有些不太情愿,他都累一天了,“现在?这么晚?”
“就是得晚上才去啊,白日里去人那么多,能看到个啥?你不是说她还招工赶货了么?那做出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少,她家就一间屋子,那些东西肯定也不会堆在家里,保准在外面呢。”
江翠娥把她刚刚睡不着时候想的全给说出来了。
宋良贵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觉也不睡了,爬起身穿衣服,低声道:“走,瞧瞧去。”
这对夫妻俩也不嫌夜色黑,就着一点点月光,往元香家的方向走着
月上枝头,万物在月光下都变得那么柔和而模糊。
元香一家这个时点才刚刚坐下吃晚食。
烧最后一窑炉的时候耽搁了些时间,眼见天色暗下去,元香就让帮工的人先回家,自己来做些收尾工作,所以忙到了这么晚。
晚食是二果跟三喜准备的,他俩见阿姐跟阿允哥这几日整日忙着烧窑的事儿,做饭这些小事儿他俩就承包了。
问了阿姐做什么菜,该准备哪些食材、具体的做法后,俩孩子就在菜地跟灶台间来来会会地转。
眼看着阿姐那边把窑炉灭了,开始跟阿允哥一起做起收尾工作,他们这边也就迅速下锅炒菜。
是以元香他们才能忙完一坐下就直接开饭。
一张石桌板,已经围着摆好了四张竹凳竹椅,起先是金凤姐送来了一张竹凳,后来又送了不少竹制的东西来,什么竹椅、竹篓、竹筐
元香想着也不能老收金凤姐大山哥家的东西,等下次自己再上集的时候再送点回礼过去。
边上石头灶膛里的火光还一跳一跳的,她看了俩孩子做的,桌板上鲜嫩的菜苔炒成一盘,翠得发亮,油焖笋外皮微焦,还裹着一层浓厚的酱汁。
“阿姐,你快尝尝。”二果催促道,他脸上沾了些许炭灰,眼睛亮亮的,声音里透着股紧张还有期待。
这顿饭主要是二果操办的,三喜给他帮忙打的下手。
以前都是他给阿姐打下手,今天还是第一次阿姐完全没在他边上,放手让自己干。
元香在他期盼的眼神中笑着接过碗,夹了一筷子的油焖笋,咬下时脆嫩裹着酱香,荤油的鲜味与笋的清香融合得正好,还自带一股春笋的甘甜。
“嗯,好吃,味道真不错。”元香点点头。
“真的吗?”二果听完阿姐说好吃一下松了口气,脸上爬满了笑。
元香真诚地点头,“二果做菜很有天赋。”
二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是按阿姐说的,先把猪油化了,然后放笋炒,加酱油,再快速炒,最后再焖煮一会儿”
元香耳朵里听着二果说着话,不经意地往阿允那儿撇了一眼。
这边三喜也夹了块笋到阿允的碗里,笑吟吟道:“阿允哥哥,你也尝尝。”
阿允点头:谢谢。
三喜见阿允哥哥吃了她夹的笋,就更乐了。
元香自然知道三喜很喜欢阿允,一开始还喊他漂亮哥哥来着。
无端地这让她想起了金凤姐跟她说的事儿,那春娇对阿允
她无意识地开始观察起阿允来,买来的布料因为太忙还没来得及找人做,所以他还是穿着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
这几日又是下地干活又是挖泥烧陶的,眼见着他原本冷白如雪的肤色被晒得黑了一点。
元香觉得现在的他看着更为健康,之前那副样子倒像是在什么阴暗的地方整日都晒不着太阳似的。
以前整个人的气质也更为冷峻锋利,不似现在更易让人亲近。
不可否认的是,阿允的长相在村子里的这群汉子里的确出挑,面容俊朗得很,哪怕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那儿,也让人忍不住地多瞧上几眼。
不怪春娇喜欢。
那阿允他的心思呢?她又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呢?
元香大口嚼着口里的油焖笋,越想越有点烦躁。
二果见阿姐捧着碗,时不时地还要往阿允哥那儿瞟上一眼,连自己跟她讲做油焖笋的过程她都明显没在认真听,一时垮下脸带着气,质问她,
“阿姐,你为啥老是偷看阿允哥啊?”
元香听到这话猛地一噎,饭都差点喷出来,“咳咳咳”
阿允见状,停下手里的筷子,立马把边上的手巾递给她。
见她弓着背咳得不停,他举起手想拍拍她的背,帮她疏通一下气息。
脑子里浮现的是她说的什么“朋友之间该有的距离”,心里又觉得现下是“危险不得已的时刻”,微皱了下眉,举起的手索性就直接拍下去了。
等元香平复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因为咳嗽而红通通的脸对上二果,瞪了他一眼后立马给自己澄清,
“我哪有偷看阿允?!”
二果见阿姐还不承认,不服气又带着些委屈,“明明有,我刚刚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听不见了!”
又转头找三喜证实,“三喜,你说,阿姐是不是刚刚偷看阿允哥了?”
三喜正闷头扒着碗吃饭呢,听二哥喊到自己,抬起头的时候嘴角还沾着米粒子。
二果怕三喜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话。
于是元香耳朵里又听见了什么“偷看阿允”的话,她脸上一热,下意识地去看阿允。
他倒是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把元香刚刚擦过的布巾随手扔进了地上的陶盆。
三喜看看阿姐,又看看阿允,最后目光对上还在等着她的答案的二果身上,开口就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语气,
“我也经常看阿允哥啊。”
“但是以前没”二果还待再要说。
“好了,这么好吃的饭食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呢?再不吃就要凉了哦。”说着元香就夹了一筷子的菜苔到了二果碗里。
二果见阿姐给自己夹菜,但没给阿允哥夹菜,心头舒畅了不少,撇撇嘴,便不说话了。
元香:这小子,阿允的醋也要吃
夜深人静,吃完饭忙活了一番,又累了一天,四个人都是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不远处,蹲在元香家一颗大树背后的宋良贵跟江翠娥见屋子里没亮光了,终于开始了鬼鬼祟祟的动作。
江翠娥自觉压低声音,“当家的,咱们不就是来看一眼的么?现在躲着像什么样子?”
“你懂什么?咱们是来打探,打探自然要小心不被发现了,嘘,别说话了。”宋良贵已经拉着江翠娥已经快步进了元香家的院子。
他们俩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小心地在元香家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宋进粮口中说的什么陶器。
正当他俩觉得宋进粮这人就是框他们的时候,绕到屋后头才发现这另有洞天之处。
“当家的,快看!”江翠娥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直搓手。
宋良贵也看着那一堆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陶器,一眼过去至少有几十个,月光下还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俩看到的其实是元香放在屋子外还没烧过准备晾晒的坯体,只不过这俩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误以为是成品陶器罢了。
“好啊,原来是躲在这儿干这活呢!”宋良贵冷哼一声。
他弯腰伸手就准备往怀里抱。
江翠娥忙低声道:“当家的,这样直接拿不好吧?被人发现了可咋办?”
宋良贵转头斥道:“都是我宋家的,拿上一些又怎么了?再说了,你小声点就不会被发现了。”
江翠娥忙闭了嘴。
正伸手之际,忽听“嗖”地一声破风而来,宋良贵小腿上不知被什么给击中,只听他吃痛一声,双腿直接跪在了地上。
“当家的!”江翠娥惊叫出声,连忙扶他起来,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宋良贵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提醒江翠娥声音小点,刚说完,又一颗石子飞来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他的小腿处。
连续两次被打在相同的地方,宋良贵痛得实在忍不住喊了出来,“啊!”
江翠娥也意识到不对,她喊了一声,“谁啊?谁在那边?”
四周黑漆漆的,连影子都看不清,空荡荡的,根本没人回应她。
这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知是人是鬼这一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让她脊背发凉,心头直跳。
她抖着声音:“当家的,咱们快走吧。”
宋良贵痛得受不住,也意识到他们是被人发现了,额上直冒冷汗,连连点头,“快走,快走!”
夜色浓重,两人又被吓了一通,根本摸不清方向,等第三颗石子打过来的时候,宋良贵吃痛一跛,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扑通”一下栽进了旁边的湿泥里。
“哎呀!”
那是河里挖过来的淤泥,还没重新洗过,元香特意往里面放多了一点水,想着这样放到明日一早应该也不会干掉。
宋良贵从湿泥里爬起来的时候,满身泥水,又腥又臭。
江翠娥听见稀碎的水声更为害怕,一边慌张尖叫,一边搀扶着宋良贵逃跑。
泥地打滑,他俩一连摔了好几跤,脸上、头发上都是泥,狼狈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时一人影从暗处慢慢踱步出来,正是阿允。
这俩人进院子的时候,阿允便已经醒了,见内间的一大俩小三人毫无知觉地呼呼大睡,便自己起身悄声跟着这俩人。
赶跑了他们,阿允“嘁”了一声。
把手里剩下没打出的石子扔掉,冷眼像看了场无趣的闹剧一般,转身又隐进了无尽夜色里。
而元香也终于被吵醒了。
第52章
元香是被杀猪般的惊叫声还有陶器碎裂的声音给吵醒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昏昏沉沉地醒过来,耳朵里还能听见这些奇怪的声响,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俩孩子睡得沉没醒,她隐隐有些不安,起身穿鞋下床,这才发现睡在外间的阿允床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这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元香披上衣裳,手脚麻利地点燃了根火把作照明,轻轻推门出去。
今夜无星,此时涌动的云层将本就不太明亮的月给沉沉遮住,以至夜色如泼墨般浓重。
她举着细小的火把,偶尔一阵夜风吹来,眼前火光随风乱颤,照得四下影影绰绰。
山里又传来一阵不知名的鸟叫,凄厉悠长。
她心跳得飞快,一时想不管不顾地回头逃回家,又想到还没找到阿允呢,还有那些奇怪的响声又是怎么回事?
只能紧了紧手里的火把,壮着胆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意识到那些奇怪的声音来自屋后头,亦步亦趋走到拐角准备拐弯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一熟悉又颀长的人影。
“是阿允么?”元香试探着轻声问了一声,又把手里的火把往他跟前递了递。
阿允神色沉静,火光映得他眉眼更加柔和,他站在夜色里,出声:“是我。”
等看清是熟悉的人,元香心下一松,过了会儿才微微喘着气,急急地一连串发问:
“你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刚有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
阿允低头一瞥,面前人手里的火把燃得正旺,顶端烧完的灰烬被夜风一吹,带着火星子正簌簌往下掉。
眼看着就要落到她握着火把的手背上,他眉头微蹙,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手里的火把接了过来。
随后握着火把的手掌接触到她微微发烫的掌心残温,感觉到一片濡湿。
又看她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惊惶,便轻轻牵起了她左手的衣袖,低声道:
“跟我来。”
元香怔了怔,下意识得也顺手揪紧了阿允的衣袖,紧紧跟着他。
有阿允在,她发现自己顿时安心了不少。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火把映照出他俩靠得极近的身影。
等两人到了事发现场,阿允拿着火把照了好几个地方,入眼已经完全是一片狼藉。
原本码得好好的泥坯子的东北一角落明显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导致塌了好几个泥坯。
另外一处堆放着晚间刚烧出来还没来得及往屋子里收的陶盆,也碎了几个,一地的碎片。
最严重的是那淤泥池,就像是有人跳进去洗澡了一般,泥池里面搅得一团乱,泥浆还溅到了外面来。
看着乱糟糟。
元香就着火光看地上的泥浆一路消失脚印的印记,这明显是人为的,而且人还往东南方向跑掉了。
元香都快被眼前这副七零八乱的景象给气笑了,“阿允,你知道谁来过么?见着人了么?”
阿允点点头,他见过这俩人一次,还有点印象,“是上次”
“宋良贵?”元香直觉就是他,现下村子里想找自己麻烦的并且没什么羞耻心跟道德底线的,应该也只有他。
阿允点点头。
元香哼了一声。
见她这幅气鼓鼓的样子,阿允弯下腰准备把一些摔在地上的泥坯子给捡起来。
“算了,别管了,正好明天让别人瞧瞧。”
刚一会儿的功夫她也冷静了下来,盘算了下自己的损失,因为那泥浆池被搞得乱七八糟,这才觉着严重了些,真要论损失的话也就是那几个碎了的陶盆了。
她原本僵着的脸也松了下来,这宋良贵既然敢来她这儿捣乱,那自己就替他好好宣传宣传。
转了一圈儿见没什么其他损害的,便道:“咱们先回去吧,明日还要忙呢。”
此时又是一阵夜风,厚重的云层被吹开些许,俩人的周边仿佛被悄然点亮,至少已不是那种夜不能视的程度了。
元香见阿允还拿着那火把,想起刚刚她都差点被上面的掉下来的火星子烫到,“把那玩意儿扔了吧,拿着可烫了。”
他们就在屋后,离家也不远,而且阿允刚刚就是走夜路过来,他是不需要照明的,加上自己现在也没那么怕黑了。
最重要的是阿允就在她边上,她感觉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阿允听了无可无不可地,先是将手里的火把给吹灭了,再将掉在地上的火星给踩了。
最后很自然地伸出了个手臂到她跟前,意思是可以让她继续拽着他的衣袖回去。
元香笑道:“不用了。”
这时候山间夜色寂寂,偶尔传来风声、虫鸣,还有潺潺的水声,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月光在云层的分合下明明暗暗,黑影幢幢下,或是浓云或是山影或是树阴,又或是他们俩人的影子,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元香突然福至心灵,现下这个时刻不正是跟阿允谈话的好时候吗?
白日里他们两个周边总是有人,说话也不方便,而现在也不会突然有人来打扰。
特别是此刻,夜色浓重,正好将她因为开启这个话题的羞赧藏在夜色里。
阿允见元香站着好一会儿也不回去,便侧过头来看她。
“阿允,那个我有话跟你说。”她小声开口。
她决定长话短说的同时还要横刀直入,阿允毕竟跟普通人不一样,说话拐来拐去的话,他反而听不懂。
她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人跟人的关系可以是夫妻、恋人、家人跟朋友吗?”
阿允点点头,他记得,元香当时说他们是朋友来着。
见阿允点头,元香满意地笑,挺好,这起码说明阿允记性还是不错的。
有了这个前情提要,他俩这次的沟通也能顺畅一点。
“但其实这几种关系是可以变化的,就像我们现在是朋友,但是呢,这种朋友关系其实是可以变成任何其他的一种,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夫妻。
那关系改变依靠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特殊的感情?”阿允认真地听着,还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元香点头,“这种特殊的感情可以是喜欢,如果更深层次一点,那就是爱。”
见阿允听到这儿已经些许迷茫,元香继续解释,
“喜欢一个人呢,具体可以表现为时时刻刻想跟他/她在一起,看见他/她就很开心,如果他/她不理你,你就会难过,如果他/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你更是痛彻心扉。”
“那如果是爱呢,就是把喜欢的时间给延长到一辈子。”
一番关于情爱的理论说完,可以说她差不多已经把自己对于爱情的所有理论知识全部倾囊相授。
元香抬头看着阿允,问出那个几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轻声道:
“阿允,按我说的这些,你现在好好地仔细想一想,你喜欢春娇吗?”
在这沉静的夜色里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悠远。
待她问完,阿允原本若有所思的神色瞬间转为疑惑。
元香一边等着他的回答,一边预设着待会儿他的答案下自己以后的解决方案。
如果他说不喜欢的话,那么她得告诉金凤姐,这俩人以后是不会有啥的。
如果他说喜欢的话如果是喜欢的话,阿允既然是她名义上的亲戚,那他跟春娇真要发展下甚至如果最后成了的话,自己这儿可以成为阿允的娘家?
怎么越想越怪了?
正当她发现自己等的答案有点久,就见阿允皱着眉问:“春娇是谁?”
“春娇就是”元香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什么轰了一下,沉沉的。
之后说出的话有些气急败坏,“你不认识春娇?”
她又开始找补,“奥,或许是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她的名字,就是那个经常找你说话,然后还给你送东西的女孩。”
他皱眉回想,最近好像是有个人每次在他干活的时候就在边上聒噪地说好多的话,至于说什么,自己是完全记不得。
阿允继续摇头,“不认识。”
啊?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金凤姐不是说
见阿允一脸坦然,元香意识到自己纠结了这么些天,线下又说了这么多竟然是搞了个不小的乌龙?
现在有洞么,她好想埋进去。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远得自己都听不清了。
“这样啊,那行,没有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问一嘴,哎?今天天色不错啊,你吃饭了么?”
胡言乱语了一通,见阿允还认真看着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傻还是自己傻。
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
“我大概是还没睡醒,我刚说的你都忘了吧,咱们回去休息吧。”
说完,呆滞地转身就往回走。
阿允静静地跟在她背后,脑子里还在反复消化着元香刚刚跟他讲的话。
“喜欢就是想跟她在一起,看见她就很开心,如果她不理你,你就会难过”
内心的某处缓慢震动着、轻颤着。
月色下,他慢慢抬眼去看她,嘴角轻翘,原来这种感觉叫喜欢啊
第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屋后烧窑地儿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喊声:
“哎哟我的天!怎么成这样了!”
“谁啊,杀千刀的把这里搞成这样了?”
“元香,你快来看啊,出大事了!”
第53章
元香正蒙着脸补觉呢,夜里被闹了这么一遭,又自觉在阿允面前闹了个笑话,昨日躺到床上后翻来覆去到很晚才入睡。
所以哪怕是外面吵翻天了也没能将她喊起来。
倒是二果三喜一听见声音立马爬起床,穿好衣服,迅速推开门出去。
他俩出门的时候还听到元香迷迷糊糊地提醒了一句,“让他们别动那摊子湿泥。”
“知道了!”二果/三喜应声。
阿允已经起床在院子里做早食了。
元香家的早食简单,煮个米粥,再摊个野菜鸡蛋饼就行。
看元香做了几次后,阿允也看会了,加上每次他起得最早,就把这活儿接了过来。
“阿允哥,早!”二果三喜喊了声,又一路带风地往屋后头赶。
一大早吵吵嚷嚷着的是宋善全的大儿媳陈氏,这两日是她在元香这儿帮工。
虽是帮工,但每日陈氏来得比元香还要早,颇有把这儿当做一份自己的事业来搞的意思。
元香是真佩服她如此旺盛的精力。
照她的话说是因为她要来元香这儿干活,现在家里的活计交给了弟媳干,弟媳虽然没明说但正对她有意见呢,觉得她这么先斩后奏的不厚道。
毕竟谁不想出来挣钱呢,在家干的那些活儿又没钱拿。
公公也不用她下地了,让她好好把元香家的活儿干好就行。
既然如此,那她所有的心思都得用在元香这儿,这能不来得早么?
不然在家歇一会儿家里人还以为她故意偷懒。
二果三喜跑过来的时候,就见陈氏正叉着腰,眉毛拧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不知道哪个丧良心的人。
另一个帮工这时也过来了,是宋长根的小女婿春来,他跟着妻子,还有丈人宋长根一家一起逃难到了这里。
没办法,陈嫂子每日来得早,要是他来得太晚了,被元香看在眼里,这不成自己是偷懒的那个了么?
一见到平日干活的地方变得乱七八糟的,他也是既震惊又生气,忍不住跟着陈氏一起骂人。
看到俩孩子来了,怕带坏了他们,这才住了嘴。
“二哥,怎么会这样啊”
三喜怔怔看着眼前一团乱糟糟的情景,特别是那些原本晒干了就能进窑炉的泥坯子,这些泥坯子里面不少还是他们俩帮忙一起捏好,然后准备再给阿姐加工一遍的。
现在不少都被压扁了成了废料,三喜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出来。
二果紧紧抿着唇,握紧了拳,他知道是谁干的,肯定是他!肯定是他!
等元香迷迷糊糊地听到三喜的哭声,也知道自己这觉睡不下去了。
起床穿衣到了屋后头,拍了拍三喜,元香叹气:“怎么又哭了?”
三喜见阿姐来了,小手指着那些坏掉的泥坯,声音闷闷的,“阿姐,你看。”
陈氏见到元香,停下了收拾的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愤愤道:
“元香你快看啊,也不知道谁”
“是宋良贵。”元香平静道,“昨天夜里趁我一家都在睡觉的时候来捣乱的。”
“什么?宋良贵?我猜也是他!”陈氏双手叉腰,没好气道。
春来也生气啊,现在收拾不还得是他们来么?这不是故意给人增加工作量么?
元香跟她大伯的事儿他也有所听闻,原本亲戚跟亲戚间有什么龃龉、闹矛盾,这在村子里还挺常见的,但是这么偷偷上侄女家的门下黑手的还是头一次见。
这什么人啊?要脸不要脸啊?
陈氏看着肃着脸沉默着的元香,气哼哼的二果还有小声抽泣的三喜,家里唯一的男人还是个傻的。
这怎么能当得起事儿?
她心里更加气愤,宋良贵故意欺负孤儿弱小是吧?
她上前安慰:“元香,你别怕,我这就跟大伙说去,大家会给你支持公道的!”
“再不济我让我男人过来!”
“我可也想找人主持公道呢!”一道压抑低沉的男子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宋良贵被江翠娥搀扶着,右腿的裤管拉起,皮肉青紫,肿得老高,每走一步就龇牙咧嘴的,正一瘸一拐地过来。
阿允双手抱臂,一路跟在他们身后,眉眼里满是不耐烦。
三喜一看到铁青着脸的大伯,像是触发了以前在大伯家不好的记忆,小脸吓得发白,也不抽泣了,只一个劲儿的往二哥身后缩。
二果也瞪着宋良贵,对大伯他也是反射性地感到畏惧,尤其是他沉着脸的时候。
“三喜别怕,阿允哥过来了!”二果突然振奋地喊她。
三喜在二果身后微微露出一只眼睛,见果然是阿允哥哥正慢悠悠地过来。
想起上次大伯被阿允哥哥就用一只手给制服,害怕的情绪散了大半,小小的身子也挺直了些。
而元香看到宋良贵这幅惨样,再看江翠娥时不时地还要朝后头瞪上一两眼,这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联系下宋良贵的腿伤,加上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鬼哭狼嚎般的杀猪声,大概已经能脑补出昨夜阿允出手教训这两人,然后他们落荒而逃的场景。
元香想象得太过欢乐,原本不想笑的,但嘴角实在太难压,一不小心就直接笑出了声。
看到元香明摆着嘲笑自己的样子,宋良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嚷道:
“宋元香,你别太得意!”
边上的陈氏给也在看热闹的春来使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去山地里喊人,这宋良贵看这架势一看就没憋好屁。
春来意会,赶紧走了。
陈氏也凑过去看,“呦,宋良贵,你这是咋了?”
“还不是他?”宋良贵脸色难看,因为右腿一用力就会扯到伤口,他现在只能缩这一条腿,歪着身子讲话。
“他趁着夜里黑搞偷袭!”他指着后头的阿允恨恨地控诉。
江翠娥这时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咱今天不是来说这事儿的。”
他意识到不妥后及时闭了嘴,又兀自顺了顺气,朝着阿允冷哼一声:
“行,这事儿我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凶狠的眼神又扫向元香,质问道:“我今天来就一件事儿,元香,我问你,你这烧陶的手艺是谁教你的?”
欣赏了一会儿宋良贵的狼狈样,元香觉得这人问得忒好笑,眉峰一挑,声音淡淡:“这跟你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这要是我弟,又或是弟媳教你的,那就是我老宋家的手艺!以后也不能传给外人!”
“现在听人说你收了金凤当徒弟,我跟你说,这事儿我不同意!”
元香只觉得这人大概是得了癔症,冷声道:“我怎么记得,我家跟你家老早就已经分家了呢?”
江翠娥眼里闪过一丝懊悔,要是知道元香还会做陶器的这手艺,当初就不该这么冲动地将他们仨赶出去!
简直是扔掉了个会下蛋的鸡!
“分家也是当时没分清楚!藏着这手艺没让我家知道,我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得重新分!”宋良贵大言不惭道。
元香突然意识到自己就不该接他这个话茬,这俩人就是来胡搅蛮缠的,她可没闲工夫搭理他们,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俩是要来我这儿干活的意思?不过可惜了,招工已经结束了,下次请早吧。”
说完元香朝这两人摆摆手,转身准备干活去了。
宋良贵可不会让元香就这么走了,
“翠娥,以后你就守在她边上,看这土窑是怎么建的?看她是怎么烧陶的?学会了咱们回去也建一个。”
宋良贵指挥完江翠娥,又开口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既然这手艺是我老宋家的,那我家应该也有一份!”
江翠娥还真松开了宋良贵的手,走到元香边上,元香走一步,她也走一步,紧紧贴着、盯着元香要看她如何动作。
他俩昨晚屁滚尿流地回去一合计,这对夫妻突然想通了,他们为啥要摸黑去、搞得偷偷摸摸的样子?
这是他老宋家的手艺,他有权正大光明地看!
有了这番底气,所以他们今日过来的时候才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元香明白了,这俩人是硬的不敢来,现在是准备用这种招数来恶心人。
虽说自己上次跟金凤说了烧陶是份经验活儿,别人光看是看不会的,但是见江翠娥就这么一直杵在她边上,眼神还在自己全身上下来回逡巡。
元香承认,这确实有点膈应到她了。
不过就在她想法子准备弄走这两口子的时候,一群脚步如飞,手里攥着锄头、扁担、柴刀的汉子们声势浩大地过了来。
一眼过去,足有七八个人。
春来脚程快,到了山地里喊了一声“元香家有事儿”,这群汉子们放下手里的活儿带着家伙什就齐齐冲了过来。
“人在哪呢?”
“宋良贵,你这次又想干嘛?”
为首的是宋善全,他怒视着宋良贵,沉声道:“良贵,春来说你是来这儿捣乱?”
宋良贵也被这阵仗震慑到了,他没想到只不过就是来趟侄女家,还没真干啥呢,就有这么多人来质问自己!
搞得自己是全村的公敌一般!
怎么?人多就了不起?人多也得讲道理。
面对这么多人他虽然心里有点发虚,但仍强撑着笑,道:
“善全叔,我可没捣乱,这元香会的本事本来就是我宋家的,现在只不过是让翠娥跟着她学一手呢。”
宋善全皱眉:“学一手?”
宋良贵点头:“对啊,真没别的事儿。”
这江翠娥要跟着元香学本事儿,这元香教不教的再说,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的话,他们确实是管不着
其他汉子们也有些为难了,要真是宋良贵捣乱的还好说,他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能当场就把人办了。
这江翠娥是妇人,虽然他们是偏向元香的,但他们这些个大男人也不能真动手。
一时间僵持不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陈氏这时突然插了一嘴,“怎么没捣乱了?你们大家来看看,他把这儿的陶盆摔碎了好几个,还把池里的淤泥搞得到处都是!”
宋良贵听完冷笑两声,对陈氏的告状早就有应对,
“哎?陈氏,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你说这是我弄的,你有证据么?”
陈氏被噎了一下,“我”
她其实没亲眼看到,也是早上听元香说的。
宋良贵厉喝道,“怎么?有证据就拿出来啊!”
他们昨夜确实来了一趟,那又怎么了?又没被当场抓到,就算是被那傻子看到了,又能有什么证据?就凭一张嘴说么?
元香见原主这大伯这么嚣张地质问陈氏,嘲讽的笑容在嘴角漾开,
“不巧了,我还真有证据。”
第54章
宋良贵被元香说的心里一颤,暗道这丫头能有什么证据?
就凭那个力气大的傻子么?
要是他指认自己,只管不承认就是,谁会拿一个傻子的话当真?
转念又想这丫头肯定是在诈自己。
上次冒领救济粮的事情,也是被她这样得逞的。
要是当时自己没那么容易承认,她拿自己没办法。
回去他就想明白了,那粮食早都被吃进肚子里了,她上哪儿找证据去?
当时就是她跟现在一模一样的这幅振振有词的样子给唬到了,还说什么要找县里的大人们讨说法,好死不死的那天村里还真来了县里的人。
他一心虚就直接认了,后来发现这人就是诈他的,他那个悔啊
所以这次,说什么宋良贵也不会自己承认的。
“行啊,有证据不要在嘴上说,你倒是拿啊!”他瞪着眼,恶狠狠地威胁。
元香见他不撞南墙不回头,轻哼一声,从地上拿起个陶盆,然后往场上那一片狼藉的淤泥池那儿去。
淤泥池被搅得稀烂,原本已经沉淀好的陶泥现在泛着浑浊的泡沫,不仅是池子里面,连外边干净的地方也到处溅得是脏泥。
池面上赫然还留下几个深深的脚印。
元香要的就是这个,举起陶盆直接就开始掏。
陈氏虽不知元香去淤泥池那儿干嘛,但也拿了个陶盆准备过去帮她。
她刚刚被宋良贵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呛了,心里不服气得很,这坏种不承认还要她拿证据,好,现在她就找证据给他!
元香可一定要找到证据啊,她在心里默默许愿。
等见到元香伸长了手握着那陶盆吃力地去掏那池中间的淤泥,因为距离远一时还掏不到。
她撸起里袖子,“元香,让我来。”
陈氏个子比元香要高,手臂自然也比她长。
元香谢过她,让陈氏从淤泥底下开始掏,不要破坏了淤泥最上面一层,又指了个大概她要的范围。
陈氏一一记下,然后伸手拿盆一捞,一下就捞到了。
她低头一看,盆里的淤泥因为还未被处理过,除了泛着股腥臭味,还夹杂着些碎石杂草外,面上正是一不深不浅的脚印!
他们在这干活的人可不会往里面踩,那踩的自然是
陈氏一下就明白了!
“好啊,这不就是证据!”她急不可耐地捧着陶盆就往人堆里冲。
这边宋良贵跟江翠娥也不知道元香去干嘛了,只听见陈氏那妇人急吼吼地过来,嘴里嚷着:
“大家快看!这脚印肯定是宋良贵留下的,比对一下就知道了!”
宋良贵见陈氏捧着一盆淤泥当宝贝似的冲过来,还没到跟前他就闻到臭味儿了,昨日就是因为全身沾满了这东西,回去他可是洗了好久的澡。
眯眼往那陶盆里去瞧,果然如她所说,淤泥面上有一挺深的脚印,虽然被里面的泥浆水冲刷过,但纹路依旧清晰。
而且依这脚印大小,一看就是男人踩的。
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昨日不小心踩进这淤泥池里留下的,宋良贵一时脸色煞白。
“来,把他鞋脱了,比对下不就知道了!”人群里不知谁突然出了个主意。
大家伙儿应声说好。
“先把他鞋脱下来!”
“脱他的右脚,这是右脚印!”
元香听着却是不同意,脱这人鞋的话臭到别人怎么办?而且在她看来这简直是难为别人。
她朗声道:“不用这么麻烦,让他再踩一回淤泥池,再比对一下两次的脚印就能知道了。”
“对!这个办法更好!”他们瞬间听懂了元香的意思,这是要拿证据的同时顺便捉弄下宋良贵。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宋良贵被几双粗壮有力的手一左一右抬了起来,身子猛得腾空,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任他怎么惊叫挣扎也挣脱不了钳制。
江翠娥见状,立时想要扑上去让这些人把当家的给放下来,却被元香故意挡了一下。
而另一边,随着“噗通”一声,宋良贵像被石子一样扔了进去,污水四溅,好在大家闪避得及时,不然也要被溅一身。
泥浆霎时裹满全身,他挣扎着狼狈起身,嘴里还咕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哎呦,良贵,真是不好意思,手滑了。”有汉子憋笑道。
他们这些人都看宋良贵不顺眼得很呢,这人先是背叛大家,那日还嘲讽大家开荒最后没好下场的话他们还记着呢!
但讨厌这人也没真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不理他罢了,他倒好,还有胆子来元香家闹事。
且不说元香在开荒的事儿上帮了他们这么多,现在还特意留活给他们干,要是被宋良贵搅黄了,谁给他们发薪水?
陈氏也在边上乐呵呵地看戏,还忍不住啐了一声:“该!”
见自家男人跟落水狗似的在泥地里挣扎爬起,江翠娥正要过去拉他,见元香还挡着自己,正想呵斥她让开。
却见对面的人嘴角扯起一抹笑,眉眼却凌厉得很,冷声道:
“淤泥池里、地面上有这么多脚印,不知道会不会有大伯母的呢?”
“你”江翠娥听完一张脸铁青,皱眉思索,但昨日被吓得光顾着逃了,哪里还记得留没留下脚印这事儿?
如果真找到自己的一想到自己待会儿也要这样对待去比对脚印,还要被那么多人看着。
她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越想江翠娥越是惊惧。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元香嘲讽道,“当初你们一而再地欺负宋元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呢?”
江翠娥强撑着一口气,“你是小辈,我好歹是你大伯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元香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人心惊,冷眼盯着她,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再有下一次,被我发现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出的话尽是威胁这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敢保证,你会得到比宋良贵更严重的惩罚!”
话音未落,她手狠狠一甩,逼得江翠娥连连退了好几步。
她被元香的眼神还有说的话吓得一怔,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瘆人了?
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她嘴角动了动,一时竟没敢回嘴。
元香还非得就这么恐吓她。
她对宋良贵一家本就没什么好感,碍于这俩人是原主名义上的亲戚,原想着以后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俩人一再挑衅,还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欺负的不成?
对付这种小人就不能手软,一次打服,不然见你软弱可欺,一而再、再而三得来挑衅你,以后就没完没了。
那边脚印已经比对完成。
“就是他!鞋底的纹路一模一样!”
“善全叔,怎么处理他?”有人过来问宋善全的意见。
宋善全刚刚任由他们捉弄宋良贵就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摆摆手,道:
“把人交给许里长处置吧,该罚的罚,该赔偿的赔偿,都听人家的。”
毕竟现在他们都是许家村的人。
“行!”
“走,把人带过去!”众人便押着宋良贵找许里长去了。
事一了,元香先谢过大家,等人散了,在场的人就继续加紧干活,毕竟交货在即,耽误不得。
后来听说宋良贵到了许里长那儿,在充足的证据下他也不得不承认昨夜里是他摸到了元香家,摔进了淤泥池,然后还打碎了几个陶盆外加弄坏了泥坯子。
许里长看到这人也头疼,心道怎么又是他?成天惹是生非让别人不得安宁!
最后先是罚他按市价的两倍赔偿摔碎元香的那几个陶盆的钱,又要求他择日在祠堂当众忏悔认错。
若不服,就上报县里,由官差处理。
宋良贵一听不服就要报官,无不一一应了。
没办法,这次他是真把家底给掏出来,补上了给元香的四十八文赔款
等到了约定交货的日子,元香提前去许里长家借了辆牛车。
家里人都被她分配了紧要的任务,所以这次她是一个人来了这儿。
至于为什么要来许里长家借,她想着要是住着青砖大瓦房的许里长家也没牛的话,那其他人家就更不会有。
她去的时候许怀德和他儿子许文彬正好都在。
许里长因为宋良贵受惩戒的事儿自然已经知道了元香还在做陶器买卖,觉得自己对这小姑娘的认识还是很粗浅。
知道了她借牛车是要用来运货的,许怀德还特意让家里的长工给牛套上了一更宽大些的车架。
等元香问到牛车的租金时,许怀德摆摆手,“不用了,乡里乡亲的,借个牛车哪还用给钱?”
许文彬倒是意外这次他爹这么好说话。
对这小姑娘,许怀德确实有几分好感,总觉得她不寻常,现在帮上一把,也算给自己结个善缘。
元香便不再推脱,想是许里长也不在意自己那些钱,她也谢了好意。
正学着那长工是怎么套车的,元香边上突然出现了一青年的身影。
许文彬微微一笑,眼神里透着几分欣赏,
“宋姑娘,听我爹说你是通过现场淤泥池里留下的鞋印来抓住歹人的,他还夸你才智过人、聪明伶俐。”
上次也是这位宋姑娘,一人力排众议,独出己见,拒绝了钱文寿的威逼,是一位既有勇气又有胆量的女子。
他对她印象很深刻。
元香侧头看去,说话的男子看着十七八岁,眉目清朗,一身干干净净的青绿色长袍,腰间束着根同色腰带,一幅斯文模样。
她第一次见这个说话文绉绉的里长儿子,心道怪不得是读书人,除了之前的许大夫,这是第二个喊她“宋姑娘”的人。
“过奖了。”她淡笑道:“都是一个村的,喊我元香就行。”
许文彬其实不是个热络的性子,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这个年龄段的女子搭话。
他启蒙早,村里的孩子还在上窜下跳挖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背论语,所以自觉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
等大了进了书院,同窗又都是男子,就更没机会了。
见面前女子明眸皓齿、眉眼含笑,又大大方方地让自己喊她的名字,许文彬原本莫名紧绷的心也松了下来,顺着她的话轻声唤了句:
“元香。”
元香点点头,以为这人还有话要说,便看了他一眼。
接收到她的视线时,许文彬自诩满腹文章,但此刻却只觉得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忙你的。”半响儿,他憋出了这句话。
元香轻笑一声。
她其实还不太会赶牛车,正询问着许家长工赶牛车的技法和要领。
水牛的性子很温顺,喂它一捆好草,要是再让它在水里洗个澡,它就乐意给你干活了。
所以等这头牛大口咀嚼完水嫩嫩的青草,又甩了甩尾巴,上了岸后低沉地哞了一声,元香猜这意思是可以走了,便牵着它回家去了。
第55章
第二日一早,元香带着二果三喜和阿允,还有一车子的货物,赶着车到了陈家村。
刚进村没走一段路就见到了之前在集市上订了一千块素瓦的那位中年大叔。
这位见是卖陶器的摊主小姑娘来送货了,精神一振,立马热情地朝她们招手,笑得脸都皱巴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戚过来探亲。
他上次已经见过阿允,又见今日车斗里坐了两小孩儿,乐呵呵地夸:“你这俩娃长得好,就是瘦了点。”
二果/三喜很懂礼数地回:“谢谢伯伯。”
元香笑着问了声:“陈叔,今日怎么这般高兴?”
陈叔一边领着元香的牛车回家,一边说着话,
“小姑娘你不知道,上次在你这儿下完定金,倒是忘了拿货契就回去了,可被我家里的婆娘好一顿的说,说什么没货契别人到时不认账你也没办法。
我就反驳啊,人家又不是做一回生意,有啥好怕的?
你看,这不是日子到了就送货上门了?”
其实被自己婆娘这么一提醒,他这几天一颗心也提着呢,只不过要是真的这么巴巴地再赶回去要货契,这不就既显得自己做事不利索又认怂了么?
所以就硬撑着面子撑到了今天,一早就等在路边了,好在元香今日出发得早,不然他心还得提会儿。
所以他见到元香他们如约送货才这么开心。
陈叔嘴里说的货契就是后世交易中的取货凭证,那天两人谈妥了之后都没想到还有这茬儿。
这件事确实是元香没想周到,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预付费的生意,流程还不是很熟悉。
“陈叔,这事儿怪我,待会儿我跟婶子好好解释。”元香抱歉道。
“嗨,小事儿,别放心上,就是我家那位多事儿。”陈叔道。
等到了陈叔家,大家忙着把车上的货给先卸下来。
这时屋内出来了一中等个儿,身材微胖的妇人,看样子应该就是陈叔媳妇儿了。
她捡了块摆在车厢里的素瓦片仔仔细细地看,看完一块又去翻另一块儿。
送来的瓦片看着表面很是光滑,摸在手里厚实有分量,知道自家男人没被坑,又想起这瓦片的价格比陶瓦店里的要便宜一半,原本板着的的脸也多了几分好脸色。
等到元香说起上次忘记给货契的事情,作为补偿这次免费多赠送了十片素瓦,另外还保证如果一个月内瓦片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找她免费更换或者直接退钱退货。
得了这样的保证,陈叔媳妇眼带笑意,心里自然是很满意。
“我就说吧,人家是做生意的,咋还会差你一单两单的?”陈叔朝着媳妇儿得意道。
陈叔媳妇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次是人家姑娘有良心,下次你碰到别家可没这么好运。”
收到了余下的尾款,拜别了陈叔家,元香一行人又去找罗六。
罗六也住在陈家村,他家的位置偏了些,元香问了人转了一圈儿才终于找到地方。
一间小院,两间屋子。
停下来的事后,牛仰头“哞——”地叫了一声。
“谁啊?”罗六听见声音从西侧的一间屋子里探头出来,他正在里头做早食。
“我,元香,送货来了。”元香应了声。
牛车停在了院门口,一伙人就开始把罗六要的陶器给搬进去。
“来来来,先放这儿吧。”罗六在院子里指了块空地。
“你不先查收下吗?”元香道。
罗六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货,吊儿郎当道:“不看了,我信你。”
见帮元香搬东西的除了上次那个冷若冰霜的男人,还跟着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俩娃儿。
“今日你们怎这般早?”罗六准备的早食才下锅呢。
元香看了看日头,去了陈叔家一趟又来了这儿,现在也才差不多刚到巳时。
她今日确实是有事,“你这边结束后,我们准备到县城里逛逛去,我来了这儿这么久,还没去过县城呢。”
二果、三喜昨日一听阿姐说明日带他们去县城,可兴奋了一天,今日他俩干活都格外卖力。
听她这么说,意识到她也不是本地人。
“这有啥的?这村子里大多人都没去过县城。”罗六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确实该去县城看看,做生意的得多见见世面。”
元香腹诽:去个县城就算见世面了?
见他那一幅很有经验的老道样,说道:“那你这是经常去喽?”
罗六点头,一幅“这是当然了的”模样,
“想要赚钱的话那肯定得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啊,这附近还有哪里比县城更热闹的吗?”
元香一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成日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晃悠的话,市场确实太小。
罗六见她听得认真,又念起她没去过县城没啥经验,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许多县城里的事儿。
“像咱们是要去县城做些小买卖的话,除了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那就得去城内的市集,这市集还分东市跟西市,东市就在城东,什么粮食,蔬菜、肉类、熟食摊贩都在那儿,卖这类吃食的多,西市呢,主卖布匹、器皿等,卖吃食的也有但种类和规模不及东市”
元香将他说的一一记下,又问:“我如果想买头驴的话,去哪儿比较合适?”
今日她是坐着牛车来陈家村的,可比之前和金凤姐靠着两条腿走路又省时又省力,而且她还想着以后要拓展市场跟业务的话,最好还是得有个便捷的交通工具。
但买牛犊的话实在太昂贵,据说一只小牛犊至少得要价十贯起,但驴的话相对便宜,3贯钱左右就够了。
“你要买驴子啊,那你是问对人了,去西市找最里头的那家牲口棚子,卖主是我老哥哥,姓王,我俩认识好多年了,他手底下的牲畜是个顶个得好,你进去的时候报我名号,肯定给你个好价钱。”罗六边说还边拍拍胸脯。
元香一听,没想到还有这收获,也笑,“成!到时我去看看!”
罗六这人这几次接触下来,虽说一开始觉得这人年岁不大,看着还有些轻佻,言语间带着些自来熟的调侃,接触多了会发现这人其实没啥坏心,甚至还挺热心的。
听他说了这么久,这屋子里也没再有人出来,元香疑惑问:“你一个人住?”
罗六点头,无所谓的样子,“是啊,我无父无母,自小就一个人住。”
元香:又是个有故事的人。
见元香一行人第一次去县城大概还不知道现在那儿的情况,他眼神扫了他们一圈儿,神情难得严肃,
“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现在城门外儿可聚集了不少流民,你们又是女人又是孩子的,身上的钱财得特别注意,别被他们给冲了。”
元香之前听赵阿婆说过流民的事儿,还说因为县里不收他们所以都堵在城门口那儿了,没想到还没解决这事儿。
她叹道:“这世道还是不太平啊。”
“阿允哥哥很厉害的!他肯定能打跑坏人!”三喜在边上听着,突然挥起了她的小拳拳,一脸激动。
罗六默默打量正在牛车上搬东西的阿允,心道这男人到底什么来头?
上次他那跟冰碴子似的眼神吓得自己够呛,有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个死人。
这么个人跟着个小丫头,这小丫头肯定也不简单。
元香也看了眼阿允,修长的身形,弯腰时隐约能看到的宽厚的背脊,突然想起那日夜里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那油然而生的几分安全感。
于是笑着点头附和三喜,“是,你阿允哥哥最厉害。”
等收了今日的货款,加上前几次赚的还有花了的,元香现在的家底一共是是半贯钱。
四个人结束了一早上的工作,阿允架起牛车,元香坐他边上,俩孩子爬进车斗,跟罗六道了别,便往平州城的方向去了。
牛车晃荡晃荡地走,二果跟三喜实在兴奋地紧,趴在侧板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要喊上元香,“阿姐,你快看!”
看两旁“后退”的树,看路边波光闪闪的河流,看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峦。
明明是惺忪平常的事物,在此刻却突然觉得不一样了。
元香心情也很好,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宁静美好,算是她来了这里后难得放松的时刻。
欣赏了半天的路途风景,她又转头看向正一脸认真架着车的阿允。
阿允在自己家也有一段日子了,比起刚醒过来时候他那种失忆又失智的状态,现在已经愈发得接近正常人。
还记得起先他说话都不利索,到现在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正常交流已经没问题。
元香也没刻意教他,只是她们仨在家里说话的时候,阿允都在边上默默听着,眼神专注,应该就是那时候自己学的吧。
记得有一段时间,这人还特喜欢重复别人的话,喊他吃饭了,然后他口里就一直念叨着“吃饭了,吃饭了。”
看着傻呆傻呆的,惹得二果最开始十分嫌弃他。
夜里大家都上床准备入睡,元香习惯了睡前跟他们打声招呼,“晚安,睡觉了。”
阿允也有样学样,会回她:“睡觉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把这话自动进化成“我睡觉了”。
很好,还会加主语了。
阿允上手东西也都很快,做陶器、锄地、做早食
他有时候确实像一张白纸,但是却是一张有灵气的白纸。
像赶牛车这活儿,元香她其实有点怵,尤其是牛后面的车架被抬起的一瞬间,坐在上面就怕一个不平衡就摔下来。
现在在他手里看着倒是显得轻而易举。
阿允见身边的人一边看他一边对着他在笑,转过头来眉梢一挑,意思大概是“你在笑什么?”
元香摇摇头,但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想到了开心的事儿。”
阿允看看她,嘴角也扬了扬。
坐了快一个时辰的车,日头越来越高,等它爬到头顶正中时,一行人已经远远地能看到平州城的城门了。
道路两旁的风景没变,却多了不少歪歪斜斜的草棚、破布棚,正拥挤地排列在路旁。
空气中渐渐地有股难以名状的味道,混杂着烟灰、霉烂还有一些食物的焦味。
每个棚子前都有人,他们或坐或卧或躺,一概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除了元香他们,周围还有其他的行人,而就在路边棚子前坐着的几个青壮年,一个个眼神阴鸷地扫视着来往的路人。
让人不由地加快脚步,唯恐被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盯上。
第56章
元香他们的车架刚进入这片领域,就被这附近的几个聚坐在一起的青壮年给盯上了。
跟周边的普通路人相比,元香他们确实有些惹眼。
在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眼里,他们一行四人,有三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跟孩子。
至于那坐在最前头的男人嘛,乍看上去皮相倒不错,眼神冷冷的还挺唬人,但他们几兄弟好几个呢,联手制服这男的自是不在话下。
最打眼的是,他们手里还有头牛呢。
一想到只要宰了这头毛色油亮,健壮敦实的牛就能尝到久违了的肉腥味,就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眼里闪过浓重的贪念。
这些汉子互相使了使眼色,跟往常一样,元香他们成为了今天的目标。
但不远处就是城门口,那里有不少士兵把守着,这些流民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儿动什么手脚。
得等到他们出城门后回去的路上再动手。
元香自进入这片就十分警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眼神又如饿狼觅食般,这让她很不适。
她伸手护住身后的二果跟三喜,又不自觉地朝身边的阿允那儿靠了靠。
阿允早就察觉出这里气氛的不寻常,仿佛有什么本能被唤醒似的,他内心深处的某处也在蠢蠢欲动。
注意到那些男人肆无忌惮地落在元香身上的目光时,他无端地涌出一股狠厉暴虐的冲动。
冷眼扫过他们,他手指一动,慢慢摸向腰间的短刀。
“别管他们了,快些走吧。”元香看着阿允,突然伸手按住了他握刀的手。
原本还在警惕附近人的元香,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脸上原本淡然的神情突然变了,眉目也变得凌厉。
整个人浑身透出一种暴烈的气息,好似正蓄势待发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阿允此刻是真的想刀人,而且他身上是真的有刀!
感觉到手背上温热的触感,阿允顿了下,一息的时间后阴沉的目光收回,面色也逐渐平静,转头看向元香。
如同风暴暂歇,水面上涌起的波澜已止,一切归于平静。
他将锋芒敛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然后拉紧手上绳索,轻轻甩动竹鞭,车前的牛哞了一声,迅速小跑起来,慢慢远离了这群人。
等到了城门口,见到了驻守在那儿的官兵,还有不少排着队入城的人跟车马,元香才松了口气。
他们一个个下车,准备加入排队进城的队伍。
“阿姐,刚刚那些人好可怕。”二果自然也感觉到了,那时他拉着三喜,躲在阿姐和阿允哥的身后,就怕那些人扑上来做些什么。
“没事儿了,你看这儿这么多官兵呢,他们不敢闹事儿的。”元香安慰道。
说完元香又看了眼边上正牵着牛车的阿允,见他神色如常,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向前走着,好像刚刚那个冷峻、犹如猛兽等待捕食的人不是他一样。
虽说上次对上罗六的时候他也很生气,但刚刚阿允给她的感觉太陌生了,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念及此,她摇了摇头,不对,阿允就是阿允,他没变成别人,他只是为了保护她们而已。
这么一想她就释然得多。
这时候他们已经就在城墙前了,平州城的城墙很高很宽,抬头往上看,门楼上悬着一块漆黑匾额,上书着“平州城”三字。
门楼两侧立着披甲持戈的守兵,因为现在情况有些特殊,守兵们对进城的人要一个个地盘查身份,以防外边那些流民混进去。
这个点进城的人还不少,挑担的,牵羊的,推车的大多成群结队,热闹又吵吵闹闹。
排了一会儿队,没多久就轮到他们。
一手执长矛的守卫例行公事般朝他们伸出了手,“将公验呈上!”
元香立马将提前准备好的四张长条形的黄皮纸交到他手上。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去往哪里都得有官府签发的通行证才行。
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的通行证,像他们这样的普通平民,发给他们的通行证就叫做过所。
过所上面得写清楚人的姓名、籍贯、外出事由、去往目的地等信息。
村里签过所的权利现在下放到了每个村的里长手里,是以昨日她带着籍书证明去许里长家也是为了此事。
她跟二果三喜原本就有籍书,申请过所倒是不难,麻烦的是阿允。
阿允自来她家身上就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对着许里长也只能说是遇到意外的时候不小心遗失。
好在许里长很好说话,听完阿允的情况后便道:“若是遗漏籍书,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便是由当地人作保,在签发的过所上写明担保人即可。”
另外还补充提醒道:“不过这担保人可不是随便做的,要是被担保的在外胡来或者踪迹不明,这担任人可是要吃官司的。”
原本还在为难的元香一听,精神为之一振,立马表示愿意作保,
“里长放心,阿允在外肯定不会胡来也不会乱跑。”
元香不知道的是,若是遇到其他人,许怀德肯定让他重办了户籍再来。
毕竟若随意签发,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倒时连带着自己这个里长也有责任。
但元香的话,他倒是乐意行她这个方便。
然后就是照着籍书上的信息签发过所,最后盖好印章交予她。
申请过所也需收费,元香他们四个人共花了十二文钱。
好在这过所的有效期是三十日,也就是说从拿到印好章的过所起三十日内,都可以入城去,不限次数。
那守卫将元香交上去的过所一一查验,另外又询问了几句,便放他们入城。
入城还得收城费,按人头收,一人一文。
这入一次城还没干啥就出去了好几文钱,对普通人家来说几文钱的花销耗费可不小,怪不得罗六说村子里很多人大半辈子都没进过城呢。
进了城门,入眼的景象与在许家村的所见到的又是截然不同。
街宽路长,脚底下是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看着干净又平整,明显是被精心打理过,仿佛连尘土都被拦在了城门外。
大道两旁都是林立的商铺,元香扫了一眼,什么余家染店、陈家画团扇铺、温家漆器铺、贾官人经书铺
一间接着一间,林林总总,铺子外招旗高挂,在风中烈烈作响。
二果跟三喜睁大了眼,看到啥都只觉得新奇,甚至两眼一下子都看不过来,“哇~哇~”声不断。
他们在街道上还没走多远,就见前头东侧与南侧街道交会的一块空地处有不少人聚集。
有菜农挑着满是新鲜蔬菜的担子,也有牵着牛车,牛车上满是货物的,正排着队一个个进场。
“这里应该就是”元香想起罗六跟她说的,想着这里就是他所说的东市了。
她站那儿观察了一会儿,见集市口也有衙役守着,货商摊贩们想进去的话,得先依序缴一文钱的摊位费,而后才可领一张竹牌,凭此入场。
而像元香他们这样不卖东西纯逛的,大喇喇进去也没人管。
这个时间点东市里面还有不少人,摊主跟客人瞧着都不少,元香想要是在早间的话这里应该会更热闹。
卖菜的、卖肉的、卖布货器皿的、熟食点心的,按类别都各自占了一块区域,瞧着井然有序得很。
城中百姓们提着竹篮、挽着孩子,在摊主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穿梭挑选着。
元香一行人跟着人流来到了卖熟食点心的区域,这里人最多也最为喧闹。
那边铁锅里油烟缭绕,正炸着油条麻花;胡饼摊子在很有节奏地擀剂、翻拍;还有热气蒸腾,白胖鼓胀的白面包子
各色香气四溢,身处其间的人都忍不住地要流口水。
元香照例给了二果他们钱让俩娃自己在这儿逛逛,想吃什么买什么,但不能乱跑,买完了就来此地找自己。
俩孩子拿了钱跟撒欢似的,一下就跑没影了。
见阿允还跟在自己身后没跟着二果他们去,元香便侧头问他:“阿允想吃什么?”
阿允看了看,随手指了指边上热气氤氲的包子摊。
元香也饿了,看到这饱满的包子就很有食欲,上前道:“老板,来两个包子,一个素馅的,一个肉馅的。”
“嘚嘞。”摊主应了声,手脚麻利地拿着油纸包装好,递给了元香。
肉馅包子三文钱,素馅的两文钱。
到底是县城,买两个包子就去了五文,元香默默吐槽,手还是伸进钱袋子里正准备付钱。
却见阿允已经把五个铜板递了过去,付完钱又退后一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元香一看,乐了,问他:“阿允你请我吃?”
阿允点头,神色瞧着很是认真。
正想问阿允他是哪来的钱呢,才想起前段时间自己还刚给他发了薪水,差不多有五十文钱来着。
见他花钱这么大方,元香想他这人是不是对钱没什么概念啊?以后会不会被什么人哄骗着就轻易把钱给交出去了?
想了想自己确实没跟阿允普及过金钱以及理财方面的知识。
一时倒替他担忧起来,毕竟这钱也是他辛辛苦苦挣的呢。
“阿允,钱呢,要省着点花,可不能大手大脚的,以后真碰上什么急事可怎么办?
而且啊,你年纪还小,还有很多事没做呢,钱得先存起来,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元香一番话说得苦口婆心,她是真的在为他作长远打算。
总不能以后阿允连老婆本都没有吧,那谁还看得上他?
摊主也伸长了耳朵听着,觉得这一男一女怎么奇奇怪怪的,看外形是很登对的一对儿,但这小娘子说的话跟语气怎么跟这男子的长辈一样。
阿允越听越皱眉,尤其是元香说到娶妻生子的时候,这对他来说才是个完全陌生的概念。
他默了默,又认真道:“我有钱。”
元香扑哧一笑,嗯,几十文钱也是钱。
不管了,回去再好好教他。
手里的包子散发着浓厚的面香,实在诱惑,她先咬了口素馅的,然后把另一个肉的递给阿允。
青菜切得细碎,还带点麻油的清香,汁水饱满,咸淡刚好,她连咬了好几口。
这时候俩孩子也捧着一堆零食回来了。
“阿姐,我跟二哥买了好多好吃的,不过我们还没吃呢,留着回来跟你们一起吃。”三喜边说还边把手里的东西扬了扬。
元香瞅了瞅,买的全是在村里集市上不常见的糖酥果子。
小孩爱吃糖,理解。
“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出来都好久了,应该早就饿了。
“好!”俩娃立刻应声。
那些糖果子好贵的,他们全把钱花这儿上了,垫肚子的吃食都没买上。
集市逛得差不多,他们又拐进了另一条街市。
这条街市酒楼饭馆倒是很多。
见一家小面馆的桌位都差不多快坐满了,生意瞧着很不错。
元香想起来这儿后都没吃过面条呢,她非常想念葱油面、大肠面、酸汤面、黄鱼面
她甚至能都吃一遍!
把牛车停好后,元香他们进了这家面馆。
他们刚坐下,就听到了隔壁桌正高声闲谈着的八卦。
“哎,你听说没?风雨楼首席杀手无影已经消失有月余,连接手的任务都没完成,这还是头一次出现”
第57章
面店的店小二见有新客人进店坐下了,一边笑着一边擦着手就迎了上来。
“几位要点什么?可以看墙上的食单,想吃啥随便点。”
说着他就往一旁的墙壁上一指,只见一块块巴掌大的长条形竹板悬于墙上,竹板上还刻着菜名,数目不是很多,一共十来道的样子。
元香一脸欣喜满怀期待地从左到右快速扫了一遍,看完心里略有些失望。
因为她刚刚脑子里冒出来的什么大肠面、黄鱼面甚至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葱油面,这食单上统统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店小二介绍下这店里的招牌。
店小二笑得满脸热络,“姑娘头一回来,那一定要尝尝咱们店里的鸡汤面,鸡都是选的两年以上的老母鸡,天没亮就现杀,然后文火慢熬三个时辰,熬得肉质酥烂,汤鲜得能掉眉毛!”
听他这么一说,元香想起确实刚一进店里就闻到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现在坐下来依旧能闻到呢。
这时她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起来,点头道:“那就来一碗吧。”
又问了他们仨,阿允跟二果要了跟元香一样的鸡汤面,三喜想吃点不一样的,就给她点了份炒汤饼。
另外又加了两个小菜,香麻拌藕片跟炸冬瓜丸子。
四碗面加两个小菜一共是六十文钱。
元香让店小二上菜快点,他们都饿着呢。
店小二应了声:“客官稍等,马上来!”
然后立马就去后厨传菜。
隔壁那桌的客人这时嘴里还没闲下来,还在那高谈阔论那什么首席杀手失踪的事情。
这俩客人的声音全灌元香耳朵里了,没办法,元香往那儿微微瞥了一眼。
这俩人瞧着像是练家子,一身短打劲装,头发束成高髻,用布巾紧紧缠住,桌上还放着两把长佩刀。
她猜测他们可能是什么江湖中人?
权当等餐时间无聊,将这两人的话当个坊间闲谈来听也行。
就听其中一汉子一脸的惊讶,提着声音惊呼道:
“你说的是无影?风雨楼那个?腰佩短刀,出手必不留活口,十步内杀一人那位?他失踪了?”
“正是他!你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怎么说?”两人越凑越近。
“是那已经给风雨楼服了钱的买主放消息出来的,斥风雨楼跟无影言而无信,接了单子收了钱,却迟迟没有完成任务,他要杀的人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呢。”
另一人眉间皱得愈发紧,“这么说这事儿很可能是真的?”
“那还用说?到处都在传呢!有人猜无影是之前的任务失败被俘了,还有猜他就是故意的,藏了踪迹准备隐退,还有猜”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来劲儿。
坐在桌上的三喜正满心欢喜地给大家分着刚刚买的糖酥果子,里面种类瞧着不少,什么花生酥糖、芝麻糖、樱桃煎
反正都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就央着二哥都拿了些。
“阿姐一块,阿允哥哥一块,二哥一块,我一块”
元香嚼着三喜递过来的冬瓜糖,这玩意儿小时候常吃,后来长大了倒有好些时候没吃过了。
在这里又吃到,这感觉让她觉得有些新奇。
细细的绿色条状,跟今日的春色很搭配,外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糖霜,咬一口口感甜脆软糯,吃起来还嘎吱嘎吱的,仔细品品的话,还带着股冬瓜味儿。
这个时代的糖纯度不是很高,所以这冬瓜糖嚼久了没什么甜腻感,味道还很清新。
元香点点头,好吃!
她嘴里一边嚼着清新的冬瓜糖,一边继续听着隔壁桌讲话,一时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听一人一声叹息道,“想当初这无影名头多大啊,风雨楼首席,有七八年了吧,自他横空出世后这位置就没换过人。”
“而且啊,他不接滥杀无辜的活儿,什么贤臣义士、仁人君子,他是一个不动,但是那些贪官污吏、人贩匪首落到他手上就一个都跑不了!”
另一人拎起酒杯一口干了,也叹:“谁说不是呢?这么一个人物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
两人又齐齐地叹,之后都不说话了。
在一旁听闲话的元香暗道:这俩人原来是那什么首席杀手的推崇者?
这世道杀手也有迷弟了?她觉得甚是荒诞,心里觉得好笑。
店小二这时将他们的餐食送来了。
已然是饿极,元香把心思收回,又全放在眼前的鸡汤面上,拿了勺子先尝了口汤,汤汁顺着舌尖淌入喉咙,浓醇鲜美。
这店小二确实没说大话。
用筷子挑起面条,几口下肚,面条也滑嫩筋道,吃到美食心情甚好。
边上俩娃也低着头大口嗦面,都没抬起头来过。
只是阿允还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儿,迟迟没有动筷,整个人感觉心思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阿允,怎么不吃?放久了面就要坨了。”元香出声提醒。
阿允闻声征了征,仿佛才从云游中回神,慢慢拿起筷子。
平日里阿允有时也这样,元香便没管他,继续吃着自己的汤面。
一顿饭毕,城里还有几个地方要去,四人起身从面馆离开。
隔壁那两位默了好一会儿后又谈起了这事儿,“还有消息说这无影最后就消失在平州城附近。”
“这儿?他来这儿干嘛?”
不过这些话元香是听不到了
元香一行人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一间瓷器店。
临街的两层小楼,门头就很是气派,一方乌漆金字的匾额,三字赫然其上——“瑞瓷堂”。
跨步进去,里间的布置也很是雅趣,店内燃着檀香,几案上摆着修剪得精致的盆景。
最惹眼的是正对门口的那有半人高的大肚瓷罐,腹部饱满,釉色温润,通体碧青如天光水色,还泛着淡淡的光泽。
枝叶茂密、苍翠挺拔的文竹插在里头,一眼过去,像是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这时候里面客人倒不是很多,不过元香他们进了店,店里的伙计只闲闲地打量了一眼,也没上前来招呼。
店内几座檀木架靠着四壁,上面整齐陈列着各式陶瓷器。
是的,这个时候已经出现瓷器了,只不过制作成本高价格昂贵,目前还没走进寻常百姓的家里,大多是商贾、权贵人家买了后放在家里观赏使用。
平民家常使用的还是粗陶碗、陶罐、陶盆这些。
这店里也卖陶器,但比起元香烧的那种土灰色的素陶,要精巧细致得多。
那一只只器皿皆已上了彩釉,表面看着光滑不说,还带着一点油状的光泽感。
这彩釉就类似给素陶器穿了一层好看的衣裳,这层衣裳不仅增添观赏性能,还能起到保护作用,让器物更耐久耐用。
尤其是临窗放置的一排小巧的茶盏,茶盏形制规整,通体是深沉的黑色,看着贵气又有古意。
如此精致的陶器自然也不是给老百姓日常使用的,大多是用作花器、茶具、或是博古架上的装饰品。
元香在架子前细细瞧着,脑子里思索着要烧出这般精巧细致的陶器的话还得增加一层彩釉,那得先素烧一次,上了釉色后在回炉烧一次
另外还要弄到一些釉料
现在自己的陶器生意走的是低价路线,但以“便宜取胜”这条路并不是长久之计,设想一下如果以后的竞争对手有强大的资金实力,跟她认真打起价格战,那自己就会直接被耗死。
高品质高口碑,带来的高销售高利润,这才是一个良性循环。
不过想起自家那个小作坊,她心中有些感慨,倒是没泄气,反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斗志。
她正沉浸在给自家陶器作坊规划以后的生产以及销售路线,店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还夹杂些着隐忍的哭声。
听这声音是三喜?
元香心里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转过头立马去寻她。
这店里的伙计原正笑吟吟地招呼着旁人,见到元香他们进了自家店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粗布衣裳,还是洗了发白的那种,脚上的鞋面还带着些干涸泥点,一看就是下面村里过来县城的。
这些泥腿子还敢到自家店里逛?他也是第一次碰到,开了眼了!
知道店里的陶器瓷器要价多少么?
最便宜的灰陶也得要上几百文,这卖得上价的瓷器那得是按银两来算的!
银两!他们这辈子见过么?!
这伙计根本不想搭理他们,正等着他们见识完自己走呢,没想到一个错眼,那小女娃竟敢上手去摸摆在靠墙正中间的那碧玉青釉大肚瓶!
那可是镇店之宝!百两银子都不止!
伙计急得三步化作两步地冲上来,一把打掉三喜的手,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声音尖厉又不客气:
“哎?这还谁家的小孩儿?也不管管,有没有教养?怎么能随便乱摸呢?知道这瓷器多少银子吗?碰坏了赔得起吗你!”
刚刚三喜看到这件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全身绿油油的物件,觉得新奇极了,忍不住踮起脚尖,伸手想摸一摸。
还没碰到它呢,自己的手就被突然过来的一个很凶的人用力地拍了一下。
她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背就这么红了,还带着点痛,又听这人凶巴巴地吼自己,她吓得后退了两步,眼眶也开始红。
二果就在她边上目睹了全程,他立马将伙计跟三喜隔开,伸手护住她,眼睛瞪得老圆,冲着伙计喊:
“你干什么!别打我妹妹!”
那伙计心道怎么又冒出个讨人厌的娃儿,目露凶光警告了一声,
“你可别胡说,我没打她,只是叫她别乱碰东西而已。”
“你就是打了,我刚看到了!”二果此时就像个炸毛的小兽,咬着牙吼道。
三喜被二哥这么护着,刚刚还想忍住的委屈劲儿这时全部涌上心头,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小孩子的哭声响亮又尖厉,店里的客人自然都听到了,不少人看着他们。
那伙计见这俩娃在自家地盘上还闹起来了,脸色愈发难看,满脸嫌弃地冷声道:
“你们俩个,别在这儿捣乱,快给我出去,出去,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伙计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边撸了袖子准备动手把他们撵出门去。
但下一瞬,伙计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双脚离开地面,他使劲地扑腾挣扎,他动作越大却越感觉脖颈那儿被束缚地越紧,每一口呼吸都是沉重的窒息感。
“放我下来!你想干嘛?”
他僵着脖子回头看,见到了一阴着脸的青衣男子,黑沉沉的眼看着叫人发怵,如那索人命的地狱罗刹一般。
伙计脸涨得通红甚至开始发紫,意识到这人可能是真的想弄死自己,似拼着最后一口气,张口就喊:
“快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啦!”
元香挤开围着看热闹的人,入眼就是这场面。
她压住心中惊愕,快步上前,拉了拉阿允的袖子,语气急切,“阿允,快放开他!”
阿允低头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然后手直接一松。
伙计“啪”得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之下不住地咳嗽。
城里最大的瓷器馆,不可能没养几个看家护店的打手。
这边店里刚闹出些不寻常的动静,原本在二楼招待大客户的赵老板就连忙带着几个壮实大汉赶了下来。
一眼就看见自家伙计被打得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
“东家,就是他!就是这人动手打的我!”伙计见来了帮手,立马壮了胆子指认阿允。
赵老板火气窜上来的同时,眼神先在屋子里架子上的陶瓷器上转了圈儿,还好还好,值钱的东西没出什么问题,都完好无损地呆在原处。
然后他脸色一沉,衣袖一甩,朝着阿允厉声喝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阁下是来砸场子的么?”
第58章
那伙计趴在地上捂着脖子还在止不住地咳嗽,元香视线转到他被掐的地方,那里赫然有两道清晰的青紫指印,骇人得很。
她突然一阵后怕,要不是阿允及时松手,这伙计被掐死了也未可知。
又看见三喜在一边红着眼还抽抽搭搭的,连忙过去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允哥哥不是在外边等着的么又怎么会进店跟人店里伙计打起来的?”
三喜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
二果气鼓鼓道:“阿姐,刚刚那个坏人打三喜的手了,阿允哥是为了替三喜出头,才把那个可恶的人打翻在地的。”
说着还让三喜把手伸出来给阿姐看。
三喜手背上确实红了一大片,元香有些心疼,上手帮她轻轻揉了揉。
而这边那赵老板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这位抱臂站着,一言不发的男子。
见他神色淡漠,自己跟他说话也不搭理人,一幅毫不关己的模样。
怎么?在他的地盘闹了事儿,竟然还敢当没发生过?
面前人的态度让他心头火儿蹿起得老高,冷哼一声:“在这城里还没有在我瑞瓷堂能随便撒野的人!”
他猛得回头,吼道:“你们,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说完又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出去教训,当心店里的货。”
“是,东家!”几个身形高壮的打手应声而出,眼看着就要将阿允给团团围住。
阿允依旧那幅冷冷的样子,淡淡地扫了这几个打手一眼,没动作也没作声。
“等一下!”元香见阿允那边有麻烦了,让二果先照顾好三喜,然后又慌忙挤进那些打手的包围圈,挡在阿允身前。
“你们先别急着动手。”
她又朝着刚那一脸愠色的中年男人道:
“这位想必就是瑞瓷堂的东家,这中间确实是有误会,我家阿允是不会随便动手的。”
二果见这么多人把阿允哥跟阿姐都围了起来,心里也急,便指着地上的伙计道,
“明明是他先打我妹妹的!”
赵老板眼看着这小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同伙,还口口声声其中有误会。
他自然没给元香什么好脸色,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管你有什么误会,我只知道这人在我的地盘闹事,给我赶出去,好好招待他!”
“你!”元香也恼了,这东家怎么油盐不进话都听不明白呢
眼见着几个长得就很不好惹的大汉气势汹汹地逼近他们,元香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这样她的背脊离着阿允更近了一点。
身后的阿允怔怔地,垂眸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背影。
跟那些讨人嫌的人比起来,她实在太过娇小,此时肩膀微颤,明明心里害怕却依旧挡着他。
这样被人护着的感觉太过陌生,却不令人讨厌。
距离太近了,他低头就能看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甚至皮肤上的细细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似有无数只蝴蝶,在轻轻扇动着,搅动着,引得他呼吸也开始紊乱。
打手见这小姑娘还拦着不让开,眯着眼威胁:
“姑娘,你要是再不让开的话,我们兄弟下手可是不知轻重的。”
又朝着背后的阿允嘲讽道:“是男人就别躲在人姑娘的背后!”
面前男子依旧没搭理他们。
打手去瞧,见那男子刚刚还一幅冷峻神色呢,此刻望着这姑娘,面上竟染了几分柔色,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打手看不过眼,嗤笑一声,“打情骂俏也得看场合!”
说完伸出掌就要来扯元香的胳膊。
她惊慌地闭上眼,本能地再后退,这下几乎整个人都退到了阿允怀里。
身后那人忽地一动,单臂横亘在她身前,然后将自己往他身前一带,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们退后。”
“好大的口气。”打手讽笑。
元香缩了缩脖子,就在她以为一场冲突在所难免的时候,一道清亮却带着威势的女声传进来:
“呦,赵掌柜,今天生意这么好?店里这么热闹呐?”
只见一二十来岁的女子,着一身红艳绣花襦裙,发髻盘得利落,正拨开人群缓步走进来。
说话的人正是瑞瓷堂对街宝瓷斋的掌柜,柳如意,柳掌柜。
她在对街听说瑞瓷堂里打起来了,这热闹她自然不会错过,不仅要过来看,还要笑话笑话这赵掌柜。
门口那些探着头,买不买东西的人全堵在那儿,也都是赶过来看热闹的。
两家陶瓷器铺子就隔了一条街面,是实打实、面对面的竞争对手,抢客户、抢货源,抢窑厂反正各方面都要比较一番,
是以这两家的掌柜一见面就不对付,总要刺上几句才罢休。
赵掌柜知道柳如意这女人就是故意的,心里不舒坦的同时脸上还是撑起笑,
“柳掌柜,稀客啊,今日怎么有空到我店里?还是说宝瓷斋生意已经差到这个地步,惨淡到你这个掌柜在自家店里都呆不住了?”
如果说这瑞瓷堂是城里排第一的陶瓷器铺子,那宝瓷斋就只能免为其难地排到第二位去。
被讽刺店铺生意差,柳如意也不恼,微微一笑:“我就是来看看,听说赵掌柜如今不卖陶瓷器,倒做起欺男霸女的生意来了?”
见脸色难看的赵掌柜正要开口驳她,她适时出声截住他的话,话锋一转,
“也不知你二楼的贵人可知晓此事?可要我待会儿去替你细说细说?”
赵掌柜却是脸色一变。
柳如意口中说的贵人正是本县父母官陈县令的夫人,今日来他店里是因为陈县令来平州城上任不久,府上东西还没置办全,还缺几件称手的瓷器。
不过这陈夫人今日在自己店里几件瓷器迟迟定不下来,要是待会儿她再去对街的宝瓷斋,柳如意这贼婆娘若是拿这件事去夫人那儿添油加醋说上一番
赵掌柜阴沉地看着元香,还有她带过来的俩孩子。
这事儿还牵扯上女人孩子了。
到时候说他个什么欺负弱小以强凌弱,再不小心传进陈县令的耳朵里,这屎盆子自己还真的甩不掉。
这陈县令刚上任,自己还没打过交道,也还没摸清他到底什么路数。
赵掌柜深想至此,不由心中惴惴,觉得跟这几个乡下人计较简直是得不偿失。
便对着打手们一摆手,便道:
“罢了,柳掌柜既然如此爱来本店瞧热闹,那就瞧个够吧,至于你们俩个,本店不欢迎,送客!”
架最终没打起来,围观的人群很是失望,“嗐,闹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有戏看,真是没意思。”
打手们听自家东家说完,便作势请元香跟阿允他们出去。
元香见对方可能让他们直接走,那自然再好不过,便带上二果三喜,头也不回地直接出了瑞瓷堂的门。
人散了,柳如意自然也回去了,她跟这赵胖子可没什么话好讲。
还没走几步,却是被一小姑娘叫住了。
“柳掌柜,今日多谢你替我们解围。”元香真诚道谢,她虽不认识此人,但也知道今日自己能毫发无损,是多亏了眼前这位柳掌柜。
柳如意闻声回头打量了元香一眼,一个长相很是标致的小姑娘,身上衣物虽是破旧了点,要是以后好好打扮一下肯定不俗。
怪不得瑞瓷堂那只敬罗衣的伙计会找他们麻烦呢。
再看她边上的那俊俏男子,一身青衣裹着修长身形,也称得上俊朗不群。
这对男女倒是养眼得很,柳如意暗道。
柳如意喜欢漂亮物件,人也不例外,便开口回了元香一句:
“倒也不必谢我,我也不是有意帮你,只是日常看不过那赵胖子,诚心让他不舒服罢了。”
元香见她说完话抬脚就要走,又问:
“听闻姑娘也经营着一家陶瓷器店铺,我可以去贵店看看么?我对陶瓷器一直都很感兴趣。”
柳如意听了便笑,“喊我声柳掌柜便是,我开门做生意必然是为了迎客,有什么不能来看的?跟我来。”
元香颔首:“那柳掌柜可以喊我元香。”
柳如意的店铺就在刚刚那瑞瓷堂的对面,铺面瞧着跟它差不多大,也是临街两层小楼,门头上书“宝瓷斋”三字。
刚跟着柳掌柜进店,就见她逮着个正呼呼大喘气的店伙计就开始训,柳眉一竖,声音清脆如鞭:
“刚刚我可是看见你了,怎么?店里生意不做了?这个月薪水不要了?见天地跑出去偷懒?不想做就给老娘趁早滚!”
那小子被训了也不怵,嬉皮笑脸的样子,“掌柜的,我是见您去对面,怕您吃亏,才跟着过去瞧瞧的。”
店里此时还有客人,她也不好骂得太过,柳如意哼了一声,“少来这套,还不快招呼客人去!”
元香在宝瓷斋内已经逛了一圈儿,说实话,里面的那些瓷器、陶器的摆件同样很讲究精致,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
不过她发现一个问题,这让她不解地蹙了蹙眉。
“小姑娘,看得怎么样了?”
柳如意也没真的想元香能在自己这儿买上什么,带她进来还有一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外面的人,对面赵胖子不欢迎的人,我宝瓷斋可欢迎得很。
“柳掌柜这么年轻就经营着这么大一间铺面,元香很是钦佩。”她说这话虽说有讨好之意,但心里也是真的这么想的。
柳如意自然也没错过元香刚刚蹙眉的表情,勾唇道:
“这种话我可听得多了,元香姑娘可有其它的话要说?”
第59章
元香听柳掌柜如此问,刚刚心里转过的那几句话自然也不再藏着掖着。
她直言道:“贵店的陶瓷器物件各有各的精美,这些自是不必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的是”
她指了指架子上的这些陶瓷器,疑惑问:“为何店里的这些不说全部,但至少八成的物件样式其实是跟瑞瓷堂一样的?”
自己刚刚在瑞瓷堂是细细观览过一遍的,如今再来这宝瓷斋,却如同在逛第二个瑞瓷堂一般。
柳如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挑眉问:“跟瑞瓷堂像不是一件好事么?毕竟人家是平州第一陶瓷器店呢。”
这柳掌柜嘴里说着什么第一的话,元香倒是听出了不少的酸味。
她展眉笑,说道:“跟竞品太过相似,这可不是件好事。除非你能碾压对方,否则就永远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总有一天会被对方给碾死。”
柳如意眼中闪过丝意外,这姑娘还挺懂行,这时心里才信了几分这姑娘刚刚说的对陶瓷器感兴趣的话。
又见这姑娘眉眼清正,人瞧着也爽利,便跟元香说起了自己的苦恼,
“姑娘,你说得不错,所以啊,我这儿也是看着风光,其实都在硬撑着呢,生意也一直被对面给压了一头。
这第一的名头一旦被对面给占了,来这条街上的客人必定先去瑞瓷堂,再来我宝瓷斋,人都是容易先入为主的,自然就是我像他,而不是他像我。”
她探身往前,看着元香的眼睛,轻笑一声,“姑娘,你不是也是这想法?”
听对方这么问,元香有点讪讪。
确实说起平州城做好的陶瓷器铺子大家都会说是瑞瓷堂,这样就只会说宝瓷斋模仿瑞瓷堂,而不会说第一名模仿第二名的。
柳如意继续道:“没错,对面比这儿多了些我这儿没有的物件,正是那些物件让他稳坐下城内第一的名头。”
她说着说着,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恨意。
元香听罗六讲起过,这平州城的陶瓷器,无论是高端货还是普通家用的,大都是附近的两座窑厂出来的。
怎么这两座窑厂独家给了瑞瓷堂的东西?柳掌柜这是被区别对待了?
元香觉得这里面有很多弯弯绕绕肯定是她这个外人不知晓的,她也不太好多问,便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她此行的目的:
“不知,柳掌柜店里,其他地方的货源可会接受?”
她对于自家小作坊的规划是普通人家用的陶器要做,更有品质一点的陶器也要做。
柳如意闻言倒是意外,眯着眼看着她,怎么听这小姑娘的意思,她是要给她介绍其他新的货源?
可整个平州城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新的窑厂冒出来啊?
要是些小窑厂的话,可烧不出她要的东西。
不过见元香说得认真,柳如意只是笑了笑,也没太当真,“要是有好的物件,你拿来给我看便是。”
“行。”元香笑着点头
在这两家店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元香他们出来的时候外边日头都快要下去了。
原本还想去看看牛啊,驴啊,骡子这些座驾的,但出了刚刚那等糟心又惊险的事儿,三喜跟二果都有点被吓到,元香其实情绪也不太好。
再加上天色确实越来越晚,再拖下去可要摸黑赶路回家,看大家也没什么心思在县城里继续逛了,便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前又去集市里买了些糖酥果子,这些另外买的是准备带给金凤她儿子栓子的。
大山哥上次给她家做了不少竹凳竹椅,还送了竹篮竹筐,她之前就想好了要回礼。
但要是自己直接送她夫妻俩东西的话,金凤肯定要推拒,倒不如直接给栓子买礼物。
一家人又架着牛车出了城门。
平平稳稳地过了乱糟糟的流民区,没出什么乱子,这让元香一颗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阿允架着牛车,他们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路。
牛蹄哒哒,车架微微晃着,发出嘎吱嘎吱地声响,大家却安静地出奇,这时没一个人说话。
连来的路上一直在叽叽喳喳的二果和三喜都不敢出声,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因为他们明显能感觉到阿姐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元香此时板着脸坐在车头一侧,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却一动不动,唇线紧绷。
阿允握着缰绳,时不时地小心侧头看她一眼。
他自然也觉察到了元香跟往日里的不同,但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自己现在的情绪也让他陌生,胸口像是被石头堵住了似的,闷得他难受。
牛车在小车上缓缓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是阿允扯紧了牛绳。
车上的人也随之静了片刻,几息之后,元香叹了口气,冷着声音道:“阿允,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阿允听元香主动跟自己说话,瞳孔微微一亮,眼里也带上了笑意。
他一个跃身就从车架上跳了下去,然后又绕过车头伸出手来扶元香。
元香准备下车的动作顿了顿,又换了个方向,避过了阿允的手。
她走了几步到小道的边上,转过身来,深吸口气才道:“阿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掐死个人?”
“你可以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态度,但是你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若是今天真闹出人命,你”
元香顿了顿,这时候刚刚那伙计脖子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仿佛就在眼前,这画面让她不由心中一紧又后怕不已。
不行,这事儿不能再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以后只会害了他。
再开口的元香语气变得更为严厉,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暴力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以暴力制暴,好,你今天是很厉害,那要是以后碰到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呢?那你就是今天那伙计的角色!”
话说到这儿,元香突然灵光一闪,那时候自己在山上捡到阿允,他满身的伤,几乎就要丧命,是有仇家追杀还是有什么意外呢?
她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关于阿允受伤前的身份,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自阿允醒来后,这副看着人畜无害的样貌好像麻痹了自己,让她从没继续深想下去。
但是今日看他对别人的生命这么漠然,这次由不得她不多想。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后怕与惶然。
二果和三喜坐在牛车上没下来,趴在车斗边听见阿允哥被阿姐训得实在有点惨。
他俩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尤其是三喜,她冒着被阿姐同时训得风险,弱弱地小声道:
“阿姐,阿允哥也是看别人欺负咱们,才动手的。”
“他那是动手么?他简直是要单方面杀人!”元香高声回。
他俩噎了噎,不说话了。
阿允垂着眼一直默默听着,他能感受到她愤怒的情绪,在这其中还能捕捉到她的害怕。
她在怕什么?是他么?
这些认知让他刚刚那种胸口发闷的感觉更严重,他不想元香生气,更不想元香怕自己。
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她,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会。”
元香睨他一眼,哼了一声,“每次认错倒是快。”
看他垂着眼,一幅任你训的样子,认错态度倒是良好。
“那得做好约法三章,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更不能随意要人性命,如果做不到的话”元香顿了顿,郑重道:“我家就再也不欢迎阿允了。”
阿允也郑重点头。
与此同时,就在元香牛车停驻的不远处的一片荆棘丛后,一群衣衫褴褛的青壮汉子伏低了身子,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群流民。
隐在他们身后的是棍棒、柴刀还有绳索,他们等在此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今日的目标就是元香一行人。
眼看天色渐暗,周遭空旷没什么人往来,现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哎?他们牛车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四个青壮年里其中一人发问。
因为元香他们停车点实在是有点巧,正好在这伙人的蹲守处,就像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样。
为首的一人低声斥道:“你蠢啊,发现咱们了他们还不跑?难道停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啊?”
“哎哎哎,他们吵架了,那女的好像在骂人。”
一人忍不住调侃,“我去,这女的,看着面嫩,火气这么大?这男的一声不吭啊,一看就是个怕婆娘的。”
“怕婆娘好啊,说明这男人怂啊,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为首的人眼神锐利,沉声道:
“好了,热闹看够了,该动手了,你们都记住,待会儿只抢他们身上的东西,特别是那头牛,孩子跟女人咱们不碰,东西抢到手就走,听见没?”
“听见了。”剩下的三人齐声应。
还在听着元香要约法三章的阿阿允,突然指尖微动,眼神忽地一紧。
他慢慢侧过头去,目光缓缓掠过小道两旁,最后落在不远处那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荆棘丛上。
“怎么了?”眼前人的身体突然间像拉满弦般绷紧,引得元香心里一颤。
问话还没得到回答,就听不知哪里传来一群格外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道浑厚男声朝他们大喝一声,
“喂,你们,把牛车跟身上钱财留下,人我们可以放你们走,要是有什么其他心思,一个都走不了!”
继而是几道黑影从杂草丛直接蹿出来,直奔他们而来。
元香心下巨震,她没想到今日能这么背,进个县城这么不太平,现在还碰上劫道的了?
“快下车!”她朝着俩娃高声喊,声音因惊惧而颤抖。
二果先跳车,随后拉起三喜的手,护着她也跳下来。
等他俩跟阿姐汇合,二果急急地问:“姐,怎么办?”
“护好三喜,往田埂那边跑,找好地方藏起来。”元香迅速下了决断,得让孩子先跑出去。
二果已经从惊颤中回神,拉起三喜就往远处跑。
元香脸色苍白,那群人已经差不多跑到了他们跟前,面孔也清晰可见,这不正是白日里城门口那些流民么?
她这时也意识到这是一场有目的的伏击,他们这群人是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这群流民现下就跟恶狗扑食一般,眼露凶光。
慌乱中,元香不自觉握紧了阿允的臂膀,抬头见身边人此时也在看自己。
他这时候神色倒是冷静,眼里闪过迟疑和克制,抿唇不语。
元香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她刚刚还告诫他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能随便动手。
但现在
她无奈叹一声,“行吧,你去吧,小心点。”
阿允闻言,像是得了释放的命令一般,身形一晃,下一瞬就迎上了那群流民。
第60章
元香只觉得她刚刚那句“小心点”刚说出口还不到片刻,这场伏击就已经结束。
眼前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地上,有的抱腹,有的捂着手臂,神色痛苦至极。
她耳中还回荡着刚刚的数声惨嚎。
车架前的牛尾轻扫,似乎也在为这场战事告捷而庆祝。
阿允不知道从哪拿到了绳索,将他们一个个捆了,一手一个拎着,像拖着什么死物一般,就这么扔到了元香面前。
他瞧了瞧元香,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意思是问,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刚刚还满脸凶相,目露凶光的流民,此刻一个个缩成一团,目光惊惧如见厉鬼。
这人出手太快了,根本反应不及,那男人如鬼魅般近身时,只觉手腕一麻,武器已被缴械,随之肩膀腹部脚骨依次遭受重击,一击落下,便痛得叫人几乎失声惨叫。
可怖的是他的那双眼睛淡淡扫过他们时,里面盛着的是明晃晃的杀意,漠然地就像看着一群必死的蝼蚁。
但现在不知为何竟只是将他们捆了起来,是要留着他们慢慢折磨还是
他们也不敢挣扎,就怕惹恼了他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时都蜷缩在地,忍痛的声音都咬紧牙关不敢露出一声。
而元香她两辈子也是第一次碰上半路抢劫的家伙,按照惯常的思维,她问:
“那我们现在是要把他们送去官府么?”
地上的人一听到要将他们送官,登时晦暗的眼神一亮,就跟见到了曙光似的,一个个在地上扑腾着,朝元香喊:
“姑娘,姑娘,我们去官府,我们要去官府,您行行好,我们知错了,高抬贵手,就让我们去认罪吧。”
元香听了面色有些复杂,心道这些人这么快就洗心革面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人现在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把各自的命先保下来。
去官府的话他们这次算是抢劫未遂,最多是一次刑杖牢狱,但落到这男人手里他是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啊。
元香这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掠过阿允。
之前他能一把制住宋良贵,还有今日把瑞瓷堂伙计单手提起来,她原以为他只是在普通人中属于力气大那一挂的。
但是刚刚她已完全领教了他的身手,还有异于常人的狠厉手段。
这些注定了他身份不一般,若是送这些人进衙门,作为此事的受害人和抓住抢劫犯的阿允,少不得也要被差役盘问。
到时若是被人查出身份,怕是麻烦更大。
元香的这些顾虑,完全没意识到现在她是在下意识地维护阿允,不管以前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她沉默片刻,终是垂下眼睫,朝着他们沉声道:
“可以让你们去官府认罪,不过,你们得自己去。”
“若是被我发现你们偷奸耍滑,根本没去自首,到时候可不是送官那么简单了,你们应该清楚的吧?”
面前女子说的话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但听在这些人耳里都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应是,要是不去自首被发现任凭处置种种。
为首之人也是早意识到这次是真的碰上了硬茬,也只能自认倒霉。
阿允自是没什么意见,动手将人松绑。
他们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灰头土脸地一瘸一拐相护搀扶着走了。
这一天遇到不少糟心事儿,从没哪天觉得有今日这般经历丰富,把躲起来的二果三喜喊回来,元香都觉得有些筋疲力竭。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坐上牛车趁着月色赶忙回家。
元香坐在晃悠悠的车斗里,怀里抱着已经悄然入睡的三喜。
二果这一天也是觉得大起大落,却像感觉不到累似的,正眉飞色舞地复述刚刚他看到的经过,三喜已经睡着,阿允在赶车,他的聆听对象就自动成为了元香。
“我当时已经急得不行,拉着三喜找了个土坑就趴进去躲起来,然后就看见阿允哥一个打四个,一下子就把这些人摁倒了,他们前一秒还对咱们喊打喊杀的,下一秒就趴那儿求饶了哈哈哈哈哈”
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阿允哥简直太厉害了!”
“好厉害。”睡梦中的三喜还在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仿佛在附和她的二哥。
阿允在前头驾车,虽没多说什么,但瞧着耳朵微动,像是听进去了。
元香看着阿允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她叹了口气,内心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今日遇到的这些,特别是刚刚那场带着目的的穷凶极恶的伏击,让她觉得若是今日没有阿允,她们仨很可能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这世上有多少普通人家的身边会有阿允这样一个人呢?
这事儿让她这个习惯了以“正义”与“公平”思考问题的人,也有些动摇。
她不了解别人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把自己的意志和社会经验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有点过于自大了。
阿允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成长经历,有些时候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
处事规则尽管与她不同,但也不应该由她来评判对错。
想通了这些,原本因为今天遇到的事儿而怏怏不乐的元香忽然就释然了,她抬头看向前方,轻柔地说了声“谢谢”。
马上又随风飘散,好似又没人说话,也不知道阿允有没有听见。
夜色沉沉,累了一天的大家伙几乎沾到床就睡着了,连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都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带着水汽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股湿凉的气息。
阿允侧躺着,睁着眼,还没入睡。
在黑夜里,他伸出手掌,看着自己的手。
瞳孔放大、脸上血色迅速褪去、颤抖的唇、还有惊骇欲绝的眼神
这些,他都太熟悉了。
熟悉到感觉跟吃饭喝水一般,这种熟悉感好像能让他回忆起一些东西。
掌心还残留着那些人颈间肌肤的触感,那一瞬间就可以掌控着人的生死。
以前大脑里对过往的一片空白他都觉得无所谓,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让他对以前的他有好奇,
“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有她很明显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不愿意她跟那些人一样,再露出今日那种害怕他的神情。
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永远做现在的阿允
第二日一早,元香早起推门便被眼前一幕震了震。
大雨倾泻而下,雨水拍打着屋檐,“哗哗作响”,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哗啦的,就怕下一秒被吹破了。
元香此刻特别庆幸因为上次窑炉能烧出素瓦之后,她就着手屋顶的修补工作。
因为开荒势必要砍掉那些占地的树木,村里的汉子们就把元香那块山地上砍下来的木料,一起搬到了她家院子,说是以后若是修房子或是建新房都用得着。
那几日烧窑的活儿多,实在太忙,她都没空去地里,现下他们亲自送过来,可省了不少力,她自然是很感谢。
她把这些木料的树皮剥下来,让阿允爬上去直接铺在屋顶上,然后上面再铺上一层素瓦。
此刻元香仔仔细细地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儿,没发现有漏雨的地方,连手里提前准备好的用来接水的陶盆都没用上。
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院子里早已变成了泥潭,她有点担心窑炉那边,雨这么大,会不会直接把窑炉给冲垮了?
实在不放心,这窑炉她都烧出经验来了,要是被毁了重做一个的话,重新磨合又得需要不少时间。
穿上上次做的稻草衣,戴上斗笠,换上草鞋,刚蹲下准备挽裤腿,就听阿允在边上道:“我跟你一起去。”
元香点头,又对着同样要出门的二果三喜道:
“你俩就别出来了,外面雨大得很,出去一趟衣服都全湿了,我跟阿允很快回来。”
二果/三喜:“好吧”
此处的地势还算高,屋外倒是没有积水,不然这么大的雨,他们得蹚水过去。
风大雨大,风雨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阿允拉着元香的胳膊,元香一手捧着几捆稻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到了屋后头。
土窑倒是没塌,但是窑口边还有接地处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地松软,再这么下去,就离坍塌不远了。
她跟阿允找来了些石块,铺在土窑底下围成一圈儿,再用稻草覆盖住顶端还有窑壁,拿麻绳绑得牢牢的,就怕风雨太大,把稻草吹走。
两人忙了好一阵儿,终于把整个窑身罩得严严实实,看着雨水滂沱而下,顺着稻草滑落,再落到石块铺就的地面上,没再渗进土窑里,她才松了口气。
虽是穿了稻草衣,但雨实在太大,里面的衣服早湿透了,
回去的路上,元香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好在一直拉着她胳膊的阿允及时接住了她。
“好险,多亏你。”元香轻声道,拍了拍抱着她的阿允的肩膀。
阿允移开目光,低低应了声,又松开了她的腰,耳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元香见他脸上都是泥点子,看着很是狼狈,料想自己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样子,苦中作乐下噗嗤笑出了声。
不知眼前人为何要笑,阿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耳根更红了。
回到家门口,却见金凤过来了。
“这个天,大风大雨的你怎么过来了?家里的窑还好吧?”元香问道。
金凤伸手抹了把雨水,一脸着急,“一早都罩起来了,应该没事,就是山地那边,听他们说好像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