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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柳掌柜跟元香一前一后回到宝瓷斋,皆是满脸沉色,脚步也比平常都要略重上几分。

    才踏进门,就听见前堂传来一阵不小的争执声。

    又有客人上门来退单,店小二语气焦急,但还在耐心解释挽留:“姑娘,这套器物虽需等上些时日,但定是上品,若再等等”

    “我们小姐急用,不等了。”客人不耐烦地打断。

    柳掌柜闻言停下脚步,心下叹气,朝店小二挥挥手:“不需多言,直接给她退了吧。”

    说完便径自转身,抬脚便进了后院。

    跟在她身后的元香略一沉吟,还是跟了上去。

    元香轻轻进屋时,堂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微弱的风声轻拂纸窗。

    柳掌柜坐在堂屋的圈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半边脸埋在手掌里,眼睛微闭着,整个人仿佛陷进了一阵无声的阴影里,周身笼罩着颓丧的气息。

    这样的柳如意,与元香平日里所见那个干练爽利、眼神带锋、语气带利的掌柜大相径庭。

    直到元香进屋也坐下,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姿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良久,柳如意才缓缓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回忆,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间宝瓷斋,是我爹一手创下的,他走得早,除了我之外,也没留下个儿子,只剩下我跟我娘,那时候孤儿寡母的,没什么依仗,族亲们早就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他们说女人守不住家业,又说我长大迟早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家产还不是便宜了外人?不如给他们代管。”

    她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所以我立了誓,这辈子不嫁人了,爹留下来的东西,我一个人也要守住。”

    “那时候我哪懂什么做生意?连账都看不明白,可我咬着牙学,跟着账房一点点认账目,一日日地去窑厂盯货,一站就是一整天,一日日地就这么撑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眉间的疲惫藏不住:“其实我不想跟人斗来斗去的……就想好好做生意,可怎么就那么难呢?”

    元香就这么静静听着,只觉眼前这个平日里行事雷厉风行柳掌柜卸下了平日里包裹着的外壳,成了一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的小姑娘

    “柳掌柜,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过去的。”元香看着她,眼神沉静地像一汪平静却有力的水。

    柳如意抬眼看她一眼,疲惫的眼神里带着探询,“你想到了什么法子了?”

    元香摇了摇头,轻笑:“暂时还没有。”

    柳如意闻言睨了她一眼,而后正色道:“你做的东西确实是好,不然对面也不会不动声色地照着一模一样抄一份,还摆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也看好呢。”

    她顿了顿,轻轻一叹,“我原想着这回总能压瑞瓷堂一头,没成想……还是太天真了。”

    元香不想让她沉浸在这种挫败情绪里太久,语气坚定地朝着她说道:

    “这套狸奴陶器我还是会继续做的,难道因为被抄袭,就要自己先畏手畏脚地放弃?那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他就算抄得再像卖得再好,那也是仿品,不是原创。”

    “我不信没一个客人会不在意自己花了钱买了一仿品的事儿。”

    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抄袭者,元香心里其实虽然有了大致的应对方向,但具体操作还在思索中。

    不过她很清楚的一点是:被抄袭的话,既然现今没有成文的规矩可依,那就得让顾客自己分清宝瓷斋卖的,才是正品,其余的,不过是赝品。

    而这必须得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宝瓷斋的狸奴陶器,才是独一无二的。

    那怎么做到“独一无二”?那才是关键。

    柳掌柜看着她,见那双眼里透着坚定的光,说的话亦很有章法,不慌不乱,竟让她在眼前困局中生出一丝依靠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都觉得有些丧气的时候,回过身发现有人正和她并肩作战。

    沉闷在心中郁气消散了一些,原本沉沉的眉眼渐渐舒展。

    她点了点头,眼神重新聚起神采,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干练:

    “咱们现在手上的订单,得赶紧抢时间做完,你那边的新窑房,这两日应该就能完工了吧?旧的那座可以先顶上,能烧多少算多少,你做好后我立刻派人来取,哪怕只守住一份订单,也不能让他们全盘抢了去。

    说完她眸光一凛:“至于其他的……我也会再想办法。”

    元香瞧她已不似刚刚那般没了斗志,笑着应了

    而在城西边,宋良贵满脸焦躁地在街巷间转悠,几日来四处奔走,仍是寻不到阿蓉的影子,心里早已积满了恼怒与烦闷。

    一早从家里出来就没歇过,一直在走路,现在两条腿如铅般沉重,肚子咕噜噜地叫,他边走边咒骂,一肚子火无处撒。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一阵喧哗吆喝之声,他抬头望去,竟是一家赌坊,门口人进进出出,瞧着就热闹非凡。

    他止了脚步,踌躇片刻,便停在不远处朝里头探头张望了一眼。

    只见屋里摆着几张赌桌,桌前早围得水泄不通,吆五喝六还有铜钱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仿佛天花板都要被掀开。

    “大大大!”

    “开开开!”

    一声高喊伴着骰盅掀开的清脆声响落地,紧接着,一个汉子猛地拍案而起,喜形于色:“哈哈哈!赢了!”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顾不得旁人目光,猛地将赌桌上堆成小丘的筹码尽数往自己面前一把揽,嘴里还连声叫好,眉眼间全是得意。

    周围人一片惊叹:

    “运气真是旺得不行啊!”

    “兄弟你这手气行啊!”

    这一幕看得宋良贵眼神发直,心里痒得厉害,仿佛有什么在胸口搅动。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探进怀里,摸出那三两银子,银子外头用布头仔细包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又扎实。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银子的边角,脑子里却已经飞快转着贪婪的念头。

    这几日他找人都快找疯了,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碰上,再过两日那老鳏夫就要来领人了,届时人找不着,这到手的银子还得原封不动吐出去。

    那岂不是白折腾一场?这怎么甘心?

    可这银子,现在还在他手里,是他说了算

    宋良贵的眼神越发贪婪,嘴角也慢慢浮起了一丝冷笑,趁着银子还没飞,倒不如拼一把。

    一旦这个念头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长,怎么也压不住了。

    他想自己也不贪心,只要赚到个三两银子,回头就收手。

    他脚下一转,抬头望了眼那赌坊门口的匾额,咬了咬牙,还是迈步朝里走去

    元香一路上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若是往常,她早就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同阿允说东道西了,可今日却格外沉默,眉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允赶着车,余光一再瞥她,心中隐隐担忧。

    他没跟着去瑞瓷堂,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自打从那儿回来后,元香的神色就变得凝重又郁闷。

    他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头也一阵发闷,有些无力,又有些恼。

    她明明就在边上,这时却又感觉自己离她远得很。

    等赶着车回到许家村,元香一下车,就在屋后正在新建的窑房前看见了好久不见的罗六。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肩上搭着个旧布袋,整个人懒洋洋没正形地站着,见她回来,眼睛一亮,立马咧嘴一笑,笑得一脸痞气。

    “哟,大忙人,你再不回来,我可等不下去了!”

    元香见到熟人也笑了笑,看他皮肤晒得更黑了不少,发丝凌乱,身上还带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想起上次遇到他的时候说过他要跟着商队往北边跑了,看着样子是从北边回来了?

    罗六本就是个跑杂货的,一年到头要出去好几趟,捣腾些外地货回来,然后再卖出去。

    他这时绕着新窑房转了半圈,啧啧两声,抱臂笑道:“我这一趟回来,你这小院子都快认不出来了,连窑房都盖起来了,元香你这日子变化得有些大啊!”

    要知道上次他来,见到的还是只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她一家人还全都挤在里面。

    虽说一早他就知道她是个有本事的,靠自己迟早能过上好日子,但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元香也朝那座正在建的窑房望了一眼,如今窑房已颇具雏形,砖砌的轮廓清晰,形制比从前大了一倍不止。

    这样新窑房再放在自己院子里就有些不合适了,元香改良了通风口与排烟道后,就把它移到了屋后靠山的位置,与主屋隔了一段距离。

    到时候院子后头开个小门,这样来回也方便。

    “怎么有空来找我?”她转头问。

    罗六嘴角一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他忽觉脖颈一凉,像是被风一吹似的,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循着那股凉意回头一看,果然,那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眉眼冷淡地盯着他。

    罗六虽然走了一段日子,好些时间没见阿允了,但看到这人还是没胆子招惹他,他神色微僵,干咳一声,不再玩笑说起了正事。

    从肩上的旧布袋里翻出几样包得仔细的器物,利索地摆在边上的凳子上。

    “你先瞧瞧。”罗六一边说,一边招呼元香过来看。

    “这些都是我在北边看见的,特别好卖,你不知道,那边这些玩意儿要价比咱们这儿高得多。”他啧了一声,摇头叹道,“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巧匠,细打听才知道,竟也是南边的商人拿过去卖的。”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几分精光,又道:“我就寻思着,你这儿有窑、有手艺,干脆也按这路数烧几样,等窑一开,我再托商队送去北边,保准比在这儿卖些碗盘要赚得多。”

    元香盯着那几件器物细细端详了片刻,桌上有琥珀釉的酒壶、带盖的调香盒,还有一盏造型别致的小油灯。

    它们有的通体深沉,有的色彩浓艳,不似南地惯常的那种清雅素净之风,倒多了几分粗犷与张扬,器身上的纹饰也别致得很,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东西。

    她微微蹙了蹙眉,一时间没开口。

    罗六见她神色凝重,以为她是看到要烧瓷器感到有难处,便道:“你这儿新窑房都建出来了,那烧出瓷器应该也不远了吧?”

    确实,新窑房建成之后,内部温度比以往提高了不少,若能将燃料从木柴换成木炭,然后试着调整烧制时长与火候,多试几次的话应该能烧出瓷器来。

    不过,她担忧的并不是烧不烧得出来的问题。

    她刚从柳掌柜那儿回来,心里正烦着。

    自家辛苦设计的狸猫陶器才被人给轻易仿去了,如今一转身就要照着罗六拿来的几样东西开模烧制?

    那自己跟那赵掌柜又有何不同?

    她盯着那几件器物看了一会儿,语气渐沉:“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模样、颜色、图案这些大概都是别人设计出来的,要是我们照着来仿烧……这不太好。”

    罗六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耸了耸肩:“这有啥?这又有谁知道是谁先做出来的?再说了,这种小玩意儿,哪儿不是看着外型好看了就拿去做了?”

    他又摆摆手,“没那么多讲究的。”

    元香听到这些话,心头的火气顿时压不住了,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

    “你这说的,要是都如你这般,拿着别人的东西就直接仿制,你抄我的,我抄你的,那谁还会用心去设计?反正最后都要被抄走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掷地有声,里头带着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怒气。

    罗六一愣,他虽向来大大咧咧,但也不是全无眼色的人,听着元香这话,哪还听不出她这情绪不对劲?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收起笑容,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也认真了些:“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反应这么大?”

    他跟元香交道虽然打得不是很多,大多是生意上的往来,但她以往可没这样过。

    元香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罗六不是那赵掌柜,赵掌柜那是故意的。

    她轻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缓下来些:“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我说的也不是冲你来的。”

    罗六瞧她神色,又联想到她刚脱口而出的那些指责的话,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什么东西,被人给抄走了?”

    这句话一出,元香眉眼微动,抬眼瞧了罗六一眼。

    她沉默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声音略低些,语气平稳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于是她将宝瓷斋的事缓缓说了出来,从柳掌柜那里接下的订单说起,到最近对面的瑞瓷堂故意仿制抢生意,将陶器的器形、釉色、花纹完全都照搬不误。

    “他们现货充足,客人看着又像,哪里还肯等我们烧窑出货?今日已经退了好几单了。”

    说到这儿,元香语气淡淡,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憋闷,“好歹也是自己辛苦琢磨出来的东西,可就是这样眼睁睁地被人拿去,心里头……真是堵得慌。”

    罗六听罢,缓缓点头道:“原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倒是想到一法子。”

    第102章

    元香挑眉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罗六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法子也简单,现在不是有人仿了你做的陶器在卖吗?你这边又产得慢,客人一看陶器的样子差不多,就退了你的单子,转头去买他们的了。”

    她点点头,事情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可你仔细想想,要是真能让你的陶器和他们的在外观上就有点区别,那客人拿到手一看就知道哪个是正的、哪个是仿的了,或者能感觉出来这两者不一样的话这不就行了吗?你这边货还没出来,不如趁这空档想个法子,在样式上好好做点文章。”

    “例如加个暗纹、印记啥的,反正只要让客人能一眼分辨出来就行,时间一长,客人们口口相传,自然就知道你家是你家,他家是他家,谁也冒充不了谁。”

    元香站在那儿垂眸沉思片刻,罗六的思路,其实与她之前想得差不多,就是增加陶器上的独特细节。

    不过,仅仅是加个暗纹或印记还远远不够,她突然想到,自己得为每一件陶器打造一张属于它的“身份证”,这样如果以后被仿制了,那就亮出身份证看看谁是赝品。

    “我有数了,谢谢你的建议。”她抬头看他,烦躁的情绪还有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罗六见她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又把话题绕回先前那几样器物:“那我刚刚说的北边那几样玩意儿”

    元香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道帮他做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能做,但做出来要一模一样那不可能,我的想法是重新设计一遍,到时候新款式先给你看,不满意可以再调整。”

    罗六见元香松口能做已经很高兴了,哪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喜笑颜开,“行行行,都按你说的来,你看你做的陶器都卖到县城去了,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然后两个人又商量起关于这几个物件儿的事情。

    阿允默默地望着他们俩的背影,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他能感受到元香的情绪已渐渐缓和,不似方才回来时那般燥郁压抑,可她心情的转变……却并非因他。

    一想到这点,他的目光就黯了几分,而后转过身走了。

    接下来,元香得加紧赶制手上的陶器订单。

    新窑房倒是没几日就建成了,但刚砌好的窑房却不能立马投入使用,早前去拜访过的窑匠师傅叮嘱过,建成后得晾上七日左右,让砖石彻底通风干燥才行。

    可元香哪有那闲心等上七天?真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自己熬心费力设计出来的东西怕是都要被人抢光了!

    她明白窑房不能马上烧窑的关键在于新砌的砖石、黏土里水分未尽,若贸然升温的话,极容易因热胀冷缩引发龟裂甚至塌窑。

    可眼下不是讲究的时候,要是这窑后续有什么问题的话再建新的就是,但现在时间不等人。

    元香咬咬牙,便让阿允带着二果、三喜他们四处点起火把,在窑房内从白天熏到黑夜,一处处角落不落地烘烤通风,硬是将原本七日的晾干时间压缩成了三天。

    等窑房终于能用了,元香立刻投入紧赶慢赶的制作中。

    她之前随柳掌柜参观过的那家大窑场,里面的窑房一次能烧出上百件陶器。

    而如今她家这座新窑,虽经她亲手设计、调整结构,产量约莫能达到对方的一半左右,已算相当不错了。

    不过,眼下陶器出得快不快,并不全看窑的大小,更在于做出素坯的速度。

    现在这套狸猫陶器,从捏坯、素烧到上色描纹,细致繁琐,每一道工序都要她亲手完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假手于人。

    金凤也过来了帮忙,她虽然早知道元香陶艺出众,但当真正看到那套做工精致、构思巧妙的狸猫陶器时,还是狠狠惊了一下,感叹出声:“这……这做得也太细致了吧!”

    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些陶碗陶盆,这么一对比起来,她简直就像小孩子在捏泥巴玩一般。

    她原以为自己这段时间进步挺快的,现下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

    就这么在窑房里熬了三日,元香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窑膛里升腾起的热浪将她的脸烘得红通通的,但眼神里却是死死的专注。

    阿允也一直在这里陪着她,没什么事儿干的时候他就劈柴,门口的柴堆都快有了差不多一人高。

    三日后,元香终于带着三十多套赶制完工的陶器进了城,亲自送往宝瓷斋。

    驴车停在宝瓷斋门前,店里的伙计一眼认出是元香,立刻快步迎上前,笑着帮忙搬运车上的东西。

    “可算来了!咱们柳掌柜昨天还说,要是今日再不见您,就亲自去村里找您呢。”

    “那我这回来得正是时候。”元香弯唇一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后的轻松。

    此时对面的瑞瓷堂内,门前几人正站在廊下往街对面张望。

    见宝瓷斋的伙计们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东西一摞摞地搬进了店中,一小厮凑近赵掌柜,低声道:“掌柜的,看来这次她们备了不少货啊。”

    赵掌柜自然也瞧见了对面的这番动静,嗤笑一声:“哼,死撑罢了,看她们能嘚瑟几日!”

    伙计立刻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道:“也是,毕竟咱们店里这套陶器的单子可已经比对面的要多了。”

    柳掌柜将元香他们招呼进了后院,“喏,你托人来报的信,说让准备纸笺、封签什么的,都在这儿了。”

    她指着桌上堆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东西道。

    原本是隔一日便会派人去元香那儿取货,但这回却收到她的回话,说三日后一并送来,还要她备好纸笺封贴等物。

    柳掌柜虽觉有些奇怪,以往是并不需要准备这些的,却也没细问,她信元香定是有什么缘由,照办就是了。

    元香这次带来的不仅是三十多套狸猫陶器,还有她亲自设计的,由大山哥赶制出来的,与陶器相配套的竹匣包装盒。

    宝瓷斋原本所用的陶器包装,和市面上的大多一样,是规整的木匣,内里是软布衬垫,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木匣上刻着宝瓷斋的名字。

    而元香这次送来的竹匣选的是用山中老竹作原料,打磨后依旧留着淡淡的竹香,匣盖上浅刻一幅狸猫简笔图,卷尾卧伏,神情慵懒,这样瞧着整体跟山野清趣的主题更匹配。

    外匣以细麻绳缠绕数圈,结口处坠着一颗小木珠,珠面光润温和,隐隐散着山木本色的香气,漾着一股温润质朴的气息。

    这样一来,从器物到外盒皆透着闲适清趣的气韵,无论是触感还是观感,都别具一格,一看便知是成套设计,既呼应了陶器的山野之趣,又足以与市面上的同类产品包装区分开来。

    柳掌柜一见之下,就甚是欢喜,她刚想夸上两句,却见元香一进屋便伏案而坐,蘸墨提笔,在一叠纸上快速写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写了什么,元香已搁下笔,将一张写好的纸笺递了过来。

    “柳掌柜,这纸笺能否请你找个字写得好看一点的人,把这些内容誊写一遍?遇到序号的话就依次加一即可。”元香认真道。

    “序号?”柳掌柜皱眉,有些不解,“这怎么又扯上序号了?”

    见她不明白,元香笑着解释道:“我在家里仔细想过,既然对面硬要仿我们的,那不如给每套卖出去的陶器都配一张‘身份证明’,这序号,就是那份证明的编号。”

    说着,她从一只竹匣中取出一件茶器,将底朝上递给柳掌柜看。

    只见器底刻着一枚猫爪形的印记,旁边清楚地印着一个“十三”的字样。

    “这序号正是与纸笺上的编号相对应。”元香又指了指柳掌柜手中的纸笺。

    柳掌柜闻言低头,视线落在那纸笺上,轻声念出:

    “尊敬的第十三位客人,感谢您购入宝瓷斋的这套狸奴茶具,茶具上的狸奴唤作黄狸儿,生活于山林间,传说是山神封印时落下的一缕灵气所化,通体覆黄色绒毛,神情慵懒却眼中常藏狡黠”

    她一口气读到末尾,原本平静的神色竟生出几分异样的神采。

    这一番读下来,再去看那陶器,柳掌柜便觉大为不同。

    原本只是静静卧在陶器面上的狸猫图案,此刻已不是死物,而是真如纸笺上面所说,是一个唤作“黄狸儿”的味性情慵懒、灵气十足的林间精灵,有了呼吸,有了灵魂,跃然于器物之间,连带着整套陶器也颇觉亲近起来。

    若她是客人,看了这份纸笺上面的故事的话,怕是也会觉得自己买的不是一份普通的陶器,而是一份被匠人用心包裹着的心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柳掌柜缓缓点头,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做了这么多的细节,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和对面的仿品做出区分,是吧?”

    “嗯,”元香点头,“如果能在纸笺上盖上宝瓷斋的印章就更好了,起码能再多一层保障。”

    这样就更能给客人加深只有从宝瓷斋出去的狸猫陶器才是正品地印象了。

    “行,这事儿我来办,”柳掌柜爽快道,“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印章,誊写的事也一并交代下去。”

    说完她便出屋找人办事去了。

    元香留在屋内,指尖缓缓摩挲着竹匣上的纹路。

    她心中清楚,这一次虽然多费了不少周章,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客户积攒得越多,哪怕将来那赵掌柜依旧死性不改,再出第二批仿品,她们也有底气不怕了。

    第103章

    柳掌柜做事一向利落干脆,这批货没多久便打包妥当,准备依约送往预订的客人手中。

    元香顺口问了一句店里的情况,才知自从瑞瓷堂推出仿品之后,宝瓷斋原本的狸猫陶器订单竟已退了一半,甚至连带着店中其他陶器的生意也受了影响,整体买卖明显下滑了不少。

    眼看着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被人搅得一团乱,柳掌柜心中自是憋着一股难咽的闷气。

    元香看她这时候还在叮嘱店里的伙计,反复强调卖狸猫陶器时一定要讲清楚:

    “本店所售是唯一正品,从包装到器物底部的身份编号,皆为独有,客人若有疑问,大可核对竹匣里的纸笺与编号是否一一对应,另外每售出一份店里也需将编号记录在案。”

    又道:“这些话多说几遍也不怕,就怕客人被那边的仿品骗去,回头还怪咱们。”

    柳掌柜办事她放心,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元香便去看望了宋阿蓉。

    元香到后院阿蓉屋的时候,她正坐在屋里做针线活,窗边光线柔和,一针一线慢慢地缝着,神情安静。

    这几日好好将养过,阿蓉脸上的淤青已褪去不少,已不复先前那般青紫骇人,不仔细瞧的话已然瞧不出什么。

    见到元香,阿蓉立马笑了。

    “我刚听见你进门的声音了,见你好像有事要跟柳掌柜商量,便没出屋,想着等你们忙完再说。”她道。

    的确,元香一到宝瓷斋就火急火燎地直奔柳掌柜说事去了,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此时元香见阿蓉一个人坐在屋里做针线活,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针线穿布的细微声音都听得分明,她莫名觉得静得有些孤寂。

    想了想,她笑着道:“阿蓉姐,走,我们去街上逛逛去。”

    阿蓉来了县城也有些时日了,为了躲那宋良贵,几乎就没出过宝瓷斋的门,这么多天了,再不出去透透气怕也要被憋坏了。

    更别说柳掌柜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根本腾不出手来管到这里。

    阿蓉手指一顿,听到元香的提议,眼中闪过一丝心动,可一想到她又垂下眸,低声道:“这不好吧要是出去时碰见我爹怎么办?”

    这话一出,元香突然想到宋良贵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竟天天上县城里来,甚至到了深夜才归家。

    一直找不到人还这么死命地找?要知道这上一次城花费也不少呐。

    不过要想出门不被宋良贵撞见当然也是有其他办法的。

    “你放心好了,跟我走吧。”说着元香就一把拉起了阿蓉的手,将她拉出了屋子。

    片刻后,两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宝瓷斋门前上了驴车,阿允坐在前头,一扬鞭,驴车便缓缓驶出了街口。

    帷帽下,阿蓉悄悄掀起一角,透过垂落的纱帘缝隙打量四周,一路东张西望,眼神里带着难掩的新奇与雀跃。

    对她来说,这城里的街市、人声、商铺,一切都是新鲜的。

    元香看她这样,唇角微勾,随口跟她说起村里的事来:

    “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豆腐,听说连隔壁几个村都被他们跑遍了,生意还挺好的,清早出门,日落前回来,担子里的豆腐几乎都能卖个干净。”

    其实如今大家不仅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卖豆腐,还有几户人家每日挑着担子进城售卖,就像何嫂子那样。

    何嫂子是跟城里的一家食馆签了契,每天一早就推着小推车,推车上放着堆得高高的豆腐匣子,往那家店里送新鲜豆腐。

    可有一回遇上天气不好,风大雨大,路上泥泞难行,车子轮子一时陷在半路,差点误了时辰没赶上送货,那一趟可把她吓得够呛,虽然好在没耽误店里太多事儿,契上也写了这种情况下可以缓上半天再送的。

    可何嫂子想,如今这卖豆腐的又不止她一家了,要是再有下次自己又送晚了,店里想着换人可怎么办呢?

    那次回去后,何嫂子就来找元香,说自己也打算买辆驴车了,她给城里的食馆供豆腐也有些时日了,每日下来能净赚两百多文,算一算,攒下的钱也差不多能买上一头驴了。

    “这钱原是想着攒着建新房的,”她淡淡道,“但转念一想,房子以后还能盖,眼下还是得把这生意先稳住。”

    元香听后很是支持,又投入才有回报嘛,便把自己上回在城里集市买驴子的那摊头介绍给了她。

    做豆腐确实不轻松,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煮浆、点浆、压豆腐,还得亲自送进城里去,但这些日子见何嫂子,总觉得她比以前精神多了,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可要亮堂不少。

    如今村里出去卖豆腐的人越来越多,名气也渐渐打响了,连外村的人都闻讯赶来买豆腐,前几日,元香还看见许家村的人特地跑来买呢。

    元香自然是巴不得知道、吃过豆腐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一来,豆腐就能成了日常餐桌上的吃食,慢慢流行开来,到时候那些食馆也会意识到这点,主动来进货,大家伙儿的生意也就有了稳定的客源。

    阿蓉一边听着元香说话,一边忍不住感叹:“真好啊,这样有了谋生的手段,大家伙儿就不用饿肚子了。”

    说着,她垂下眼眸,神情微暗,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如今的光景,好像从那时候分地起,他们家就渐渐与村里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元香瞧出她的落寞,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阿蓉姐,你可会怪我没教你家做豆腐的法子?”

    阿蓉闻言,立时抬头看她,连连摇头否认,“怎么会?”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道:“我都明白的我爹确实做了许多过分的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想给谁都可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又怎会怪你?”

    两人就这么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西的一条街上。

    此时正值午时,街上人来人往的,一条街望过去,街上铺子多是卖吃食的,蒸笼热气腾腾,炉火正旺,热闹得很。

    元香带着阿蓉下了驴车,一行人来到一家卖油饼的小铺子前。

    铺子门口摆着一个黑黝黝的大铁锅,锅中油也不沸了,边上搁着一筐炸好晾着的油饼,看着已经放了不少时辰,表面泛着一层暗黄的硬壳,颜色发暗,一看就已经不脆了。

    瞧着都不像在认真开门营业的样子。

    铺子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头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此铺转租”。

    元香指了指那纸,问道:“老板,这里是要转租?”

    站在油锅前煎饼的是一中年汉子,神情倦怠,听见问话,眼神顿时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您要是有意,不妨进来看一眼?”

    元香便带着阿蓉、阿允跟着他往店里走了几步。

    铺子空间不大,瞧着黑洞洞的,勉强能站上他们几个人,里头堆着些木盆、麻袋、破旧竹筐,还有一张沾满面粉的案台,除此之外连张坐人的桌子都放不下了。

    一名妇人正埋头在案台前揉面,袖子卷得老高,手臂沾满干面粉,看见有人进来也只是抬眼看了看,又继续忙活。

    空气中油烟味浓烈,墙面也斑驳,暗黄的烟熏油渍在光线下泛着油光,连窗棂都透着一股沉旧之气。

    后头靠墙处搭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通往二楼,看着像是供人居住的。

    店主大概也知道这铺子实在有些不上眼,憨憨地笑了笑,自个先找了台阶下:“我们做油饼生意的,哪能讲究太多?您别看瞧着是有些乱,但等东西都撤走了,再好好收拾收拾下就好了。”

    “楼上也是你们的?”元香抬头瞧了一眼,随口问道。

    “对,是我一家三口住的。”中年汉子一边擦手一边答。

    “那怎么想着要转租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出几分无奈:“哎,说来话长,原想着租个带二楼的铺子,一楼做生意,二楼住家,一举两得,结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是做一天生意亏一天钱,或许是天越来越热了,大家都不爱吃油饼了吧。”

    “每日都在赔钱,这样做下去不如早些歇手,到这个月底,我们是不打算续租,准备走人了。”

    他们租金是租到年底,还有六七个月呢,要是有人愿意接手,还能把后面几个月的租金捞回来些,一个月五两银子呢,想想就心疼。

    元香点点头,环顾了下四周,又去二楼看了看,二楼比她想象中还要窄些,一间屋子里挤着三口之家,床、箱柜、炉灶都挤在一块儿,连个转身的地儿都紧巴巴的,但好歹还算整洁。

    出了店门后,元香回头望了眼那间油饼铺,又低声问道:“阿蓉姐,你觉得刚刚那间铺子怎么样?”

    阿蓉有些意外,不知她怎么忽然问起自己来,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

    “铺子地段是挺好的,就在街口,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人气足,但若是你想用来做陶器生意,这地方怕是有些小了,后头也没多余空地放货啊。”

    这几日她呆在柳掌柜那儿,看了不少,也听了不少,知道宝瓷斋也是有库房的,不仅仅是前院店里的这些货。

    元香听了笑了笑,语气轻快道:“谁说我要拿来卖陶器了?”

    阿蓉一愣:“那你是想……卖豆腐?”

    元香笑着摇头:“也不是卖豆腐,到时候应该也是开一家食店可能还要搭配点别的一起卖。”

    她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今日刚刚产生的,主要还是因为现在家里的豆腐实在太多了。

    何嫂子她每日做完豆腐,总要亲自送个几块来她家,当然她知道何嫂子是为了答谢她,想着几块豆腐也没什么,就收下了。

    哪知道其他人家也有样学样,每次做完豆腐都往元香家送上几块,她要是只收一两家,其他人家不收,这面子上也不好看,结果家里陶盆里都快泡满了豆腐了,每日吃都吃不完。

    这么多豆腐,天气又愈发得热,用水泡个三四天便开始发酸了。

    为了不浪费,元香便试着让豆腐自然发酵,又加了盐、酒、米糟和香料,做成了格外下饭的豆腐乳。

    家里人吃过之后都特别喜欢,二果三喜甚至每顿饭都要配上一块腐乳吃。

    腐乳配饭、腐乳炒菜变着花样的吃腐乳。

    想着家里腐乳做得多,她便挑了些装进几个小陶罐里,封好罐口,送去了金凤、何嫂子、宋阿伯和许里长家里。

    没想到回馈一个比一个热烈。

    尤其是许里长,原先元香送过去的时候他是一脸狐疑,觉得这吃食不仅卖相怪,味道更是怪得很,又大概是不好驳了元香的面子,说了声谢谢就收下了。

    没想到还没过上两天,许里长就亲自登门来问元香这腐乳还有没有,想再买几罐回去吃。

    “这叫腐乳的第一次闻着味道是有些怪,谁知道越吃越香,拌饭吃更是下饭,我一家老小都抢着吃呢,不吃一口反倒觉得嘴里没滋味的。”

    元香见大家伙儿都爱这一口,心中也不禁动了念头,既然这么多人喜欢,那不如试试看,把这腐乳也做成一门生意吧。

    偏巧阿蓉姐如今在城里也没有个落脚的去处,她便想着不如在城里开一家腐乳铺子,既能解决积压的豆腐,也能为阿蓉找个安身谋生之地。

    想着这些,她看向阿蓉,眼里带着几分认真,“到时候聘你当我的掌柜,怎么样?”

    阿蓉怔了怔,仿佛一时没听懂她说的话,嘴微张着,好半晌才低声问:“你是认真的?”

    元香点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阿蓉刚要开口,却是一连串的迟疑卡在喉头。

    她想拒绝,她怎么能行呢?

    做掌柜的,那得是像柳掌柜那样的,大方又伶俐,要管账、招呼客人、能做主意的人。

    而她只不过是个连在村里都说不上话的人。

    元香看出她的犹疑,“阿蓉姐,我说了我是认真的,你想想金凤姐,想想何嫂子,她们原先也没想过自己能做生意吧?可现在不也都做成了?再看看方才那家油饼铺子,就算是个男人来当掌柜,如今也不是做不下去了?”

    “若是你来掌这家铺子,我敢说,至少店里不会脏成那样。”

    见阿蓉神色有些松动,她又道:“你现在不用急着答应我,等我下次来宝瓷斋,再来找你。”

    第104章

    天刚擦黑,驴车哒哒哒地刚停在赵阿婆家的门口,院里便传来一阵奔跑声,“阿姐!阿允哥!你们回来了!”

    二果三喜一听见熟悉的动静,立马哒哒哒地蹦了出来,扑到了门前。

    元香刚下车,还来不及站稳,他俩就冲过来了,仰着头一脸喜滋滋地看她。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柔声问道:“今日都在家干嘛了?”

    “跟阿婆一起择菜洗菜了!”

    “我还帮着烧火了!”

    两人忙不迭地回。

    元香笑着弯腰一人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见壮实也跟在他俩的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顺带伸手也摸了摸他的头顶。

    今日清早满满一车货进城,如今回来的时候,货卸完,车上几乎空了个净。

    两个孩子眼睛时不时地飘向车上唯一的包裹,他俩知道阿姐每次去县城都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或者好玩的回来。

    元香自然懂得他们的心思,抬手将车上那包袱拿起,眨眨眼笑道:“进屋子再看。”

    阿允将驴车牵去一旁,把它安顿好,又抓了把干草喂它,驴子累了一天也辛苦了,才转身跟着他们一同进屋。

    “来来来,这个点还没吃饭吧?饭菜我都帮你们留好了,赶紧坐下吃一口。”赵阿婆早听见驴车声,知道他们到了,就先去灶上把饭菜热了。

    元香应了声,将手里捧着的包袱放到桌上,小心打开,里头露出一个小巧圆润的陶罐,外头用麻绳层层缠得紧实,罐口还糊着一圈干了的糯米浆封泥,入手还微微发热。

    她小心揭开封口,只听“啵”地一声,酒香立时飘散出来,混着糯米的甜气,热腾腾地直往外涌。

    仨孩子早就闻见香味了,此时眼睛都亮了,围在桌边,伸长脖子往罐子里张望,眼巴巴的,满脸写着“我想吃”。

    “阿婆,这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酒酿圆子,看不少人排队买,就带回来给大家尝尝。”元香道。

    赵阿婆看他们仨个小的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罐子,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不过嘴里还是絮叨一句:“瞧你,就知道乱花钱。”

    她接过陶罐,只觉沉甸甸的,掌心还能感到一丝余温,如今天热得很,也不必再去灶上加热了,直接倒进碗里就能喝了。

    找了几只碗,将酒酿圆子一勺勺舀出来,乳白色的酒汤温润清亮,圆子漂浮其上,个个圆滚洁白,隐隐还透着一层糯米的甜香与淡淡的酒气。

    一碗碗摆到桌上,那香气便愈发浓了,甜甜暖暖的。

    赵阿婆笑着说:“都别站着了,来,一人一碗,趁热喝。”

    孩子们早已迫不及待了,拿起勺子就开始舀酒酿里面的圆子吃。

    赵阿婆又朝门外喊了一声:“大山、金凤,过来歇歇脚,尝尝元香带回来的!”

    不多时,两人就进了屋,大山看着碗里雪白的圆子,小声嘀咕着拒绝:“我一个大男人,喝这种小甜水干啥啊……”

    元香闻言一挑眉,笑道:“大家都喝,就你不喝,大山哥,这就是你不合群了哈”

    大山知道这是元香带回来的,自己也说不过她,只得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金凤在一旁看着他,轻笑出声,“哟,元香说话比我好使。”

    大山嘴角一抽,低头埋着脸,倒是没再反驳。

    这酒酿圆子温润香甜,一碗下肚,连人也跟着舒畅了不少。

    赵阿婆让仨孩子端着碗去院子里吃去,他们大人还有话要说。

    等孩子们一溜烟跑出去,她这才将大门轻轻掩上,回身走了几步,来到元香跟前,压低声音问道:

    “元香,你今日可见着阿蓉了?她在城里,可还安好?”

    赵阿婆一家知道元香把阿蓉送去了城里避风头,却不知她究竟安置在何处,所以心里始终惦念着。

    元香点点头,柔声道:“放心吧,阿婆,阿蓉姐在那儿住得挺好,养了几日,身上的伤也差不多都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赵阿婆的心安了不少,一旁的金凤也悄悄舒了口气。

    她家住得离宋良贵家不远,那天阿蓉哭喊得那么大声又凄惨,在家里全听得清清楚楚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全村人都断了跟宋良贵的来往,谁家都避之不及,更别说上门去为阿蓉出头了。

    “阿蓉那孩子多乖啊,”赵阿婆叹了口气,“前阵子还在我家灶膛口烧火,细细瘦瘦的一个小姑娘,话也不多,做事又勤快,要是被她那爹真个打出个好歹来……我真是想着想着就睡不着觉。”

    所以她才急着去找了元香帮忙。

    现在听阿蓉一切安好,自然心安下来了不少。

    这时金凤突然说道:“不过……我说句邪门的,宋良贵今儿又进城去了,到现在动静都没听见回来呢!”

    宋良贵最近频繁往县城里去,这事儿元香是知道的。

    赵阿婆一听,顿时一拍大腿,脸色一变:“哎呀,他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应该不会。”元香语气镇定,但心里也不免一紧。

    赵阿婆还是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在凳子上前倾了半分,急声道:“你们可知道这宋良贵为啥这么死命地要找阿蓉?”

    在座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

    他们确实不清楚,宋良贵最近除了找女儿,几乎什么都不干,这反常的劲头让人不由得疑惑,以前也没见他把阿蓉看得这么重啊。

    赵阿婆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说啊,这宋良贵,已经把阿蓉给订了亲的!”

    “什么?!”元香、金凤、大山齐齐一惊,连阿允都抬起了头,皱了皱眉,而后又低下去默默继续吃饭。

    赵阿婆道:“是真的,我是听根苗他媳妇说的,她那天在咱们村子里碰到一男的,说是来宋家提亲的,还特意问了路,那人说话有鼻子有眼的,说礼金都给了,这趟来是挑日子把阿蓉接过去,这都说了名讳了,看样子不是瞎编的。”

    她沉默片刻,又道:“要命的是,据说这人瞧着跟宋良贵差不多大,还是个死了媳妇的鳏夫!”

    元香听罢,手中的筷子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随即将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气得胸口起伏:“好一个宋良贵,真不是个东西!”

    她咬牙道:“我还说他最近疯了似的上城找人,昼出夜归、满村乱跑的,原来是打着把自己亲闺女卖出去的主意!亏他想得出!”

    金凤火气也上来了,气得声音都提高了不少:“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么?丧心病狂,他这是要卖女儿?就这么个老男人,阿蓉是他闺女不是他仇人吧?那江翠娥呢,她也答应?”

    赵阿婆叹了口气:“我听说那天江氏脸色也不太好看,没吭声,估摸着也是被他压着,不敢反对。”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语气沉重而焦急:“所以我才跟你们说,阿蓉可千万不能落他手里!这要是让他给找回去了,那可不是回家,是往火坑里跳啊!嫁给那么个人,还不如呆在外面呢!”

    元香深吸了口气,安抚道:“放心吧,阿蓉好好的,不会被这人找到的。”

    夜里从赵阿婆家回家的路上,元香一家牵着驴车走在村间小路上。

    月色如洗,月光洒落在田埂上,驴车上挂着的油灯也没点,四周亮堂得很。

    晚风轻拂,路边的草丛轻轻摇曳,正值六月初夏,几人身上的衣衫已换作了薄布衫子,也吹走了身上的阵阵躁意。

    不知从哪一处草丛里飞出几点莹光,忽明忽暗的。

    “是萤火虫!”三喜笑着抬手一指,扔下元香牵着的衣角就扑过去了。

    二果眼睛也亮了亮,跟着三喜身后一起跑,然后就见他们俩追着那点点光亮在田埂边跑跳。

    元香却没有那般轻松,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一阵阵发沉。

    订亲这事儿阿蓉姐都没跟她说过想起那夜里她几乎绝望的眼神,也难怪,这事儿怎么叫她启齿呢?

    若宋良贵真是把阿蓉许给了个年纪比他还大的鳏夫,那这事怕是还没完,就算这桩亲事被推了,还有下一个、下下个,他只要动了这心思,是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若是这样,阿蓉就算一直躲在县城里,以后还怎么过安稳日子?

    但若是去再远的地方,她一个人又怎么生活?

    她必须想个法子,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彻底断了宋良贵的念头。

    第二日一早,村子里忽地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凄厉嚎叫,尖锐刺耳,仿佛要把天都喊破了。

    第105章

    江翠娥一开始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听天刚亮,就有人“邦邦邦”猛敲自家大门,敲得她心头直跳。

    她还以为是阿蓉那死丫头在外面呆不住了自己回来了,可转念一想,阿蓉就算回家来,也不会这样敲门的。

    她心头疑惑,一边嘀咕着一边开门,谁知门一开,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脸拉得跟铁锅底一样,冷不丁地出声问她:

    “宋良贵是不是住这儿?”

    江翠娥愣了愣,回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再看眼前这两人,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犹豫着答了句:“住这儿是住这儿你们两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两人猛地一推,整个人踉跄着退了两步,门也“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哎哎哎,你们干嘛啊?这大清早的,怎么就这么闯人家屋了?”江翠娥被推得一个趔趄,扶着门框才稳住身子,还没喘口气,就见那两人已经径直往里屋去了。

    她这才慌了神,扯着嗓子往屋里喊:“良贵!良贵!快出来啊!出事了!”

    壮实原本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正做着梦,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睁开眼就见两个陌生大汉闯了进来,然后动作凶狠地将他爹摁在了窗台上。

    他顿时吓懵了,张嘴尖叫:“爹!娘!”

    江翠娥一听到壮实的喊声,心头一跳,连忙就往屋子里头冲,入眼便见到里头窗户大开,宋良贵的头正被其中一彪形大汉死死地按在窗沿,脸朝外,脖颈间青筋暴起,一时却动弹不得。

    “哟,你还想逃?算你倒霉,被我逮个正着!”那大汉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拳,重重砸在宋良贵的后背上,宋良贵立时发出一声惨叫,疼得龇牙咧嘴的。

    江翠娥惊得脸色煞白,赶紧扑上去拽那大汉的胳膊,急声喊道:“你们这是干啥啊?放开他!快放开!”

    那大汉不耐,一把将扑上来的江翠娥甩开,江翠娥毫无防备,被猛地掼在地上,背脊直接撞到墙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去屋里搜,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那人对另一个同伙吩咐。

    另一个大汉应声而动,立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乱翻起来,连炕头的被褥都掀了,旧衣裳和杂物洒了一地,霹雳啪啦乱响一片。

    壮实也被人一把推下炕,摔在地上,他霎时哭得更厉害了,还带着恐惧的尖音:“娘!”

    他一边喊着,一边带着鼻涕眼泪扑向江翠娥。

    那大汉听着孩子凄厉的哭声,眉头一皱,烦躁得很,猛地转过头来,脸一沉,凶神恶煞地朝他吼道:“再哭,就把你腿打断!”

    这声音仿佛一声炸雷,吓得壮实猛地一抖,眼泪还挂在脸上,哭声却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

    江翠娥只觉眼前直冒金星,疼得浑身骨头像要散架,听见儿子的哭喊却仍挣扎着抬起身来,强撑着伸手想去护住他。

    自家屋子里突然被人闯了进来,然后当家的还被人给打了,她心头又慌又怒,浑身颤抖地朝门外大声喊:“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哪!有人上门抢劫杀人啦!快去报官啊!”

    摁着宋良贵的大汉冷笑一声,瞥了地上挣扎着的江翠娥一眼,语气阴冷:

    “你男人欠我们赌坊五两银子,说好昨儿个来还的,如今期限已过,我们不过是上门讨债,你要报官?尽管去!咱们有借据在手,谁理你?”

    江翠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良贵,颤着唇问:“当家的,他说的可是真的?”

    宋良贵被死死摁着头,嘴里呜咽着,像是想解释,又像是怕极了,只是吱哇乱叫一句:“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几日?不就五两银子么?我肯定能弄到钱的,真的!”

    “少废话!”那大汉一声冷喝,从腰间抽出一根粗麻绳,当场将宋良贵翻过身来,三两下就绑了个结实,动作利索得仿佛拎走个麻袋。

    “你就是想跑,老子们才不信你那点鬼话!”

    宋良贵被绑得动弹不得,眼珠子疯狂乱转,挣扎着喊:“我侄女有钱,真的!她现在做生意赚大钱呢!她肯定会给我银子的!”

    大汉见惯了赌徒在还不上钱的时候编各种瞎话,要是真有啥有钱亲戚至于混成这幅德性?没理他,只把绳子绑得更紧了些。

    那边那人已经把宋良贵家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床底下都翻过了。

    “呸,穷光蛋一个,家里穷得快连米粮都见底了,更别说值钱的东西。”他一边翻一边气恼道,“大哥,现在咋办?”

    这两人是赌坊派来讨债的,最要紧的就是逼债主还钱,若真还不上,就得拿走当时抵押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算是人也能卖。

    “那就把他带回去。”为首的大汉冷声道,“卖给人牙子,也能换点钱回来。”

    话音一落,被绑着的宋良贵身子一抖,脸色惨白如纸。

    江翠娥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眼见男人被绑,还要被卖,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壮实哭得抽抽噎噎:

    “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当家的,你为啥要去赌钱啊?现在现在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啊?”

    屋里乱成一锅粥,外头动静也不小,宋良贵这边的吵嚷声早把邻里惊动了。

    这么一大清早的,不少人还没起床,就被这杀猪般的动静吵得披衣出门、纷纷探头张望。

    “谁家又打架呢?”

    “我听着像宋良贵家,吵得跟杀猪一样!”

    “啧,我可是听清了,说是欠了赌债,人家上门讨账的!”

    “啥?赌债?!”

    “天杀的,这宋良贵真是作孽啊,一家人都要被他拖下水!”

    屋里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展开一看,冷哼一声:

    “借银五两抵押我妻江翠娥”

    借条后还附着一张籍书,纸页微泛黄,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姓名、年岁、籍贯一应俱全,落款处正是“江翠娥”三字。

    他抬眼扫了地上那个哭得满脸泪痕的妇人一眼,眉头微挑,问道:

    “你叫江翠娥?”

    江翠娥一愣,没明白对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含着哭腔怯怯点头:“是、我是”

    那汉子冷笑一声,陡然抬脚踹了边上的宋良贵一脚,骂道:

    “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出去赌钱,竟拿自个媳妇作抵押?!”

    这世上赌徒多如牛毛,他们见惯了这样的,有人拿田契,有人抵儿女,也有人抵自己媳妇,恶心归恶心,但也不稀奇了。

    宋良贵那一脚挨得结结实实,身子被踹得一歪,闷哼一声,却始终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江翠娥一眼。

    他脸色灰败,身子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发着颤,像个被打服的狗。

    当初向赌坊借钱时,跟他一同伸手借银的赌徒不少,有人抵押自家房产,有人拿旧物作担保,可他宋良贵,家里实打实连个像样的值钱物件都没有。

    有人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实在不行还能“抵人”。

    只是像他这把年纪的男人,值不了几个钱,但女人不一样,不论年纪大小,总比男人好出手些。

    他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就背着江翠娥悄悄翻出她的籍书,拿去作了抵押,才换来五两银子。

    而且他不是一直输的,中间也有赢过,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他想的是把本金赚回来就收手。

    可谁让他运气偏就这么差呢?

    江翠娥听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一时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直哆嗦,整个人僵在当场,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你疯了吧?你竟拿我……拿我抵债?!”

    宋良贵低着头不吭声,脸上写满心虚和闪躲。

    那汉子将借条连同那张熟得不能再熟悉的籍书展开,举到她眼前,江翠娥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她猛地朝前扑过去,跪在地上扑向宋良贵,双拳死死砸在他胸口,哭喊得撕心裂肺:

    “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我跟你吃了多少年的苦,你现在竟要把我卖给赌坊?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一个女人若真被卖进赌坊,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左不过是被逼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沦为玩物,若真落到那步田地,她宁愿死了,也不愿受那般屈辱。

    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头发也因失控而散乱,浑身都在发抖。

    “是我对不起你”宋良贵仍旧低头缩脖,撇过脸不去瞧她,声音像蚊子一般,“你就你就先跟他们去,等我有了钱,一定去赎你回来”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顿时死寂。

    江翠娥一时止住了哭声,眼神怔怔地望着他,明明是夏日,却像坠入冰窖一般,只觉得浑身冰凉。

    半响,她突然擦了把脸,爬起身后突然笑了,指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拉着你一起!”

    屋里的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见这对夫妻吵得快翻天了,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要是真闹出人命来,钱收不回来,人也没了,反倒得不偿失。

    一人当即放开了地上的宋良贵,转而朝江翠娥走去,沉声道:“别闹了,跟我们走。”

    江翠娥一见他们要来抓自己,脸色一变,原本哭得连站都站不住的身子猛地绷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拔腿朝门外冲去。

    头发凌乱,裙角飞扬,脚步踉跄却似拼了命般。

    “快拦住她!”身后传来大汉的怒喝声。

    一大早,元香便听见外头传来些嘈杂声,夹杂着咒骂、哭喊,起初还远,渐渐却越来越近。

    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她家。

    竟是江翠娥。

    她整个人如同是疯了一般,头发散乱,衣裳凌乱得像是被撕扯过,脚上的鞋跑得只剩一只,脸上满是泪痕,惊惶交杂地仿若惊弓之鸟。

    她一眼瞧见元香,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元香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倒退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二果三喜出来的时候也瞧见了,他俩还是第一次见大伯娘会这副样子,简直比当时当流民的时候瞧着还要狼狈一些。

    江翠娥仰着头,祈求地看着她,膝行几步朝她靠近,想去拉她的衣角,这时被眼疾手快的阿允拦住了。

    她哑着嗓子道:“求你帮帮我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账,我不该和那个没良心的一起欺负你们,可我真的不能跟他们走啊他们是要带我去死的!”

    元香皱眉,一时间还摸不清状况,就听见院外传来好一阵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脚步声。

    先是两个陌生的大汉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手撑着膝盖,恶声恶气道:“好你个婆娘,跑得还挺快!我还是头一回追债追到这份上。”

    紧接着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宋家人一起过来了。

    江翠娥听见那大汉的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瑟缩着想往元香身后躲,浑身直发抖。

    “到底怎么回事?”元香压住心头疑惑,冷声问道。

    为首的大汉甩出一张纸,晃了晃:“她男人欠了我们赌坊的钱,把她拿来做抵押的,现在还不上了,我们就得带她走,这是借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元香低头看了眼那张借条,确实白纸黑字,押名押籍,不容抵赖。

    她心头一沉,原来宋良贵这段时间频繁上县城,竟不是为找自己女儿?而是跑去赌坊赌钱!还真把自家媳妇都给输没了?

    这是没下限的什么人渣啊?

    她唇角冷冷一勾,心底涌起一股讥讽,自己竟一度还以为他真的急着找回阿蓉呢,现在看来,不过是她想多了。

    江翠娥还跪在地上,眼神惊惶地瞧着元香,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我求你了就当是借我五两银子成不成?我一定会还的,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真的,我不想被他们带走”她声音哑得不成样,狼狈不堪地恳求着。

    原本围在外头看热闹的宋家人,此刻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瞧江翠娥这副样子,脸上也露出几分不忍。

    “唉她也是个苦命人啊,怎地就被自己男人卖了?”

    “就是啊,宋良贵这人真是没心肝!再怎么说也是结发夫妻,哪有把自己老婆抵出去的理儿?”

    “现在他倒好了,自己惹的事儿,把一个女人推出来挡枪!”

    那两个催债的把借条晃给元香看了眼,又麻利地收回袖中,见她神情冷淡,似乎并无出手帮忙的意思,便不再多话,沉声催道:

    “行了,钱还不上就跟我们走!”说着便弯身去扯地上的江翠娥。

    江翠娥惊恐地后退几寸,男人的手掌抚上她的手臂时她忍不住尖叫出声,这时她忽地又朝元香喊道:“你一定知道阿蓉在哪,对不对?她要是回来,可就瞧不见我这个娘了啊我真知道错了啊,求你了啊!”

    元香眉头紧蹙,眼神里掠过一丝动摇。

    “等一下。”她忽然开口,打断了那两人的动作。

    催债的转过头看她,面露不耐:“姑娘,你还有什么事?”

    元香没急着说话,她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江翠娥,心情十分复杂。

    若是以前,她绝对是不会管这对夫妻的事儿的,但是这时候听她提起阿蓉,毕竟她是阿蓉姐的亲娘。

    元香心底愈发的沉。

    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出声道:“这债我还了,你们回去吧。”

    两个催债的一听,对视了一眼,能收到银子回去自然更好了,便止了动作。

    元香回屋拿了五两银子出来,递了过去。

    两个催债立刻接过银子,用牙一咬,便笑了:“好说好说,姑娘爽快,这份借条给你,那我们这就回去交差。”

    等那两个催债的大汉拿上钱走远了,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围观的宋家人也三三两两散去,江翠娥却还呆滞地跪在地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

    元香神情冷淡,“你走吧。”

    江翠娥闻言,忽然抬头,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她以额触地,再抬起头道:“这钱我一定还你。”

    元香垂眼看着她,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欠我的没错,但你也该记清楚,是谁欠了你的债?”

    江翠娥一怔,眼神顿时变了。

    第106章

    一大早就闹出这么大一摊事,任谁都有些心有余悸的。

    等一切平息下来,元香已经不想跟江翠娥再多说什么了。

    替她还赌债,一是看在阿蓉姐的份上,二也是念着当初他家带着她们姐弟仨一路抵达平州的情分上,毕竟她们人是安全到了。

    江翠娥也自知元香对她无好感,只低声留下一句:“这债我会还的。”

    说罢,脚步踉跄地回去了。

    她还得回去面对那个亲手将她卖了的男人。

    几个村人见江翠娥还在往她家的方向走,小声嘀咕道:

    “这还回去干啥,她男人都卖她了。”

    “可她不回去,又能去哪儿?也没地方去啊”

    “说的也是,哎,其实也是怪可怜的。”

    刚才那一幕怪吓人的,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人要将大伯母给拖走时,三喜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靠着着元香的胳膊,小声问道:

    “阿姐,大伯为啥要卖了大伯母啊?”

    元香也蹙着眉,她原先还以为宋良贵对原主一家刻薄,是因为他们一家是“外人”,可如今看来,他连自个儿老婆孩子都不放过,说卖就卖,就为了换几两银子,竟真是一点人性也无。

    “以后碰上你大伯回避着点,就算不上去叫人也没事。”元香叮嘱道,又瞧着二果,“你也是。”

    太吓人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俩孩子经过这次也知道事情的轻重,听话地点点头。

    时辰差不多到了村人出门上工的时候,元香家里也开始动了起来。

    她家的屋子眼见着就快完工,外墙已经砌好,门窗也都装上了,就只剩屋脊尚未封顶,但大体轮廓早已清晰,走进去一瞧,已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院子的围墙也砌好了,绕着整座屋子圈了一圈,院中地平找得平整结实。

    多出来的石料被铺成了一条青石小径,从正屋一直延伸到院门口,这样一来,等哪天下雨,脚下便不至于泥泞,鞋也不会弄脏。

    院子里,屋后的西北角重新搭了鸡窝和驴棚。家里的鸡如今已经开始下蛋了,这对负责养鸡的三喜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她早就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鸡下了几个蛋,都要一五一十地报给其他人听,清清楚楚,说话语气都带着几分骄傲。

    有时候还特地把刚出炉的鸡蛋捧在手心,像献宝似的送来给元香看,眼睛亮亮的,就等着她夸一句。

    鸡窝和驴棚周围还圈着一块菜地,是原先就预留下来的,如今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新屋的建设算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时候正式完工了,元香还准备请大家伙儿正儿八经地吃一顿“谢工酒”。

    这些日子赶工紧凑,村人们干得早,元香也不能闲着,交代了几句后,就往窑房去了,那边还有一批陶坯等着她去上色、烧制,耽误不得。

    第二日,元香带着新烧制的一批陶器去了宝瓷斋。

    她刚踏进门,就见柳掌柜快步迎了上来,满面喜色,话音里都透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

    “元香啊,可得告诉你个好消息!前几日我带着你新烧制的那套茶器,登门拜访了陈县令府,谁知正巧碰上县令夫人在后宅设茶会呢,那可是城里近来最有排场的一场小宴,来了不少本地的大儒、富商人家的夫人小姐。”

    她眼中亮晶晶地说着,带着几分得意,“夫人不知怎的,当即便请我进了后院,叫人把我带过去的陶器给摆上了桌,现场给满座贵人看,你猜怎么着?”

    见元香也饶有兴致地听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次可大大出了回风头!不仅是那县令夫人夸了,那些贵妇一个个瞧得眼睛都亮了,连声夸这器物‘闲致雅趣,形制新巧’,我报上了宝瓷斋的名头,当场就有人表示有意定制呢!”

    “如此甚好。”元香点点头。

    柳掌柜口中提到的那批“新烧制的陶器”,确实正是元香亲手打造的狸奴陶器新系列。相比于之前那套以“山林”为主题、描绘黄狸儿在林间恣意穿梭的作品,这一回的新款则换了个全新的题材——“春宴”。

    整套器物从配色到纹样都焕然一新,春光烂漫,花枝簇拥,黄狸儿蹲坐于花丛小桌之间,模样憨态可掬,仿佛正与山鸟野兔共饮春茶,别有一番趣味。

    虽主题迥异,但那只憨憨的小狸猫依旧是主角,已然成为狸奴陶器最具辨识度的标志。

    “这次我把新系列给带来了,这里一共三十套。”元香指着门口,那里伙计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叠竹匣搬入铺中。

    “那上次那款,就真不卖了?”柳掌柜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

    元香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的宝瓷斋,每月只推出一个样式的限定系列,每款只卖当月一轮,过期即停,不再回炉。

    并且每套器物随附的精美纸笺上面还会预告下月即将推出的主题。

    这样子的节奏,对于元香来说要考虑换每个月的新主题,虽说是绞尽脑汁了点,但是这样子既让客户有期待感、新鲜感,即便有人想仿制,也总是慢了一步,永远追不上下一款的脚步。

    柳掌柜这时朝铺子外头瞥了一眼,语气压低,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其实最近已经有零星几个客人来问了,说对面的狸猫陶器看着跟我们这边的挺像,可细瞧之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瑕疵之处也也有不少。”

    “我就顺口回他们一句,我这宝瓷斋的狸猫陶器,可是首创的陶艺师傅亲手烧的,只放在我店里售卖,至于别家铺子哪来的货,我也不清楚,您自己瞧着看吧。”

    说完她嗤笑一声,又道:“仿的就是仿的,这东西啊,只要拿来跟真品放一块儿一比,立马就露馅儿了。”

    瑕疵?元香低头思忖,想来也是,这抄来的东西,一切得来的太容易,跟自己倾注的心力怎么能比较呢?真假高下,自然分明。

    跟柳掌柜商量好后续出货的细节,元香便去找阿蓉说话了。

    这次跟阿蓉见面,她心里其实有些纠结,踌躇着要不要把宋良贵昨日的所作所为告诉阿蓉。

    赌博的爹差点把自己的娘给卖了,这在哪儿都算上是一件大事情了,如果不跟阿蓉姐说的话,到底心里有些不安,但是若说了,后果就更是难料了。

    以阿蓉的性子,若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件事情,恐怕当下就要回家看看了。

    可那宋良贵如今已是丧心病狂,什么事干不出来?阿蓉真要回去了,恐怕下一秒就被绑去随便嫁了人、换了银子,这个时代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也插不了什么手了。

    考虑到这点儿,元香决定不将这事儿跟她说了,她打算再等等,等过些时日,再轻描淡写地提起时,就当那只是个已经解决的小插曲。这样一来,对阿蓉的冲击也能小些。

    院子里阳光暖暖,水缸边响着哗啦啦的水声,阿蓉正蹲在边上洗衣裳,袖子卷到小臂,她一抬头看见元香,忙起身擦了擦手,脸上带着笑。

    “元香,你来了。”

    元香点了点头,走近几步,顺手将她已经洗好的几件衣裳拎起来,轻轻抖开,在晾衣杆上一件件挂好。

    “哎?你别动了,待会我来。”阿蓉连忙伸手想拦。

    “这点儿子的活儿不妨事儿的。”元香语气轻松。

    等把衣服晾好,两人便一块进了屋。

    前脚刚踏进门,阿蓉就转过身来,语气郑重却又带点不好意思:“我想好了,你上次问我的,你要是在城里开店,到时候我来帮你吧,做什么都行,不一定非要做掌柜的。”

    她低了低头,手指在衣摆上捻了捻,嗓音也轻了些:“我怕我什么都不懂,要是给你添乱,把店做坏了,那可怎么办……”

    见她愿意,元香心里也高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你肯愿意帮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别怕,到时候我一步步教你怎么做生意。”

    阿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其实这几天我都在偷偷看柳掌柜是怎么接待客人的呢!她可会说话了,我还记下了好几句!”

    “是吗?那就好!”元香也笑。

    等两人把开店的事说得差不多了,屋里一时安静下来。阿蓉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元香我家里那边,他们可还好么?”

    其实当初她离家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自己要是在呆那儿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等到出来后,才发现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若真能在城里安稳下来,等以后能挣点银钱了,她再回去看看阿娘,告诉她自己过得挺好的以后就算跟家里不常往来,她也能安心些了。

    元香早就料到她迟早会问起家里的事,毕竟阿蓉出来都快半个月了,可前几次她一句都没提,现在终于开口,也算是迟来的一问。

    她略微垂眸,避开了阿蓉的视线,语气轻描淡写:“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知道,我平日里不太关心他们俩的事。”

    阿蓉连忙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家已经跟全村子的人都没什么往来了。

    她望向窗外,喃喃道:“想来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吧。”

    元香看着她的侧脸,叹了口气后终还是开口道:“你先安心待着,我回村的时候,顺便帮你打听一下好了。”

    阿蓉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等告别了阿蓉和柳掌柜,元香跟阿允一起回去了。

    回到家时,天色还早,二果和三喜一见她回来,立马跑上来,叽叽喳喳地说起白日里的事情,还提到了许大夫来过的事。

    “阿姐,今天白天许大夫来过”

    “对,他还特意问你在不在呢!”

    元香一听,眉头微微一蹙:“许大夫?他来做什么?”

    俩孩子摇摇头,三喜嘟着嘴回忆道:“他没说,见你不在家,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元香点了点头,心里猜测他这趟来多半是为了阿允的事情。

    她侧头看了眼正准备将驴子牵到驴棚的阿允,心里暗道:这段时间药阿允也按时吃着,人也没见有什么异常,若许大夫还总过来说什么“开颅不开颅”的事情,她可真是要跟他翻脸了。

    而阿允低着头手里牵着驴子,眼神里闪过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107章

    瑞瓷堂。

    赵掌柜坐在内堂,手里翻着店里的账本,眉间越看越紧,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啪”的一声他把账本一合,语气低沉地问站在一旁的人:“这几日退货怎么这么多?”

    他这几天去了趟外地,今日方才回来,现在才有空看这几天的账本。

    站在一旁的是账房先生,算是瑞瓷堂里的二把手,抬眼小心看了赵掌柜一眼,语气有些迟疑:“掌柜的主要是上回那批狸猫陶器退货退得最多,前些日子确实卖得挺快,可这几日开始,不少客人都陆陆续续来退货了。”

    赵掌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他们退货的由头是什么?”

    账房没敢怠慢,赶紧从旁边柜子里取出狸猫陶器中的一只递过去,“您看这个。”

    赵掌柜接过。

    账房继续道:“大多数客人说这陶器有瑕疵,我看了看,确实是这一批窑口出的问题,釉色发闷,没光泽,线条也虚浮发飘。”

    那只被退回来的陶器在赵掌柜手中转了两圈,他眉目微敛,看着已很是不悦。

    作为行内老手,刚刚账房说的那些在陶器上确实是有问题,釉面的颜色略沉,线条也不太稳,甚至形制也显得钝拙了,但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问题,那些寻常客人真能一眼就能挑出来?

    店里的其他器物的退货问题怎么没这么多?

    他将陶器往桌上一搁,眉梢一挑,问道:“这些人眼睛现在都这么毒了?”

    账房垂手站在一旁,小心解释:“单从一只来看,确实不容易看出,但这回不少客人拿着这批货去和宝瓷斋的陶器一对比立马就能看出差距来了。”

    “宝瓷斋?”赵掌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心里冷哼,又是宝瓷斋。

    不过现在正是两家店打擂台的时候,自是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落了下风,岂不是给人笑话?

    他吩咐道:“让窑场的人重新再烧一批,这都照着人家的款式仿了,质量却还不如原本的,他们是怎么烧的?就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账房听到这话,迟疑道:“这”

    “怎么了?”赵掌柜看出他似有难言之隐,抬手道:“有话就直说。”

    账房迟疑了下,终于开口:“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前阵子看那狸猫陶器卖得火,窑场就加紧赶制了一批库存,但现在宝瓷斋那边已经不卖那款了。”

    “什么?不卖了?”赵掌柜眉头一动,神情疑惑。

    “是,”账房点头,“听说他们铺子上了新系列,原先那一批旧款就下架了,现下客人们都在追新样式。”

    赵掌柜听完默了一瞬,而后冷笑道:“哼,怕是被我们抢了风头,这才临时换了款式,想另辟蹊径是吧?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整出什么新花样。”

    既然客人们都在追新款式了,那自家店里也不能落下下风了,不然还怎么做城内第一的陶瓷器店?

    他吩咐账房:“去打听清楚他们上新了什么款,让窑场的人赶紧也跟着做一份出来。”

    账房有些迟疑,斟酌着道:“掌柜的,可是咱们之前那批货还压着不少库存呢,要是再出新的,这旧的可就彻底压手里了。”

    他又低声补了一句:“而且现在宝瓷斋那边现在都排起长队了,就为了买那新款,还听说要一件件登记预定,咱们人挤过去也还没排上号呢。”

    赵掌柜闻言起身,大步跨出自家铺门,抬眼便望见街对面宝瓷斋门前正排着长长一队人。

    只见门口竖着一块木牌,笔力遒劲地写着:“午时正起,限量发售。”

    “什么时候他们生意做得这般红火了?”赵掌柜愣神地看着。

    账房紧跟在他身后,原本赵掌柜出门前便吩咐他盯紧对面铺子,此时自是知无不言:

    “听说是那柳掌柜不知用了什么门路,竟说动了新上任的县令夫人在茶会上夸了一句宝瓷斋,这些日子城里的富绅、士族家眷都跟风效仿,打发下人来排队预定。”

    赵掌柜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队伍尽头,瞥见自家店里派去的人也夹在队伍的最后头,心头一阵烦闷。

    他咬牙低声道:“倒是没看出来,这柳如意竟还有这等本事。”

    “而且”账房觉得把这事儿还是跟掌柜的说了比较好,“现在坊间有些不利于咱们店的传言,说咱们店的卖的是仿制的”

    “不过这些也只是少部分人在说,我已经派人去警告传言的人了。”

    就在这时,忽听店中传来一阵骚动,似有人高声叫嚷,惹得人群纷纷侧目。

    赵掌柜与账房连忙回身,只见一名穿着儒衫、打扮斯文的书生模样男子站在柜台前,气势汹汹地指着手中的狸猫陶器高声喊道:

    “假的!这东西是假的!堂堂瑞瓷堂,竟也公然售卖赝品,简直是道德沦丧,败坏商风!”

    他嗓门极大,不仅是店里的客人,街上许多路人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探头往店里张望。

    柜上的伙计一见这阵仗,心中一慌,自家掌柜就站在门口呢,哪敢任他胡来?连忙迎上去赔笑劝道:“这位客官,您小点声,有话好说”

    赵掌柜几步上前,沉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面色难看地低声禀道:“掌柜的,这人一进门就拿着那狸猫陶器说咱们卖的是假货,不仅要退货,还要咱们赔他银子,我一听这话就急了,要是他这么一闹开了头,万一旁人也跟着效仿怎么办?就跟他理论了几句,结果他就越喊越大声”

    客人一见赵掌柜走近,认出他是此处的主事之人,登时怒火更盛,指着他气冲冲地道:

    “你们店里竟敢公然卖假货,简直欺人太甚!”

    赵掌柜面色微沉,却强自按捺,语气不急不缓:“这位客官,说话要凭良心,也得拿出凭据来。”

    “我当然有凭据!”那书生怒声道,“我买的时候,你店里人拍着胸口说是宝瓷斋同一个窑场出的货,可我去宝瓷斋问了,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狸猫陶器是他们独家发售,别家要么仿品要么假货,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地方出的!”

    他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个小匣子,摊开来:“你们看看,人家有专门的封匣、题签、赠品小笺,就连陶器底下的印也跟你们这不一样!”

    “还有,你知道我为了这陶器丢了多大的人吗?这可是我送给贵重人物的,结果被当场指出此物是赝品,我脸都丢尽了!”他眼圈都红了,气得直哆嗦,“今天你不光得退我银子,这颜面损失也得赔我个明白!”

    那人言之有据,又言辞激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还当众拿出宝瓷斋的正品来比对,两相一看,叫旁人听了、看了,都不由信他三分。

    一时间,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低声议论纷纷。

    “果然不一样啊,跟宝瓷斋的放在一起看,确实是差了一截。”

    “不是说是同一个窑场的吗?咋看起来像赝品?”

    “哎,我跟你说,早就有传闻了,说是仿的宝瓷斋的,你说这么大的店,竟然也能干出这等低劣的事情来。”

    这些言辞自然一句不落地都掉进了赵掌柜的耳朵里,再闹下去只会越闹越大,他忙笑着开口缓和气氛:“这位客人,有什么误会咱们可以好好谈,不如去后堂坐坐?”

    谁知那客人根本不给他留面子,嗓门更高了些:“去什么后堂?做了亏心事就只敢在后头说?你敢在这儿卖,怎么就不敢在这儿讲理?”

    赵掌柜脸色沉了下来,朝店内人递了个眼色,立时就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那客人“请”了进去。

    那人虽挣扎几下,终究寡不敌众,被强硬地带离了大堂。

    店中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不过原本在挑选陶器的客人们此时面露犹疑,纷纷将手中器物放回架上,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走出了店门。

    赵掌柜脸色愈发得青,原本他的算盘是凭自家店铺底子硬、客流大,哪怕对方推了什么热门的货品,仿制出来把客人抢过来便是,哪只对方出了不少的招数,什么限定更新、序号印记自己反倒落了下风。

    现下闹出这一出,要是连带着坏了瑞瓷堂的名声,更是自个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街对面的宝瓷斋,时辰一到,原本安静排队的人群便立刻躁动了起来,队伍后头的人纷纷抬头张望,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消息。

    不多时,柳掌柜走出店门来,穿着一身月白绣边对襟衣裳,面含笑意,站在铺子门前开口道:

    “各位客人,今日是狸猫陶器‘春宴’系列的首次发售,本月上中下三旬,皆有限量发售,先到先得,售完即止,不再补货。”

    “另外我要提醒各位的是,宝瓷斋是狸猫陶器的唯一授权售卖铺面,其他地方若有类似之物,那可要细细甄别,莫要误购。”

    随后,柳掌柜颔首示意,店中伙计便照排队顺序有序引导客人入内,每人限购一套,登记编号后方可付款,场面一时秩序井然却又热闹非凡。

    而不少从瑞瓷堂出来的客人,正巧听见了柳掌柜这番话,又联想到店里那位怒气冲天的书生,心里便更添几分确信,“看吧,果然是赝品。”

    宝瓷斋这次放货不过区区三十套,排在后头的人眼睁睁看着前头人买了,自己却连个影儿都没摸着,这等落差让原本的购买欲望变得更强烈,有人情关系的托人找到柳掌柜跟前,不过她也没办法,店里确实是没库存了。

    一时更让人心痒难耐。

    买到的人则更为得意,因“人人都在抢”的风声太盛,谁家若有一套摆出来观赏,立刻就能引来满堂羡艳。

    更有甚者在市集上抬价转卖,声称某家小姐出手转让宝瓷斋正品,实则多为赝品掺假,可就算如此,仍有人愿意高价试试运气,市价一度被炒得翻了几倍。

    到了本月第二次发售那日,宝瓷斋门前更是早早就有一群人排起长队,不少人甚至连夜就开始占位置,只为抢购得一件。

    毕竟这狸猫陶器如今抢到就是赚到,一旦入手,立马就有人愿意加价收购,稍微一转手,不出半日,便能净赚数倍银钱,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抢购热潮之盛,连城中老一辈商贾也啧啧称奇:“卖陶器还能抢成这样,平州从来没见过此等景象!”

    如此奇景,引得文士骚客侧目,还有人为此赋诗一首,诗句再传入坊间,成为平州街头巷尾的新谈资,反倒让这波抢购之潮越发火热了。

    第108章

    随着狸猫陶器在城中愈发走红,宝瓷斋每逢开售就是秒光,连带着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目光与追捧,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争相议论的热门话题。

    追崇之人每逢小聚,谈论的最多的便是:“你抢到了没?”、“听说春宴系列下一期是仲夏之潮呢!”、“我这次排了好几个时辰才拿到一套!”

    更有甚者,干脆以这狸猫陶器为由头专门设宴办起了茶会,宾客无须显赫的身份,只要手中拥有一套宝瓷斋正品狸猫陶器,便可入场共赏。

    在这些茶会上,谁能抢先拿到最新款、谁能完整收藏前几期系列,便会成为大家的崇拜对象,就如同是身份与眼光的象征,这下这陶器更是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

    而这股热潮,也像风一样,迅速从城中往更远处蔓延开去,越来越火热。

    而另一边,这狸猫陶器愈红火,这瑞瓷堂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

    当初有意仿制的那批陶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宝瓷斋货量不足,而瑞瓷堂店里的伙计们有意无意地对着客人说是跟宝瓷斋同一个窑场出货的,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这仿品的销量很不错。

    可谁知宝瓷斋的正品愈卖愈火,一朝声名鹊起,随之风向陡然大变,不少人对着瑞瓷堂开始口诛笔伐,赵掌柜虽然隐隐察觉到不妙,匆匆下架了那款陶器,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一方面,是原先购入那款陶器的客人,明明花的是跟正品一样的价钱,买到的却是赝品,有些被其他人戳穿的时候才发现是被骗了,甚至还要被人嘲笑,气上加气,纷纷上门退货闹事,质问瑞瓷堂为何敢以假充真。

    另一方面,是宝瓷斋的忠实拥趸,这些人为了买这正品,深夜就开始排队,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抢不到一件,但瑞瓷堂竟然公然制假售假,扰乱市面,令假货横行,心头自然愤懑,觉得卖假货的同时也损害了他们这些买正品的人的利益。

    宝瓷斋是告不了瑞瓷堂,毕竟眼下尚无明文律条专门规制“仿制”之事,顶多也就算作商家私德有亏,即便闹上县衙,也多半会被当作同行纷争草草了结。

    所以柳掌柜能做的,也就是广而告之,让更多顾客知晓宝瓷斋才是狸猫陶器的正品独家售卖铺子,其他的来源皆为仿品。

    而有了瑞瓷堂这么大个“靶子”,便使得那两拨人一拍即合:一边是受骗顾客,被骗钱还没了面子;一边是正品的忠实拥趸,痛恨市场被赝品扰乱,他们两方联手,轮番到县衙递状子,指责瑞瓷堂以假乱真,扰乱市面。

    虽然都是些小官司,而且要求退货的瑞瓷馆都满足了要求,但是奈不住数量有些多了,对自家店的声誉实在有影响,甚至店里生意也明显下滑,于是乎赵掌柜才在店外贴了公告,不仅永久下架这款狸猫陶器,而且所有已售者无条件退款,并予以赔偿。

    这才算是慢慢平息了此事。

    “元香,我跟你说,你是看不到这些天对面的那个胖子每天脸色有多差,最近上门的客人又是退款又是赔偿的,那叫一个焦头烂额,可把他们给忙坏了哈哈哈”

    这日,柳掌柜特地抽空跑了一趟许家村,找元香来汇报近来店里的“战况”。

    元香听着,也不由笑了起来,却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原本也没料到,自己做的狸猫陶器竟然会火红到这般地步,眼下这阵势,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就像是原本只是一小团火种,哪知忽然间被泼上一瓢烈油,“哗”得一下,烧得又快又猛,不到几日便席卷了整座城池。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

    最近她几乎都待在窑房里紧急赶制陶器,能帮忙的人几乎都来帮忙了,金凤、阿允、二果还有三喜,大山哥那边着做竹匣包装盒,也是忙得不可开交,都喊了村子里的人来帮忙了。

    而她最近也有了招人的计划,总归还是希望喜欢这套陶器的人,以后都能买得到。

    她正说着,抬眼见柳掌柜笑得一脸得意,不由调侃道:“虽说是喜事一桩,你也用不着大清早就急着跑这一趟来报喜吧?”

    柳掌柜掩唇一笑,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畅快:“喜事嘛,当然是越快越多人知道越好呀。”

    她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递过来,“喏,这是这段时日的分账。”

    生意红火,宝瓷斋自然在其中大赚了一把,连带着店里其他的货品也卖出去不少。

    然后她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挣钱是挣钱,名声也打出去了,但这压力也着实不小啊,你都不知道最近有多少平日里我都得罪不起的贵人,私下里找我打听,问店里还有没有现货,甚至还有的想登门拜访陶师本人呢。”

    “哈?那可千万别让他们来!”元香几乎是立刻回绝,“我现在天天待在窑房里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空接待那些不相干的人。”

    “你放心,我当然没把你说出去。”柳掌柜笑眯眯地说,“我就说那位陶师脾性古怪,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也极少露面,全都挡回去了。”

    “那就好。”元香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笑着回道,“你才脾气怪哩!”

    柳掌柜笑闹够了,终于收了嬉笑,对着元香正色道:“对对对,你不是脾气怪,你是我的贵人,要不是你那日劝我,还迅速想到了应对办法,我真有种,我苦苦撑了十几年的宝瓷斋,终究还是斗不过那些耍手段的小人的感觉。”

    当时面对对方毫无廉耻地仿制而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哪怕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轻轻叹了口气,“我那时候甚至真想过,算了,我不斗了,斗不过人家的,这生意就这样吧,关了铺子,拿着余下的钱去也够我余生潇洒了,图个清净,也许活得更痛快。”

    她望向元香,唇角带笑,却认真得很:“所以,真的谢谢你,可以说是你救了宝瓷斋,也救了当时那个快要认输的我。”

    元香听得有些不自在,而且也不习惯现在这样走温情路线的柳掌柜,忙摆手道:“哪有这么夸张?而且要感谢的话,也先是你一双慧眼瞧中了我做的东西。”

    柳掌柜轻轻一笑,也不多说啥了,有些话说一次也就够了。

    元香家里的屋子已经彻底盖好了,她带着柳掌柜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边走边说笑着。

    之前她们一家挤在一起住的棚屋已经拆掉了,如今一家人各自有了独立的屋子,住得宽敞舒适得多。

    不过因为元香这段日子实在太忙,许多家具还未来得及置办,所以房里里看着都空落落的。

    柳掌柜却被一间别致的小屋吸引了注意,眼神一亮,正是元香家的浴房。

    “这是你家浴房?”她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这设计倒是新鲜,头一回见到。”

    元香家的浴房跟厨房相邻,在两间房的同一面墙上开了个洞口,里面穿了一根竹管,这样厨房锅内热水一烧好就能顺着管子直接流进浴桶里,不用用再费力抬水搬水。

    她还特意示意了一下浴房的地面,不同的是,地面上也挖了一条排水通道,洗完澡后把浴桶下面的木塞拔掉,水就会顺着通道流到屋外头去,这样可能省不少力。

    柳掌柜越看越觉得精巧,忍不住俯身去看那竹管衔接处,又回头看了看厨房里面,“啧,讲究!这就是个小热水房了,可比我们家烧水端盆来得利索多了。”

    元香却想起了后世的现代化浴室,开关一扭热水就能哗哗来的热水器,但在这里这些都没法子实现了,不过能做到现在这样也算不错,至少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

    柳掌柜在这儿也不能多耽搁,铺子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她回去张罗,临走前,元香拿出一小罐自家做的腐乳给她带回去,并请她多多关照还暂住在她那儿的阿蓉姐。

    柳掌柜一边接过罐子,一边笑着道:“放心好了,你堂姐就是我堂姐,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说罢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哒哒哒地驶出了村口。

    元香站在原地目送,刚准备转身回去,恰好瞧见阿允从院门外匆匆回来。

    “阿允?你刚去哪儿了?”她奇怪问道。

    一早她就没见他人影,喊了他几声也没人应,正准备找他呢,就碰到柳掌柜来了,这才没顾得上他。

    阿允突然被元香唤住,脚步顿了顿,他站在原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没开口说话,耳尖却微微泛红。

    “怎么了?”元香见他不说话,觉得他浑身都奇奇怪怪的,就往他那儿走了几步。

    阿允垂着眼,嗓音低低的:“没什么。”

    “奥。”元香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没继续追问,“那回去吧,早饭还没吃呢。”

    阿允低低应了声,脚步比她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他下意识地就不想让元香知道,刚刚他碰到个奇怪的女人,拦住他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而女人正是村子里的春娇。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条新做的碎花短襟衣裙,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鬓边还插了一支红缨花,显得很是娇俏。

    “阿允,”春娇看着他,语气格外认真,“如果我让我爹娘去跟元香说,我俩以后就在一起了,你愿意吗?”

    她的语气里有不安,更多是掩饰不住的期待。

    自上次她落水被他救了之后,心里便满满当当都是他,哪知道后来这人就跟消失了一般,也不来找她,所以她只好这才硬着头皮找过来了。

    她父母原本也是反对的,但自打她捡回一条命之后,竟也罕见地迁就起了她的心思。

    “你要是愿意的话,”春娇羞涩地低了头,声音越来越轻,“以后我可以跟你住,或者你住我家也行我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反正,以后我都听你的。”

    她想起了元香家新盖的屋子,跟他一起住自然是更好了,为了报答,以后元香家里的家事她也可以一起做了。

    说完这些,她低着头咬着唇,红着脸偷偷抬眼看他。

    阿允不明所以。

    春娇却轻轻一笑,语气温温软软的:“你不说话,也不拒绝,那我就当你是愿意的了。”

    说完她也不等他回应,丢下一句“你等我”,然后转身小跑着走了。

    第109章

    元香家的新屋子终于盖好了。

    青石砖地,一尘不染,屋舍宽敞亮堂,利落规整,她瞧着自然很是满意。

    村里人乡亲们在她家帮忙了大半个月,元香除开买买需要的建筑材料,其他大多没操上什么心。

    这都要感谢同方哥与同良哥两人出了不少力,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人手,另外还有大山哥,替她做了好几件结实家具。

    为表谢意,元香送了他们兄弟俩各一匹棉布作为谢礼,给大山哥送了一套精巧好用的锯子跟刨子。

    听金凤姐说大山哥已经打算收宋长根家的两个儿子宋阿开和宋阿来当徒弟了,最近他也忙得很呢,因为赶制陶器的同时自然需要装陶器用的竹匣子。

    上次就是喊的这俩小子来帮的忙,大山哥见他俩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索性直接收了当徒弟,这样他以后也能省力些。

    元香听了也替他高兴,“这可是好事儿,咱村里年轻人要是个个都能学门手艺,以后也不怕没饭吃。”

    至于村里其他帮过忙的乡亲们,她也都记在心上,已经提前喊好了人,准备请他们吃一顿“谢工酒”。

    又因为村里人白日多有营生要忙,做豆腐、出门买卖、下地的都有,元香便将谢工酒的席面定在了晚上。

    何嫂子如今每日都要去县城送豆腐,她架着驴车早就驾轻就熟,这回元香请她顺路帮忙,从城里的集市采买些肉菜食材和酒水回来。

    她自是爽快应下,这日,她送豆腐的脚程比平日还快些,一送完货便去了集市,按着元香列的单子一一采买妥当。

    等她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天还未到正午,驴车一路哒哒哒地驶进村口再去到元香家,车上堆满了各式菜食,红白相间的猪肉,一坛坛封口紧实的米酒用草绳绑得结实,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草鸡,全都是从集市里挑了上等的新鲜货。

    而元香家这边早已热闹开了,锅灶边炊烟袅袅,赵阿婆、陈氏、金凤一大早就过来准备张罗,有的在洗菜,有的在灶间里点火烧水,砧板上都是菜刀落下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当响,热气和香味在院子里飘散开来。

    见何氏回来了,她们把车上的食材一一取下来搬进灶房后,女人们在灶房里一边备着菜一边说些闲话。

    “哎,我说”陈氏手里剥着蒜,语气里透着一股忍了许久的疑惑,“宋良贵家最近是不是突然安稳了许多?你们说,这前阵子吵得鸡犬不宁的,连夜里都不得清净,我都快被烦死了。”

    “可不是嘛,”赵阿婆一边择菜一边应和,“那几天啊,不是江翠娥在闹,就是宋良贵在骂,隔着三户人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自上次宋良贵被上门要债之后顺带不要脸地卖了江翠娥后,她回去自然是没给他好果子吃,偏这宋良贵还不认错,两人恨不得在家里要打起来。

    “管他们干嘛呢?”金凤撇撇嘴,一边说一边将切好的猪肉放进一口瓦盆里进行腌制。

    原本听着大家讲话不太作声的何氏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好像在城里看见他了。”

    几人顿时停下了手里的活,纷纷侧头看她。

    “谁?”赵阿婆问。

    何氏继续道:“就宋良贵啊,我不是去城里送豆腐嘛?赶车回来的时候瞧见他一个人背着个口袋,样子还鬼鬼祟祟的,越看越眼熟,我凑近一看,还真是他!”

    陈氏眼珠转了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拔高了几分:“他不会又去赌了吧?”

    何氏皱着眉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就瞧见他一个人在路上低头快走的样子,看着挺鬼祟的。”

    “上次都快闹出人命来了,这还敢去赌?!”赵阿婆在灶台那边也插了一句,语气里透着气愤和不可思议。

    那次赌坊派来要债的人那凶神恶煞的,跟要人命似的,宋良贵被吓破胆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过,除开这个,她们也想不到他这时候还急着去城里瞎晃悠干啥。

    元香在灶台前自然也听见了她们的这番话,眉心轻轻蹙了下,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陶盆里的面团已经醒好,元香洗净手,取出一团面,轻轻按扁,擀成一张薄薄的圆饼。

    剁得细细的五花肉混着刚切好的新鲜葱花放置在一旁,她将拌好的馅料均匀地铺在面皮上,再细细卷起、压实、按扁,做成一个厚薄适中的圆饼。

    锅底抹了层猪油,稍一烧热,她便将饼子轻轻放入锅中,顿时“嗞啦”一声脆响,肉香、葱香伴着面香就像被唤醒一般腾地逸出,锅里热气缭绕,饼底迅速变得金黄酥脆。

    饼底渐渐变得金黄酥脆,边缘微微翘起,她用铲子小心翻面,再按压几下,让油香渗进每一层。

    一张接着一张,很快便烙出了一大碗的饼子。

    “来来来,趁热尝尝!”元香笑着把刚出锅的葱花肉饼递给屋里帮忙的几人。

    赵阿婆洗净手接过一块,刚出锅的饼子还有些烫手,立马咬下一口,只听“咯吱”一声,“哎哟,这饼子香脆得很!”

    如今的日子,比起刚搬来那会儿,已经宽裕了许多。

    前阵子元香这里一连忙了好些时日,金凤过来跟着一起做陶器,大山则是专门打制陶器用的竹匣子,两人一齐挣钱,手头宽松多了,她现在隔三岔五都会买点荤腥给孩子大人都解解馋了。

    陈氏嘴里也鼓着,柔软多汁的肉馅混着焦脆的面皮,平日里哪能吃上这个啊?她边嚼边说话,“元香,你这饼子都能去集市上卖钱了!”

    元香听了夸也笑,不过其实也不是她烙饼的技术有多高明,无非是舍得用料罢了。

    肉馅里盐、酱、生姜末、油一样不少,足够调入味了,还有锅底那实打实的一层猪油抹下去,只要火候别翻车,出来的饼子准是又香又脆、好吃得很。

    厨房里谈笑声热热闹闹的,那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二果和三喜早就闻着香味快步跑过来的,特别是三喜,在外头的时候早就饿了,鼻子皱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像小星星,一进屋就扑上前来:“阿姐,什么这么香啊!”

    跟在后头拎着水桶的是阿允,桶里几条鱼正活蹦乱跳地拍水,溅得桶沿四下飞珠。

    前几日得知阿姐要请村里人吃饭,二果立马说他可以捕鱼来添菜。

    然后他就央着大山哥做了几个竹编的鱼篓子,昨晚天黑前就挑了水道把鱼篓子放了下去,今日一早,仨人便一起去收篓了。

    “哎呦,这鱼个头还真不小!”金凤蹲下身瞧了瞧水桶,笑着夸道。

    二果裤腿卷到膝头,脚丫子湿漉漉的,一进屋就把鞋踢了,赤着脚在青石砖地上走来走去,天气虽然热,他倒是自在得很。

    一边嚼着香喷喷的肉饼,他一边笑着对金凤姐道:“也是多亏大山哥做的篓子好用了!”

    元香也看了看那鱼,想到家里还有不少村里人送来的豆腐,“做个豆腐鱼汤倒是不错。”

    见阿允一个人又从灶房走出去,元香抬头瞧了眼窗外,果然,院子里响起了水瓢舀水“哗啦哗啦”的声音。

    她就知道,他是出去洗脸了,如今这天气,在外头哪怕不干什么来回一趟都得出一身汗,阿允又是一贯地爱干净。

    她朝外头喊了一句:“洗完赶紧进来吃饼啊,是我烙的,可香了。”

    那边水声停顿了片刻,而后传来慢悠悠的应声:“知道了。”

    没多久,阿允洗净了回来,头发还带着点湿意,额前几缕黑发服帖地搭在额角,领口也整理得板板正正,整个人瞧着清爽多了。

    元香早将一张热乎乎的肉饼切好,递了过去:“趁热吃。”

    他接过后低头咬了一口,没什么表情地慢慢咀嚼着。

    元香瞧着他,心里忍不住泛起点疑惑。

    这几日阿允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话也少了,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

    她想着这段时间她们确实都忙得不可开交,等空下来抽个时间,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到了下午,日头渐渐往西落,炽热的暑气也退了一大半,伴着凉风,这个时辰吃饭最是舒服,宋家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元香家桌椅有限,村里人索性把自家桌凳一并搬来,七手八脚地在院子里摆开了四五张长桌的席面。

    谢工酒是元香早些天一家一家亲自去通知的,这会儿到场的差不多有村里一半人,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哎,需不需要我们搭把手?”几个汉子撸起袖子,在灶房窗户那头探过脑袋来问。

    赵阿婆在锅前忙得热火朝天,闻言也乐呵呵地回:“快好了快好了,你们先去坐下歇会儿,待会儿招呼你们!”

    不少人还带了家里的小孩过来,知道家里大人前段时间在帮村里人盖屋子,但是还没来好好看过,

    现在一踏进院门,瞧见这宽敞干净的院子、铺得整整齐齐的石砖小路、还有那一排排亮堂堂的屋子,顿时一个个都看呆了。

    “哇~”惊叹声此起彼伏,小脸蛋上写满了新奇与羡慕。

    孩子一多就热闹起来,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们立马凑作一团,在院子里的石砖小路上你追我赶地跑着,笑声一串接一串,吵吵嚷嚷的,惹得大人们都忍不住笑骂:“慢点跑,别摔着!”

    这时有人进来说罗六来了,元香一听,把手上的活儿放下擦了把手就准备出来招呼他。

    她前些日子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还真记着了。

    正要出门迎一迎,就见他已经提着几壶酒大步进了院来,笑呵呵道:“宋老板,你这儿真热闹啊”

    元香见他,笑着打趣:“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又不是什么大忙人”罗六挑了挑眉,眼里带笑,回她:“怎么?你这请客还挑人?”

    “哪里哪里,快坐吧,马上就要开席了。”元香赶紧把他引进座位上去。

    说话间,她又看到院门出走近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许文彬。

    他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长工手上抱着一块长长的木板。

    “元香,”许文彬走上前,“我父亲原本想亲自来,只是临时有事,便让我代他。”

    说完他又转身朝后头指了指,“一份薄礼,上面刻的是'山栖小筑',你看看可觉得合适?”

    长工顺势将木板立在地上,这样瞧着才发现这块木板原来是一门额。

    “门额?”元香一怔,转头望了眼自家院门,确实还是空的,建屋时只想着正房和布局,还真没顾上这一块。

    许文彬带过来的门额是由一整块深黄老榆木制成,打磨平整,厚重沉实,木纹古朴温润,正中间刻着“山栖小筑”四字,字体遒劲大方,却不失秀雅,隐隐透着几分山野气息,与她家的砖墙黛瓦、青石小路很是相衬。

    “山栖小筑”元香低声念了一遍,望着这块门额不禁露出笑容,“这名字好,我很喜欢,多谢了。”

    “你喜欢就好。”许文彬见她满意,面容也不自觉浮上了笑意。

    这块门额,从选材、打磨到雕刻,全是他亲力亲为的,木料选的是老榆木,不易裂不易翘,刻字时他更是斟酌了许久,想到她家既然在山脚下,还是要雅致清新为好,而且不能太复杂难认,毕竟宋家的人大多识字的不多。

    搞得深奥复杂了,反倒有卖弄学识之嫌。

    最终选了“山栖小筑”四个字,简洁又不失情致。

    如今她说完喜欢,他只觉得,这些日子的心思与劳力,在这一刻都值了。

    心思涌动,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偏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罗六也在细看这块门额,他这次是第一次见到许文彬。

    那人穿一袭素净的长衫,熨帖整洁,背脊挺直,说起话来更是文绉绉的,字正腔圆,一身的书卷气。

    而且吧……这人自打进门起,那目光就一直黏在元香身上,说得是送门额,可怎么看都像是为她来的。

    罗六目光微转,落在元香身上,又扫了眼许文彬。

    两人年岁相仿,男才女貌,还有说有笑的,站在一处,竟透出几分说不出的登对来。

    他嘴角一挑,没出声,只是意味深长地轻哼了一声。

    有这种念头的,还不止罗六一人,院子里几个宋家人一边张罗着摆桌,一边也悄悄凑在一块小声嘀咕。

    在他们眼里,元香不仅会识文断字,又独自挣下了这份家业,厉害着呢,就是配个秀才读书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罗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往四周一扫,果然,在院子一角看见阿允正抱着胳膊站着,神情冷淡地望着这边的两人。

    啧,那眼神,比之前自己在集市上遇到他那回,还要冷上三分呢。

    罗六看得有趣,目光在他们仨人身上来回打转,像是一下子嗅出了点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他低低笑了一声,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这时,灶房那边赵阿婆招呼起来:“哎哟,菜都好了,快叫他们都过来坐下!热着呢!”

    元香便招呼大家伙,“先吃饭,边吃边聊。”

    天边还残着一抹霞光,夏夜的凉风从院门吹进来,也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屋里的灯都亮起,也映照着院子里的众人。

    菜一盘盘地从灶房端上桌,热气腾腾中夹杂着阵阵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第110章

    桌上几碟凉菜早早就摆上了,凉拌黄瓜、腐乳呛豆角、拌三丝瞧着就清脆爽口、咸香开胃。

    紧接着,一道道热菜陆续端上桌来,一大盆色泽红亮的红烧肉、香味扑鼻的葱烧鸡块、油香四溢的蒜苗腊肉、热气蒸腾的肉沫茄子、雪白浓稠的鱼头豆腐汤、最后上的是撒了几根翠绿葱丝的蒸鱼。

    主食备得也很足,米饭、葱花肉饼、还有玉米面馍馍。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酒坛,酒水拿沁凉的泉水镇过,此时拿出来后表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泥封早已揭开,酒香微微泛起。

    宋家的汉子们有多久没这样坐下来喝过酒了?这会儿一看到桌上的酒坛子,一个个眼睛都亮了,心里早就有些按捺不住。

    对于不爱喝酒的人,元香还备下了同样冰镇过的绿豆汤,碧绿清透,甘甜可口。

    席面上菜品摆得满满当当,热气蒸腾又香味四溢,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孩子们早就在旁边嚷嚷:“娘,什么时候开吃啊?”

    元香这一桌坐着二果、三喜、阿允、大山哥夫妇、宋阿伯、许文彬和罗六,桌旁还空着两个位置,是留给赵阿婆和何嫂子的,元香刚去喊了声,她俩还在灶房里忙着最后一点活儿,说马上就来。

    元香便先坐了下来,不然主人家不落座,旁人也不好意思先动筷子。

    这次办酒席,村里几乎每家人都为元香的新家出过力,她是一户一户人家亲自去请的,还特意叮嘱他们说把家里的孩子们也带上,难得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

    但村里人心里都有分寸,虽然元香话说得热情,可谁也不好意思真带上一家老小全员出动去吃席啊。

    有的家里人多的有十来口人,一家人坐一桌都不够,这哪是来吃席面,简直成了来占便宜的了。

    于是他们就扣了点人下来,村子里共来了半数人,算下来,正好坐满五张桌子。

    这时元香站起身来,朝着大家伙儿笑着说道:“前段日子多谢大家伙儿的帮忙了,今日呢,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请大家吃口饭、喝点酒,咱们图个热闹,大家可一定要吃好、喝好!”

    “好!”围桌而坐的众乡亲齐声应道,声音爽朗,笑意满脸。

    紧跟着,碗筷碰响,众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吃得不亦乐乎。

    “哎哟,这肉炖得太香了,一口咬下去都化了!”

    “这饭菜,比在县里酒楼吃的还强!”

    “你说得跟你真吃过似的!”

    “我没吃过还能没见过?那香味儿能骗得了人?”

    一句话引得整桌人哈哈大笑。

    杯盘酒盏,笑声、碰杯声此起彼伏,席间热闹非常,打趣逗乐,连孩子们也嚷嚷着要尝一口酒,被大人笑着按住碗边。

    元香这桌人坐得也差不多了,她右手边是宋阿伯,左手边是许文彬。许文彬是替许里长来的,一开始宋阿伯还执意把右首的位置空出来:“这位子我可坐不得,得让人家许家后生坐。”

    许文彬连忙摆手起身:“宋阿伯,您是长辈,哪有我这个后生坐这儿的道理?让我爹知道了,还不得敲我脑袋。”

    宋善全见这个后生谦和有礼,脸上笑意更盛,这一来一回把礼数给做足了,也就不再推让,顺顺当当地落了座。

    要真说起来,这桌上除了罗六和许文彬,其他人都能算是宋家人,罗六又是个性子随意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但许文彬不一样,毕竟是外人,元香自是将他当贵客一般照拂。

    元香转头对着边上的许文彬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是家常菜色,你随意些。”

    许文彬看了一眼满桌菜肴,笑道:“哪里?我最爱吃的就是这些家常味。”

    三喜这时正啃着刚上桌的葱香肉饼,嘴边还沾着点饼渣,听见姐姐和那位她只见过一面的哥哥说话,便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道:“这个饼子是我姐姐做的,可好吃啦!”

    许文彬闻言立时来了兴趣,“是吗?”说着便伸筷子夹了一块,低头咬下一口。

    “嗯!很好吃!”他边嚼边笑着称赞道,语气里透着几分意外。

    他平日其实不怎么爱吃这类偏油的吃食,书院外也有卖肉饼的摊子,面皮厚实、肉馅也肥腻得很,第一口还行,一整个下肚他的胃就有点难受了。

    可手中这饼子却大不一样,外皮金黄微焦,边缘泛着一圈微微的油光,轻轻一咬便是“咔哧”一声,酥脆极了。

    他细细咀嚼着,里头的肉馅调得咸香适口,葱香浓郁却不冲,再加上外头的饼皮,各自平衡得都刚刚好。

    元香看这人菜还没动筷呢,一个肉饼已经下了肚,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边嚼一边笑,心中也暗觉好笑。

    两人位置坐得近,说话带笑,许文彬虽言辞客气,神情却不觉透着几分亲近和自在。

    罗六坐在他俩对面,又偏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阿允,那人面上虽无表情,可那目光可不冷静,手上的筷子都没怎么动,碗里也是空的。

    罗六暗自“啧”了一声,手上筷子一顿,慢悠悠地点着桌面,眼神微眯,脸上带着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神情。

    这时,他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笑嘻嘻地道:“哎?你俩怎么不倒酒喝?今儿这日子多难得,不喝点酒像什么话?再说了,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

    这桌女眷和孩子多,一开始倒酒的时候,许文彬就婉拒了,而阿允则是自有清醒的记忆来就没喝过酒这玩意儿,于是这桌到现在也就罗六和宋善全两人自顾自在喝酒。

    罗六眼珠子一转,又把话头扔向了元香:“哎?元香,你说是也不是?”

    元香正低头给三喜夹菜,听见这话抬眼望向罗六,只见他笑得贼兮兮的,眼里分明透着一股不安好心的揶揄。

    直觉这人是什么好心的,忽然说这些葫芦里又是要卖什么药,眼神却已经眯了起来,给了他个不动声色的警告。

    可罗六显然没接收到这个信号,甚至还往前凑了凑,继续道:“你们俩大男人这不喝酒可太清淡了些,姑娘看了可不稀罕了啊。”

    这时候宋阿伯端起酒杯抿了口,他喝的酒是罗六自己带来的,酒色微浊,酒劲却冲得很,一口下去火辣辣地直冲喉咙,连带着眼角都发了红。

    他迷蒙着眼眸晃了晃脑袋,咂吧着嘴点头道:“是啊,男人嘛,还是得喝点酒,不喝酒没血性。”

    罗六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对!大爷你说得太对了!”

    元香原本还想开口说一句“喝不喝自愿,各自随意”,话刚到嘴边,就见阿允忽然拿起了酒壶,低头倒了一杯,然后一言不发地仰头灌了下去。

    这口酒喝得干脆利落,酒液入喉他也只是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继续神色如常。

    “哎?”元香一怔,刚想说什么,那边罗六已经大声地拍起掌,喊了声:“好!”

    而她左手边的许文彬,他目光扫过阿允空了的酒杯后笑了笑,随后也端起酒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仿佛回应似的一饮而尽。

    这下好了,桌上的气氛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似的,顿时热了起来。

    “哎哟,这才是年轻人嘛!”罗六眼睛一亮,立刻举起酒杯,殷勤地一个接一个给他们添酒,一边倒一边喊:“来来来,难得热闹一回,咱们都别拘着!再走一个!”

    他转过酒壶口,先给阿允满上,再走上几步给许文彬斟满,又笑嘻嘻地冲宋阿伯敬了一杯,嘴里还不忘补一句:“大爷您说得对,这才像个席面!”

    场子一时都快被这几个男人喝翻了。

    许文彬一开始还保持着温文的笑意,到后来眼角都泛了红,坐姿也松散了几分,话也多了些。

    而阿允坐在那里,眼神却愈发沉静,只是脸色透出点薄红,连耳尖都泛了微微的热意。

    他不说话,也不拒酒,别人递酒,他就喝。

    元香看他这模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见他们这一桌都放开喝了,其他几桌也就不再拘着了,酒杯交错,笑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旁边跑来跑去,空气里尽是大家伙儿的交谈声和碰杯声。

    罗六索性是在这几桌之间来回蹿了个遍,一边灌酒一边笑得打跌,旁边几个汉子也跟着起哄。

    陈氏还有几位嫂子也端着杯子来问元香喝不喝,她是真的不会喝酒,笑着婉拒了,然后起身去了灶房一趟顺带躲躲酒。

    而另一边,宋善全已是脸颊通红,半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手还紧紧拉着许文彬的胳膊,舌头都有些打卷了。

    “好啊,好啊,大家伙儿现在日子慢慢好起来了我就知足了。”

    “哎你知不知道,元香啊就是我们村的元香,可是个顶顶能干的丫头!”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

    “你看她一个姑娘家,不光把自个儿过得有模有样的,还带着我们一帮人奔上了好日子,这份心胸、这份本事,啧啧,别说姑娘了,怕是男人也比不上。”

    许文彬点点头,又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眼神迷蒙,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

    宋善全吐着酒气继续道:“还有啊,元香还识文断字哩,上回何氏家的地契问题不就是她看出来的嘛她这个小姑娘,可不比你们这些读书人差咧!”

    “对对对她的确是很好。”许文彬嘴里含糊地应着,酒意已上头,眼神也有些飘了,宋阿伯的这番话里仿佛隐隐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似乎应该追问些什么,但酒意翻涌,思绪发散,那个重点就像漂浮在水面的一根线头,怎么都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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