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车队收拾妥当,从驿站继续出发。
驿丞恭恭敬敬送了老远一段距离,还带着几分遗憾道:“不知下官还能否有机会再见到大人……若大人以后有事吩咐下官, 下官定当在所不辞!”
直到马车离驿站越来越远,几乎看不清楚,驿丞才十分不舍地返回。
姜念汐默默收回视线, 道:“裴大人, 你的名声, 在外头挺大的……”
“在京都的名声也不小吧, ”裴铎毫不谦虚道,“姜大小姐,你现在才发现?”
姜念汐:“……”
没再行多远, 率先走在前头的马车突然停下。
车夫从车上跳下来, 一溜小跑飞快奔了过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少爷,少夫人, 前头有一群人拦路。”
姜念汐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裴铎在手中转了转马鞭, 沉声道:“我去看看, 你们先在这里等我。”
姜念汐在车内焦急不安地等了一会儿。
虽然隐约能听到前方传来声音, 但因为是个路口拐角处, 根本看不清楚。
好在过了一会儿, 那车夫又小跑过来, 道:“少夫人, 少爷让您过去。”
姜念汐的马车应声而动。
到了地方, 姜念汐掀开车帘, 发现裴铎面前站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农人。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手中拄着竹棍,男女老少都有,粗略一看,不下几十个人,几乎堵住了前行的路口。
姜念汐一眼看过去,便发现有个年岁不大的女人用破包袱裹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颤颤巍巍站在人群中。
那孩子小脸憋得通红,一直在有气无力地哼唧。
姜念汐看着那孩子,心头蓦然一酸。
她匆匆走到裴铎身旁,小声问:“裴大人,怎么回事?”
“沿县河畔的村民。因为沿河发大水,河道决堤,房屋被冲毁,周边村子的人无家可归,到这里逃荒来了,”裴铎拧着眉头,沉声道,“他们身上没有银子,想要讨一点吃的。”
姜念汐不由道:“无家可归?朝廷没有拨赈灾的银子吗?”
“层层盘剥,到地方官员手里几乎所剩无几,更不用说给村民修缮房屋了。有点门路的还能去投奔亲友或者找点营生养活自己,寻常百姓只能逃荒,”裴铎语气很淡,声音却能听出一点冷意,他嗤笑一声,“这些人到了京都,连城门都进不去,别说告状了,如今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幸好从驿站出来的时候,驿丞给他们满满当当装了一马车耐放的干粮。
姜念汐吩咐车夫把车里的干粮都拿过来,一一分给众人。
“夫人真是大好人啊!”
“两位心善,我们遇到好人了!”
“……”
他们说话带有浓重的口音,姜念汐只能听懂个大概。
接过干粮后,一群人席地而坐,大口嚼起来。
“你们昨晚是不是去过驿站?”
姜念汐缓步走到那个女子身旁,蹲下身来,轻声问她。
女子把馒头掰下来一点点,用水浸湿了,小口喂到孩子的嘴里。
孩子用力吃了几口,又不满地哼唧哼唧哭起来。
“孩子高热,昨晚想找驿站休息一下,请大夫诊治,”女子红着眼圈说,“可是他们说我们没有介绍信函,不能进去。”
姜念汐双唇无声翕动几下。
她伸出纤手,覆在孩子的额头上,热意烫人,烧热还没有退下。
姜念汐赶忙掏出绣帕来,浸湿了水,给孩子擦拭四肢和胸腹,又把湿帕子贴在孩子的额头上。
这是沈瑾曾经教过她的临时退去烧热之法。
小孩子舒服了不少,哼唧声也小了下去。
女子面露欣喜,一连声道谢。
姜念汐眼眶一热,低声道:“只是暂时降温的方法,还是得吃药看大夫才行……”
说完,她站起身来,去找裴铎。
裴铎正在吩咐车夫清点他们带了多少散碎银子。
“那孩子烧热,不看大夫会出事的,”姜念汐焦急道,“裴大人,怎么办?”
裴铎眉头拧起,朝那女子的方向看过去。
“先让她们暂时去驿站休息,那里有大夫,”他沉吟片刻,道,“拿点银子分发给他们,问问他们想去京都,还是就此返回家乡。”
裴铎说完,解下身上的腰牌,对车夫道:“你送她们去驿站,告诉驿丞她们是我的乡友,劳烦他让大夫给孩子诊治。”
听完这些吩咐,车夫便带着那女子和她的相公、小孩,还有几个同行照顾他们的人,一起去了驿站。
女子临行前,一直在千恩万谢。
姜念汐心头酸酸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拿到银子后,村民没发一言,齐齐跪在地上磕头。
粗糙的额头与干涸的土地重重相触,干燥的尘土飞扬起来。
几乎迷住人的眼睛。
姜念汐被这样的场面震撼住,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再回到马车上时,她坐在车内,秀眉蹙起,轻咬着唇,一脸沉思的模样。
因为看她没怎么言语,裴铎干脆下了马,陪她一起坐在马车内。
“想什么呢?”
裴铎捏了捏她的鼻尖,温声道。
“就挺震撼的……”姜念汐回过神来,咬唇道,“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至少百姓都能吃上饱饭,穿上暖衣。那个女子,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穿得那么破旧,裙裳都破了洞,孩子也很可怜……”
“这样的百姓还有很多,就连我之前去平定的匪乱,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家贫,走投无路后才转而成匪,”裴铎眸底浮起一丝冷意,淡声道,“大周田税太高,百姓不堪重负,先太子还在时,周太傅曾提议改革田税,惩治贪腐,但皇上没有采纳……话说回来,如今大周的官场也得整顿肃清了,勤恳为民者太少,敛财为己者太多,像袁御史那种清正秉直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姜念汐沉默了一会儿。
她又想起了当初在京都袭击恒王殿下的那个半疯之人,那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裴铎握住她的指尖,唇角弯起,温声道:“不必担心了。方才那一群人中,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还要去京都告御状,剩下老弱的人,给他们的银子也足以支撑他们回到家乡。”
姜念汐还是有点忧心,“虽然告诉了他们菡菡家的府邸在哪里,袁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但,这些人能不能进到京都?毕竟城门巡防,查验身份也很严格,他们如今与流民无异……”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我猜冷枫肯定会派人一路暗送他们去京都。”
姜念汐:“???”
“冷枫?”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外,外头根本没对方的影子,“他有跟着我们吗?”
裴铎笑了笑,揽住姜念汐的肩头,温声道:“他率了一队兵卫暗中保护我们,乔装成普通人,跟在后面不远处。”
“是你吩咐他的?”
“不,我爹吩咐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裴铎唇角勾起,随意地看了眼窗外,悠悠道,“那么明显,谁看不出来?我懒得揭穿他而已。”
姜念汐:“……”
这事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再之后的行程十分顺利。
只是在投宿时,姜念汐还会下意识去看一看,周边有没有逃荒的灾民,遇到衣衫褴褛需要帮助的人,还会给人塞些吃食银子。
裴铎还慢悠悠叹了口气,随口道:“姜大小姐真是心地善良。话说,我们出行应该多带点银子才好,沿途散发……”
姜念汐想捂住他的嘴。
裴铎又脱口而出:“裴府的银子够花的,你想怎么周济人都行。”
姜念汐闻言反而迟疑了一会儿。
她踌躇道:“要不,裴府的吃食用度、我的衣饰之类的用物少花些银子……”
裴铎挑起眉毛看了她一眼,轻笑道:“那些真用不了多少银子,开源节流,重要的是开源……不如我回去便督促铺子里的掌柜,让他们多赚些。”
姜念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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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如期到达承远。
晚间按例入住官邸。
官邸规模很大,足有五重五进,是专门用于接待到此办差公务的官员的。
以往永淳帝到此消暑,免不了要携带数十位大臣,承远此前的行宫殿房数量有限,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建了专门的官邸,距离行宫处不远。
官邸的人见到裴铎,如同见到偶像,十二分崇拜又盛情地招待。
免不了又得寒暄一番。
姜念汐甚至疑心,他们再远行时,只需要刷裴铎这张脸,就会一路通行无阻。
承远与京都虽然相距不远,气候却大不相同。
应该是此地抱山环水,地气充沛的缘故。
虽然初秋晚间有些凉意,但这个地方属实例外,夏季凉爽宜人,秋冬温暖舒适。
不过,因为此前一连下过数日大雨,地面角落处都生了苔藓,若不注意脚下,难免会跌倒。
姜念汐小心翼翼登上台阶,举目向远处望去。
此处遥遥可见一座规模颇大的行宫,各殿起起伏伏、错落有致,不过因为夜幕已经降临,看不太真切。
隐约还可以看到一座高耸的塔寺,静默地矗立在半山腰处。
姜念汐觉得有些奇怪。
她此前略微知道一些他爹来此督办行宫工程的事,行宫一般大都是类似猎苑的宫殿,即便有楼阁,也不会超过三层之多、数米之高,怎会有这么高的塔寺?
还没等她想明白,冷枫一行人陆续来到了官邸。
既然到了此地,他们也不用再暗随,得摆明身份才能入住官邸。
裴铎同姜念汐低声说了几句,又去与冷枫会面相谈。
她先去了官邸舍房。
端茶倒水收拾床铺的姑娘久在官邸服侍,对这里住过的人甚是熟悉。
姜念汐温声问:“姜侍郎一般何时才会返回官邸?”
她到了官邸,还没见到他爹,倒是见过了被她爹打发过来的姜府管事。
管事带来她爹的话,说是姜侍郎忙完今日的事,晚间回来再同她叙话。
姑娘道:“夫人,姜大人最近每日回来得可晚了,有一次都到了深夜……”
说着,她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转,欲言又止。
姜念汐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怎么?”
姑娘迟疑道:“夫人,我听着近日侍郎大人似乎身体不适,夜里咳嗽不断……”
姜念汐一直等了很久。
深夜寂静,整个官邸阒然无声。
月亮没出来,寥落几颗星子挂在模糊的暗云之后,发出的的光亮比萤火还微弱。
房内掌了灯,姜念汐以手支着下颌,靠在椅背上,险些睡着。
朦胧中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声音一高一低,听起来并不矫健沉稳。
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
裴铎刮了刮她的鼻子,温声道:“快醒醒,岳父大人回来了。”
姜念汐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们是在她爹所住的舍房里客厅等待。
片刻后,姜怀远推开门进来,跨过门槛,却愣了一下。
这么晚了,闺女和女婿还在等他。
裴铎站起身来,先恭敬地拱手见礼:“岳父大人。”
这么些日子未见,他这女婿气质越发沉稳自若,听说前些日子还去了南都安置灾民,果然不负他当初的青眼。
姜怀远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又忍不住责怪道:“夜色这么深了,你们一路奔波疲累,怎么还执意等我……”
姜念汐唇角弯起,笑着喊了一声:“爹爹。”
姜怀远一看到自己女儿,那点薄责顿时不翼而飞,也忘了自己走路还不利索,用手捋了捋花白点点的胡须,脸上的皱纹绽出个蓬勃的笑容,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姜念汐心疼道:“爹,你的腿怎么了?”
裴铎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搀扶着姜侍郎在椅子旁坐下。
“前几日下了大雨,回来得时候路面湿滑,不小心跌了一脚,现下已无大碍,不过是行走有些不便,”姜怀远没怎么多提,省得他女儿担心,转移话题道,“少筠没跟着来吗?”
姜念汐面色十分忧虑。
她爹的腿一到深秋初冬就容易腿疼,现在跌到伤了筋骨,恐怕以后会更加不便。
“没让他跟着,现在日日去国子监认真读书,文章进步很大,夫子经常夸赞,”姜念汐提了她弟几句,接着问,“爹爹看大夫了吗?有没有按时吃药?咳嗽是怎么回事?”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姜怀远忍不住捋着胡须笑了,对裴铎道:“她从小就爱操心,我和她娘还有少筠,谁爱吃什么,谁生了病该用药,她比我们自己都清楚……”
裴铎勾了勾唇角,附和道:“对我也是如此,温柔贤淑极了……”
姜念汐:“???”
他什么时候生病用药了?
裴铎是在信口胡诌,哄她爹开心吗?
再回过神,她爹已经同裴铎聊起来了。
“岳父大人,行宫的工程何时完工?”
“按照之前的进度,月底本可以完工,”姜怀远的神色微变,语气也有几分凝重,“不过,一来,近日雨水繁多,耽误了进度,二来,有处宫殿不胜暴雨,坍塌了大半,现在还未确定是什么原因,所以,完工的时日得往后拖延不少。”
幸亏给她爹带来了秋冬用的衣物用品,姜念汐心道。
三人聊了一会儿。
姜怀远期间又断断续续猛咳了一阵。
姜念汐不由担心道:“爹,您咳嗽多久了,有没有按时喝药?”
“不过此前是染了一点风寒,咳嗽了大半个月,”姜怀远没怎么在意道,“每天都喝药,一点小毛病,不用担心。”
姜念汐亲自盯着她爹把一大碗药喝完。
待两人回到自己的舍房,姜念汐还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两人躺在榻上,裴铎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在担心你爹的身体吗?”
“爹的腿脚一看就没完全好,咳嗽又这么严重,”姜念汐枕在裴铎的胳膊上,拧着眉头道,“我疑心他根本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裴铎想说什么,动了动唇,觉得似乎不太妥当,又闭上了嘴。
姜念汐:“???”
“你怎么不说话?”
姜念汐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
裴铎轻咳了一声,慢悠悠道:“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你不要介意……”
姜念汐:“???”
她爬起身来,垂下长睫盯着他的俊脸,言简意赅道:“你说。”
眼神灼灼又充满好奇,看样子非要他说出来不可。
“是这样,就算你和你弟对你爹再关心,但毕竟不能经常陪伴在身旁,”裴铎忖度着道,“你爹……怎么不再找个伴儿呢?”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绝妙的好主意,”姜念汐呼了一口气,重新躺倒裴铎的胳膊上,两眼盯着床顶的撒花青帐,不知想到了什么,“此前也有人到府上提过,但我爹不想再娶,他心中只有我娘一个……”
裴铎闻言微微有些动容。
默了片刻,他冷不丁冒出一句,“姜大小姐,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也许是阴阳相隔,你会不会再……嫁?”
姜念汐:“???”
这种情况,不应该是她问他这句话吗?
一向习惯了他的口不择言和语出惊人,姜念汐反问道:“你想要我怎样?”
裴铎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摩挲着下巴,不是十分正经道:“你怎么把问题又踢了回来?我想听你的真心话……好吧,不给你出难题,我觉得,你没必要为我守寡……”
他假装坠崖那次,就曾玩笑般说过不必她守寡,但过了些时日,心思又变了,一想到万一他死了,她匆匆忙忙又嫁了人,心里就十分不爽快。
姜念汐:“……”
她看了眼自己柔弱的身板,再轻轻摩挲几下裴大人结实的腰腹,慢条斯理道:“裴少爷,照咱们俩的身体情况来看,我坟头的草有两尺高的时候,你也未必会死……”
裴铎胸膛震动,闷闷笑了几声。
姜念汐恍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呸了一下:“不许说死的话题,我要你长命百岁。你学我这样,轻叩床头三下,不吉利的话就不会成真。”
裴铎重重叩了几下。
“不行,不能多不能少,必须是三下……”
“这也太较真了吧,我力道重,一下顶三下……”
“……跟力道没关系,扣三下。”
姜念汐不依不饶。
她坐起身来,双膝跪在他身体的两侧,两手捏着裴铎的脸颊,凶巴巴道:“裴少爷,必须按我说的做!”
如瀑的乌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寝衣有些松散,新雪似的玉白肩头无意露了出来。
发尾扫在他的手臂上,触感微痒。
裴铎盯着姜念汐清澈潋滟的眸子,喉结滑动几下:“姜大小姐,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别轻易用这个姿势……再多一秒,我就受不了了……”
第62章 行宫那边出了点事……
姜念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样的动作不太妥当。
她抿了抿唇, 立刻从裴铎身上翻下来,乖巧地躺在一旁。
还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严实,只露出个脑袋, 不过依然没忘了提醒他,“裴少爷,叩三下!”
裴铎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伸展长臂去扯她的被子, 商量道:“好, 按你说的做。姜大小姐, 今晚……可不可以?”
闹腾了小半宿才睡下。
第二日起床比平时晚了些。
姜念汐洗漱后,要去同她爹一起用早饭。
这是昨晚就说好的事。
父女两个还可以趁不多的相聚时光聊上几句家常。
破晓未至的清晨,天空是灰蒙蒙的, 厚重的云层像未晕开的墨块, 沉甸甸地挂在空中。
还未走到姜侍郎所居住的舍房前,姜念汐便看到姜府管事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往外走。
她讶异地叫住管事;“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这才看到姜念汐,拧着眉头道:“小姐, 行宫那边出了点事,老爷已经过去处理了。”
看管事那焦灼不已的神色, 显然不是什么小事情。
姜念汐心中咯噔一声, 莫名感到十分紧张:“到底什么事?”
管事咽了咽唾沫, 匆匆擦去额上的冷汗, 艰难道:“是新建的塔寺, 大半个都倒塌了, 压死了不少劳工, 还有几个督工的官吏……”
话未说完, 阴沉的天空轰隆隆响起一阵闷雷声, 由远及近,像是炸在了耳边。
眼看是又要落雨的前兆。
姜念汐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四肢百骸瞬间僵住,连肺腑间的呼吸都十分艰难。
她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整个人险些站立不稳。
裴铎及时捞了一下她的腰身,扶她站好。
劳工和官吏在行宫工程中被压死,失去性命,这简直是天大的事。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姜念汐下意识掐住手心,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去推测,她爹做为行宫督官,一定难逃其咎,恐怕轻则免职罢官,重则死刑难逃。
而且,高楼倒掉,未坍塌部分还有余势,一旦靠近,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
或许还会有施救的人再次被砸伤。
好半天,她才找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道:“快带我一起去……”
还未到行宫处,天空便开始噼里啪啦落下雨点,偶尔砸在胳膊上,力度堪比豆大的冰雹。
姜念汐心中焦灼,甚至没觉得有什么疼痛之感。
她提着裙摆,举目望着不远处坍塌的楼阁,唇线紧抿,一直默默往前走。
裴铎把伞举过她的头顶,尽量不让雨点打湿她的衣襟。
“朝廷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彻底查清此事,待一切调查清楚再下论断不迟,事情的结果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坏,”裴铎沉声道,“岳丈大人在工部任职多年,经历了多少大小工程,就连先帝的陵寝都是由他一手督建,从未出过一桩意外。这次事发突然,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原因,及时查明真相才最重要。”
姜念汐回过神来,微抿着唇,恍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裴铎抖了抖伞边淅沥不断的雨珠,沉声道:“你自小耳濡目染,不是也懂些修殿造桥之类的东西吗?我们先去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原因。”
两人到达坍塌的塔寺旁时,砸伤压死的人已经悉数从砖石瓦砾断木下移了出去。
姜怀远面色凝重,用手扶着劳累过度的腰,脚步踉跄地在风雨中指挥,时不时重咳一声。
他只看了一眼姜念汐,重声责怪道:“胡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还下着雨,快让境安送你回去!”
说完这一句,她爹便又匆匆去忙别的事了。
多个重伤的劳工正被移送到承远的药堂去诊治。
他们的伤口用纱布临时包扎了一下,血迹渗透出来,胳膊或者腿部软绵绵地耷拉着,呻吟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
极其震动人心的惨状现场。
姜念汐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苍白若纸,沉默着没再说话。
握住裴铎掌心的纤手细微的颤抖。
裴铎疑心她会吓得晕倒,不由道:“要不这样,咱们先回去,等明日再来?”
明日至少清理过坍塌现场的劳工,不会这么触目惊心。
姜念汐唇瓣无声动了几下,嗓音干涩道:“裴大人,不用担心我,我不怕……就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裴铎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道:“那千万别强撑,要是难受就告诉我……对了,你想吐吗?”
姜念汐:“???”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按住胸口,莫名道:“不想,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有些士兵初上战场,看到血腥的场面,会两腿打颤,头晕呕吐,”裴铎语气轻松道,“我觉得这场面对你来说,不亚于战场了。”
姜念汐:“……”
她定了定神,勉强勾起嘴角,道:“我真得还好。”
说话间,裴铎扫了一眼旁边的木棚。
透过缝隙处,可以看到十多具被压死的劳工尸体,他们的身体悉数被蒙上了白布,静默地躺在那里。
这里变成了一间临时的停尸房。
还好棚门紧闭,牢牢上了锁。
这种场面对女子来说,恐怕就不像方才那样的情形容易接受了。
更何况姜念汐身娇体弱的,胆子也不大,万一再吓到……
裴铎拧起眉头,看了一眼姜念汐。
还好她正蹙着眉头盯着坍塌的废墟处,没注意到这边的木棚。
下一刻,腰身被轻轻揽起。
姜念汐轻呼一声。
倾盆的雨点转为绵密的细雨,雨丝斜飞,沾湿了鬓边的乌发。
裴铎单手执伞,足尖点地,转眼间,带她跃上了阁楼旁的高台。
高台有阁顶栏杆,原是官员用来在高处督工的地方。
“在高处俯瞰,可以一览全貌,”站稳后,他扶了扶姜念汐的腰身,随后放开,指着下方,沉声道,“我们原来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坍塌的砖瓦,反而难以看出什么。”
因为下了雨,行宫处的这处地方反而暂时没有了人。
姜怀远身边一个能干的江姓官吏不久后也来到了此处。
“江大人,”裴铎道,“我记得此前贵妃娘娘凤体不安,圣上应僧人建议修建承远塔,供奉经书,说是可以为娘娘消灾,为天子祈福。这事因为国库没有银子不了了之,怎么如今又建了起来?”
姜念汐微微一惊。
她爹此前曾同她约莫提过几句。
在承远修缮行宫所费银两颇巨,朝中大臣本就有人反对,时不时还会有人弹劾。
大周近年并不安稳,西北有疫情,如今还未平息,沿河河道未改,洪灾频发,中部一带又干旱无雨,农粮歉收。
即便勒紧裤腰带,国库的那些银子也不够花。
修缮行宫的事她爹虽然不赞同,但官职在此,圣上又执意如此,可以说他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接手了这件事。
谁承想永淳帝还夹带私货,又修了承远塔?
江大人约莫四十多岁,面白须少,闻言用手搓了几下下巴,随口叹道:“裴大人,这不是圣上又下的旨意吗?咱们做臣子的,不过是奉命行事。”
裴铎勾起唇角,客套道:“江大人辛苦。行宫工程浩大,又由我岳丈大人亲自坐阵督建,按理来说不应该出这么大的纰漏,这好不容易建好的承远塔,怎么就倒塌了呢?”
姜念汐收回远眺的视线,抿起唇角,下意识看了眼江大人。
江大人干巴巴笑了一声,道:“这……我也不好下定论。不过据本官看来,肯定与前些日子连降大雨有关,塔寺施工进展很快,砖瓦用的是糯米墙泥固定,因为雨大,黏合刚黏合的墙砖并不稳定,再加上昨夜山涧处刮了一阵怪风,劳工拆下支撑固定塔顶的木桩时,便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裴铎垂眸看了眼姜念汐,发现对方正微蹙起眉头,似乎对江大人说的话并不完全认可。
“修缮扩建行宫殿所,虽然是我岳丈行督工之权,全权负责,但他老人家毕竟精力有限,且此前摔伤了腿脚,还有咳疾,”裴铎双手抱臂,沉稳道,“不知这承远塔,是谁协助他老人家督工?”
江大人心事重重地咳了一声。
他捻着下巴上几根胡须,语气不明道:“实不相瞒,正是在下。这事一出,圣上难免会龙颜大怒,派御史到此来彻查此事,本官已经做好了官职不保的准备。”
姜念汐微微侧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裴铎。
待江大人离开后,淅沥不断的绵密细雨渐小。
离开前,江大人还力劝两人,道:“两位不如早些回去,事情总能查清的。”
裴铎牵着姜念汐的手,低声问:“你觉得有异常?”
姜念汐微微颔首,思忖道:“江大人说得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仔细琢磨,便觉得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
裴铎俯身,做出个洗耳倾听的姿势。
姜念汐握在他的指尖,信步向台阶下走去,边走边道:“从已经坍塌的砖石来看,塔寺至少有十多层的高度,昨晚初到官邸时,我还曾远远见过它的模样。按说这样的高度,怎么会因为砖瓦不牢,突刮狂风便会倒掉?”
裴铎随口道:“虽然这玩意我不是特别了解,但从外行来看,也知道应该与拆塔时固定楼宇的木桩子有关系……江大人似乎一点也没提这个。”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来,又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用于固定的木桩拆下会出现倒塌的情况,大概可以说明,塔寺的台基没有建稳,”姜念汐顿住脚步,用纤手指着前方坍塌废墟处露出的基石,若有所思道,“可台基分明是选用最好的石料,位置也在正中,况且我爹应当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才对。”
雨丝随风拂来,裴铎又撑起伞来,举在两人头顶上。
姜念汐在他身体一侧,这才发现,两人之前冒着大雨过来时,他悄然把伞往她身侧倾斜,外袍几乎打湿了大半。
她颇为心疼地摸着他全湿的衣袖,担心道:“你衣服湿透了,会不会染上风寒?”
“湿了一点而已,不用在意,待会回官邸洗个热水澡就行了,”裴铎脚步未停,提醒她注意脚下,接着道,“所以,你有什么推测?”
姜念汐抿着唇道:“裴大人,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知道的也只是些皮毛。想来江大人应该比我懂得多的多,还有我爹,不过因为今日的事太过紧急,他肯定没时间来处理……我们走近废墟处看一眼吧,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未坍塌尽的楼台,还有将近三米高的残垣,静默地矗立在细雨中,断裂的青石砖瓦散落一地,还有东倒西歪刷过黑漆的顶柱,尽数泡在地面的雨水中。
裴铎拣了块相对干燥又稳当的基石处,俯身把姜念汐抱了过去。
她提着已经沾湿的裙摆,丝毫没顾脚下的泥污,蹲下身去,用手指触摸青砖上的糯泥。
裴铎学着她的样子,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翻出几块砖石扒拉着看了一下。
“淋过雨,看不出砖石黏合到底怎样,”裴铎转首过来,问,“你发现了什么?”
姜念汐垂下长睫,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断成几截的顶柱,指着离顶柱更近的地方,道:“裴大人,带我过去。”
裴铎估量了一下距离,收起匕首,环住姜念汐的腰身,大步跃了过去。
方才两人呆过的地方,砖石遽然抖了抖,轰隆一声砸在了地上。
姜念汐一惊,双手下意识抱紧了裴铎。
待两人在顶柱前站定,裴大人的衣襟上多了两只异常显眼的泥手印。
姜念汐:“……”
她看了看自己沾了泥水的手指,不好意思道:“我本来不想抓你的衣裳,但刚才的声响太大,吓我一跳……回去给你洗袍子。”
裴铎好笑地揩了一下她的鼻尖,“这点事还用解释吗?倒是你看不到,自己鼻子上也沾了泥……”
两人很快回到正题。
姜念汐指挥裴铎用匕首刮去顶柱的外漆,又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
“发现什么了?”裴铎下意识用手指叩了叩柱身,道,“这柱子的取材不错,柱体粗重,看外形竟然和檀木很像。”
姜念汐眼前一亮。
“对,我想起来了,这种木材叫铁木,木质厚实,最适宜做顶柱,不过价钱极贵,产量又少,需要从岭南运过来,”姜念汐言简意赅介绍完,突然顿了顿,面色微变,“它和檀木不仅外形像,有一个特点也很像。”
裴铎示意她说下去。
姜念汐欲言又止,又重下垂下眸子去看身旁的顶柱。
她这次谨慎了很多,一直抿着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她唇瓣动了动,低声说出一句话:“裴大人,我想我找到承远塔倒塌的原因了,必须马上保存证据才行,一旦再过几个时辰,恐怕再难发现真相了。”
旁边残断的塔墙承受不住雨水的冲刷,突然向这边倾倒下来。
姜念汐只觉得眼前一暗。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裴铎已经提着她,转身跃到了几丈开外的距离。
姜念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紧张道:“裴大人,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裴铎勾起唇角:“怎么可能?不过,幸亏我发现得快,你刚才还没说完,到底怎么回事?”
姜念汐回过神来,道:“你先按我说的做,快来不及了,等会我告诉你原因。”
裴铎依她所言,找到一截暂时还未被雨水浸透的顶柱,轻松地提着重五十斤足有半米粗的铁木,重新返回到了两人先前所呆的高台处。
姜念汐又震惊了一瞬。
“所以,你能抱着我……”她思忖了一会儿,找到个不太恰当的词形容,“飞檐走壁,果真是臂力了得。”
裴铎应声举了举自己的胳膊,谦虚道:“还好吧,毕竟练过……其实主要是你太轻了,还好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
姜念汐:“……”
她努力忽略裴铎的言外之意。
“以前我在姜府修理桌椅时,曾经用过檀木,懂得辨识檀木在用过之前是否浸泡过雨水,”姜念汐简单介绍过后,接着道,“铁木与檀木这一点性质相似,一旦断去树根,万不能浸水,否则即便再晒干,承重能力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姜念汐指着铁木顶柱让裴铎看,快速道:“这种铁木,很明显之前浸泡过雨水,并非是在承建塔寺之时,而是在刷上黑漆之前……”
裴铎拧起眉头,道:“也就是,从供给铁木的官吏或者商户运过来时,这铁木就是浸过水又晒干的,刷上黑漆是为了让人难以辨别。既然此前浸过水,铁木也就不值什么了,重要的是,承远塔倒塌……”
姜念汐点头:“就是这个原因。如果再过几个时辰,所有的顶柱都被雨水再浸泡过,便会掩盖此前被浸过雨水的事实。”
第63章 我睡不着,怕做噩梦……
当晚, 姜念汐她爹终于熬不住连轴转的疲累与意外发生的自责,当晚便躺卧在榻上,一病不起。
高热之下, 还喃喃低声呼唤着她娘的名字。
深夜,裴铎从外面大步进来的时候,看到姜念汐正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岳父大人还未醒来吗?”他几步走到姜念汐身旁, 大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看到她微红的眼圈, 伸出长指拭去她眼尾挂着的泪珠, 低声道,“别哭了,大夫不是说过, 岳父用过药, 退去烧热,明日就可能醒来吗?”
姜念汐回过神来,抿唇轻轻地点头。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她爹, 轻轻掖了掖他身旁的被角,与裴铎并肩走到了外间的厅内。
“爹旧疾未愈, 又添新病, 大夫开的药作用似乎不大, 只能等明日看看情况再说, ”姜念汐咬着唇, 低声道, “你那边呢?情况怎么样?”
事关重大, 此事当天便呈报给了朝廷。
永淳帝听闻此事, 在御书房当场震怒, 据说连桌案上的折子都被扫落在地,茶盏都摔碎了一只。
朝堂大臣被叫到御书房商议此事。
有大臣建议:“不如派御史前去查明真相,安抚劳工,给百姓一个交待,听说裴指挥使正在承远,可以命他协查护卫……”
永淳帝接受了这个提议。
朝廷立即派人三百里加急快马加鞭传信过来,裴铎当晚便受命承担了协查护卫之责。
现下行宫修缮扩建的所有工程都被叫停,无关人员不得靠近,冷枫及所率的武骧卫一队护卫在此不断巡查。
所有涉及承远塔工程的官吏均要暂居于承远官邸,等待传唤审查,期间不得外出,为防重要文书图纸等丢失,被裴铎吩咐一并另存起来。
“证据保存起来了,只等御史查明就行,”裴铎沉声道,“铁木采购及运输之事我已经查出来一些端倪,岳父大人因为此前身体不适,命令江大人全权负责这事,至于江大人有没有看出铁木有问题,还得另说。”
姜念汐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事情已经发生,即便是姜怀远的属下办事不利,姜怀远也难逃督办不严之责,相应的罪罚不会少,只能希望朝廷判的罪责能轻一点。
不然,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工部侍郎,也许要在这样大的失误之下黯然退场,她简直不敢想象,她爹会怎样失落自责。
两人说话间,管事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小姐,姑爷,劳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让服侍的人看护老爷,我也会在这里守着。小姐和姑爷不用太过担心,等老爷醒了,我让人去传话。”
姜念汐点了点头,又温声叮嘱了管事几句。
两人返回房内,洗去一身疲乏,躺在卧榻上。
姜念汐躺在裴铎胸前,虽然疲惫不堪,却没有太多睡意。
“别多想了,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裴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要是不注意好好休息,还没等岳父大人好起来,自己又病倒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室内一灯如豆,烛火幽亮,显得外面的夜色越发漆黑。
姜念汐侧身躺在他的臂膀上,睁大眸子,默默叹了口气。
“裴大人,我爹会不会被免职?其实他被罢官回府也没什么不好的,还能在家安心养老……但是,会不会进监房受刑?他的身体那样,怎么会受得了刑罚?”
“放心吧,不会受刑的,之前有类似的例子,”裴铎摩挲着她的乌发,道,“再说,即便免职,一时的官场起浮也并非全是坏事,岳父大人比我更明白。修建行宫和承远塔,他压力本就很大。我看这塔倒塌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至少国库的银子能省出来一笔,拨付到需要赈灾的百姓身上……”
姜念汐小声道:“不光是这些事,其实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那些受伤劳工的画面。虽然没有见到死去的人,但一想到他们昨日还都能谈笑风生,说不定家中还上有老下有小……”
说到这儿,她沉默了一瞬。
“这些劳工会有赔银,但失去生命的人,虽然可惜,也只能这样了,”裴铎沉声道,“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你也不用再别多想,纠结再多也于事无补,只能尽量查清真相,给他们一个交待……先休息,好不好?”
之前在现场时,她还能专心去寻找承远塔倒塌的原因,没有分出心神,也不觉得可怕,不过夜深人静时,那些劳工不断哀嚎的画面却时不时跳进脑中,让她有些害怕。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胆子果真很小。
姜念汐指尖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低声道:“我睡不着,怕做噩梦……”
裴铎长指拂过她的秀发,轻柔地扯了几下她的耳朵,道:“捏捏耳朵尖,噩梦全离开……我多捏几下,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姜念汐抬起眸子看着裴铎。
对方正一脸认真,又捏了几下她的耳垂。
“真有用吗?”姜念汐忍不住弯起唇角,轻声问,“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招数?”
“我小时候被吓到,我娘就是这样揪我耳朵的,效果很好,真的,”裴铎一本正经道,“和你让我动不动‘叩三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姜念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是夜,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裴铎一早便又起身去了行宫处,他今日事务繁忙,还要去远迎趁夜赶来的御史一行人。
姜念汐继续守着她爹。
昏昏沉沉一天一夜,姜怀远醒来后,勉强喝了几口汤药,没多久又陷入昏迷之中。
姜念汐简直心急如焚。
熬好的粥温热又放凉,她一直焦急不安地守在她爹身旁。
好在昏迷了半天后,姜怀远又逐渐清醒过来。
姜念汐总算轻舒了一口气,把药碗搁在床头的案几上,轻声道:“爹,你醒啦?”
姜怀远点点头,咳了几声,道:“汐汐,爹爹让你担心了……外面的事情怎么样了?受伤的劳工救治了没有?死去的人有没有按我的吩咐,通知他们的家人……”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闷声重咳。
姜念汐忙道:“爹,您别着急,我去让管事给您说详情。”
待唤过来管事,姜怀远一一问清了安置劳工的详情,才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爹愁眉不展,但至少身体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了,姜念汐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她温声叮嘱了几句,盯着她爹喝了药,又服侍她爹用了一碗粥饭,才返回了自己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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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铎深夜返回的时候,姜念汐还未歇息。
火光摇曳,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纤细窈窕。
他推开门进来,看到姜念汐正在对着烛火挑拣药材。
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拈起几只成色不好的白果,放到一旁的帕子上,又换上几颗上好的果子代替。
看到裴铎进来,姜念汐眉眼一弯,站起身迎过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一连声道,“用过晚饭了吗?累不累?饿不饿?”
裴铎脱下外袍,道:“不累。几位御史才到承远,刚安顿好,忙活了一天……你在做什么?”
姜念汐接过他的外袍,放到旁边的衣架上,轻声道:“这是给我爹熬药用的药材,我准备好了,明日好为他熬药……”
裴铎道:“岳父大人好些了吗?”
“已经醒了过来,现下身体没什么大碍,情绪也比之前稳定很多。”姜念汐将放在食盒里的松仁莲虾粥端了出来,粥碗还有点烫手,她轻嘶了口气,将碗放到桌上,“给你熬的药粥,可以驱散寒气,温补肠胃,尝一尝吧。”
裴铎顺手捞起她的指头看了看,“有没有烫伤?疼不疼?”
“没事,”姜念汐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安稳地坐定,然后紧挨着他身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温声催促,“快尝尝吧。”
裴铎转眸看了那碗粥一眼。
粥里头泛着松仁黄油,鲜虾掐头去尾后去除虾线后满满当当塞了一碗,导致整碗粥看上去用料不太均匀的样子。
他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抽了抽。
“你亲手熬的粥?”
姜念汐重重地点头。
“官邸不比府中,服侍的人少,所以我自己动手做的,”姜念汐满眼体贴关心地望着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熬了半个时辰呢!”
裴铎弯起唇角笑了笑,“媳妇儿亲手做的,那我得细嚼慢咽,好好品尝。”
说完,拈起勺子,郑重地舀起一勺,缓慢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姜念汐:“怎么样?好不好吃?”
裴铎吃完一口,浓眉挑起,艰难地评价道:“嗯……味道很特别。”
姜念汐有些不安道:“这是我第一次熬药粥,经验不是很丰富,放了半勺盐……”
裴铎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几口,“是有点咸。”
姜念汐受教般点点头:“那我下次少放点盐,还有呢,有没有其他建议?”
裴铎长指在桌案上敲了几下,斟酌道:“熬得时间似乎有点长,好像有点……糊了。”
姜念汐:“……”
难道她的手艺这么差?!
她舀起小半勺,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秀眉一拧,艰难地咽了下去。
“真的糊了,我还一直在粥炉旁搅拌呢,”她有些遗憾道,“裴大人,算了,下次我再给你熬吧。”
裴铎端起碗,呼噜噜几口吃完,抹了抹嘴角,道:“好不容易吃到你亲手熬的粥,怎么能轻易浪费?”
姜念汐:“……”
她体贴地倒了一盏热茶过去。
因为太咸,裴铎连喝了两盏茶。
姜念汐不好意思道:“干嘛非要吃完……不过是一碗粥,浪费就浪费了。”
“毕竟是媳妇儿的一番心意,”裴铎一本正经道,“对我这么上心,我怎么能忽视媳妇儿这样的爱慕体贴之心?”
就知道他这张嘴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姜念汐无奈地瞪他一眼,“裴大人,谁爱慕你了?少自恋吧。”
“不爱慕我还对我这么好?”裴铎随口道,“现在想来,当初那一晚,未必没有姜大小姐顺水推舟之意……”
姜念汐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又握起拳头狠狠锤了他几拳:“让你胡说八道……”
裴铎捉住她的拳头,唇角勾起:“姜大小姐,该温柔还是得温柔点……”
说完,他伸展长腿,揽住姜念汐的纤腰,顺势把她按坐在自己大腿上。
“这边的事务处理得一段时日,岳父大人少不了要接受御史等人盘查受审,待他身体无恙,你就先回京都吧。再说还有少筠在府里,他要是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一定焦急不安,好不好?”
姜念汐思忖了一会儿,道:“我写封信给少筠,你差人送回去。御史盘查完,还会押送工部的涉案官员去大理寺再审,爹爹在返京的路上无人照顾,我也不放心。”
裴铎下巴摩挲几下她光洁白嫩的额头,低声道:“这里条件不比京都,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你的身板这么瘦弱,会累坏的,而且人多杂乱,也不太安全……岳父大人返回京都时,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不用担心。”
他下巴冒出了一点青色的胡子茬,娇嫩的肌肤很快被磨出了红印子。
姜念汐捂住额头,用纤指推开他的下巴,轻嗔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这些事还能做得来……”
裴铎握住她的指尖,垂下星眸,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不过,岳父大人的身体重要,你要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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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月有余,承远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案子已经查出来眉目,因为之前保存的证据,很快查出来江大人瞒天过海,私用浸过雨水的坏木调换原来姜侍郎定下的顶柱之事,不过,因为督查不利,姜怀远一样需要进京待审定罪。
御史们先行回京,涉案的官员稍后会被押送回京。
姜怀远的身体经过调养好了大半,但还有咳疾,腿脚也不方便,被准许可以有人一路随侍。
姜念汐已经与裴铎商议好,自己会乘马车,随同在押送官员的队伍末尾,一路护送她爹。
而裴铎因为要和御史一行回京复命,得先行离开。
清晨,临行前,他不太放心,拧着眉头道:“让冷枫带人留下护送,也好一路照应你和岳丈大人。”
“冷枫带的兵卫本就不多,再分拨给我,还怎么护送御史他们?”姜念汐帮他拢好腰带,道,“再说了,御史们查清了案子,证据很重要,除非你们亲自护送左右,否则连我也不放心。”
裴铎只得依她所言。
他将放着平安符的荷包挂在腰间,思忖道:“押送官员的兵卫里也有我的人。一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就行。”
姜念汐垂下眸子,用纤指摩挲几下那枚荷包,把它端正挂好,轻声道:“好了,我会记得的,你不必担心什么。”
已经到了出发的时辰,姜念汐忍不住催促他,“不过三日的路程,很快就会回去的,不用担心。”
裴铎“嗯”了一声,道:“那你一路注意休息。”
他大步迈出门槛之前,突然顿住脚步,又返回来,大手扣住她的后颈,俯下身来,送了一个缠绵冗长的亲吻。
姜念汐险些被他亲地喘不过气来。
她抬起眸子,娇喘急促,一双瞳眸水光潋滟,脸颊红得像涂了胭脂,手臂还软绵绵地环在他的腰间。
像是一朵任他随意采撷的柔花。
裴铎用长指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喉结滑动几下,懊恼道:“不该亲的,我突然想……”
姜念汐踮起脚,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似地回吻一下,柔声拒绝:“不行,时间不够用,别耽误了时辰……”
裴铎叹口气,从剑架上取下长剑,挂在腰间,迈动长腿走了出去。
姜念汐收拾好行装,又给她爹做了些滋补的药膳糕点,还熬好了药,用瓷坛封了,放到食盒里,可以在路上饮用。
过了午时,押送涉案官员的车队出发,姜念汐的马车一路跟随在后面。
车队前列的马车已经缓缓开始行进,姜念汐的马车暂时停在原地。
有个方脸的高大男子特意绕到队尾,在外面拱手道:“夫人,裴大人吩咐过了,您要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就行。”
姜念汐道了谢。
她掀开车帘向前方看去。
涉案官员因为并没有定罪,现下还比较自由,只有那位江大人带了手镣脚铐,坐在囚车里,以防他畏罪逃跑。
而像她爹这样的工部官员,待遇还算优厚,乘坐的是普通马车,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押送的兵卫原是御史带来的刑部官差,这些人不同于普通兵卫,见过一些官场上的风浪,心知今日押送的是这些工部要员,说不定过段时日,对方会东山再起,因此行事上周全灵活许多。
姜念汐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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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押送官员的一行人要在驿站落脚。
方脸男子在马车外沉声道:“夫人,已经给您准备了房间,请您早点休息。侍郎大人的住房也已经安排妥当,现下已经在房内歇着了。”
姜念汐掀开车帘,温声道:“有劳了,多谢。”
男子咧了咧嘴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都是属下的职责,夫人不必客气。”
姜念汐踩着车凳下来。
裴府的车夫卸了马,将马牵到后院的马槽处去喂草饮水。
姜念汐站在原地,环顾驿站一周。
驿站用来投宿的地方主楼足五层,各个房内都亮着灯,院外还挂着明晃晃的灯笼,光线大亮,照得这地方如同白昼一般。
姜念汐收回视线,问:“裴大人一行现在大约到了什么地方?”
“大人护送御史一行骑马返京,脚程比咱们快得多,而且出发的时间也早,”方脸男子估摸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道,“属下想着,应该已经接近京都郊县的位置了。”
姜念汐轻轻点了点头。
她同她爹这一行人看来会顺利得很。
只要裴铎护送御史们安全返京,她倒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姜念汐到自己卧房歇息了会儿,便端着温好的汤药去她爹的房里。
姜侍郎喝完了药,心事重重地把姜念汐叫到身旁,拧着眉头道:“汐儿,爹这一回去京都受审,什么结果也可以预料。我心中颇有愧疚,即便坐监受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倒是有一件事十分担心,一旦爹被罢职,甚至入狱,少筠的前途……他以后如何能在同窗面前抬起头来?”
姜念汐把药碗放到一旁,轻声安慰道:“爹,您别把结果想得这么坏。您现在身子骨也不甚健朗,真成了白衣,反倒一身轻松,可以好好在家里休养。少筠的脾性您也知道,虽然有时候顽皮了些,但内里宽容良善,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的。”
姜怀远叹了口气,忧心道:“我实在没有想到,在我眼皮子底下最能干也最信任的官吏,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素来觉得他不是贪财的人……”
姜念汐知道她爹指的是江大人。
“爹,知人知面不知心,”姜念汐劝道,“江大人辜负了您的信任,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想了吧。”
姜怀远捋了捋胡须,道:“幸亏你和境安发现了证据,不然,这倒塌的承远塔,恐怕再难有人发现真相……”
第64章 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们……
裴铎随同御史一行人刚离开承远, 便远远看到一队府兵护卫簇拥着声势浩大的亲王仪仗,缓缓沿着官道向这边行来。
他的眉头立时拧了起来。
这仪仗看着眼熟。
裴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里的马鞭,吩咐道:“去那边看看, 是不是恒王殿下。”
身边的人领命,立刻扬鞭催马赶了过去,片刻后, 来人去而复返, 禀报道:“大人, 确实是恒王殿下一行, 殿下听说与咱们相遇,已经吩咐人加快速度追了上来。”
裴铎:“???”
好端端的,萧绍玹又出京做什么?难不成被刺杀了两次, 还没长一点记性?
恒王不久就纵马追了过来。
他头戴兜鍪, 穿着连箭簇也难以穿透的甲胄,武装得特别严实,身后还跟着数位钦天监、礼部的官员。
裴铎一眼扫过去,看到了钦天监的监正, 对方恰好看了过来,露出个看上去略显心虚的笑容, 又匆匆别开了视线。
裴铎不动声色地下了马, 对恒王拱手见礼。
萧绍玹对返京途中能遇到裴铎一行大感意外。
他从马上翻身而下, 走近裴铎身旁, 压低声音道:“裴指挥使, 本王不得不出京一趟, 并非本王忘记了此前有人刺杀本王的事, 只是事关重大……”
裴铎拧起眉头看着他, 问:“什么事情, 需得殿下亲自出京一趟?”
因为接连被裴铎所救,萧绍玹现在对他十分信赖,以往在他面前的高傲不觉去了几分,耐心解释道:“裴指挥使有所不知,这行宫里的承远塔是应僧人建议,为我母妃消灾父皇祈福所建,现在突然倒塌,钦天监近几日观测到星象不吉,实在不妙。应监正所说,解决之道,必须得皇子亲临承远最大的庙宇上香,方能解开其中不利……”
这种话,一听便觉得忽悠的成分居多。
听完,裴铎抬眸冷冷扫了眼监正。
先前地动预警一事,钦天监又得到了永淳帝的信赖,现在提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解决之道,皇上和贵妃娘娘竟然深信不疑。
察觉到裴指挥使锐利的眼神,监正大人抽了抽鼻子,不自在地看向一旁。
裴铎思忖了一会儿。
贵妃娘娘独得圣宠,宜阳侯府荣宠无双,还有什么需要消灾的地方?区区几句僧人的话,也值得大兴土木,修建一座耗费巨资的承远塔?
现在承远行宫出了事,恒王竟然头脑一热,不顾安危又出了京,真是够心大的。
裴铎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中的马鞭。
裕王能轻易放过萧绍玹难得出京的机会吗?
萧绍玹看裴铎一时未出言,压低声音神秘道:“裴指挥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先前从南都返回京都的时候,皇兄说是要平匪解救穆姑娘,但本王后来也查了个清楚,穆姑娘早就逃婚了,可见,皇兄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事我私下向父皇告过状,父皇已经严厉斥责过皇兄,勒令他不准离开王府一步,待张首辅同意,便会让皇兄去藩地……”
裴铎:“……”
这个脑子,想事儿也太过简单了吧?萧绍玹身边的幕僚侍卫,都是吃干饭的吧?!
他不禁有点怀疑,即便皇上把萧绍玹扶上皇位,凭他这个脑子,也未必能坐得长久。
“既然这样,恒王殿下身边有亲卫随行,又做了万全准备,还是尽早返回京都比较好,”裴铎拧眉提醒一句,“微臣还要和御史大人们同行,大人们是文官,赶路速度慢,就不能与殿下同行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前面的方向,道:“殿下再赶五十里路,前方有驿站,微臣和内人住过,安全舒适,还可以放心……”
萧绍玹本想邀裴铎同行,但看到他有极为重要的差事在身,踌躇一瞬,只好道:“那……本王就先率人返回了。”
“殿下,慢着……”
裴铎打量了恒王一行数百府兵,虽然个个腰佩长刀弓箭,甲胄在身,但功夫未必比得上武骧卫。
“冷枫,护送恒王殿下回京。”
只要暗影离开了大周,即便是裕王派府兵亲卫伏击恒王,冷枫也足以应对。
“不过,我要跟殿下换个人,”裴铎勾了勾唇角,转眸看向监正,“让监正大人随我等同行吧……”
~~~~
夜色逐渐降临,几位御史大人不堪奔波劳苦,裴铎吩咐众人先在客栈落脚休息。
御史们自去用饭,钦天监的监正却被带到了一间客房内。
几个兵卫气势汹汹地守着门口。
监正知道不妙,但又一时离开不得,凉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心惊肉跳得差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裴铎推门进来,眸光沉沉地扫过对方的脸,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直言道:“监正大人,咱们也算有几分交情……”
这话一出,监正的脑门便开始冒冷汗,没等裴铎再问出什么话来,监正很没出息地一股脑说了出来:“裴指挥使,我受过你的恩惠,这事瞒不了你……把承远塔倒塌和星象联系在一起,是裕王殿下的人指使下官做的,下官别无选择啊……”
裴铎冷冷盯着他:“裕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监正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嗫嚅着道:“这……下官怎么会知道呢,下官胆子小,听说恒王殿下出了京都,下官就已经胆战心惊了……”
裴铎默了默。
总归今晚是个好时机,看来等萧绍玹一行人在路途上休息之时,萧暮言的府兵会动手。
如果单是裕王的人,倒也不必怎么担心,冷枫已经被派去随行,护卫萧绍玹一行顺利到达京都总不会出什么问题。
思忖片刻,裴铎锐利的双眸扫过去,“监正大人还知道什么?”
“下官只知道这一件事,其他事都不知道啊,”监正头摇得像拨浪鼓,冷汗涔涔往下流,“裴指挥使,就是这件事,也是受人胁迫做的,下官委实不想卷入这等漩涡之中啊……”
没听监正多言,裴铎抬腿迈了出去。
这事仔细想来有蹊跷。
无论从数量还是身手上来说,萧暮言的府兵与恒王的府兵水平未必相差多少,这次他即便伏击恒王,极大可能也不会成事,为何他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难道是他手下突然有了功夫了得的暗卫,亦或是……
想到这儿,裴铎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沈瑾是离开了京都,但他手下的暗影,未必不会潜在京都以外的暗处等待时机,这次萧暮言必然是有极大的把握,而变数很可能就是沈瑾的暗影。
让暗影刺杀恒王,这样萧暮言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只需要提供一些恒王行踪的消息,就是既置身事外又可以不动声色将恒王除掉的绝好方法。
吩咐人留下保护御史一行,裴铎立即翻身上马,点了数名兵卫随行。
按照行程估计,萧绍玹一行估计快要到达驿站休息的地方,他现在赶过去,完全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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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驿站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内。
茶桌上,两盏清茶已经放冷,却没人动过。
室内静谧无声,只有指节偶尔在桌沿上轻叩两下的急促与不耐。
萧暮言抬眸看了一眼相对而坐的沈瑾,对方神色微凝,一言不发。
“沈公子,何必这么紧张?”萧暮言缓缓转动几下手上的玉扳指,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今晚的事,暗影没有把握吗?”
沈瑾摩挲几下手中的扇柄,垂眸温声道:“裕王殿下多心了,我并非是紧张暗影的事……”
话音未落,有人进来禀报。
不过,来人看到沈瑾,倒是迟疑了下。
萧暮言淡声吩咐:“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来人闻言,放心回禀:“殿下,裴指挥使护送御史一行返京,在途中与恒王相遇,属下派人盯着裴指挥使的动向,发现他从下榻的客栈出发,骑马去了恒王休憩的驿站方向。”
萧暮言冷冷哼笑了一声,“裴铎,真是到处都有他……这么说,他看出端倪来了?”
扳指焦灼地转动几下,萧暮言微眯起晦暗的眸子,缓声道:“裴铎本就得父皇青眼,选择萧绍玹,就是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任谁都会这样。儿女情长的事,确实应当放在一旁……”
沈瑾未言,脸色却愈发沉冷,手中的折扇被啪地一下敲到桌案上。
“沈公子,看来我们的合作,这次难以成事……”
话未说完,便被沈瑾蓦然打断。
“殿下,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从来无所谓合作一说,”沈瑾站起身来,拂了拂宽大的月白袍袖,没什么情绪道,“殿下的另一个计划,我也能猜出一二来,恕在下失陪……”
还未走到门槛处,萧暮言没什么温度的嗓音传来。
“沈公子,你能指挥得了暗影,其实我对你的身份很是好奇……”
“在下无可奉告,”沈瑾顿住脚步,转眸看了一眼萧暮言,沉声道,“无论今天萧绍玹会不会身受重伤,我和殿下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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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扬起四蹄,在清冷的月色下飞驰而去,升腾而起的尘土肆意缭绕,沉重的马蹄声惊起夜宿的群鸟,扑棱棱展翅飞去。
留下一阵古怪而诡谲的惊叫声在夜空中回荡。
裴铎垂首扬鞭的同时,看到了腰间挂着的那枚荷包。
那里盛着姜念汐亲手求来的平安符。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去恒王殿下下榻的驿站?”
“大人,是又有人要刺杀恒王殿下吗?”
“恒王殿下但凡出京,回去的途中就会遇到刺客,这也太巧合了吧……”
身后传来兵卫低低的询问声。
裴铎垂眸看着腰间的荷包,猛地吁停了胯/下的快马。
“萧暮言筹备这一局应该很久了,他怎么就能料定承远塔一定会倒塌呢……”裴铎摩挲几下荷包,若有所思道,“不对,承远塔倒塌,也在萧暮言计划之中,这么说,随行在后待要受审的工部官员,也必定有他的人……”
裴铎一下子想到了那位江大人。
承远塔顶柱是被江大人换掉的,其实,即便是他贪财,数百根铁木换来的油水,风险也太大了,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同样官职不保。
如果将对方押解到京都受审,未必不会供出萧暮言来,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在到达京都之前,制造点意外,让对方在意外中身亡。
萧暮言会杀人灭口。
自己媳妇儿和岳父大人都在那里,他们一样会有危险。
但,与此同时,萧绍玹下榻的地方一定会有暗影伏击。
是他大意了,现在才想明白这其中的计划与圈套。
时间来不及,两者他只能去选择救一个。
裴铎紧锁着眉头,往不远处的驿站沉沉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勒转了马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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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入住驿站后,姜念汐觉得没什么胃口,服侍她爹用过药后,她便回房休息。
只是一灯如豆的房内,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
莫名总觉得心跳得厉害。
空气中似乎有隐约的桐油味。
而且半睡半醒之间,还好像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
姜念汐揉了揉额角,从床上坐起身来,探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阒夜寂然,除了那声隐约的声响外,再无动静,倒是偶尔有几下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等了很久,再没有什么异常传来。
难道是睡意朦胧间,自己出现了幻听?
姜念汐复又躺下,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帐子顶,胡思乱想着裴铎和御史一行此时到了哪里。
随意乱想了一阵,硬生生躺了半个时辰,却没有一点睡意。
她干脆起身穿衣,倚靠在床头,拿了本书消磨时间。
没过多久,寂静无声的驿站内,房外突然传来不甚清晰的脚步声。
这声音放得很缓且轻,但她的房间在靠近顶楼的木梯处,所以听得还算清楚。
脚步声到她房门口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堪堪停下。
姜念汐微微有点惊讶。
驿站只有他们一行人入住,为防涉案的官员逃跑,周边还时不时有巡逻的兵卫。
是谁这个时候会到她房门口呢?
不过,入睡之前她已经把门反锁了,除非她主动开门,对方绝对难以闯进来。
应当是找错了房门?
门外的人似乎静默了一会儿,完全没有离开的迹象。
姜念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从卧榻起身,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处。
对方站在门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敲门。
稍顷后,门外传来一道温和的熟悉嗓音。
“汐汐,是你吗?”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
“阿兄?”姜念汐讶异地举步绕过屏风,往门口处走去,边走边问,“深更半夜,你怎么来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一会儿也不能耽误,也顾不上……于理不合了。”
沈瑾在外面温声道,但声音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急躁。
姜念汐迟疑了一会儿。
兄长一向沉稳自如,很少有这种情绪不安的时候。
那么,此时到这里来找她,一定是有特别紧急的事。
姜念汐打开门缝看了一眼,确定是沈瑾本人后,示意他进来。
“阿兄,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瑾垂下眸子凝视着她的双眸,温和地笑了笑,“汐汐,这家驿站不安全,我带你走吧……”
姜念汐:“???”
她满头雾水地看着沈瑾,下意识问道:“阿兄,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上你和少筠,还有姜伯父,和我一起去北齐,”沈瑾伸出手来,犹豫一瞬,把她额边的一缕乌发拂到耳后,“我原来以为裴铎能守护得了你,但现在看来,他也不过尔尔……”
姜念汐听完这话,更加茫然了。
“阿兄说得什么,我为何听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北齐,裴铎……他又怎么了?”
“北齐是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沈瑾垂下眸子,温和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给你们最好的生活……凡是你能想到的,我都会统统给你。你留在大周,无人护佑,太不安全……”
姜念汐微微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盯着沈瑾,像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知道对你来说,马上忘记裴铎会有些难,毕竟你们成亲了一段时日,但他并非你能够托付终身之人,权势前途与你的安危,他在意得是前者……”
沈瑾轻轻舒了口气,放缓声音,低声道:“汐汐,跟我走吧,我今晚就带你们离开,好吗?”
窗隙处蓦然吹来一阵细烟似的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姜念汐迷茫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
眼前的情形实在诡异极了。
她一向敬重又喜爱的兄长,自己自打小就认识的沈瑾,竟然要带自己去北齐,还口口声声要给她最好的生活,还说裴铎喜欢权势……
裴铎不是那样的人吧?
阿兄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不然怎么能说出这些惊天动地的话?
“阿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姜念汐迟疑一会儿,抽出手来,放在沈瑾的额头试了试,又迟疑地缩回手,不安道,“好像是有些发热……阿兄,你会不会烧糊涂了?”
沈瑾郁闷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这么说,我说的这些,你都没有听进去?”
姜念汐秀眉拧起,茫然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没太明白……”
“这些对你来说是太突然,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沈瑾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把,他温声快速道,“因为一些事,我的身份很可能会暴露,所以要尽快返回北齐,临走之前,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姜念汐愣愣地看着他,努力领会他的意思后,问:“为什么?”
“汐汐,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们,”沈瑾眸光沉沉地看着她,双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让她抬头看着他,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暗藏身份,周旋往返于北齐与大周之间,事务繁忙,疏忽了你,不然,早该禀明姜伯父……”
第65章 那现在就走,别让我再多说一遍……
房门突然被人猛地一脚踹开。
沈瑾一愣, 惊愕的眼神移到房门处,剩下的话停在了唇边。
裴铎大步走到了房内。
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刚刚赶来,眼神中带着些意欲啖人的怒气。
他拧着眉头, 意味不明的眼神扫了一眼沈瑾。
“沈兄长,你来了,你手下的暗影呢?怎么, 不是要报仇吗?为什么到这里来?”
听到这话, 姜念汐的脸色微微一变。
暗影?那不正是裴铎此前偶尔提到过的暗杀恒王的人吗?
兄长和暗影会有什么关系?
联想到玥儿此前曾提到的无名药堂有可以制毒的药草, 还有裴铎坠崖那次, 沈瑾莫名笃定他一定无平安无事的回来……
姜念汐脸色微变,不敢置信地看向沈瑾。
所以,她方才以为阿兄发烧说的那些胡话, 全都是真的!
裴铎拧着眉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姜念汐, 沉声道:“姜大小姐,你先出去,我要和沈兄长理论理论……”
沈瑾是刺杀恒王殿下的人,难道裴铎要抓他归案吗?
姜念汐惊愕地抬眸看着裴铎。
“不……”她轻咬着唇, 几乎没有犹豫片刻,便伸展双臂, 结结实实拦在了裴铎的身前, “裴铎, 你不能抓阿兄归案, 让阿兄走!”
裴铎拧起眉头盯着她, 眸底闪过一丝烦躁不耐。
他尽量抑住情绪, 压低声音道:“姜大小姐, 你让开!你不懂, 沈瑾与萧暮言合作……”
提到萧暮言, 姜念汐忽地想起,当初去药堂见阿兄那次,她曾见过一个兵卫模样的男子,虽然当时未曾在意,但后来回想时,她觉得那人有几分熟悉,好像是萧暮言手下的近卫。
剩下的话,裴铎顿了顿,选择了闭口未言。
但姜念汐已经猜出了其中关联。
她沉默了一会儿,仰首看着裴铎,语调有些不稳道:“裴铎,你要抓走阿兄,交给皇上惩治吗?”
裴铎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上前一步,“姜大小姐,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你不要阻拦我,我必须得问明白……”
“裴铎,”姜念汐咬着唇,依然牢牢阻拦着他,她眼圈有点泛红,说话的嗓音有些颤抖,“你不能抓走阿兄,你要是把阿兄交给皇上,我就……”
她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
两人的眼神在寂静中无声对峙。
裴铎的眸底有隐藏的怒火,他个头极高,沉默不言的时候,气势是十分迫人的。
姜念汐下意识握紧指尖,倔强地抬头看着他,“我……我就……”
沈瑾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
“汐汐,驿站这里并不安全,你去唤醒伯父,把伯父安置到别的地方……”
姜念汐疑心他是要支开自己,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会走的……”
裴铎重呼出一口气,握住她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步,用那种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她,“姜大小姐,是真的有危险,我赶来的时候闻到了桐油味,萧暮言的人指定要放火烧驿站,快去吧……”
裴铎话音方落,窗户的缝隙处已经飘来了缕缕轻烟。
是混合着木料与桐油燃烧的味道。
姜念汐心头猛然一惊。
她住的是驿站顶层,看来楼下已经燃起了火,为何整个驿站的人却如同睡死了一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汐汐,快去吧,不用担心我,伯父的安危要紧……”
沈瑾又温声催促了一句。
姜念汐迟疑了一下,抬眸看向裴铎。
裴铎垂首看着她,突地揽住她的腰身,把人带到一旁,轻叹了口气,“姜大小姐,驿站有数十条人命,你现在去把人唤醒,还来得及……”
察觉到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姜念汐动了动唇,眸中含着泪光,依然不依不饶地问:“那你能答应我,不抓走兄长吗?”
看她的模样,不得到他的肯定答复,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裴铎无语地轻嘶一声,“你是不了解他,我想抓他交差,他手底下的暗影能轻易同意吗……”
话未说完,从外面跌跌撞撞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此前那位受嘱照顾她的方脸男子。
他揉着脑袋,不太清醒地看了一眼房内,说:“夫人,昨晚的饮食有问题,恐怕被人放了蒙汗药,现下驿站的人都还睡着,外面起火了也不知道……”
姜念汐:“!!!”
她的目光在裴铎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裴铎垂眸看了她一眼,“姜大小姐,快去吧。”
可是,她走了,裴铎会怎么对兄长?
姜念汐咬着唇,转首回来,犹豫不定地看着沈瑾。
“去吧,救人要紧,”沈瑾温声笑了笑,“放心吧,不用担心我们。”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姜念汐只好点了点头。
没再迟疑,她和方脸男子一同快步走了出去。
房门刚啪地一声阖上。
裴铎立刻挑衅地看了沈瑾一眼。
丝毫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他提起拳头,毫不留情朝对方挥了过去。
沈瑾避退不及,白皙的脸庞立刻落下一道清晰的拳印。
“我给过你机会,让你离开京都,你竟然与萧暮言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裴铎冷冷盯着他,“你为了报仇,把驿站数十条无辜的人命当做儿戏吗?”
沈瑾伸出长指,慢条斯理将嘴角的鲜血拭去。
“裴铎,萧暮言会杀人灭口的事,我是后来才想到的,”他抬眸,表情平静地看着裴铎,“我只是找该找的人清算。”
拳风重重在对方耳旁扫过,裴铎拧眉挥拳,同时问了一句,“你到底跟萧绍玹什么仇恨?”
沈瑾倾身避过拳风,拂了拂袍袖,默然立到远处,声音微冷,“十三年前,杀亲之恨。”
裴铎微愣了一下。
“十三年前,萧绍玹才多大?他能做什么?”裴铎忽然反应过来,收回重拳,眉头骤然压下,“是虞贵妃下的手?”
沈瑾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母债子偿。”
裴铎意味不明地盯着他,迟疑道:“非得要他的命吗?毕竟不算是他做的恶事……”
沈瑾淡淡地哼笑了一声,“看来裴大人果真还是尤为担心恒王的安危,也对,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前程坦途……”
裴铎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既然这么想要恒王的命,为什么还要到驿站来?是不是我再迟来一步,你就把姜大小姐偷偷拐跑了?”
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直白,沈瑾惊愕地愣了一下。
稍顷后,他勉强弯起唇角笑了笑,“我没想到你会半途而返,话说回来,如果你今晚去救萧绍玹,我是一定会带走汐汐的。”
听到这话,裴铎浓眉挑起,想也不想便骤然出拳,力道又快又狠,“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萧暮言的计策,怎么,你是不是失望了?”
沈瑾避无可避,只得抬掌抵挡。
掌风将桌案上的茶盏一扫而罗,霹雳乓啷碎落一地。
“汐汐是我最在意的人,如果你不保护她,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裴铎听到这话,气恼不已地再度轰出一拳,“她是我娘子,不用你关心……”
“就算她是你娘子,也是我的阿妹,我为什么不可以关心她?”
沈瑾毫不客气地回击,用掌当面迎击对方的拳风。
拳掌相击的瞬间,力度太大,两人同时被震地后退了几步。
你来我往交手了几个回合,势均力敌的状态下,遭殃得是卧房内的东西。
桌子、屏风呼啦啦倒地,靠窗的几只木凳,被裴铎一记横扫之下,瞬间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木块。
衣袖挽起,露出线条精壮有力的胳膊,裴铎挥拳用了十足的力道。
“沈瑾,你别以为我没看出你的心思,”裴铎眯起星眸,冷冷出拳扫过对方的同时,迫人的气势尤为咄咄逼人,“你分明想趁我不备把姜大小姐带到北齐,然后再娶她!”
沈瑾身形一闪,轻巧地躲过他的重拳,回呛到:“你若不是个合格的丈夫,自有人比你更适合他。”
说完,他拂了拂袍袖,直冲对方腰腹处挥出一掌。
裴铎用长臂格挡住对方的攻势,转守为攻,伸出五指,想要钳住对方的咽喉。
伸手的瞬间,恨恨地磨了磨牙,又换了个不重的打法。
铁拳一般的力度挥出,沈瑾措手不及,踉跄后退了几步。
胸腹因为受到重击,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他眉毛拧成一团,猛地躬身咳嗽起来。
月白的衣襟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裴铎的心情比之前好了点。
他睨了沈瑾一眼,握紧的五指缓缓松开,冷笑一声,“这世上还有比我更适合照顾她的人吗?沈瑾,可惜我来得及时,这辈子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还有,再提醒你一句,姜大小姐从来只是把你当兄长看待,她的心里,从始至终从来只有我一个人,我会照顾好她,所以……”他双手抱臂,冷冷看了对方一眼,“仇怨你今天也报了,大周没什么再值得你放不下的地方。带着你的暗影,今晚立刻回北齐,再晚一步……”
说完,裴铎微眯起眸子扫了一眼沈瑾,语调中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你知道后果如何。”
外头传来门窗木椽噼里啪啦燃烧断裂的声音,浓烟透过门缝不断渗入进来。
待咳嗽平息,胸腹间的疼痛也缓解不少。
“汐汐是只把我当兄长看待……”沈瑾喃喃自语一句,又拧起眉头望了一眼外面,“回北齐的事,不劳你费心……”
裴铎重吐出一口气。
看来这次是真得要走了。
也是,萧绍玹都要被他杀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等着被大周的兵卫追杀吗?
冷漠地抬起下巴指了指窗外,裴铎没什么好气地提醒:“不要再耽搁时间,现在就离开。”
沈瑾挥了挥宽大的袍袖,若有所思片刻,迟疑道:“汐汐和姜伯父……”
裴铎不耐烦地看他一眼,语气烦躁道:“我会照顾好的,不用你牵挂。”
沈瑾点了点头,又踌躇道:“萧绍玹……你说得对,恶事又不是他做的,所以这次,我没有让人要了他的性命,不过重伤难免,恢复如何,还得看他的造化了。”
裴铎颇感意外地抬了抬眉头,没吭声。
“阿鹘……”
“收留在我府里了,总归饿不着他,”裴铎不耐地睨了他一眼,语调比之前和缓了些,“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如果因为恒王遇刺的事,裴府被虞贵妃迁怒……”
裴铎烦不胜烦地看着他,“我可能不止会被迁怒,萧暮言的人也会趁机给我泼脏水,萧绍玹当不了太子,坐收渔利的是萧暮言,我跟萧暮言早就不对付……你现在才想明白其中利害?”
“萧暮言……”沈瑾意味深长地看了裴铎一眼,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抛了过去,“这事我怕牵连到你们,这是他亲手书写的文书,虽然没有章印……或许对你会有用。”
裴铎伸出长指夹住信笺,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想得还挺周到。”
沈瑾顿了顿,淡声提醒:“这东西,也就顶多保你不被诬陷。”
“是,反正我的大好前途肯定受到影响,”裴铎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沈兄长,还真是拜你所赐。”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了解萧暮言,但萧绍玹也并不怎么样……”
“是,你了解萧暮言就不会这么做了……大周统共只有两个皇子,要选太子,不得矬子里面拔大个儿吗?萧绍玹至少心机还没那么深沉……算了,说这些也没用,”裴铎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现在不会要剖白你的心路历程吧?我答应了姜大小姐,就不会阻拦你,劝你快走,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沈瑾站在原地未动,若有所思道:“你……如果被免职了怎么办?”
裴铎勾起唇角,讥讽地笑了笑:“怎么,沈兄长还关心我这个,这么说,还挺有人情味的……”
“我担心得是汐汐,”沈瑾额角微微抽了抽,打断了他的话,“怕她跟着你受苦……”
裴铎:“……”
他按了按眉心,无语道:“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实在不行,我会带着姜大小姐回燕州。话说,大舅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磨磨唧唧,有完没完了?
沈瑾淡淡笑了一下,释然道:“没有了。”
“你是沈兄长,永远就只能是兄长,别惦记些有的没的了,”裴铎意味不明地提醒了一句,抬手往外一指,毫不留情道,“沈兄长,大舅子,现在就走,别让我再多说一遍。”
沈瑾负手在身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后会有期。”
袍袖挥动间,他从窗外一跃而下。
穿过驿站的浓烟热浪,稳稳落地后,沈瑾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与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一队人扬鞭策马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裴铎收回视线,十分不耐烦地暗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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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片刻,滚滚而上的浓烟几乎笼罩了整座驿站。
肆意的火舌舔舐着木制的窗棂,看样子很快就会蔓延到房内来。
裴铎大步迈了出去。
也不知姜念汐用了什么法子,短短不久,竟然叫醒了几位驿站内沉睡的兵卫。
兵卫来不及穿鞋,光脚跑了出来,用刀柄哐哐砸楼上的房门,试图将那些睡着的人叫醒。
上楼的木梯已经开始燃烧,如果再不迅速离开,一定会有性命危险。
裴铎匆匆环视四周,只是全然没有姜念汐的影子。
他随便抓住一个瘦弱兵卫的衣领,提溜起对方,大声道:“姜侍郎的房间在哪里?”
瘦子被浓烟呛的厉害,咳嗽了一阵,指了指回廊尽头的那间房子,转眼又匆匆离开。
裴铎推门进去的时候,房里空空如也。
看来姜念汐已经带着岳父下楼去了,那他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楼上还有几间房门紧闭,里面的人睡得深沉,像是一点也没听到外面的动静。
有个年轻的兵卫喊了半天,叩门也无人应声,急的嗓音开始发颤,“快起来,火势越来越猛,再不起来,就逃不出去了……”
裴铎推了他一把,大声道:“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快点下楼!”
兵卫迟疑了一瞬,点点头,用袖子掩住口鼻,飞快地向楼下跑去。
裴铎一脚踹开了房门。
视线环顾一周,赫然发现,这房里住的竟然是江大人。
他紧闭双目,面色灰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手脚上还戴着镣铐。
裴铎俯下身来,毫不客气拍了拍他的脸,“江大人,快醒醒?”
江大人没有丝毫动静。
裴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在江大人鼻端试探一下。
对方已经没有了任何呼吸。
看来是萧暮言的人先下手为强,已经杀人灭口了,驿站再放一把大火,直接烧的尸骨无存,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
裴铎皱起浓眉,暗暗低骂了一声。
“裴大人……裴铎……”
外面隐约传来女子焦急不已的呼喊声。
姜念汐把她爹送到院外,没看到裴铎的影子,转身又急匆匆奔到楼上来。
裴铎立刻在房内应了一句,“姜大小姐,我在这里!”
“裴铎?”远远传来姜念汐微弱的咳嗽声,“这里不能再呆了,火势太大,楼梯已经全部烧起来了,快点离开……”
她提着裙摆踉踉跄跄外这边走,纤手按在门框上,环顾四周,一直寻找裴铎所在的地方。
火势已经蔓延到楼顶,燃着的木块从房顶掉落,呼啦一声坠落在她脚旁。
火苗还未熄灭,险些点燃了她的裙摆。
姜念汐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惊声喊道:“裴铎!”
眼前的烟雾越来越浓,几乎瞬息之间弥漫在回廊内,连对面也难以看清。
火焰愈发旺盛,炙烤着皮肤,好像下一刻,就能把人舔舐殆尽。
“呆在那里别动,我来找你!”
裴铎沉声喊了句。
姜念汐乖乖站在原地,扶住那一段完好的手梯,心脏紧张得砰砰直跳。
他们一定要来得及逃出去才行!
再晚一会儿,光弥漫的烟雾就足以让人呛咳而死。
“裴铎……”
她嗓子干哑,弱弱喊了声,好让裴铎辨别她的位置。
温热的大手轻车熟路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裴铎片刻未停,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一边迈动长腿大步向前,一边忍不住出声责怪:“你不是已经下去了,还上来干什么?”
姜念汐弱弱咳了一阵。
裴铎身高腿长,她好不容易用尽力气,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房顶的瓦当蓦然坠落,直直向下方坠下。
裴铎环住姜念汐的腰身,将她往旁边轻轻一带。
“我没找到你,以为你困在了这里,阿兄呢?”
姜念汐看着方才掉落的重量颇足的瓦当,惊魂未定。
这东西要是砸在两人脑袋上,足以当场直接毙命。
“他已经走了,放心吧,他没事……还有,没找到我也不要自己上来,这样不但可能找不到我,还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裴铎沉声责怪道,“这么大的火,你不害怕吗?”
姜念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这不是担心吗?万一你和阿兄在这里理论个没完没了,忘记了离开……这么大的火势,要是你万一遇险,我该怎么办?”
以前那次坠崖,就足以让她心惊肉跳了。
听到这话,裴铎的脚步蓦然一停。
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姜念汐:“???”
这么大的火势,两人不赶紧离开,他还在莫名其妙地笑什么?
“姜大小姐,要是我真的遇到意外,你怎么办?”
他又这样口无遮拦!
姜念汐咬唇瞪了他一眼,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那我恐怕会难过得活不下去……”
裴铎轻轻摩挲一下她的手腕,犹豫一瞬,突然伸出大手扣住人的后脑,贴上她的唇瓣,俯身用力狠狠亲了一阵儿。
姜念汐:“!!!”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在这里卿卿我我?
“姜大小姐,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意,”裴铎喘息几下,垂眸看着她,肆意地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表白,虽然不合时宜,影响我们逃跑的速度,但……”
姜念汐:“……”
“知道这样你还浪费时间?”姜念汐握紧他的大手,无语道,“我们能不能专心一点,快些找到下楼的地方?”
裴铎闷闷笑了一声。
说话的瞬间,梁柱带着燃烧的火苗重重砸了下来,本来已经燃着的木梯瞬间被拦腰截断,楼层开始坍塌下限。
姜念汐惊呼一声,立刻躲进了裴铎的怀里。
“怎么办?”姜念汐紧张地仰首看着他,“我们还能不能逃出生天?”
“很难,”裴铎随口道,他把自己的玉带取下,一边抻平一边随口道,“如果就这样死了,你会不会有什么遗憾?”
姜念汐惊愕了一会儿。
裴铎这样说,他们果真没有逃生的机会了吗?
虽然隐约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在泼水施救,但顶层木楼的火势越来越盛,那点水不过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遗憾很多,”姜念汐诚实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比较庆幸。”
裴铎把玉带打了个结,垂下长睫哦了一声,挑眉道:“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捋一捋这段剧情几人的心理和行动:
裕王的计划:计划一,把恒王出京的消息提供给沈瑾,借暗影之手除掉恒王,计划二,杀掉江大人和一些工部的涉案官员,也就是放火烧掉女主休息的驿站,这样承远塔的事就不会查到他身上。
沈瑾:根据裕王提供的计划一线索,在恒王下榻的地方,命令暗影刺杀恒王,意料之外的事是裴铎会半路遇到恒王,并打算去救恒王。沈瑾并不清楚裕王的计划二,但他猜了出来,同时他觉得裴铎也应该意识到女主会遇到危险,如果裴铎放弃救女主却去救恒王,说明裴铎并没有将女主的安危放在心上,这样的妹婿要来何用?沈瑾本身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要离开这里,就打算把女主一家带走才能放心。不过,没想到裴铎还是回来救女主,所以他最后有点失落但还是意满离。
裴铎:一开始没有参透裕王的计划,但反应过来后还是第一时间回去救媳妇,什么时候媳妇都是第一位的。至于沈瑾,气是真的气,最气的是沈瑾想把自己媳妇带走,不过,即便姜念汐不求情,他也不会抓了沈瑾去邀功请赏,一来沈瑾有暗影在外护卫,二来,事情的起因是虞贵妃,沈瑾是为了报仇。不过他想借这次找到裕王谋杀恒王的证据,扳倒裕王,但同沈瑾说过几句话之后,就推测出萧暮言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至于沈瑾留给他的东西,只能说聊胜于无,不能直接当做证据。
姜念汐:兄长刺杀恒王是有苦衷的,如果被抓必然是杀头的大罪,她是一定要求裴铎放了兄长的。不过,女主还没预料到沈瑾离开后,会发生哪些难以预料的事。
另,虽然沈瑾的功夫不如裴铎,但暗影的人数不少,所以他要走,没人能拦得住他。沈哥哥是一个背负了很多仇恨的人,在世上也没什么亲人,只有姜念汐和她弟是他非常在意的人了,这次回北齐,关于沈哥哥的内容就不多了,不过,回到北齐,他的地位可是……
这本是甜文,男女主互动甜甜的日常比较多,所以大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大虐的内容,就一直甜下去,哦,对了,偶尔有男主搞事业耍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