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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办完席面的第二日一早,天刚放亮,元香家的屋子里就不时传来碗勺的碰撞声。

    元香她们刚吃完早食,昨日因为摆席的元原因耽搁了一整天,今日再不抓紧干活,窑房里的进度就要被落下一大截,而且金凤一早就已经到了窑房,正等着她呢。

    她收拾收拾,也准备动身过去的时候就听院门口的二果传来一声喊叫:“阿姐,有人来找!”

    阿允正在院中扫地,闻声也停了手,看向门口的方向。

    元香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来到门边,就见门外晨雾未散,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立在那儿。

    正是许文彬,他身后还停着一辆牛车,车上放着简单的行李,看样子是要出门。

    “文彬?”她略带诧异地唤了一声,“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

    许文彬一身青色长衫,衣摆还带着些露水的潮意,眉眼之间透着未完全散去的疲惫。

    “借一步说话。”他看了元香一眼后,又往她家院子外继续走了好几步。

    元香不明所以地跟上他,没一会儿两人到了一僻静无人处。

    他转过身来,似有些踌躇,而后轻声开口:“昨日我喝醉了酒,实在多有失态。”

    又像是怕她误会,他又忙补上一句,“我平时其实很少喝酒的。”

    元香看着他略显尴尬的神情,想起昨晚他被大家拉着一杯接一杯的豪饮,的确是难得见到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

    许文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今早一醒过来就因为昨日被灌了太多的酒,头实在疼得厉害。

    他一开始的打算明明是送完礼,在席间露个面就回去的,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发展到他喝酒喝到断片的程度,实在是不像话。

    昨日的席面上,宋家人兴致都高得很,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作为主家,见大家吃得香、喝得欢,元香自然也是高兴的。

    至于许文彬,后来喝得连话都说不清了,直接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还是被许家的长工扶回去的。

    反倒是阿允,喝得也不少,却跟个没事人似的,除了身上沾了点酒气,等人都散了,竟还默不作声地跟她们一起收拾桌子来着。

    不过她见许文彬这么一大早地来找自己是为了说这个,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面上仍是带着笑,说道:

    “人多聚在一块儿,喝点酒是常有的事,大家都高兴着呢,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许文彬点点头,知道元香这是在宽慰他,可他却仿佛还有什么话在心里打转,神情间犹豫不定。

    元香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样,眉头轻轻一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许文彬这时候本该赶着回县城书院了,可自醒来后,昨夜席间众人与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话,他虽喝了酒,却还记得几分。

    其中有些话,至今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他实在想弄个明白。

    所以一早就出现在了这儿。

    他轻吸口气,看向元香问道:“昨儿坐你身边的宋阿伯说你会识文断字,这话可是真的?”

    “就这?”元香愣了下,随即点头,“是啊,我识字。”

    他就为了这事儿来找她?

    她语气平平,仿佛没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可许文彬却像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后退了一步又立刻上前追问:“那你上次”

    “上次?”元香没明白。

    他咬了咬牙,干脆一口气说了出来:“就是那次你来我家,我请你进书房的时候你不是还看到我书页里夹的纸笺了?”

    元香一怔,稍一回想,的确记起那日她无意间瞥见他书页里夹着一张字笺,上头好像是写了一首饱含“情意”的诗,那应该是写给某个姑娘的?

    她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站在那里,神奇是有些紧张跟无措?

    她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他特意赶来找她,是为了这个?莫不是担心她知道了什么、要她保密?

    她刚想摆摆手说声“嗨,小事一桩”,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许文彬忽然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声音一口气冲了出来:

    “所以你是知道了我的心意了,对不对?”

    “啊?”元香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这幅有些激动的样子,自己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然后就听许文彬在那边喃喃自语起来,像是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人站在那儿低头一笑,仿佛自嘲般:“亏我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他抬起头来望向她,眼中有犹豫、有坦然,最后只剩挣扎后的直白。

    叹口气继续道:“也罢,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说出来现在不算太迟。”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稳稳落在元香耳边,“对,我是喜欢你,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和我以前见过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心里有了一个时不时地很想见到面的人”

    他低声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但我每次见到你,都想跟你一起多待一会儿。”

    他是在给宋家人分地那天第一次注意到她的。

    那日,她穿着一身打着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衫,明明自己就瘦弱得很,站在一众村民中间,据理力争,丝毫没妥协,眼神沉定得像是一泓井水,清澈却有底气。

    他有些惊奇,原来一个姑娘可以这样,顽强倔强,如此有生命力。

    后来他才陆续听说了些她的事,听她苛刻不慈的伯父,听她一个人带着弟妹撑起一份家业,到现在带着宋家人一起做生意、谋活路

    了解得越多,吸引他的就越多,他们并不常见,每次碰面不过寥寥数语,可他却几乎日日都能想起她。

    她的模样,她说话时的语气,她笑着时候弯起的嘴角这些画面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一次次浮现,悄无声息却又无法忽视。

    见自己说了这么多,可面前的女子却一直沉默着,半句话都没回应,许文彬心头一点点发紧。

    他喉咙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呢?你对我是何感觉?”

    这一问出口,他的目光更灼灼地落在元香脸上,连呼吸都压低了几分。

    元香自许文彬说着什么“我是喜欢你”之后,脑子就有点在宕机状态,脑子里乱乱的,所以他方才说的那纸笺,真是写给她的?

    他喜欢自己?可他俩其实都没见过几次面啊?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吧。

    往来虽有,也谈不上熟络,可细想一想,几次见面这人倒确实总是在细节处照顾着她,言语温和,礼数周全,昨日还送了她那副瞧着就很花功夫的门额。

    她原以为,那些举动不过是出于许里长对自己的关照,许文彬是许里长的儿子,她自然将这份情归到许里长头上,哪曾想到,竟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她下意识看向他,许文彬还站在原地,神色郑重,目光真切,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人认真的?她心里更觉为难。

    她对他,真的没往那方面想过,甚至可以说,她自穿来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不过既然他开口问了她的想法,与其吊着人家,不如早些说清楚,省得他误会,也耽误了人家的事。

    她心中权衡着,正组织措辞,缓缓开口:“我其实”

    没想到许文彬忽然抢先一步出声,声音里带着点打断自己思绪的慌张:“你你不用现在立马跟我说。”

    他后退半步,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袍角,语气微乱,“我可以等等你想好了,等下次见面再说也行。”

    话音未落,他就像是怕再多待一息,就要听到什么让自己无法承受的回应似的,猛地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没一会儿,便听见院外车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元香站在原地,这人来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摇头苦笑,“这人真是”

    她望着空下来的门前,只觉晨光微凉,心神却还被方才那番话搅得有些起伏不定。

    等她慢慢踱回自家院子,却忽然发现前院里空荡荡的。

    咦?阿允人呢?刚刚他不是在这儿扫地的么?

    此刻却不见人影,扫帚也被随手丢在地上,靠着台阶斜斜地倒着。

    元香弯腰把扫帚扶了起来,抬声唤道:“阿允?”

    没有回应。

    她皱了皱眉,往屋后走去,见二果和三喜还蹲在菜地边,正一边拨草一边抓虫子准备喂鸡。

    “你们见到你阿允哥了吗?”她问。

    二果没抬头,仍盯着草丛间的小虫子,嘴里应道:“阿允哥刚刚不是还在院子里扫地的嘛?”

    元香听着,不由得轻轻嘀咕了一句:“奇怪,这是又出去了?”

    这阵子他好像老是不说一声地就自己出门,这让习惯了随手就能见到他的元香很不习惯。

    “出去也不跟人说”元香不管他,转头去了后面的窑房。

    等到了下午,元香家又有人找上门来。

    这回来的,是宋向德夫妇。

    她从窑房出来,洗净了手,忙将两人迎进堂屋坐下,又倒了茶。

    夫妇俩人在椅上刚坐稳,目光就下意识地往屋外瞟了几眼。

    宋向德开口问道:“你家阿允不在?”

    “奥,他出门了,还没回来。”元香回道。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阿允自早上不见了人之后就没回来过,元香决定等他回来得好好说他一顿,哪有人大半天都不见人影的。

    宋向德闻言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开口:“我今日过来,实则是为春娇的事。”

    “春娇?”元香听完脸上露出几分讶色,春娇的事儿怎么会找到她这儿?

    宋向德夫妇对视了一眼,像是在斟酌措辞。

    宋向德终于轻叹了口气,道:“哎,说起来也是我们做长辈的没规矩,可这事搁着实在别扭,我们想着不如早些过来说清楚就是春娇和阿允的事情。”

    春娇和阿允?他们有什么事情?元香越听越糊涂。

    她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一时间没说话。

    这时宋向德的妻子徐氏也开了口,语气比宋向德还急切几分:“元香,我们俩这次上门来其实是来谈春娇跟阿允的亲事的!”

    第112章

    徐氏那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宋向德夫妇不约而同地看向元香,等待着她的回话。

    元香却只是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并未急着接他们的话。

    她这反应,落在对面二人眼里,便更摸不准她的态度了,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皆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其实此时元香心里压根没在他们说的事上打转,她只在心里叹气,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先是许文彬,现在又是这两位上门说亲事,这春天不是早过去了么?怎么大家心思都这么活泛?

    见元香迟迟没出声,徐氏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自从上回阿允把春娇从水潭边救上来后,我们夫妻俩也觉得,她算是捡回条命的人了,既然她是真心喜欢阿允,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想着她既然有了这份心愿,就尽量替她争取,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来说这事儿。”

    面对徐氏的“娓娓道来”元香听着有些心烦。

    她将茶杯轻轻搁回案上,语气平和:“这事儿,还是得问阿允的意思,我做不了他的主。”

    “可这阿允”徐氏神色一窘,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他能听懂咱们现在谈的这些事吗?”

    听她这话,元香眉头微蹙,眼神也带了点冷。

    宋向德见场面一时有些僵,语气诚恳地道:“元香啊,我就是站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说几句实话。”

    “阿允这孩子,脑子是受过伤,又没亲人在旁,自己也没田没地的,说实话,条件是差了点,可我们是真不计较这些,春娇也是看中他这个人,将来只要他愿意,住到我们家来也成,我们就把他当半个儿子一样看待,绝不会亏待了他。”

    徐氏见元香似乎听进去几分,便接着趁势劝道:“你想啊,这人总得为以后的日子打算,他现在是年纪不大,成家的事儿还能缓一缓,可等年纪上来了,这不就更难找了?再说了,他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你家吧”

    她这番话元香虽不全部苟同,但关于“阿允是否一辈子都要呆在她家”这个问题,她倒是从未想过。

    当时也是因为一时的不忍心,将受重伤的阿允带回了家,自醒来后他就一直住着,他们也习惯了,反倒没去想“以后”这两个字。

    可眼下这两人一唱一和地劝说,句句都透着“阿允不跟春娇在一起就是错过天大好事”的意思,让她听着更烦了。

    在她看来,阿允将来会跟谁过日子,是春娇也好,是别人也罢,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若他真心愿意,那她自然不会拦着,也没立场拦。

    更何况,她从不觉得阿允会配不上谁。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语气克制却带了明显的疏离:“阿允不过是暂住在我家,往后去哪儿、跟谁过日子,自然得他自己拿主意,我也不好过问太多。”

    这话一出,屋里登时静了两息。

    徐氏刚要张嘴再劝,宋向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

    转向元香的时候,他脸上挂笑,“那行,那你就跟阿允提一声,我跟她娘也不急,等你们的信儿。”

    其实他心里也犯了嘀咕,看元香这态度,摆明是有点不高兴了。

    虽说他也不明白这丫头恼什么,要说他家的春娇,模样不差,性子好又能干,配个阿允那是绰绰有余的事,咋还让人听得不耐烦了?这不该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要不是春娇喜欢,他还真不能同意把自己女儿许给一个没田没地的人

    不过他也不是糊涂人,知道如今村子里好些事都得仰仗着元香,哪怕心里再觉得女儿吃亏,也不能真把人给得罪了。

    而元香扫了眼他俩脸上明显失望的神色,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她也不愿把关系闹得太僵,语气稍微缓了一些:“要是没别的事儿,我那边窑里还有活,就先回去了。”

    元香一脚踏出堂屋,余光扫去时,远远见自家院门正小幅度地来回晃着。

    院门平日里最近大多是虚掩着的,方便出入,如今正是盛夏午后,天地间热得发闷,连一丝风都没有。

    她脚步一顿,眉头微皱,暗道难道又有人来找她了?

    不过等了小一会儿也没再发生什么动静,预料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便转身回窑房去了。

    金凤正坐在工作台边前的椅子上,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调颜料,眼前是一排待上色的陶坯。

    这些日子,元香已经慢慢开始让金凤参与到狸猫陶器的整个制作流程中来,一步步带着学。

    一个人能力终究有限,而柳掌柜那边又急着要货,毕竟他们店首要面对的就是汹涌而至的客人。

    据柳掌柜所说,最近几次有客人因为排了队却没买到狸猫陶器就在店里闹事的情况出现,所以现在她在店里多请了不少人来维持秩序,甚至在发售那日请了县里的巡丁站岗。

    非是她小题大作,而是现在宝瓷斋一时间风头无两,她也不能保证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在其中浑水摸鱼,还是事前预防得好。

    而元香这边眼下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多地出货,尽量满足那一拨拨如潮水般的需求。

    金凤此时正拿着小刷子蘸颜料,虽然心里紧张得很,这颜料可金贵着呢,尤其是那种颜色特别的,比如粉色、宝蓝,一两颜料竟能卖到五两银子,连掉一滴都让人心疼。

    她深吸口气,尽量让手别抖,虽然还做不到晕染那样的细致技法,但一整片单色的涂刷已经掌握得七七八八,落笔还算稳妥,刷痕也平整顺滑。

    真是越了解才发现自己要学得东西还很多呢。

    正专注着,忽听门口脚步声一响,抬眼一看是元香回来了,她笑着问了一声:

    “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宋向德他们咋今日来你家了?找你做啥?”

    元香脚步微顿,她淡淡嗯了一声,眼神轻轻闪了闪。

    她没立刻作答,转身去拿桌角的湿巾布,低头擦了擦手。

    “没啥要紧事。”过了片刻才开口,语气淡淡的,“就是随口说了几句。”

    金凤“哦”了一声,她瞧出元香的兴致不高,也没追问,只继续埋头给陶器上色。

    元香也在工作台的一侧坐下,目光落在那些小陶坯上,一时间竟有些恍神。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把阿允跟春娇联系在一起,自己是满心的别扭,感觉像是心口塞了团棉花一般,闷闷的。

    她往窑房外望了望,也不知道阿允去哪里了,都大半天没见他人影了。

    夜色渐沉,堂屋中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微光投在元香身上,衬得她脸色冷静又清寂。

    元香搬来了一张竹椅子坐在院中,一只手搭在膝上,冷静的目光盯着院门口,却藏着一点明显的烦躁。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院里的石板上,院门被推开轻轻一响。

    阿允回来了。

    他走进院子,衣角沾着些夜露,看到元香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时候明显有些意外,一时整个人都顿在那儿。

    “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元香的声音在此时的夜里响起,声音不高,却压了不少的情绪在里面。

    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话时,语气里像极了训诫迟归学生的先生一般。

    阿允偏过头没看她,默了片刻,才闷声道:“在外面。”

    说完,他抬步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

    元香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如果说方才等人等得焦躁,现在那火气是真真地往上窜了。

    她“唰”地站起身,几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外面?你知不知道你不说一声就跑出去,会让家里人担心嘛?”

    阿允脚步停住,默然站在那儿。

    元香深吸口气,也知道自己现在语气有些重了,压了压情绪,尽量平缓语调:“吃饭了吗?锅里有给你留饭。”

    阿允摇摇头,“我不饿。”

    元香声音低下来:“你以后出去,得说一声,大家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阿允慢慢转过头来,眼神定在她脸上,眸子里像藏着一团看不透的雾气,见元香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话,他忽然抛出一句:“你也会担心他吗?”

    “他?”元香一怔,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阿允垂下眼,又不说话了。

    虽然今晚的阿允有些怪怪的,但元香心里还有另一件事必须要说。

    她抿了抿唇,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开了口:“今天春娇她爹娘来了,是来说想”

    话说到这儿她却停住了,明明这些话刚刚在心里组织了很多遍,此刻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甚至,她有一瞬间动了念头:不如就别问阿允了,直接替他回绝了宋向德夫妇,省得麻烦。

    不过她立时就否了这个想法。

    不行,不能这么自私。这是阿允的事,哪怕她再不愿意,也不能替他做主,她得尊重他的选择。

    于是她重新把今日宋向德夫妇上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说完,她语气平静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想拒绝也好,同意也好,我都不会说什么,一切照你的意思来。”

    阿允自始至终站在那儿,安静得有些反常。

    元香在想自己是不是没说明白,或者阿允还不理解娶妻、成家的意思,正要再说点什么打破这片沉默时,阿允忽然开口,声音低而直白:“你为什么不拒绝?”

    这问题元香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阿允已经接着说了,“是因为我只是暂住在这儿,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是不是?”

    嗯?元香自然听出来这是白天她跟春娇父母说的话,阿允怎么知道?那时候他听到了?

    不过他们之间当然不是像他问的那样,可真要细究的话,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错啊。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阿允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子,把门带上,隔开了屋里屋外。

    这人今天脾气真大。

    元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想着明天再跟他解释吧,等大家都冷静一点。

    门内,阿允坐在床边,头埋得很低,窗外的月光从纸窗投进来,落在他身上一块。

    第二日一早,金凤突然一大早地过来,跟元香说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宋良贵已经失踪了好几天,而官府近日来人一早把江翠娥给带走了。

    第113章

    据村里人说,他们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宋良贵的人影了。

    往常虽说大家并不爱搭理他,可总还能在村子里时不时地瞧见他随处晃悠,这几天却是真正的连人影都没了。

    一开始也没人在意,毕竟宋良贵自从沾上赌后,村里人见了都是绕着走的。

    只是没料到,今儿一早竟来了几名身穿官服的差役,直接从许家村将江翠娥带走了。

    金凤也不明白了,“这宋良贵不见了,官府为啥要带走江翠娥啊?不应该直接去找人吗?”

    元香听完金凤絮絮说的话,眉头轻蹙,问:“有没有去找许里长?官府来人,他那边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金凤点了点头,“去问过了,许里长说案子还没个定论,他不好多说什么,不过透露了一句宋良贵确实是失踪了。”

    元香神情微变,心里乱乱的,沉思片刻后,她忽然抬头道:“我得进趟城,去跟阿蓉姐说这事儿。”

    他俩一个是阿蓉姐的亲爹,一个是亲娘,现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事儿,首先肯定得让她知道。

    她顺手理了理桌上的物件,眼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阿允人呢?”

    二果、三喜两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没见到啊,一早上起来就没看见。”

    元香心头微跳,这人怎么回事?昨日里刚跟他说了不要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她转身赶忙去了阿允屋子前,先是轻敲了敲门,没听见回应,便伸手推开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屋子里整整齐齐,被褥叠得平平整整,连桌椅都规规矩矩摆着,地上没有一丝灰尘,看得出屋子里的人很爱干净。

    但也正因如此,反倒让元香没来由地觉得空落落的。

    阿允不在。

    元香站那儿怔了好一会儿。

    二果这时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喊道:“哎,我记起来了!”

    元香转头看他。

    “今早我还没醒透的时候,阿允哥来过我屋里,他跟我说”

    “他说什么?”元香连忙追问,语气都急了几分。

    二果歪着脑袋想了想,“他说他说他得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让我们不要担心。”

    “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现在想想好像是真的”

    听完二果说的,元香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睫站那儿。

    半响,她叹了口气,“算了,先不管他了。”

    说完就准备去后院拉驴车出来。

    金凤赶紧道:“师父,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知道以前都是阿允跟元香一起去城里的,一开始是怕那些城外的流民,现在流民已经被官府安置得差不多了,但元香一个人去到底不放心。

    元香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算了,窑房里还有不少活儿呢,我俩都去了又要耽搁了,我快去快回,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然后又交代了二果三喜好好待在家,不要随便乱跑,元香便架着驴车往城里去了。

    心事重重地到了城里,元香一见到阿蓉,便将她家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什么?!”阿蓉听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元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一旁的柳掌柜也在,她见元香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脸上神色也不对,心里察觉出什么,此时听完也不禁皱起了眉。

    元香搀着阿蓉坐下,只觉得她身子轻得像风一吹就散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轻声安慰:“阿蓉姐,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县衙,咱们去问个明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蓉的脑子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头绪,她不明白阿爹怎么突然就失踪了,官府又为何把阿娘带走。

    这一切来得太快,毫无预兆,快得让她连哭都忘了。

    她怔怔地望着元香,嘴唇颤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我去我要去县衙。”

    柳掌柜看着眼前情形,有些不忍。

    阿蓉这丫头在她这儿住了些日子,元香的堂姐她自然是当客人对待,但小姑娘人本分又懂事,一来就抢着干活,了解了她家情况后知道她是逃出来的以后更是可怜她。

    这阵子她还特地跑来问自己,能不能教她些做买卖的本事。

    她说是以后元香若真在城里开了店,她也好帮得上忙。

    小姑娘有心学、也有心为人打算,将来若真能在城里谋个好出路,自己自然是替她高兴。

    于是便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先在大堂里看着,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

    眼看境遇要好起来了,现在家里又遭巨变

    “我带你们去吧。”柳掌柜出声道。

    在城里做了多年生意,平日里总少不了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走动也多,多少能搭上点关系,说不定能帮她们争取个见面的机会。

    暑气沉闷,哪怕到了夜间,热气在天幕下蒸腾不散,仿佛压在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个时间她们一行人刚从县衙回来,多亏了柳掌柜的打点,她们才得以如愿进了县衙见到了江翠娥。

    元香想起在牢房里见到的、听到的,到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牢房设在县衙的西北角落,从地上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去,再一路往下走。

    狭窄的石阶仿佛通往地底深处,两侧只容一人勉强通过,踩下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冷硬又压抑。

    元香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和阿蓉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时,只觉得呼进的空气越发浑浊,心口也跟着沉闷起来,仿佛连呼吸都有些迟滞。

    这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墙上稀稀落落地点着几盏油灯,幽黄的火光跳动着,在阴冷的石壁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听狱卒说,这灯也不是常亮的,一日里只点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让犯人自己在黑里熬着。

    江翠娥就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

    元香和阿蓉还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宋良贵不是失踪了,而是死了,尸体已经被找到,如今还有证据指向,他是被江翠娥杀的。

    牢房里光线昏暗,江翠娥头发乱如蓬草,眼神空洞又满是恨意,像是看不清人影似的,却又直勾勾望着她们,嘴里低吼着:“他该死!他该死!”

    元香望着她,心头一凛,几乎以为她已经疯了。

    不过才一段时日不见,阿蓉却仿佛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家里那个做什么都很有干劲儿的阿娘如今像被抽去了魂一般。

    阿蓉哭得眼泪糊满了脸,声音颤着:“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在家,娘就不会一个人”

    她哽咽着蹲下身,抓着牢栏,眼泪不住地落,“娘,我是阿蓉啊!你看看我,还有壮实你也不要了么?”

    江翠娥原本空洞的目光这才终于落在阿蓉身上,听见“阿蓉”和“壮实”的名字,她的眼神有了些焦距,原本满是恨意的面孔慢慢松动,变成一种近乎凄苦的神情。

    她欺身过来,声音发颤:“阿蓉啊,娘没办法,娘不后悔,他该死他不是人,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啊”

    从县衙回来后,阿蓉整个人就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步履虚浮,一句话也不说。

    柳掌柜听元香说了个大概,了解了些详情,知道是妻子杀了丈夫后一时间也有些震惊。

    她斟酌着安慰,“这事儿虽大,可也不能急着下定论,以前有些女子实在被逼得没了退路,奋起自卫伤人后县里也有过轻判的例子,如今案子还没审清,咱们就先别自己吓自己。”

    元香也连忙道:“是啊,阿蓉,家里还有壮实在呢,你得撑住。”

    阿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长长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点头,“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又看向元香,眼神里满是伤痛和疲惫,“我想回去,看看我弟弟。”

    此时天色已黑,夜风中透着夏日的湿热与沉闷,街道上行人稀少,街边的灯笼也摇曳着微弱的光。

    两个姑娘家深夜上路本不安全,柳掌柜原想着留她们在店里歇一晚,明早再走。

    元香也急着回去,她心里挂念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尤其阿允如今又不知去了哪儿,家中只剩他们兄妹几个,早上出门前还答应过要早点回去,这会儿不回去,怕二果三喜等得发慌。

    柳掌柜见她们执意要回,便唤来店里的伙计,让他驾着马车护送她们回村。

    深夜归家,元香家的堂屋还亮着灯,橘黄色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一抹温暖的光。

    元香轻轻扶着阿蓉下车,回身朝宝瓷斋送她们回来的伙计道了声谢,又塞了十文钱过去,“劳烦了,大晚上的还牢房跑了一趟。”

    那伙计一看还能得些赏钱,自是乐呵呵地应下,转身翻身上车,又赶着车马消失在夜色中。

    二果三喜听见院外的声音立马开门跑了出来,

    “阿姐!”他俩同时喊了一声。

    元香正要说话,抬头却见金凤也在屋前站着。

    金凤走上前解释道:“我想着你若今晚还不回来,就打算让二果三喜到我家去挤一挤,两个孩子独自在这儿,阿允也不在,我实在不放心。”

    她说着,又注意到了元香身后的阿蓉,“阿蓉回来了啊?”

    阿蓉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轻轻点了下头。

    元香走过院子,路过阿允住的那间屋子时,脚步不由一顿,忍不住朝那扇紧闭的门望了一眼。

    屋里依旧漆黑一片,安静非常。

    金凤站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阿允也真是的,说走就走,竟然连元香都没跟她说一声?

    不过她嘴上还是宽慰元香:“他既说了过几日就回来,那多半是有事要办,阿允不是那种轻易说话不算数的人,你别太放在心上。”

    金凤看了眼二果,二果接收到信号,阿姐出门后金凤姐就跟他们说了阿允哥现在突然走了,阿姐心里肯定不好过,让他们在阿姐面前别老提他走了的事情。

    二果在旁边忙不迭点头:“我也觉得阿允哥一定会回来的!他还答应过要教我打水漂呢!”

    阿蓉在院里扫了一圈,突然出声问:“壮实呢?他在哪儿?”

    金凤立刻告诉她:“接去我家了,我婆婆帮忙照看着呢。”

    阿蓉一听就要动身:“真是麻烦金凤姐了,我跟你去看看他。”

    金凤听了神情微变,有些迟疑道:“阿蓉啊你先别着急,壮实这孩子,瞧着有些不对劲儿”

    第114章

    夜色沉沉,元香他们一伙儿人匆匆赶到金凤家。

    屋里灯还亮着,这时赵阿婆他们都还没睡下。

    “正等着你们呢。”赵阿婆开了门,连忙将元香她们迎进屋里。

    阿蓉一进门,目光就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壮实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背对着众人,一个人静悄悄地缩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进了壳里。

    “壮实?”阿蓉急切地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弟弟的手,“我是阿姐啊,我回来了。”

    壮实没有反应,依旧坐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一般。

    阿蓉看他这样越发急了,连声唤着,又轻轻地把他整个人转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壮实,壮实,是我!你看看我啊,是阿姐!”

    男孩眼神空空的,呆呆地望着她,还是没开口说话。

    赵阿婆叹了口气,走过来轻声道:“这孩子自从我把他接回来,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也不哭也不闹”

    阿蓉眼圈愈发得红。

    金凤在路上就听元香说了她们去了县衙牢房的事,此时心里还沉浸在“江翠娥杀了宋良贵”的震惊中,再看眼前壮实这副模样,更是皱起了眉头:“他不会是被吓着了吧?”

    元香虽然也觉得不对劲,不过还是转头对阿蓉道:“阿蓉你先别急,等明儿一早带他去找大夫看看去。”

    阿蓉望着弟弟那双空洞的眼睛,心口像是被针扎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她没想到,自己这趟回家,竟是家破人散的光景。

    当初她是偷跑出去的,只觉得这个家她再也呆不下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再回来时,却是现在这样了

    元香将阿蓉和壮实一并带回了家。

    如今阿蓉那边的屋子已经空了,再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一片,也怕她再触景伤情心里难受。

    眼下事情接踵而至,明天过后更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一个人怕是难以撑住,有什么事儿也好在一起商量应对。

    更重要的是,元香担心她独自待着,万一想不开,再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安顿房间的时候,元香走过院子,目光扫过那间漆黑空寂的屋子,脚步顿了顿,才转头道:

    “这样吧,二果,你跟三喜睡一间,阿蓉姐,你带着壮实住二果那间屋子。”

    二果刚想张嘴说:“阿允哥的屋子还空着呢。”

    可一想起金凤姐白天提醒过的话,“阿允的事以后少在元香面前提了”,他便悄悄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去收拾东西,搬去了三喜的房间。

    “元香,今日真是麻烦你了。”阿蓉仍紧紧握着壮实的手,自从见到弟弟,她就一刻没松开。

    她知道今日若不是有元香在,自己只会比现在崩溃百倍。

    元香轻声道:“阿蓉姐,你先别胡思乱想,壮实的事也好,你父母的事也罢,总得一件件解决,先好好睡一觉,等明日醒过来再说。”

    阿蓉看着她,眼里满是疲惫,点了点头。

    虽说劝别人好好睡一觉,元香自己躺上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满脑子都是阿允突然走了的事。

    阿允能去哪儿呢?他明明在这里谁都不认识,会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呢?着急得都不跟自己说一声。

    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昨夜跟阿允的对话。

    他那时候,好像是生气了?他生什么气啊?明明是他自己晚归,让人担心了,问他一句都不行吗?

    还有春娇那事,他问她为什么不拒绝。她怎么拒绝?她有什么立场拒绝?又不是她能替他做主的事,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元香越想越气,抱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腾,眉头拧成结。

    越睡不着,心里就越火大,最后一咬牙,暗自决定就算过两天他回来了,她也要不理他一阵子!

    ……

    鸡鸣声划破沉闷的天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蓉早早起身,看了眼睡在床上的壮实。弟弟昨夜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发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梦话,她越看越着急,披衣起身,准备去请许大夫看看。

    等许大夫赶到元香家的时候,元香也刚起床,脸上还挂着没睡好的倦意。

    “许大夫。”元香打了声招呼。

    许大夫正对元香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感觉到震惊,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子。

    他对上元香的时候似是迟疑了一下,点头应了声,然后就进屋去给壮实看诊了。

    壮实这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弹,哪怕许大夫说要给他扎针,他也只是空茫茫地看了一眼,既不害怕,也不躲避,就那么怔怔地坐着。

    元香跟阿蓉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阿蓉急得眼眶又开始红,眼泪在打着转。

    太反常了,按理说,以壮实这孩子的性子,一听说要扎针,早该哭天抢地闹起来了,哪像现在这样,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蓉宁愿他像以前那样跟自己闹呢。

    许大夫也皱了眉头,低声问:“这孩子是不是遭了什么突变之事?”

    阿蓉抿了抿唇,点头道:“有,是父母的事。”

    她回得简短,语气有些发涩,一幅不愿多说的样子。

    许大夫也是许家村人,自然知道前两日村里官差来拿人,听说就是个妇人出了事,如今再看这姑娘和这孩子的反应,心里也隐隐有了些猜测。

    他叹了口气,收了把脉的手,道:“大约是受了惊吓,一时难以缓过神来。这样吧,我给他开一副安神定魄的方子,再配些养心补气的药,回去按时煎服。眼下还是静养为上,别逼他开口,说不定过几日自己就缓过来了,若逼得太急,反倒适得其反。”

    “那我弟弟什么时候能恢复”阿蓉追问了一句,声音发紧。

    许大夫拈着胡须沉吟片刻,温声道:“这还说不准,惊伤入心,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年半载,慢慢来,急不得。”

    他又细细说了饮食的注意之处,阿蓉听了连连道记下。

    开了药、付了诊金,元香准备送许大夫出门。

    她走在许大夫的前头,心里却始终沉沉的。

    刚才壮实那副模样已够让人揪心,此刻又忍不住想起阿允身上的旧伤来,那伤平日瞧着没什么大碍,可万一就这么不巧发作了呢?

    如今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出去,要是那旧伤忽然?

    犹豫片刻,元香还是开了口:“许大夫,我家阿允他身上的伤”

    许大夫闻言立时出声安抚:“元香姑娘不用太担心,那旧疾既然拖了这么久也没出什么大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到时等他回来”

    “回来?”元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眉头一皱,打断他:“许大夫怎么知道他不在我家了?”

    “啊?”许大夫一怔,眼神闪了闪,干笑了一声:“哦,是我是听别人说的,村里人都说他离开了嘛,瞧我,一时嘴快了。”

    元香垂眸,心头微动,阿允是昨儿个才没了人影,这许大夫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她脚步一顿,抬眼盯住他,语气淡淡地问:“您是不是见过他?”

    许大夫微微一愣,动作明显一滞,笑容也随之一僵,赶忙摆手否认:“哪能呢,自是没见过的就是在村里听人说起,随口一问罢了。”

    元香没接话,目光却落在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上,心头疑云更甚,他到底在慌什么?

    片刻后,她忽而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成,那若是您真碰上他,务必替我捎句话,让他早点回来。”

    元香回屋时,阿蓉已经在灶屋里煎药了,药香隐隐飘出,夹杂着些许苦涩的味道。

    二果和三喜正围在屋里,悄悄打量着坐在床边的壮实。

    对这个一向爱欺负人的堂弟突然变成这幅样子,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二哥,你说他听得见咱们说话么?怎么喊他都没啥反应呢?”三喜戳了戳壮实的手臂,他还是就坐那儿盯着地上的一处地方看着。

    对于三喜的问题,二果自然也不知道。

    以前壮实总是耀武扬威的模样,上次不是抢三喜的糖吃,以前还欺负二果干活慢,像个小霸王似的。

    可现在的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三喜知道壮实是生病了,大夫刚刚还来看过了,瞧着有些可怜。

    她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跟当时的自己家一样,她又拍拍他,“我家以前也遇到过不好的事,但后来也慢慢好了,你别怕,会好的。”

    元香靠在灶房门边,静静看着阿蓉熬药。

    阿蓉以为她是放不下心,才陪着自己在这儿呆着,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别管我这儿,我知道你手上事情多得很,有事就忙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元香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

    “阿蓉姐,你今早去找许大夫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阿蓉歪头想了想:“没有啊,我去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在屋里,院子里倒是晒了不少药材,看起来挺忙的。”

    元香“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阿蓉转头看她:“怎么了?”

    “那你有跟他说阿允的事情吗?”元香问。

    阿蓉一怔,随即点头:“是在路上的时候闲聊,他先问起来,我才说的。”

    元香了然地点点头。

    阿蓉手上动作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是不是我不该多嘴?”

    元香摇了摇头:“不关你事。”

    她没再多说什么,她觉得许大夫有些异样,不过他向来古古怪怪的,也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第115章

    接下来的几日,元香和阿蓉为了江翠娥的案子又往城里跑了好几趟。

    她们花银子请了城中一位口碑不错的状师,姓吴,据说帮着百姓写状纸、打赢过不少大小官司,在当地颇有些名声。

    吴状师熟悉本地律例,也清楚衙门断案的章程,具体该如何在堂上应对审问、如何避重就轻,甚至还能提前演练口供答词,算得上经验老道。

    两人将江翠娥的案情细细说了一遍,吴状师听罢,点头道可以往“女子出于自卫防身”这一方向认罪,以求从轻发落。

    谈到细节之处时,他提出:“到时候公堂之上,需得阿蓉姑娘亲口指证其父宋良贵素来性情暴戾,常殴打妻女,品行卑劣,偷钱赌博最好能举出几桩具体事例,让官府信服。”

    “这一定要当场说么?”元香皱眉,略带迟疑地问道。

    同时担忧地看了阿蓉一眼。

    让亲生女儿在大堂之上指证亲父的种种不是,不仅有违人伦,还容易引人非议。

    更何况宋良贵已死,毕竟死者为大

    “当场说的效果最好。”吴状师语气不容置疑,“此案若要自辩合理,就得从苦情中争一分情理,你们若想她能减罪,这话就非说不可。”

    “要是这样能救我娘,我会去的。”阿蓉握了握拳,缓缓抬头道。

    后来在吴状师几番了解之下,元香她们也渐渐清楚了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江翠娥为什么杀人?又是怎么杀人的?

    自打上回宋良贵因欠下赌坊的债,竟狠心想拿江翠娥去抵债一事被元香花了五两银子解决了之后,原以为他会有所悔改,收敛些许。

    可谁知,他根本没把那次教训放在心上,反而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又往赌坊跑。

    江翠娥劝过、哭过,也闹过,甚至一度跪下哀求,可都换不回他半分收手的念头。

    至于宋良贵这赌钱的钱是哪里来的?江翠娥她不知道也不敢细想。

    后来她越来越怕,她怕有一天,宋良贵又如法炮制,再次把她推入火坑之中,怕有天夜里有人踹门而入,声称她早已被典卖出去,而他们就是来收“货”的

    在这种日夜惶惶、心力交瘁的煎熬中,她终于崩溃了。

    那晚,宋良贵又消失了几日回了家后倒头就睡,她终于忍无可忍,将一把尖刀刺向了他的心。

    阿蓉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整个人颤抖着捂住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都有些恍惚,吴状师所说的,到底是骇人的恐怖故事还是真是发生在她家的事情

    元香也是不胜唏嘘,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竟然最后发展成这个结果。

    真到了审案子的那日,江翠娥当堂认罪伏法,阿蓉也在公堂之上递交了证词,将宋良贵平日的所做所为一一道出。

    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是一桩骇人听闻的女杀男的杀夫案子。

    江翠娥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县城,连带着周边几个村庄都知道了这桩命案。

    除了宋家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解其中原委,听后也只剩唏嘘,不禁低声叹道:“她也不过是一个苦命女人罢了,要不是实在被逼到绝路,谁愿意做出这等事来?”

    有人听了恨恨道:“是啊,连做亲女儿的都站出来亲口指证自己的父亲,说到底,那人也不过是个怅鬼,早该收了,真算起来也是死有余辜。”

    元香觉得,这样的舆论或许能对江翠娥日后的量刑起到几分作用,便雇了些人,口风利索的,说书的、跑腿的,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人听,越多人知道这事儿越好。

    一时间,县城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甚至各个村口柳树下、庙会前的香火处,到处都在谈论这桩杀夫案。

    有人唏嘘叹惋,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等着看热闹。

    这桩案子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本来平静的水面,一时激起千层浪,但最终能泛起多大的波纹,还得看官府如何判定。

    元香她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唯有静静回家,等待官府的最后裁断。

    元香这几日过得并不好,帮着阿蓉处理案子时还能不去想,等回了熟悉的家里时,心里又空落落的了。

    照二果说的,阿允说的是几天后回来,可如今已是第七日了,仍旧毫无音讯,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一开始她还能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行程,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的不安却像杂草一样疯长。

    时间一天天地过,元香虽然嘴上没再说什么,但弟弟妹妹们看得出来,阿姐比往日沉默多了,很多时候也会突然看着阿允哥的屋子发呆,跟她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知道阿允不知道哪去了之后,村里人的闲言闲语还有各种猜测,不少也传进了她的耳中。

    “阿允本就脑子有些不清楚,以前是元香看得紧才没事儿,现在一个不注意,人一跑,满山满水的,找不着路回来也是常理”

    “可怜元香了,辛辛苦苦养着他,如今倒好,人说走就走了。”

    对于有些猜测,她听着自是觉着好笑,什么说阿允偷跑出去了但不知道回来的路的,她自然是不信的,阿允连驴车都会驾,怎么会不认识回家的路呢?

    那是他自己想走了吗?

    他就这么走了么?

    这事儿不能深想,越深想越难受。

    甚至宋向德夫妇也登门问过,说话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因为那天我们说了亲事的事,阿允听去了心里不愿意,这才躲开的?”

    元香听了,只淡淡一笑,说:“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另外他会回来的。”

    虽然她嘴上说得那样笃定,可其实心里连自己都拿不准阿允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后来甚至春娇也来过一趟。

    那日她走进院子,先是望了眼那间紧闭着的屋门,春娇的脸色变了变,低低哼了一声:“既然看不上人家,也不用逃走吧?”

    说完这话她就红着眼哭着跑出去了。

    元香见了都顾不上跟她解释,自己都很累了,哪里顾得上别人莫名其妙的怨怼?

    二果见阿姐又在门前的小杌子上坐着发呆。

    她望着的是那间阿允哥住过的屋子,自他走后,那扇门就没再打开过,仿佛他只是临时出个远门,随时都会回来一样。

    “阿姐。”二果站到她面前,仰起脸,郑重地说道:“我相信阿允哥肯定会回来的。”

    元香听得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

    二果好像长高了一点,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干净、明亮,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低声笑了笑,“哦?你怎么这么肯定?”

    二果歪歪头,“因为他是阿允哥啊,他最讲信用了,他要是说了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

    “他说要教我打水漂的,他还没教呢!”

    见阿姐还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二果有些不高兴了,上前拉了拉她的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找他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她,“说不定,就像我们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阿允哥也受了伤,正倒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救他呢!”

    元香回忆了一下,那一次,把他那么大一个人运回来真是很不容易呢!

    她不由低笑了一声,只是摸了摸二果的头,却也没答应,也没否定。

    可第二日,元香真的自己出门了,先是在村里四处走动,仿佛只是随意转转,实则眼睛一直留意着每个角落;后来,又独自走上了山。

    一开始只是她一个人,谁知二果、三喜发现后也跟了上来,再后来,金凤和阿蓉也加入了进来。

    “你一个人瞎找能找到什么,我们也帮着一起找还不好么?”金凤有些埋怨她没喊自己。

    阿蓉也点头:“人多好找些。”

    村里人渐渐也听说了,这元香家有事情,便商量着一起帮忙出力。

    于是一连几天,村里人分批轮换上山,一片片林子搜过,一条条小路都走遍了。

    树丛、山洼、野沟都找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

    这日天色已晚,一群人从后山下来,下山的那头是许家村的另一边。

    元香神色疲倦,眼神却还在不住巡视着四周。

    忽然,她远远看到前方山脚下有一处屋影,瓦顶斜斜,墙边还晒着几串药草。

    她抬手指了指那院子,“那是哪儿?”

    阿蓉抬头看了一眼,认出那地方,答道:“奥,那是许大夫的住处。”

    元香皱皱眉,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许是直觉,她径直朝那儿走去,“走,瞧瞧去。”

    第116章

    院门打开的时候,许大夫见自家门外站了不少人,神情明显一怔,眼中闪过几分意外。

    “元香姑娘?你们这是”他扫了一圈众人,话语里带着迟疑。

    元香站在最前头,脸上带笑看着许大夫,仿佛自己带着一群人上人家的门一点都没有什么不妥,“许大夫,我家阿允已经好几日没有音讯,也没什么线索,我来是想问一声,你最近真的未曾见过他?”

    说罢,不等他答应,她便往院里走了几步,目光直直地看像院内,“可否让我进去看看?”

    许大夫面上神色微动,沉默了一瞬,终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他将院门更推开了些,又转身在前引路,步子缓慢地走着。

    金凤和阿蓉虽然不知元香为何忽然带人寻到了许大夫家,但见她神色认真得很,她俩二话不说也默默跟了上去。

    余下人见她们进了院子,便自觉地留在门外等她们。

    院内药香淡淡,空地上种着不少元香不认识的药草,干药晒在墙边,风一吹,这味道更浓郁了。

    许大夫脚步在西厢的一间屋子前停下,房门紧闭着,屋中静悄悄的。

    “就在这里,你进去看吧。”他说完这句话,伸手去推门。

    随着“吱呀”一声,门缓缓被推开,沉重的木门仿佛压着人的心跳,一点点揭开了屋内的景象。

    元香的目光在第一时间落到了屋内正中央那张木台上,一人正静静地仰躺在上面。

    金凤和阿蓉一眼看到那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面色顿变。

    虽然还未走近,也未确认,但元香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她知道,那就是阿允。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跨过门槛,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到他身边,每靠近一步,心跳便更沉一分,连呼吸都轻了、浅了,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此刻,外界的嘈杂声似乎全都退散了,空气凝滞得像冻结的湖面。

    阿允闭着眼,毫无动静,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穿着一身不属于他的衣裳,单薄的布料盖至他的胸口,那里起伏微弱,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头上厚厚地裹了几层纱布,只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他怎么了?”沉默良久后,元香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颤意。

    许大夫似乎早有预感元香会找过来,面对她的冷声询问,刚刚打开门时候的意外与惊慌已经不见,现在却一脸满是无畏、沉静的表情。

    他缓缓道:“那日他忽然独自找上门来,说自己脑中记忆混沌,问我之前提过的那种开颅取瘀的方法,是不是真能一试?”

    他视线落在阿允身上,似乎在回忆,“我跟他说了这种法子的危险之处,甚至有生命的危险,再也醒不过来都有可能,但他执意要求,所以”

    “所以你就擅自答应了是不是?”元香忽地出声,打断了他。

    下一瞬,她猛得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几乎是扑上去的姿态。

    “所以你就真的给他开了脑?!”她咬着牙,声音嘶哑,满是怒意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是谁允许你这么随意处置别人的身体的?你明知道阿允他有脑疾,他根本不清楚这事情的严重性,而你,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拿来试手的道具,你算什么大夫?阿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

    她的声音又哑又颤,脸色也白得吓人,整个人也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一旁的金凤和阿蓉被她这副模样吓住了,从没见过元香发这么大的火,像是要把许大夫给撕碎了一般。

    “元香,元香,别冲动,先松手”金凤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你听我说,冷静一点!”阿蓉也慌忙劝着。

    许大夫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毕竟是个男子,力气还是在的。

    元香被金凤和阿蓉扯住之后,他很容易地就挣脱开了元香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胸膛微微起伏着。

    许大夫缓缓理了理被她揪乱的衣襟,目光掠过屋中那躺在木榻上、仍未醒来的年轻人。

    “是他自己来的。”他低声开口,“他说,他不想再稀里糊涂地活着,哪怕有风险,也想试一试。”

    “我已将可能出现的后果、风险,全都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过,可他仍旧坚持要做。”

    说到这里,许大夫抬起眼看向元香,“而且是他亲口叮嘱我,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至于你说的若是他真没了性命,你若要老夫赔,赔给你便是!”许大夫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却闪着一种异样的光,“我不后悔,这等能够直观触及人脑奥秘的机会,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的!你可知这对于世间医术意味着什么?”

    “好了,许大夫,你少说两句!”金凤开口斥了他一声,心道这许大夫是真失心疯了吧,现在还说这些气人的话!

    元香的手被金凤与阿蓉一左一右拽住,听完许大夫说的,她觉得面前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僵立着。

    同时又开始后悔自责,自己为什么没能察觉阿允的心思呢?

    她想起分开的那晚他回来得那么晚,两人还起了争执,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呢?

    “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她转身看了闭着眼好像睡着一般的阿允,胸口顿时一种钝钝的感觉。

    所以,他觉得这一段时间待在许家村,待在她身边,就是“稀里糊涂”地活着吗?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元香哑声问。

    许大夫静默片刻,才道:“术后第三日,他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过去,这几日一直是低热昏睡状态,我已经尽力在调养。”

    “醒过来的可能性大么?”

    “脉搏平稳,而且一日比一日强,就总有醒来的那一天。”

    金凤和阿蓉从元香与许大夫的对话中,总算拼凑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阿允为了治病,主动找上了许大夫,这才突然失了踪影,而这许大夫为了施治,不仅瞒着元香,竟然还真的对阿允施行了他们嘴里的什么“开颅之术”!

    简直骇人听闻!

    也难怪元香方才那般愤怒失控!

    元香站在木台前,此时心绪已经平静许多了,不管阿允以后能不能醒过来,或者永远就这么沉睡下去她都不想让他孤零零地躺在这么陌生冰冷的地方。

    “我要把他接回去。”她开口。

    金凤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立刻转身出去,叫了等在门外的几个汉子进来帮忙抬人。

    众人一进屋,看见阿允这副模样,又见元香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登时凝滞下来。

    “这是怎么了?”宋同方只觉得一头雾水,这阿允兄弟怎么会在许大夫这儿?而且还一幅昏迷不醒的样子。

    “先把人抬走,回去再说。”金凤知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只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虽有万般疑问,但都识趣地闭口不言,只默默依着吩咐,将人小心地从木台上抬起,用被褥裹好,一行人缓缓往元香家的方向走。

    许大夫见他们要将人带走,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对着元香焦急道:

    “病人的情况我最熟悉,他的术后恢复需按时换药调养,可否让我继续诊治?”

    元香没理他,她抬步也准备回家,只听见许大夫还在身后喊:“至少,让我时常过来诊看!”

    接下来的几日,元香陆续走了几趟城里,请了好几位大夫前来看诊。

    可一听说是闻所未闻的“开颅”之术,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有的是直接拒绝,剩下的上门的也都无能为力,表示如此骇人听闻的法子简直就是拿人命开玩笑,而阿允如今竟还有脉搏、尚未咽气,已是天大的侥幸了。

    元香听了这些话,只觉心里愈发沉重。

    倒是许大夫,一连数日都不曾间断,每日按时登门。

    元香虽然对他仍旧耿耿于怀,觉得这人做事为达目的太不计后果,可为了阿允,她终究还是允了他的继续诊治。

    看着他为阿允把脉、换药、熬药,一笔笔仔细记下病况变化,神情专注得近乎痴狂的时候,她知道如果阿允真能好起来,现下也只能靠他了。

    元香对许大夫的态度日常都是一幅冷淡样子,二果和三喜则不一样了,自从知道是他把阿允哥哥弄得醒不过来,日日只躺在床上不动弹,气得每回他来都不给好脸色。

    阿蓉姐将自家的屋子仔细收拾了一遍,才领着壮实搬了回去。

    壮实仍旧不怎么说话,但状态瞧着比那日要好得多,阿蓉也不强求,就让一切顺其自然了。

    也就在这几日消息传来,江翠娥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江翠娥因谋害亲夫一案,罪证虽确凿,但因事发当时属自保反击,且有死者亲女作证为其辩护,情节得以从轻处理。

    最终判定江翠娥杖责二十,流放琼州服刑三年,终身不得返籍。

    能保住一条命,阿蓉自是很感激,如今母亲即将被发往琼州服流刑,她便张罗着给她备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也算是尽了作女儿的一点孝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到了初秋的时候,阿允终于醒了。

    第117章

    元香把阿允接回家后,自然是悉心照料他。

    手上的活儿跟金凤继续做着,其他的时间几乎都花在阿允身上了。

    外头天气好又没那么热的时候,她便会小心翼翼地将他搬到屋前的廊下或树荫底下,铺好软垫,将他靠在藤靠椅上,让他晒晒太阳、吹吹风。

    她总觉得人晒了太阳,身子才会有点活气儿。

    若逢暑气难当的日子,元香会给他的床铺上凉席,屋子的窗户上挂上了竹帘子来避免阳光直射。

    见他身上若是热得出了汗,就会用山泉水兑着艾叶熬的汤,打水擦洗他的身体,这汤水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不仅清凉解暑,还能防蚊驱湿。

    擦完后再给他换上干净的中衣,再一遍遍帮他把额头、脖子上的汗珠擦净。

    夏日暑气难耐,这些活计几乎天天都得做,不然若是捂出了痱子,或者一时热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些日子她老是想起阿允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也是这么无声无息地躺着,但那个时候自己就是处于人道主义顺手捡了个陌生人回家,这人的生死与否对她来说没有那么的重要。

    当时她甚至还有想过,若是这个年轻人熬不过去没了气息,她最后还是将他埋到山上去比较好,毕竟她是在那儿捡到他的,这样也算有始有终。

    但是现在,看着阿允就这么沉睡着,一日日地无法避免地愈发消瘦,她却再也无法那么轻描淡写地看待了。

    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在细细照料一株极脆弱的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一时疏忽,它就永远折了。

    她想念那个会冲她笑、会在夜里陪她赶路、甚至去哪儿都要跟着她的阿允,那个有他在身边自己就分外安心的阿允。

    二果和三喜在第一次知道阿允昏迷时,在家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而如今日子久了也慢慢接受了他的状态,有时候元香忙不过来,他们俩就学着阿姐的样子来帮忙照料。

    二果每日来看阿允哥的时候,都会说些村里发生的事,又或者是今日自己又干嘛去了,说完又悄悄叮嘱:“阿允哥你可得快点醒来啊,不然阿姐晚上都不着睡觉。”

    这时候三喜就坐在床沿边上,摇着蒲扇,一下一下地轻轻替阿允扇风,还嘟囔着“阿允哥哥不热不热”。

    许大夫依旧日日上门来查看阿允的状况,从脉搏上看,病人身体明明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就是醒不过来,这状况也让他愁眉不展。

    熬过了漫长的炎炎夏日,转眼已是初秋时节。

    阿允因手术而剔去的头发,这会儿已经慢慢长长,细软的头发散开,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清清瘦瘦的,却也多了几分安静的生气。

    元香像往常一样,这时候正在阿允的房间里,她将水拧到温热,托着毛巾,一边细细擦拭着他的面部,一边又自顾自说起话来。

    其实这些话,她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

    “你倒是躺得安稳,也不知道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好了吧?所有人都在照顾你一个。”

    她嘴上带着怨气,手上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毕竟他又不能说话,真碰疼了他也说不出口。

    “我跟你说,等你醒过来了,我肯定得好好教训你一顿。”她低着头,嗓音温温的,语气似委屈,又似埋怨。

    说话间,她俯身想去解开阿允的衣襟,手指刚碰到衣带,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一抬头,便撞进一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的眼睛里。

    阿允正静静地看着她,眼底还带着点温软的笑意。

    元香愣了几息,整个人仿佛被定住,手里抓着的巾帕松开掉落,一时连去捡的动作都忘了。

    两人就这么对看着,慢慢地元香不自觉地就满脸是泪,像是所有的委屈与思念在这一刻尽数决堤。

    她没出声,怕现在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如果出声惊扰了就会破碎不见了。

    阿允看她哭成这样,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记忆里还没见这个姑娘哭得这么厉害过。

    他缓慢地、吃力地抬起右手。

    元香赶忙握住,声音梗着,“你、你等等你先不要动。”

    不多时候许大夫匆匆赶了过来,他早前便交代过,若是阿允醒过来,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些日子以来,看着他每日上门诊治,确实尽心尽力,元香心里的怨怒也慢慢淡了些,讨厌一个人有时候也是很费气力的,便让二果出门去将他请过来。

    阿允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眼神时不时地落在边上的元香身上。

    许大夫经过一番认真的检查之后,才转头看向元香,说道:“既然能醒过来,说明身体上的状况已无大碍,后续只需细心调养,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不过”他说着话音一转,又看向榻上的阿允,神情中多了几分隐约的激动与期待:“上次我已替你将脑中淤血清除,如今你醒来,可曾忆起些什么?”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阿允身上。

    元香心中一紧,也盯着他看,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甚至是生命的代价也要找回的以前的记忆,里面到底有什么?

    二果满脸期待地凑上前,眼睛发亮地问:“阿允哥,你要是好了,是不是就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还有以前住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了?”

    一旁的三喜却听得不太高兴,小声地扯了扯元香的衣角,仰头问她:“那阿允哥想起来之后,是不是就要回他自己家了?”

    元香一怔,唇角动了动,没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她以前没有深想过,可这一次,经历了阿允不顾一切的决定、还有生死未卜的等待,她忽然觉得,要是他真的想回去,那就让他走吧。

    他已经为找回过去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连命都不要了,那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回去的。

    她不能,也不该拦着。

    榻上的阿允靠着枕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低声开口:“不好意思了,许大夫我还是没想起太多。”

    “什么?”许大夫瞬间出声,不可置信地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阿允这时抬眸看向元香,眼神定定的,而后认真又郑重道:“陆允,我叫陆允。”

    “陆允?”元香低声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陆允听她念出的是自己的名字,眼神亮亮地点了点头,显得格外高兴。

    许大夫的脸色是从未有的难看,比那日在他家被元香揪着衣领时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带着分急切,声音又闷闷的:“除了名字,其他的就一点儿也没想起来?”

    这怎么可能?按照他当初设想的效果,既然脑中淤血已清,若能顺利苏醒,哪怕不能全部恢复,也该断断续续能忆起些片段才对。

    结果现在竟然只有一个名字?

    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他原以为等阿允醒过来之后,自己亲手医治的这个大胆又成功的病例,定能在医史上留名载笔,成为一桩令后人传颂的典范,谁知竟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许大夫只觉得一股郁气憋在胸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前所未有地丢脸,自己到底还是医术不精,最后还是失败了么?

    阿允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但知道现在还不是坦白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如果现在承认自己其实已经记起了全部,那元香恐怕真的会让他走了。

    那样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还有什么身份,能正大光明地守在她身边?

    他轻轻撇开目光,嗓音低了些,“可能再过些时日,就会慢慢想起来了。”

    元香这时候也开口,“好了,他才刚醒来,暂时就别逼他了,既然现在能想起名字,那后头说不定就会记起更多了。”

    许大夫自然听出了元香话里那句“记起更多”的劝慰之意,这段日子她也难得对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些。

    心绪稍平,原本积着的郁气也松了些,仔细一想,元香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刚刚自己也是一时情急,说不定真得再等几日,病人原有的记忆才能慢慢浮现。

    不过心里终究难免失落,许大夫带着几分落败之意,叮嘱了几句后先回去了。

    屋内顿时清静下来。

    元香转头看向床上的人,语气轻了些:“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阿允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又朝她招了招手。

    元香便坐他床沿上,身子凑地近了一些,以为他是有话要说。

    这时他缓缓伸手,指腹拢住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安慰。

    元香一愣,低头看他,“怎么了?”

    他喉头动了动,像是压下了什么话。

    元香也没多想,只道:“你先躺着歇会儿,我去煮点吃的。”

    她站起身,目光在他瘦削的脸颊和露出骨节的手上扫过,不由叹了口气,“你瘦得厉害了些,得补回来才行,不过现在人醒了,以后能吃的东西就多些了。”

    她本是打算等他醒过来后狠狠骂他一通的,结果这会儿见他这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先养好了身体再说吧。

    她边说边往外走,阿允目送着她的背影,眼里浮起一层温热的情绪,像是悄然泛起的涟漪,柔软而克制。

    第118章

    宋家的乡亲们听说阿允醒了,不少人都陆陆续续上门探望。

    眼下正值农忙时节,几个月前在山地里历经千辛万苦种下的大豆如今已经陆续成熟,家家户户都正忙着下田收割。

    真把大豆收好了再投入做成豆腐,大家才意识到原来元香当初费了老大劲儿让他们种大豆的目的了,原来在那时候元香就替大家规划好了。

    想着想着,众人心里对元香越发佩服,也更添几分感激。

    现在村里几乎家家都在做这豆腐生意,并且随着周围的人对豆腐的接受程度越来越高,毕竟这豆腐看着白嫩诱人,吃起来软绵爽滑,不论是清煮、蘸料拌食,还是配菜炖汤,都别有一番滋味。

    对许多人来说,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吃食,新奇又好吃,自然格外受欢迎。

    时间一久,他们的豆腐不仅卖给了周围几个村子,在城里也卖得越来越多,有不少人直接上门订购,还有小贩专门挑着担子来村里批发,准备赶集卖去别处。

    城里的酒楼、食馆也终于听闻风声、开始行动,派人来许家村问有没有愿意长期供货的。

    一时间,许家村“豆腐村”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这几日,镇上好几家酒楼、食馆陆续派人上门打听,都说想要定期进豆腐,数量还不少,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是笔大生意啊!

    要是真能谈下来,往后他们这些做豆腐的乡亲就不用再自己满村镇跑生意了,只需像何寡妇那样,在家专心做豆腐,然后定时就把货送过去,轻省又稳当,多好的事儿?

    宋善全知道这事儿若是真的谈成了,大家伙儿的苦日子可就算是彻底翻过身了。

    可这终归不是小事,他左思右想,便决定先来找元香商量,这豆腐生意原本就是是她教给他们的,合该让她知道这事儿的。

    是日,元香正在灶房里煮着山药排骨粥,阿允才刚醒过来不久,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需要这些滋补的粥品养养身体。

    锅里热气腾腾,她正忙着给粥调味呢,忽听得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便见宋阿伯带着村里的好几人走了进来,一个个神情郑重,看起来像是有要紧的事要谈。

    她连忙将人迎进堂屋,又吩咐大家随意坐,准备去唤正在阿允屋里玩的二果和三喜来帮她看锅子。

    自从阿允醒来之后,这两个孩子几乎成了他的“小尾巴”,不是缠着跟他讲话,就是抢着喂他吃东西,整天往人床边凑。

    “你们两个去灶房帮我看着锅,别让粥糊了,我这会儿有事要谈。”她往阿允屋子里说了一声。

    “好,来了!”二果、三喜虽然嘴上答应得快,但脸上明显有些不情愿。

    元香低头板起脸来教育他们,“阿允哥还在养病,他得安安静静地歇着,你们别去吵他,等他养好了,以后才有力气”

    “知道了。”二果/三喜立时道。

    元香点点头,等撂下他们她去了堂屋,三喜才偷偷道:“明明是阿姐自己经常在阿允哥房间的!”

    二果撇撇嘴,非常认同地点头,昨天外面天都黑了,阿姐还在跟阿允哥说话呢,喊他跟三喜去睡觉,自己一个人跟阿允哥玩

    堂屋这边,元香听宋阿伯说着他们的来意。

    “现在来订豆腐的客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后头还有食馆酒楼下的单子,这些加起来都不少了,我寻思着,不如把咱村里做豆腐的都组织起来统一运作,做豆腐的做豆腐,送货的专门负责送货,分工合作,就像你当初说的,咱们是一家人,一个集体。”宋善全说道。

    元香听了,心里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现在豆腐的需要的量已经起来了,再这么分散做下去,反而效率低,不如集中起来,有人专门做,有人专门送,既能节省时间,又能保证质量。

    见元香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宋善全继续道:“至于钱的分配嘛,谁做豆腐卖出去就是一份钱,多劳多得,当然送货的也能得一份工钱”

    一旁的何嫂子也在场,她知道宋阿伯的意思后,就想着自己合作的那家食馆的豆腐能不能让大家一起送了?送货的工钱她也出。

    现在她家就她和婆婆两个人忙活,家里有个孩子照顾,每日做完豆腐还得送去城里,刚开始是为了过日子咬牙忙活,但时间一长实在顾不过来,身体长时间这样下去也吃不消。

    想请人帮忙,但村里人也都在做豆腐生意呢,谁都忙得很,一时不好意思开口,招外人的话,她又有些不太放心。

    要是村子里能有人统一送货的话,那就省了她不少活儿了。

    元香听完点点头,心里已有计较,道:“我觉得挺好的,我没啥其他意见。”

    宋善全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这笔大生意要是真谈成了,村里人人都能分到一笔不小的进账。”

    他扫了一圈身边一同来的人,停顿片刻才道:“我们大家伙儿也都商量过了,这笔钱里,得给你分一份。”

    元香刚张口想推辞,宋阿伯却已经摆手拦住:“你先别急着说不,以前生意刚起步,大家能给你的也不多,确实不好意思拿几个铜板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元香你是不缺钱没错,但讲情也得讲理,这份钱你收下才是合情合理的。”

    一旁的何氏也跟着点头:“是啊,元香,你不收,我们心里才真不踏实。”

    自从知道元香当初在分地的时候,就已经想着日后要靠豆腐生意带着大家一起挣钱,村里人心里对她的感激早就又深上了几分。

    你说这世上哪有一个小姑娘为他们这群人打算成这样的啊?

    那时候是大家能力跟不上,也就只能送几块豆腐给她表示感谢,但现在日子渐渐宽裕了,心头自然更记得她的好,也更知道该怎么回报。

    元香垂着眼,一时没作声,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按照刚才宋阿伯提到的豆腐订单量,那么大伙儿加起来一天一共能挣个三两银子左右,而且只要把豆腐的品质稳住,日后的进账只会越来越多。

    她抬眼一扫,见众人都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真诚与期待。她知道这个时候若是一味推辞,反倒显得矫情了。

    她沉吟片刻,才缓声道:“行,这笔钱我收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松了口气。

    元香却又接着说:“不过,这钱我先放你们那儿,先攒一攒,以后就拿来在村里办个学堂,让孩子们能读书识字。”

    这个想法其实早在她参观许文彬书房里时就动过这个念头。

    尤其是家里二果三喜那两个聪明孩子,刚开始是他们填饱肚子都来不及,但现在条件慢慢好了,她就想着他俩这年龄合该是读书的年纪啊,要是能读书的话,也不求孩子真考出个什么名堂出来,能识个字、懂些世间的道理就很好了。

    读书使人明智,从古至今的道理总不会错的。

    村里的孩子也多半如此,若是不种地,就是去学门手艺,人生的出路大概也就是这些。

    能进学堂的,大多是像许里长家这种条件好些的人家,她听说许文彬小时候便是在城里读的书塾,再过段时间就要去参加童试,若是成功考取的话他以后就是秀才老爷了。

    她开口继续道,语气轻缓却坚定:“咱们这辈子,苦也就苦过了,但下一代,就让他们多一个选择,读读书,也是条出路。”

    其他人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堂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他们从没想过,自家那几个泥腿子里打滚长大的孩子,居然也有机会读书识字?

    宋善全听完眼角有些涩,他缓缓眨了下眼,声音发哑:“行,就这么办!”

    他知道元香是认真的,她从来不是说说而已的人,村里要真能办起学堂,那可不仅仅是教几个孩子认认字那么简单。

    若是真能从中读出一两个来,将来考上功名,那可就是他们宋家人几辈子都想都不敢想的光景,那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啊。

    他一想到自己家里那几个孙儿孙女,也能入学读书,心里就隐隐开始激动。

    何嫂子呆呆坐在一旁,眼前竟浮现出自己的小宝穿着小布衣背着书篓、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样子。

    她鼻头一酸,喃喃道:“能读书啊我家小宝以后也能读书么?”

    她这辈子是不识字的,现在能靠自己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如今听到这话,像是哪扇尘封的窗子被人打开了,光就照了进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反应过来,有人眼眶泛红,有人抿着嘴笑,有人小声嘀咕着“好啊,读书好啊”

    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热流在每个人之间流转着,带着些涩意,也带着些希望。

    该说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了,元香送走宋阿伯他们,刚回到院门口,便见阿蓉姐带着壮实过了来。

    今日是江翠娥启程流放的日子,阿蓉带着壮实去送了她一程。

    她原本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带壮实一起去,生怕那孩子看见那场景后再受刺激,到时再出什么闪失。

    可一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不让他去见。

    “我给她送了不少东西,都是些不起眼但实用的,干粮、药草对了,还有你上回教我做的那个腐乳,我也带了些过去,那东西拌着干粮吃的话,果然更能下咽。”

    阿蓉说着,声音微顿了一下,眼圈有些红,却仍努力抿嘴忍住情绪。

    “阿娘她让我跟你说声谢谢。”

    她低下头,指尖拢了拢壮实额前的碎发,“她说的是那时候的五两银子还有你帮她请状师减刑的事。”

    其实阿娘说了元香很多事情,说她以后没了父母,万事没了倚靠,就要她一定要跟元香她们家搞好关系,另外还说没了他们,宋家那些人应该也会接纳她跟壮实的

    元香听罢没急着说话,她当初会出手,主要还是看在阿蓉的面上,至于请状师,那是因为自己觉得她杀的是个该死的人,她不觉得那样的人值得她赔上一条命。

    阿蓉此时收敛了些情绪,扬起一抹笑意,对元香道:“我照你说的法子做了点腐乳,你要不要尝尝?”

    元香正准备答应呢,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到阿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不小的声响。

    第119章

    元香一听屋里响动,神色顿时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快步赶过去。

    推门一看,只见阿允半个身子已经滑到床沿边上,再晚一步只怕就要摔下来。

    “这是怎么了?”她快步上前,将他身子扶正,然后靠好在床头的靠枕上,语气里满是担忧。

    阿允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地上,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我就是想倒杯水喝,结果没想到……”

    元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地上有一滩水迹,茶杯歪倒在一边,显然是刚刚碰倒的。

    她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要是想喝水、拿东西,就喊我,或者让二果三喜帮你,别逞这个强。”

    听她这么说,阿允眼底带上一点笑意,慢悠悠地道:“我看你在忙,”说着又撇过脸,“还是我太没用了”

    他说着说着,还微微皱了下眉头,像是真的为自己的“没用”而苦恼似的。

    元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禁一软。她知道生了病的人,总是格外敏感脆弱、多愁善感些,于是凑近些,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了,带着安慰的语气道:

    “没什么大事儿,他们就是找我商量一点事,你不用担心,安心养病就是。”

    她说话时一边替他把散开的衣襟掖好,又顺手拉了拉被子,动作自然又温柔。

    阿蓉进屋子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让人有些诧异的场面。

    床边的元香俯着身,眼神专注温和,声音低低的,像在哄着人似的,而阿允半靠着枕头,唇角带着笑,眼里亮晶晶的,里面全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们俩,什么时候这般亲近了?

    阿蓉顿在那儿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现在是否该进去。

    这个阿允让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跟阿允谈不上熟悉,也只是见过几次面,之前几次见他,大多时候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总是安安静静的,眼神淡淡,话也少,像是不愿与人多有交集,久而久之,旁人也就习惯了忽视他的存在。

    可眼前这个人,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他看向元香的眼神那样专注,笑容明亮而不加掩饰,言语之间竟透着一丝热情与主动

    这些情绪,是她在以往那个沉默寡言的阿允身上从未见过的。

    正当阿蓉觉得怪异的时候,元香回过头来,注意到她进来了,朝她道:“阿蓉姐,进来坐。”

    说着站起身,又笑道:“你帮我先看着他会儿,灶房的粥应该好了,我去端过来。”

    阿蓉讷讷地应了声,“哦好。”

    元香便快步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与阿允两人,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

    躺在床上的阿允有些百无聊赖地侧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屋内另一头的宋阿蓉。她低着头,神情沉静,离他约莫有半个屋子的距离。

    自他醒来后,二果、三喜这俩孩子成天在自己边上念叨各种事情,村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儿,他也大致是知晓的。

    元香的这个堂姐,家里出了不少事,那个屡屡来寻事的宋良贵夫妇,一个死了,一个被流放,他们那不成器的儿子,好像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内心嗤笑一声,眼底浮出一丝凉意,宋良贵那种人,愚蠢又自大,不识好歹,竟敢欺负到自己还有元香她们头上来。

    若他现在还活着,也不过是多活几日的命罢了,自己早晚会找个地方把他无声无息地给解决。

    独自坐在那儿的阿蓉,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声寒暄几句?随便扯点闲话也好,总比现在什么话都不说来得强。

    她轻轻吸了口气,嗫嚅着开口:“那个”

    阿允刚刚才想到了那个讨厌的宋良贵,这时听见声音,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压迫感,冷声道:“什么?”

    阿蓉一愣,下意识抬眼,却对上一道冷峻的视线。

    阿允此刻整个人的气质和方才元香在的时候截然不同,周身透着一股陌生的冷意,锋利的眼神静静观察、审视着她,带着十足的疏离。

    她心里猛地一跳,连背脊都绷紧了。

    阿允微微眯了眯眼,突然像是像是意识到什么,往门口看过去。

    这时元香端着粥已经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蹦蹦跳跳的二果和三喜,壮实没什么声响地默默走在他们最后。

    她把热气氤氲的山药排骨粥放在床边上的小几上,米粒熬得极烂,雪白的山药切成小段,熬得几乎看不出原形,浓稠如浆,泛着柔润的光泽,还有股熬煮出的汤底香气,咸中透鲜。

    元香已经盛了一小碗出来,先在一旁晾了晾,温度合适了才端到阿允面前,“你喝这个,刚好不烫了。”

    阿允接过那粗陶小碗,低头嗅了嗅,带着排骨的肉香与山药的甘甜,他眼中泛起几分笑意,语气也柔了下来,“多谢你。”

    三喜这时候突然凑到阿允身边来,歪着脑袋望着他,小小一张脸满是期待和殷勤,眼巴巴地问道:“阿允哥哥,要不要我喂你?”

    她在阿允不在家、还有没醒过来的那些日子里,不知道掉过多少次眼泪,现在阿允好端端地在这儿了,对她来说,就像是捡回了一个亲人。

    阿允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声音轻柔,“不用了,碗我还端得动。”

    三喜嘟着嘴,有些小失落,“哦好吧。”

    元香站在一旁看着,眼中浮出一丝笑意,她知道,这两个孩子最近特别黏阿允,全是因为之前经历了一次分别,现在才格外粘人、殷勤。

    等过段日子应该能好些。

    元香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蓉,见她神色发怔,像是出了神,便带着笑意问道:“阿蓉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壮实要不要?我多熬了好些。”

    阿蓉闻言连忙回过神来,飞快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啊?这么快?你这不是才刚来吗?”元香诧异地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不舍。

    阿蓉目光有些闪烁,迅速撇了阿允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又立刻收回视线,床铺上现在这个安静喝着粥的人跟刚刚那个又不一样了

    她心里有些不安,又不想元香看出来什么,只坚持道:“不用了,家里还有不少事呢,我就不留了。”

    说着,她牵起壮实的手,动作微快地朝门口走去。

    “哎?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元香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边走边回头交代,“你们照顾着点阿允哥哥。”

    “知道了!”三喜/二果道。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阿允低头喝着粥,勺子在碗中轻轻拨动,动作不疾不徐,唇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刚刚好像把人吓着了?

    元香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阿蓉的胳膊,“你别急着走啊,刚刚不是说带过来的腐乳要给我尝尝的吗?”

    阿蓉这才想起这茬儿,刚刚正说到这事儿呢,谁知道阿允那边出了点动静,就给耽搁过去了。

    “走吧,”元香拉着她往灶屋里去,“去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到了灶屋,元香从那小小的陶罐里用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块腐乳出来,乳黄微透、色泽晶亮,豆腐已经发得绵密柔滑,香料放得不多,味道咸中带鲜。

    她尝了口后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很不错哎!是这个味道!”

    听她夸奖,阿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元香却突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干脆做这个生意?”

    “我?”阿蓉有些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元香看出她有些顾虑。

    宋良贵虽然死了,可他欠下的一屁股赌债还在,人死债未消,那些账阿蓉还都认了。

    光是赌坊的就不少,还有那个钱文寿,赁了他的田阿蓉一个人种不了,还要赔他损失,这人也逼得紧,最后她是给这些人加了利息,现在慢慢还着。

    元香原本是准备替她一并还了,但阿蓉死活不要,说什么已经帮她太多,她不能再靠着别人了。

    见阿蓉犹豫,元香笑着替她作了主,“这可不是白给你的方子,利润我得要五成。”

    她举了一个手掌出来。

    阿蓉想起之前那次元香准备进城开铺子,自己那时还兴致勃勃地跟着柳掌柜学做生意来着,哪成想,后来接连出了那么多事,壮实也病了,家里一地鸡毛,这事儿也就搁浅了。

    不过她当然想做点事,见村里人都这么忙乎着,她不是没心动过的,也不再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行!”

    元香眼睛一亮,干脆利落地伸出手跟她拍了个掌,“成交!”

    阿蓉也忍不住笑了,心头像是一下子有了落脚处似的,轻松了不少。

    不过随即,她又想起了刚刚,神色一敛,抿了抿嘴,“元香,你觉不觉得阿允他”

    元香正在收拾陶罐,听她提到阿允,回头看她:“阿允怎么了?”

    阿蓉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那让人忍不住心头一颤,充满冷意的的眼睛。

    “我也说不上来,”她摇了摇头,眉头轻蹙,“就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元香倒没太多惊讶,她觉着阿允是变了些,尤其是话还变多了。

    “大概是那个许大夫给他动了脑子那儿的缘故吧。”元香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

    阿蓉一时没说话,神色略显复杂,真的有人会前后有那么大的反差吗?就跟两个人一样。

    第120章

    许文彬拎着一包当下时新的糕点,穿过小道,来到了元香家的院子前。

    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来过几趟,起初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周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万一一时撑不住的话,自己也可帮上一把,后来见她处事冷静干练,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后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总想着再多见她一面也是好的。

    那日他一时没忍住告白之后,见她下意识露出为难的神色,知道她对自己还没有到男女之情的地步,那瞬间他确实有些难堪,心里五味杂陈,也因此选择落荒而逃。

    可回去之后他细细想过,终究不怪她。感情这事原就不能勉强,她既未许人,又没喜欢的人,也未明言说讨厌自己的话,便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他始终相信,自己若用真心相待,总有一日,她会被自己的情意打动。

    只是那之后她身边接连发生不少变故,他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起旧话,只默默等待着。

    二果和三喜一看到他,立马从屋里跑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许哥哥!”三喜笑得露出两颗小白牙,仰头仔细去瞧他手里的纸包。

    这位许哥哥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带上不少好吃的玩意儿,所以这俩孩子对他印象非常好,一见他就许哥哥长,许哥哥短的。

    “是镇上新开的糕铺,招牌点心叫‘桃花酥’,你们两个尝尝看,喜不喜欢。”许文彬把手里的纸包笑着递给两个孩子。

    “谢谢许哥哥!”二果也道了谢,兄妹两个高高兴兴地捧着点心跑到廊下去了。

    元香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时微微一怔,见他又带了东西,忍不住道:“你怎么又带东西来?”

    “我路过糕铺,见出了些新品,就想着买了一些回来尝尝,我家里哥哥的孩子也爱吃这个,都是顺带一块儿的。”许文彬语气轻柔,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她,“你要是不喜欢,下次我就不带了。”

    元香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每次都能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

    那日他莫名奇妙地过来说什么喜欢她,过了些日子后又过来言辞诚恳地道歉,说是自己唐突了,以后愿以朋友的身份继续来往。

    她那时也松了口气。对许文彬,她其实并不讨厌,甚至觉得他这个人温和有礼、做事稳妥,若只是做朋友,是件挺让人安心的事,她也不愿把两人关系闹得太僵太尴尬。

    “对了,你等我一下。”元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快步回了自己屋里。

    没一会儿,她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木盒子出来,重新走回他面前,将盒子递过去:“这个送你,打开看看吧。”

    许文彬略有些讶然地接过,手指触到盒身那一刻,便觉着这盒子虽然小巧,但做工极为细致,边角打磨得温润圆滑。

    他轻轻打开盒盖,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个黑釉墨碟。

    “这是你亲手做的?”他眼中浮现笑意,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意外与欣喜。

    元香点点头,语气平和地道:“嗯,是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总是拿他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反正自己几乎每日都在烧陶,做这些东西都是顺手的事情。

    许文彬已经从盒子里将这墨碟取出,低头仔细观赏,目光温和。

    墨碟通体黝黑,釉面温润如玉,做成了一只狸猫盘卧的模样,身形圆润憨态,尾巴微翘,尾巴处是特意设计成可以搁笔的姿态。

    造型别致,比起他以往用的那些,多了些可爱的憨态之处,但又却不失实用之巧。

    一想到这是她亲手做了送给自己的,心里就感觉有一股热意流淌过。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目光略微复杂,将盒子重新合上的时候动作格外轻缓,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多谢你,元香,我会常用它的。”

    两人在院子里的寒暄声不高,却句句落进了屋内陆允的耳中。

    元香本是怕吵到他休息,一早便将二果、三喜从他屋里赶出来,又特地关好了门。她自己待在屋内时试过,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院子里只要不是高声说话,其他便听得不甚真切。

    可陆允不同,自醒来后,经过这些日子的细心调养,他的内力已恢复了近半,耳力、目力自然也远胜常人。

    哪怕隔着一扇门,只要他想,自然能听清,而且可以做到分毫不漏。

    起初他靠在床头半躺着,知道这个跟元香告白过的书呆子来了后,闭目养神,懒得理会,直到听见元香说“你打开看看”,紧接着便是那书呆子语气惊喜地问:“这是你亲手做的?”语调温柔得仿佛抹了蜜。

    他顿时眉头一挑,睁眼看向门口。

    下一刻,他“嗤”地一声冷笑,直接翻了个白眼。

    屋外,许文彬正好在这时提起了阿允的近况。

    “阿允兄弟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颇为关切。

    他前几次来的时候,阿允都还没苏醒,这次回村听到他已经醒来的消息,就想着过来看看了。

    他这次回来也听闻了许大夫的事情,许大夫也是许家村人,他自小就认识,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医德不错,很为病人着想,可这次竟如此大胆,竟给人做什么开颅手术,对方还是脑子受过伤懵懂无知的人,这在别人眼里就有些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意思了。

    好在阿允兄弟现在人醒了,若是真有什么事情,这许大夫恐怕也要吃官司了。

    元香听他提起阿允,正想说阿允身体恢复得挺好,如今就在屋里歇着,就听阿允房里传来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透着刚醒时的迷茫,仿佛还带着点不安。

    “元香,家里是不是来了人?”

    元香听见动静,转身便进了阿允的屋子。

    阳光被窗户上挂着的竹帘遮住了,不过还有些许能透进来,这样不至于房间太过昏暗,阿允此时半靠在床榻上,衣襟微敞,脸色虽还略显苍白,但精神明显比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

    元香走近几步,语气温柔:“醒了?是许公子来了,刚才还问起你的近况。”

    阿允听了这话,只挑了挑眉,没急着回答。

    这时,许文彬也跟着走了进来,目光下意识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屋内布置简素,却极见用心。窗户上垂着的是细竹编成的帘子,挡住了烈日,也透得进柔光,墙角摆着两盆盛满水的陶盆,显然是为了利用水汽降温。

    怪不得他进屋的时候,觉得此处比屋外头要凉爽上几分。

    这一切细微之处,无不显出照顾者的细致与用心。

    “他这几日精神已经好多了,面色瞧着也不错,就是还得慢慢调养。”元香转头向许文彬道。

    许文彬的视线落回榻上休养的阿允身上,那人靠着枕垫而坐,神色平静,眉眼间少了病中昏沉的倦意,面色也比他印象中好了不少,果然如元香所说,恢复得不错。

    他温声道:“元姑娘如此细心,阿允兄弟有你照料,想来这伤也能好得快些。”

    元香正要说话,就听榻上的人波澜不惊地接了句:“元香确实对我用心。”

    声音不高,却稳而从容。

    许文彬闻声望向他。

    只见阿允神思清明,一双眼睛正安然看着自己,目光里含着些他不太明白的东西,嘴角还带着一抹浅笑。

    那笑意不多不少,恰好落在唇边,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清闲味儿,仿佛本就是他屋主,自己就是个上门叨扰的客人。

    与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眉目间透着几分冷淡的青年,判若两人。

    这变化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还是那副模样,却偏偏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让人想忽视都难。

    阿允这时又开了口,语气不疾不徐,“这要多谢元香,她每日都陪我在屋里,一直到夜里很晚都在,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她了。”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有一瞬的沉静。

    许文彬微微一怔,原本温和的笑容顿在脸上,有一刹那的凝滞,他嘴角维持着原来的弧度,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元香那边看了一眼。

    这话,听着实在太暧昧。

    饶是元香自己听了,也不免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儿。虽说阿允没说错,最近这段时间她确实常常陪着他,有时也会到很晚,但那时候二果、三喜也都在啊。

    不过她也没多做解释,这时候刻意说些什么反倒显得自己有些心虚。

    而且她也没必要特意跟许文彬解释,反而让人误会了。

    站立一边的许文彬见元香并未出声反驳,神情自然坦然,仿佛阿允方才所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此时再看那两人,尤其是元香对阿允的态度,言语关切中有不自知的柔和,照料得又如此细致周到,这是真把人放心上了才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吧?

    还有阿允对她时不时流露出的亲昵之感。

    他脑子里忽然清明一片,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她才会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原来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像个笑话。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一颗心也沉沉地直往下坠,他垂着眸,只想掩住眼底的此时太过明显的黯然。

    阿允却似乎分外满意许文彬的反应,嘴角噙着笑,一双眼睛仍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只懒洋洋的猫,尾巴在身后一甩甩的,眼神却盯得很紧。

    片刻后,元香亲自送许文彬到院门口。

    夏日傍晚的风拂过廊下,带着一丝淡淡的草木香气。

    许文彬站在院门前,神情明显有些低落,深受打击一般。

    内心挣扎许久之后,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若你中意的是别人”他顿了顿,抬眼温和地看着元香,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过得好,就是了。”

    元香怔了一下,眉间微皱,不解地看向他。

    别人?他说的别人难道是阿允?

    许文彬轻轻一笑,“我先回去了,不用送了,你也回屋吧。”

    元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显困惑。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上次阿蓉姐跟她说的阿允变得有些不一样的话,那时候她没太在意,也没放在心上。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院子里,目光落在他的房门上。

    阿允他最近的确有些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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