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第91章

    金凤此时站在街口,眉头微皱,目光止不住地朝那家食馆张望着。

    自何氏进了对面食店的门后,就被店门口的门、墙和进进出出的人流挡住了身影,一点也瞧不见里面的动静。

    她有些不安地踮起脚,来回走了好几步但也还是没瞧见啥。

    “师父……”金凤回头低声说,“要不咱们进去瞧一眼吧?何妹子进去都快一炷香了,怎么还没出来啊,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元香站着没动,暗想这人越是没立马出来,越说明这事儿有希望啊。

    “再等等吧,别打扰她。”她平静说道。

    金凤闻言,虽仍有些忐忑,却也只得点头,眼神还是忍不住黏在那食馆门口。

    他们又在对街等了差不多一刻钟,正当金凤很有些不安的时候,终于见何氏出了那门。

    她站在食店门口,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朝他们使劲地挥了挥手,而后一步三跳地快步跑了过来。

    “何妹子!”金凤眼尖,一看她怀里的匣子空了,顿时眼睛一亮,“这神情,这空匣子,莫不是……最后一匣子豆腐也卖出去了?”

    元香的目光也落在那空空如也的豆腐匣子上,原本因时间拖长而生出的几分担忧,这会儿也终于消散殆尽了。

    何氏一路小跑到她们跟前,此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咋样?真的全卖完了?”金凤忍不住又催问。

    “嗯!”何氏用力点点头,“都卖光了!”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中还透着一丝不可置信,又忍不住回忆起刚才的情景:

    “我进去的时候,心里其实慌得不行,手心都是汗结果我刚提一句豆腐,那店里头的人就好像听说过似的,立马叫人去喊掌柜的,店里的掌柜一来,也没多问,拿筷子夹了一块蘸了酱料尝了下,就说了句嫩得很!”

    她抿了抿唇,眼里还有点激动,“然后他就说这一匣子全要了,还问我住哪儿,留了个地儿,要是东西卖得好,后头还要再订。”

    “哎哟!”金凤一听,乐得差点拍起手来,“何妹子你太厉害了!这可不是小事啊,要是后面真的有食店要定货,那你这生意就做大了!”

    何氏脸颊还有些泛红,连连摆手,“我哪儿有什么本事啊?这还不是多亏了元香?”

    元香听了,弯了弯嘴角,语气温和:“我只是出个主意,真正做事的人还是你。”

    何氏又提议要请大家伙儿在城里吃顿饭。

    她这最后一匣豆腐就净赚了百文钱,连带着上午在集市上的生意,一天下来竟挣了两百多文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襟的钱袋子,手指触到那沉甸甸的分量,只觉得像在做梦似的。

    元香却不想在城里多耽搁,刚才还被人追着跑呢,万一不小心又撞上了,少不得又是一场折腾。

    再者,她心里明白,何嫂子是一片好意,可这才刚刚开了个好头,真在城里请客吃饭,哪怕只请几个人一人吃碗面,至少也得要花上大几十文钱。

    “还是算了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还有事儿,等你哪天真赚了大钱,请咱们吃顿大的。”元香笑着婉拒了。

    不知怎的,这时候听元香说起“赚了大钱”四个字,何氏心头热热的,她忽然觉得,只要自己再多努把力,这事也许真的不是没可能。

    “行,那顿饭我先欠着。”何氏说着便笑起来,“这会儿咱也饿了,我去买点烙饼、包子,大家回去路上好歹也先垫垫肚子。”

    她说完就转身往路边的吃食摊子那头走去。

    元香见状也没拦她,知道再拒绝的话就让人家没面子,于是随她去了。

    等一行人回到村里时,日头已偏西,申时都过了。

    这个时间点,大家伙儿应该已经吃完午饭,且已经在她家忙活了一阵。

    元香驾着驴车晃悠悠地转过村口小路,快到家门口时,就瞧见自家附近的路边站着几个人,脸瞧着有些生,正指着她家方向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驴车踢踢踏踏地过去,那几人聚成一堆低声议论:

    “哎哎,就是这家,听说在盖新屋呢,你瞧那边堆着一堆青石砖,啧,这是想盖青砖房啊?”

    “看那边地基已经打好了,看那架势,这不得盖上好几间房了吧?”

    “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这些人全都是些破落户呢,没想到还藏着个有钱的啊?”

    “说是她家是做陶器生意的?”

    “哦,怪不得呢。”

    元香这儿住得偏,原本就少见人,现在因为盖房子村里人才来来往往得多了,但生人确实是很少碰见。

    所以一时心里觉得有些不安。

    等回到家门口,二果、三喜就欢欢喜喜地围了上来,元香让他们跟着阿允一起把今日在城里买回的几样东西搬下车。

    这时同方哥大步走了过来。

    她正好有话问他:“同方哥,你知道外头那些人是谁吗?”

    宋同方一听便明白了,撇了撇嘴,不屑地道:“他们啊,许家村那边的,闲得慌,听说这儿有人家在盖房子,就跑来看热闹来了,你不用搭理他们。”

    原来是许家村的人啊,跟他们确实没咋怎么交流过,怪不得觉得脸生呢。

    元香知道宋家的人跟本村的人一直不咋对付来着,也不怪同方哥这态度。

    宋同方其实是有事来找元香的,他一脸为难地开口道:

    “元香啊,那许里长的儿子不知怎么回事儿,今儿也来了,话都没说几句,就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干起活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啊?”元香一怔,“许里长的儿子?”

    她知道许里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她没咋打过交道,小儿子许文彬倒是打过几次照面,记得他这时候应该是在县城书院里读书来着,怎的突然跑来她家帮起忙来了?

    还没等她弄清楚缘由,便跟着宋同方往地基那头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了许文彬。

    只见他衣袖高卷,袍角掖在腰间,正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抬砖头,额头冒了不少汗,脸上还沾了点土,活脱脱一副正在“干苦力”的模样。

    元香看到他不禁愣了一下,她印象里的许文彬,一直都是清清爽爽的读书人模样,哪里想过会见到他这般灰头土脸的样子?

    “文彬?”元香这时唤了他一声。

    许文彬肩上正挑着砖头,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来人时眼睛顿时一亮。

    他赶忙放下肩上的担子,抬手胡乱抹了把额上的汗,又不自觉地整了整因为干活而弄得凌乱的衣襟,这才笑着朝她拱手,“元香。”

    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

    元香见状微微挑眉,“你怎么会来我这儿干活?我记得现在这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书院念书吗?”

    她记得他说过,平日都在书院里,一旬才得一日空闲回家。

    许文彬神色微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日确实是凑巧有了假,回家时家父说起你家正在盖屋子,便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就过来了。”

    元香心下了然,原来又是许里长,她暗暗记下,许里长这阵子可帮了她不少忙,想着改日定要登门道谢。

    她打量着他,他这人向来白净斯文,如今倒是额头沁汗,一身的泥尘汗水,任谁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替我好好谢过许里长。”她语气一缓,又道,“你跟我来下。”

    许文彬一愣,忙点头应下,快步跟了上去。

    元香领着他绕过院角,来到他们临时住的棚子的隔壁一间,提了一桶水倒进木盆里,边上放好皂角,又起身隔壁住的棚子里走,道:“你先洗把脸,我给你找块干净的布巾。”

    他一听,忙开口道:“哎,不用了,不用麻烦的。”

    话虽这么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一抹弧度,仿佛心头漾着什么,说不清的甜意,怎么都压不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尘的手,又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朝着水盆一照,看清了水中那张灰扑扑的脸,自己也不禁笑了笑,觉得这副模样的确有些狼狈。

    自己其实也才干了没多久的活儿,但瞧着却比他们干了一天活儿的人都要脏。

    也不知怎么搞的。

    于是便俯下身,开始认真洗起脸来。

    元香进了隔壁的棚子才想起,因为最近搬到外头来住,屋里不常用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包括那几块做备用布巾的粗布,现下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来。

    她一抬眼,见棚子外晒衣架上正好晾着家里人平日用的布巾,洗脸的、擦身的,每个人都有一套。

    每块布巾上都绣着不同的记号:她自己的是一;二果的是“二”,三喜是“三”,阿允那几块是她歪歪扭扭地绣了个“允”字。

    她走进瞧了瞧,想了想还是觉的拿阿允的会比较合适。

    “这是阿允擦脸用的,你不介意的话就用这块吧。”她走到许文彬跟前,将手上布巾递了过去。

    许文彬抬起头,满脸还沾着水珠,听到“阿允”两个字,耳尖微微动了动,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刚才跟大家伙儿干活时听谁提起过。

    他接过布巾,轻声道了句:“谢谢。”

    手指触到布巾那一刻,他低头一看,看到角上那个歪歪斜斜的“允”字,眼神微微一动。

    这时,棚外也传来阵声响,元香回头,就见阿允站在门边,正垂着眼看着许文彬手里的布巾。

    第92章

    元香回头,就见阿允站在门边,正垂着眼看着许文彬手里的布巾。

    他此时半边身子掩在棚盖落下的光影里,脸庞隐在明暗交界之间,时隐时现,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也叫人看不清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唤他,阿允却忽然往前一步,整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随即抬眼看向她。

    她这才看清他的神色,那一眼淡淡的,不露情绪,却莫名让她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来。

    这时刚擦干脸的许文彬看到来人,见是一身形提拔的清俊男子,只是脸色不知为何透着几分冷意。

    他想起刚刚听一起在院子里做活的汉子们闲聊说起过,说元香除了要照顾亲弟亲妹之外,还收留了一位头部受过伤的亲戚,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带着一贯的温和地笑意适时开口,“想必这位就是阿允兄弟吧?”

    元香回过神来,忙点了点头,跟许文彬介绍:“对,他就是阿允。”

    随即又转向阿允,端起笑来,“阿允,这是许文彬,是许里长的儿子。”

    阿允没说话,视线只轻轻扫了许文彬一眼,神情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而后又落到了他手里的布巾上。

    神色又像比刚才更冷了一分。

    场面顿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元香也不知道阿允怎么又不搭理人了,明明前阵子还好好的,家里这么多外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一一点头应了来着。

    她轻咳一声,转身看向许文彬,笑着说道:“文彬,里长和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你也在这儿都干了半日的活儿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耽搁你太久,不如今日就先回去?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许文彬一听,虽觉与她话还没说几句便要离开,心中略有些不舍,但见日头已斜,再留就得留下吃饭了,他也不愿给她添麻烦,便点了点头,笑道:

    “好,那我先告辞。”

    说完便准备动身,他刚把擦脸的布巾搁在陶盆的边沿上,沉默许久的阿允突然出声,声线很冷,“这是我的。”

    在场的人自然都听清了。

    许文彬一愣,手顿在半空,顺着对面人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才意识到他说的这块布时。

    他刚要开口说句“不好意思借用了一下”,就见阿允已径直走上前来,神情淡淡,仿若无人般地将陶盆上的布巾一抽,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棚子,也不知是要拿去哪儿。

    “阿允!”元香皱眉喊了他一声。

    许文彬怔了怔,目送阿允的背影走远,这才后知后觉地地看向元香,问道:“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了?”

    元香也被阿允这一连串莫妙的举动弄得怔住了,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大概还不太熟悉你,所以会……这样。”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平常不这样的。”

    许文彬听她这么说,神色微动。

    未曾见过阿允之前,他听人说起时,还以为这人是个神志不清、言行癫狂的痴傻之人。

    可现在真正见了面,发现对方模样清俊,举止看着也算得体,倒觉得乡间传言未免夸张了些。

    要知道真正的痴傻之人,往往一开口、一落眼便能看出与常人的不同来。

    然而眼下这一幕,亲眼见到此人莫名的行径,情绪还如此不稳

    许文彬低下头沉思片刻,只觉元香的境况实在不易。

    一个姑娘家,拖着年幼的弟妹,撑起整个家不说,如今还要照应这样一位因伤致变、性情不定的亲人想想都觉得辛苦。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看向元香,目光不知不觉柔和了几分,眼底也多了些怜惜与心疼。

    送走了许文彬后,元香回过头正打算去找阿允,走了没两步后抬眼就看见他已经在院子里跟大家伙儿一块儿干起活来了。

    他此刻正弯着腰,将一块青砖稳稳嵌进砖缝里。

    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先抹上一层灰泥,再将砖按下去,用力一压,随后略一敲打,让砖缝贴合得更紧实。

    元香站在不远处望着,心里有些诧异。

    她知道他这几日都是大家伙儿做什么他也学着做什么,大家挖地基他也挖地基,挖完地基后铺地面的承重层的时候,他就帮着搬石砖,现在开始砌墙了,这会儿的他看起来手法也颇有章法,瞧着是格外专注。

    元香见周遭还有不少人在,她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等晚上人散了再和他说这事儿吧。

    转身又折回去走了两步,眼角扫见晒衣架上挂着的刚刚那块布巾,布角还滴着细细的水珠,显然是他刚洗净、然后顺手晾上去的。

    元香忍不住轻轻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心道:这人还真是……跟个小孩子似的爱护食。

    不过,元香原本打算晚上和阿允说话的念头,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从赵阿婆家吃过晚饭回来时,他一个人走得飞快,背影在暮色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就这么走在他们的最前头。

    元香喊了他两声,他也没回头,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

    三喜拽了拽她的手,小声嘀咕:“阿允哥哥今天怎么了啊?是不是不高兴了?”

    二果也点点头,一脸认真地附和,然后忽然转过头,怀疑地看向自家阿姐,眯着眼问:“阿姐,是不是你惹阿允哥了?”

    阿允哥今天是先跟阿姐一起出去了一上午的,他跟三喜都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呢,要惹他生气也轮不到他们啊。

    元香被他质问得一愣,半晌才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会呢?”

    心里却忍不住泛起点嘀咕,她想了想下午的事,越想越觉得可笑:就因为一块布巾?

    回到棚窝后,阿允仍旧一言不发,自个儿打了水开始洗脸洗澡,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二果看得都愣住了,连忙也跟着他一起,道了一声:“阿允哥,你等等我啊。”

    元香便拉着三喜一起先洗漱。

    等大家都收拾完了,窝棚一边的布帘掀起,阿允擦干脸后径直上了床,然后利落地躺下。

    元香自阿允不理自己开始就在心里憋着气,越想越不痛快,这时候站在隔壁床前,看着那帐子里隐隐约约的身形,终于有些不耐了。

    心道:“至于么?不就是一块布巾吗?真小气。”

    她撇撇嘴,气鼓鼓地想:“改天等我有空了,扯上一整块布,全做成布巾扔给你,看你还跟人计较不,哼!”

    她哼了一声,掀开自己的被角躺了下去,转身背对着他,不打算搭理这别扭人了。

    而就在她转身过去之后,没瞧见对面的床帐那头,有人悄悄把被角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地望向隔壁床的位置。

    第二日一早,何氏便匆匆找了来,听她说话有些急但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原来是昨日她送去城里的那家食馆,掌柜今日一大早便派人来找她,说是来谈这豆腐的生意。

    “那人一见着我就说,昨天送去的豆腐,吃着清爽滑嫩,眼下天热,这样的吃食最是合适,店里那些客人一尝都说好,连夸新鲜特别,从没吃过这么独特好味儿的。”何氏边说边笑。

    “还说他家的掌柜当下就拍了板,说要在我这儿先订上一个月的豆腐,每日五匣子,若销得好,还要再加。”

    她说着,接着有些为难地道:“然后那人还掏出一张纸来,说是‘货契’,要我签字画押,我哪认得字啊?也不敢乱签,立马赶紧跑来找你帮忙了。”

    说着就把那人给自己的纸递给了元香看。

    才几天前,何氏每日的日子还不过是照看孩子、料理家务、下地干活,再抽空跟着元香学学做豆腐,哪曾想过,短短几日功夫,竟然要跟城里的食馆做上生意了?

    何嫂子的话,元香是听明白了的,又低头扫了眼那张纸上的字句,内容与她说的也差不多,无非是每日巳时前将豆腐送至店中,银钱当面结清之类,瞧着倒也没什么问题。

    她便耐心跟何嫂子说道:“这上面写的就是给买卖双方的一个保障,叫做货契,签字画押之后就能生效,算是说好了的事白纸黑字都写明白,以后若是谁违了契约,谁也赖不掉。”

    何氏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发虚。

    她从没出面决定过什么大事儿,更别说签什么契约了,印象里只有买田卖地、婚书退亲那等天大的事才要签字画押,如今轮到自己,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元香……我能把那人喊到你这儿来么?你这儿人多,给我壮壮胆,你也再帮我瞧一瞧、把把关?”

    元香闻言忍不住笑了,眼中带着鼓励与安慰的神色,“行啊,小事情,你喊他来,我来帮你把把关,毕竟都是第一次嘛!”

    得了元香的首肯,何氏感激地道了声谢,又连忙急着赶回家喊人,可不能让两边人都等久了。

    第93章

    食馆的人自来了何氏家里后已然等了有一会儿了。

    眼前是间破旧的茅草屋、屋里是婴儿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年迈的老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还要招呼自己

    他在这屋里也坐立难安,只好出去稍透透气。

    他是真没想到,掌柜的竟让他来这么个地方,跟一个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的寡妇谈生意。

    想起刚刚自己一开口说明来意,那位一脸拘谨的女人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等他把契纸拿出来,还详细解释了上头的条文并无对她不利之处之后,她却还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搅着衣角,说要去找人看看,让他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于是他便一直等到现在。

    他叹了口气,觉得今日这生意恐怕没这么容易谈成,这户人家给他的直觉是很不靠谱,要是真合作了,这后续的麻烦恐怕也少不了。

    眼见她家里是这情况,日后每日能不能按时送货、送来的豆腐品质如何,都难说得很。

    要是哪天娃儿病了、老的摔了,豆腐送不来,耽误了店里生意,责任又怎么分?

    要是她仗着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那食馆这边又找谁说理去?

    他心里已经开始斟酌着,若今日这生意真谈不成,回去该怎么回禀掌柜的

    正思忖间,那女人又匆匆回来让自己跟她走一趟,说什么契书不在这儿签,得换个地方。

    他以为是找了什么村里乡老、里长来主持这事儿,心里还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等他真正见到人时,却着实愣了一下,脚步一顿,眉间随即狠狠一皱。

    带他来见的竟然是个穿着素净粗布衣衫的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五六的样子,年纪轻轻,面生得紧。

    不是什么家中长辈,也不是什么村中族老,竟是个黄毛丫头?

    他原本就因等了不少时间而心中烦躁,此刻声音里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恼意与敷衍,眉眼倨傲地挑了挑:“你就是……何娘子请来看契书的人?”

    元香听出了他话里的轻慢之意,倒也不恼,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何氏带来的契书她已看过一遍,上头写得不复杂,条款也算清晰明了,但她仍留意了两处细节。

    一是交货时间写得太笼统,只写了“每日巳时前送至店内”,却未注明若遇风雨路阻或是临时官府封路等不可抗因素时应如何处理。

    二是关于退货问题,契纸上只写着“若货有损坏,店家可拒收”,却未对“损坏”的标准作出明文界定,极易引发争执。

    元香指着那两处,语气温和却条理清晰:“契书我已看过,有些地方可以再规定得更细致一些,比如交货时间这条,可增:‘如遇天雨阻途,得缓送半日,若逢官道封禁、桥路不通之事,则按实际情形顺延至次日补交,不作误时处理。’”

    她又指了下一条:“这儿也一样,关于质损,可增一句:‘每日交货,店方须即刻查验,若有破裂、污损、变味、质劣等情形,由卖方换补,或折作银钱抵赔,查验完毕后,后续问题卖方概不负责。’”

    说到这里,元香抬起头,冲那来人淡淡一笑:“规矩讲清楚了,对你我双方都好,这样将来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有据可依,后续双方也不容易扯皮。”

    伙计原本站得松散随意,听她一开口还满心疑虑,谁知她不仅能识文断句,这一番话还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让他不由得收了收眉眼,神情逐渐端正起来。

    他凑过去再细看了一眼她所指之处,确实不无道理。

    原本这份契书就是临时草拟的,店里也没指望多正式,跟何娘子是头回合作,订的量少银钱也少,算是一次试水,拟契书也不过是给小本买卖一个交代。

    如今被这黄毛丫头点出其中疏漏,他虽有些面上挂不住,心里却也服气。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姑娘说得在理,这些地方,我回头再请我们掌柜改一改,等补好之后再送来请你们看过。”

    元香合起纸张,递还给他,“这些只是小建议,具体怎么写,你们店里可以再斟酌,我是替何嫂子看看,毕竟她也只是想踏实做生意。”

    他连忙道是。

    送走了食馆的人,何氏眼里满是佩服刚张了张嘴,正要开口道谢。

    她刚才站在一旁听着都没开口过,只觉得自个儿是跟着沾了光,要不是元香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她一个庄稼妇人,哪懂里头的头头道道?到时候被人蒙了也不知道。

    “元香啊,我……”她憋了半天,才低声感慨了一句,“我什么都不懂,真能把这生意做起来么?”

    元香奇怪问道:“何嫂子,这是哪里的话?这笔生意最开始不是你谈下来的么?”

    何氏还未回应,就听见旁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人声。

    原来他们方才说话时并未刻意回避,偏这会儿正是众人陆续来她家上工的时候,前院后院都有人来来往往。

    稍稍留心的,便听清了她们和食馆伙计谈的是豆腐买卖的事。

    消息传得飞快,宋家人顿时炸了锅。

    那伙计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凑到她跟前来,语气又惊讶又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好奇:

    “元香,你教何氏做这豆腐了?”

    “何氏还跟城里做起生意来了?”

    “城里人真愿意买这豆腐?还一日订五匣子?可不得了哇!”

    又有人问起这豆腐的售价,又是怎么跟城里的食馆搭上线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一时热闹得不得了。

    宋根苗站在人群边上,听着众人吵吵嚷嚷,见个个都绕着关键处打转,心里急得不行。

    他知道,大家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谁都不愿当那第一个出头的,若是被元香一口回绝,这面子上可就挂不住了。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家里可有一大家子人呢,一个个张着嘴等吃饭,地里的粮又指望不上,现在何氏一个女人家都能靠着做豆腐挣到钱,他宋根苗凭什么不行?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得豁出脸来争一争!

    于是他挤了上前,嗓子一哑,略有些紧张又小心地问道:

    “元香,这豆腐……你能不能教我做?你放心,我绝对不白学,要是以后真赚了钱,你说怎么分帐就怎么分帐。”

    他话音一落,周围原本还热闹的人群登时静了一瞬。

    所有人像被人敲了一下似的,不约而同地看向元香,等着她的回话。

    元香见状,抬手轻声道:“大家先别急。”

    她环视一圈,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耳里:“这豆腐的事儿,我是有打算跟大家说清楚的,今日下午,等大家手上的活计告一段落,可以带着家里人来我家一趟,我有些话想当面跟大家说。”

    话一出口,围着的人便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眼神的沉默,全都在这一刻悄然滋长开来。

    听元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这是有希望了?

    一时间,不少人心头心思涌动,盘算着要是以后他们真要做起这豆腐生意来

    既然有了准话,大家暂时收了心思,回去继续帮元香建屋子,只是这一回,干起活来比先前更起劲了些。

    一边攒劲儿干活一边盼着这一中午能快点过去,好早点听个明白。

    等到了午食后的歇晌时分,众人一回到家便立刻将今日的事儿说与家人听,什么元香做豆腐、何氏挣钱、食馆下单、契书为凭

    这桩桩件件,无不听得人目瞪口呆又心头火热,事关赚钱的事儿,这能不着急上火么?

    就这样,整个宋家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事,尤其是那些家里手头紧、又正好有空闲劳力的人,那是个个都动了心思。

    当然,这消息是特意绕开了宋良贵那屋的。

    尤其是宋进粮一家,自打上回他嘴快,把元香家做陶器生意的事儿跟宋良贵提了一嘴,结果后头就闹出宋良贵半夜进人家后屋偷东西的丑事

    他是真没想到这宋良贵能这么混不吝,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偏偏那宋良贵还不知羞,被逮个正着后,在许里长家当着一屋子人,把消息来源“是进粮说的”给抖落了出来。

    许里长当场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自己是不是和宋良贵一伙儿的?他差点没当场跪下喊冤。

    要命的是,这村里人全知道了后,这私底下可没少说他的风凉话,尤其是那句“他跟宋良贵搅一块儿,以后还有谁敢信他?”,这是直戳他的心啊!

    现在他总感觉村里人现在做什么事儿都在避着自己。

    自家婆娘蒋氏更是没完没了地数落他。

    宋进粮心里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自此之后再也不敢在宋良贵面前多嘴一个字,远远见着人都绕道走。

    蒋氏现在也明白了,这些日子左一个金凤,右一个何氏,看来只有巴上元香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现在要是自家还要跟元香眼里的那个恶大伯牵扯不清,这不是往她跟前恶心人么?

    人家元香要是记自家一笔,往后有啥好事能想到自家?

    下午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元香家前的院子里就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站着的、有索性搬了凳子来坐着等的,老老少少,三三两两聚成几堆,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比上次去许里长家人还到得齐,人人一幅就怕错过了什么大事儿的样子。

    第94章

    宋家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全数涌到了元香家。

    好在元香家围墙还没砌起来,周围空地还算宽敞,不然眼前这算下来快大几十号人全都挤进来,只怕把屋檐都给压塌。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小动静,再加上本就有几个许家村的人在元香家附近瞧热闹,如今看见这阵仗,准备来围观的人的就更多了。

    见他们这阵仗被一堆外人瞧个正着,探着头不说,还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凑,宋家人心里可就犯了嘀咕。

    元香待会儿要说的可不是寻常事,真要让这些许家村的外人听了去,那可还了得?

    几个年轻气盛的壮小伙子立马沉下了脸,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清场。

    “去去去,一边儿待着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站那么近作甚?听风说话呢?”

    “我可说了啊,真等我们动手你们就不好看了,识趣点赶紧走。”

    这一番连推带搡,还夹杂着两句半真不假的吓唬人的话,把那几个正探着头打听的许家村的人给撵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不情不愿地退到对岸,只能远远望着,嘟囔着:

    “瞧把他们紧张的……就跟要分金子似的,谁稀罕瞧啊?”

    “就是!”

    河对岸离元香家到底有段路,虽不算太远,可也只能隐隐瞧见些人影晃动,至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商量什么,听是听不清了。

    早先就在对岸看热闹的几个许家村人见那几人被撵了回来,忍不住高声招呼了一句:

    “哎,咋回事啊?他们那么多人聚在一块,是要干啥呢?”

    “谁知道呢!是像开会,乌泱泱的,瞧着是所有人都去了。”

    “还不让人凑近看看,真是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也不瞧瞧这是哪儿,在咱地界上把人都撵走了,反了天了还!”被赶到对岸的人犹自气愤地叫嚣着。

    自打对面出了个富户,就更招眼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嘴里带着不忿,但目光还是死死黏在对岸的院子里,虽然瞧不清也听不见。

    而此时的元香家空地上,一下子站了将近大几十号人,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大圈。

    天虽不算热,可人一多起来,空气也闷了,众人站着等元香出面,一个个按捺不住地低声议论起来。

    “元香人呢?咋不见她人呢?”

    “哎?你听说了么?那个何寡妇”

    “知道知道,你说她咋就搭上元香这条大船了呢?”

    “咋搭上的,人家有眼力见呗,咱们都抢着让家里那口子来盖房帮忙的时候就她想到来帮着元香烧饭。”

    “也是哈”

    人群中,忽然有人抬头看见了宋善全,连忙招呼道:

    “哎哟,善全叔!你也来了啊?听说没有?说是元香教何妹子做豆腐,卖去城里都换成钱啦!”

    宋善全摸了摸胡子,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咧嘴笑了笑,“听说了,今儿才听说。”

    他确实是中午才从儿子嘴里得知的消息。

    几日前儿子回家说起过,元香拿黄豆捣鼓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当时他听完也没当回事,心里跟大多数人一样犯嘀咕:豆子能当饭吃,豆腐能当正经饭吃么?

    这丫头八成是赚了些钱后开始瞎折腾。

    种地的总是心疼粮食的,可谁能想到,真就折腾出门道来了?

    眼下这么多人围在她家门口,此时他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还是会折腾的好啊!

    正当大家等得有些久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

    “怎么还没见人影啊?不会是变卦了吧?”有人狐疑地猜测。

    “呸,怎么说话呢?元香是这种人么!”立时有人斥了一句。

    这时候二果和三喜照着阿姐吩咐的,提着陶罐,一人拿了瓢,正挨个给众人倒凉茶。

    有人笑问:“二果,你姐呢?咋这么久没见她人?”

    二果想了想,回道:“她说是去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外传来动静,有人喊了一声:“元香来了,元香来了!”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许多人下意识地往那儿望去。

    只见进来的先是阿允,右手端着端着一个大陶盆,沉甸甸的,盆里透着黄豆的颜色,显然是泡好的豆子。

    然后才是元香跟何氏一前一后地进来。

    元香远远就看到院中乌压压一片人头了,她原先以为的是各家派一两个代表来听听,哪知道几乎全部人出动,一家老小几乎都来了。

    她哪想到,他们一听到是挣钱的路子,不亲眼瞧着、亲手学着,谁肯回家靠别人讲?

    她也不是故意来晚的,上午忙着做宝瓷斋的陶器,忙到快到时间的才发现家里的豆子不够,只好去何嫂子家借豆子,好在何嫂子家已泡了些,为了豆腐的口感还得再泡上一会儿,这一等,就耽误了时间。

    两人出门的时候,何嫂子拿着豆腐匣子,元香端着满是泡涨了的豆子,她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走到半路才觉得愈发沉重,手臂发酸,心道真是有些高估自己了。

    这时候阿允不知何时出现了,然后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她那一头,双手稳稳地托着陶盆。

    元香微征,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早上起,他们俩一句话都未说过,她以为他仍在院里忙活,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阿允丢下一句“大家都在等你”,然后端起陶盆就往回走。

    元香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一旁的何氏察觉到了些异样,她这几日跟元香和阿允相处得多,也算摸出了些门道。

    阿允虽沉默寡言,却不是冷漠之人,做事利落,又总在悄无声息地照应元香

    可今天,气氛明摆着不对。

    何氏斜了眼前头这对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声,这俩人是吵架了?

    元香一进院,众人立时让出一片空地,然后齐刷刷地都盯着她。

    刚刚那群赶走瞧热闹的许家人的壮小伙子,这时候还留了个心眼,几人默契地挪动了身子,悄悄换了个站位,结成一道“人墙”,将元香半圈围了起来,确保她即将说的话,做的事不被外人瞧了去。

    她朝着周围扫了一圈,见人到得差不齐了,当即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今日请大家来,我确实是有事情要说。”

    四周人声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心跳似的热切呼吸。

    她继续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何嫂子去城里卖豆腐,已经赚到了些钱。”

    人群里顿时议论声起,有人忍不住起声问:“元香啊,我能问一嘴这豆腐卖多少钱啊?”

    “村里集市是三文钱一块,到了城里,因着各种花费多了些,就卖五文钱。”元香一边比划着豆腐的大小,一边解释。

    这话一落地,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五文钱一块?一斤豆子才四文钱啊!一斤豆能做出两块就开始赚钱了,若是手脚麻利、再做得精细点……

    元香继续道:“这做豆腐的法子,我既然已经教了何嫂子,对你们其他人也不会藏私。”

    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

    她语气一缓,眼神却认真了些,“不过,你们既然跟我学了,就要照着我的规矩来。”

    “这是必须的!”有人立刻附和,“你不说我们都得守规矩的!”

    元香点点头:“第一,这豆腐的手艺只在今天这些人里传,以后有旁人再想学,就没这么容易了,你们谁要自己传出去,我当然也没什么法子拦,只是以后这豆腐上的事情,我也不会管了。”

    这话一落,众人纷纷表态:

    “不会传的!”

    “谁敢传出去那就是咱们宋家的叛徒!”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想在这儿混了!”

    她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伙儿能赚到钱,不然这世上的人都知道这豆腐是怎么做的了,又何必要来买你家的豆腐呢?

    元香接着说:

    “第二嘛,是定价。现下价格是一块三文,城里一块五文,以后若是要调价,不论涨还是跌,都要大家伙一起商量,不能谁家偷偷便宜卖,去抢了别家的订单,恶意竞争。”

    “第三,就是这豆腐质量问题,不得偷工减料,该是多少豆子、多少水,怎么压、怎么煮,今儿我都会讲清楚,做出来的豆腐要是太稀、太碎、太苦、太咸,就不许拿出去卖,砸了我们自己的招牌。”

    话说到这儿,元香顿了顿,似乎已把话讲完了。

    宋善全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再开口,忍不住问了一句:“元香,这就没了?”

    元香抬眼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了。”

    宋善全眉头一挑,愣了下,追问道:“这……那分成呢?你还没说我们做了豆腐以后,给你多少抽成呢。”

    这话一出口,四下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元香这手艺值钱,他们跟着学了,要真做起来,怎么着也该分她一份吧?就像种地赁田,田是地主的,收成自然要分些出来。

    这一点,大家虽然没明说,可心里都有数,左等右等没听元香提起来,都有些着急,宋善全才替大家问出了口。

    元香却只是轻轻一笑,说得爽快利落:“你们做豆腐,我不抽成,挣多少,是你们自己的,以后做得越多,挣得越多,我就不掺和。”

    听完这一句话,大家都愣住了。

    不不抽成?

    片刻寂静后,元香接着说道:

    “我知道大家日子难过,地里以后哪怕收成再好也改善不了多少,教你们做这豆腐,就是想让咱村人的日子好起来,这笔生意,我不抽成。

    不过……后面的事情,还得靠你们自己去闯、去拼了。”

    话音落下,底下一片寂静,不少人顿时眼圈微红。

    有几位婶子用袖子抹了把眼角,宋善全更是心头一热,他了解元香,这话她说的真心,他们的日子确实难啊

    不过好在还有元香,在她自己日子才刚好些的时候,没忘了拉他们一把。

    他心头翻腾,鼻尖发酸,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份恩情,将来该怎么还才够啊……

    几个年轻人紧握拳头,眼里闪着光,“咱得好好干,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其实,除了真心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之外,元香心里也不是全无私念。

    她明白一个道理,有句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今她靠着做陶器生意,已经能盖新屋、添家具,可乡亲们呢?依旧是啃着野菜、喝着稀粥过日子。

    若这种差距越拉越大,眼红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人心难测,哪怕眼下大家对她客气敬重,但真等到她一家独富、别人还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怕是那些最初的感激也会很容易变成嫉恨。

    与其那时候招人妒忌,不如现在就带着大家一起富,手里的好牌,若能分些出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她。

    这么做,也是为了她自己将来的一份安稳。

    第95章

    该说的元香已经说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元香便让何嫂子当场演示了一遍做豆腐的全过程。

    人们一时纷纷围拢过来,屏气凝神地看着她每一步操作,从磨浆、煮浆到最后一步加“卤”,一步不落,眼都不眨一下。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压板轻轻抽开,随着布巾揭起,那一匣子雪白细腻的豆腐终于完整显现在众人眼前。

    院里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

    “哎呀,这豆腐……真成了!”

    “这么快?原来这石灰水加进去,还真就能成形!”

    “你瞧这模样,卖相也好得很!”

    有人忍不住低声感叹:“做倒是不难,可这加‘石灰水’这一步,咱之前可压根想不到啊。”

    人群顿时沉默了一瞬,随即气氛变了几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都转得飞快。

    这“石灰水”才是点睛一笔,是整个做豆腐的关键,若这事传了出去,做豆腐也就不稀罕了,人人都能仿着做,那这门路就等于废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都有了共识:这个方子,一定得守住!

    做豆腐的法子已经学到了,众人个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回家把家里的黄豆泡上,早点做出豆腐好去集市上卖银钱。

    元香知道大家伙儿现在家里还没有石墨,便主动说了让他们先用自家的,反正眼下也只有何嫂子在用,她这几日也不做豆腐,空着也是空着。

    见元香都帮到了这一步了,大家心里再感激不过,可又总觉得空口说几句谢就了事,实在过意不去。

    于是散场之时,不少妇人便围到了何氏身边。

    何妹子,你卖豆腐真就不用分元香一文钱?可这……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开口的是陈氏,宋同方的媳妇,这人向来心直口快。

    何氏被问得一愣,脸上泛起些不好意思的红,支吾着低声道:“我一开始也是想着要给元香分些银钱的,可她不肯收”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每次做豆腐时留几块出来送她,也算个心意。”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一点豆腐,元香总不会拒绝收下吧。

    人群渐渐散去,此时的院子里只剩些零星收拾场地的动静。

    元香站在原地歇了口气,余光一瞥,便看见不远处的阿允,正蹲在一块石板旁,拿根细枝条拨弄着石缝间的小草,不知在想什么,神色看着百无聊赖的样子。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叹了口气,心道:算了,不跟他计较了。这事儿细细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好,没经过他同意,就把他的东西给了别人用了,换作是自己,大约心里也会别扭吧。

    想着这些,她进了棚屋又绕出来,手里攥着一叠东西,手背在身后,走到他跟前停下。

    “喏,这是给你的。”她道。

    阿允抬头看她一眼,又看看她手里的东西,没吭声,直接接了过去。

    几条崭新的布巾,整整齐齐地叠着,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用的是的深青色线,字依旧是歪歪扭扭的。

    他低头一条条地翻着,指腹在布面上轻轻摸过,眼神认真得很。

    元香看着他那模样,心里一软,轻声说道:“那天我不该没问你一声就拿了你的东西给别人用,这事情是我不对。”

    她偷偷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抿了抿唇,但仍不说话。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了一句,不满道:“可你也不至于这样吧,一生气就不理人……”

    阿允终于抬头看她一眼,嘴巴动了动,却又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半句话也没说出口,最后只是别开头,闷闷地嘟囔一句:“没不理人。”

    元香见他这幅委委屈屈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傻子。”

    阿允没躲,反而又抬眼看她,手上握着她给他的一叠布巾,眼里像盛了点光,亮晶晶的。

    就在她收回手的当口,他忽然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像要握住什么一样,轻轻攥住了她右手的几根手指。

    元香微微一怔,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下意识要抽回,刚动了动,却又顿住了。

    她就这样任由他这么握着,心道:算了,就这样吧,不然这人又得闹别扭。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再说话。

    不远处,二果和三喜正躲在后头偷偷看着,忍不住咧嘴偷笑。

    三喜低声欢喜道:“太好了,阿允哥跟阿姐终于和好了!”

    二果也学着最近经常见到那些大人做的,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舒服了。

    自从元香将做豆腐的法子教给大家后,她家的石磨白日里几乎就没停过。

    特别是早上的“高峰期”,家家户户都赶着出第一批货,元香家门口总是排着一长溜队,端着泡好的豆子等着用石磨的人一个接一个,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几分。

    有几户人嫌排队太费时间,干脆自己动手凿了石板,做了个简易的石磨来用。

    虽然也能将就,但因打磨不平,摩擦力大,耗力又出浆慢,常常磨得满头大汗还磨不出半瓢。

    “哎,这要是真赚了钱,头一个要买的就是这石磨!”陈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地说道。

    她今儿跟弟媳周氏一大早就来了,天还没亮就摸黑起身,赶来元香家这儿排队占位,结果到了才发现,已经有几家更早的排上了前头。

    “谁家不是赶着头一茬出货呢……”陈氏嘟囔着。

    周氏站在她身后,手里端着泡豆子的盆,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先买石磨,要是能赚上钱,第一件事是去买米,先让孩子们吃顿干饭再说。”

    陈氏听着,也想起自家孩子,点点头,“也对,是该先买粮食。”

    看来买石磨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就先借着元香家的使着呗……人都这份上了,也不讲那些了。

    大家都是头一回做豆腐,手法还不熟,火候也摸不准,做出来的成色、口感还参差不齐。

    为了不出岔子,做好的豆腐都得先端到元香跟前,让她看上一眼、尝一口,才敢拿出去卖。

    一个个端着刚成形的豆腐,站在她屋前排着队,有的紧张地搓手,有的偷偷观察别人家的成品,生怕自家做得差了些。

    元香尝过,总要点评上几句。

    遇到真做得不行的,她也不含糊,直说:“根苗叔,你这豆腐不能用了,口感不对,豆味重得都发苦了,应该是拉磨的时候还得再磨细些。”

    宋根苗听了,脸顿时一苦,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林氏就忍不住埋怨起来:“都怪你!我那会儿说再磨一会儿,你非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现在好了吧?”

    宋根苗讪讪挠头,只能叹气:“重做吧……唉,谁晓得偷个懒,做出来的豆腐味道就这么大。”

    做出来的豆腐被判定“废了”,心里自然是心疼的,可谁也不敢敷衍啊,毕竟元香一开始就说过,这是关乎他们自己招牌的事。

    另外,他们也都是庄稼人,这也算是头一回要去做生意,真把这有问题的吃食卖给陌生人,自己心里这一关就过不了。

    豆腐做好了,接下来就是要出门跑买卖了。

    可真到了这一步,元香发现大多数人都是有畏难心理的。

    说到底,这还是头一遭干这行,手上没经验,底气也不足,多数人都想着,先卖给附近村子,或者去集市上摆个摊、练练胆子,能换点银钱回来这就算是很好了。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样。

    有人胆子大、眼睛也尖,早早盯上了何寡妇那边成功的大单子。

    谁不知道她如今跟城里的食馆签了契?一日五匣子的供货量啊,虽然价格按批发价算,是四文钱一块,但粗粗算下来,一天也能有二三百文进账了。

    二三百文,一天!这搁在以前他们是想都不敢想啊!

    更重要的是,她都不用自己提着豆腐满街吆喝去卖!

    这消息一传开,村里人无不羡慕得眼红心热。

    他们想着,何寡妇都能做到,凭什么他们不能?都是元香教出来的,做出来的豆腐也差不了多少。

    谁还去什么集市啊,当然是往城里跑啊!虽然一趟城里来回得花些脚力和银钱,可那边一块豆腐能卖到五文呢,多卖上几块,赚头不就出来了?

    要是运气再好点,也碰上个眼光刁的食馆老板,看上了他们做的豆腐

    据元香所知,像陈氏她们妯娌,还有宋长根家,这段日子便常往城里跑,做起了豆腐生意。

    元香心里其实是赞成的,虽然跑城里做买卖确实辛苦些,路远,花费也大,可架不住那边的市场宽、人多,机会也就更多了。

    眼下豆腐才刚刚冒头,是个新鲜稀罕物,若谁能趁早扎下根来,哪怕只是个小摊,也比别人早上一步。

    “这生意,谁先吃下,谁就占了先机。”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些话,她从未在众人面前明说过。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干涉太多,反而不好

    这日正午,许家村头那条蜿蜒的土路上忽地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马车正朝着他们村飞快驶来。

    他们这儿可少见什么马车过来,村口正歇脚的一群人见状纷纷站起来围观,不远处玩耍的小孩也停了下来,伸长脖子看。

    马蹄踏得急促,车帘随风翻起,里面坐着的正是宝瓷斋的柳掌柜。

    此时她正焦急难耐的往外张望着,不时地问上两句:“到地方了没有?”

    第96章

    灰褐色的马车在一处尚未完工的新屋前缓缓停下,黄土路被马蹄踏出道道车辙,车轮也嘎吱作响地陷进土里。

    车夫勒住缰绳,回头道:“掌柜的,您说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儿了。”

    柳掌柜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四周望去。

    只见前院堆着砖瓦木料,院中正有几人锤泥砌墙,想起那姑娘那日透露过的“自家正盖新屋”,想必应该就是这儿了。

    而屋里屋外正在忙活的人,也因这忽然出现的马车动作停顿了下来。

    此时的院子后头,正认真给陶泥塑形的元香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抬头一看,一眼便瞧见了院外停下的马车与那下车四处张望的柳掌柜。

    她身着一袭海棠色的罗裙,衬得她整个人显得精神又俏丽,在这儿布衣罗裙的乡下,登时惹眼极了。

    元香微微皱了下眉,手里动作停了停,心中不由疑惑,这时候她怎么会来这儿?

    她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泥屑,舀了水在陶盆里简单洗了洗手,这才快步迎了出去。

    柳掌柜下车后等了等,见到她便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笑,调侃道:“你这住的地儿可真够偏的,我这一路问了三回才找着。”

    元香也笑了笑,边走着将她往里头引,现下也只自己的棚屋可以招待她了,不想跟在她身后的柳掌柜忽然停下脚步,似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随即提步往院角那边走去。

    “那边别哎,小心点!”元香赶紧提醒了一句。

    柳掌柜正要绕过院中正在施工的区域,那头却是一片乱糟糟的盖屋现场,满地的碎石砖块、未干透的泥浆、堆放的木料

    元香赶紧跟上她,要知道她自己每次经过都要提着神走。

    柳掌柜这时候已经站在她那座手搓的窑炉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不会就是你平日里烧窑的地方吧?”柳掌柜满脸难以置信,指着那座还不到人高、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黄泥土包。

    “呃对啊,”元香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挠挠头,这窑炉确实简陋了些,跟其他的窑厂相比实在拿不出手,正当她想继续说点什么来,怕她质疑自己作坊的专业性的时候,哪知柳掌柜忽而笑了出来,摇头叹道:

    “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人啊,手头简陋也挡不住能做出好东西。”

    元香一怔,随后也笑了,“柳掌柜真是抬举我了。”她略一顿,又接着问:“不知您今日特地跑这一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柳掌柜这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自你上次走后,我就把你带来的那套给吴夫人的陶器上了货架,谁知第一天就有不少客人见了就感兴趣,当日便卖出了三套。”她说到这儿的时候,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再说下去的时候,她就有些敛了笑了,“后来来问的、订货的越来越多,这才几天功夫,店里已经订出去三十多套了。”

    “三十多套?”元香闻言一惊,脱口而出。

    柳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我今日来,就是特意来跟你说一声的。”

    元香心里一凛,飞快一掂量,她做这一整套要将近七日的工夫,三十多套,那可不是得忙上大半年?

    “那货期呢,你是怎么安排的?”元香皱了皱眉,心道不会真有人愿意等到半年后才拿货吧?

    柳掌柜一听,顿时有些支支吾吾,讪讪一笑,“我是想着……你上次不是说,以后出货的速度会有提升嘛,我就……排得稍微紧了些。”

    元香眉头跳了跳,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柳掌柜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反正……我是承诺了一个月内全部交货。”

    “一个月?!”元香惊呼地反问。

    柳掌柜见她脸色不太好看,连忙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不知道,要是真跟客人说要好几个月,那生意肯定黄了,别人听都不想听了!”

    她说着,伸手一指眼前这座不到人高的窑炉,“我看你这窑炉肯定是顶不住了,肯定得换,立马得换!把你这烧窑的规模升一升档次,咱们合计着重新起一座大的,你看这样成不?”

    柳掌柜心里也知道,这次擅自改了货期,是她自己做得不妥。

    可真要再来一次,她八成还是会这么做,毕竟,到手的这么多订单,谁又舍得轻易推掉?她铺子的生意,可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红火了。

    她和元香刚刚合作不久,心里自然也忐忑,生怕元香因为她擅自主张的这事儿翻脸不干。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火急火燎赶来一是为了解释清楚,二来也表明态度:

    她柳如意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张嘴催货、把担子全压在别人身上的人。

    这不,现在她亲自来帮忙出主意了么?

    果不其然,元香并没有在她私自改了货期这件事上多计较,只是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权衡权宜之计。

    元香很快就有了新的打算,这座小土窑终究是应急之物,原打算等主屋建好后再推倒重建,但眼下订单骤增,时间根本等不了那么久,看样子,只能提前动工了。

    柳掌柜见神色有所缓和,松了口气,又赶紧乘胜追击般地劝道:

    “我说啊,你干脆直接起个能成批烧的馒头窑房得了,我看城里那些正经做陶的窑场,都是建那样式的。”

    “馒头窑房?”元香疑惑地抬起头,这名字她是第一次听,“那是什么样的?”

    在现代,大多数人做陶时用的早就是电窑了,造型规整,温度可控,哪里见过这类传统土法?

    “就是……圆的,上头有个烟囱,哎呀,反正我一时说也说不清楚,”柳掌柜一边摆手,一边急性子地拉上元香转身往院外走,“这样,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个实样的,一看保管你就懂了。”

    可刚走了两步,她便觉手上一顿,回头一看,才发现元香竟被人从后头轻轻拉住了。

    柳掌柜一愣,视线顺着那只手臂往上抬,目光落在一个高个儿男人身上。

    这男人她倒见过几回,每次元香来宝瓷斋,总会带着他,话不多,安静得像个影子,但人这长相就不容忽视啊。

    面容轮廓分明,骨相清朗,是那种一眼望去便叫人挪不开眼的好相貌,身形挺拔出挑,就是那双眼睛,幽深沉静,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

    柳掌柜眼底划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心道:哟,这丫头眼光真不错,这十里八村的,哪寻来的这般稀罕人?

    她眉眼一弯,调笑道:“怎么着?还怕我把她拐跑了不成?”

    阿允没说话,只是略微收紧了指尖,顺势将元香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元香见了,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对柳掌柜道:“这样吧,阿允跟我一道去好了。”

    柳掌柜自然没意见,笑着道:“行啊,咱们走吧,快去快回。”

    平州城,宝瓷斋。

    赵掌柜一行人正站在堂内,他是听说柳如意今日不在,才特意带人过来“瞧瞧动静”。

    这两日对面的新铺子生意红火得出奇,连县令夫人都去光顾了,他怎能坐得住?

    “掌柜的,据说县令夫人前段时日买回去的,就是这玩意儿。”随行的一名小伙计低声说着,指了指店中最显眼货架上的一套陶制食器。

    此时,店内不乏客人围观那套餐具,多是些城中贵家小姐或是主母模样的妇人。

    “哎呀,真可爱呐,这碗底还有小猫图案。”

    “是啊,我第一次见餐具做得这么俏皮的。”

    “这花色用得真大胆,配了粉和鹅黄……竟不觉得俗气,反而精巧得紧。”

    她们三五成群,一边细看一边议论,脸上带着新奇和喜爱。

    赵掌柜却皱起了眉头,很是瞧不上这“新奇之作”。

    在他眼里,这些陶器不过是轻浮之作,什么黄的、粉的、绿的,釉彩花里胡哨,图案也是些小猫小狗小花朵,哪有自家铺子里那种清素雅致、青白无瑕的高雅?

    他哼了一声,拂袖冷笑,“哗众取宠罢了,就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也配入得了上品之列?”

    可一旁的伙计却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可听说这款式就是最近卖得最好的,甚至柳掌柜的店里现在都没现货,得等上一个月,连咱那几位老主顾都改去那边下单了……”

    赵掌柜听完脸色一沉,眼神更阴了几分。

    第97章

    赵掌柜一行人从宝瓷斋出来后,此刻正站在自家店门前。

    他斜眼扫了眼对面宝瓷斋那时进时出的人流,冷声问道:“可看清楚了?”

    跟在他身后一人立刻上前,身形中等,肤色微黝,眉眼干练,手指上常年染着陶泥的痕迹,一看便是久在窑房打磨出来的老陶师。

    此人正是善艺窑厂的陶师之一,姓邵,此时他点头回道:“看清楚了,等回去我就能把样式画下来,按照尺寸、颜色、图案一一还原。”

    两人此刻谈论的,正是要仿制刚才在宝瓷斋货架上看到的那套食器!

    这种事其实他们早就驾轻就熟。

    以前若是遇到那些陶瓷小作坊出什么新奇时兴的玩意儿,若是谈不下来买断价格,便以仿品低价切入市场,这样就能活生生把对方的路给冲垮。

    这一手,他们对付过不少不识相的小作坊,倒下去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赵掌柜冷笑一声,眸中泛着冷意。

    上回他让人去请那姑娘来谈合作,对方却毫不领情,摆明了不给他赵某人的面子。

    如今一出宝瓷斋,他心里便已有了这个主意。

    这位邵陶师此时又压低了声音补充一句:“不过这仿品,终归有个高低之分不知赵掌柜是想做个意思意思的粗活,还是”

    赵掌柜虽说自己瞧不上那花里胡哨的造型,但亲眼见到宝瓷斋里那些贵妇、千金们围着那玩意儿叽叽喳喳,很是热情喜爱的样子,他又怎么会真不放在心上?

    他沉吟片刻,道:“粗活的话她们也看不上,自然是要越像越好。”

    元香带着阿允,还有柳掌柜,此时正身在一家名为素云窑的陶瓷器窑场内。

    平州城里稍具规模的窑场一共也就两家,一家就是赫赫有名、出货量最大的善艺窑,另一家则是眼下这间,排名第二的素云窑。

    此刻,柳如意正站在素云窑内成品陈列间的一排货架前挑挑拣拣,她蹙着秀眉,拿起一只素雅淡青的瓷瓶,左看右看,眉眼间既认真又挑剔。

    窑厂的应师傅紧紧跟在她身后,额头已沁出密密的一层汗。

    眼见她每看一件器物就沉思片刻,神情认真得像随时就要开口挑走,他的心便也跟着一颤一颤地吊在嗓子眼里。

    “应师父,”柳如意忽地转头,挑眉朝着他笑道:“你这儿的好些瓷器,我以前可从未见过,正巧我店里准备换一批新货,这几件……看着倒是都挺合适的。”

    应师父神色窘迫,这柳掌柜也是他们家不小的客户,自然是不好得罪的,小心翼翼地回道:

    “柳掌柜,你……你就别为难我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新样的货,规矩上是要先供给瑞瓷堂的,那边挑剩下的,咱才敢往外……”

    这可都是还没分配的窑口新货,要是被她看中、非要带走,那瑞瓷堂的赵掌柜还不得跟他们翻脸?

    话音刚落下,他又怕说得太直白,忙不迭又补了一句:“我是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的!你看,就算我想给你,也得也得有法子才行不是?”

    柳如意闻言,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冷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只不过实在气不过那个死胖子就是了!

    应师傅只能一边擦着汗,一边陪着笑,心里却直念叨:柳掌柜啊柳掌柜,您就别盯着这些了,求您挑点旁边的吧……

    一旁听着的元香这时却觉得有些奇怪,疑惑问道:“怎么还有这种规矩?窑厂的新货,得让瑞瓷堂先挑?”

    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霸王条款啊?

    元香对此并不知情,柳掌柜想了想,既然如今两人已是合作关系,有些陈年旧账,说出来也无妨。

    便低声对她细细道来:“这事儿得从早些年说起了……”

    赵掌柜原本就在平州城经营陶瓷器多年,和城中最大的窑厂早有深厚的合作关系,甚至还在那窑厂持了干股。

    生意做得本就不小,自从不知何时搭上了县令那条线后,城里大大小小的茶坊、酒楼、会馆,不少都成了他的稳定客源。

    这一来,他便愈发肆无忌惮。

    先是大肆垄断城中几类最紧俏、最畅销的新式器型,只要是能卖的好、卖得快的,他都想一口吞下,不留一星半点给旁人。

    再是针对那些“不听话”的陶瓷器作坊或同行,不是用价格打压,就是干脆动用手段逼人断货,许多小铺子便是在他的步步紧逼下一个个熄了灯火。

    柳如意自然也被卷在其中。

    她原本合作的那家窑厂,前期曾为她供货不少,她也靠着那批独家花样的器物打开了局面,宝瓷斋也在坊间渐有名声。

    可哪知好景不过数月,那家窑厂突然断货、推单,甚至单方面毁约,毫无征兆。

    她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来才打听出,是赵胖子在背后使的绊子。

    她实在无路,只得硬着头皮找上赵掌柜,低头服了个软,答应不再与他争抢窑厂的新品货源,才换来宝瓷斋的苟延残喘。

    也幸得她家底还算厚实,才勉强撑到如今。

    元香听完,才恍然明白为何她第一次踏入宝瓷斋时,那铺里几乎所有器物,瑞瓷堂都有一模一样的,但反过来,瑞瓷堂里的一些新样,却偏偏在宝瓷斋里寻不到踪影。

    “原来如此……赵掌柜这人,先是控制上游窑厂,又与官府暗通款曲,确实是无法无天啊。”她轻声感叹。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神微动,又道:“不过现在不是换了新任县令么?不知道这事儿,会不会对他造成些影响?”

    她这话一出,应师傅在旁冷汗都下来了,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一边摆手一边压低声音急道:“小姑娘可别乱说话啊!”

    他紧张地四下望了望,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松了口气。

    要知道他们这些做窑的早先就被他整怕了,就不说拿订单威胁人了,但是压着货款不给或者迟些给,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谁敢乱来,就断你饭碗,这才没人敢跟他叫板。

    他侧头瞥了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心里直叹气,只盼方才那番话没人听见、也没人传出去。

    柳掌柜见气氛微僵,立马出声打圆场,道:“行了行了,我们今天来,可是正经有事的。”

    她朝应师傅一笑,语气虽轻却不容推拒:“庄师傅,带我们去你们的窑房里看看吧,这点小事儿总行吧?”

    他们一行人从素云窑出来再驾车回到家。

    元香这次也算是见了世面了。

    刚刚见到的那“馒头窑”远比她家院子里那个土包般的简易小窑气派得多,此刻她正回想着刚刚看到的。

    窑身整体呈半圆拱顶状,足有两人高,外头以青灰色的砖块砌成,打理得极为牢实整齐。

    整个馒头窑分成三段,前头是炉膛,中段是装坯的窑膛,最尾那边才是烟囱通道。

    人再往里走,窑内比外头略暗,火道口呈“几”字形排列在地上,一层层的垫砖沿着内壁向上搭着,那是为了放置不同尺寸的陶器,两边垫砖间预留的空隙正好供热气流通。

    应师傅还告诉她们,这一个窑里面若摆放得当,不留空隙挤挤的话,一次能放置上百件陶器在里面烧制都是可行的。

    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类窑房的精妙与讲究,这馒头窑的结构、容量、甚至火候控制的方式,一时都让她大开眼界。

    不过像素云窑那样的大规模,显然并不适合她这个刚起步的小作坊。

    一次动辄上百件陶器,一烧就是满满一大炉,若是装不满的话,不仅热能白白流失,浪费柴火,还极有可能导致温度不稳、烧成效果不佳。

    她蹙眉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主意:得做出适合小量、多次、灵活烧制的改良式小窑才行。

    正想着,她便走回屋中,取来纸笔,在纸上勾勒起初步的构思图,边画边低声念着:“窑体可以缩短一些……火道设在偏左,抽烟口再往后……”

    正画到一半,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元香啊!你快去看看吧!”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门帘被一把掀开,却是赵阿婆。

    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语气里满是怒气,“宋良贵那个丧良心的!今日不知发了什么颠,可要把阿蓉给打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98章

    元香听到赵阿婆这话,手中正要下笔的动作倏地一顿,脸色一变,立刻抬头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宋良贵为什么要打阿蓉姐?”

    赵阿婆喘着气,神色焦急:“谁知道呢!那人突然就像疯了似的,操了根棍子在屋里乱打,说是阿蓉忤逆不听话,看着那架势,跟真要打死她一样,可吓人了!”

    元香听得心头猛地一跳,眉间皱得死紧。

    她猛地起身,甩下手中笔,就要往外冲,脚步才迈出去两步,忽地想到什么,就又顿住了。

    阿蓉姐忤逆不听话?宋良贵这是又要让她做什么她才不听话的?

    联想到上次阿荣姐的“偷肉事件”,这次多半又是被宋良贵逼着干什么事情,但她不愿意了吧。

    而且她直觉这事儿很大可能还是跟自己有关。

    毕竟阿蓉那天突然回去得那么急,以宋良贵那种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尤其是在得不到想要的好处之后。

    心里有了想法她回头朝院子里正跟着大家伙一起干活的二果喊:

    “二果!快,去找许里长!就说宋良贵突然发疯了,要把自己闺女打死,让他立刻来!越快越好!”

    二果一听也急坏了,唰”地应了一声,拔腿就跑,眼里满是焦急:“阿姐你放心,我现在就去!”

    赵阿婆虽然不知道为何元香不亲自看看去,但见她让人去请许里长,也隐隐觉得这样做也许更妥当些。

    毕竟那宋良贵在族里早已声名狼藉,没人愿搭理他,更没人肯主动上门管他家的闲事。

    她自己这次过来,也不过是听着那阿蓉哭得太惨,实在于心不忍,才赶来找元香的

    入夜,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此时的阿蓉被关在了自家那间破旧的柴房里,黑暗的角落里,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抱着膝盖,额头抵着手臂,连呼吸都轻微到几乎听不见。

    黑暗中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一块碎石,目光空洞发直,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手臂上、腿上、背脊处,全是一片片淤青和紫黑的伤痕,有些地方已经肿起,碰也不能碰。

    特别是嘴角还有尚未干涸的血痕,那是白日里被宋良贵一棍子抽在下巴上的。

    她原本眉骨处的那道旧疤,在这一身青紫新伤之下,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身上各处还在疼着,宋阿蓉从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叫她“闺女”的人,会真这么狠地下手。

    骂她、骂娘,她早就习惯了,偶尔挨他几巴掌,也是常有的事,但今天不一样。

    他就像疯了一样,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一棍接一棍,像是要把她活活打死似的就为了那什么豆腐方子。

    他说如今所有的人都在靠着这豆腐赚钱,偏就他们家还在地里刨食,苦哈哈地种田种得跟狗一样,让她现在、立刻、马上去找元香,把那方子讨来。

    她摇了头,说了声不。

    当下他气得像要炸了天,骂声、怒吼声、棍棒砸下的风声混作一团。

    她根本躲不开,护也护不住,只能缩成一团,死死咬住唇,有那么一瞬,她真觉得,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下。

    后来……不知是谁来了,听见有人厉声呵斥了什么。

    棍子停了。

    她听见他依旧骂骂咧咧的,但明显怂了几分。

    门外这时传来动静,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身影推门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点光亮,来人正是江翠娥。

    她手里捧着一碗筷,是特意给阿蓉留的,站在门口看了片刻,目光落在角落礼低头不语的阿蓉身上,神色复杂,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她也知道平日里自己对她不上心,态度也冷硬得很,但如今瞧着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血痕,心里也不是不疼的。

    今日她见当家的下手实在太狠,当时心里也慌了,怕真出事,便上前拦了一把,谁知在那人的盛怒之下,自己也挨了好几棍,手臂上还青了一块。

    今日他在外头吃了瘪,回来火气没处撒,这才闹成了这样。

    这些日子他们周围的人家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日日夜夜地泡豆子、煮豆子水,连自家屋里都被那股豆子味熏得散不开。

    他们起初还纳闷,这些人怎么突然天天捣鼓什么东西,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早就靠着那门路挣上了银钱。

    卖的东西叫豆腐,有人去集市摆摊,有人挑着担子串村叫卖,还有胆大的,干脆直接去了县城。

    不是说这几家原本都在一块儿开荒种地么?怎么一转眼就做起了吃食买卖?这豆腐又是怎么做成的?

    江翠娥有一回去河边洗衣服,正好听村里妇人谈起这豆腐生意,她便隐在暗处偷听了一会儿,才知就连那寡妇何氏卖豆腐都卖到了城里食馆,一日能挣上百文!还说起这都是靠元香的福!

    这怎么不叫人眼红?

    偏偏如今这豆腐的做法几乎人人都晓得了,唯独他家一无所知!

    今日当家的好不容易堵到宋进粮,放下身段说了不少好话就想探个方子出来,哪知这蒋氏突然就蹿出来当众指着他鼻子骂,说他不安好心,净想着害人,她家跟他早断得干干净净了,别再来打主意。

    当家的脸上挂不住,憋了一肚子火回来,把阿蓉叫来,要她去找元香问个明白,把那豆腐怎么做的学回来。

    谁知道,这死丫头不知道哪来的胆气,一口就给回绝了。

    “先吃饭,你爹就是一时气头上,你说你也是,他在外头被人下了面子,你偏在这时候跟他顶撞,这不活该挨打么?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江翠娥把那只粗陶饭碗往阿蓉面前一递,语气不耐,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见阿蓉一声不吭,只是抱膝低头,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心里烦得慌,语气也渐渐急了起来:

    “娘晓得你委屈,可你看看咱家现在还有几个铜板?吃的穿的这哪样不是花钱的?叫你去跟那死丫头借点银子,好歹缓一口气,你不去,再让你打听打听她豆腐是咋做的,你也不肯张口!你到底是她家的人,还是咱家的人?你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

    阿蓉还是一动不动,跟没听见似的。

    江翠娥心头一横,猛一说道:“你要是再这么倔着不听话,你爹方才说了”

    她顿了顿,语气刻意放缓,似要阿蓉听清楚她的话,“邻村有个鳏夫,媳妇死了几年,膝下没子女,听说咱家缺银子,私下跟你爹提了,说愿出三两银子,把你娶过去,三两银子呢,够咱家吃大半年了。”

    “娘也想过了,现在这年头光景不好,听话些,好好地过门去,说不定比现在跟着咱们饿肚子强”

    话未说完,原本低垂着头的阿蓉猛地一震,像是受了刺激一般,身子止不住地微颤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惧,嗫嚅着唇:“娘,我不要”

    娘口中说的那个鳏夫她是知道的,之前农忙时曾在地头碰见过几次,那人瞧着比她爹还老,面色发黄、眼神浑浊,每次看到她都像是在挑牲口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那目光油腻而放肆,让她既害怕又恶心,每每看见都想绕着走。

    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嫁给那人的光景,那岂不是要跟那人日夜相对?一有这个年头她就整个人像被冰水兜头泼下,浑身骤然一寒,鸡皮疙瘩瞬间从脖颈一路起到了手臂。

    此刻她死命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哀求着江翠娥,“娘……娘,我求你了,我不要嫁,我害怕”

    江翠娥其实也不是吓她,这事并不是无中生有。现在日子不好过,揭不开锅的时候那鳏夫突然找到宋良贵,开口就是三两银子,他一听眼珠子差点亮了,要不是留着阿蓉还有其他用,他可能会立马答应。

    说到底,这丫头脸上破了相,早就没人家愿意上门提亲,养着又没法指望她挣钱,再这么杵着也只是个赔钱货。

    江翠娥压低声音,语气透着逼迫:“不想嫁就听话,明儿跟你爹认个错,他让你干嘛你就照做,别再跟他犟!要不然”她顿了顿,眼神冷了几分,“咱家就只能选条活路给你了。”

    说完,把手里的陶碗往地上一搁,她起身出门又关门,柴房内瞬间又恢复了黑暗。

    阿蓉紧了紧手臂,将自己更紧地抱住,她从未这么无力跟害怕过。

    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抽动着,低低地哭出声来,那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哑哑的,破碎又克制。

    “我真的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哭声和沉闷的心跳。

    门外的风吹过,吹得破旧的柴门“吱呀”轻响,带着潮湿的气息钻进来,裹着夜色的凉意。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以为是阿娘又来了。

    忽而,“咔哒”一声,门口传来一道轻微的动静,这声音不像是风。

    她屏住呼吸,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诧异地望向门口。

    那道门缝缓缓被推开,月光落进来,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元香轻声开口,像是怕惊着她,“阿蓉姐,是我。”

    说话的同时,她还回头朝门外摆了摆手,像是在和人做着什么手势。

    阿蓉怔住了,原本发红哭肿的眼睛猛地睁大,声音里带着惊讶:“元香?”

    元香已经猫着身子闪进了柴房,利落又小心地把门掩好,屋里一片漆黑,她只能凭着微光和阿蓉方才出声的位置,循声摸索而来。

    她很快找到了阿蓉,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带着几分坚定的温度。

    “阿蓉姐,”元香低声靠近她耳边,语气稳却快速,“你愿意跟我走吗?”

    第99章

    此处的屋子本就是被人淘汰的,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关着阿蓉的柴房更是如此,门板残破,连个像样的锁都没有。

    当初宋良贵将阿蓉关进去时,只是在门上横着栓了一根木棍,栓子斜倚着门框,外面的人只要轻轻一抽,就能将门打开。

    他也没料到会有人会深夜潜入他家,这下正好方便了元香。

    趁着他们深夜入睡之时,她带着阿允悄悄摸了进来。

    她动作极轻,蹲下身缓缓抽出门栓,然后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推开这扇破门,偶有声响,但宋良贵他们明显睡得极沉,并没出来查看。

    元香顺利地将缩在角落里的阿蓉给带了出来。

    刚一出门,夜风扑面而来,裹着青草和泥土混杂的凉意,两人在静寂的夜色中快步奔逃,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阿允早已守在院外的暗处,警惕地观察着宋良贵住着的那屋,见元香出来便立刻跟上。

    夜色深沉,月光从乌云缝隙中洒落,照亮三人的身影在山村小道上疾走。

    虽然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阿蓉此刻奔跑在夜风中,鼻腔里吸进的是沁凉的气息,她感觉很舒服,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就在方才,当元香进来轻声问她是否愿意跟她走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当下就答应了。

    甚至连“为什么”都没问一句,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爹、怕娘、更怕娘口里的那个鳏夫,所以就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点了头。

    她们一路奔至村口,这才停下脚步。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架前的马儿轻轻甩着尾巴,夜色下显得格外安静。

    元香还在喘着气,转头看向身旁的阿蓉,借着朦胧的月色,她终于看清了阿蓉肿起的脸颊,身上青紫斑斑触目惊心的伤痕,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看得人心揪。

    但现在她们没时间多说什么话了,要是被人发现的话,阿蓉姐就更难走了。

    她伸手握住阿蓉冰凉的手掌,长话短说:“阿蓉姐,这辆马车是去县城的,会带你去找柳如意柳掌柜,她是我认识的人,倒时会收留你。”

    又看了马车一眼,“车上我给你备了衣裳和伤药,你先安心呆那儿,等过几日我也会去县城,到时候再去看你。”

    阿蓉听着元香的安排,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又开始踌躇起来,满脸忧色,“我要是走了,我爹要是怀疑是你……怎么办?”

    “放心啦,”元香轻声安抚她,“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的,再说了,他又没证据,怀疑又能把我怎么样?”

    阿蓉抿了抿唇,眼圈微红,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元香的手,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了马车。

    元香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驶离村口,直至被夜色吞没。

    她这才重重吐了口气,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事儿算是解决了,咱们也回去吧,困死了。”

    阿允默默地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早,元香还没完全睁开眼,就被门外一阵急躁刺耳的吵嚷声惊醒了。

    “宋元香!你给我出来!”

    “你把人给我藏哪去了?给我交出来!”

    听声音就知道是宋良贵夫妇,元香她心里早有准备,起身穿好衣服,又叮嘱屋里的二果三喜,让他们先在棚屋里呆着别出去。

    说话间,她撩开布帘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院外的两人正大声嚷嚷。

    阿允负手而立,冷着脸挡在他俩面前。

    也难怪宋良贵和江翠娥只敢在院外叫喊,要是没阿允,这俩人可能早就冲进来了。

    元香冷冷地扫了他二人一眼,缓声开口:“不知你们俩这么一大早觉都不睡就来我家,是闲的没事儿干了么?”

    “你少装蒜!”宋良贵大声嚷道,粗脖子都憋红了,“阿蓉不见了,不在我们家,除了你这儿她还能去哪儿?快把人交出来!”

    元香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回道:“真是奇了怪了,阿蓉姐是你家的人,又不是我家的人,她为啥跑我这儿来?莫不是在自个儿家里待不下去了吧?”

    宋良贵被元香说得一噎,脸色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今早他去柴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家门栓被人抽掉了,屋里空空荡荡,阿蓉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气急败坏地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哪儿都找不到人,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丫头向来乖顺,别说半夜偷跑了,就是平日里骂她都不敢回嘴的,她被关着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跑出去,更别提大晚上的偷偷出村。

    至于村子里的人?谁会来帮她?他们早就不把他们家当一回事了。

    左思右想之下,也就只有元香这个多事的死丫头最可疑!所以才来了这儿。

    可他非得把人找回来不可,那老鳏夫的三两银子他已经收了,没几日人家就要上门来领亲。

    要是人不见了,这银子岂不是得原封退回?

    一想到这笔银子,宋良贵心头又急又怒,猛地抬脚想往院里冲。

    哪知阿允冷不丁往前一步,拦在了他身前。

    他身形笔直,双手负在身后,只那眼神,如冰刀般凌厉逼人。

    宋良贵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回被眼前这小子从背后反剪手臂的事,那一下可真是疼得钻心,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手肘都像隐隐作痛。

    他原本扬起的脚顿时悬在半空,僵了半晌,硬是没落下。

    江翠娥见自家男人在这煞星面前发怵,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冲着元香嚷道:“元香,你不让我们进去看一眼,阿蓉不会真被你藏在这儿了吧?”

    元香懒得理会她那点小心思,自家旧屋已经推倒,房子正盖着,哪里藏得下人?不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怕是以后还得天天来闹,简直烦不胜烦。

    她便朝阿允道:“阿允,你让开,让他们进来看看清楚,免得总说我藏人。”

    阿允闻言默默退后了一步,眼神却仍冷冷地盯着宋良贵。

    宋良贵和江翠娥立马进去,把前前后后、棚屋都找了一遍,结果除了看到两个迷迷糊糊的孩子,连半个阿蓉的影子都没瞧见。

    可这一路走过来,他俩是越看越不是滋味,尤其是宋良贵,一看那几间搭起来的房屋雏形,少说也得十来间房了!

    围墙砌得齐整,竟全是青砖搭的!

    没多少日子前,这个闷不作声的侄女带着俩孩子还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现在这是发了大财了?现在要过上什么能砌青砖盖大屋的土财主的日子了么?

    他嘴上没吭声,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尤其是想到自己现在死命地找女儿就是为了那三两银子,可在这丫头眼里,三两银子已经根本不算什么了吧?

    一时间一股又酸又恨的滋味涌上心头,满眼的嫉妒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既然没找到人,元香便冷着脸,请他们立刻出去。

    宋良贵临走前不甘心地甩下一句狠话:“你要是见了阿蓉,就告诉她,让她立刻滚回来!不然这父母情分,可就彻底断了!”

    一幅咬牙切齿恨得不行的样子。

    元香轻蔑一笑,人都不见了还在这威胁放狠话呢,至今没有半分女儿出逃做父亲的愧疚,阿蓉姐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不然被这夫妻俩卖了都不知道。

    屋里的二果和三喜早就被这阵吵嚷吵醒了,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睁着眼听得一清二楚。

    “阿蓉姐不见了?”二果一脸惊讶。

    不怪大伯跑来找人,他心里也隐隐觉得,阿姐八成真把阿蓉姐藏起来了。

    “阿姐,阿蓉姐去哪儿了?”等元香进屋的时候,他问道。

    元香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只是神秘地弯了弯眼:“过段时日你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元香陆续听说宋良贵仍在到处找阿蓉,几乎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

    找不到人,他就往山上跑,沿着山道一遍一遍地搜,山上没影儿后,他又去了邻村,挨家挨户地打听,一副誓要将人挖出来的架势,像疯了一样。

    直到一日,有消息从许家村传来:有人说就在阿蓉逃走的那个夜里,隐隐约约见到村口停过一辆马车。

    这个风声一传到宋良贵耳朵里,他顿时像抓住了什么线头,咬定了人是被送去了县城,当即就扬言要亲自去县里找人。

    元香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她当时只想着先把人安全送走避避风头,可若宋良贵真追去城里……

    她蹙了下眉,但转念一想,那可是县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阿蓉去了柳掌柜那儿,宋良贵又不是神,真去了也未必找得到。

    再说了,柳掌柜那儿可不是善茬,真要他敢胡来……哼,指不定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也稍放下心。

    眼下自家的新窑房正在动工,因为柳掌柜那边一口气接了一个月的订单,这批货无论如何都得按时赶出来。

    元香便干脆让大伙儿先停下盖屋的活儿,集中人手帮着把窑房先建起来。

    虽说大家伙儿都没建过窑房,但元香画的草图清晰明了,她又亲自讲解了一番,众人听了也都大致明白了要点,干起活来倒也有模有样。

    按这进度,三四天差不多就能建成。

    若这座窑房真如她所设想的那样能顺利烧成,那一炉能烧的器物数量将是过去的好几倍,效率自然也就能大大提升了。

    那批给县令夫人的陶器,交货的日子眼看也快到了,元香索性跑一趟县城,顺道也想去看看阿蓉姐的情况。

    可她刚一进城,还没坐下歇口气,柳掌柜便气冲冲地把她拉住,劈头盖脸地告知了她一件大事!

    第100章

    元香一早便去了宝瓷斋,一来是为了交货,二来也惦记着阿蓉姐,特意来看看她的近况。

    柳掌柜将阿蓉安置在了店铺后院,后院的主屋是她自己居住,两侧是隔出来的厢房,平日是店里伙计起居之所。

    西侧三间厢房中,一间作仓房,一间是厨房,最里头那间便成了阿蓉的暂住之处。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清爽利落,靠墙摆着一张干净的木床,床头压着一叠折得方正的薄被。

    墙边还有一张几案,上面放着些女红针线,窗前则摆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石榴盆栽,是柳掌柜特意吩咐人搬进来的,给整间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一听到元香过来宝瓷斋的消息,阿蓉便立马出来将她迎进了屋子。

    “阿蓉姐!”元香笑着跟她打招呼。

    阿蓉脸上眉眼舒展,比起那晚狼狈而痛苦的模样,现在瞧着已是判若两人。

    她脸上的伤虽还未全退,唇角也还有些结痂的痕迹,但整个人神情轻快了许多,眼底透出些久违的明亮与从容。

    元香看着她,问她:“在这儿可好?”

    阿蓉轻轻点头,声音带着点感激与安心:“好,挺好的多亏你。”

    继而她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就是待在这儿也没啥事做”

    吃的、用的都是别人做好送过来的,这让一向从小操持家务、早早干活的阿蓉实在有些不习惯。

    她自然知道这些照拂,多半是别人看在元香的面子上,心里感激不尽,可心里终究发虚。

    元香来的路上就听柳掌柜说了,阿蓉身上还有伤,原本该好好养伤的,可她就是闲不住的很,刚来第二日就开始干起了后院洒扫的杂活儿。

    她走近一步,拉着阿蓉的手将人按坐回椅子上,温声道:““你啊,就好好在这儿歇着,这段时间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阿蓉点点头,又沉默片刻,终是压不住心里的担忧,轻声问:“那……我爹娘那边,可有找你麻烦?”

    元香道:“这几天,他们还在四处找你呢,连县城都跑来了。”

    阿蓉听得心里一惊,整个人都不安起来,“那我”

    元香看着阿蓉的眼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别太紧张了,他找不到这里来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回去吗?”

    阿蓉听完垂下眼,轻轻咬着下唇,平日里人家都说千好万好,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

    可是她一想到回家她的心便像被石头压着一样沉得发紧。

    想清楚了这些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回去。”

    元香笑着点点头,“那咱们便不回去。”

    见阿蓉神色间仍有几分犹疑,她语气更笃定了几分,又补了一句:“放心好了,宋良贵,他带不走你。”

    宋良贵这阵子仍在县城里四处打听阿蓉的下落,元香想,等他这股劲过去了,找不到人,应该也就该死心了。

    等到那时候,阿蓉姐就真的能自由了。

    她让阿蓉先在后院安心住下,随后便转身去了前头铺面找柳掌柜,还有些事情要商量。

    此时的宝瓷斋店里,柳掌柜正被两人围着,面色不太好看,似乎正处于一场不太愉快的交涉中。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柳掌柜,当初下订的时候可是说过,没提货前随时都能退单的。”

    元香侧目望去,说话的是个穿着体面的年轻小丫头,一幅伶牙俐齿的样子。

    柳掌柜依旧维持着应有的气度:“这是自然,我柳如意做生意向来讲规矩,但这退单也总得有个缘由吧,是嫌时间等得太长了?还是我这里的东西哪里不合用了?”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心知既然能退单,回去也好向小姐交差,便索性将话挑明了。

    “是这样的,咱们小姐出门时,听说你对街的瑞瓷堂也上了这狸奴陶器的货,而且那边现货充足,她觉得再等你家太耽误,不如直接过去买现成的。”

    此言一出,柳掌柜脸色微变,脱口而出:“什么?瑞瓷堂也有?这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我家陶师自创的新款,他怎会也有货?”

    小丫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眼瞧过去确实是很像很像的。”

    听了这话,柳掌柜蹙着眉,心中疑窦更甚。

    待给那两人退了单,她脸色难看地就准备出门去对面看看去,心道这赵胖子肯定是在她背后又搞了什么鬼了!

    “我跟你一起去。”元香快步跟上。

    柳掌柜回头看了元香一眼,点点头,“走!一起瞧瞧去!”

    想到阿允上次曾与瑞瓷堂的人起过明面上的冲突,元香便让他在店里等她。

    阿允听了,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却也没有强行坚持。

    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语气低沉:“你小心些。”

    两人便径直赶去瑞瓷堂,一进门,抬眼便看见一套摆在一楼货架上的狸奴陶器,那造型、配色,甚至器身上的图案,都与元香设计制作的成品极为相似。

    更可气的是,这货架前还有不少客人驻足观赏。

    刚才那小丫鬟所言并无虚假,此刻实物摆在眼前,乍看之下的确与她所做几乎有九成像。

    “果然是抄的!”元香眼神一沉。

    柳掌柜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陶器,双唇抿成一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她怒极,手指紧握,指节泛白。

    元香同样不忿,这明显是拿她的心血之作依样画葫芦照搬照抄!但她强压下情绪,定了定神,走近几步,对着眼前的这赝品仔细端详,看了好几眼。

    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眼前这套仿品的外观的确极为相似,乍一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细细看下来,总有几处让人觉得别扭。

    比如整体的线条,规整是规整了,却太过规整,少了那份应有的灵动与自然。

    还有器面上的图案:她原本只是潦草几笔,故意带着点“粗放”的意味,正是为了体现一种率性与不拘,可这仿品竟将其细细描摹,描得工整,描得精致,反而失了原味。

    自己这套茶器,原就取的是“闲适清趣,有山野之味”的意境,讲究的正是一种自然随性、不刻意雕饰的感觉。

    可如今这仿品,却像是硬把山野粗陶做成了精细之物,装腔作势、用力过猛,一眼望去,反倒显得格格不入,毫无灵气。

    越看,元香心里就越生气,不止是因为被抄袭,更有一种自己作品被玷污的愤怒!

    边上的赵掌柜还在忿忿道:“这赵胖子一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一看我们有了新款,就立马抄过去抢生意,他惯会这一手。”

    元香将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与判断缓缓说了出来。

    柳掌柜听着,脸上神情略松了些,的确被安慰了一些,却也难掩眉间的忧色。

    “你说得自然不错,真正懂器、爱器的人是能分辨出孰优孰劣的,但可惜,来我们铺子买器物的大多是寻常客人,他们看着差不多,便以为是一回事儿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这边已经退了好几单了,怕是后头还要陆陆续续有人来退单,毕竟咱们店里还没有现货。”

    两人正说着,这时却瞧见了赵掌柜向她俩走过来的身影。

    元香眉间不由一蹙。

    赵掌柜踱步过来,脸上堆着一层肥腻的笑意,看着柳掌柜那张因愤怒而绷紧的脸,更是愉悦得几乎要哼起小曲儿。

    “哎哟,柳掌柜,今日怎么有空光临敝店?”他说得客气,语气却充满了揶揄。

    柳掌柜冷冷瞪着他,指着那仿器怒道:“赵掌柜,你卖的这东西,分明就是照我家原样抄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得太早,只会抄袭仿制,终究上不了台面!”

    赵掌柜却不恼,反而眉一挑,笑意更深:“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说我抄袭?可有凭据?陶器这东西,颜色、样式相近难免,你家有的,难道我家就不能有?依我看,倒像是你怕比不过,才来这边泼脏水吧?”

    “你!”柳如意气得脸色涨红。

    这时她指着赵掌柜,四下看了一圈,朝着店里的客人朗声道:“你们瑞瓷堂惯会仿制别家器物,满屋子摆的全是赝品!各位可别被蒙骗了,买回去的也都是假货!”

    她这一嗓子吼出来,原本正挑选陶器的几位客人纷纷抬头,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失控的女人,一时间窃窃私语不断。

    “她说瑞瓷堂卖仿品?”

    “不会吧,这里的东西瞧着挺精致的啊……”

    赵掌柜脸色一沉,眼神阴鸷地扫了她一眼,低声用只够她听见的语调警告:“柳如意,你少在这撒泼!再闹下去,小心你宝瓷斋在城里立足不得!”

    他唇角带笑,语气却阴冷,“真要撕破脸斗到底,你该知道的,我可有的是手段!”

    柳掌柜撇过脸“哼”了一声。

    话音未落,他直接冷声吩咐店伙计:“还杵着干嘛?把这个闹事的疯婆子给我赶出去!以后她来了,连门都别让她进!”

    几个伙计听令上前,一股脑儿地围了上来,试图请她们出去。

    元香站在一旁,手指已悄然收紧,按压住翻涌上来的怒火。

    她很清楚,对无耻之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何况这里是瑞瓷堂的地盘,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吃亏的只会是她们。

    她压低声音劝道:“我们先回去吧,从长计议。”

    柳如意咬了咬牙,冷哼一声,终究还是忍住了,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赵掌柜忽然阴阳怪气地笑着开口:“这位便是元香姑娘吧?想当初请你上门你还摆架子不肯来,现在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元香脚步微顿,转过身来看他。

    他笑里藏刀,话锋一转:“不过……你如今可没什么价值了,要是肯低个头,也许我还能考虑考虑跟你合作的事儿。”

    “不好意思,合作就免谈了,虽都是做生意赚银子,但我还是愿意找信得过的人合作,像赵掌柜这般的”说着她上下打量他一眼,视线从头到脚掠过,唇角轻轻一勾,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讥讽:

    “真跟你合作,我只怕以后是寝食难安了。”

    语罢,她也不理会赵掌柜恼怒的神色,自若地和柳掌柜一同出了瑞瓷堂的大门。

    走出门外,街头人来人往,喧嚣未歇,元香却沉下了眉眼,心头难平。

    这年头,哪来的“著作权”、“图样登记”?就算被人照样抄了,也没个说法,你若大声指责他剽窃,他只需一句“撞样了”、“巧合罢了”,旁人也未必能分出个所以然。

    而且客人多看个样式、听个价格,哪会在乎什么原创与否。

    可若就此忍气吞声,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心中愈发的沉,两人便回了宝瓷斋。

    而另一边,宋良贵今日也进了县城,自然是为了找回宋阿蓉。

    他心头始终笃定,这丫头绝不可能凭自己就跑得掉,背后多半是元香从中作梗。

    她能把人送去哪儿?想来想去,也只有城里了。

    她如今在城里做买卖,出入最频繁,若真藏人,自然也得藏在她熟门熟路的地方。

    原本他是想悄悄跟着元香的,可人家坐的是驴车,他靠两条腿赶路,跟了不到半程就被远远甩在了后头,进了城后更是一点踪影也寻不到。

    于是他就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走,见着背影稍有相似的女子,就冲上前去看个明白。

    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一圈,整整大半日过去了,连个边都没摸着,别说是阿蓉的影子了。
图片
新书推荐: 小可怜的金手指是陛下 小燕尔 星际向导的美食日常 说好的豪门小可怜呢 贪得无厌 天使入我怀 玩家手握神明契约[无限] 引诱蜘蛛人生游戏 论异能在规避麻烦时的无用性 娇软炮灰在恋综被前夫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