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人住在许家村这边的一条小河对岸那边,最初搬过来的时候,那里尽是些年久失修的老屋,屋前屋后都荒草丛生,连走路都得拿根棍子拨草防蛇虫。
这里周围原本几乎没人住,荒凉得很,许家村自己人也不大愿意往他们这边走的。
当时他们这些人逃难而来,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很满足了,把自家周遭收拾好之后,其他的就没再管,毕竟刚来这儿还没什么完全的归属感,以后还不知道是个怎么个事儿呢。
穷困潦倒下,当时他们也只能是蜷手蜷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过现在宋家人靠着豆腐生意慢慢站稳了脚跟,卖豆腐的名声也打了出去,豆腐的销量越来越高,尤其是他们接下几家食馆、酒楼的大单之后,原本每天挑担沿村叫卖的活儿反倒少了,大多数时候,周边村子的人直接上门来买,倒也方便了不少。
再加上如今要往县城里送货,他们几户便合计着凑了钱,买了一辆结实的驴车,何嫂子家里原本就有一辆,元香家的那辆平日也多闲着,便也乐意借给他们一同使用。
就这样,每日一早,河那边就能听到吱呀作响的驴车声,一路沿着河边往城里赶,车上装的是一筐筐新鲜豆腐,回来时顺路再捎些柴米油盐、布料等生活所需品。
日子久了,那片原本偏僻荒凉的地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有个明显不好的地方是,他们这边通往外边的路跟许家村他们那儿宽阔的泥路差距很大,大多是坑坑洼洼的,夜里走夜路的时候尤其要小心,一脚踩空可能就要摔个狗吃屎。
要是碰上下雨的时候更是特别泥泞难走,加上过河的地方只是一座简陋的木板桥,驮着重物的时候晃动地可厉害。
现在那条原先坑坑洼洼的小路,如今明显有些不够用了,对宋家自己人来说还有上门做买卖的客人都不方便。
于是,大家便动了修路跟修桥的念头。
大家伙儿聚在一块儿来找元香商量修路的事,她自然是举双手赞同的。
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
这路修得好了之后干啥都方便,当然也包括做生意。
于是众人一拍板,当场定下:修!越快动工越好,别耽误了赚钱的正事儿。
既然定了下来,能出力的出力,能出钱的出钱。村里汉子多的,便自告奋勇去搬石头、平路面,手头宽裕些的,就直接掏些银子出来买材料。
元香家这边没法出人,阿允正卧床养伤,剩下的也干不了这些活儿,还有赵阿婆家、何嫂子家,家里都是妇孺为主,也难指望能出多少劳力,于是便都多出了些钱,尽自家的力,不落人后。
阿蓉听说了大家要修路的事儿,也赶紧拿了些银钱出来,这些钱都是她最近卖豆腐乳一罐一罐攒下来的,原本是准备留着还外头欠的债的。
说起来,她这门生意能做起来,一是得多谢元香,教她腐乳方子;二也是也算是沾了村里愈发热闹的光,如今来往村里的人多了,她便顺势在自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腐乳。
装腐乳的小陶罐是元香烧的,知道她准备做腐乳生意了,元香就直接烧了一炉子小陶罐然后一并运了过来。
阿蓉看了眼码在自家屋里墙角下的一摞整整齐齐的陶罐,这些够她用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在陶盖上包上一层毛边纸,再用麻绳仔细缠紧,现在入秋时节但天气还是蛮热的,但若是保存得好,放在家里阴凉处,里面的腐乳放个十来天也不会坏。
而且元香做的陶罐子外观精致好看,加上这包装,一罐腐乳拿着送人都很有面子。
最重要的是村里头卖腐乳的也就她一家,售价二十文的一小罐腐乳,生意一向很不错,好这口的都会成为她的回头客,许里长还经常让人来买上两罐回去呢。
现在村里人要修路,她自己也是住在这片地方的,若是一文不出,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她心里也清楚,这次修路修桥,是个与宋家人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所以阿蓉特地上门找了宋阿伯说这件事情。
宋善全听阿蓉说完当下没急着给她回复,只说要跟村里人商量商量再给她消息。
“算了,到底大家都是姓宋的,哪儿来的那么大嫌隙?有些人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修吧,一起修。”他说完后慢吞吞抽了一口旱烟,那烟杆头还微微一亮。
这旱烟杆是他大媳妇陈氏去城里送货的时候顺带给他买的,现在家里每日都有进账,日子好过多了,以前的那些事就没必要那么计较了。
村里的其他人见宋善全都这么说了,也都点头应了。
这宋良贵走了,江翠娥还被流放了,他们之间的那些旧怨也该就散了,说实话,他剩下的俩孩子也怪可怜的,他们宋家人按理说也应当照顾一把。
况且他们也要看元香的面上,她对她这个堂姐可很是关照的。
陈氏在家了也听了一耳朵,她倒是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是知道阿蓉自己在家门口摆了个腐乳摊子做些小买卖。
她前阵子还特地去买过一罐,味道的确不错,尤其是拌着白米饭吃的时候,咸香入味,几口下去便觉得胃口大开。
可那一小罐子里,不过比自己的巴掌大上那么点儿,打开来数着也就十来块腐乳,竟卖到二十文一罐子。
她琢磨着,这腐乳虽说是豆腐做的,可到底是加了些什么料,竟能把原本洁白细嫩的豆腐变得颜色深沉、味道浓郁,还能放上十来天也不坏、不馊,反倒愈发入味儿。
要知道,她家做的豆腐可是现磨现卖,一出锅就得急急忙忙送去城里。特别是那时盛夏时候,天气一热,豆腐放上半日就容易发酸走味,味道一变,城里的食肆可就不收了,卖不掉要么自己吃要么倒掉,做多了都是浪费。
所以他们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先泡豆子、磨浆、煮浆、压模子,手脚麻利些,天刚亮就能装筐上车,赶在日头大之前送进城去,来回一趟虽能赚点钱,可真是吃力得很。
反观那腐乳,十来块装一小罐儿,卖价二十文,能放上好几天还不怕坏。
陈氏估摸着这利润肯定要比做豆腐来得高,怎么想这都是一门更好的生意。
腐乳这方子,肯定也是元香教的,只是她只教了阿蓉一人,旁人一个字都没透露,看来这买卖,是没打算分给外人的。
陈氏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泛酸,也不是不想学,就是没这门子亲戚关系,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既然拍定了主意,这几日天气还好,还没进雨季,修桥修路的事便立即动了工。
坑坑洼洼的地面大家先用锄头铲平,再挖泥拓宽,并排行走两辆驴车也能容纳。
从山上扛下来的石块被一一敲碎,与元香家里攒下的废弃陶片、瓦片一起铺在路基上,夯实后稳固耐用,不易积水打滑。
在道路两侧还特意挖出浅沟,引水排涝,近水处则用石块加固,以防雨季泥泞冲垮。
至于那座原先窄小摇晃的老桥,也一并翻修了,这回大家齐心协力,从山里挑选了结实耐潮的木料,桥面拓宽了一倍不止,两边还加了绳索做护栏。
元香还提议在桥头、桥尾各立上一块醒目的木牌,亲自写上“豆腐村”三个字,这样一来,若有初次登门的食馆掌柜或外乡客人,也能轻松找到这里。
就这样,每日清早大家照常做豆腐、送货,等下午忙完生意,便分工合力继续修路。有人运石,有人夯土,有人搭桥铺沟,干得热火朝天,劲头十足。
前后不过十日光景,原本坑洼小路如今变得平整宽敞,两侧水沟清晰流畅,就连那座老旧的小桥也换了新模样,整个焕然一新,看得人心头都亮堂堂的。
而对岸的许家村的人自然也是发现了他们日新月异的变化,宽敞崭新的路,结实的木桥
还记得宋家人刚搬来时,模样寒酸,全像是从外头逃难来的,一家人挤在一处破房里,灰头土脸,连口热饭都难得吃上,可也就几个月功夫,那一片地方已经大变了模样。
一条平整结实的新路,从村头一直通到他们住的那边,驴车来来回回,赶着送货的脚步一刻不歇,村外挑担背筐的生客熟人也络绎不绝,都是来买豆腐的。
常有外村人刚进村张口便问:“这豆腐村怎么走啊?”
来买豆腐的脚步不断,对岸人气还挺旺,颇有些小市口的意思。
许家村人起初只是看热闹,后来也有人嘴馋了,便顺道过桥去买点豆腐、腐乳尝尝,那味道确实好,听说连城里的酒楼都来订货,生意做得挺大呢,倒真是有些稀罕。
都是一个村里的,人熟了之后,宋家人还给了他们几分照应,价格上也有些优惠。
有一回,宋家人那头问起:“咱们家做豆腐,豆子一日比一日费得多,地里种的也不够,要是你们哪家有余的豆子,愿意卖的话,我们按市价收。”
这话传开,倒是让许家村不少人动了心思。
原先种大豆的多是为了自留,家里粮食短了就煮来当饭吃,或是磨浆喂猪,根本没往赚钱那路子上想过,如今听说豆子也能卖银子,还比卖给那些个粮行要划算,顿时家家都盘算盘算起来。
“咱们家后头那块地,不如明年起抽出几分来种豆子。”
“对呀,豆腐不是得靠豆子?宋家人卖得多,咱种了他们肯定要收!”
“比种些不值钱的野菜强得多,还能换现钱,划算!”
交流变多了,两方的关系相较于之前,也是缓和了不少。
元香这边,阿允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快,才没过多少日子,就已经能自行下床走动了。
虽然他那头发还处在个不上不下的尴尬阶段,但若稍稍梳理一番,束成一束,倒也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反而衬得他五官更显得清朗俊秀。
阿允如今每日都要出门走走,山间空气清新,林子里总是飘着一股草木幽香。
元香若是闲得下来,也会跟着一块儿。
两人并肩沿着山路慢慢往上爬,有时候他走得快了些,元香自己跟着吃力,便喘着气叮嘱他不要逞强,他回头一笑,眸子清亮得像山泉,笑问她:“可要我背你?”
第122章
“别开玩笑了。”元香听到阿允说要背她,立刻开始摆手拒绝。
这人前阵子还昏迷着呢,这才刚能下地没几天,她怎么可能让他背自己嘛?
他也真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
可再一抬眼,就见他还定定地站在那儿,嘴角微扬,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林间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在他左半边脸上,然后落在脖颈处,再往下,是他微敞开的衣襟,胸口的轮廓隔着薄薄衣料竟也隐约可见,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元香的视线不注意间在他胸口处停留一瞬,意识到什么之后又迅速移开,而后心中纳罕,这阿允,如今穿衣服怎么越发松松垮垮了?
本着想要提醒他的意思再去扫他一眼,他此时身上穿的衣服是之前在县城里买了布料后请金凤姐特意量身做的衣裳,原本是很合身的,只不过他现在确实消瘦了不少,宽大的衣料顺着他瘦削的肩线垂下来,瞧着都空荡了几分,却也给他整个人平添分闲适从容的味道。
阿允见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缓缓迈步过来,在她面前微俯下身,声音低柔地问:“怎么了?”
元香只觉得他一靠近,他整个人的气息便一下子包围了过来,原本空旷的林间忽然变得逼仄起来,尤其是他胸前那一块
在林间细碎的光影里,更显得晃眼。
她忙撇过头。
但下一瞬,她又开始反思了,自己在慌什么啊?
她抿了抿唇,侧过头来,强作镇定地靠近,抬手替他整理,“好在这里没人瞧见,多大人了,衣服都穿不利索。”
她的指尖温凉,落在他胸前时,时不时能轻轻点在他胸口似的,一下一下,简直像是存心撩拨。
陆允整个人僵住,呼吸都不自觉慢了半拍。
那本不经意的触碰仿佛带了电,沿着肌肤一路炸开,山里明明风凉,他却只觉得一阵燥热从脖颈直窜上来,心跳仿佛也跟着乱了节奏。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都不自觉地深了几分。
元香将他的衣襟拉拉紧,衣角也理顺平整,这才微微退开一步,仰头笑眼看他:“好了。”
温软的气息也离他远了一些,陆允深吸了口气,强自按捺下脑海中忽然冒出的许多不该有的念头,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只好偏开视线,唇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一幅漫不经心地样子,“有什么关系?你不是都瞧过?”
元香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耳根瞬间红了,瞪他一眼,“瞎说什么呢?”
她她确实看过他的他的身体,可那不是没办法么?
他那时候就昏迷着躺那儿了,许大夫虽然每日都会来替他擦身换药,但有时候自己也会搭把手不是?
再说了她也不是非要看是、是顺带的!
阿允被她瞪了反倒笑意更深了几分,微垂的睫毛下藏着一丝调皮。
他喜欢看她羞赧又恼怒的模样,平时大多时候她处理事情时冷静又理智,但一慌起来却像只炸毛的小猫,特别有趣。
又怕她真恼了,阿允索性一转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又说了句,“上来吧,我背你。”
元香一愣,眼看他竟然真就蹲那儿不动了,不由得气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些天还下不了床?”
她觉得这人病才好没几天,身子骨还没养利索,就开始不安分了,明摆着是逞强,弯下腰就要去拉他起来。
可就在她俯下身的瞬间,背对着她的阿允忽然一把扣住她的手,顺势一扯,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背上一带。
“哎呦!”元香惊叫一声,重心一晃,然后就直接扑在了他背上。
下一瞬,陆允不等她反应,手臂一紧,托住她稳稳站起了身。
紧接着,他一脚踏上身侧那块湿滑的陡峭山石,只听干脆利落的“噔、噔、噔”几声,他已经背着她大步朝上跃去。
元香只觉得自己忽地被抬高,随后便是一阵迅猛往上的起伏感,自己竟越来越往上!
他们原本就在半山腰的位置,再往上便是人迹罕至的陡坡,根本没什么路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就这么一脚踏上峭壁,直接往上攀。
她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得这人简直疯了,惊得险些脱口而出。
山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她脸颊微凉,沿途还有枝叶扫过她的额发、肩头,发出簌簌细响。
忽而听见脚下碎石滚落的声音,她整个人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搂紧了他肩膀,闭上眼,心也不受控制地一跳。
身体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轻轻埋进他颈窝,此刻只能听见他均匀而沉稳的呼吸,还有自己胸腔里混乱的心跳声,快得像要从心脏里跳出来。
片刻后,脚下忽然一轻,风声一下子变得更为开阔。
“到了。”他淡声道,声音透着一丝笑意。
元香终于稳稳站到了地上,落地的一瞬,她才发现自己腿有些软,几乎是踉跄一步才站稳,气还没喘匀,骂他的力气也一时没攒够,只能咬着牙瞪着他。
这人真是胡闹!
阿允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嘴角一勾,低声笑了笑,然后抬手轻轻将她的身子转了过去。
“你看。”
元香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绵延起伏的群峰被云雾一圈圈包裹着,隐隐有山雀啼声从深处传来,为这寂静的山巅添了几分灵动。
目光缓缓往下移,才发现那群山环抱之中,许家村错落有致的村瓦若隐若显,一条条小路蜿蜒穿过村落,阡陌交错,犹如一幅静谧安宁的山野画卷。
往自家大概的位置方向看过去,果然找到了山脚下自家的屋子所在。
她这才猛然意识到,他们竟已经站在这整片山头的最高处。
脚下是崇山峻岭,眼前是云海天光,这一刻,她仿佛凌于云端之上,整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辽阔给震撼住了。
“好美。”她喃喃道。
阿允静静看着她,没有出声打扰。
山风拂过,云雾翻涌,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等雾气渐渐褪去,远山与村庄尽数显露,视野一下子开阔,连呼吸都清透了几分。
他们就这样站在此处许久。
元香回过头,望着他,忽然问道:“阿允,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阿允挑眉,反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元香微微摇头,眼前的阿允,她明明觉得很熟悉,却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她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见许文彬那次吧以前的阿允,可不会那样说话。”
她说的是那天许文彬来探望阿允的时候他说的令人误会的那几句话,事后回想起来,她越发觉得古怪。
“还有啊,以前的你,也不会突然背着我,像像飞一样就这么跑到山顶来。”
阿允深深注视着她,眼神里掺着不易察觉的锋锐,他靠近一步,“让那个书呆子自己误会,不好吗?反正你也不喜欢他。”
元香听她提前这个,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尴尬,一时没接话。
见她不作声,他的声音低了些,眸色渐深,声线带了丝紧绷,继续靠近,“还是说你也喜欢他?”
元香心头一跳,立刻摇头否认:“当然不是!”
闻言,阿允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点点头,“那就好。”
元香被他绕得一怔,气得轻轻吸了口气,自己明明是来问他的,怎么话题一转,又饶回自己的身上了?
她偏开眼,因为不太想承认刚刚被他说中心事,加上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不太好,她无意识地唇瓣微抿。
阿允似乎看穿了她的不满,闻声问道:“你呢你希望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她想了想,虽然有点气,还是点头:“嗯,当然。”
“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现在很好,但对你来说,有以前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谁,总归是好事吧。”
阿允微微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群山,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陷在什么深处的思绪里:“知道以前的事情真的比较好么?”
那一瞬间,似有某些画面在他脑海深处翻涌,潮湿阴冷的密室、束缚的铁链、血溅在石板上的暗色痕迹
那些记忆像被阴影裹着的潮水,冲击着他的神经,一桩桩、一幕幕,他都不想再触碰。
他的眼神停滞片刻,终于缓缓收回,落在了身边的姑娘身上。
自醒来后,他依旧保留着那个“傻子”阿允的记忆。
他知道,是她在深山里把伤得濒危的自己救回家;也记得,她们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他也总能喝到她煮的软糯香甜的山药粥;身上的旧衣旧裤是她拿着好几件破衣服拼凑出来的,针脚歪扭得简直不能看;也记得她皱着眉训他不要乱跑时的凶样,但当他乖乖听话时,她眼角漾起的笑意。
救命之恩、照料之情,他欠她的,很多很多,回顾那桩桩件件,那个“阿允”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帧画面里都有她的影子。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简单,却让人踏实,短暂,却足以让人心生渴望。
醒过来的他,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贪心,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永远当那个“傻子”阿允,只为能和她这样,一辈子并肩走下去。
第123章
元香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这么说,理所当然道:
“人当然是有以前的记忆比较好吧?要是没有了记忆,不就等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朋友,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了那么以前过的日子,不就等于白活了一场么?”
元香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脑袋里一片空白的话,不仅学会的东西没有了,人也不记得了,对她来说那简直是一个恐怖故事啊。
阿允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暗道她说的这些,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对他来说可是最幸运的事情。
可老天又让他想起来了。
她瞧着他这笑里好似带了些苦意,再去瞧时,他这笑已经淡得瞧不真切了,难道是她看错了
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点点头,看向自己,语气轻缓:“这次醒过来后,确实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叫陆允了么?”
“嗯,还有呢?”元香听他终于要讲他以前的事情了,顿时来了精神,追问得紧,“那你住哪儿?那日怎么会受伤昏倒在山上?又是怎么会习武的?”
这些问题,她心里早就盘桓多时,只是从未得到过半分答案,若是以前的阿允,问了只会傻笑着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中她最在意的,还是他的一身武功。她在这个世界生活得也蛮长的时间了,也清楚像他这样的身手,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刚才他背着自己沿着山壁而上,那一瞬,她甚至感觉他几乎是在凌空飞掠,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
阿允他什么时候已经厉害到这个程度了?
而她身边的陆允听着她一连串的追问,指尖在衣袖里轻轻蜷紧,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知道今日不跟她说清楚这些,以后她还是会找着机会问的。
山风拂过,卷起他鬓角的发丝,也带走了他眼底一瞬的暗色。
“这些事”他停顿了下,语气低沉,“说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元香皱了皱眉,“怎么会呢?那可是你的过去啊。”
阿允抬眸看向她,却没有答话,那眼神,像是在衡量
“我出生在寻常人家,小时候父母早亡,后来机缘巧合下被我师父捡走。”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神情一时似笑非笑,“我身上的武艺,全是他教的。”
“至于为何会受伤昏倒在这里”他顿了顿,视线微垂,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因为有师父的仇家追杀,那日我逃到这里,不敌之下才昏死过去。”
元香听到“仇家”二字,心里猛地一紧。
“仇家?”元香怔住,下意识脱口而出,脑海里浮现了一些电视电影里才见到过的刀光血影,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阿允的袖口,“什么人要下这么狠的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眉心紧蹙,忽而想到什么,又急声道:“那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再找过来?你是不是还处在危险之中?”
若是连阿允都敌不过的话,那这仇家得多厉害啊?
元香不自觉地向他近了一步,眼睛牢牢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阿允看了眼他们俩因为靠近而交错的衣袍,又看着她脸上焦急慌乱的神色,胸口莫名一暖。
他眸色微动,心里正被一种以前对他来说很陌生的情绪充盈着。
下一瞬,他就伸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背,嗓音低而沉稳:“没事了,他们全都以为我死了。”
他今日所说的关于自己身世的话,的确没有半句虚言,只是刻意隐去了某些关键信息,那些他不想在她面前提起的过往。
不过只是这些,他怀里的姑娘好像都有些吓到了。
元香猝不及防地被他整个笼进怀里,他的胸膛结实而温热,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和山间的清爽气息,透过衣料贴在她的肌肤上。
不过在听到他稳而有力的心跳的时候,她觉得又安心了些许,但下一刻,她又清醒些,觉得现在有些不妥,他们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若是从前以前的阿允什么都不懂,就像一张白纸般,她或许不会想这么多。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一无所知,对自己来说,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这样的亲近对他俩来说不合适。
她下意识挣扎,试图推开他,却不料阿允只是微微一收手臂,将她像困住小兽般更牢地圈在怀里,动作自然得好像一切理所当然。
“阿允,放开。”她抬眼瞪他,虽然周围都没啥人,她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旁人听见一般,仔细听还带着一丝慌乱。
阿允默默叹口气,知道现在不能逼她太紧,会吓到她的,只好顺势松开了她,手臂间的温度顷刻间散去。
元香退后一步,低低呼了口气,垂下眼一时没跟他对视。
过了一阵,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山间忽然传来“簌簌”一阵,风骤然裹着凉意掠过,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
山间的雾气被雨水拍得低沉下来,湿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溅在她颈间的水珠冰得她微微一颤。
身上也被淋到不少雨点子,她心想这也太不凑巧了,刚准备回去就开始下雨了。
阿允见两人身上都已沾了不少雨水,心下暗道这样再拖下去两人非得着凉不可。
此刻赶紧下山,或者先找个避雨的地方,才是正理。
他抬眸望了望被雨雾笼罩的山道,冲她道:“跟刚刚上来时一样,我还是背你下去吧。”
元香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方才他背着自己攀上峭壁时,那阵“簌簌”滑落的碎石声,心里又是一阵害怕。
那时是晴天尚且叫人心惊,如今山石被雨水打湿,更是湿滑难行,若是不小心一脚踏空她不敢想。
她忙摆手拒绝,眉间透着几分慌意:“别!太危险了。”
顿了顿,又抬手指向山的另一侧,“我们还是绕过去看看吧,也许能找到缓一点的坡,能走下去的。”
话音未落,她已经提着裙摆,顺着山顶另一边的路径小心往前探去,鞋底在湿滑的青苔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雨丝顺着发梢滴落到衣襟,晕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阿允不再多说什么,眼见着雨势渐大,他皱了皱眉,几个跨步追上她后忽然俯身,手臂一紧,直接将她整个人捞起然后抱了起来。
“阿允!”元香惊呼,发出的声音却被山间骤起的风雨吞没。
山石湿滑,他脚步极快,一手稳稳扣住她的腰,几乎带着风从陡坡跃下。
雨势顷刻间密如珠帘,冰凉的水珠打在他发丝、面颊和颈间,像细小的冰针直钻皮肤。
阿允低着头护着她,将她牢牢压在自己怀中,生怕雨点劈头盖脸落在她身上。
可这阵雨来得太急,元香还是避无可避地被打湿了半边身子,阿允心头一紧,暗暗后悔下刚刚下来时没先将外衫脱下来替她遮雨。
他目光一转,忽见不远处的山壁间隐着一处半掩的石洞,洞口被藤蔓和湿苔掩映,若不仔细看,几乎被雨雾吞没。
“抓紧我。”他低声说,抱着她几步跨了过去。
元香闻言下意识将搂着他的双臂收紧了些。
片刻后,落地的瞬间,她才觉得刚刚的风像是小了些了,雨声也被闷在了外面。
两人此时都挺狼狈,元香先抹去脸上的雨水,又抬手拢了拢湿漉漉的额发,等视线清明,才慢慢看清此处。
这里是一个不算深的石洞,勉强能容两三人并肩而坐。
石壁粗粝不平,长着一层浅浅的苔藓,石洞内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岩腥味,阴凉安静,雨声被隔在外面,只剩水流沿着石壁细细淌下的滴答声。
而阿允就站在她并肩处,静静望着洞外的雨幕,肩线宽阔而平直,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背部,将那结实的肌肉线条隐约勾勒出来。
雨水顺着他鬓角蜿蜒滑落,没入半敞的颈间衣襟。
她撇开眼,刚刚一幕,不知为何,让元香觉得心底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忽然,一阵斜风带着细密雨丝灌了进来,冷意直钻入身体。
“阿嚏!”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阿允闻声转过身来,目光瞬间落到她脸上,低声问:“还好吗?”
元香摇了摇头,笑着回他:“没事儿。”
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此时轻轻贴在元香的脸颊上,勾勒出柔和的侧影,他抬手想帮她理理好。
元香感受到带着一阵凉意的触感,抬头看他时,两人的视线这一刻交缠到一起。
她的睫毛因沾了细密的水珠而显得更长,衬得眼眸愈发澄澈明亮,仿佛能将人直接牵引进去。
唇色被寒意映得微微发淡,更显得眼前人纤细而脆弱,像是只要靠近,便会不由自主想要覆上去一样。
这些都化作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引力,牢牢攫住了他的心神。
元香能感觉到落在她面上的视线沉静而专注,周边嘈杂的声音一时远去了,仿佛此刻的天地间,只剩他们俩人。
冰凉的手指此时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元香有些预感他想做什么,正准备后退隔开些距离,又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心跳太乱,她没有听清他低低说了句什么。
只是下一瞬,他俯下身,带着雨意与热度的唇就覆了上来。
意识恍惚间,她才回想起,原来他说的是“我现在,有点想亲你。”
第124章
雨还在呼啦啦地下,浓密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晃,雨珠沿着叶尖倾泻而下,打在石间、山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石洞口外,雨帘密如珠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喧闹与视线,洞内的空气因潮湿而泛着凉意,却在两人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心跳的间隙里,渐渐涌起一种似乎要淹没理智的热意。
阿允低下头,视线一寸寸地落在她脸上,起初,他的唇只是轻轻触碰,似试探,又似怯怯地怕吓到她。
可当元香脑子里一瞬间清明了些,下意识想要推开时,他的手臂却骤然收紧,将那浅浅的试探,化作不容逃避的深吻。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被雨水打湿后依旧透出的温热,从唇齿间一点点侵入,将她整个人像罩进一张细密而炽热的网中,无法逃脱。
她被迫仰着头,迎上这份突如其来的炽烈,心里清楚这样不对,可所有的感官已被眼前这个人填满,理智慢慢地也好似被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的呼吸乱了,心跳失了节拍,身体泛起一阵阵不受控制的颤意。
雨幕将他们紧紧笼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急促交缠的呼吸,温热与湿凉交错。
渐渐地,她终究放弃了抵抗,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任由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吻将自己彻底淹没。
陆允像是捕捉到什么信号,心底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沿着她背脊轻轻摩挲,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
直到他终于松开她,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呼吸滚烫而沉重。
“元香”他唤她的名字,胸口起伏不止,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意,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溢出
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势渐小后,他们俩一路都没说话,元香快速地走在前,阿允跟在后头,一前一后从山腰上回到自家。
刚进院子,就看见阿蓉姐已经等在那儿了。
“元香?你们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阿蓉见元香身上衣服湿了半边,头发松散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瞧着是一身的狼狈。
再看后头的阿允,被雨淋到的程度看着比元香还严重,明显全身都湿透过,鬓角还淌着尚未干的水珠。
不过这衣襟半敞的不羁模样,让阿蓉一时都不敢看他,匆忙间别过了眼。
元香脚步微顿,她没料到阿蓉姐这时候会在自家,又听到她刚刚问的“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心里登时一跳,这是什么意思?他俩搞成什么样了?阿蓉姐不会看出来什么了吧?
她下意识去看阿允,眼神刚扫过去就跟阿允对上了,那双沉静的眼一直注视着自己,让她想到刚刚他们俩
一时心里更乱,她立刻收回目光,忙忙乱乱地抬手去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整理衣摆
“我们刚刚”阿允忽然低声开口。
“出去走走的,谁知道突然下雨,被淋了些。”元香心里一惊,几乎是踩着他的话头抢过,声音比平时都快了半拍。
阿允微微偏过头看她一眼,看她慌得刻意掩饰的样子,神色微沉地抿了抿唇。
元香避开他的视线,笑着朝阿蓉道:“对,就是这样,”又问阿蓉:“你这时候怎么会来?等我多久了?”
阿蓉心里觉得这俩人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怪,但瞧阿允的脸色不太好的样子,猜测难道是俩人吵架了?
见他们还在院子里傻站着,阿蓉连忙催促道:“你们不去擦一擦,换身干衣服吗?”
元香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觉出衣衫湿冷得难受,点了点头,“行,那我先进屋了。”
说着闷头就往自己屋子里走,等她回屋关上房门,背抵着门板时,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才脱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裳,拿起干布巾胡乱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后,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一头扑进床铺里,将整张脸埋进拿荞麦壳填充的松软枕头里。
“啊啊啊”她闷着声音,狠狠捶了几下床板,心口翻涌得比刚刚外面的雨还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阿允他是什么时候起,就有那种心思的?
难道是见色起意?
脑海里不可控制地回放起两人在石洞里的画面,呼吸滚烫,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住,像一簇骤然燃起的火,一路从心底烧起。
她明明知道应该推开,可双手却无力地抵在他肩头,甚至身体比脑子更早一步软了下来。
唇舌交缠间,她好像还回应他了。
啊啊啊自己在干嘛啊!
疯了疯了
直到那场亲吻结束,他的额头抵着她的,低声又急切地问她:“你也是喜欢我的,是吗?”
她当时喉咙发紧,根本说不出话,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想到这里,她耳尖猛地发烫,忍不住抬手捂住脸。
啊啊啊啊她跟阿允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明明明明拿阿允当家人看待的!
元香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把脑中这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给甩出去。
“咚咚咚”正当元香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交织成一团时,敲门声这时忽然响起。
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她心头一紧,这时候来找她的,不会是阿允吧?
要真是他她现在这副样子,该不该开门?
她咳了一声,掩去心底的慌乱,不确定地问了一声:“谁啊?”
门外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阿蓉,我给你打了些热水来。”
元香愣了愣,阿蓉姐?这才松了口气,利落地下床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阿蓉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站在门口,水雾袅袅升起,映得她的脸都笼在一层白雾里,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我在灶房里烧了些热水,见你进屋好一会儿都没出来,就想着给你端过来,淋了雨要是着凉就不好了。”阿蓉笑着解释。
“多谢阿蓉姐。”元香接过水盆,暖意顺着手心渗开,心里有些感动,忙让开身子,请她进屋。
下一秒,元香突然想起什么,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又似不经意地顺口问:“阿允那边呢?”
她想到他淋到的雨比自己多,下山时他的衣裳早已湿透,何况他身体还在恢复,万一着凉感冒就不好了。
阿蓉:“放心好了,刚刚我也跟他说我烧好了热水,我看他从浴房已经出来,头发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已经洗好了。”
说到这儿,阿蓉似是想起什么,自己跟阿允说话的时候,他还笑着跟自己道了谢,瞧得自己一愣,要知道以前阿允话都没跟自己说过一句的。
这人变化还真大啊,阿蓉想。
元香听了,心下一松,轻轻“哦”了一声。
她自己的房间里隔了个内室出来,放了盆架之类的用于日常梳洗。
进了内室,她解开外衣,先将衣裳挂在一旁的木架上,拧了拧布巾,温热的水汽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扑上来,轻轻擦过颈侧,滑到锁骨,再一路沿着手臂和肩头抹去凉意。
淡淡的湿意顺着她的肌肤滚落,带走了雨水的冰冷,也慢慢冲散了方才心口那阵没来由的慌乱。
她换好干净的衣裳走出房时,忽然想起阿蓉姐雨天过来,多半是有事,便开口问:“阿蓉姐,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阿蓉听她问起,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粗麻布缝成的小袋子,动作利落地将袋口松开。
随着“哗啦”一声,铜板与碎银子便倒在了桌上,叮叮当当,堆成一小堆,还泛着冷光。
“说好的利润一半,一个月过去了,这里是一千五百文。”她道。
元香愣了下,视线在那堆铜板与碎银间扫过,心中微微无奈。
那日自己与她说做腐乳的利润要收一半,不过是怕她太死脑筋,不肯借钱也不肯做生意,所以才随口提了个分成。
没想到,这才过去一个月,这人竟真的一点不差地攒齐了钱送来。
“你把这些银子都给我,那你外面的债还够还吗?另外壮实不是还吃着药了么?”元香皱眉问,她还听村里人说,之前修路的时候,阿蓉姐也出了钱了。
阿蓉笑了笑,笃定道:“够的,那些债,我是按着利息每月一还,付完了还剩点钱周转,你就别担心了。”
“要不,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放我这儿一时也没啥用,就当我投资你了。”元香伸手把那袋碎银往她怀里推,语气认真。
阿蓉愣了下,眉心微蹙,这跟当初说好的分成不一样啊,而且投资又是什么,她还没听过这词。
“这真不用了。”她还想说什么,终究摇了摇头,她还欠元香不少钱呢,当初阿娘借的钱,还有请状师的钱,那时候都是元香付的,她虽然没跟自己提,但这钱还是要还的。
元香看着她,心里都暗暗叹气,她总觉得自己在这儿遇到的人,一个个都执拗得很,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对了,你等一下,我带了东西来。”阿蓉说完,转身快步出了门。
片刻后,她捧着两只巴掌大小的陶罐回来,罐口还系着细麻绳,封着油纸。
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解开封口,取出一只木勺舀了一块出来,放在盘子里推到元香面前。
“上次你说,除了盐渍的豆腐乳,换些调料味道会全然不同,我就试着用梅子汁腌了些,我尝着味道是酸酸甜甜的,你要不也尝尝?”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等着被老师夸的小孩。
元香没想到,上次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阿蓉姐竟这么快就动手试了出来,瞧着还做得有模有样的。
她又想起阿蓉姐以前做饭本来就很好吃,这么看,她在厨艺方面还挺爱研究的。
元香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那块豆腐乳,颜色微透着浅褐与粉红,边角带着梅汁晕染过的痕迹,表面泛着一层细润的油光。
靠近一闻,清酸的梅香混着豆香扑鼻而来,酸意里又带着果肉的甜,十分勾人。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先是柔和的豆香铺开,紧接着酸甜的梅香像春风拂面般涌上舌尖,竟意外地开胃清爽。
“好吃!”元香忍不住笑起来,“清爽又不腻,佐粥肯定绝了,这味道,要是卖出去,肯定能吸引不少人。”
阿蓉闻言,笑得更灿烂,眼底那点自信像被点亮了一般。
第125章
“对了,我这儿还有一件事。”阿蓉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要不要开口,目光在元香脸上停了一瞬,这才缓缓道。
元香正细细品着那口梅子腐乳,酸甜相间,梅香淡淡回绕,舌尖被轻轻挑动,心里暗想,这味道清爽不腻,女孩子多半都会喜欢。
又听她说还有事,便抬眼看了阿蓉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子的。”阿蓉捋了捋袖口,像是要把脑子里那段话完整拎出来,“这几日,有自称是来自县城酒家的人来我摊子上,说想跟我合作,意思就是把这腐乳放到他家的店里去卖。”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努力回忆那天的细节,“他还说,除了给我卖腐乳的钱之外,还要另外给我一笔买断费。”
听到这话,元香微微一挑眉,原本还在回味梅子味道的她注意力都转到了阿蓉身上。
“就是他给了这钱,以后除了他家酒家,就不能再卖给别人了。”阿蓉皱着眉,又把那日那人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怕自己记漏了,细细复述给元香听。
她说得很慢,像是生怕一句没讲清楚。说完后,又低头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添油加醋,也没漏掉什么。
阿蓉知道,村子里不少人家的豆腐生意是跟城里的酒楼、食馆合作的,这事儿不稀奇,可是这突然加出来的一条什么买断费,还有以后不能卖给其他人,这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心里疑惑又没底,所以这才想着来元香家问问,这到底是啥情况。
元香静静听完,指尖还搁在那只小勺的柄上,却没急着开口。
买断费,在她原来的世界,这种说法不算稀奇,尤其是商家为了独占某样货源、形成垄断的时候,最常用的就是这种方式。
这种合作模式,看似是买家额外掏了一大笔钱,可一旦卖家收了这笔买断费,往后的销路就等于拴在了别人手里,想卖给谁、能卖多少,都得看对方脸色。
元香不免想起当时自己和柳掌柜做陶器生意的情形,那也是签了契约独家+分成的模式,但好在期限只定了一年,一年一到,她的陶器以后想放哪家铺子卖都成,自己依然能掌握主动权。
“具体的价钱,他们和你谈到哪一步了?另外,这买断的时间又是多久?”元香开口问。
阿蓉点了点头,神色里带着一丝犹豫:“三百两的买断费,他们说合作期是永久。”
“三百两?”元香心里微微一震,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换做一般人,怕是立刻就答应了,可“永久”两个字,却让她眉心皱了起来。
她脑中飞快盘算着:县城酒家肯出这价,足见阿蓉做的腐乳味道的确打动了他们,甚至让他们嗅到了做大做强的可能。
但永久买断?这分明是要彻底把这门手艺攥在自己手里吧?甚至元香猜测这酒家很可能买的不是单纯的独家销售权,而是想连同方子一并买走。
腐乳是用豆腐做的,那豆腐的配方和工艺,他们又怎会放过?
再往下一步想,若是对方心怀不轨,先把买断签下,再用点阴招断了销路,届时阿蓉就算想重做生意,也因契约在身而永远不得售卖。
这等于将自己的路亲手堵死了。
这么一想,那酒家的人下的这个钩子可真是舍得砸本钱,三百两银子,足够一个普通人过好下半辈子了,谁还日日早起磨豆腐煮豆浆啊?
对方八成是看准了阿蓉眼下手头紧,又急着想要赚钱的样子。
这寻常人来说简直是天掉馅饼的大好事,换作别人,怕是刚听到这个数就立刻点头了。
可阿蓉这执拗的性子,偏偏不肯一拍脑袋就答应,而是硬生生压住心里的波动,先跑来找自己问个明白。
想到这儿,元香心里微微一沉,既然对方能放出这样的条件,那就绝不是临时起意,极可能早就暗暗盯着阿蓉很久了,只等一个机会下手。
这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对方肯定不会只盯上一个阿蓉姐的,“豆腐村”的名号已经愈发响了,那么其余卖豆腐的宋家人们,会不会也遇上了这情况呢?
见阿蓉姐还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元香便把自己刚刚想到的全跟她说清楚了。
“什么?!”
阿蓉猛地瞪大了眼,手里的刚刚捧着的一个小陶罐一时间差点没握住,还是元香见陶罐要倒下来了,顺手给扶好。
她怔了半晌,才吸了口凉气,甚至背脊都有些发凉,手心一时都沁出了细细的汗。
原来那人话里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她想到若是自己一时心动答应下来,不光方子可能落到别人手里,连以后的生计都要受制于人,甚至连元香、村里人都可能被连累到
“好险啊”她喃喃地说着,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心口怦怦直跳。
惊魂未定之余,一股后怕夹着怒意涌上来,那人竟敢打这样的主意,也暗暗庆幸自己这回没一时糊涂答应,而是先来问元香一声。
见阿蓉姐一副后怕的样子,元香拍了拍她的肩膀视作安慰,叮嘱她,“下次若是有人再来跟你说这事儿,就让他们来找我。”
“好。”阿蓉立时点头答应。
至于宋家的其他人,元香想着还是去问一嘴比较好,要是真有人高价把方子卖给别人
正思索间,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两人同时一顿。
外头传来的是阿允的声音:“元香,我给你熬了姜汤,你今天淋雨了得喝这个暖暖身体。”
元香心口猛地一跳,脸色瞬间都变了,他怎么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脑子又开始闪回石洞里的
她觉得自己耳尖都开始发起烫来。
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若不开,阿蓉就在旁边,难免会觉得奇怪,可要是真开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握了握手里还捂着的布巾,犹豫了几息后,终究还是不忍就这么把他晾在门外的心思。
“我去开门。”她深吸口气,装作镇定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起身走到门前,手搭上门闩的那刻,指尖还不受控地收紧了几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带着雨后寒意的热姜香气随之涌进来,阿允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是一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眉眼间全是认真的关切。
元香只匆匆抬眼看了他一瞬,然后视线又迅速给移开。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衣襟整齐,先前被雨打乱的发丝也整理好了,看起来精神头恢复得不错,刚刚瞧着他脸色有些白来着,元香在心里默默打量着。
阿允却像没察觉似的,见到她时眼角漾起一点笑意,声音低沉而温和:“这是我刚煮的姜汤,我第一次煮这个,不过刚才我尝过了,觉得味道还可以,你”
他话没说完,已经抬脚想往里走,打算将手里的姜汤放到桌上,准备让她慢慢喝。
谁知元香却依旧站在门口,没有侧身让路,看了眼托盘上的那只还带着热气的粗陶碗后,二话不说就直接端起来。
下一秒,一闭眼,一仰脖,直接将碗里的姜汤全数灌了下去。
阿允愣住,反应过来时像是被吓了一跳般上前半步,伸手想去拦:“小心!烫!”
一股热意裹着浓烈的生姜的味道,从舌尖一路滑入喉间,嗯她觉得,确实有点烫,她的喉头微微一紧,却硬是没皱眉,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阿允却看得心惊,一手扶住她,声音低而急:“你感觉怎么样?”
元香扬起笑,全然没事的样子,“我很好啊,谢谢你煮的姜汤,挺好喝的。”
说着,她的目光滑向身后的阿蓉,有些苦恼地道:“我跟阿蓉姐还有事要说,阿允你”
阿允盯了她两秒,似乎想说什么,唇角动了动,终究只是将那陶碗接了回去。
下一瞬,“咔嗒”一声,元香已经把房门关上,将外头那双沉静的眼隔在门外。
元香转过身来,背抵着门板站了片刻。
静默中,她听见外头传来阿允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
她垂下眼,像是卸下一口气似的,缓缓吐出一声长长的呼吸,刚刚的紧绷的心绪才松开一点。
房间里静了两息,阿蓉的声音响起,带着疑问和探究:“元香你跟阿允怎么了?”
第126章
“你跟阿允怎么了啊?两个人”阿蓉看向背对着屋门的元香,猜测道:“怎么瞧着怪怪的?是吵架了吗?”
饶是平日迟钝的阿蓉,也看出元香对阿允有些冷淡了。
元香说跟自己有事情要说,但也没紧要到不让阿允进来的地步吧?而且人家阿允还下厨给她送姜汤,这么把他拦在门外,不像元香平日里会做的事啊。
刚刚在院子里,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看他俩神色她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
所以阿蓉猜测他们俩是吵架或者是阿允惹元香生气了。
不过就阿蓉平日里看到的,阿允听元香的话,比听谁的话都认真,两人怎么会吵起架来呢?
元香没立刻回答,她刚才咕噜一口把整碗姜汤喝下去,这会儿喉咙还是感觉很辣,快走了两步坐下后,端起桌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仰头全喝了下去,才觉得稍微缓过来些。
“哪有?你想多了。”慢慢缓过来的元香低声答她。
她承认刚刚下意识地就是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阿允,所以才找借口但是现在心里又觉得有些隐隐的失落,尤其是想起自己关上房门前他那沉静却略带受伤的眼神。
阿蓉看出元香兴致不高,心里还记着她方才可替自己解了个大难题,便委婉地劝道:“前阵子阿允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前阵子先是阿允失踪,后来又在许大夫家找到人,这段时间阿蓉可是全程见证的,那时候刚在许大夫家发现阿允就这么躺着生死未卜的时候,元香可是红着眼差点跟许大夫干起来,那份紧张和在意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如今阿允好起来了,怎么还闹起别扭来了呢?
元香听完一怔,眼神闪了闪,听到阿蓉姐说的话,一时间更若有所思。
是啊那时候盼着他回来,盼望的那段时间觉得日子又慢又长,心里甚至暗暗想过只要他平安回来,以后哪怕他以后再晚回家,自己也不说他了。
可等到他真的回来了,人却是被抬回来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时候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她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自己低声哽咽过,也祈求过上苍,饶他一命吧,他还那么年轻
这些记忆一涌上来,让她胸口有些发闷,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茶面在盏中微微荡开细波,半晌都没开口。
而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了,却忽然对她说“喜欢”,这话让她心慌,还有措手不及。
阿允怎么能喜欢自己呢?
阿蓉自然观察到元香的情绪变化,侧身看向她,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
元香心头乱得很,又憋得慌,像是有一团沾湿了的棉花堵着,一时找不到出口。
这时看向阿蓉姐正好接收到了她担忧的眼神,她深吸了口气,情绪慢慢落地后真个人也松下来不少,像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紧锁的门。
或许跟人说说也好,她抿了抿唇,索性直白开口:“如果有一个你觉得不可能的人突然跟你说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阿蓉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顿了半响后,心中也有了几分了然,那“有人”是谁,她再清楚不过。
只是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温柔引导:“那你呢?你把这个人当成什么人呢?”
“我”元香一滞,话到嘴边却堵住了,目光飘开。
她把阿允当成自己什么人了呢?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但她确实把他当做很重要的人就是了。
阿蓉这时候也不再追问什么。
在她心里,元香向来是比谁都要聪明又有主意的人,遇上什么事,迟早能自己想明白、处置妥当的。
她缓缓起身,把膝上的衣角抚平,笑着道:“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来了这会儿也够久的,我得回去了。”
听她说要走,元香的目光随之一动,又瞥了眼窗外天色,心里生出几分挽留:“这会儿都快到饭点了,要不就在这儿一起吃了吧?省得你回去再开火,壮实待会儿还得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阿蓉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她明白元香的好意,也意识到自己在这儿的时间确实比原先预想的要长,是以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
于是便微笑着地点头:“行。”
跟阿蓉姐说了些心事后,元香胸口那团闷气总算散了些。两人出了屋子,一进灶房,立马就被闻到了被热气裹着的柴烟味。
阿允正弯着腰在灶前添柴,灰烬飞起来,落在他额头和鼻尖上,映得那双眼清亮又专注。
元香心里一紧,这人今天已经费了不少力,煮姜汤就算了,现在这是又要做什么?
这是完全忘记自己还是个病人了?真是愈发不听话,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快步过去,把他手里那根正要塞进灶膛的长柴直接夺下来,眉头皱紧,“你身体还没完全好,快出去歇着。”
阿允手里的东西突然被夺了去,他微微挑了挑眉,虽然早就听到了她们俩的脚步声,对元香会出现的反应也有预感,但这种从他手上被夺走东西的感觉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就一点小活儿,不碍事的。”他悠悠道,眼底那抹笑意微微荡开。
元香瞪了他一眼,语气更严厉了些:“先回屋,或者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这里有我跟阿蓉姐就够了。”
阿允没立刻走,只是退了半步。
门口的阿蓉正好瞧见这一幕,元香挡在阿允前面,催促着这个不省事的病人,阿允抿着笑,看她发火也不急着继续反驳。
阿蓉眼底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嘴角弯了弯,走过来,又坐下往灶膛里添了根木柴。
元香见阿蓉姐进来,心里便又浮起方才与她说的那些话,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耳根微热。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又急着催阿允:“快去歇着,这里真用不着你。”
阿允这才慢吞吞走向院子。
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元香才松了口气,低头忙活起来。
阿蓉在灶膛前,看着她一边理菜一边微红的面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后又俯身挪开锅盖,让腾起的热气顺着灶膛飘出去。
前两天才刚去过城里,家里的食材还有不少,自家的菜园子里收下来的嫩白萝卜,竹篓里是新鲜的猪肉、鸡肉,还有新鲜的藕,忘记是谁家送来的栗子
元香一边择着葱叶,一边盘算:萝卜可以炖肉,栗子和鸡一同煨成汤,再炒一盘藕片配青椒这么想着,手下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跟阿蓉姐说了心里的打算后,两人就开始一起着手午饭。
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锅里的水渐渐翻起小泡,混着食材的香气慢慢飘了出去。
二果和三喜正蹲在院角,手里一人揪着一端麻茎纤维,熟练地拧成细股麻绳。
虽然现在都是阿姐在撑着家,但是她还有窑房那里的活儿要干,于是家里的这些小活计他俩都会一起干了。
阿蓉来元香家,自然把壮实也带了过来,小院里多了个客人,二果和三喜立刻搬了个小板凳,让壮实坐在旁边,免得他乱跑。
壮实小手抱着膝盖,乖乖地坐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二人搓麻绳,每一次麻绳变得更细更直时,他都忍不住眨眨眼,好像在看什么了不得的手艺活。
灶房里不时传来锅盖被掀起的声响,夹着阵阵炖肉的香气,惹得三个孩子的肚子齐齐咕噜叫了一声。
六个人一齐围坐上桌,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最后端上来的,是在灶房里煨了半个时辰的栗子鸡汤,金黄的汤汁泛着油光,香味浓得直钻鼻尖,暖意一下子充盈了整个屋子,汤面上还漂着几片嫩绿的葱花,随着热气微微晃动。
几个孩子早就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了,筷子在指间转来转去。
鸡汤最是补身,元香稳稳舀起一勺,盛满一碗,她没多说什么话,只是顺手将那碗汤放到阿允面前。
饭桌上热热闹闹,碗筷碰撞声、说笑声此起彼伏。
陆允坐在其中,手中握着筷子,却一时没动。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意外而陌生,在他过往的记忆里,和人围坐一桌吃饭的日子几乎不存在。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仿佛隔着一层薄雾,令他有些恍然。
三喜注意到,阿允哥哥只看着却不怎么吃,她皱了皱鼻子,以为他是胃口不好,自己以前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总不想吃饭。
小丫头眼珠一转,想出一个法子,悄悄凑到阿允身边,以她自以为轻得不能再轻的气声道:
“我跟你说,阿姐前阵子你还没醒的时候,晚上还偷偷掉眼泪呢,你得多吃饭,身体才好得快啊!”
然而,全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元香反应过来三喜在说什么的时候,猛地被呛得一阵咳:“咳、咳咳咳”
阿蓉抿唇笑着低下头,二果不知道阿姐哭过的事情,一时间看向元香,连壮实也傻愣愣地望过去。
阿允唇角含着笑,伸出手,缓缓替元香拍着背,等她的咳声稍缓,他才转头看向三喜,语气温和:“嗯,我会多多吃饭的。”
第127章
午饭后,元香心里始终记挂着阿蓉姐方才提起的,有外人愿意出高价,想从她那里买腐乳的方子的事情。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下不安,便干脆拉上阿蓉,一起去找宋阿伯商量这件事。
两人快步走到宋阿伯家时,他正蹲在院里劈柴,院子里豆香四溢,其他人都在为明日去城里送货做着准备。
听完元香的叙述,宋善全猛地直起腰,脸色一沉。
“若是有人能找到阿蓉要买腐乳方子,那会不会也有人去缠着咱们宋家人,打豆腐方子的主意?”
想到这儿,他胸口像被重锤闷了一下,连手上的柴刀都险些滑落,还是元香及时提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没再耽搁片刻,他冲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同方,同良,快,快去喊人,让每家都派人过来,就说就说有极要紧的事要当面讲!”
宋同方和宋同良见他们爹突然这么一副着急的样子,还想问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呢,就听宋善全立刻又吼了一嗓子,
“快去啊!”
俩兄弟少见他们爹这么大嗓门地喊,两人便或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没多久,宋善全家院子里便“呜呜泱泱”围满了人。
村里人本都在忙,现在不仅是要照看田地里的事儿,手上豆腐的生意也是一天都停不下来的,可一听到“有要紧事商量”,谁也不敢耽搁都赶过来了。
毕竟这阵子日子过得太平,像这么急吼吼地来唤人还是第一次,怕错过了什么要紧事,所以几乎每家都派了人来。
人群里不时传来低声的揣测,孩子们也被大人牵着东张西望,连鸡鸭的叫声都被这阵喧嚷压下去,空气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安的紧张味。
“善全叔,这喊大家伙儿来是啥事儿啊?”
问话的是林氏,她可是丢下家里一堆活儿赶过来的,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开口,这才有些急了。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宋善全那阴沉着的脸色,心里一咯噔,这是咋了?村子里出了啥不好的事儿了?
宋善全见人到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站起身,扫了院子里一圈,院子本就不大,此刻站了不少人,所有人都盯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沉声开口:“今日把大家都喊来,自然是有急事。”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微微一紧,像是在权衡用词:“我想问问,最近村里,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有没有谁来打听不该打听的事儿?”
众人听得一愣,不少人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
“奇怪的人?……没有啊。”
“是啊,这几日来村里的,多是买豆腐的客人,能打听啥不该打听的事儿啊?”
虽然大家都说没什么奇怪的人来,但宋善全脸色依旧沉着,连他俩儿子宋同良和宋同方都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儿。
宋善全胸口微微起伏,像是憋着一口气,这才缓缓继续说:
“元香今日来跟我说了一件事,前几日,有酒楼的人找到阿蓉,说要订她做的腐乳,可是条件是得把腐乳的方子一并交出来,价钱是三百两!”
话音一落,院子里像是被丢进了一枚惊雷,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
“还有这种事?”
“三百两!?”
惊呼声此起彼伏,像水面被砸下一连串石子,有人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能塞进一个鸡蛋;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都跟着一紧。
三百两啊!他们这群人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这得每日早起磨多少浆,卖多少豆腐出去啊?
震惊过后,怒气也跟着涌了上来,村里人可不傻,有人出这么大价钱买腐乳的方子,那会不会有人已经打上买豆腐方子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不少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要是真有人把豆腐方子卖出去了,他们以后还怎么过?城里的酒楼要是自己能做,还会花钱从他们手里买豆腐?那可就是断了大家的饭碗!
气氛骤然紧张,有人脸色阴沉得吓人,有人四下张望,像是在暗暗揣测谁会是那“吃里扒外”的人。
“这要是真有人干这种事儿”有人低声嘀咕,话没说完,但那咬牙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心里一紧。
几个只身来的妇人更是急得脸色煞白,连忙转身跑回家去,把自家男人都叫来,这可是天大的事,单她们知晓可还不够。
院子里的人聚得越来越多,这事儿可大可小,于是都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一时间脚步声杂乱急促,夹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像一锅翻滚的热粥,热热气腾腾又带着燥意。
有人下意识地抿紧嘴唇,目光在邻居家门口扫过,想起前些日子总见他家跟外头的陌生客人说笑,也不知道真是招揽生意还是心头不由生出几分怀疑。
有人听得怒火直冲头顶,卷着袖子嚷道:“要是让我逮着谁丧了良心卖了方子,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还有人脸色紧绷,暗暗拽了拽自家男人的袖子,低声嘱咐:“少说话,别乱牵扯。”
各自怀疑的眼神在人群里来回碰撞,元香望着眼前的场面,心口微沉,乱下去,恐怕还没弄出真相,村子里的人心就先散了。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时,忽然有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挑,指着人群里喊道:
“哎?进粮!大前天跟你家一起去送货的时候,你可没跟我一起回来啊?在城里干啥去了?”
他这话一出,人群的目光“唰”地全转过去。
那人原本也只是心里犯嘀咕,每日往城里送豆腐,都是各家轮着派人一道去,没什么意外的话也是架着驴车一起回的。
可那天送完货后,宋进粮这人突然说要留在城里买些东西,他本来提议结伴,却被他连声推辞。
他心里虽觉古怪,却没多问。
可如今出了这么天大的事,他不得不把这桩蹊跷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心里有个底,哪怕是误会,也总比瞒着大家不说要强。
宋进粮被这么一指,众人怀疑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投向他,他的脸色“刷”地一白,眼神不停地在众人之间游移,显得无比慌乱和无助。
蒋氏见状,立刻挡在宋进粮前面,语气中夹杂着急切和护短:“这能有什么?进粮那天就是顺便去买点东西,哪会干出这种事儿?他有事儿我还能不知道?”
有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那天到底买了什么?”
宋进粮抖着嘴唇,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那天买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停了下来。
蒋氏的心里也越来越焦急,努力回想起大前天进粮回家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那日好像啥也没带回家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向自家男人,心中一紧,难道他
宋进粮这副神情,让周围人的怀疑更加深重,气氛一时凝滞,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有人忍不住怒吼起来:“说清楚!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另有人攥紧袖口,眼神凌厉,像要穿透人心般逼问,“快说啊!”
宋进粮终于被这阵势吓得缩了缩脖子,低声说道:“是有人来问过,可我没答应!没卖!”
紧接着又急忙补充:“我也知道这方子卖不得,要是卖了,咱们大家都得喝西北风!那天我去跟他们谈事儿的时候,最后也是坚决拒绝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群顿时哗然,低声议论中充满了惊讶和不满,原来真的是他!
“凭什么相信你?”村里的几个壮汉当即挤上前,靠得很近,几乎把宋进粮和蒋氏团团围住。
宋进粮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急切,“真的没有!要是有那样的事儿,我早就拿银子自个儿跑了,还会等着你们来怀疑我吗?”
蒋氏听了转过头怒视着他。
有人冷着脸往前挤一步,眼神像要把宋进粮钉死在地上:“要是下回再有这种心思,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更有人当场手指着宋进粮的脑门上,沉声警告,“再敢乱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宋进粮和蒋氏两人被大家伙的气势压得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应下,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周围的人则互相交换着目光,既警惕又生气,显然这件事已经成了全村人的心头大患。
宋善全怕场面太过失控,若再不出来说话,怕是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沉了沉声,往人群中迈一步,压住众人的声音:“行了!既然进粮没真出卖大家伙儿,那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顿了顿,他又道:“可大家也得好好想想,现在有地种,有银子赚,这么有奔头的日子是怎么来的?别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些忘恩负义的事来!”
人群稍微静了几分,不过宋根苗依旧冷着脸,声音像锤子一样砸下来:“善全说得还是太客气,我也把话撂这儿,要是真敢卖了方子,你拿上银子是能跑,可你全家老小全能跑得了?你断了咱们的生路,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们都能把你找出来!”
这话赤裸裸就是威胁的话,对那些没想过卖方子、只盼着安稳过日子的人来说,这虽难听,却是大实话,这方子关系着全村的饭碗,谁动了它,就是跟全村人为敌。
所以一时间人群里不少人应声附和,有人点头,有人咬牙。
“对!”
“真发生这种事,就是全村人的仇人!”
元香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众人的火气在宋善全和其他人放了几句狠话的压制下,渐渐收了几分,这才施施然往前一步。
她的眼神扫过众人,声音不急不缓:“我知道三百两银子,一听着是挺多的,可大家不妨掂量一下这笔账。咱们这么多人合伙做这豆腐生意,一年能赚多少?是三百两多,还是这一年加起来的更多?现在爱吃豆腐的人越发得多,那以后卖的豆腐是不是会更多?外加上以后大家是不是还要多添香火、子孙?那村子里人多了赚的钱是不是也要多?”
“而且这买卖要是一直做下去,几十年如一日,不光咱们能吃上饭,连子孙后辈都有口粮、有活计,那这三百两,还算什么?”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落得沉,像是在众人心里敲木槌。
有人皱着眉低声嘀咕:“要这么一比还真不值。”
立刻有人明白过来,附和:“是啊,这钱花完就没了,可方子在咱手里,能吃一辈子!”
“就是!这要真卖出去,咱后半辈子都得喝西北风!”
被元香这么一说,哪怕刚才有那么一点被三百两银子晃花的心思,顷刻间也烟消云散了。
一时又有人想到,这方子可是元香白白拿出来给了大家伙儿的,真是天大的恩情啊。
第128章
至于这方子到底有没有泄露,元香心里虽有几分底,但还是稳妥起见,先吩咐几个人立马进城打探,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哪家店不是由他们供货,却也摆出了豆腐来卖的,尤其是宋进粮口中那家曾想买方子的铺子。
几人来回奔波了一日,回来都说并没见着这样的店铺。
元香又特意多等了几天,留意着城里和周边的风声,依旧没听到什么不对劲的消息,这才算是把心头那口气缓缓落下。
宋家人更是如释重负,吊了好几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保密方子的利害,元香已经跟大家说得再清楚不过,若是后面还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一时贪念私下卖掉方子,那她也管不了了。
毕竟人性这种事情,最是难控,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预想过这样的状况以后会出现,只不过没料到这事儿发生得这么快。
不过就在这事儿不久后,她听说村子里每日送货的安排悄悄做了调整:每家每户只能派一人去,而且必须是家中的顶梁柱才能去送货,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种人。
元香一想便懂了,这样一来,送货的人在外若真遇上什么诱惑,也得先掂量掂量家里一大家子的日子,顾虑自然就多了几分。
为免再生枝节,如今这腐乳的方子只阿蓉姐一人知晓,往后她也绝不会再向旁人透露半字
上次阿允告白的事,因为元香没再有什么回应,他也没再做什么越界的事。
元香觉得这样挺好,这事儿她实在觉得棘手跟陌生,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两人之间的相处,便像水面一样安静,却透着一股微妙的凉意,不冷不热,说不上疏远,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然。
元香刻意让自己忙起来,一天的大多数时候都呆在窑房里干活,尽量不留空闲的时间,尤其避免与阿允独处。
陆允自然察觉到她的回避,只是他并不急,时间还长,他想。
不过元香自然注意到阿允的一些生活习性的变化。
比如这几日,每天清晨,她睁开眼睛起床出了屋子,就能看见堂间桌上整齐摆好的早食:小米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葱花饼金黄酥软,鸡蛋羹嫩滑泛着蛋香,豆浆热气腾腾地冒着小泡,还有村里人送来的洗好的各种秋季水果
整套早餐看起来丰盛而精致,餐盘上热气袅袅,仿佛特意算好了时间才摆好的。
元香拿起一块葱花饼,心里暗自惊讶:这是一大早就提前发好了面团吗?豆浆也是刚磨出来的?她睡着的时候都没听到任何动静啊,什么时候就这么默默准备妥当了?
二果、三喜已经迫不及待地早就坐在凳子上了,双手捧着碗,一口口将粥送入口中,脸上还沾着些许米粒,还低声咕哝着“好香啊”。
见孩子们吃得欢快,元香等了一会儿,四下望去,却没见他人影,再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们阿允哥哥人呢?他怎么不来吃早食?”
二果头也不抬,嘴里嚷嚷:“奥,他说他已经吃完了,让我们自己先吃,他刚刚出去了。”
吃完了?出去了?元香皱了皱眉,若有所思,但又没多说什么。
就这么连续几日,早上都是这番情形,桌上总能准时出现热腾腾的早食,但却不见阿允的人影。
最近几日又到了临近交货的紧张时段,之前因为其他的事情耽搁了不少进度,这几日她晚上常常还要在窑房里加班,每次回到屋里,她总能看见桌上摆着一份宵夜,有时是红豆圆子羹,有时是桂花糖藕,还有时是小米红枣粥
她看向阿允的屋子,里面油灯依旧亮着,但门紧闭着。
这算什么?田螺姑娘么?元香心里忍不住腹诽。
不过,这些宵夜的味道真的很好,每一口都带着细致的心思,阿允的厨艺似乎也越来越精进了,她边喝边想。
这日,元香难得起了个大早,天色还蒙着一层灰蓝,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轻手轻脚走到灶房,透过半掩的门缝,终于逮到阿允正低着头在揉面团。
昏黄的油灯光映在他侧脸上,鼻尖和额角带着细微的汗,手下的动作稳而有力,像是早已做惯了,面团在他掌下反复推压,发出轻轻的“咚、咚”的轻响,空气中混着面粉的清香。
元香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他宽阔的背影,阿允低头干着活儿也没发现她。
她推门慢慢走进去,说话声音不高:“你不用特地做这些”
阿允抬起头,见到她时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里闪过丝笑意:“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啊”元香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到一半却顿住,眼神开始闪烁。
阿允自然是听到了,里按着的面团没再动,他抬头看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低声道:“那就好。”
两人就这么默了一会儿,元香静静地看着他继续揉面团。
“最近早上怎么都不见你人?”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一般。
阿允把手里的面团收拢成一个圆团后想了想,再开口说话的声音带着些无措:“我以为你不太想要看见我。”
说完后他又低下头。
元香愣了愣,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原来他是这么觉得的吗?自己前些时候是刻意在回避他,但那并不是不想看见他啊。
如果是真的不想看见他,那前阵子他不见了自己又何必那么着急上火呢?
“谁说我不想见你了?”她低下眼,语气柔柔的。
阿允怔了下,随即弯起眼睛,笑意里带着抑不住的惊喜:“真的吗?”
元香抬眼看他,他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点白面粉,像个不小心偷吃被抓包的小猫,眼睛亮得像清晨第一缕日光,干净又直白。
元香忍不住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伸手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面粉,那一瞬间,指尖触到的温热和他微微一愣的表情,让她心头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
阿允也望着她,眸底亮光更深。
等元香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手已经缩了回来。她有些心虚地想转身逃走,却又故作镇定地丢下一句:“今天跟我们一起吃早食吧,哪有厨子自己不上桌的?”
“好。”阿允笑着应道
自从上回豆腐方子差点泄露的事传开,宋家人暗暗排查了好几日,虽然最终没真找出什么破绽,但回过味来,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元香。
毕竟这方子是人家无偿拿出来的,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是看他们日子苦,才肯帮这一把。元香自己从没做过豆腐生意,如今他们之间却有人生了卖方子的心思,虽然是未遂吧,但这要真传出去,不就是忘恩负义?
这份愧疚,宋家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悄悄地付诸在行动上。正巧这个季节山里果子熟得正好,野葡萄、山楂、毛栗子
他们挑果子时格外仔细,不管是葡萄还是栗子,歪的、小的、虫眼的都不要,专拣饱满好看的,一筐筐提到元香家门口。
送的时候也不敲门,更不打招呼,只悄悄放下就走,就怕被元香看见了然后让他们拿回去。
于是,元香家里很快就被这些季节的味道填满,除了已经有的吃不完的豆腐,门廊前还堆着各色野果,香气交织在一起,酸甜清冽,一进门就能闻到。
元香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小心思,可眼前这些堆成小山似的野果子却让人有些头疼。
“阿姐,这么多果子咱们吃不完怎么办啊?”二果和三喜满脸为难,虽然这些天他们已经很努力地在吃了,但仍旧剩下不少。
元香尝了尝这些果子,都是山里野生的,没有人工栽培的干预,果肉不如前世的品种的甜,反倒酸得清脆,酸甜交织,刺激着味蕾。
栗子剥了壳还能入菜,可那葡萄和山楂呢?
她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堆得最高的那一筐葡萄和山楂,灵机一动:“这样吧,山楂做成山楂汁,葡萄要不做成葡萄酒?”
提到葡萄酒,陆允眼睛一亮。他倒是听过西域有这种酒,但从未尝过,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好奇与兴趣。
元香见他有兴趣,心里暗自一笑,她拿起葡萄,先挑了几颗最饱满的,放进大盆里,仔细检查着有没有坏掉的。
“我来吧,你只要跟我说下一步怎么做就行了。”阿允抢过她的活,直接拉起元香,一边笑着占了她的位置。
元香自然抵不过,只好耐心地给他讲清每一步:“你先把这些葡萄洗干净,要一点点轻轻揉,别把里面的籽弄破了,不然做出来的酒会苦。”她蹲下身,手法熟练又细心地示范着揉葡萄的动作。
这些手艺,她从小就看着爷爷做过,所以动作很熟练自然。
阿允一边看一边模仿,动作认真,每揉一颗葡萄都小心翼翼。
“这些葡萄洗干净后,要完全晾干,再一个个压碎,去掉果梗,然后放入坛子里,记得加糖,比例大概五比一,一层葡萄一层糖这样铺好。”元香继续讲解,一双笑眼看着他,“最后盖好坛口,密封,等着它慢慢发酵就行了。”
阿允认真听着,把她说的要点一一记下,心道这葡萄酒听着还蛮简单的嘛,“行了,我知道了,到时候请你喝我亲手酿的酒。”
元香轻声笑道:“记得,别偷懒,也别弄坏了。”
“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阿允道。
第129章
这日,宋向德夫妇带着春娇上了元香家的门。
元香听二果喊家里有客人上门来,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了趟堂屋招待。
只见宋向德手里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露出腊肉油亮的切口,红褐色的咸鱼用麻绳扎好,几颗红枣在竹缝间滚来滚去,鸡蛋一层层用稻草垫着,免得磕碰。
徐氏后头跟着的是春娇,元香见到她心里略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头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们这是?”元香问道,声音里含了丝警惕,这好端端地怎么上她家来送礼来了?
宋向德先将东西放到八仙桌上,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朝元香赔笑道:“上回是我们唐突了。”
他目光飘了飘,又道,“后头还惹出了那些事儿来,实在过意不去,今儿个就是想送些东西,让阿允补补身子。”
见元香眉眼间带着几分防备,他又忙补了一句:“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前段时间,这阿允突然从元香家里消失了好一段时日,村里人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猜测。而宋向德家心里却隐隐有数,可能是跟他们家有关,毕竟,他们上门提亲的第二天,阿允就没了踪影。
所以,这事儿多半是因为阿允不愿娶春娇,才会自己走掉?
后来见元香四处找人、面上那么焦急的样子,宋向德心里终究还是过意不去,思来想去,所以才带着媳妇和女儿登门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元香心里叹气,关于阿允离家出走的原因,其实后来自己也没细问过他,阿允走前那晚,自己确实跟他提过这事儿,难道真是因为这个?
她自己也摸不准。
她抬眸看了宋向德夫妇一眼,声音温和下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真要细究的话,他们其实也没做什么,真怪不到他们头上。
春娇立在她娘身边,双手拽着衣角,神情里透着点倔意,跟着爹娘来元香家是她主动要求的,虽说爹娘早就劝她别多想,说她惦记的那桩事没成的可能,但她总要亲眼来看看,听那人亲口说。
进了元香家后,她就一直竖着耳朵等动静,不见人来,又忍不住朝门口张望了几眼,心里犹豫要不要开口,最终还是带着一丝忐忑问道:“阿允他人呢?”
徐氏听起她问这个,立时斜睨了女儿一眼。
“哦,他出去买东西了。”元香听春娇问起,就神色自然地答她。
说好了要酿葡萄酒的,但后来发现酿葡萄酒还需要不少的糖,家里的恰好快用完了,阿允他就出门买糖去了。
元香想起自己听他说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还有些担忧地问他:“你一个人可以么?”
要知道以前的阿允可从不主动出门干这些事情的,元香知道他不喜跟外人说话,也不喜离自己很远。
所以对于他主动说要出门买东西,自己还是蛮意外的。
而阿允当时听了她的疑问后只是微微挑眉,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意,“你放心好了。”
不过,算算时间,他应该快回来了。
元香心里其实并不想让阿允见到他们,但又想,毕竟是一个村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会碰面,便没再多说什么。
宋向德他们又同元香闲唠了几句家常,见时候差不多,便准备起身告辞。
春娇停在那儿没有动身,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走了两步到了元香跟前。
元香见春娇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后道:“最近我想明白了,有些事不能强求,求来的大概率也不是你的。”
此时她直直地看着元香,目光有些倔强,“所以从现在起,我要追求阿允,让他自己同意跟我在一起,这总可以吧?元香?”
她话里的“元香”二字语速变慢,语调还微微上挑,愣谁听了都能听出里头的挑衅意味。
所以这话一落,屋子里的空气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元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徐氏便一把拽住春娇,神色又急又恼,嗔声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在家里不是已经和她说过了么?怎么到这儿还敢冒冒失失地胡乱开口?徐氏心里很是懊恼,今日就不该带她来!
村子里其他人或许还看不透,但是自上次他们说要提亲时元香不太好看的脸色,加上后来阿允失踪,元香那么着急
这再不明白其中的缘故,那不真成傻子了吗?
这元香看来也是心里中意阿允的。
这丫头倒好,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这不是当面挑衅人家么?
他们这次来明明是来缓和关系的
春娇完全没理会她娘的阻拦,只是直直地盯着元香,眼神里带着几分倔强和挑衅,像是一定要等她给出一个答复。
元香的目光也缓缓落在她脸上,眼神不冷不热。
这一幕,要是旁边有外人在场,大概会觉得莫名,一个姑娘说要去追求另一个男人,却当着另一个姑娘的面在“征求”她的同意。
但这其中的交锋大概也就春娇跟元香清楚了。
春娇的话并不是单纯地表态,而是变相的逼问,若是元香说“可以”,那日后她便少了立场来阻拦什么;若是说“不可以”,那总得亮出理由来。
她在逼元香主动放手。
因为春娇有预感元香肯定会选择前者,她这人就是这么虚伪。
这段时间她也琢磨过来了,明明元香自己也是喜欢阿允的,为什么在自己爹娘上次登门提亲的时候,不直接当面提出来?非得绕一圈,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
我春娇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心里想的、要争取的,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你能吗?
在她看来,元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此时元香看春娇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也像是在权衡,她自然清楚春娇这话是故意的,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头一股莫名的怒意升起,一句“你的事与我何干?”还未出口,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带着几分戏谑,又似乎裹着一丝漫不经心。
正是出门买东西才回来的阿允。
屋里的人一时都看向他。
阿允迈步进来,手中托着一盘刚洗好的果子,他着一袭浅色衣衫,袖口挽得整齐,步子不疾不徐,眉目清朗,肩背如松般挺拔,一举一动间自有从容风度。
将盘子稳稳放在桌上后,他微微颔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宋叔、许婶,我刚回来,也不知道你们要来,这是洗好的果子,你们尝尝。”
他此时进来,倒是把屋里刚刚略有些窒闷的气氛给抚平了些。
宋向德夫妇两人互看一眼,心道原来这传言说阿允回来后整个人变化很大的传言看来是真的。
若是换作以前的阿允,他多半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站在角落,如今这般待人接物,分寸得宜,举止落落大方,倒让人有些意外。
看阿允这副俊朗面容加上自带风度的气质,站在清丽灵动的元香边上,这乍一眼看过去,徐氏心里也不由地承认,现在的阿允才真正配得上元香。
她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女儿,见她自阿允进屋后,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心底不由地一酸。
春娇一见到阿允,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尤其是见他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让她既惊喜又有些羞涩,不知该往哪里看才好。
她当然能注意到,他的神情、举止,都与之前那个阿允有了很大的不同,多了份稳重与自信。
其实自从他醒过来后,这几天她都有偷偷来找他,每次他上山去,她总跟在他后面,不过神奇的是明明前一秒还能看见他的身影,下一秒却不知去向,是以她一次话也没能跟他说上。
“阿允,我”她朝他进了一步,似是有话要说,却被徐氏猛然拉住手。
“我们也该回去了,今日打扰了。”徐氏起身将春娇拉至自己的身后,截了她的话头。
阿允见人要离开,十分有礼地开口挽留,表情和动作都恰到好处,“怎么不多坐会儿?”
徐氏哪敢再逗留,她就怕女儿再在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元香脸色明明看着已经十分不豫了,于是只说家里有事,下次再来拜访。
就这样,他们硬拉着春娇,缓缓出了元香家的院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元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上那洗好的果盘上,心里嘀咕他这是已经回来了一阵了?那他都听到了?
阿允回头的时候见她盯着果盘一直看,顺手捡了一个果子,递给元香,“你吃吗?”
元香没接,眉眼微沉,没好气地开口问他:“你刚刚笑什么?”
阿允见她不接,又拿回来自己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剥完后再重新递给她,这次是直接送到了她的嘴边。
见他如此坚持,元香只好低头咬了一口,一瞬间酸甜在唇齿间回荡。
然后就见他嘴角微翘,眼底带着轻松又挑逗的光,“难得看你气鼓鼓的样子,当然觉得好笑。”
元香知道阿允在调侃自己,没接话,只是板着脸睨了他一眼。
阿允不甘心,他一直想戳破两人这种一幅装作相安无事的处境,于是身子微微前倾,一脸认真地像是真的在征求元香的意见,“如果刚刚她说的是真的,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
元香深吸一口气,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约好了来试探她是吧?
一口将嘴里的果子嚼得碎碎的然后咽下去,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微微冲淡心里的怒意,她缓缓开口,甩下一句“随你”,转身就迈步准备出去,不想跟这人在这一处了。
阿允却是有预感一般,轻轻一伸手,手指碰到元香的手腕,力度温柔却不容抗拒,他稳稳地拉住她,让她整个人都面向自己。
两个人这时靠得极近,她的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胸膛。
元香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他轻轻扶住肩膀,他的目光低垂,认真的同时又带着一丝笑意,低声道:“好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的,我都说了,我只喜欢你。”
元香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沿着她手腕的慢慢滑动,她眼神闪了闪,呼吸有些乱,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涌上来,
听他再次低声说出“我只喜欢你”,元香的心里微微一紧,不同于第一次听到时的慌乱不知所措,如今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淡淡的暖意,让整个人都微微柔软了。
她没有立刻回应,也没立刻承认什么,只是悄悄把呼吸放慢,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炽热的目光。
阿允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试图寻找到一些他想要的答案。
“我”元香正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二果冲了进来,很着急地喊道:“阿允哥,你锅里煮的水开了!”
元香心里一惊,立刻用力甩开阿允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这么一番大动作下,她又觉得自己的衣衫乱了,又开始着急整理,同时脸上微微发烫。
于是二果一进来就见到阿姐一副很忙的样子,又看到阿允哥的视线也一直在阿姐身上,这让他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人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
阿允则完全不慌不忙,眼神柔和带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带着笑意:“知道了,我这就来。”
第130章
不知怎的,春娇这件事很快便在村里传开了。
偶尔元香在村子里遇到其他人,一些不知内情的,热心又爱嚼舌的妇人便忍不住凑上来,半是打听半是评点:有人摇着头,说春娇没个分寸,女孩子家口无遮拦,让元香别跟她见识;也有人觉得她心直口快,能大胆追爱,言语里还透出些佩服;还有些竟是问元香是否会同意他们二人的
元香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大多神情淡淡,更多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连眼神都懒得抬,摆出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渐渐地,有眼色的人便不再提起,心道虽不知为什么,但是这么看来元香还是不同意春娇跟阿允一起的了。
阿蓉也听说了这事,心里有些担心,还特意跑来找她。
“你呢?你自己怎么想?”阿蓉坐在凳子上,探着身子看向她。
“我?”元香抬起头,略有些疑惑。
“听春娇说对阿允有意,你一点都不生气?”阿蓉索性摊开了讲。
元香低下眼想了想,片刻后才慢慢点头:“嗯,是有一点,不过那也是因为她故意试探我,我才生气的。”
“她为啥试探你?”阿蓉没懂,继续问。
“大概是把我当成什么假想敌了吧。”元香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阿蓉看元香这样,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元香见她突然莫名笑出声,疑惑问道。
阿蓉还是摇头,没继续说什么,心道连春娇都看出来元香跟阿允之间是怎么回事了,就元香自己还看不清,真是当局者迷
时值深秋,村里人田里的庄稼大多已收割完毕,谷粒晒干后收进仓里,地里也只余下一片枯黄,家家户户忙着纺线织布、整理柴火,储存粮食,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
这日许里长带着人在村子里来回走动,敲着木梆子,喊众人去场院集合。
“大家伙都来听一听,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这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上一次里长这样敲梆子召集大家,还是在分田地的时候,那次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事。如今再这么喊,村民们无不心头一紧,家家都丢下手头的活儿,匆匆赶到场院。
元香正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法子去,只得让阿允去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风猎猎,天色灰暗,簌簌落叶在院子里旋起,拍打在人的脚边,许里长神色凝重,走到人群前,清了清嗓子,压下众人的窃窃私语,沉声说道:
“如今已是深秋,咱们这儿挨着山脚,你们心里也清楚,深山里头野兽寻不着吃食时,就会下山来觅猎,往年就有过乡亲家的牛羊被咬死、叼走的事,有的损失了一头牛,几乎一年的收成都白搭了。”
这话一出,宋家人们皆面面相觑,这地方怎么还有狼出来?那他们在这些人就住在山脚下的该怎么办?
一时底下议论声、惊讶声不小。
许里长抬手压了压,见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所以从今日起,各家夜里务必关紧门窗,不要随意外出。牲畜圈子得加固,最好在圈外插些高木桩,圈得牢牢实实,狼最是狡猾,从不单独行动,一旦出动就是成群结队。若是察觉有狼靠近,可在屋子外头堆些干柴,届时可以点火驱赶,火光是它们最忌惮的。”
许里长这番话,其实每年都会重复一遍,许家村的老乡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听在耳里无非是例行叮嘱,大多数人都只点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与大多冷静听着许里长发言的许家村人不同,宋家人他们都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等事。
一想到自家的屋子偏偏就在山脚下,而这狼群若是要下山肯定是会经过他们那里的,宋家人的脸色大多僵住,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一般。
宋根苗眼珠子转了转,连忙低声跟媳妇咕哝:“怪不得那一片有那么多空了的老房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林氏听了也变了脸色,手指绞着衣角,忍不住四下张望,仿佛下一瞬就会有狼从山里扑下来似的。
宋良贵这时往前站了一步,忍不住出声问:“许里长,这狼以往,可有咬伤过人?”
他声音微微发紧,尾音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在他活了这么多年的记忆里,那狼可是行动敏捷又凶狠至极的,还听说那些个做了猎户的,最终的归宿就是死在它们得利齿之下。
而现在,听人说这群狼就潜伏在山上,随时可能下山觅食,甚至袭击村里的牲畜乃至人,这心里哪能不生出不安与惶恐?
宋家的那些跟着自家大人一起来的孩子,听见他们突然说什么狼会“咬人”,脸刷地一下白了,手拽住大人的衣袖,还有娃儿被吓得直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宋良贵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们这些住的屋子原本就破败,起初是没银钱修,后来忙着做豆腐挣活,更无暇顾及,牲畜要是被咬,虽有损失但还能承受,可要真是咬了人那才是天大的祸事,叫人怎么能不担心?
许里长见不少人神色惶惶,心下也明白他们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便出声安抚道:
“咬人的情况倒是少见,只要记住夜里门窗关得紧,圈舍围得牢,便不大会出什么大乱子,这两年村里人防得紧,便是牲畜遭殃的情况也很少了。”
听他这么说,宋家人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觉得现在住的屋舍大多有破漏,要是防不住狼可怎么办?一个个心里担忧打鼓,想着得赶紧回去收拾修缮才是。
这事儿算是告知完了,许里长又叮嘱了几句如何加固圈舍、堆柴防范之类的要领,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让众人散去。
站在人群里默默听了片刻地陆允这时候突然问:“既然此地有狼患,为何不报官,让官府出面解决?”
他这一问,让原本要走的宋家人动作都停了下来,暗自点头,都觉得阿允这问得颇有道理,既然狼都下山危害百姓了,难道官府不该派人出面处置吗?
可村里人听了却是一阵嗤笑,而且多是许家村的人,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
“哼,谁说没报过?报是报过的,可县衙那边才不会为咱们这一点小事兴师动众。”
“对啊,只是牲畜丢了几头,还没出人命,哪轮得到他们操心?怕是报上去也就石沉大海罢了。”
话里带着讥讽和怨气,显然积怨已久。
这些抱怨许家村人私下能说说,可许里长却是万万不敢在这种场合附和的。他只咳了两声,板着脸挥手:“好了,都听清楚了吧?没别的事儿就散了,快些回去,照我说的做便是!”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于是都三三两两散去。
元香在家里听阿允转述了许里长说的事情后,一时怔在当场。
狼群?这里竟然还有狼患?
若真有狼群下山,那首当其冲的,不正是她这紧靠山脚的家?
她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地四下打量,眼光从院墙到屋门,又从牲畜圈扫过,就怕哪里有疏漏会被狼钻了空子。
见后院通往外头窑房的门半开着,三步并做两步赶紧去观赏,还下意识去拉拽了一下门闩,像要确认是否牢靠。
陆允瞧见她眉眼间的紧张,又瞧她东张西望手忙脚乱的,失笑一声,上前跟在她身后,顺势伸手拉住她,将她安稳拽回身侧。
“放心吧,你这院墙打得高又结实,防个狼已是绰绰有余,只要把门闩好,不会有事的。”
说罢,他微微俯身,带着笑意凑近,“况且,有我在呢。”
元香抬头看他,触及到他笃定的眼神时,心口那股紧绷的情绪确实是松开了些许。
不得不承认,阿允说得很对,有他在,她的确能安心不少。
她暗暗呼了口气,转念间又庆幸起家里的屋子盖得及时,若还是先前那破旧漏风的老屋子,此时怕是真要日日提心吊胆,夜里也难安睡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又问,“你方才说,这许里长的意思是,即便把这事儿报官府也无用么?”
阿允点点头,神情平静:“嗯,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以前也不是没人报过,只是官府并未放在心上,从未派人来处理。”
元香蹙着眉,脸上浮出一抹难掩的疑惑跟烦扰。
她这幅神色落在阿允眼里,以为她现在是因为官府不顾百姓安危反而袖手旁观而困扰,便道:“官府不作为,任此事扰民也罢,我们只需把自己的本分事做好,守住院子,护好人畜就行。”
他自小便与衙门打过不少交道,从未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在他眼里,那帮子人不是贪图银钱,便是推诿敷衍,个个只认上头的脸色,却懒得理会百姓死活。
更别提将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元香却不由想起,他们初来乍到分田地的时候。
当时虽说半路杀出个钱老爷要找佃农,差点儿把大家伙迷得跌进坑里,可官府拨下来的那些开荒器具、谷种、菜种,却是实打实地发到手上的,种类也多,倒也算替百姓想得周全。
她又想到如今平州城主食的是位新到任的陈县令,自己虽未曾见过其人,但却见过县令夫人,那位夫人举止温婉,待人谦和,并不像是心思狠厉、眼里无民的官家眷属。
这么想的话,这新来的县令会否还不不知道他们这儿的事情?或许也并不像许家村的人说的那般不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