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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诚意不足,夫君不满意……

    等进了院内, 姜念汐不禁小声问道:“你把原来的土匪都纳入了守备军营?”

    “确切地说,挑选了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土匪,只要看上去身体健壮, 有志洗心革面守护百姓的,都尽数充入了军营,目前差不多有两千人, 数量还是太少了点, ”裴铎双手抱臂, 闲闲解释道, “不过,就境州这个地方,军饷本来就少, 但凡有点门路营生的年轻人, 都不愿意参军。”

    地方守备军饷由府衙承担,境州地方清苦,年轻的男子即便想参军,宁愿到几百里之外的苑州、燕州等地, 也不想在本地当守备军。

    所以有些人退而求其次,干脆去了松雾山的匪寨, 成了一名土匪, 至少能混口饭吃。

    说到底, 还是境州百姓穷苦所致。

    “不过往后就不一样了, ”裴铎勾起唇角笑了笑, “粮饷我增加了三成, 与苑州的守备军持平, 这样, 至少能吸引一部分合适的年轻人来。”

    姜念汐不由顿住了脚步, “今年平匪的军饷,你向于总兵预支了多少?”

    裴铎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随口道:“姜大小姐,你不必紧张,银子是足够的……”

    话音未落,走至间房屋前,他示意人把门打开。

    守门的年轻士兵姿态端正地拱拱手,向前跨了一步,动作利落地拿钥匙开了铜锁。

    姜念汐觉得这土匪其实挺懂规矩的。

    进了房内,姜念汐才觉得这个地方其实与寻常的房屋不同。

    墙壁看上去异常坚硬,四处也密不透风。

    裴铎不知从哪里掏出把钥匙,又接连打开了几道暗门。

    在最后一道门打开之后,借着壁上的灯光,姜念汐被深深震惊了。

    满屋子银光闪闪,灿然生辉。

    硕大的木箱里,箱盖开着,里面都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子。

    这是一副极其具有冲击力的画面。

    “原来土匪的库房由三当家的胡久管理,那晚我们进城绑了胡久之后,让他带我们进了库房,”裴铎随意把箱子盖用脚尖勾上,又闲闲揽着姜念汐的腰坐下,继续道,“库房里有暗门,我们把银子搬到暗门后,又做成被弄走的假象,马六一时情急,根本没察觉银子其实没离开这里。”

    “库房里有二十多万两,马六被擒之后,主动交待了自己宅子里存放的银子,还有番子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珠宝,”裴铎轻松地笑了笑,“媳妇儿,折合起来,这里一共有三十多万两银子。”

    姜念汐又愣住了。

    大周的收税形式主要有两种,一部分是征粮,先前是每亩一斗,自永淳帝开始,因为国库日渐空虚,开始征收每亩三斗的粮税,而另一部分是税银,细算起来,大周一年的税银才不过八百万两银子。

    不用去查,姜念汐就可以想象,境州府衙一年所收的税银绝对不会超过三十万两,除了上交朝廷的部分,盈余的应该所剩无几。

    只是没想到,光这些土匪竟然能有这么多银子。

    简直是官不如匪。

    她张了张口,忍不住问:“他们是如何积攒了这么多银钱?”

    “大周收粮税,只收普通百姓的,但凡有功名的或者侯爵之位,均不需要纳粮。境州府衙虽穷,但城内的富户可不少,这其中也不乏些皇亲国戚,所以土匪们有的是法子弄到手银子,”裴铎拍了拍手下的木箱,随意道,“这个说来话多,先放下不提。姜大小姐,你问我预支完粮饷后,还有没有盈余。现在你自己看到了,剩下的银子打算怎么用?”

    姜念汐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反问:“你还剩多少?”

    “十万两预支出去,用来偿还平匪的粮饷,守备军与边境军的伤亡抚恤,”裴铎道,“再有十万两,要留给我招纳守备军买马发饷,剩下的十万两,你可以来安排。”

    他说的这么轻巧,就像安排裴府里的银子该如何花销一样。

    姜念汐听到这话,眉头拧起,差点捂住了他的嘴。

    “这银子要入府衙的账,”她紧张道,“我不过是境州守备的夫人,怎么能决定府衙银两的去向?”

    裴铎挑了挑眉头。

    在船上的时候,她还过问银两是否有盈余,怎么现在他双手奉上,她反倒不敢了?

    他勾唇笑了笑:“姜大小姐,你担心什么?”

    “府衙上有知州、同知、通判,下有文书,但凡拟定一项决议,无不讨论一番才能定下,最后一锤定音的是知州大人,”她微抿着唇,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女子,如何能左右得了这样的大事?”

    裴铎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你看这境州府衙,干净得连只苍蝇都没有,”他闲闲道,“哪里还有你说的这些能臣的影子?”

    姜念汐这才想起来,那些府衙的官员,早已经在匪乱的时候跑光了。

    这么说,现在境州就是裴铎说了算?

    裴铎垂眸看着她,轻笑道:“媳妇儿,你把你原来的想法说出来就行,我看看能不能做,未必一定就会按你说的来。”

    他这样一说,姜念汐反倒安下心来。

    “我爹曾在境州任过通判,他那时曾在境州引河造渠,不过因为府衙拨银不足,他又被调回京都,这事只能不了了之,”这满屋的银子晃得她眼花,她挽着裴铎的手臂往外走,“来的路上我看过,涂河流经渠县南部,河水充沛,完全可以引一条支流绕过境州,一来可以解决这里干旱时节水源不足的问题,二来商户出货行船,比走陆路要快,运货的花费也更少。”

    两人来到院外。

    外头日光充足,春风和煦,姜念汐的兴致也高涨起来。

    “开通河渠,灌溉农田,粮田的收成能够提高,除了缴纳征粮外还有余量,百姓便不会荒废土地,府衙能够征得更多的粮税,除去上交朝廷的部分以外,留存更多,相应拨给各处的费用也会更加充足,如此才能形成良好的循环,”她看着裴铎,继续道,“现在你可以有留下十万银子招纳守备军,也许,以后年年还会不止这个数额。”

    她说这些的时候,眸子里闪烁着细碎晶亮的光。

    日光轻柔地照在她玉白无暇的脸庞,葳蕤的长睫悄然眨动,

    连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的,带着期待的希冀与笑意。

    裴铎一眨不眨地垂眸看着她。

    姜念汐兴致勃勃地说完,却看到对方一脸入神的模样,半点反应也无。

    难道她说得不对?

    她有些慌神,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裴铎的手指,有些无措道:“裴少爷,你说话呀……”

    裴铎回过神来,勾起唇角,轻笑了笑。

    “媳妇儿,我能亲你一下吗?”

    他突然道。

    姜念汐:“???”

    他为什么提这么个没头没脑的要求?

    还未等她出声拒绝,裴铎已经俯身过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停顿一瞬,又缓缓分开。

    姜念汐捂住额头,紧张无措得飞快退后一步,又悄悄看了眼守卫的士兵。

    对方知趣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深吸一口气,脸颊还是羞红的,忍不住嗔道:“裴少爷,在外面你能稍微注意点形象吗?”

    裴铎眉头挑起,不是特别真诚地致歉,“我实在忍不住,媳妇儿,你刚才认真的模样,真得太可爱了……”

    可爱?

    姜念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她都已为人妻,又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用可爱这个词是当真在夸她吗?

    含怒带嗔的眼神抛过来,裴铎心头莫名一动,闲闲挑起眉头,随口道:“媳妇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勾引我不太合适吧?”

    姜念汐:“……”

    她觉得再说下去,不知裴铎这张嘴还会说出什么来,只好带着怒意转过身,抬步向外面走去。

    裴铎紧跟着走了过来。

    大手不容分说地握住她的掌心,他认真道:“姜大小姐,你刚才说得真得很好,思虑周全,目光长远,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强多了。若你是个男子,也一定会继承你爹的志向,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姜念汐顿住了脚步。

    她迟疑了一会儿:“若我是个男子,就只能和你做朋友了……”

    说着,她转念一想,如果她真是个男人,和裴铎这样的人做朋友似乎也不错。

    她轻笑了笑,拍拍裴铎的手臂,有几分豪爽道:“那样的话,能认识裴少爷这样的朋友,也是我的幸运。”

    裴铎:“……”

    他不过随口一说,她还当真了。

    想了想她顶着一张男人的脸和自己称兄道弟的模样,裴铎立刻沉着脸拒绝:“算了,当我没说。”

    即便大周民风开放,女子也不可入朝为官,更遑论能进府衙做事。

    所以,姜念汐所提的建议虽好,但要形成文书下发到下属各县并进行实施,还需要府衙的官印盖章认定才行。

    这一点,裴铎虽然是境州守备,但做为一个武官,却并没有职权进行干涉。

    没有盖章认定的事,就难以推行下去,即便强行推动,后续也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府衙没有文官,大印也不知去哪里了,还需得上头任命新的官员来,这一来一往,不知到猴年马月了……”

    姜念汐也知他说得是实情。

    “裴少爷,这件事只是我的初步想法,还需要从长计议……”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到院外有人疾步奔来的声音。

    转眼间,一个衣衫脏乱扛着包袱的青年男子身手灵活东窜西跳地越过守卫的阻拦,激动地跑到了两人面前,操着一口乡音,大声道:“裴大人,我终于见到你了噻!”

    说完,青年还未来得及拱手,眼神飞快从裴铎身上移过,落在姜念汐的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双眼瞪成了铜铃,还情不自禁叹道:“这个妹娃儿,像仙女一样漂亮……”

    裴铎闪身上前,阻挡住对方的视线,同时不动声色地勾起一枚石子,足尖稍以用力,石子在地面划出一道不着痕迹的弧线。

    青年顿时嗷了一嗓子,跳起来抱着自己的脚看。

    “刚才怎么回事,这地方有没有得钉子嘛?”

    他低着头四处寻找,但抱着一只脚又不方便,单脚跳了几下,又龇牙咧嘴地把脚放回地面,这才想起正事来。

    “裴大人,失敬失敬,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青年拱了拱手,又探头往裴铎身后看,意识到裴铎锋利不善的目光,立刻识相地缩回了头,“裴大人,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你了!”

    姜念汐好奇地看向他。

    这人自称下官,长了一双显眼的八字眉,但衣服脏旧破烂,连头发也乱蓬蓬的,像是从外头逃难回来。

    不过身形倒还算圆润,可见没怎么挨饿。

    从眉眼五官来看,年纪应当在二十多岁。

    “你是境州府衙的官员?”

    裴铎负起双手,沉声问道。

    “下官是正六品境州通判徐致,”男子把身上的包袱取下来,小心翼翼拍了拍,“这里头有下官的官袍和用印,大人放心,绝不弄虚作假。”

    裴铎随意看了他的包袱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么说,闹匪乱的时候,你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如今城里太平,又回来了?”

    徐通判大大方方坦诚道:“明人不说暗话,当时守备军都打不过那些土匪噻,我要是留在这里,早就没得性命了。所以,下官卷起包袱,提着府衙的大印就跑了,但现在府衙需要我,我就要回来嘛!”

    裴铎眉头一挑:“你有府衙的官印?”

    “都有的噻,除了各位大人的私印,府衙的公印都是下官保管的,”徐通判边说边把包袱抖开,捧出一方大印来,“裴大人,这就是府衙的大印,上行下行文书,都要盖这个章,重要得很,不能有任何闪失。”

    裴铎勾起唇角,下意识看了眼姜念汐。

    两人对视一眼,会意地笑了笑。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通判辛苦了,”裴铎扶起他来,温声道,“既然好不容易回来,理当早点回去休息,等明日开始,徐通判就尽早开始办理公务吧……”

    说着,他指了指府衙的方向,意味深长道:“毕竟,现在府衙事务繁杂,明日还得商议开通河渠的事,都需要徐通判主持!”

    徐通判当即义不容辞地收起包袱,抗在肩上,理所当然道:“裴大人,这个我晓得,既然回来,事务自然得尽早处理,知州大人还没任下,少不了我得多干点活……”

    说着,他突然停下话头,反应过来:“裴大人,哪个说要开通河渠,银子从哪里来?”

    “我娘子,”裴铎特意强调了这一点,他抬了抬下巴,沉声道,“银子自然有的是,徐通判有意见?”

    徐通判惊愕了一瞬。

    眼神从两人脸上迅速移动了几个来回。

    裴大人和他娘子的眼神颇为坚定,看上去不是在忽悠他。

    他连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道:“裴大人哪里的话,开通河渠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有银子,下官保证能办事,以后下官就惟夫人的命令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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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通河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力物力银子一样都不可或缺。

    白日在府衙商议完方案之后,姜念汐晚间还在灯下写写画画,忙碌不已。

    境州目前缺乏人才,因为之前没有开通河渠的经验,更没有什么懂水利的人物。

    这件事,惟有她来做了。

    这个时候就体现了她小时候跟随她爹学过这些东西的好处。

    裴铎从城外校场回来,夜色已经漆黑。

    卧房里亮着一盏灯,窈窕纤细的身影印在窗纸上,是正在伏案苦思的模样。

    他推门进来,姜念汐闻声抬起了头。

    “回来了?”她搁下笔,起身走过来,纤细的手指搭在他衣襟上,娴熟地帮他解外袍的系带,“守备军招收的人数足够了吗?”

    军营人数还未达到朝廷规定的一半,裴铎目前正在尽力招收士兵。

    “军饷提高,来报名的人络绎不绝,想来不久就能招够五千人了,”他垂下眸子看姜念汐,突然伸出长指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盯了一会儿,“媳妇儿,你这眼睛都有血丝了,在灯下画图纸,太费眼睛了吧?”

    姜念汐把他的袍子取下来,抚平褶皱,挂在衣架上。

    “今天熬的时间久了些。不过,眼看春苗已经生长,正是需要灌溉的时候。若是水分充足,三个月之后的夏粮自然会丰收,”她笑了笑,仰首看着裴铎,眼睛闪烁着细碎的亮光,“开通河渠的事必须要尽快实行才好,方案已经初步拟好,从渠县引流到境州北部,不过距离太远,除了招收百姓发放工银,但人手可能还不充足……”

    以往开河修道,都是百姓应服的劳役,根本没有发放工银一说。

    现下要以招工的形式让百姓参与开河,消息放出去,想要来挣取工银的百姓可不少。

    不过要想尽快推动这件事,光这些人数还不足以成事。

    姜念汐苦思冥想了一阵,把主意打到了裴铎身上。

    “人数之所以不足,是因为挖取河道要分段同时开始施工。”

    姜念汐挑起秀眉轻笑了笑,倚在衣架上,若有所思地看裴铎脱中衣。

    线条流畅的胸腹肌理分明,一滴汗液顺着光裸的脊背滑落。

    裴铎随手把上衣抛在衣架上,修长的剑眉一挑:“怎么不说了?”

    说完,看到姜念汐直勾勾的眼神,他星眸突地一亮,大步走到她身旁。

    “姜大小姐,又馋我的身子?”

    姜念汐:“……”

    她下意识保持这个动作,不过是在琢磨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跟裴铎打商量。

    但裴铎不依不饶地凑了过来,大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嗓音慵懒又磁性:“你这个样子……是不是有求于我?”

    姜念汐:“???”

    瞳眸稍稍睁大,她的音调因为不可思议有些拔高:“你怎么看出来的?”

    裴铎的唇角微微勾起,星眸因为忍笑而泛出细碎的亮光。

    “从你看我脱衣服的时候,”他垂下眼睫,不怎么正经地笑着道,“你以往可不好意思这么直视我的身子,刚才分明在出神……”

    姜念汐被他抓个正着,眼下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经被圈在了怀里。

    她稍稍挣扎了一下。

    “你既然看出来了,”她没挣出来,只好贴在裴铎的胸前,仰头看着他,“那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铎低低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大小姐,哪有这样跟夫君谈条件的?”他轻轻在她耳旁吹了口气,嗓音慵懒蛊惑,“诚意不足,夫君不满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侧,姜念汐的脸霎时飞起一片红云。

    又想趁机占她便宜!

    “你答应便答应,不答应就算了,夫妻一体,哪里还要讲什么条件……”

    她微有点恼,手握成拳,还未落下的瞬间,便被大手包裹在掌心里。

    “是我的错,不该这么说,”裴铎低笑了一声,痛快地认了错,“但姜大小姐刚才说得对,夫妻一体……”

    这句话被他故意用语调拖长,听起来意有所指。

    姜念汐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下一刻,还未等她说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身体一轻,早已被裴铎拦腰扛在了肩上。

    他带着她大步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一个时辰后,姜念汐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玉白的肩头有些若隐若现的红痕。

    她下意识拢了拢薄纱似的寝衣,困倦不已地埋在锦被里。

    “裴少爷,”她轻柔地打了个哈欠,小声提醒道,“借你的守备军一用,别忘了提前安排好……”

    裴铎拨开她额边浸着香汗的乌发。

    “知道了,好好睡一觉,”他勾起唇角笑了笑,低声道,“开河挖渠的时候,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本领,终于派上用场了~~~

    第87章 你一开始就对我心有所属,现在终于吐露心声了……

    京都, 东宫。

    因为永淳帝最近身体有恙,所以内阁的公文事务要先奏给太子殿下过目,一般事项不需要报给圣上, 可以由萧暮言直接定夺。

    他手中是一本吏部的上奏。

    境州的匪乱已经平息,现下需要任命新的知州过去。

    这事一般由吏部拍板决定任选就可以,不过境州现在情况特殊, 府衙空虚, 当选个能臣过去。

    对于人选的任命, 吏部尚书一时有些为难, 因此特意写了个折子上奏,推选了几个可以外放的京官。

    最终人选应该由圣上定夺。

    现下奏折到了萧暮言的手里。

    指节微弯,他在桌案上轻叩了叩, 一双灰色的暗沉眸子没什么波澜。

    “境州?”他扫过折子, 视线在一个人名上稍停,语调平淡道,“户部侍郎孙智恪尽职守,在朝廷任职多年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倒是十分适合。”

    先前因为裴铎查疫情一事,把他安插在户部的官员判了罪, 现在的户部尚书虽然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 但到底还是听从他父皇的安排。

    现在京都四卫皆听他的调度, 户部也是时候安排自己的人手接任了。

    从侍郎的位置开始提拔, 也不会引起父皇的注意。

    这样想着, 萧暮言突然想到了一事。

    “平息境州匪乱的是裴铎?”他灰色的眸子微眯, 面色微冷, “这件事奏给父皇了吗?”

    “启禀太子殿下, ”张首辅坐在一旁, 捋了捋长须,沉声道,“裴守备以少战多,不但擒获了作乱的土匪,连同滞留在境州作乱的西番人也一并捉拿。战绩卓然,合该嘉奖。内阁已经写好折子,待圣上病体好转,便会禀明此事。”

    议事的是内阁里的两位大臣,张首辅与余次辅。

    回话的是张首辅。

    他是翰林出身,原为吏部尚书,自永淳帝登基后便被提拔进内阁,从次辅逐渐升至首辅,为人外圆内方,进退有度。

    换句话说,此前永淳帝不遵循旧制,打算立恒王为太子,迟迟没能如愿,正是因为张首辅的反对。

    如今恒王有疾,萧暮言成为国储,且他以前表现得一贯温润谦逊,因此,张首辅对这位大周未来的天子,抱有极大的期待。

    萧暮言抬起灰眸,面无表情道:“首辅大人辛苦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调毫无波澜道:“不过,这种小事,何需叨扰父皇?既然裴铎身为境州守备,平息匪乱这也是他的份内之事,为何要嘉奖?”

    裴铎之前在陵州平匪,永淳帝将他召进京都嘉奖,直接授予了武骧卫指挥使的职位。

    如果他父皇知道裴铎这次又立奇功,再嘉奖一次,说不定心思一动,又要将人提拔到京都来。

    萧暮言勾起唇角,无声冷笑了笑。

    如今京都四大卫所悉听他的调度,绝不能再节外生枝。

    既然裴铎是境州守备,那就永远呆在那个偏僻穷苦的地方吧,终其一生,别想再返回京都。

    至于他的娘子……

    萧暮言眸色微冷,意味不明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张首辅捋了捋长须,沉默片刻,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不过任命境州知州一事,孙郎中年事已高,恐怕不合适,太子殿下不如另寻他人。翰林院里的编修们年轻有为,微臣以为,可以挑选几个,送到府衙去历练一番……”

    萧暮言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章大人若不放心,待父皇痊愈,再商议此事吧。”

    永淳帝亲口对张首辅说过,内阁的事要先汇报给太子殿下过目。

    其实,任命一个境州知州也并非多么重大的事项。

    但张首辅总觉得,眼前的萧暮言自从成为太子后,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温润谦和的气质消失不见,反倒比之前凌厉了许多。

    稍顷后,张首辅忖度一番,点点头,沉声道:“微臣没有什么异议,悉听太子殿下安排。”

    萧暮言扯起唇角笑了笑,抛下手中的折子,转而又拈起另一封来。

    这封折子由都察院的袁御史所奏,提议的是夏季粮税之事。

    折中提议清丈全国田地,有功名及侯爵之位的人,也应当与普通百姓一下征收粮税,以弥补国库之不足。

    先前永淳帝因国库空虚,曾向臣子征求意见。

    袁御史这封折子言辞恳切,条理清晰,陈清利弊,一针见血。

    萧暮言看过,随手将它扔到了一旁。

    若是向官宦世家征收粮税,别说旁人,他的外祖家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

    况且他还未登上皇位,如今根基未稳,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这种意见他绝对不会采纳。

    张首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

    当初周太傅在任时,曾上书圣上清丈农田,官民一视同仁,同征税收。

    但圣心不坚,遇到阻力便不了了之。

    后来天资聪颖的先太子不幸早夭,周太傅心灰意冷,因疾致仕。

    如今已过去十多载,他才发现周太傅的先见之明。

    国库接连三年空虚,如果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或者边境战乱,那……

    萧暮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用长指揉着眉心,淡声道:“户部一直称没有银两,两位大人议一议,用什么法子才能充实国库?”

    话因刚落,眼神却投到了余次辅的身上。

    恒王遇袭一事,都察院的袁御史查到了沈瑾及其手下的刺客,也向大周境内发放了通缉的调令,但最终案子转移到刑部手里,他们号称查到了沈瑾的下落,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结了案。

    此事已经盖棺定论,萧暮言自然全身而退,再无后顾之忧。

    余大人功不可没。

    余次辅道:“太子殿下,微臣建议,既然户部发不出银子来,岭南与西北驻军的粮饷,削减至原来的六成。另外,今年的夏粮税收,每亩增至六斗。”

    张首辅霍然站起身来。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他胡子颤了颤,激动道,“如今边境安稳,一时削减军饷尚还在情理之中。如果粮税再增加,那百姓家中还能有什么余粮?”

    萧暮言灰色的眸子一片沉寂,看了张首辅一眼。

    稍顷后,他温和地笑了笑。

    “当初父皇要修建承远行宫,耗银百万两,除了工部的姜大人曾极力反对,当时内阁为何不制止呢?”

    国库之所以有这么大的窟窿,与永淳帝分不开干系,但张首辅当时也未必尽责。

    换言之,如今不得不实行此等下策,还不是当初他们种下的恶果。

    “要不首辅大人告诉我,还能有什么良策?”

    他笑得越温和亲近,张首辅越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同意了这事,他一介内阁首辅只怕会成为大周的罪人。

    张首辅无力地闭眸,心道,我已年迈,身体有疾,该致仕了。

    ~~~~

    春末时节,暖阳和煦。

    境州的春天也比南地要冷些,但河道修建进行得如火如荼,转眼已经快到了尾声。

    再过几日,最后一段河堤固好,便可以自渠县南部的引流处开闸放水。

    连日以来,姜念汐一直随徐通判在河堤处巡视。

    如果遇到加固不妥或河堤不稳的地方,可以尽早指出来。

    徐通判体胖,在外头溜达久了,出了一脑门子汗。

    他甩着衣袖扇风,满面笑容道:“姜夫人,我们走了好久了,累得很,找个地方休息一哈嘛!”

    姜念汐转头看了眼远处。

    裴铎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背后,正在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

    那人穿着一身白袍,眉眼温和,一副书生模样,只是身体好像不太好,时不时咳嗽几声。

    姜念汐不认得,便好奇多打量了几眼。

    因为河渠快要修通,已经成了境州百姓关心的一件大事,所以,时不时就会有一些百姓来河堤旁围观。

    还有些热心的大姑娘小媳妇,提了一篮子糕点过来,分发给正在奋力筑堤的百姓与守备军。

    现下就有个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提了吃食过来,径直走向裴铎与那男子的身旁。

    因为离得远,虽然看不清模样,但从身姿来看,应该是个极美的女子。

    年轻女子笑眯眯地同裴铎说了一会儿子话,还拿出食篮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裴铎接过来,咬了一口,眉飞色舞地在说什么,看样子是在称赞。

    姜念汐默默抿起了唇角。

    “姜夫人?”徐通判又唤一声,热情道,“咱们到那边柳树下去歇息一会儿,喝口茶润润嗓子。”

    柳树下摆了几张桌椅,还有百姓方才送来的茶点。

    姜念汐回过神来,点点头。

    两人走过去的时候,徐通判依然滔滔不绝地说话。

    “这河渠连通,连着境州的护城河也能用喽,不过,护城河早已经干涸了多年,还得疏通才行,”他自顾自道,“这账上的银子还剩不少,裴大人说得对,咱们还得把城墙修一修才对……”

    说了半天,对方没有反应。

    徐通判不由停下脚步,顺着姜念汐的视线往远处看去。

    看得是远处的裴大人。

    徐通判摇着头,暗啧了一声。

    那些百姓还真是容易被皮囊迷惑。

    只看到裴大人那张俊脸,就巴巴往他身前送东西。

    他做为一个通判,每日在这里费心劳力,默默巡视,怎么就不见哪个女子给他送吃食?

    不过,再一转头,徐通判暗暗琢磨,姜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对?

    一定是劳累许久,体力不支了。

    也是,姜夫人虽然美貌异常,但身体单薄,就像朵娇花一样,怎能在外头长时间经受风吹日晒?

    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同他这个男子一样,日日到河堤处巡视,当真是辛苦不已。

    想到这儿,徐通判越发殷勤起来,快走几步到树荫下,拉开一张椅子,招手道:“姜夫人,快些过来坐下,这里凉爽。”

    他嗓门大,裴铎耳朵灵敏,虽然离得远,但一下子便听到了。

    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往树荫底下看了会儿,随即一撩袍摆,同送吃食的女子说了句什么,便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姜念汐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来,若有所思地轻啜几口,时不时向远处看一眼。

    徐通判一口气喝了两盏,笑着没话找话:“姜夫人,这境州城,数我呆的时间最长。知州、同知、推官熬走了好几任。他们都嫌这地方穷,没有油水,但凡有点门路的,都去别的地方高就了。只但这里穷是穷了点,也并非全无好处,就比如说北边的峡谷,盛产一味瑞草,是有名的药材,要说价钱呢,也不便宜,只是采摘以后,山路崎岖难走,不容易运出来。我的那些同年,为了寻找这味药草,还特意跟我打听呢……”

    听到他说这话,姜念汐当即回过神来,她眼神蓦然一亮,慢慢放下茶盏。

    瑞草她听说过,先前沈瑾阿兄给她开调理的方子时,就曾用过这味药草。

    在京都的药堂抓药,就这味药最贵,但这药草对于生长环境极其依赖,如果修缮道路,方便百姓种药采药,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出路……

    指尖缓慢摩挲着杯沿,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被熟悉的声音打断。

    “徐通判,歇息好了吧?”裴铎勾了勾唇角,单手拖过来一张椅子,撩袍挨着姜念汐身旁坐下,点了点下巴,随意道,“那边河堤好像出了点状况,你不过去看看?”

    徐通判登时一惊,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也不知到底出没出问题,反正有几个守备军似乎正在商议该怎么加固砖石。

    他当即站起身来,拱拱手:“裴大人,下官不奉陪了,先去那头看看。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话未说完,人已经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姜念汐也担心会有异常。

    还未站起身来,她手腕忽地一紧,已经被一只大手捉住。

    裴铎闲闲挑了下眉头,随口道:“没事,我诓他的。”

    姜念汐:“???”

    她不由微怒:“徐通判才刚歇息片刻,你诓他做什么?”

    裴铎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不为什么,我嫌他碍事。”

    他虽然在笑,但看上去皮笑肉不笑,语气听起来微冷,一点也不像之前闲适。

    姜念汐:“……”

    她方才便没来由地憋着一股气,现在越发觉得裴铎太不讲道理了。

    不想同这人再多说一句话。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想要甩开裴铎的手。

    但那只大手稍一用力,自己的手腕却被攥得更紧了。

    裴铎声音凉凉道:“怎么,方才还和徐通判谈笑风生的。我一过来,你就不开心了?”

    姜念汐瞪了他一眼。

    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皓白的手腕被攥出了红印,姜念汐轻嘶了一声。

    裴铎立刻放开手,站起身来,低声道:“媳妇儿,疼了?没事吧……”

    姜念汐抿着唇,闷不吭声。

    裴铎挠了挠头,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我刚才闹着玩的,没想真弄疼你……”

    不知怎地,姜念汐竟然觉得胸中有口闷气堵得慌。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不然这口气不上不下,实在难受极了。

    想到这儿,她转过身来,眼睛盯着裴铎的唇,终于在他唇边发现一点点糕点的残渣。

    她胸中的气恼呼地一下拔高到顶点。

    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出纤指在他唇边用力抹了一下。

    “裴大人,这糕点味道一定非同寻常吧?”

    她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裴铎愣了一下。

    话一出口,姜念汐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失态。

    但也不想往回找补。

    她需要一点时间自己冷静一下。

    她咬住唇,转身便往对面走。

    刚走两步,便被人拦腰抱了回来。

    裴铎把她放到椅子上,双手按住两边的扶手,把人圈住,低声道:“姜大小姐,什么糕点,说清楚怎么回事?”

    周围都是正在忙碌的守备军和雇工,还有围观的百姓。

    姜念汐不想被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她决定暂时隐忍一下。

    不过是女子送的糕点,裴铎不过是尝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随即,她又否决了刚才宽慰自己的念头。

    他为什么要眉飞色舞得同送糕点的女子交谈?

    他不可以眉飞色舞地跟别的女子说话!送糕点的女子也不行!

    可是,她又迟疑了一瞬,她这个举动,是不是太小气太善妒了?

    裴铎静静地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

    半晌后,他突然低笑了一声。

    “姜大小姐,”他用长指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条斯理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姜念汐:“!!!”

    她秀眉微微蹙起,慌忙否认:“哪有?我怎么会这么小气……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裴铎挑起眉头,慢悠悠哦了一声。

    手指被握在掌中,他突然牵起她的手来,大步向前走去。

    “红豆糕吃着确实不错,”裴铎轻笑着道,“元姑娘还未走远,人家本来要拜访你,但看你忙碌,一时没敢打扰。”

    元姑娘是谁?短短一会儿,连人家的姓名都知道了?还夸人家的红豆糕好吃!他可真够会聊的!

    姜念汐拧着眉头,心里有十二分不满。

    刚走了两步,突然有人匆匆走过来报信。

    “裴大人,知州大人的马车终于快到境州了!”

    裴铎立即停下了脚步。

    朝廷的任命文书早就下来了,不过已经过了一个月之久,河渠都要修完了,这位知州大人总算姗姗来迟。

    “孙大人本来早就该到了,不过路途颠簸,他年纪又大,在路上就病了,所以才耽搁到这会儿,”他转首过来,低声对姜念汐解释,“既然孙大人总算顺利到达境州,我应该带着徐通判去城外迎接。”

    姜念汐从他掌心中挣出手来,可方才那点气恼还没消去。

    但又不能耽误他的正事,便僵硬地点点头,公事公办道:“那你出城去接,早去早回。”

    裴铎抬头看了看。

    方才还在河堤旁的凌公子夫妇可能有事,已经离开这里。他们走得着急,背影还稍显匆忙。

    罢了,等以后空闲了再说这件事不迟,当下也不能再耽误时间。

    他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在姜念汐的脸上。

    雪腮微微鼓起,柔嫩的唇瓣都快咬破了,明明是一副又气恼又委屈的模样。

    裴铎微俯下高大的身躯,闲闲勾起唇角,在她耳旁故意道:“姜大小姐,你别生红豆糕的气了。这么说吧,谁做的糕点都不如你做的特殊,吃一次,终身难忘。”

    姜念汐:“!!!”

    这是讥讽她上次尝试蒸糊的红豆糕,黑乎乎的,根本难以入口。

    连秋月都嫌弃。

    他当时硬着头皮吃完一块,还夸她很有潜力呢!果然口是心非!

    可这根本不是红豆糕的事!

    她还未握起拳头,便被裴铎挡住。

    他挑起眉头,笑着道:“又想动武,你真是越来越不贤淑了……”

    姜念汐气结了一瞬,凶巴巴地盯着他。

    片刻之后,她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以牙还牙的法子。

    “裴大人,能别让徐大人随行了吗?河堤事务繁忙,还得他主持呢,再说……”她语气平平道,“徐大人风趣幽默,和他共事,心情都会好很多……”

    裴铎十分冷酷地拒绝:“姜大小姐,你想得美。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心情并没有变好。”

    姜念汐:“……”

    算了,他根本不上当,她哼了一声,提起裙摆,打算率先离开。

    胳膊被抓住,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真觉得徐通判不错?”

    姜念汐:“……”

    “方才送红豆糕的是元青青姑娘,她本来是给她夫君凌公子送的,我不过是沾光而已……”

    姜念汐:“!!!”

    万万没想到,方才那位竟然是元姑娘,实在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她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裴铎把人拉到自己身旁,闷声道:“你现在还觉得徐通判不错吗?”

    姜念汐的震惊稍退,下意识道:“啊,他人是挺不错的……”

    裴铎:“!!!”

    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幽怨。

    既然方才误解了他,现在知道真相,姜念汐眉眼弯起,很快恢复了之前的闲适状态。

    当然还有一点误会裴铎的不好意思。

    “那……你快出城去接孙大人,免得耽误了时辰。”她轻声催促。

    眸底委屈,裴铎闷不吭声地看着她。

    姜念汐:“……”

    方才真是逞口舌之快,现在不解释清楚,他绝对不会罢休。

    周围无人注视,姜念汐踮起脚尖,飞快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徐大人是风趣幽默,但是朋友那种类型,”她硬着头皮解释,“我一早便只喜欢你这样的,身材高大挺拔,又机智又聪明……”

    裴铎终于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开始就对我心有所属,现在终于吐露心声了……”

    姜念汐:“???”

    他潇洒地吹了声口哨,大步走开,吩咐道:“给徐通判备好马,就那匹跑得最快的,现在随我出城……”

    徐通判听到吩咐,提着袍子往这边跑,“裴大人,不行噻,我要坐马车。骑马我不在行,哪还要最快的马……”

    裴铎不容置疑道:“那就正好练练胆子!”

    姜念汐:“……”

    第88章 不许说笑我,不然我以后不说了……

    孙知州进了城。

    他本就在路上生了病, 如今来到境州又水土不服,病体难支,只得卧床调养, 已经一连休息了两个月。

    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孙知州半倚在床头,气息不稳道:“府衙的官账本官已过目, 河渠开通之事已经完成, 本官也没什么异议, 裴大人……咳咳咳, 有什么事吩咐徐通判,放手去做就行……”

    他之前虽是在户部,但也尽职尽责。

    来到境州, 自然看得出来, 他们年轻人做的都是实事,那便由着他们去折腾就好了。

    如今河渠已经通水,百姓可引水灌田,春苗长势喜人, 夏粮丰收在望。

    因为这件事,裴大人、姜夫人与徐通判在境州百姓心目中声望颇高, 这些孙知州虽然尚在病中, 但也了解一二。

    裴铎拱了拱手, 恭声道:“知州大人安心养病, 如果遇事不决, 本官会再来请示。”

    说完, 便打算带着徐通判离开。

    孙知州猛然想起来一事, 挣扎着坐起身来, 连声道:“裴大人留步, 本官还有要事叮嘱。”

    “本官离京之前听说朝廷增收粮税,消息确凿,不日就会下发公文,境州自然也不例外,”孙知州道,“粮税增加至每亩六斗,百姓定会有怨言,这件事,还是早做打算才好。”

    徐通判忍不住嚷嚷道:“哪个龟儿子做的决定,粮税变成六斗,怎么不去抢啊?”

    风调雨顺的年份,每亩良田所收粮食不过十六斗,而薄田勉强也就能收得十斗粮食而已。

    境州本就土地贫瘠,以前缺乏水源,每亩地所收不过六七斗粮食,除去要交的三斗粮食,剩余的三四斗粮食勉强够一家糊口。

    如果按照新实行的粮税缴纳粮食,就算收成提高至十斗,所剩也不过六斗粮。

    对于产量丰富的州县来说,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而本就产量稀少的地方,压力可谓极大。

    裴铎思忖了一会儿,道:“知州大人,徐通判,大周这么多州县,各地有穷有富,所交粮税都是一样的吗?”

    徐通判唉声叹气:“以往都是一样的噻。京都周边的州县产粮是多,但除了交粮税,还要再纳一份漕粮,而我们这些州县只交粮税,所以算起来,大家还都是公平的。”

    但境州不一样,自从疏通了河道,百姓好不容易有点希冀盼头的日子,眼看就要被增加的粮税砸了个没影。

    孙知州捋了捋胡须,苦笑一声,默然不语。

    北境六州由北境布政司统管民粮征收一事,境州的钱粮税银等也是报给布政司。

    征粮一般运送到大周指定的官仓存放,而税银上交给布政司之后,除留下一部分划拨给各州府衙每,用于公务经办与发放官员的俸银外,其余都要运送到京都,充入国库。

    裴铎双手抱臂,用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新政初行,未必会覆盖到全境,去找布政使,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转眼一看,孙知州那一副细瘦伶仃的模样,实在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裴铎看向徐通判:“徐大人,北境布政司你熟吗?”

    徐通判忙摆了摆手:“裴大人,我一个六品官员,哪能和布政司扯上什么关系,我到现在连布政使的面也没见过呦……”

    停了一瞬,徐通判忽然反应过来,“裴大人,你不会是要去疏通关系,找些门路吧……”

    孙知州闻言也抬起眼来。

    他咳了几声,虚弱道:“裴大人,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本官没有意见,只是能不能办得成,还得另说。”

    说到底,这件事还得孙知州拍板,他没有意见,裴铎的目的便达成了。

    出了孙知州的官宅,徐通判忍不住打听:“裴大人,你真的认识布政使?”

    裴铎大步往前走,随口道:“要是认识,我还问你作甚?”

    也是。

    不对,这么说,裴大人不认识?

    那不是更糟糕了?!

    徐通判苦着脸,八字眉拧成一团,“都没得办法,那我们只能按照这个要求征粮了……”

    “谁说没有办法?”

    听到这话,徐通判眼前一亮,提着袍摆小跑着追上裴铎。

    “裴大人,你快些说说,还有什么办法噻?”

    “哭穷,耍赖,法子多得是,”裴铎随手摘了枚柳叶放在手心把玩,闲闲笑道,“不过躲得了今年,未必躲得过明年……”

    徐通判:“能躲一年是一年,好歹给境州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再说,明年的征粮方式不晓得会不会变化……”

    “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尽快去布政司走一趟,”裴铎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徐通判有没有兴致相随?”

    徐通判用拳头击了一下掌心,欢快地拍马屁:“那是自然,能跟着裴大人见识一二,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样说完,徐通判便一路紧紧跟着裴铎走了老远。

    眼看到了拴马的地方,徐通判还跟条尾巴似地跟在后面。

    裴铎顿住脚步,一挑眉头:“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徐通判愣了下,下意识道:“下官一时被裴大人的风姿折服……这不是紧随大人身后,想要多学点东西吗?”

    裴铎:“……”

    他翻身上马,吩咐道:“去布政司的事儿,等我的信儿。”

    徐通判开心地应了,“裴大人,您去哪儿?”

    “茶馆,”裴铎脸色微沉,“不干你的事,别乱打听!”

    说完,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徐通判:“……”

    ~~~~

    茶馆。

    茶香袅袅,轻雾升腾。

    姜念汐与元青青相对而坐,两人正在轻声相谈。

    分开已久,两人都没想到还能在境州再次相见。

    当初裴铎平匪,若不是元青青与凌公子相助,未必会如此顺利。

    所以,她来这里,一来是为了感谢元姑娘,再者还有一件早就有的疑惑请她解答。

    堪堪聊了几句,突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元青青神色微变,匆忙站起身来,道:“少夫人,您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姜念汐颔首:“元姑娘,你自去忙你的。”

    她轻轻啜了口茶,下意识抬头向外望去。

    隔着半月形的窗格,视线有些受阻。

    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看得出与元青青说话的来人个头高大挺拔,穿着束袖的武服,不像是普通人。

    姜念汐微垂下长睫,心中却有些疑惑。

    这其实看起来有些奇怪的。

    穿这种武服的人既不是境州守备军,也不像寻常人家的侍卫,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元青青和来人说了几句话,便砰地一下关上了大门,随后又快步走到茶馆里来。

    坐下后,她犹豫了一瞬,道:“少夫人,方才来找我们的人来自京都。他们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我能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份绝对不寻常。”

    姜念汐怔了一瞬。

    她猛地想起,当初在京都,她似乎在宫中见过这种装束的侍卫。

    元青青以前是因为情势所迫,做过萧暮言监视裴府的暗线,但她早已经从京都逃脱,时隔这么久,难道萧暮言的人还没有放过她?

    似乎看出来姜念汐心中所想,元青青拧起眉头,坚定地摇摇头:“不是萧暮言的人。”

    如果是他的人,根本不会对他们以礼相待。

    元青青想了会儿,道:“少夫人,其实那日在河堤上,我和阿尘本就要去拜访你,但茶馆里突然有这些人拜访,只好匆忙返回。”

    姜念汐听她提起这点,想到当初误会了裴铎,不由得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她拿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口茶,道:“这么说,几位京都来的人,从那日开始,每日都会到茶馆来拜访?”

    元青青点点头。

    “他们来到底为了什么?”

    元青青:“他们要带陈嬷嬷去京都,但我与阿尘都不放心,所以……”

    姜念汐惊疑了片刻。

    她几乎瞬间便想起了之前元青青的那封信,信里提到淇妃娘娘是被虞贵妃所害,她当时拿着那封信去诈虞贵妃,证实内容确实不虚。

    而阿兄沈瑾离开大周之前,与萧暮言合作,正是为了给他的亲姐姐—淇妃娘娘报仇。

    她今日来,也想问清楚元青青,口述这封信的陈嬷嬷,为什么会知道这其中如此隐秘的内情?

    姜念汐立刻道:“元姑娘,陈嬷嬷到底是什么身份?”

    元青青还未张口,一位两鬓已添斑白的女子从后院走了进来。

    她挽着一只包袱,虽然身形有些佝偻,但尽力站得挺拔,素色衣衫清洗得干净得体,连挽起的发髻也一丝不苟。

    元青青站起身来,走到女子身前,焦急道:“陈嬷嬷,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女子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却转首向姜念汐的方向看来。

    “姜夫人,元青青之前对我说过你对凌家的大恩大德,”她走过来,福身施了一礼,温声道,“老身还要谢过姜夫人才是。”

    姜念汐站起身来,虚虚抬手制止了她。

    “陈嬷嬷,不必多礼……”

    陈嬷嬷笑了笑,道“我方才听到夫人问我的身份,老身……”

    她停顿了一瞬,斟酌道:“老身自从京都返回,居于凌家数年,如果不是凌府有事,迫不得已之下,为保凌府写下那封信,想着兴许会派上用场。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反而是姜夫人救了凌家。”

    其实那封信还是派上了用场,姜念汐温柔地笑了笑,没多解释。

    陈嬷嬷道:“京都的贵人想要知道尘封已久的真相,特意派人来到这里。这些时日来,他们虽然不曾表明身份,但老身也猜到了贵人没什么恶意。”

    姜念汐心中猜疑不定。

    到底是哪位贵人?皇上?虞贵妃?还是敬妃娘娘?

    仔细想想,好像又都不太对。

    姜念汐一时思绪纷乱,忍不住道:“陈嬷嬷,您知道贵人是哪位?”

    “姜夫人,我也不清楚,只能肯定对方没有恶意,”陈嬷嬷温和地笑了笑,继而轻叹一声,“我以前曾是淇妃娘娘身边服侍的大宫女,淇妃娘娘被虞贵妃的人逼死是我亲眼所见,贵人想知道的应该也是这个真相吧。”

    姜念汐一时也有些捉摸不透。

    这位贵人既然能寻找到陈嬷嬷的踪迹,想必早已经对真相有所耳闻。

    他现在这样做,是也要为淇妃娘娘报仇吗?

    可是,如今恒王殿下已经痴傻,虞贵妃也已经一蹶不振,手中没有了任何筹码和翻盘的机会,这位贵人为何还要执着于查清这个真相?

    难道是趁机踩上一脚,让虞贵妃永远再没有翻身的机会?这么说,难道是敬妃娘娘或是萧暮言?

    可是,从来人的举止来看,又显然不像……

    到底还有谁呢?还有,单凭一位退役大宫女的话,具有足够的可信度吗?

    姜念汐脑子转得飞快。

    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陈嬷嬷,除了淇妃娘娘的死因,您……还是不是知道些其他的什么?”

    听到这话,陈嬷嬷怔了怔,眼神忽地移向一旁。

    她犹豫了会儿,道:“老身只知道这么多。我猜,贵人想让老身去京都,可能只是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这样以礼相待,耐心等候老身了。”

    姜念汐迟疑片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

    送别陈嬷嬷登上了离开的马车,姜念汐也与元青青道了别。

    对于陈嬷嬷离开境州这件事她其实一直好奇不已,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蹊跷,但一时也想不明白。

    石虎赶着马车在不远处等候。

    他看到少夫人与秋月在街道上随意漫步,便乖乖等在一旁。

    只是再一抬眼时,看到周边竟然呼啦啦围过来不少百姓。

    石虎霎时握紧拳头,一个箭步跃下马车,纵身向姜念汐的方向追来。

    “是姜夫人!真的是姜夫人!”

    “姜夫人好美啊!像仙女下凡!”

    “姜夫人貌美心善,为境州百姓开河修渠,百姓们都对您感激不已!”

    看到眼前突地围过来这么多人,姜念汐顿时觉得不妙。

    其实自从境州河渠开通之后,已经有了这种征兆。

    虽然她不常露面,但府衙的后院门口,时不时有热心百姓借口送来鸡蛋、青菜之类的东西想要见她。

    大家的感激她可以理解,但这种热情未免过了头,让她难以招架。

    循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有书生提着纸笔赶过来,气喘吁吁道:“姜夫人,我可以为您写书作画吗?把您与裴大人为境州百姓开通河渠的事写进话本,辅以插图……”

    姜念汐:“???”

    另一个声音很快打断了她。

    “姜夫人,我们把您与裴大人扫平匪乱,携手为民的故事编成了戏本,明日就要排戏,请姜夫人过目一下戏本……”

    姜念汐:“……”

    这未免有点太夸大了。

    秋月奋力拦在众人面前,大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少夫人一会儿给大家挨个解答……”

    姜念汐:“???”

    她忍不住低声道:“秋月,解答什么?”

    秋月阻挡着人群,眼睛亮晶晶地兴奋道:“小姐,你看你现在多受百姓喜欢啊!待会儿你跟他们聊一聊,写话本还有戏本的,都帮他们把把关……”

    姜念汐:“……”

    还好石虎麻利地从人群中钻了进来,抡起胳膊在众人面前挥了挥,喝道:“都往后站一站,别挡路!”

    兴致高涨的百姓先是被他唬了一跳,继而讨论地更热烈起来。

    “这是姜夫人的侍卫吗?看上去呆呆的好可爱啊……”

    “他会功夫吗?很有力气的样子……”

    石虎:“???”

    眼看情势越发混乱,姜念汐不得不出声阻止:“大家的厚爱和心意我领教了,但今日我还有要事,改日再同大家一叙……”

    “姜夫人,松雾山的路修好了,我们药堂收购了不少药草,要走水路运到别处去售卖,多亏了您……”

    “姜夫人,我家男人找了份渡口的活计,现在家里天天都能吃上白面,还得好好感谢您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话又一次把她打断。

    姜念汐默默深吸了口气。

    现在这个阵仗,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脱身。

    不远处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裴铎勒停跑马,看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心有些慌乱的姜念汐,轻啧了一声。

    这些人热情得未免太过头了。

    他足尖一点,自马背上跃起,攀住上方的一根粗壮的树枝,敏捷地落在姜念汐身旁。

    然后,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之势揽住人的腰身,借力跃出人群,一点不错地落在马背上。

    缰绳一抖,骏马带着背上的两人如箭般离去。

    围观的百姓:“???”

    有人反应过来,大呼一声:“那是裴大人!”

    百姓们立时高呼着尾随而去,人群一下子哗啦啦退了个干干净净。

    一脸茫然的秋月:“???”

    有点震惊的石虎:“!!!”

    骏马一路越过境州坚硬的城墙,波光粼粼的护城河,直向新建的河堤处奔去。

    风声呼呼从耳旁刮过,眼前的景物在飞速倒退,姜念汐有些紧张,紧闭着眼眸,心砰砰跳得厉害。

    背后坚硬的胸膛给了她不少勇气。

    裴铎揽紧了她的腰,语气听上去轻松随意:“怕什么,你又不是不会骑马。”

    姜念汐稍稍睁大眸子,道:“染霜又不像青骓跑得这样快!”

    “那是染霜没发挥出实力来,”裴铎挥起马鞭抽了一下,笑道,“它的速度与青骓不相上下!”

    逐渐适应了疾驰的速度,姜念汐不由大声道:“裴铎,我们去哪里?”

    “今日有空闲,带你去城外看看。”

    郊外是一望无际的金黄农田。

    灌溉后的夏苗结出沉甸甸的麦穗,再过半个月,里头饱满的麦粒便会被农人碾出,放进自家的粮缸。

    这是境州数年来难得的丰收之年。

    裴铎用马鞭随意指了指农田的方向,轻笑起来:“姜大小姐,这些即将丰收的粮食,是百姓发自肺腑的感谢你的原因。”

    阳光下,金黄色的田地熠熠生辉,映在清澈如水的眸底,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直面这些如画卷一般美丽的粮田,姜念汐是有些感动惊讶的,修河开渠的事所做便做了,但真正看到丰硕的成果,还是让她震惊。

    不过,她不怎么客气地点点头,尽量淡定道:“我知道。”

    裴铎笑了一声,继而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大周之内,只有普通百姓外的田地需要纳粮税,但凡有功名或有爵位的人,名下的田地一概不需要纳粮,而这些人名下的土地,所占十之有五。”

    姜念汐啊了一声,震惊地睁大眸子。

    她是知道有功名爵位的人不需要纳粮,但真正听到这些田地数量如此之多,还是意外极了。

    裴铎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以前朝廷征收粮食,每亩三斗,如今又下发了新的规定,每亩地要增至六斗。”

    姜念汐:“!!!”

    她动了动唇,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大周的国库已经空虚至此了吗?”

    裴铎双手抱臂,嘲讽地勾起唇角:“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情况还要坏。”

    姜念汐仰首看着他,喃喃道:“裴大人,境州也不会例外……”

    裴铎沉声道:“自然。但我不想让境州有这种情况发生。如果按朝廷的章程班是,即便境州修通了河渠,三年,五年,总有一天,百姓会不堪重负。一旦百姓吃不饱肚子,流民四起,就是动乱的时候……”

    陵州境州是北境最穷苦的州县,土匪流民当属最多,这其中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百姓没有田粮,没有饭吃。

    无钱无粮,最后剩的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就算马六作为最大的土匪头子,最初的想法也是获得朝廷招安,得到一个被认可的身份。

    境州才刚看到的曙光来之不易。

    姜念汐思忖道:“所以,我们能做的是尽量保持现状……孙知州怎么说?”

    裴铎笑了笑,温声道:“他没意见。我已经告知过徐通判,会带他去余州的布政司一趟……”

    姜念汐顿住脚步,仰头看着他。

    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眸底,像碎金在流动。

    “我陪你去。”她轻声道。

    裴铎挑起眉头,“姜大小姐,你陪我去做什么?奔波劳苦,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姜念汐静静地看着他:“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说通布政使给境州开通特例?”

    “方法多得是,”他勾起唇角,闲闲道,“实在不行制造个‘英雄救美’也不是不可以。”

    姜念汐:“???”

    她想到布政使大人那副古板严肃,一丝不苟的模样,裴铎称之为‘美’,画风简直离奇。

    她忍不住笑起来。

    “让布政使对你心怀感激,然后向朝廷求取特例,”她眉眼弯起,堪堪忍住笑意,“裴大人,你身为一州守备,还得做这种劳心费力的活,真是太难为你了。”

    “那有什么办法?”裴铎随手扯下一根枝条,在手心里转了转,挑起剑眉,闲闲道,“谁我是胸怀百姓,心中有爱的好人呢?”

    他自夸起来怡然自得,半点都不害臊。

    姜念汐唇角微微翘起。

    她拉了拉裴铎的衣襟,道:“裴大人,我累了。”

    裴铎轻啧了一声。

    “姜大小姐,才走了多远,”他目视了一下两人步行的距离,叹气道,“你还是那般娇气……”

    姜念汐:“???”

    都走了这么久了,她能像他一样健壮有力不知疲倦吗?

    话刚说完,裴铎便娴熟地蹲下身来,命令道:“上来。”

    姜念汐乖乖趴到了他背上。

    他轻松地起身,又叹一口气:“境州的饭菜不好吃吗?这么久了,一点都没养胖……”

    姜念汐没说话,扯了扯他的耳朵。

    裴铎双手托着她的腰臀,像没察觉似的,继续大步向前走。

    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姜念汐脑袋微微下垂,下意识在他耳旁轻呼了一口气。

    馨香的气息覆在耳侧,酥酥麻麻的。

    裴铎身子一僵,耳根倏然发烫,忍不住道:“姜大小姐,别不分场合地点故意调戏我……”

    姜念汐:“……”

    “裴少爷,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她正色道,“我在想,粮税的事,直接开口请布政使上奏减免,他一定不会轻易答应。毕竟如果境州开了先河,其他地方也可能会效仿。其实我有办法,我堂伯父在余州任按察使,可以先私下引荐一下,关系熟络些,再同布政使大人谈这件事……”

    裴铎脚步蓦然一停。

    他低笑了声,语气似充满了感叹。

    “媳妇儿,我以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姜念汐揪了揪他的耳朵,“裴少爷,你以前也没问过我啊,我说过我们姜家是清贵官宦世家,又不是哄你。”

    裴铎低低笑了一声。

    有按察使伯父的引见,只需要差徐通判携带一封孙知州与裴守备的书信去见布政使,请布政使向朝廷多上几封奏折,署上孙知州与裴守备的姓名就可以。

    姜念汐抿着唇,有些忧心道:“连上几封奏折,皇上也未必会同意。”

    “现在的折子都是送给萧暮言过目,这多征粮税的主意一定也是他拍板定下的。多上几封折子是为了上皇上看到,只要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这件事一定能成。”

    裴铎看起来蛮有信心的样子。

    是觉得皇上还没有不负责任到底吗?

    姜念汐默默看着他。

    “裴少爷,我们会一直在境州呆下去吗?”

    “我爹做了一辈子燕州守备,武官不会轻易调职,也许我们会一直呆在这里……”

    裴铎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喜欢这里吗?”

    境州这地方,既无车水马龙,与京都有天壤之别,又无大好景色,与燕州也有不少差距。

    甚至那道长街上绸缎、首饰铺子也还是新才开设的,里头的样式都不是新兴的。

    姜念汐又轻又软地笑了笑,“你在哪里,我就喜欢那里。”

    裴铎忍不住笑了一声,“姜大小姐,听起来很肉麻,你现在真是越来越……”

    姜念汐又揪了下他的耳朵。

    “不许说笑我,不然我以后不说了……”

    裴铎打算闭嘴:“好,我不说。你以后爱怎么说肉麻的话就怎么说,说的越多越好……”

    他说起来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姜念汐忍不住咬了一下他的后颈。

    像小猫挠了一下似的,让人心头微微荡漾。

    裴铎慢条斯理道:“晚上回去给你咬喉结。”

    姜念汐:“……”

    她脸红了起来,没应声,假装没听见他说这话。

    想起茶馆中陈嬷嬷被人接去京都的事,姜念汐一五一十告诉裴铎。

    “京都的那位贵人到底是谁呢?”

    裴铎随口道:“这个简单,他们现在应该还没走远。我派人去拦住他们,把人带回来,严刑拷打审问一番,他们一定能说出实情来……”

    姜念汐:“???”

    她只是好奇而已,用得着这样动用武力吗?再说,这是别人想要知道的事,与他们又没什么干系,何必去得罪那位贵人呢?

    她用力扯了下裴铎的耳朵:“你少胡说八道。”

    裴铎委屈:“这不是你好奇吗?”

    “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又不是非要知道真相。”

    裴铎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慢悠悠道:“我以为你还是担心大舅子,事关淇妃,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才行。”

    姜念汐:“???”

    她倒是没想到兄长那一层。

    不过,阿兄已经为淇妃娘娘报过仇,也已经回到大周,这件事更不必再节外生枝了。

    她在他耳旁轻呼了一口气,道:“裴少爷,你想得有点多。”

    第89章 姜大小姐,你就这么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京都, 养心殿。

    永淳帝暂停了两日用药,身体却比之前好转了一些。

    他将手中的奏折扔给太监,揉着眉心道:“张首辅身体有疾一再请求致仕……朕身体不适, 还会坚持批阅奏折。他倒好,不过一点小毛病,这就要致仕, 朕不准。”

    萧暮言垂手立在一旁, 闻言, 没什么表情道:“父皇, 儿臣去探视过张大人,他确实卧床不起,病情愈重。”

    永淳帝哦了一声, 沉默片刻, 心情复杂道:“如此说来,朕……只能允他归家养老了。”

    虽然张首辅曾极力反对他立恒王为太子,但为了大周也算鞠躬尽瘁。

    他曾经对张首辅无可奈何,甚至还心怀怨怼, 但也从未想过把他从内阁赶走。

    没想到,现在如他所愿, 裕王成为太子, 甚至开始协助监国, 张首辅自己倒提出来要走了。

    永淳帝道:“既然这样, 以后内阁的事务, 便由次辅呈报吧。”

    萧暮言缓缓称了是。

    养心殿内的滴漏汩汩而下, 一点一滴, 悄然流逝。

    永淳帝道:“边境数年来一直安稳, 不过, 数日前,西番的有落部曾请求大周出兵协助抗击乌黎部,你是怎么做的?”

    有落部与大周互通集市,数年来一直是和平相处的状态。

    萧暮言语调平平道:“内阁驳回了有落的请求。据于总兵所称,有落请求大周出兵十万相助,但边境军饷一直不足,且这是西番内部的事,大周不宜插手……”

    永淳帝又沉默了。

    边境粮饷不足是因为国库空虚,这事归根结底跟他有关系。

    若不是他执意修建狩猎宫苑,又要新建承远行宫,耗银颇多,简直掏空了国库,甚至还让恒王差点……

    这是上天给他敲响的最后警钟。

    所幸他在病中的这段时日,逐渐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荒唐。

    萧暮言道:“父皇,儿臣削减军饷,推行粮税新策,提高每亩纳粮数额,实为无奈之举。如今只有国库充足,国力昌盛,大周才能安稳。”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去充足国库,以前周太傅在时,就曾向他谏言过均收田税之法。

    但他当时并未采纳,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而今太子处置这件事,和他用的是一样的方法。

    积重难返,改革实难,稍有不慎,大周便会……

    永淳帝叹了一口气。

    “每亩征粮六斗……罢了,先实行数年,待国库充足,再行新策。”

    永淳帝按了按额角,余光扫过一封北境布政司呈上的奏折。

    一般来说,地方的奏折需要先呈交内阁,经内阁过目后,一般事项可以直接批示,重大事项会呈报给圣上过目。

    但各地布政司却有直呈御览之权。

    所以送到养心殿的这封奏折,连萧暮言也未曾过目。

    永淳帝掀开折子看了,目光在署名处停了一瞬,不由道:“境州守备……裴铎?匪乱他已经平定了?”

    先前境州闹了匪乱,裴铎带守备军平定,是张首辅拿的主意。

    永淳帝虽做了批示,但因为尚在病中,匪乱平定之后的事他还未知情。

    萧暮言眸底闪过一丝不耐,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避重就轻道:“是。于总兵出兵相助,匪乱不到一个月便平息了。”

    裴铎的功绩被轻飘飘地揭过不提。

    永淳帝今日看折子耗费了不少心神,此时已经十分疲惫。

    他看了几眼折子上的内容,若有所思道:“境州地处边境,本就苦寒,北境布政使言之有理,境州的粮税,还是按照每亩三斗来交纳吧。”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大周各地地况不同,岭南宜州,北境境州,东部阚、益两州都属产量不丰之地,都按照原来的征粮数额交纳。”

    说完,永淳帝闭眸倚在靠枕上,声音虚弱道:“今天就这样,你退下吧。”

    萧暮言低声称了是,慢慢从养心殿里退出。

    冰冷砖石铺就的地面,隐约可以看到一双不辨情绪的灰色双眸。

    萧暮言缓缓掀起眼皮,单手负于身后,转身越过门槛,大步向外走去。

    檐牙高啄的殿宇,再不像他幼时那样高不可攀,触手不及。

    他如今已经名正言顺地走到这个位置,文臣俯就,兵力在手,只需要……

    他脚步放缓,眸底闪过一丝不耐,焦灼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只要再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

    等待那位偏心至极的父皇病入膏肓,再无回天之力时,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龙椅,成为大周天子。

    只要权势在手,天下的一切,他便可以应有尽有。

    养心殿外,候在外面的贴身太监看到太子殿下出来,忙低下头,急匆匆跟了过来。

    萧暮言脚步稍顿,嗓音清冷道:“有事?”

    太监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压低声音道:“殿下,是皇后娘娘那边……”

    如今宫中诸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虞贵妃与恒王根本不消说,一个半疯一个痴傻,早已经翻不出什么浪花。

    只是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后嫡母,不知为何,却接连以去寺庙礼佛的名义出了几趟宫。

    说是为了永淳帝祈福。

    但帝后不和已久,久到这么多年,自从先太子去世以后,父皇从未踏进嫡母的宫殿一步。

    如今嫡母却为何突然转了性情,去为父皇祈福?

    萧暮言不相信有那么简单,所以派人暗中相随。

    “查到什么了?”

    眸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光,萧暮言沉声道。

    “皇后娘娘去礼佛,却与一位同到庙中求佛的女人关门密谈了许久,属下们没有查到她们谈话的内容。”

    “那女人是什么身份?”

    “属下还未查清,那人非常机敏,我们的人在路上跟丢了……”

    若是普通人,对卫所侍卫的跟踪毫无所察才对,这女子这么机敏分明不正常。

    萧暮言突然生出一丝不安。

    “务必去查清楚!”

    他吩咐道。

    ~~~~~

    坤怡宫内,青灯古佛照旧。

    赵皇后今日没念佛,手中却拿了一只石臼,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碎草药。

    手中的动作未停,思绪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大宫女云珠看到溅出石臼外的药渣,走了近来,轻声提醒:“皇后娘娘。”

    赵皇后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狼藉一片,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

    面容还是那般清丽,只是眼角多了不少细密的皱纹。

    她摇了摇头,道:“还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脑子一乱,竟然忘了自己在制药……”

    大宫女弯下腰来,把外头的药渣仔细拢好了,放在帕子里,搁在一旁。

    “娘娘有心事,”她轻声道,“非得游神医回来才能解惑。”

    赵皇后出神了片刻。

    “这些年来,本宫不是没有召见过游神医,只是他每次的说辞都一样。想必他离开京都,也是为了避开本宫吧。”

    云珠摇摇头:“娘娘,这次不一样了。那位陈嬷嬷,不是亲口对您说了吗?”

    “本宫早就猜到淇妃的死与虞贵妃脱不开关系,但虞贵妃如今已经得了报应,是淇妃在天有灵给她的惩罚,本宫不必再去追究了,”赵皇后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喃喃道,“淇妃出事的前一天,曾请本宫去她宫中。但本宫失去了咏儿,正值伤心难过之际,谁曾想,不过晚了那么一步,她就……”

    云珠鼻子一酸,轻声道:“娘娘太过心善,淇妃娘娘已逝,娘娘何须自责?”

    药草变成浓绿的药渣,像一滩永远解不开的缠绕藤蔓,附着在冰凉的臼壁上。

    “当初淇妃圣眷正隆,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因为替咏儿求情,被禁足在宫殿。随后,虞贵妃随皇上去行宫避暑,重获圣宠。”赵皇后回忆着往事,语调哽咽,眸间有朦胧不清的雾光,“在圣上离开皇宫的第三个月,咏儿没了,淇妃又……”

    云珠的眼中也滚下泪来,低声道:“陈嬷嬷不是告知皇后娘娘了吗?宫殿失火,是淇妃娘娘因为自己的弟弟身亡,她心灰意冷,不再留恋这个被囚禁的皇宫,亲手放的火……”

    赵皇后揩去眼角的泪水,恍神片刻,低声道:“陈嬷嬷安顿好了吗?她告知本宫的消息一定不能走漏半点,等游神医回来,本宫要亲自问他,淇妃的孩子现在哪里。”

    云珠道:“给陈嬷嬷换了衣物,就住在殿里的小佛堂中,说是为娘娘诵经的人。”

    赵皇后点点头。

    整个京都,只有这处地方,才是不被人注意却又是最安全的地方。

    宫殿内的灯烛悄然跳动几下,七月流火的时节,殿外有呜咽不清的夏虫声。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您……”大宫女顿了片刻,轻声劝道,“您去看看皇上吧……”

    碾成汁液的草药从石臼中倾泻而出,赵皇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痕迹,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

    “不了,天色晚了,我也乏了,早点歇息吧……”

    ~~~~

    近些日子,裴铎一直住在城外的雾山校场。

    境州守备军粮饷充足,又新添了战马兵器,正是应该好好训练兵士的时候。

    快到傍晚,士兵还在操练,裴府吩咐卫柘、冷枫与雷四各自盯守。

    吩咐完,他便出了校场。

    校场外到居住的营所还有一段距离。

    他迈着长腿,慢悠悠向营所的方向走去。

    与他随行的还有两个男子。

    屈昂今日自岭南来,要到苑州买马,途经这里,还未入城,先到了雾山校场。

    他环顾一周,啧啧称赞:“境安啊,这校场可真不错,地方大又宽敞,骑马操练一应俱全,光这个校场,得花不少银子吧?”

    “这里原来是土匪的寨子,后来一把火烧平了地方,正好当做校场,”裴铎闲闲道,“省了不少事,没花多少银子。”

    境州今年粮食丰收,百姓都是实打实交足了粮银税收,不像往常总有拖欠,所以府衙划拨给守备军的粮饷反倒充足。

    屈昂啧了一声,羡慕道:“行啊,现在都不如你这地儿,有钱有粮,除了冬日会苦寒些,没什么大毛病。”

    裴铎听说了边境军削减军饷的事,问:“怎么,你们如今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岂止是勒紧裤腰带,简直是饿得要断气了,”屈昂皱起眉头,惨兮兮道,“以往每年岭南至少会添三千匹战马,今年倒好,只能买五百匹,穆王爷连平常每日要喝的酒都省下了……”

    裴铎勾起唇角,颇为同情地拍了拍屈昂的肩膀,“坚持吧,挺过了这段时日,以后也许还有好日子过……”

    在一旁保持旁听的凌尘突地抬起了眉头,温声道:“屈大人,岭南一直太平,朝廷既然削减军饷,穆王爷为何不相应地削减士兵数量?”

    屈昂已经与凌尘混了个自来熟,毫不见外道:“凌公子,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岭南的守备军都是军户世袭,离开边境,得给他们安置田地,否则不得成了无户无业的流民?一旦成了流民,后患无穷啊。但安置田地,哪有那么容易?这得与岭南各州的府衙打交道,这一来一往,还得上报朝廷,等安置的方案下来,总得一年半载,这段时日里,士兵还得照常领着军饷,压力不可谓不大。这还只是其中一点……”

    屈昂深深叹了口气,道:“今年夏季之前,乌黎部在大周的岭南边界处屡次挑衅,招惹事端,双方交战了几次,谁也没占到便宜,要不是岭南有十万士兵镇守,他们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说到这儿,屈昂轻嘶了一声,转首看向裴铎,摇头道:“境安,这乌黎部的番子,作战能力可不容小觑。当初两军交涉,穆王爷可是派出了岭南最精锐的八千铁骑,才与他们的三千士兵打了个平手,乌黎部的番子一看占不到什么便宜,当即便撤退了,所以没有造成特别大的冲突。那次,我亲自上了战场指挥,胳膊上的伤痕到现在还在……”

    他撸起袖子,白皙的右臂处有一道显眼狰狞的划伤。

    裴铎看了眼,沉声道:“鹰头刀。”

    屈昂飞快地点点头:“你见过?”

    “我与西番人交过手,”裴铎言简意赅道,“这么说,乌黎部是因为岭南驻守军力充沛,自知没有优势,所以才撤走的。”

    “对,”屈昂接过话头,“所以,这岭南的边境军能不削减就不削减,穆王爷深知其中利害,奈何朝廷那一帮坐在殿里的主儿,拍拍屁股就定下了这事,也不知是不是脑袋缺了根弦儿。”

    他这话骂得是谁,几人心知肚明。

    凌尘道:“乌黎部骚扰岭南不成,但西番北边的有落部却不一样。有落部与大周边境通商互市,蓄意发展商贸,兵力本就不强,如果乌黎部把目光转向有落部……”

    裴铎闻言,心中突地一沉。

    凌尘自小在境州长大,又擅读兵书,曾在边境军中任过参谋,对北境与有落部的兵力防御格外了解。

    凌尘顿了下,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道:“裴大人,屈大人,凌家有些朋友,恰与有落的人有生意往来。我有些事需要去找他们证实,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便急匆匆离开了。

    裴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道:“如果乌黎部攻下了有落部,大周不可能不知道消息……”

    屈昂不是很在乎道:“对嘛,别多虑了……境安,咱们好久不见,今晚务必痛饮一番,不醉不休才好!”

    裴铎笑了笑:“我先去换身常服,一会儿就来。”

    ~~~~

    校场内传来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在守备大人的营所内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秋月嫌这里太吵,早悄悄和石虎一起溜了出去。

    姜念汐倒是已经习惯了这嘹亮的声音,径自坐在桌案旁,看了看食盒里的糕点小菜。

    境州还未入秋,日头下山的时候已经有了凉意。

    裴铎还未回来,她担心饭菜凉了,时不时透过窗棂向外面望去。

    眼看人已经进了穿过大门,大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她唇角微微翘起,把碟子一一拿出来,摆成好看的形状。

    今日有她特意熬了一个时辰的粥,还有亲手做的红豆糕,但她不会告诉裴铎是自己做的,让他尝后再做评论,看看自己有没有些进步。

    裴铎转眼间已经走了进来。

    室内已经点亮了灯烛,烛火摇曳,发出明亮又跳跃的光芒。

    朦胧的光线笼罩在姜念汐身上。

    她长发半挽,玉腮微侧,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瞳眸认真地注视着手中的盘碟,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在碟子的边沿,犹豫了一下,把那碟红豆糕小心翼翼移到最显眼的位置。

    裴铎稍微愣了下神。

    他不过近些日子没有回府,怎么觉得本就雪肤花貌的媳妇儿,比以往又美了几分?

    外头话本上的画像他见过,不如她本人一半美貌,编排戏文装扮她的戏班女子,即便精心装扮,也不如她的十分之一。

    姜念汐还未抬起头来,便觉得腰身被一双大手忽地揽住。

    熟悉的气息瞬间传来。

    裴铎微微俯下身子,把脑袋埋在她颈侧,深深嗅了一下清新好闻的馨香,嘀咕道:“姜大小姐,我在校场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看我?”

    姜念汐:“???”

    她灵活地转过身来,仰头看着半个月未见的夫君。

    大约是因为在校场,本就是一群糙汉在操练,他也不像在府里那样讲究,原来光滑的下巴上冒出一圈青色的胡子茬,看上去比以往多了几分沉稳。

    姜念汐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颊,轻笑:“我这不是怕耽误你的正事吗?”

    说完,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柔声道:“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东西,先尝尝?”

    裴铎的视线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道:“不着急,你今晚还回府吗?”

    校场离境州城有几十里的路程,现在已经傍晚,再回府可能得到深夜了。

    但他的营所居住条件挺简单的。

    那张屏风后窄窄的木床也仅能容他一人入睡。

    姜念汐毫不犹豫道:“回去。等你用完这些饭菜,我们就启程。”

    裴铎低哼了一声,悠悠道:“姜大小姐,你就这么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也没办法,这是校场,我们又不能久呆,”姜念汐温柔地笑了笑,拉着裴铎的胳膊让他坐下,道,“你先吃饭……”

    说完,她的视线落在红豆糕上,故意云淡风轻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快尝尝……”

    那红豆糕和粥点看上去色泽诱人,比以往进步了不少。

    裴铎低笑了笑。

    他先舀了一口粥吞下,又狼吞虎咽啃了几口糕点,夸张道:“媳妇儿,真不错啊!咱们府里厨子的水平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水准?几乎可以和京都酒楼的神厨相媲美了!”

    姜念汐的唇角快要翘到了天边。

    还没等她揭晓谜底,裴铎便站起身来。

    大掌扶住她的细腰,他快速道:“媳妇儿,红豆糕吃了,粥也尝过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现在该……”

    他忽地把人往胸前一拉,勾起唇角,语调慢悠悠拖长:“咱们相互品尝一下了……”

    姜念汐的脸颊一下子燃起了红云。

    “这里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话未说完,裴铎已经将人打横抱起,踢开眼前挡路的椅子,绕过屏风,大步走到床前,将人放到卧榻上,拉开自己的衣襟,急不可耐道,“这是我的居处,还有人敢擅闯不成。你放心,就是床榻小了点……”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侧。

    姜念汐红着脸,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衣裙的系带被扯开,露出玉白的肩头,裴铎的喉结急促地滚动几下,低声道:“媳妇儿……”

    姜念汐凝视着他深情的星眸,心头一动,仰起脑袋,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裴少爷……”

    未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唇边,灼热滚烫的气息瞬间侵占人的肺腑。

    在激荡的颠簸中,姜念汐突然想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千万别让他憋太久了……

    一人多宽的卧榻本就是临时搭建,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第90章 姜姑娘,屏风后面的床榻怎么塌了?

    屈昂等得久了, 于是不耐起身。

    他出了营所的膳房小厅,一路向守备大人的居处走来。

    还未走多远,不远处匆匆来了个岭南的侍卫, 见了他,一拱手,道:“屈大人, 穆千户赶来了。”

    屈昂负起手, 长眉一拧:“怎么这么慢?”

    侍卫道:“路上遇到点意外, 耽搁了时间。”

    屈昂一摆手, 吩咐道:“让穆千户先到校场来,晚点我同她一起去裴府。”

    他抬脚走到裴铎的营居,隐约听到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在外头喊道:“裴境安!换个衣服磨磨唧唧的,我都等多久了!”

    屋里的动静突然一停,紧接着传来轰隆一声响动。

    屈昂顿觉不妙,大声道:“境安, 你没事吧?!”

    说完,他袖子一撸, 一个箭步往门口冲来。

    还没跨过门槛, 里头便传来裴铎咬牙切齿的声音。

    “无事!你在外面等着, 不要进来!”

    屈昂顿住脚步, 体贴道:“那好……境安, 你没伤着吧?”

    房内, 姜念汐面红耳赤地望着零散落在地上的床板, 简直羞耻到了极点。

    幸亏裴铎反应灵敏, 在床榻散架之前, 携住她的腰身,稳稳落在一旁。

    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一脸紧张又有点无语。

    谁知道屈公子会这个时候来!

    关键是,裴铎见了她便只想着腻歪,完全忘了这回事!

    裴铎手忙脚乱地系好腰带,脸沉得像锅底,还得应付屈昂的嘘寒问暖。

    片刻后,终于对外头的喋喋不休忍无可忍,他喝道:“屈子隽,你能不能闭嘴!”

    外头终于暂时静下来。

    姜念汐:“……”

    裴铎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温声道:“媳妇儿,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

    除了,咳咳,待会见了屈公子,只是可能会有点尴尬罢了……

    不过她更担心得是他好吗?方才受惊之后,她是有点担心裴铎……

    她目光稍稍下移,用一种有点担忧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过来。

    裴铎:“……”

    他理了理衣襟,用强大的定力生生把邪火压了下去,咬牙道:“我没事,你要是担心,回府后再试……”

    姜念汐:“???”

    好在还有屏风遮挡,里头的散乱卧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屈昂得到允许,迫不及待走了进来。

    他看到姜念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小嫂子,你们俩刚才是不是吵架了?拌几句嘴就行了,还动手砸东西……”

    说着,他白了裴铎一眼,谆谆教导:“就算小嫂子发几句脾气,砸两下东西,你是个爷们,跟小嫂子计较什么。两口子,吵一架就和好了,都别放心上。”

    自顾自说完,他一转头,看到桌上放的菜点,啧了一声:“看看,小嫂子大老远给你送吃的来,你还不知足……”

    屈昂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捏了块红豆糕往嘴里一放,咀嚼片刻,表情突然变得古怪又扭曲。

    姜念汐:“???”

    方才屈昂一直说个不停,她根本没来得及插上话,现在看到他吃红豆糕,不由道:“屈公子,味道怎么样?”

    屈昂艰难地咽下,把剩下的扔到碟子里,道:“小嫂子,听我一句劝,这做的什么玩意儿,太难吃了,府里的厨子趁早开了吧!”

    姜念汐:“???”

    方才裴铎不是还称赞好吃的吗?

    裴铎狠狠白了屈昂一眼,转首温和道:“媳妇儿,你别听他瞎说,他在岭南住久了,舌头有毛病,尝不出味道……”

    屈昂:“???”

    他正要分辩,被裴铎一把拖出了门外。

    “媳妇儿,你先回府,校场的事忙完了,我过几日便回府……”

    “哎,小嫂子,你晚会儿再回去,穆大小姐也来了,省得她再去境州城找你!”

    屈昂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潇洒爽朗,如酒甘冽。

    “这是裴大人的住所?姜姑娘也在这里么?”

    穆锦还是以往那般装束,束袖武袍,扎着长马尾,腰间别了一柄剑。

    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眉眼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飒爽。

    脸上也无需再戴着假面。

    姜念汐一早迎到了门口处,唇角弯起,亲切唤她:“穆姑娘。”

    穆锦灿然一笑:“姜姑娘,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桌案上的饭菜有些凉了,姜念汐让人去热了一下,又端过来。

    穆锦显然饿极了,风卷残云般开始吃饭。

    姜念汐赶忙倒了一盏热茶,不由道:“穆姑娘,慢点吃,小心噎着……”

    穆锦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抹抹唇,道:“这一路从岭南往苑州来,难得吃上一顿舒坦的饭菜……”

    姜念汐温声道:“府里还有不少方便携带的青菜肉干,我明日让人备好,你和屈公子带在路上吃。”

    穆锦摆摆手:“不用麻烦,过了今晚,明日一早我们就得去苑州买马。”

    姜念汐一愣:“这么着急吗?”

    “本来不用这么赶时间的,”穆锦咕咚咕咚喝了一盏茶,啪地一声放下茶盏,道,“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流匪抢劫百姓,捣毁他们的老巢,浪费了不少时间。我和屈子隽要趁得入秋前赶回岭南,每到秋季,岭南的希州就不太平……”

    希州有大量信奉繆教的繆人,当初大周开国时,将繆人的土地纳入大周版图中,但为了缓和治理,希州由繆人选取土司进行自治,且职位可以世袭。

    但近些年来,繆人一直蠢蠢欲动。

    如果没有镇南王在岭南驻守,大周国力一旦衰弱,希州必定会先有异心,穆锦自小在岭南长大,对这些事比屈昂还要清楚。

    姜念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太清楚,但她对一个词很熟悉——流匪。

    “你们遇到了流匪?”

    穆锦颔首:“对,一伙由流民与土匪暂时组成的队伍。我们这一路过来,流匪遇到了好几次,相比来说,北境简直太太平了。”

    穆锦笑了笑,长眉一挑,接着道:“我们刚出岭南的时候,遇到一伙进城打劫的流匪,我顺手救了个瘸腿的大夫,他听说我和屈子隽要来北境,就请我们带他一起来……”

    姜念汐一愣:“瘸腿的大夫?”

    穆锦肚子还没怎么吃饱,眼神落在剩下的红豆糕上,拈起一块放到了嘴里。

    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复杂。

    姜念汐没注意到,还在追问:“穆姑娘,这大夫姓什么?”

    “说是姓游,医术不错。虽然自己腿瘸了,但一路上还救了逃荒的灾民几命,”穆锦本着不浪费实务的原则,拧起秀眉艰难咽下,又赶忙喝了口水,“姜姑娘,人我已经带来了,现在就在校场外的马车上。”

    她转首过来,才发现姜念汐惊讶又震惊的脸色。

    “穆姑娘,那是我的游伯伯,”她站起身来,抓着穆锦的手臂便往外走,着急道,“快带我去见他。”

    穆锦回首的时候,无意往屏风后面扫了一眼。

    “姜姑娘,屏风后面的床榻怎么塌了?”

    她边走边好奇道。

    姜念汐:“……”

    她脚步未停,耳根却悄然一红,含糊道:“兴许是太不禁用了……”

    ~~~~

    游神医因为左腿受了伤,只得在裴府住下休养。

    姜念汐按照他开的方子,让秋月熬好药端了过来。

    他不肯卧床,腋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在院子里走动,声称这样更有助于恢复。

    姜念汐把药碗搁廊檐下的石桌上,道:“游伯伯,药已经熬好了,您趁热喝吧。”

    游神医嗯了一声,拄着拐杖慢慢踱来,在石桌旁坐下。

    石虎从外头进来,手里拎着几尾草绳捆着的鲜鱼。

    他一个箭步窜到院子里,把草绳解开,将鱼呼啦啦悉数丢到了养荷花的大石缸里。

    游神医花白稀疏的眉毛一拧,把药碗啪地一声搁在石桌上,问姜念汐:“汐儿,这小子是谁?”

    姜念汐笑了笑,冲石虎招了招手。

    “小虎,过来,唤游伯伯。”

    石虎看到游神医脸色不善,把手背到身后,垂着脑袋,磨磨蹭蹭不肯过来。

    姜念汐低声解释:“游伯伯,小虎此前摔到了脑袋,所以……”

    游神医捋了捋三寸长的胡须,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小子,你过来。”

    他看上去神色和缓了一些。

    石虎瞄了几眼,终于一步三挪地走到廊檐下,在游神医旁边直挺挺站着,生硬喊道:“游伯伯。”

    游神医指了指石缸的方向,问:“那些鱼哪儿来的?”

    石虎抬头飞快看了眼姜念汐。

    姜念汐鼓励地点点头,唇角微微翘起,给他一个“说真话”的眼神。

    石虎挠了挠头,如实道:“其中三条是城里百姓送的,另外几条……是我溜到护城河里捞的。”

    游神医眯了眯眼眸,若有所思地转首问姜念汐:“这么贪玩……汐儿,这是你的护卫?”

    还没等姜念汐点头,石虎立刻道:“对,我是少夫人的护卫和马夫。”

    游神医捋了捋胡须,吩咐道:“坐下。”

    石虎退后一步,梗着脖子,说:“我不听你的,我只听少夫人的。”

    “让你坐下就坐下,胳膊伸出来,我给你把脉,”游神医皱着眉头,埋怨道,“脑袋还没好,怎么能给少夫人当护卫?”

    石虎迟疑了一下,看向姜念汐。

    姜念汐微笑着颔首:“小虎,按游伯伯说的做。”

    石虎捋起衣袖,露出结实粗壮的小臂。

    游神医沉吟片刻,收回手来,又在石虎的脑袋上摸了几下。

    姜念汐微蹙着眉头,忍不住道:“游伯伯,还能治好吗?”

    “脑袋受过磕碰,有淤血堵塞,我给他开个方子,按照药方吃一个月的药,”游神医笃定道,“等我的腿伤稍好,再给他辅以针灸,好转没有问题。”

    姜念汐松了一口气,轻笑道:“这就好了,总算解决我心头一桩大事。”

    游神医让石虎自己去玩耍,沉默了一会儿,道:“汐儿,这孩子体格强壮,眉眼深邃,不像大周人,倒像是西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念汐动了动唇,轻声道:“游伯伯,这是阿兄收养的孩子。”

    游神医:“!!!”

    他不在京都这些年,竟不知道沈瑾还收留了个孩子。

    游神医失神地盯着桌面,默然片刻,酸涩道:“你阿兄,他真是刺杀恒王殿下的刺客?”

    他在外游历,得知的时候已经晚了许多。

    通缉令早已经取消,听到的消息是刺客早已经俯首受诛。

    所以他在岭南遇到往北境方向走的穆姑娘,听说姜家女儿与夫婿在境州,便一道赶来。

    为得是从姜念汐这里打探事情的始末真相。

    姜念汐微微点了点头。

    游神医抖了抖唇,双目倏忽红了,他颓然道:“这全都是我的失职!我收他为养子,却整日在外游历,根本没有时间照料他,才让他误入歧途……你阿兄,他葬在哪里?”

    姜念汐道:“???”

    看来游伯伯对沈瑾的身份一无所知。

    她想了想,斟酌道:“游伯伯,阿兄他没有死,他……回北齐了。”

    沈瑾是淇妃的弟弟,在大周蛰伏数年,为淇妃报仇雪恨后,便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回到了北齐。

    把这件事言简意赅地说完,姜念汐轻声安慰道:“所以,伯伯,你不必担心阿兄,他在北齐……兴许,如今身份地位已经贵不可言。”

    游神医惊愕不已。

    他顾不得腿伤,霍然站起身来,花白的胡须抖了抖,震惊道:“汐儿,你是说沈瑾是淇妃娘娘的兄弟?”

    说了这么多,游伯伯却单单追问了这一点。

    姜念汐颇有些意外地点点头。

    游神医环顾四周,又缓缓坐下,沉声道:“汐儿,少筠如今在哪里?”

    ~~~~

    姜少筠偷了个空闲,与东方玥去燕州城外的大青山处骑马。

    半晌后,两人累了,他们找了个地方,把马栓到一旁。

    繁茂的树荫下有一片干净的草地,两人在树下躺了休息。

    巴掌大的树叶盖在脸上,两人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姜少筠正说着话,东方玥突然坐起身来。

    移走他脸上的树叶,她以指抵唇,嘘道:“少筠哥哥,别说话!”

    姜少筠立刻闭了嘴。

    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奔跑声,间或夹杂着“别跑!”“站住!”之类的话。

    东方玥用手指了指头顶的位置,姜少筠会意。

    两人循着树干,无声轻攀到树顶,拨开阻挡视线的浓密枝叶,透过缝隙向下望去。

    一家衣衫破旧的农人踉踉跄跄朝这个方向跑来。

    男人牵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童,女子怀中抱着个三岁大小的孩子。

    因为妻子和孩子看上去没怎么有力气,男人时不时停下来,满脸焦急地催促一番。

    后来,他干脆撒开手,让孩子奋力向前跑,自己则停了下来,伸开双臂,打算拦住追来的人。

    身后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窝瓜脸的男子,转眼间已经扬鞭催马飞快追了过来。

    姜少筠眉头拧起,低声道:“他们要做什么?”

    东方玥眨了眨眼睛,从腰间摸出一片薄刃,小声道:“别管他们做什么,反正看着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手腕一旋,薄刃眼看就要飞了出去。

    姜少筠忙握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玥儿,别着急,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两人再向下看去。

    骑马的窝瓜脸趾高气扬,把鞭子甩得山响,高声道:“你们一家欠了武员外老爷家的银子,到底什么时候还?今日不还钱,就拿东西抵债!”

    男人搓着双手,低声下气道:“两位老爷,我们家今年田地收成不好,交完粮税,连余粮都没有了,实在没有钱了,请两位老爷宽限几日。”

    窝瓜脸下了马,扬起鞭子往前头指了指:“员外老爷耐心有限,一天也等不了了!你这个孩子,能抵十两银子,今日就跟我走吧!”

    说完,窝瓜脸大步向前走去,拽住站在不远处抹泪的孩子,拎着衣领走了过来。

    “回去写字画押,你的欠银就清账了,在这里淌眼抹泪有什么用,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没人会可怜你们……”

    话音未落,一枚薄刃忽地从他手腕旁擦过。

    窝瓜脸疼地大喊一声,立刻松开了手。

    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已经渗出来,瞬间浸湿了衣袖。

    窝瓜脸紧攥住手腕,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抬头时,眼前已经多了一对少男少女。

    “找死啊你们!”窝瓜脸疼的面部扭曲,咬牙切齿道,“多管闲事是不是?”

    姜少筠抽出腰间的佩剑,剑眉微凝,冷冷指着他,道:“谁说没有人会可怜他们?我不会允许你为非作歹的!”

    东方玥一唱一和,道:“少筠哥哥说得对!我们今天就要伸张正义!”

    两人衣饰气质不凡,像是富户人家的孩子,况且还会功夫,窝瓜脸不敢小瞧了他们。

    他眼珠子转了转,决定退而求其次。

    “那你们把银子替他们还了!还有打伤我的医药费!我拿了银子就走,绝不会再纠缠!”

    东方玥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来,随手抛过去。

    “快走,以后别让我遇到你欺侮人,不然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窝瓜脸捡了地上的银子,放了几句狠话,转身上马便走了。

    他一离开,那家人便忙不迭地给两人磕头道谢。

    东方玥颇不自在别人这样磕头,忙制止了他们,问:“你们的田地收成不好,所以家里没有银子?”

    男人点了点头,道:“我们家里只有几亩薄田,以往还能勉强糊口,今年每亩交完六斗粮税,剩余的口粮还未过完秋天就已经吃完,只好问员外老爷家借些银子度日。”

    东方玥疑惑地看了眼姜少筠,小声道:“少筠哥哥,什么是六斗粮税?”

    今年朝廷粮税翻倍的事,周太傅已经借讲解时策之时同他说过。

    姜少筠虽然懂得其中一二,但亲眼看到农人一家因为几斗粮而被人威胁卖孩子的事,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大周内,但凡是农人都要交的粮税。”

    姜少筠言简意赅道。

    东方玥随口问:“农人要交?那其他人要不要交?”

    姜少筠默然一会儿,温声道:“玥儿,回去我给你讲。”

    说完,他转首看向那家人,道:“欠银的事如今已经了了,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

    男人低下头,道:“现在还未过冬,家里的粮食都没了,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好在南地还有一家远方亲戚,我们要去投奔。”

    东方玥不由道:“可是,你们没有盘缠,在路上怎么吃饭,怎么住宿?”

    男孩从扛着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只木碗,小声道:“我们可以一路讨饭过去,只要有好心人给口吃的就行。”

    东方玥震惊地看着那只破旧的木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姜少筠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把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塞到他手里,温声道:“这些银子足够你们路上用了。小弟弟,你不用担心,这世上还有很多好心人,等你长大以后,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你的家人不再受欺负。”

    男孩握着荷包,眼中噙着泪花,狠狠点了点头。

    东方玥的银子已经没了。

    她从袖袋中抽出一枚令牌来,递到女子的手中,道:“姨姨,这是东方粮铺的牌子,在各地都有分铺。你们如果去铺子里买口粮,用这枚牌子,价钱会便宜许多。”

    待一家人走远,两人才收回视线。

    东方玥闷闷不乐地上了马,大为不解:“少筠哥哥,为什么农人会这么可怜?他们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吗?”

    姜少筠望了望远处。

    傍晚的余晖在天际涂上一抹晦暗不明的暗蓝,天际之下,深秋季节的农田里,是一望无际的干涸与沉默。

    “有很多,也许以后会更多,如果没有人改变这一切的话,”姜少筠收回视线,思忖了一会儿,道,“玥儿,但是有一个地方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哪里?”

    “境州,我姐和姐夫呆的地方。”

    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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