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季节的天气, 滴水成冰,室内的炭火拨得正旺,暖意融融。
姜念汐从北齐返回, 一路风霜,赶回境州后,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
风寒来势汹汹。
汤药是苦口的黑褐色, 她皱眉饮尽后, 用帕子拭了下唇角, 又半靠回床头上。
秋月把空碗放到一旁, 又伸手摸了一把小姐的额头。
谢天谢地,总算退去了烧热。
姜念汐缓缓开口,嗓子因为咳过有些干哑:“少爷去陵州了吗?”
自从返回境州后, 姜念汐写了一封信, 嘱咐姜少筠去往陵州,亲自把信交到她爹手中。
她把少筠的身世在信里写得一清二楚,只要她爹看到了,自然会明白她的用意。
游神医没说什么, 也表示要与姜少筠同行,借口是想去探望姜怀远。
这事归根结底因他而起, 他一来要去印证信上的内容为真, 二来, 还希望取得老友的谅解。
秋月道:“少爷去了。不过他说要先去燕州, 说是玥儿姑娘还等他回去呢, 之后他们再从燕州去陵州。”
怎么去倒是无所谓, 不过是路上耽搁的时间长些。
姜念汐点了点头, 唇色因为风寒的侵袭而发白。
沉默了一会儿, 她又问:“姑爷派人传来消息了吗?”
边境军已经如期与西番铁骑在西古镇开战, 如今已过去了好几日,却半点消息没有传来。
是一场鏖战。
秋月看着自家小姐忧愁的神色,信誓旦旦道:“小姐,还没有,不过你放心,姑爷一定能打败那些番人的!”
她说得十分笃定,虽是安慰自家小姐的话,姜念汐却不由得笑了笑。
脸上有了笑容,灵动的瞳眸又焕发出奕奕的神采。
院外寂静无声,偶尔传来石虎扎着马步练拳的低喝声。
秋月听见,两道弯弯的眉毛拧起,道:“石虎嗓门大,扰了小姐的清净,我去把他赶跑!”
姜念汐道:“不用,让他练去吧……他这些日子的汤药还在服用吗?”
那是游神医之前为石虎开的治疗失忆的方子,说是坚持服用会脑袋便会恢复记忆。
秋月点头:“我每天都给他熬药呢。他昨日还说自己脑袋疼,胡言乱语了一阵,今日看着倒又恢复正常了。”
兴许是汤药产生了作用,姜念汐思忖了一会儿,道:“汤药不要断……对了,近日还有谁来过吗?”
秋月掰着指头数了数近日来探望小姐的人,但姜念汐病情未见好转,都被秋月打发了回去。
“元姑娘来了一趟,留下了滋补的糕点,还有……”秋月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对了,还有徐大人来了一次,知道您生病了,他没说什么,又急匆匆地走了。”
徐通判来找到,想必是有要事。
姜念汐想了会儿,揉揉不适的额头,披衣下榻,道:“秋月,帮我梳发更衣,我们待会去衙门找徐大人。”
秋月愣了一会儿,嘴巴一撅,有些不满:“小姐,你风寒未愈,还要去衙门,外面的天儿这么冷,万一病情再加重怎么办?再说了,姑爷回来后,要是知道你染病还要外出,得多心疼哪……”
她一嘀咕起来就没完没了,姜念汐笑了笑,道:“好了,听我的话,见过徐大人我们就回来,不再外面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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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通判由于连日辛苦劳累,圆滚滚的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他拧着两道八字眉,在府衙的大厅内来回踱步。
待看到姜念汐抬步进来时,顿时眼前一亮,走上前迎了过来。
“姜夫人,身体可好些了噻?”徐通判寒暄两句,没等姜念汐回答,他便接着道,“你去北齐之后,粮食押运的事,我派了境州巡防的士兵去运送……”
姜念汐心头一惊。
难道是押运粮食又出了什么意外?
徐通判连忙摆了摆手,道:“姜夫人莫慌,粮食押运顺利得很,倒是没有什么意外,这次运送到东古镇的口粮,足够边境军吃上几个月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凝重起来:“西古镇与东古镇之间,有一道南侧峡谷道,现在两军正在交战,峡谷道边有咱们边境军守护,听起来倒是没得问题。可奇怪得是,昨日有几名番子越过了南侧峡谷道,从东古镇绕行一百余里,意图偷偷潜入境州城。”
姜念汐顿时惊愕不已,“这些番子是逃兵还是……”
“姜夫人不必担心,是逃兵,人也已经被境州守卫兵抓获了,而且,据我了解,咱们边境军现在与西番交战,占据了极大的优势,听说北齐也已经派兵向有落部进发,这对于咱们来说,又是好事一桩……”
姜念汐去北齐的事徐通判并不知情,听到他这样说,姜念汐方才悬起的心放下来一点。
“那,徐大人是在担心什么?”
徐通判负起双手,在厅内来回疾走数步,然后猛地停下了,拧起眉头:“姜夫人,是这样的噻,我在想,既然番子逃兵能够通过峡谷道,是不是说明,咱们边境军的防守不够严谨?我不懂兵法,但是万一哈,我举个例子,如果番子派一队兵,直接偷袭境州城,咱们除去押送粮食的士兵,如今城内只有五百巡防兵,那岂不是坐以待毙、束手无策?”
姜念汐听完,瞳眸愕然睁大,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风寒未愈的缘故,脑袋竟然出现了一瞬的眩晕.
她揉了揉眉心,让自己缓和下来乍起的惊疑情绪。
这么重要的防守位置,裴铎不会不清楚,更不应该会出现防守失误的地方。
姜念汐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思考:“徐大人,让巡防兵打起精神,务必谨慎巡防境州城。同时,立刻差人把消息传到东古镇,我怀疑……边境军中有人与西番勾结,或者……”
她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煞白的唇抖了抖,艰难出声:“有人根本不想让边境军打赢这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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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战地在距离西古镇二十里的地方,大周边境军已经三次逼退西番铁骑的进攻,只要此战顺利,西古镇不久必然就会拿下。
冬日天寒,这场战争打得格外艰难,已经整整持续了十日。
在刚刚一场激战中,边境军将西番铁骑逼退到了西古镇内。
裴铎卸下染了斑斑血迹的盔甲,吩咐身旁的兵卫几句话,转身大步迈到军帐中。
刺骨的寒风蓦然刮进军帐中,凌尘将旗子稳稳落到沙盘上西古镇的位置,迅速抬起头来。
自从边境军与西番屡屡交战后,裴铎在战场上的的成长速度简直惊人。
他周身气质褪去了以往的骄矜,漆黑的星眸沉不见底,变得内敛又沉稳。
初次与西番交手的几次小捷,更多是他对对方实力的试探,而自从收回东古镇后,边境军的阵型几乎完全可以克制西番铁骑,他在战场上更加势不可挡。
近来三次与西番铁骑的交战,裴铎每次身先士卒,英勇无敌,边境军屡屡得胜,与他的指挥和锐气分不开关系。
凌尘曾在边境军中做过参谋,也读过不少兵书,裴铎是他见过的,天生便适合做将领的人。
裴铎掀袍坐下,下巴点了点沙盘的方向:“部署的如何?”
凌尘道:“北齐出兵速度极快,他们突袭有落,给乌黎部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从今日的探报得知,西番铁骑为迎战北齐,已经抽调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迅速返回有落都城。我已经按照大人吩咐,制定好计划,今晚边境军突袭西古镇,一举攻下之后,立刻率军越过边境线,直逼有落都城,乌黎腹背受敌,寡不敌众,一定坚持不了多久,如此以来,必定将乌黎赶回西番南部,换回有落太平安宁。”
裴铎浓眉下压,思忖片刻,忽然问道:“王总兵现在情况怎么样?”
自王总兵被刘遇胁迫,任裴铎为副总兵并但代行总兵之职后,这位王总兵便气血郁结,一病不起。
不过,现在战事繁忙,王总兵独卧于军帐中,有军医调理治病,凌尘也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
听到裴铎这样一问,他回想片刻,道:“身体倒是有好转的迹象,今日还在营地散了会儿步,不过外头天寒,没多久就回军帐里了。”
裴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当初夺了王总兵的兵符,他难免心中有气,待战事平定,该他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想必到时候,这位王总兵的气总能消了。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晚上的部署安排好。
“传卫柘、冷枫、雷四、刘遇立即到军帐来,安排今晚的计划,”裴铎沉声道,“南侧峡谷道再加派人手去防护,以免番子绕道偷袭境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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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古镇中。
蒙哈鲁勒端坐在帐中,浓密的粗眉拧起,脸色沉得比外头的寒冰还要冷。
乌黎连连败退,如今西古镇眼看便要守不住,而手下的将领竟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
全是一群窝囊废!
他满是厚茧的大掌捏住茶杯,重重往地上摔了下去。
瓷杯遽然四分五裂,溅起的碎渣在空中划过一道锋利的弧度,堪堪划过其中一位的脸颊。
他低呼一声,抖了抖身子,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掉落出来,在静默无声的营帐中,声音分外清晰。
蒙哈鲁勒锐利如刃的视线立刻扫了过去。
“无能的畜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欣赏这种东西……”
蒙哈鲁勒的话头突然一停,视线猛然定在了话本悄然翻过的那页。
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子,站在堤岸上,唇角微弯,眸含柔光,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河渠,美得不可方物。
蒙哈鲁勒的嘴唇抖了抖,低声喃喃道:“我的岚儿,撒卢最美丽的公主……”
他霍然站起身来,将话本捧在掌心,看了几眼后,小心翼翼放到胸口处的贴身衣袋里。
部下对他的异常举动十分不解,只当是自己犯了错,他紧张不安地垂着头,生怕被将军责罚。
蒙哈鲁勒猛然往前走了一步,他目露精光,双手紧紧揪住部下的衣领,从齿间挤出几个激动到颤抖的字:“你从哪里拿到的这个东西?”
“是境州城流传的话本……”部下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道,“将军,请饶恕我……”
蒙哈鲁勒猛地松开了手。
“话本?上面的女子是谁?”
喉咙蓦然松开,新鲜的气流涌入,部下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
“是境州的姜夫人,上面是大周的文字,属下还未曾看明白……”
蒙哈鲁勒盯着他,一双眼睛闪烁着奇异又激动的光芒,他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说的不对,她是岚儿,即便她化成灰,我都会认得!”
部下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又默然垂下头,不敢辩解半句。
营帐的门被忽然推开,蒙哈鲁勒最信任的参谋匆匆走了过来。
他如鹰般精明的双眼扫过帐内,明白将军方才斥责了这些刚吃败仗的将士。
但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
大周的边境军很快就会再次袭来,北齐的士兵已经逼近有落的都城,他们的粮草一旦被抢走,乌黎的士兵只能饿着肚子打仗,结果必然不容乐观。
参谋挥了挥手,部下们会意,立刻鱼贯而出。
“将军,”参谋看着蒙哈鲁勒凝重的脸庞,道,“大周今晚必然会进攻西古镇,而为了抵抗北齐,我们已经分去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如今仅剩的一万铁骑,根本难以抵挡大周的边境军,乌黎败退,不是因为西番将士无能,而是大周的阵型和兵力……实在难以抵挡!”
蒙哈鲁勒沉默片刻,粗眉拧起,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我们放弃西古镇,退回有落部,集中力量对付北齐,待以后有合适的时机,可以再行……”
蒙哈鲁勒冷冷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乌黎兵一旦离开西古镇,大周的士兵会直接进入有落部,这样我们只有腹背受敌的下场!”
大周的那个男人,年轻气盛,锐不可当,绝对不会仅满足于收复大周的边境。
参谋咬了咬牙,道:“将军!北齐突然出兵,定然是私下与大周串通好的,我们可以退回乌黎部的地方,保留将士力量,待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
“以后不会再有什么合适的机会,一旦错过这次,乌黎只能像乌龟一样缩回自己的龟壳,”蒙哈鲁勒摸了摸胸前的位置,突然道,“大周在南侧峡谷道的位置,防守如何?”
参谋听完,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忽然一亮。
“探子去查过,大周的总兵太过自信,对峡谷道的防守十分松懈,”参谋道,“兵贵出奇,将军,我们可以派精锐绕过峡谷道,偷袭境州。如今境州城防守必然十分薄弱,我们得手之后,边境军势必会惊慌失措返回境州,这样我们反而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一方面,从西古镇发兵追击边境军,另一方面,西番精锐占据境州城,边境军被夹到中间,歼灭他们易如反掌!”
说到这儿,参谋停了一下,思忖道:“只是,这精锐该派谁带领呢?”
蒙哈鲁勒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参谋。
“我亲自去,”他沉声说着,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像发誓一样,笃定道,“我一定要攻下那座城池,把她带回我的身旁,我会求她原谅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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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漆黑的境州城,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割过人的脸庞,角落上的灯笼随风剧烈地摆动,发出一团晦暗不清的亮光。
巡防兵拧开酒馕,咕咚灌了几口,
烈酒入喉,巡防兵被辣的龇牙咧嘴,冰冷的手脚总算逐渐暖和起来。
他跺了几下脚,仰头看向暗云密布的天空。
“这天儿阴沉沉的,看样子明天要有一场大雪啊……”
巡防兵嘟囔完,下意识往远处看去。
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向境州城的方向移动。
火光绵延至数里,几乎一眼也望不到头。
他们顺风而行,移动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经距离境州城不过几十里。
巡防兵眉毛拧起,目瞪口呆地盯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妈的,是番子的铁骑,他们来攻打境州城了!”
府衙大厅之外,灯火通明,照得这一片地方亮如白昼。
静待调度的巡防兵身穿甲胄,手持长枪,肃然而立,静等徐通判的吩咐。
但区区五百兵力,无论如何调配,守城门的人手依然太少。
徐通判吩咐完,巡防兵立刻整齐有素地向城门处进发。
他套上软甲,一脸愁容地看了眼府衙的方向,叹了口气,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姜念汐裹紧了身上的岑袍,在府衙厅内不安地踱步。
因为风寒未愈,玉白的脸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长睫上像覆了一层寒霜。
她突然开口:“小虎,巡防兵已经出发了吗?”
石虎揉了揉最近时不时嗡嗡乱响的耳朵,抬头看向姜念汐,道:“少夫人,徐大人已经亲自带兵去防守城门了。”
姜念汐默了默。
境州城距离交战地足有三百里,番子竟然能在不足五个时辰的时间内赶来,可见其兵马皆是西番中的精锐。
想当初两百多名西番护卫伙同土匪就能占据境州城,如今西番铁骑足有三千人,他们披坚执锐,来势汹汹,境州城的这点巡防兵,根本不值一提。
她抬头看了眼外面沉闷的天色,心中惧怕又担忧。
昨日传往交战地的消息,不知裴铎收到了没有,而如今西番铁骑能够夤夜前来突袭,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在峡谷道的防守已经被攻破了。
没时间去想到底是谁暗中布置了此事,姜念汐握紧了手中的绣帕,眸底全是忧虑。
境州城一旦被番子快速攻破,边境军势必会返回救援,如此一来,番子便可以左右夹击边境军……
当务之急是尽全力防守好境州城,绝对不能让番子的铁骑进入城中,他们能多拖一分钟,边境军驰援回来便多一分胜算。
“小虎,去唤来元姑娘,”姜念汐吩咐道,“我有事要告诉她。”
元青青很快到了府衙。
来的路上,石虎已经把情况告诉了她—按照西番铁骑的速度,还有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他们就会兵临城下。
元青青的脸色也变得煞白,见到姜念汐,急匆匆行了个礼,道:“少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当初李铁木的番兵与土匪曾占据过境州城,”姜念汐忆起裴铎前来境州平匪的事,沉声道,“元姑娘,当初境州的百姓可有抵抗?”
元青青突然明白了姜念汐的意思。
她凝重地点点头,道:“虽然当初境州守备军不堪一击,但百姓们并没有束手就擒,我们组织了一支队伍抵抗,但没有敌过番兵的鹰头刀,只能暂时隐藏行踪,静待机会,不过后来裴大人过来剿匪,彻底除掉了番兵。”
外面的天色快要破晓,西番兵一旦兵临城下,必然会发动猛攻。
姜念汐沉声道:“元姑娘,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你能不能把你们之前组织的队伍再次召集起来?还有,组织百姓,越多人加入便越好,我们必须要军民一起,抵抗番兵,守住境州城!”
“少夫人,您放心,我立刻去做,”元青青施了一礼,坚定道,“百姓们知道番兵一旦占城会大肆掠杀,一定会拼尽全力守护境州的!”
天际破晓的晦暗晨光模糊不清,姜念汐没有迟疑,低声吩咐石虎:“走,我们立刻去城门!”
第97章 如果我先离开这个世界,记得别为我守鳏。
徐通判站在角楼处, 借着熹微晨光,望向铁蹄践踏下扬起的灰尘,脸色煞白不已。
姜念汐循阶而上, 快步走到了他身旁。
“姜夫人,护城河冻成了坚冰,起不了什么防护作用, ”徐通判深吸了一口冷气, 八字眉拧成了川字, “我们要守护多久, 边境军才能赶来?”
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
姜念汐转眸看了一眼徐通判,轻声道:“徐大人,越久越好。”
徐通判叹了口气。
西番兵已经越来越近, 漆黑坚硬的甲胄冰冷肃杀, 他们手里的鹰头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寒光,像稳稳高悬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几乎下一刻就要落下。
当初李铁木的番兵攻入境州城,他经历过, 至今想起来依然胆寒——所以他当时选择卷起包袱躲了起来。
而如今,他鼓足勇气站了出来, 内心的恐惧依然还在。
他们能守多久?
一个时辰, 一天, 两天, 或者撞了大运, 足足守上三天?
徐通判嘴唇抖了抖, 下意识望了眼交战地的方向, 喃喃道:“裴大人, 送你的消息你收到了没有?赶紧派人来救我们噻……”
眸底一片沉寂, 姜念汐无声望着愈来愈近的西番铁骑。
她手中握紧裴铎送与她的袖箭,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目光落在护城河坚实的冰面上,天气严寒,冰面足有一尺厚,她蓦然想起裴铎说过的话。
“以前有的城池被困,守城的将士会趁严寒之时在城墙上浇水筑冰,石墙结冰太滑,敌方攀城的速度变慢,这个时候再把冰块当石头,用力砸对方的脑袋……”
而今日的温度,堪称滴水成冰。
她猛然转头,迎着凛冽的寒风,低声道:“徐大人,吩咐人往墙头上浇水……”
徐通判听完,一拍大腿,激动道:“姜夫人,这个法子好噻,我立刻命令巡防兵去做……”
西番铁骑越过护城河,到达境州城下的时候,看到巡防兵正提着水桶往城墙上倒水。
光秃秃的石墙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晦暗的晨光中,反射着清冷的光泽,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逐渐变厚。
蒙哈鲁勒勒紧缰绳,粗臂向空中猛地一挥。
身后的兵士停下脚步,在境州城外变幻成阵,弓箭手立刻上前,铁弓上弦,对准了城墙上的士兵。
目光沉沉扫过境州巡防兵,蒙哈鲁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雕虫小技,负隅顽抗!
他拉开弓弦,瞄准了挥动旗子的士兵。
箭簇裹挟着千钧之力,划过晦暗不清的晨光,精准地射中了巡防兵的胸口。
境州城的旗子倒了下去。
西番兵大受鼓舞,夸张地吆喝起来,中间夹着听不清楚的粗言鄙语,会说几句大周话的,开始张狂地出言挑衅。
第一次看到士兵身侧晕染的鲜红血迹,姜念汐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呕吐出来。
她忍住身体的不适,想从角楼里出来,查看倒地的士兵还有没有气息,却立即被石虎挡了回去。
“少夫人,不行,”石虎伸展双臂挡在她的面前,十分坚决道,“西番人的弓箭会射中你的!”
话音刚落,番兵的箭簇便密密麻麻飞驰而来,城墙上的巡防兵躲避不及从天而降的利箭,胸腹肩背被射中,顿时受伤惨叫声不绝于耳。
直到手中的箭簇射完,西番兵中的弓箭手才得意洋洋地撤回阵型中。
境州巡防兵面对铁骑精准无比的射箭之术,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奄奄一息的兵士或蹲或躺在垛口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蒙哈鲁勒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风霜沟壑的面容绽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攻城!”
中气十足的怒喝声在角楼处听得一清二楚。
“姜夫人,听我一句劝,你现在赶紧从东城门走,还能逃得出去,”徐通判抓紧手中刀柄,手指在不自觉颤抖,他用力抽了抽鼻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裴大人总有一天会为我们报仇的。记得告诉他,我喜欢喝甜酿,太辣的不行,给我上坟的时候,让他多带几坛!”
姜念汐的唇抖了抖,眼眶霎时红了。
还未等她开口,石虎已经作势要护送她出去。
“少夫人,我们快走……”
但她不能走。
西番铁骑占据上风,巡防兵的士气本就低落,如果她这时离开,无意会令本就低落的士气雪上加霜。
裴铎在边境的交战地与西番兵交手,身先士卒,英勇无畏。
她做为他的妻子,即便学不到几分他的勇猛,也绝不能在此时临阵脱逃。
她轻声坚决道:“小虎,我们留下。”
说完,她以厚巾遮住面容,仅露出一双眼睛,迎着凛冽的寒风,挺直脊背,缓缓走出了角楼。
徐通判眼看阻拦不成,只好叹了口气,提起刀,快步跟了过去。
石虎只听姜念汐的吩咐,既然少夫人不走,他更不会退缩。
他提着长刀,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姜念汐的身侧。
西番铁骑夤夜奔来,没有携带攻开城门的重械,他们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架上云梯,抽出身上携带的匕首,试图攀爬城墙。
但墙上结的厚冰此时产生了作用。
墙面太滑,云梯放置不稳,他们勉强向上爬了一段距离,云梯便忽然倾斜下来,有些士兵即便借助云梯向上爬了一段距离,在靠近墙头的时候,脚下无处着力,呲溜溜滑了下去。
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徐通判看到,心中顿时大喜,大声道:“姜夫人,这法子产生效果了,我们坚持下去,总能抵挡一阵……”
姜念汐在为受伤的士兵止血。
她把帕子按在士兵出血的伤口处,正温声鼓励对方坚持下去,听到这话,眼神一亮,心中又生起了希望。
只要能拖延时间就好,坚持的越久,他们等待援兵的希望就越大。
受伤的士兵被抬了下去,剩下身穿甲胄的巡防兵站在了墙头。
西番兵虽然还在试图攀爬,但每每攀爬到不及城墙一半的高度,便重重跌落下去。
没多久,元青青带着几百名年轻男女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他们曾经抵抗过西番兵和土匪,胆色与能力并不比巡防兵差多少。
只是没有趁手的兵器,所携带的都是些榔头铁锹之类的农具,稍好一点的,也只是半尺长的杀猪刀和铁剑。
但他们个个面色沉着坚定,并没有畏惧。
姜念汐十分感动。
她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沉沉扫过,温声道:“境州城如今突遇西番铁骑,危在旦夕,大家能够不惧生死,施以援手,我……”
感激的话卡在喉头,姜念汐哽咽了。
“姜夫人,我们守护境州城是应该的!”
“今天就是死在这里,我们也不会让番子打开境州城的大门!”
“誓与境州共存亡!”
元青青道:“少夫人,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登上城墙,守护境州,全力抵挡西番兵,”姜念汐沉声道,“绝不能让他们攀上境州的城墙!”
一刻钟后,艰难攀爬到墙头处的西番兵,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冰块砸晕了脑袋,啪叽一声摔倒在墙根上。
天色已亮,但暗云层层叠叠堆积在空中,凛冽的寒风下,守护的巡防兵和百姓却全身冒着热汗,个个干劲十足。
他们把城内的石块、冰块运到城墙上,在西番兵攀爬的时候,便精准地砸下去,不把对方砸个七荤八素绝不罢休。
这大大延缓了对方的攻势,姜念汐也得已喘息片刻。
“昨日传去的口信,今天应该送到了交战地,”徐通判从城楼下来,在一旁的巡守房内坐下,擦去额头的汗水,十分乐观道,“照这个情形,只要我们坚持三天,裴大人一定能派兵来救援我们。”
姜念汐没有回话,她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热茶。
“西番兵未必不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应对,三天之内,境州城依然有可能会被攻破,我们不能拿百姓的性命冒险,”她抬眸看着徐通判,坚定道,“徐大人,你带一队巡防兵防守东城门,一旦城破,立刻护送百姓出城。”
如今西番全力攻击境州西城门,东城门处暂时还算安全,如果他们最后抵挡不住,百姓在东城门还有撤离的时间。
徐通判闻言,八字眉一皱:“姜夫人,你开什么玩笑噻,要送百姓走,也是你送,我堂堂一个府衙通判,难道会贪生怕死吗?”
当然不是担心他惜命。
姜念汐弯起唇角笑了笑,温声道:“徐大人,你是百姓的父母官,有你在,境州才能安稳,况且……”
她转眸看了一眼石虎,道:“就算这里有危险,石虎也会保护我的。”
石虎受到少夫人的肯定,手握成拳,十分自信地点了点头。
她说得虽然有道理,但徐通判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拒绝:“那就让元姑娘护送百姓,反正我不会离开这儿,要是你遇到什么意外,我拿什么跟裴大人交待?”
姜念汐:“……”
行吧,那就按照徐通判说的来。
虽到了午时,外面的寒风比晨起时还要凛冽,厚厚的云层像铅块一样堆积在空中,眼看一场大风雪就会降临。
姜念汐蹙起眉头,默默望着远处。
裴铎,你什么时候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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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铎眉眼凌厉,手起刀落的瞬间,西番的副将已经被砍翻在地。
溅起的鲜血蓦然染上白皙的脸颊,他眉头微动,手腕翻转,寒光飒然闪过。
从后方扑来的西番兵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低头看到胸腹间汩汩流血的伤口,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裴铎收回长刀,剑眉微凝。
大周的军旗已经重新飘在了西古镇的上空。
卫柘继续率兵追击向西方逃窜的乌黎兵,收回西古镇,大周的边境已经重回昔日的安稳。
与西番兵的对战比他预计要顺利很多,更奇怪得是,这一次竟然没有遭遇乌黎的主将蒙哈鲁勒和他手下的精锐铁骑。
他去了哪里?
是转道率兵去迎击北齐兵?还是……
裴铎提刀在手,剑眉深深蹙起。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他有更进一步的推测,一身白袍的凌尘拨开清扫战场的士兵,从凛冽的寒风中疾奔而来。
“裴大人,”凌尘猛地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凝重又急切,“蒙哈鲁勒昨晚率兵从南侧峡谷道经过,一路去了境州的方向……”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动了动唇,快速道:“徐通判曾差人送来消息,不过天寒马慢,我收到信已经晚了很多。我亲自去了峡谷道,才发现那里的士兵……”
裴铎的眸底全是怒色,他接过信来,一目十行地看完,道:“峡谷道的士兵被人调走了?”
凌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王总兵的授意,他……”
裴铎咬牙暗骂了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大人赢了,才显得他无能,朝廷也不会追究兵符的事,只有大人输了,他才能出一口恶气,”凌尘极力压下愤怒的情绪,“大人,当务之急是立即驰援境州。”
边境军务必得乘胜追击,才能使西逃的乌黎兵没有反扑的机会,否则边境军被夹击其中,又是一场鏖战。
暗沉的天空快要飘下雪来,再晚一些,连在官道上跑马都有困难。
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但西番的精锐铁骑又不容小觑。
裴铎浓眉下压,思索片刻,吩咐道:“冷枫随我前去,轻装快马,只带弓箭,立刻出发,雷四率人紧随在后,步行跟上。”
顿了片刻,他环顾一周,冷声道:“命令刘遇与卫柘,坚守西古镇,乘胜追击乌黎兵,绝对不许对方再踏入到大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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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将近破晓的时刻,境州城的防守依然稳固。
西番铁骑本是星夜驰来,想要速战速决,没想到对方区区一些巡防兵,守着冻成三尺厚冰的城墙,竟然迟迟攻不下来。
他们所带的干粮有限,冰天雪地的温度,简直能冻死人。
简易的帐篷里,蒙哈鲁勒感受到了铁骑们的军心在动摇。
时间在流逝,等待得越久,他们赢下的机会就越小。
参谋此前十分赞成他的奇袭策略,但在这难熬灼人的僵持中,他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
“将军,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参谋在炭盆前烤了烤冻红的双手,道,“再过一日,大周的边境军收到消息,就会沿着官道奔驰而来,我们攻不下境州城,与他们对战更没有优势……”
留在西古镇与边境军交战的副将,也许已经率兵退往有落的都城方向,这本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一旦他们攻下境州城,便会传递信号,让对方再伺机反扑回来。
听完他的话,蒙哈鲁勒凝重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的目光落在炭盆里熊熊燃烧的火光上,寒厉的眉眼下压,思忖片刻,沉声道:“杀马取油脂,燃起熊火,融化坚冰,今天无论如何要打开境州城的大门!”
新一轮的箭簇又如密雨般纷纷射向了城墙。
巡防兵和百姓们没有护盾,也没有弓箭,为了减少伤亡,只能先暂时避居城下。
城墙下燃起了火光,将晦暗的天空照得一片光亮,浓烟肆无忌惮的四处飘散,境州城的防守岌岌可危。
坚冰的表面一旦开始融化,登云梯便有了用武之地。
守城的士兵和百姓有些惊慌失措,开始更猛烈地往城墙是上浇水扔冰,但用处并不大——火光里有易燃的油脂,根本难以扑灭。
石虎举着长刀,在西番铁骑即将跃上墙头的一瞬,干净利落地挥刀下压,直接将对方挑飞下去。
越来越多的西番兵开始往城墙上攀爬,巡防兵和百姓们,纷纷举起手里的兵器,用力向西番兵的坚实的头盔上砸去。
蒙哈鲁勒如一尊雕石般稳坐在马背上。
他凝目望向城墙上那位最年轻的大周巡防兵——他手臂结实有力,挥舞起长刀虎虎生风,不断将越城的西番兵斩落而下。
稚气没有完全褪去的脸庞有几分熟悉。
蒙哈鲁勒眯了眯眼睛,拉开弓弦,将方向对准了那道身影。
石虎反手收回长刀,似有所感地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下一刻,还未等他来得及反应,箭簇穿破寒风迎面而来,正中他的胸腹。
铁甲被遽然穿透,殷红的血迹逐渐渗透出来。
粗重年轻的身躯重重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姜念汐惊呼一声,快步跑到他的身前,手指因为紧张而不断颤抖。
冰冷的铁甲难以解开,姜念汐只能手忙脚乱将止血的纱带堵在他箭簇入口的周围。
“石虎,”她慌乱地唤着他的名字,“你醒醒,我让人送你去医治……”
石虎艰难地张开眼皮,眼前的光影却一团模糊。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很好听,但不是他娘。
在蒙哈鲁勒把箭簇对准他的时候,他的脑子中突然闪现了一个场景。
还是这个人,他冷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厉声逼问他爹娘撒卢公主的下落,询问未果后,他便把冰冷的箭簇对准了他的父母。
是他侥幸逃脱,又被路过的沈瑾所救。
石虎拧起粗眉,年轻的脸孔因为疼痛而皱在一起。
“少夫人,仙女姐姐,我小的时候,就看过你的画像。”
石虎动了动发白的唇,嗓音干哑而沉重。
周围的喊杀声震天,姜念汐几乎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她握住他的手,急切道:“小虎,先不说这些,你先闭目养神,省省力气……”
石虎缓缓摇了摇头。
时间来不及了,他必须得说。
“少夫人,你是撒卢的公主,我爹娘是保护你的人。蒙哈鲁勒出卖了撒卢部,他一直在寻找你。这里不安全,你快走……”
熹微的晨光晦暗不清,铅云层层的天空在这一刻飘下雪来。
冷雪覆在姜念汐的长睫上,她煞白的唇瓣抖了抖,半晌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石虎年少,对他所经历的事尚不清楚,没有分清画像里的女子到底是她还是她娘。
眸中聚起一团水雾,姜念汐问:“小虎,撒卢的公主,叫什么名字?”
“岚儿……”石虎拧着眉头,慢慢阖上眼眸,低声喃喃道,“少夫人,快走……”
来不及悲伤,姜念汐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将药粉倒在石虎的伤口周围。
这能起到暂时止血的作用,但如果箭簇长期留在胸口处,不及时拨出,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还未容她多想,落雪纷纷的周围,似乎突然安静了一些。
姜念汐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发现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强壮高大的男人。
他已过不惑之年,但眼神依然炯炯发亮,沉冷肃杀的脸庞刻有风霜的沟壑,一对凝重的眉头狠狠下压。
是西番的将军蒙哈鲁勒。
姜念汐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曾看到过对方。
西番兵已经占据了境州城的城墙,巡防兵们失败了。
姜念汐缓缓站起身来,举目望向四周。
巡防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落雪轻柔地覆盖在他们身上,周边刺眼嫣红的血迹被无意掩埋,只留下一片冰冷。
徐通判已经被绑了下去,他的破口大骂声时不时传来,接着又被人堵上了嘴。
在漫天纷扬的大雪中,东城门的方向只有一片迷茫的白色,这个时候,元青青应该已经组织百姓撤离了。
姜念汐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蒙哈鲁勒的身上。
他周身的气势迫人,是身居高位自带的威势。
那双混合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沉沉盯着她,嘴唇在微微颤抖,像是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因为激动震惊而不敢相信。
“岚儿……”他动了动唇,低声唤道,“我的公主……”
姜念汐的肩头和乌发落满了雪花。
她掸了掸衣袖上的落雪,玉白无暇的脸颊平静无波。
“你出卖了撒卢部,还有什么脸面见岚儿?”轻柔婉转的声调缓缓吐出,像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刺入对方的心脏,“她宁愿逃到大周,也不愿意再见到你,难道不是因为痛恨你吗?!”
蒙哈鲁勒闻言,身体像失去了重心,踉跄地退后了一步。
稍顷后,他握了握拳,又抬头看向姜念汐。
“原谅我吧,岚儿,”他用长满粗茧的大手覆住自己的额头,像在郑重地发誓,“我会用我的一生弥补你……”
姜念汐冷笑了一声。
“拜你所赐,她逃亡到大周,身体受过伤又失去记忆,”姜念汐下意识转首望向交战地的方向,眸底霎时弥漫了水雾,“岚儿已经死了,她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不可能!”
话音未落,姜念汐的话便被粗暴地打断。
蒙哈鲁勒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握起铁拳,暴躁地向她逼近。
“你是谁?你不是岚儿?你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知道她的消息?”
一定是她连日来风寒未愈,又因为紧张而出现了幻觉,漫天的风雪中,她竟然恍惚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势如破风般踏破风霜,穿过寒雪,向这边奔来。
姜念汐收回视线,唇边的笑容残忍而坚决。
“因为……”她轻声道,“我是她的女儿。”
蒙哈鲁勒猛然停下了脚步,脸孔因为不可思议而变得扭曲。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她这么年轻,又为什么会与岚儿长得这般相像。
“我爹娘感情甚笃,”姜念汐放缓了声音,道,“在大周的日子,是我娘过得最开心的时光,她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想,回忆起所有关于撒卢部的一切。”
因为她真实而无情的话,蒙哈鲁勒恼怒不已,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
“你胡说!”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因为发怒,脸孔扭曲变形得厉害,“即便是恨我,她也应当记得我!就算是失忆,她的梦里也有我的影子!”
姜念汐静静地望着他,手指不动声色地微蜷。
手腕处的袖箭隐藏得很好,她可以用来自保,自戕,也可以用来对付眼前的这个人。
即便杀不死对方,也能替她娘一解心头之恨。
对方因为愤怒而逐渐失去理智,他步步紧逼,几乎下一刻,就会伸出铁钳般的大手紧扼住她的喉咙,好让她说出他喜欢听的话。
姜念汐提起裙摆,踏过城墙上平整的石块,站在了垛口上。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她的狐色岑袍被肆意卷起一角,在风中像鲜红的旗帜般展扬。
连绵不断的飞雪落在她的肩头,她脸色平静,像是雪中的圣女,又像画卷中的仙子。
雪下得好大,姜念汐下意识伸出手心。
雪花落在她柔软白嫩的掌心中,又慢慢融化。
去年这个时候,裴铎还曾为她在京都燃放过绚烂的烟花。
她突然后悔了。
最后一次离别的时候,她应该郑重其事的对裴铎说一句——如果我先离开这个世界,记得别为我守鳏。
不然像她爹一样,一辈子只记得她娘一个,心里头不知多苦。
袖底的袖箭露了出来,她平静地抬起手臂,对准向前逼近的男人。
她绝不能落入对方的手中,无论是替他编织不可饶恕的谎言,还是被他胁迫,成为威胁裴铎的筹码。
袖箭可以接连发射出六枚箭簇,姜念汐指尖微动,轻轻按下了箭身上的机括。
箭簇射出,第一枚正中蒙哈鲁勒的胸部,他吃痛闷哼一声,粗眉拧起,冷然持刀斩断了其余飞来的短箭。
他身旁不远处的西番兵,看到将军被暗算,当即提起手中的鹰头刀,目露凶光得向姜念汐大步走来。
是时候了,姜念汐心想道。
风很冷,城墙距离地面又太高,她怕极了,只好不往后转身。
足尖往后稍退,她犹豫了一下,在鹰头刀的寒光逼近到身前的刹那,她闭上双眸,像一只飘摇在风雪中的玉蝶,从墙头翩然落了下去。
第98章 那可真是差了辈分了……
蒙哈鲁勒捂住胸部中了袖箭的位置, 眼睁睁看着岚儿的女儿在垛口上后移了一些,他粗眉蓦然拧起,道:“别让她跳下去……”
话音未落, 一支莫名从天而降的箭簇,如同鬼魅幽灵般精准无误地射中了他的脖颈。
鲜血瞬间喷涌出来,蒙哈鲁勒的脸孔因为疼痛而极度扭曲, 粗重的喘息从胸腔中挤出, 在倒下前的一瞬, 他瞪大了血丝密布的双眼, 看到黑压压的西番铁骑身后,一队边境军犹如鬼魅般无声快速疾驰而来。
青骓如一支破开风雪的利箭,破开失去主将慌乱无措的西番兵。
裴铎反手将弓箭收回身侧, 浓眉下压, 双眸紧盯着城墙上的那一抹纤细的火红。
是姜念汐。
她颤颤巍巍地立在垛口处,在大雪漫天飞扬的天地之中,看上去分外显眼。
只要蒙哈鲁勒被杀,姜念汐就不会再处于危险之中, 裴铎夹紧了马腹,心道, 青骓, 再快一点……
然而, 几乎在同时, 纤细瘦弱的身影遽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裴铎的呼吸瞬间停滞。
天地间的落雪像是静止了, 周围寂然无声,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定格放大。
他看着那道身影一寸寸下移, 像一只翩然灵巧的蝴蝶, 落在他眸底的同时, 把他的心几乎撕碎成了千万片。
裴铎怒吼一声,像一头失控发疯的野狼,持刀将阻挡在前的西番铁骑尽数砍倒在地。
飚起的血线在空中划过,白皙紧绷的脸颊染上溅落的血迹。
他的眸底一片猩红,周身遽然升腾而起的杀意骇人无比,原本拥在近前的西番兵被这瘆人的气势所威慑,纷纷打马逃窜。
眼前的道路再也无人阻挡。
裴铎收回手中的刀,赤红着一双发疯的星眸,向那抹身影本应落下的位置看去。
地上覆在一层厚厚的落雪,城墙下空无一人。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视线缓缓向上移动。
下一刻,一阵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裴铎用力拍马,势如利箭般向城墙的方向奔去。
姜念汐下落的过程中,抓住了西番兵攀墙时钉在上面的匕首。
这于她来说也是意外。
刀柄冰冷易滑,求生的本能促使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
但这只起到了片刻的缓冲。
凛冽的寒风吹过,纤细的手臂因为寒意和乏力,几乎支撑不住。
三丈高的城墙,跌下去会毫无疑问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姜念汐紧紧闭上眸子,一点也不敢往下看。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一声几乎响彻云霄的怒吼。
她小心翼翼侧转一点身子,看到了西番兵中醒目又耀眼的裴铎。
他穿着银色铠甲,像从天而降的杀神,疯了一样在砍杀西番兵。
场面太过血腥,姜念汐不忍细看。
她赶紧转首回来,紧紧闭上双眸,用力稳定住自己在风雪中摇晃的身子,同时默默对着嵌入坚冰上的匕首祈祷——希望裴铎能尽早看到她,在她坠落之前,能够解决掉西番兵,救她一命。
不过,还未等她再次睁开眼眸,心底蓦然一沉。
匕首不堪重负,无声下滑了一下。
下一刻,摇摇欲坠的身子再无着力的地方,从城墙上无力的落下。
姜念汐惊呼了一声:“裴铎……”
听到声音,裴铎从青骓上奋力一跃而起。
他穿过眼前纷扬的落雪,在靠近姜念汐的刹那,伸展长臂将人捞了过来。
长睫覆上了落雪,姜念汐轻眨瞳眸,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裴铎稳稳落地,将她抱在怀里。
还未等她张口,一滴滚烫的热泪落在了她苍白的唇上。
狂喜与后怕同时涌上心头,裴铎低下头,与她的脸紧贴在一起。
“媳妇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嗓音干哑而激动,“我的心差点碎了,你这么冒险,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脑中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冰凉的手指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姜念汐虚弱地笑了笑。
“裴铎,我……”
她想说几句什么,但后发的眩晕与不适突至,大脑几乎瞬间一片空白。
她眉头艰难地蹙了蹙,依偎在裴铎的胸前,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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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恍惚是一片白茫茫的落雪,她手脚冰冷的孤独踉跄而行,在险些跌进眼前蓦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雪洞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有力地拉回了怀抱。
姜念汐的眼皮动了动,缓缓从梦中醒来。
室内亮着一盏灯烛,发出幽亮又悄然跃动的光线。
几乎在她稍稍动弹的那一瞬,裴铎便醒了过来。
“媳妇儿,醒了?”
他的嗓音干哑急促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不小心吵醒了怀里的人,她便又紧闭着眸子,昏睡的人事不省。
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她起了烧热,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姜念汐动了动唇,轻轻“嗯”了一声。
裴铎那双漆黑深沉的星眸布满了血丝,白皙的下巴上冒出一圈青胡子茬,看上去像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大夫说你本就风寒未愈,身体又受了寒凉,当日惊惧在心,神思不属,”裴铎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双眸,温柔道,“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姜念汐听他说完,想要抬起手来摸摸他的脸,才发现指尖手臂都缠绕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看她疑惑,裴铎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的手臂脱力太久,又受了冻伤,需要好好养一养。”
那只能暂时放弃了要摸他的冲动。
姜念汐轻眨了眨长睫,轻声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快一个月了,”裴铎轻柔地把她凌乱的鬓发拨到一旁,温声道,“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竟然昏睡了这么久?姜念汐一时有点震惊。
不过,裴铎这样一说,她才觉得自己腹内空空,有些饿了。
她虚弱地笑了笑:“我想吃红豆粥。”
裴铎起身下榻,不一会儿便去而复返。
灶上一早便温着她爱吃的粥饭,只等她醒来。
姜念汐缓缓坐起身来,半倚在床靠上。
舀了满满一勺红豆粥,裴铎轻吹了几下,把瓷勺递到她的唇边,还不忘了叮嘱:“刚醒来,不可以多吃,以免伤了脾胃,还有,吃的时候不要着急……”
姜念汐看了他一眼焦灼又担心的脸色,弯起唇角,好笑地点了点头。
几勺粥饭下肚,她便不想再吃了。
裴铎方才还在嘱咐她不能用太多,这会儿看到她只吃了几口,又着急起来,蹙着剑眉道:“媳妇儿,你再坚持吃两口。”
“不想吃了,”只用了几口饭,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姜念汐的额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她轻呼一口气,道,“我还想睡觉。”
裴铎把碗放回桌案上,靠在榻边,伸展长臂把她揽在怀里。
他的胸膛温暖宽广,坚实可靠,姜念汐的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又开始睡意朦胧起来。
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强撑着眼皮,迷迷糊糊道:“大周把乌黎的铁骑赶走了吗?”
“把他们赶回了乌黎部,”裴铎侧转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雪腮,安慰道,“放心吧,大周的边境,会一直安稳下去。”
姜念汐微微点了点脑袋,忽然又想起来一事,顿时睁大了眸子,声音也紧张起来:“石虎怎么样?巡防兵和边境军伤亡了多少人?”
“石虎受了伤,但所幸得救及时,性命无碍,现在秋月在照顾他,你不用担心,”裴铎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声道,“媳妇儿,既然有战争,就有伤亡,你别操心这个了……”
他含糊了过去,姜念汐知道他是好意,便眯起眸子没再追问。
在他怀中睡得踏实,不过姜念汐时而还会清醒过来,嘟囔一句:“少筠的身份……你不要告诉别人,他是皇子。”
“媳妇儿,我知道,你刚才告诉我一遍了,安心睡吧……”
“阿兄是少筠的亲舅舅……”
裴铎的胸膛震动了几下,笑声闷闷传来。
“那可真是差了辈分了,你以后也得管沈瑾喊舅舅……”
姜念汐抬了抬眼皮,嘀咕道:“裴少爷,你的关注点可真奇怪,你不也得喊阿兄舅舅吗?”
裴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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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坤怡宫。
冬日的余晖苍白薄弱,在青石砖上落下一圈清冷的光晕。
张皇后怔怔地盯着墙角残留的积雪,手中的药杵良久未动一下。
最近,她的睡眠越发不稳,时而会忆起早逝的先太子,他年纪虽小,却那么乖巧聪慧,懂事体贴。
她喜欢欣赏雪景。
有一次,冬日下的雪很少,只覆在地上薄薄一层,先太子团了个雪球,一路小跑到她的殿中,仰着小脸,笑着道:“母后,快看,我把雪给你带回来了……”
檐下乌鸟扑棱棱挥着翅膀飞过,留下一串响亮怪异的叫声。
张皇后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罐中的药汁几乎冻成了寒冰。
云珠捧了暖炉过来,轻声道:“皇后娘娘,廊下太冷了,去殿里歇息吧。”
张皇后轻轻点了点头。
她起身,问道:“陈嬷嬷呢?”
“陈嬷嬷去浣衣局了,一会儿便回来,”大宫女搀住张皇后的手,轻声道,“她在宫里呆得久了,总想为娘娘做点什么,如今游神医还未回京,咱们一时半刻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话音未落,外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永淳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急匆匆走近殿里,行完礼,恭声道:“皇后娘娘,皇上想和您说说话……”
张皇后顿住脚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她冷冷吐出几个字:“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宫身体不适,今晚不能前去……”
小太监听完,一张脸急得发红,道:“皇后娘娘,奴才已经请了您几次了,皇上……皇上他是真的想见您……”
云珠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外面候着。
待张皇后缓步走近殿内,云珠为她取下斗篷,劝道:“娘娘,皇上想见您,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您说,您就去看他一眼吧……”
张皇后闻言,脸色依旧清冷沉默,只是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皇后娘娘,奴婢听说,皇上近些日子,病情愈发严重,连饭食都未怎么用过,您……”
张皇后缓缓看了她一眼,默了一会儿,颔首道:“既然这样,本宫便去趟广华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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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广华殿四角半人多高的缠枝落地铜灯已经拨亮烛火,发出幽亮跳跃的苍白光线。
殿内静默无声,惟有偶尔几声重咳粗喘的声音传来。
张皇后挥退服侍的宫人,缓步走到了殿内的床榻旁。
明黄床帐半掩,病体未愈的永淳帝半靠在床头,喉中发出几声急促的喘息。
他双眼紧闭,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皇后,你来看朕了,”永淳帝勉力往上靠了靠,尽量坐直身体,脸上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到底是来看朕了……”
张皇后在卧榻前驻足,目光清冷地扫过永淳帝枯槁的脸庞和灰白的鬓发,眸底闪过一丝疼惜。
不过,那种情绪快得转瞬即逝。
她随即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冷淡开口:“臣妾给皇上请安,既然皇上无恙,臣妾便告退了……”
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想要离开,永淳帝心头一急,突然伸出瘦削无力的手臂,拉住了她的衣袖。
“皇后,朕知道你心中有怨,朕当初不该罚咏儿,如果不是朕一味任性,咏儿便不会……”
说到这儿,永淳帝急促地重咳了几声,“可朕当初如果知道咏儿会因为受罚感染寒症,朕……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张皇后怔在了原地。
这么多年萦绕在她心头的怨恨愤懑,直到进入坟墓也永远无法化解的伤痛,原来以为他从来不肯正视的问题,竟然在他病重的时候,首次良心发现,给了她和咏儿迟来的歉意。
可她不想原谅他。
“皇上何出此言?您身为一国之君,又是咏儿的父皇,这样做何错之有?”张皇后的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臣妾……只怪咏儿命薄罢了。”
永淳帝平复了喘息,抬起一双不再明亮的双眼,望着张皇后瘦弱纤细的背影。
“当初太傅提出田税新政,朕觉得阻力太大,难以推行,”永淳帝回忆起十三年前的往事,枯瘦的脸庞带着悔意,“咏儿那时才不过十的年纪,听信周太傅的话,要朕多加考虑,朕觉得他不懂事,才一气之下,让他在殿内跪了一晚反省自己……”
张皇后缓缓转过身来,方才波澜未动的眼眸盈满了泪水。
“咏儿自此身染重寒,久治未愈……”张皇后无声抿紧了唇,向床榻前行了一步,质问道,“皇上可曾后悔过?”
“朕何尝没有后悔?”永淳帝的唇抖了抖,想要掀开锦被下榻,但只甫一动作便觉得头晕眼花,只好又重新躺靠在床头,重重喘息一阵,道,“现在朕想来,若是当初采纳周太傅的改革之策,待咏儿继任大统后实行新政,大周何至于连增田税?如今……”
“如今太子监国,田税已经提至五成,百姓不堪重负,流民四起,匪寇横行……就连北境与西番的一场苦战,朝廷都没能拨出粮饷,还是裴境安自己筹集的粮食辎重,朕,当真是惭愧……”
他登基这么多年,喜好奢侈,沉迷于虞贵妃的寝殿,如今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反倒开始追思己过,忧国忧民了。
张皇后冷笑了一声,“皇上,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臣妾不该妄议国事,但太子这样做,应当是无奈之举……”
永淳帝揉了揉眉心,嗓音干哑地打断了她的话:“皇后,朕现在重病未愈,不能处理国事,但国库充盈之后的粮食和官银,流到哪里去了……”
话未说完,他的胸膛突然剧烈起伏了一会儿,又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重咳传来。
张皇后不由得一惊。
这症状,和咏儿早亡之前的病症,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永淳帝重咳之后在艰难地喘息,张皇后动了动唇,突然道:“皇上,你在服什么药?”
“太医给朕开的方子……”永淳帝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半靠回床榻上,虚弱道,“皇后,你坐下,陪朕说说话……”
张皇后却举步向外走了出去。
方才永淳帝的表现让她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当初咏儿因为受罚染了寒症,服用过太医开的汤药后,久久未见好转,病情却愈发严重。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那药有问题,甚至她经常在坤怡殿中侍弄草药,也是为了一味味去还原方子中的药草,自己熬煮品尝,看看到底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但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她走到外面,吩咐外头服侍的宫人:“去把太医院开的方子拿过来,还有,皇上的用药也端来,本宫要亲自服侍皇上进药。”
方子和汤药不一会儿便被呈了过来。
张皇后看过方子,眉头微微一簇——这方子和当初咏儿用的方子一样,她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错。
目光移向玉白瓷盏中的黑褐色药汁,张皇后挥退宫人后,用玉勺搅拌几下,蹙着眉头吞下去一勺。
看到她把一碗汤药快要饮尽,永淳帝迷惑不已,问:“皇后,你在做什么?那是朕的药,苦口得很……”
“并非完全苦口,竟然有回甘,”张皇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卧榻前,把碗底的一点残渣呈给永淳帝看,“皇上,这个方子熬煮的汤药,不应该是这个味道。”
永淳帝怔了下,下意识道:“你是说这药有问题……有人要害朕?”
张皇后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眼眸中突然涌出泪来,哽咽道:“臣妾知道了……”
永淳帝看她突然状若疯癫地悲痛落泪,又不断拿衣袖拭去脸上滚滚落下的泪珠,急道:“皇后,你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朕……”
张皇后悲泣了一阵儿,激动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眼角一片猩红,张皇后缓缓开口,语调依然哽咽不止:“皇上,如今看来,是臣妾误会你了。咏儿当初……用的方子和你的一模一样。这里面的一味浅草被换成了甘草,它们模样相似,极难分辨,只有味道略微不同,甘草用在这个方子中,不但没有止咳的功效,反而会让人浑身乏力,日渐虚弱,重咳不止……皇上要当做一无所知,每日的药要假装服用……”
恍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惊天的巨雷,永淳帝怔住良久,脸上都是震惊之色。
“可是……是谁要这样做?”
张皇后没有回答,她以袖掩面,依然轻啜不止。
是了,这药方是太子吩咐太医开的,每次他来请安后,还会详细过问父皇的用药如何。
他初始还觉得他纯诚孝顺,体贴周到,没成想,用心竟然险恶至此!
难道他已经这么迫不及待要登上皇位了吗?
永淳帝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待平复了复杂难言的心绪后,低声道:“皇后,京都四卫皆有太子调度,朕病体未愈,久居殿中,身边竟然无一个可用之人……”
殿外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向殿内走来。
永淳帝沉重地叹了口气,道:“皇后,是太子来了,你先回去吧。”
萧暮言举步走近殿内,目光落在张皇后的脸上。
眼角的泪痕遮掩不住,张皇后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看他。
萧暮言拧了拧长眉,向前一步,温声道:“见过母后,母后可是有什么伤心之事,怎么看上去,心情并不好?”
张皇后嫌恶地皱了皱眉,尽量放缓情绪,道:“并没什么事,只是来看一眼你父皇,现在看过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完,张皇后表情冷漠地越过他身旁,走向殿外。
萧暮言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药碗的碗底——看来父皇已经按时服过药了。
他缓缓勾唇笑了笑,道:“父皇今日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永淳帝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嘲讽地苦笑一下。
“这药是你亲自吩咐郭太医给朕煎好的?”
暗灰色的眸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萧暮言无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是,父皇……”
永淳帝喃喃地打断他的话:“郭太医……他在太医院已经二十多年了吧。”
当初萧咏的寒症,也是郭太医开的方子,没想到他竟然是萧暮言的人。
永淳帝默想了一会儿,闭眸自言自语了一会儿。
“是了,是朕的疏忽……”
他忽然想起,自敬妃进宫后,每回她请平安脉,也都是宣的郭太医。
他早就是是敬妃母子二人安插在皇宫里的一枚棋子。
永淳帝想到这儿,胸膛突然剧烈地起伏,他坐起身来,惊天动地地猛咳了一阵,额上青筋毕现。
萧暮言慢条斯理地倒了一茶盏,端到永淳帝面前,道:“父皇,你还好吗?先饮一杯茶……”
玉白的茶盏,茶汤清澈,但落在永淳帝的眼里,却像是致命的剧毒。
他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重重喘息道:“朕不喝!”
萧暮言面色蓦然变得沉冷。
抬手将茶盏放回原处,暗灰色的冰冷视线落在永淳帝的身上。
沉默了几瞬,萧暮言慢声道:“父皇好生歇息吧,等儿臣有空闲,再来看望父皇。”
永淳帝平复了一会儿喘息,抬眸看向萧暮言离去的背影,突然道:“你慢着,父皇还有话对你说。”
萧暮言的脚步悄然顿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来,冷眉上挑,暗灰色的眸子不见一丝情绪:“父皇要说什么?”
静默幽亮的广华殿内,更漏中的沙砾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悄无声息但催人夺命。
京都中还能有谁可以调度呢?
他卧床养病的这些时日,太子早已大权在握,如今他简直难以起身,更遑论与太子对抗。
现在太子,差的就是那一道即位诏书,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了。
永淳帝苦笑了一下,收回视线,目光沉沉地看向萧暮言。
大周之内,还能有谁可以与太子抗衡呢?
镇南王驻守西南边境,如今正遇繆族动乱,即便他现在要求太子召镇南王进京,也只怕会招致萧暮言的猜疑。
沉默间,永淳帝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瘦削的手指微动,压下激动的情绪,缓声道:“西北边境一战,裴铎大败乌黎,合该进京封赏,让内阁下达文书,命裴境安即刻进京……”
眸底的杀意蓦然翻涌而上,萧暮言不耐烦地转动几下扳指。
看来,果真是让他的父皇和母后发现了什么端倪。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视线蓦然落在地上无意溅落的几滴药汁上。
从距离来看,显然不会是父皇饮过后落下的,他眉头突然一拧——那是方才张皇后站的位置,难不成这药被她饮用过?
萧暮言心头微惊,冰冷的视线扫过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永淳帝。
想要裴铎率兵回京?再趁机废掉他这个太子?他这位只知奢侈享受的父皇,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父皇恐怕还不知道,裴铎的副总兵之位是如何得来的吧?王总兵已经呈上了密折,内阁还没过问他的罪责,至于功过能不能相抵,还得斟酌衡量之后才能决定,”萧暮言没什么表情道,“至于是否宣他进京,父皇还是不用操心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卧床休养,保重身体……”
等他登上皇位,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腾出手来处理裴铎的事,还有那位姜姑娘。
想到这儿,萧暮言苍白的脸颊莫名绽放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意。
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在看向永淳帝后,他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
听他说完,永淳帝的脸色一片惨白,气得胡须微颤。
“你……”他有气无力地抬手指向萧暮言,嘴唇抖了抖,勉力吐出几个字,“你这是在颠倒黑白,不辨是非……”
“父皇言重了,父皇今日情绪激动,待过几日后,情绪平静下来,再商议此事,”萧暮言缓缓勾起唇角,冷冷道,“不过,儿臣会命礼部尽快拟定诏书,等儿臣登上皇位,父皇可以不必再忧心国事,可以颐养天年……”
“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
气血顿时涌上心头,永淳帝闭眸喘息了一阵,猛地倒向床头。
“宣太医,给父皇好好看诊,”萧暮言看了一眼昏迷过去的永淳帝,举步向殿外走去,命令道,“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广华殿。”
回廊外,候在拐角处的太监抬眼看到太子殿下出来,忙低眉顺眼跟了过来。
“太子殿下,奴才今日在浣衣局,遇到了皇后娘娘当日在寺庙外见的那个人。”
萧暮言脚步一顿,冷声道:“人带回来了吗?”
“已经命人绑了起来,随时等候殿下询问发落。”
手指随意摩挲了几下扳指,萧暮言转回身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广华殿的方向。
“朕的母后竟然把人藏在了后宫之中,难怪迟迟没有找到,”他缓缓勾起唇角,手指摩挲几下扳指,若有所思道,“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第99章 等到了宫外,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破晓未至的清晨, 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烛火彻夜未熄,张皇后在殿内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没多久,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云珠快步走了进来。
“怎么样?”
云珠满脸焦灼,低声道:“奴婢去给皇上送羹汤,但广华殿外侍卫把守, 不许奴婢进去一步。”
佛珠在手中揪成一团, 张皇后转过身来, 目光焦急不安地看向坤怡殿外。
皇上被软禁在广华殿中, 说明萧暮言一定察觉了什么,那么她的坤怡宫,一定也在他的监视之下。
她身为皇后, 长居于深宫, 终日念佛种药,对前朝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昨天在广华殿离去得太过匆忙,却没有来得及问皇上该怎么办。
如今, 萧暮言手中有京都四卫,更有群臣支持, 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改日只有有了皇上让位的诏书, 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
她对萧暮言与敬妃简直恨之入骨, 可眼下来看, 却完全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登上皇位。
脸上一片冰凉, 张皇后拭去眼角的泪痕, 突然想起了什么:“陈嬷嬷呢?”
“娘娘, 自陈嬷嬷昨日傍晚去浣衣局,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张皇后一愣,脸色顿时变了。
陈嬷嬷消失不见,一定是被萧暮言的人带走了。
淇妃的孩子不知在何处,这事只有游神医知道,他如今依然在京都外游医,萧暮言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可能会威胁到他皇位的人。
这个孩子,只怕性命难保。
她不能再让这个皇子惨遭萧暮言的毒手。
可是,消息该怎么传出去呢?
张皇后脸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缓缓坐下。
“坤怡宫传出去的书信一定会被人监视,”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告诉游神医不要返回京都……”
“娘娘,”云珠低声道,“京都有四卫,即便游神医不回京都,太子殿下想要在大周找一个人,迟早都会找到的。”
张皇后缓缓点了点头。
佛珠在掌心中急切地转动,张皇后思忖片刻后,突然想起了游神医曾经说过的话。
“游神医与姜侍郎是故交好友,兴许姜侍郎会知道他的行踪,”张皇后压低声音,悄声道,“你现在找机会去宫外,找到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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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州,清晨。
虽然冬日已经悄然过去,但初春的天气依然寒凉。
因为姜念汐的身子还未大好,屋内熏笼里的碳火一直未熄,暖意融融。
她醒来得早,长睫轻眨几下,视线落到身旁那张俊美的脸庞上。
以往这张脸上的散漫不羁早已褪去,变得温和沉稳。
两道斜飞入鬓的修眉,只有在面对士兵的时候才会凌厉严肃,看到她的时候,总是微微上挑,带着笑意。
姜念汐的视线移到他的唇上。
厚薄适中,水色的唇,触感……
她想了想,悄悄抬起头来,忍不住轻轻落在他唇上一个吻。
还未分开,便忽的被一双大手钳住了腰身。
身体被猛然翻了个个,姜念汐下意识低呼了一声。
高大的身形笼在自己上方,她的双手覆在他劲瘦有力的的腰腹上,轻咬着唇:“你……你要干嘛?”
“媳妇儿,大早晨的,你在干嘛?”裴铎勾了勾唇角,初醒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慵懒,他俯身在她耳旁,低声道,“身子好些了吗?”
姜念汐忍不住红了脸。
看她玉白的脸颊悄然飞上红晕,裴铎勾唇低笑了一下。
大掌在她腰身上摩挲几下,他把脑袋埋到她的乌发间,声音急促暗哑:“媳妇儿,忍了这么久了,给点甜头尝尝……”
姜念汐闭上眼眸,葳蕤的长睫轻轻颤动。
“你轻一点……”
“我还没开始呢……”
湿热的吻落在唇瓣上,裴铎低声道:“我可不可以……”
姜念汐惊呼一声,打断他:“你不可以……”
裴铎低低笑了几声。
“那我轻一点,等你身子完全好了,我们再探究……”
姜念汐羞耻道:“你不要说了……”
“你别捂着眼睛,真的,你这样最好看……话说,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你怎么还害羞?”
姜念汐忍无可忍道:“你少说几句,我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娇喘声压得很低,室内满是不可言说的旖旎。
秋月狐疑地在外边站了会儿,确定屋内小姐还没有醒来,于是大力敲了敲门。
“小姐……京都来了一封信,是绣阁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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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的红晕还没散去,姜念汐敛去羞涩的神色,坐在桌案前,指尖有些不稳地展开信笺。
这信是姜府留守京都的管家辗转拜托裴府管事,通过裴家绣坊传来的。
管家在信上说得很清楚,昨日姜府来了一位宫里的女子,带的话很重要,他生怕驿站写信耽误了事,才想到让吴管事传信。
裴家绣坊传递消息的速度比驿站送信不知快了多少倍,而且因为隐秘,不会有被截获的可能。
姜念汐读完一遍,眉头若有所思地凝起。
“京都有险,务必让游伯伯隐藏行踪……”
“信上说什么?”裴铎从浴室出来,寝衣松垮地挂在身上,他神清气爽地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姜念汐身旁,垂眸看了过去,“有关游神医的事儿?”
“真是奇怪,”姜念汐眨了眨长睫,脸色微凝,“管家说消息很重要,但这上面的内容却十分简单,只说让游伯伯注意行踪,没说清楚什么前因后果……”
裴铎凑在她颈间,就着她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管家只写了寥寥几句,说明他也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原话传达——依你看,宫里的人会是谁?”
姜念汐盯着信笺苦思片刻,突然想起个人来。
“对了,你还记得陈嬷嬷吗?当初她被请到了京都,自去了之后再没返回境州。”
裴铎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根据游伯父当初告诉你的内情,陈嬷嬷也知道少筠的存在,皇后娘娘一直想知道这事,陈嬷嬷被请去京都,现在想来,一定是皇后的人做的。”
听裴铎这样分析,姜念汐恍然大悟:“这么说,到姜府的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她特意到姜府说明这件事,难道……”
裴铎眉头骤然拧起:“这消息被别人知道了,一定不是皇上,即便他再重病糊涂,也不会不认自己的亲生孩子,除非——”
姜念汐惊诧地抬起秀眉:“难道是太子殿下?可是……即便是少筠成为皇子,也不会威胁到他太子殿下的位置啊?”
“还有一个可能,”裴铎屈垂眸看着她,低声道,“皇上改了主意,不想传位给萧暮言。”
姜念汐有些糊涂:“为什么?现在不是太子监国么……”
“正是因为他监国,皇上的权势如今已经被架空了,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裴铎长眉拧起,“按照常理来说,边境一战大获全胜,兵将应该进京受赏,但折子递了上去,内阁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想到这儿,他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媳妇儿,我得立刻带人去一趟京都,搞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京都局势肯定有变,皇上一旦驾崩,萧暮言登上帝位,他就再无顾忌……”
否则,姜家、裴家,都会成为他秋后算账的对象。
姜念汐愣了会儿,匆匆站起身来:“我同你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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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东宫。
烛火幽若鬼魅般跳动几下,青色玉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萧暮言苍白的脸色并不比平日好多少,一双深不见底的晦暗眸子隐藏着怒火。
身穿玄色武服的侍卫单膝跪地,腰间挂着进出宫殿的玄色暗纹腰牌。
“殿下,臣已经审问清楚,淇妃当年生的孩子确实没有死在大火中,反倒是让游太医带出了宫外。”
扳指在拇指上缓缓转动几下,萧暮言看向宫殿外,眼神冰冷彻骨。
看来他的母后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不知他那位重病卧床的父皇清不清楚自己尚有一个皇子流落在外——不过他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反正如今京都戒严,所有进出城门者务必核实身份,京城四卫悉听调度,事情早已成定局,再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游太医在哪里?”
“微臣已经命人查过,游太医自离开太医院后,喜欢四处游医,私下与姜怀远相交甚笃,根据卫所这几日查到的探报,他曾从岭南去过境州,在境州住了一段时日后,又去了陵州。”
境州陵州?怎么这么巧合?一处是裴铎担任守备的地方,另一处正是姜怀远担任知府的地方,那位被带出宫的皇弟算起来应当十三岁,倒是和……
莫名想到了姜少筠,萧暮言眉头突地拧起。
这其中的种种关联,推敲起来,倒是极为巧合,一定是他……
“即刻派羽林卫去陵州,务必把姜少筠带回。还有,命人严密监视姜府与裴府,一旦有人回府,立刻禀报。”
侍卫拱手应下,正要起身离开时,外头突然传来几声疾呼。
“太子殿下,臣巡视地方,确实看到百姓不堪田税重负。贫苦之地的百姓,甚至携妻带子流离失所,长此以往,大周必然民心涣散,殿下,请听臣一句……”
声音戛然而止,侍奉在外的太监生怕惹太子不悦,手忙脚乱把人架了出去。
怒火再次在萧暮言的眸底升腾而起,他不耐地转动几下扳指,嗓音清冷低沉:“又是袁御史在为民请命?”
侍卫进来禀命的时候,便看到袁砚袁御史长跪于东宫殿外,请求面见太子。
“是袁大人。”
“好好请人回府休息,”萧暮言特意强调了这几个字,冷嗤道,“本宫不想再见到他。”
守卫立即领命而去。
东宫内静默如水,萧暮言抬起眸子,目光意味不明得向广华殿的方向望去。
他的那位父皇,迟迟不肯下诏让位,他的耐心可是很快就要告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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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砚被太监轰出了东宫,只好借着朦胧不清的月色,沿着宫中的甬道,一路向广华殿的方向走去。
他沉默又严肃,一双挺直的浓眉紧锁成了川字。
田税增收之事,他早已经上疏至内阁,但内阁根本无人理会,现在他求见太子,又吃了闭门羹,如今看来只剩了一个办法。
皇上虽然命令太子监国,但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他即便冒着被斥责的风险去叨扰有病在身的皇上,也好过奏疏无人理会。
这样想着,他的脚步更快,转眼间已经拐过几道宫墙,一路向广华殿的方向走。
但人还未至宫殿门口,便被守门的侍卫远远拦了下来。
袁砚拨开对方,斥道:“本官是御史,要求见皇上,你们让开!”
对方冰冷道:“太子口谕,任何人等不能靠近广华殿!”
说完,侍卫毫不留情拔刀出鞘,架在袁砚的脖子上:“赶紧滚,否则格杀勿论!”
袁砚看了眼守卫重重的广华殿,气的手指发颤:“你……你们放肆!”
侍卫把刀往他的皮肉里逼近几分,冷眉道:“还不快走!”
待离开皇宫,袁砚惊魂未定地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向回府的方向驶去,他擦了擦额角的汗,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太子哪里是在派人保护皇上,分明是将皇上软禁了起来!
他紧锁着眉头,还未想出什么对策来,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额头险些磕到车壁,袁砚慌忙推开车门,问车夫:“何事停下?”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把细长钢刀闪烁着冰冷的寒意,向他挥了过来。
袁砚登时往后一退,眼睛惊恐不已地瞪大。
但逼至眼前的刀锋却没有落下,下一刻,对方的手腕被什么击中,反倒迅速收了回去。
马车外一时响起了刀剑相击的打斗声。
袁砚掀开车帘,战战兢兢得往外看了一眼。
不过片刻,方才袭击他的人已经被打晕在地。
裴铎伸手拽下对方的腰牌,随手往怀里一塞,抬眼间恰好看到袁砚震惊的脸。
他勾唇笑了笑,轻松道:“袁大人,好久不见,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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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阁,后院待人的雅室亮着灯,但雕花木门却紧闭。
姜念汐一时有些感慨,想当初,她还是在这里遇到了虞世子,当然,也是在这儿又见到了裴铎。
再回到这里,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没多久,有人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
木门应声而开,余雪菡看到开门的人,惊呼一声,激动地抱住了她。
“汐汐,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要不是绣阁的人去府里传话……”
姜念汐喜悦至极地轻拍了拍她的背。
两人松开手,余雪菡依然不住地打量她的脸庞。
“你离开京都这么久,好像又瘦了……”
姜念汐微笑道:“在境州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说不完,待我有空再告诉你……对了,你的宝宝呢?”
余雪菡的宝宝已经快会走路了,姜念汐还未曾见过。
“奶娘带着,这个时辰已经睡下了,所以我没带他来,要是让他见了你这个姨姨,一定高兴坏了,”余雪菡笑得眼睛眯起来,她的眼神落在姜念汐的衣服上,顿时一惊,“汐汐,你怎么穿得……像是绣娘的衣服?”
京都如今戒严,进出城门都要盘查身份,姜念汐与裴铎一行人是借用绣阁里的伙计和绣娘的衣服,伪装进的城。
因担心府中被人监视,一行人先在绣阁落了脚。
她简单几句话带过,低声道:“菡菡,你知道宫里现在情况如何吗?”
自萧暮言被立为太子之后,敬妃娘娘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虞贵妃只能守着她那个半傻的儿子以泪洗面,而她终于扬眉吐气。
所以,近些日子,她常邀请官家女眷进宫叙谈,一来可以为太子拉拢人心,二来可以享受女眷们簇拥逢迎的感觉。
余雪菡想了一会儿,道:“我最近倒是去过敬妃娘娘举办的宫宴,不过看着一切如常的模样……”
话音未落,绣阁外响起脚步声。
不一会儿,裴铎率先推门而入,袁砚紧随其后,他皱着眉头,一脸凝重的模样。
姜念汐的视线从袁大人身上移到裴铎脸上,眉头疑惑地抬了抬。
“恰巧遇到了袁大人,”裴铎勾起唇角,主动解释,“我不过是打算借用一下宫卫的腰牌……”
袁砚随即拱了拱手,感激道:“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
“客气了,”裴铎随意挥了挥手,往椅子上一坐,道,“袁大人说一说吧,宫里的人为何要杀你?”
余雪菡一听,当即低呼一声,一脸紧张地奔到袁砚身旁。
袁砚低声安慰她几句,拧着眉头道:“想来是太子殿下厌恶我一再提及田税之事……不过,这倒还是其次,今日在宫中,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
他环顾一周,视线落在裴铎脸上,沉声叹气道:“裴大人,广华殿外戒备森严,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皇上……被太子殿下软禁了。”
裴铎下意识挑了下眉头。
他本想晚间去宫里一探究竟,但这样贸然行动,万一被萧暮言的人发现,只会打草惊蛇。
袁砚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及时了。
不过,显然,事情如今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裴铎轻啧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我的人还在城外等着,不过,我现在有一个计划。”
说完,他转眸看了一眼姜念汐。
两人视线相对,姜念汐轻轻颔首。
她看向余雪菡,急切道:“菡菡,明日你一定要想办法带我去一趟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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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重重宫门,姜念汐悄悄抬眸看了眼前面的宫殿,又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她进宫的次数不多,再次来到宫中,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但晦暗的天色下,檐牙高啄的殿所静默矗立,却好像多年未曾变过。
初春的寒风料峭,掀起姜念汐鬓边的碎发,她垂眸看着脚下的甬路,沉默不语地快速跟上余雪菡的步伐。
前方有候着的太监,看到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缓步前来,顿时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余雪菡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悄摸递了过去:“公公,我是御史夫人,特意来拜见敬妃娘娘的……”
说完,她指了指身后,道:“这是我的丫头,她手里抱着的东西是呈给娘娘的蜀锦,这可是上好的料子,我才得了这些,这不就马不停蹄给娘娘送来了……”
现在想巴结敬妃娘娘的人太多,太监听到这话并不为奇,他掀起眼皮打量了一眼丫头手里托着的蜀锦,又暗自估量了一下银锭的重量,笑道:“确实是好料子,既然这样,就随我去娘娘的殿里,我给夫人通传一声。”
姜念汐抱紧了手中的蜀锦,默默垂着头,一路随着余雪菡走到了敬妃娘娘的宫殿。
宫女前去通传,两人先在偏殿等候。
姜念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冲余雪菡投出个询问的眼神。
余雪菡紧张地绞着绣帕,低声道:“挺好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姜念汐轻轻颔首,又迅速低下了头——她脸上戴着一张薄弱蝉翼的面具,还是穆锦曾经留给她的,只要不是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外头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宫女走进来传话。
“娘娘正和太子殿下相谈,夫人先在偏殿里等候一会儿。”
余雪菡点点头,她用帕子掩唇轻咳一声,同时与姜念汐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哎呀,”她突然站起身来,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我的耳铛怎么丢了一只?这可是深海的东珠,名贵着呢……”
说着,她指了指姜念汐,不容置疑道:“你……快去帮我找一找,看看是不是丢在了来时的路上。”
姜念汐忙施礼应下,不待宫女反应过来,便急匆匆走了出去。
一路穿过回廊,她脚步未停,在走出敬妃娘娘宫殿的时候,她暗自轻舒了口气。
这宫里的甬路虽然繁多杂乱,但她记得尚且清楚,从敬妃的宫殿,一路向左,再经过几道拐角,便可以到达皇后的坤怡宫。
她默默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还未再抬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姜念汐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是敬妃殿中的宫女追来了,不许她在这里四处走动?
她转过头去,悄悄看了一眼——来人是几个太监,他们刚从敬妃殿中出来,个个面色严肃谨慎,他们只瞄了她一眼,还当她是个寻常侍女,根本没有在意。
她放下心来,提起裙摆,快步向前方走去。
还未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
“那个女子是何人?”
听到萧暮言的声音,恍然头顶上降下来一道惊雷,姜念汐僵在了原地,几乎一动就不敢动。
同时,她在心内焦灼不安的暗暗自责。
看来刚才走来的几个太监就是他的内侍,她怎么就没想到,应该及时找个地方藏身起来才对。
太子殿下发话,他身旁的人立刻走了过来。
姜念汐只好硬着头皮,顶着那到晦暗不明的视线,随着太监慢慢走到他身前。
背上出了一层紧张至极的薄汗,姜念汐的手指在袖中攥紧,现在,她只能祈祷自己这张面具能够逃过萧暮言的眼睛,否则,一旦被他发现自己在宫中现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萧暮言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一道四处游曳的阴冷毒蛇,打量一番后,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肤色发黄,眉毛稀疏,五官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与女子窈窕的身姿十分不搭。
可这身形却有些熟悉。
想到这儿,眸底闪过一丝疑惑,萧暮言冷冷吐出两个字:“过来。”
姜念汐:“!!!”
难不成被他发现了什么?
她的心跳得霎时如擂鼓一般,简直想当场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只得镇定地抬起脸来,压抑住慌乱不安的情绪,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近前。
萧暮言突然伸出手来。
冰冷的手指挑起女子的下巴,他的视线落在那双纯澈的眸子上。
眸底的情绪骗不了人,一个初次见他的侍女,竟然如此镇定,看到他的脸,也并不意外,不像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表现。
他冷冷开口,质疑道:“你不是宫里的人……”
姜念汐微抿着唇,道:“我是袁大人府里的侍女,陪夫人进宫觐见敬妃娘娘,夫人的耳铛丢了,派我出来寻找……”
“袁御史的夫人?”萧暮言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瞬,“她来宫里做什么?”
姜念汐轻轻咽了口唾沫,脑子飞快旋转,编了几句话来应付他:“大人昨日回府遇袭受了伤,只能在府里休养,夫人担心大人官职……”
姜念汐点到即止,装作失言的样子,慌忙改口道:“夫人得了一匹上好的蜀锦,知道敬妃娘娘喜欢,特意给娘娘送了来。”
看来袁御史并非蠢得不可救药,生怕自己休养期间官职被降,还知道命他的夫人进宫来讨好。
萧暮言冷哼了一下。
他放下手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几下,突然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姜念汐惊愕了一瞬。
萧暮言的这个问题用心极险,如果她回答没有见过,那她方才的表现便露了破绽。
心念电转间,她小声道:“奴婢见过……”
说着,她仰起脸来,露出一脸倾慕的神色,急切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奴婢……虽然是个不起眼的侍女,但远远见过太子,便再难忘记,如若殿下不嫌弃,奴婢愿为殿下……”
萧暮言冷嗤了一声。
不过是个妄图攀附富贵的女人,即便身姿相像,这张脸到底与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差得太远。
他拧起眉头,不耐道:“帮你的主子找到东西,赶快离开这里。”
姜念汐瞬间如蒙大赦,紧攥的指尖悄然放松下来。
她退后几步立在一旁,待萧暮言一行人离开后,立刻提起裙摆,顺着甬道,一路快步走向坤怡宫。
宫外有会武的太监侍卫持刀而立把守。
落日的余晖打在玄色的刀鞘上,反射出寒意慑人的清冷光线。
看来皇后娘娘的宫殿,也被严密监视了起来。
姜念汐暗吸一口气,想起之前与裴铎商议好的对策,缓步走到侍卫面前。
“敬妃娘娘要传坤怡宫里的宫女……”她规规矩矩施了一礼,道,“娘娘有话要过问。”
侍卫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敬妃娘娘宫里的人?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近入宫的宫女,模样又长的平常,大人可能没什么印象。”
她这样一说,侍卫便觉得这张普通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既然是敬妃娘娘的人,自然是这后宫里不可得罪的人。
“那便快些带人去问话吧,千万别耽误了娘娘的要事。”
一刻钟后,暮色四合。
从坤怡宫里出来两个女子,侍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便放了行。
暮色朦胧,重重宫殿的大门一步步越过,那些不安的惶恐逐渐消散。
眼前便是踏出皇宫的最后一道宫门,张皇后抬眸望了眼站姿挺拔的侍卫,心虚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她压低声音不安道:“姜姑娘,这面皮会不会掉下来,露出破绽?”
姜念汐悄声道:“不会的,您装作寻常模样,大大方方从这里走出去就行。”
一刻钟前,姜念汐走到坤怡宫的时候,张皇后深感意外。
她拿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三言两语告诉张皇后宫内不安全,要随她尽快出宫。
没等她多说,张皇后便按照她的要求,戴上了面具,随后姜念汐又换上她身边宫女的衣裳,简单涂抹了几下脂粉,两人逃过侍卫的眼睛,一路穿过凌乱的甬道,向宫外的方向走去。
余雪菡的马车就候在外面。
远远的,姜念汐看到她的绣帕在窗牖处挥了几下——那是在等待她们上车的记号。
走出这里,张皇后便安全了,今晚之后的刀剑纷争,再也不会危及到她的安全。
“皇后娘娘,”姜念汐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低声道,“等到了宫外,我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眸光落在女子异常坚定的脸庞上,张皇后握紧指尖,莫名生出许多勇气。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第100章 完结-上
夜色渐深, 广华殿外的灯笼高悬在廊柱之上,幽深的亮光将寂静宽广的殿外照得犹如白昼。
扶刀而立的护卫严谨肃穆,两眼巡视着广华殿围墙外的每一寸位置, 他们收到上首的吩咐,连一个飞虫都不会放进殿中。
沉默的夜色中,有个高大的身形踏破寂静, 迈着沉稳的脚步, 慢悠悠走来。
侍卫立刻拔刀出鞘, 警惕地看过去:“谁人到这里来?”
男子闲闲勾起唇角, 一张俊美的脸庞分外淡定。
他从腰间勾出一张腰牌,在侍卫面前晃了晃,神色自若道:“自己人, 紧张什么?”
侍卫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是卫所的人?但他从没有见过这张脸……
未容对方多想, 裴铎把手搭到对方肩上,轻笑道:“兄弟,什么时候下值?有空了咱们一起喝两杯,也好熟悉熟悉……”
话未说完, 手指无声攀上对方的脖颈。
下一刻,只听闷哼一声, 侍卫被劈手击中后颈, 两眼一闭, 晕了过去。
人还未落地的刹那, 从墙檐上无声跃下一人, 迅速将人拖到暗影处, 随后换上侍卫的衣服走了出来。
冷枫将兜鍪戴好, 低声道:“少爷, 我们何时动手?”
裴铎眉头压下, 沉声道:“哨声为号,一旦听到声音,你立刻给卫柘和雷四发信号。”
冷枫无声点头。
转眼间,在殿外巡逻的一队侍卫向这边走来,他面无表情地提起长刀,悄无声息地加入了巡视的队伍。
不多时,队伍中传来一道声音:“那边好像有东西,过去看看!”
待冷枫将人引到旁处,裴铎翻身跃上殿墙,脚步无声地踩上檐顶,趴在高啄的檐牙下,观察院中的情况。
五步一人,持刀而立,个个目不斜视。
裴铎无声轻嘶了一下。
这么多人坚守,虽然情况看起来比较糟糕,但至少说明一点,皇上还健在。
宫中守卫每到酉时便会换班,他得耐心等待。
直到酉时三刻,趁院中侍卫换班的间隙,裴铎无声潜入殿中。
服侍的宫人还未来得及惊叫,便被他一个手刀劈晕在地,然后将人拖到了角落处。
听到细微的响动,躺靠在卧榻上的永淳帝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朕不会写下诏书的,不用再来劝朕,让太子死了这条心吧,”永淳帝平静道,“等朕归天了,他自然可以登上帝位。不过,他弑父杀兄,即便登上了帝位,良心上能过得安稳吗?”
裴铎无声走至近前,低“嘘”了一声。
察觉到异常,永淳帝睁开眼睛,惊愕了一瞬。
“裴境安……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裴铎压低声音:“皇上,你现在怎么样?”
“朕……”永淳帝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恍然明白过来,“你是来救朕的?外面把守重重,你是怎么进来的……”
“皇上,臣有三千边境军候在城外待命,”裴铎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只要您下口谕,臣可以率兵进城,替您解围。”
永淳帝勉力支撑身体,从床榻上坐起。
他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境安,你有把握吗?京都四卫,现在都在太子手中。”
是一场难打的硬仗,但并非全无把握。
裴铎沉默了一瞬,长眉拧起,恳切道:“臣当尽全力!”
永淳帝一时心绪复杂难言,片刻后,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裴铎会意,他正打算从怀中掏出响哨,突然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永淳帝脸色顿时变了,“是太子来了,你先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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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掠过殿外侍立的宫娥,萧暮言脚步未停,眉头却突然拧了起来。
世上还会有女子的身姿与姜念汐如此相像吗?还有,那张脸虽然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丑陋,但那双潋滟的眸子……
缓缓转动几下扳指,萧暮言的脸色沉冷起来。
不对,这其中一定出现了意外。
是他们混进了城中。
顿住脚步,萧暮言转首,低声吩咐了侍卫几句。
侍卫拱手领命,手按剑柄,立刻转身大门向宫门外奔去。
广华殿沉重的殿门应声而开。
冰冷的眸光扫过殿内,萧暮言无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一步步走向永淳帝的床榻旁,脸上的神色却愈加冷凝。
他已经命人多次来劝说父皇写下让位的诏书,可他却迟迟不肯,既然这样,这最后仅存的父子情谊,也必须得在这个晚上做个了断了,否则,一旦裴铎领兵入城,登上皇位的途中,又多了一块令人生憎的绊脚石。
“父皇,”阴冷的视线停留在永淳帝的脸上,萧暮言的语调毫无波澜,“还是不肯原谅儿臣吗?”
永淳帝掀开褶皱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嘴唇抖了抖,悲哀地叹了口气。
“你今日这样,是为父的过错……”
听到这话,萧暮言猛然一愣。
他继而冷冷地挑起眉头,唇角扯出个古怪又扭曲的笑容。
“是你的过错……”他负起双手,阴冷的灰色眸子盯着永淳帝的脸庞,一字一句道,“父皇还有认识到自己过错的一天?”
“大周遵循立嫡立长的规矩,父皇立萧咏为太子,只因为他是皇后生的嫡子,他又比我强多少?”嫉妒使他苍白的面庞开始扭曲,萧暮言莫名癫狂地笑了一阵,继续道,“好,有一天他终于死了,我想,这太子之位总该是我的了吧……”
说着,他语气一顿,眸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可父皇又将目光转向了萧绍玹,只因他的母妃深受父皇喜爱,所以即便他蠢笨,父皇也可以不管不顾大周的规矩,想要将太子之位传给他……”
冰冷的话语犹如利刃割过心头,永淳帝悲叹一声,苍老的面容一片灰白颓然。
“是父皇没有考虑过你……”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萧暮言蓦然打断了他的话,狠声道,“是你,一步步将我逼到这个地步,即便到今日这个境地,你依然不想将皇位传给我?你是不是还在强撑,幻想你那位流落在外的儿子回到宫中,继承你的皇位?”
听到这话,永淳帝忽地一惊,“太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流落在外的儿子?”
萧暮言愣了一瞬,突地勾起唇角,得意地笑笑了起来。
“原来父皇还不知道,看来母后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现在知道也没用了——我派出的羽林卫已经去了陵州,今晚便会将人回京都……”
攀附在房梁上的裴铎拧起剑眉,无声扒出了匕首——没想到萧暮言竟然查出了少筠的身世,还有,他现在果真疯狂得很彻底,要打算弑父了。
“不过,在这之前,父皇如果执意不肯写下诏书,”萧暮言缓缓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脸上的笑意冰冷瘆人,“今晚就是父皇驾崩归天之日!”
永淳帝气结地坐起身来,手指发颤地指着萧暮言:“你这个逆子……”
没有理会永淳帝的指责,萧暮言转过身来,冷冷道:“来人!”
候在外面的太监疾步进到殿内,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壶酒。
“服侍父皇喝下今日的药酒,”萧暮言吩咐着,一字一句冷声道,“务必全部饮下,一滴也不许剩。”
太监应诺,刚托着毒酒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清亮悠长的哨声。
哨声停下,外面的天空遽然出现一道呼啸着的烟火,升入高空绽放的刹那,其光亮足以使城外几十里处的人看清。
萧暮言陡然退后几步,惊诧不已地环视四周。
他是察觉到了裴铎会进城,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够避开外面的重重侍卫,藏身在广华殿中。
出于本能的反应,他迅速撤身往殿门口处走。
裴铎收起响哨,轻啧一声,轻松自如得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抬起脸来,转眸看了一眼萧暮言,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萧暮言眸底冷意毕现,视线落在裴铎的身上,不动声色地摩挲几下扳指。
这种时刻,无需多言,越拖延时间反而于对方越有利,萧暮言退出殿外,冷声道:“边境副将,境州守备裴铎,以下犯上,意图谋逆,罪不可恕,即刻把他拿下!”
拔刀出鞘的声音响起,巡守在外的羽林卫收到吩咐,整顿有素地进到广华殿。
他们个个神情肃然,手持钢刀,将闯进广华殿的裴守备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裴铎随手从臂间摸出一把软剑——他师傅的宝贝兵器就是多,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
软剑遇力则直,吹毛断发,寒意十足,裴铎屈指轻弹了一下,随意环顾一周,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面面相觑的羽林卫:“???”
半柱香后,数十名侍卫躺倒在地,哀嚎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暮言负手立于广华殿外,神情冷凝,灰色的眸子并不见一丝慌乱。
“放箭!”
围在广华殿外的弓箭手拉开弓弦,还未松手射箭的瞬间,沉重有序的脚步声从宫殿外传了过来。
裴铎屈指一弹,软剑瞬间收回臂间,他轻松道:“太子殿下,我的人来了……对了,都是边境军的精锐,你这些侍卫,估计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别送人头了!”
萧暮言探手拔出近旁侍卫腰间的佩剑,面色却微微变了。
京都内外把守如此严密,就算裴铎能只身潜入,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率兵进城?
卫柘携着长刀,片刻便来至近前,他身后训练有素的边境军精锐手持长/枪钢刀,不多时便将广华殿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太子殿下,武骧卫是我们家少爷呆过的地方,边境军不过是在校场绑了武骧卫的人,顺便拿了他们的腰牌进京而已……”
萧暮言冷冷环视周边一圈。
羽林卫的士兵与边境军以广华殿为界限,双方泾渭分明,持刀而立,弓箭相向。
气氛剑拔弩张。
边境军的钢刀饮过西番人的鲜血,暗色下泛着逼人的冷意。
若是硬拼,京都四卫未必能敌得过裴铎的边境军。
怪他大意了,没有将自己花费大量钱银暗地打造的那支心腹兵卫召来,目前只能先寻机暂时离开这里。
“乱臣贼子,意图谋反,今晚务必拿下边境军,取了裴铎项上人头!”
太子身旁近卫的吩咐高声落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即刻到达了顶点。
刀锋划过暗色,第一滴血线飙了出来。
耳旁的刀锋相击之声如战鼓擂击,羽林卫听从卫长的吩咐,一部分对抗殿外的边境军,剩下的人则直奔裴铎而来。
裴铎一脚踢开被软玉剑击倒的羽林卫,身形一闪,反手夺过羽林卫的钢刀,阻住旁边遽然落下的刀刃与时不时飞来的冷箭,又以肘为拳,狠狠撞在对方的胸腹。
围攻的人太多,消耗了不少时间,在喘息的空当,裴铎展眸望去,发现萧暮言的衣袍在殿外一闪而过。
他已经在近卫的护送下离开广华殿,向宫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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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袁府的马车离开皇宫不久,便被羽林卫拦了下来。
“停车!”
听到声音,余雪菡与姜念汐无声惴惴对视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皇后也不禁捏了把汗。
拦车查行的人是萧暮言的近卫,姜念汐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心口顿时紧张得砰砰直跳。
一定是她在宫中的行踪被萧暮言发现了,那裴铎……
还未容她多想,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再度冷冷传来。
“太子殿下有令,请姜姑娘下车,”话音稍顿,语调虽平,入耳却像落了个惊天炸雷,“姜姑娘的弟弟已经到了京都北大营,殿下想让你们再叙一叙姐弟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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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筠在陵州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还未打算返回京都,便在一人外出时,被羽林卫的兵卫强行带回了京都。
来者气势汹汹,在路途之中不管他怎样询问,都从来不发一言,所以,姜少筠也猜到了这应当是他那位太子兄长的手笔。
到了京都远郊,他被关进了一间逼仄无光的房子中,只有些许光线透过封死的窗隙处进入,外头有整齐划一的操练口号声和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偶尔传来,他辨出这里是京都北大营。
北大营京都四卫驻扎的地方,兵力足有三万之众,萧暮言为何要将他羁押监禁在此,姜少筠一时难以琢磨出其中的意思。
夜深未至,他蜷缩在角落处一直闭目未睡,外面突然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
这声音听起来耳熟。
姜少筠突然从地上站起,仓促奔跑至门旁,隔着微亮的光线,急声道:“阿姐,是你吗?”
身旁有数位披坚执锐的羽林卫看守,姜念汐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听到少筠的声音,手指紧握成拳,她堪堪稳住心神,尽量温声道:“少筠,是我,你不要怕……”
“姐,我不怕,”姜少筠弯起手肘,猛地砸向木门,被钉死的横木发出砰的声响,却纹丝未动,他放弃了破门的想法,一连声道,“姐,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我姐夫呢?”
萧暮言既然撤回到京都北大营,边境军必然已经在皇宫击败了羽林卫,待他得知姐弟两个被萧暮言带走的消息后,一定会率人来突袭北大营。
姜念汐只担心他会利用裴铎急切救人的心理中了埋伏,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姜少筠,让他不要太过害怕紧张。
“你姐夫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姜念汐尽量平静道,“少筠,你要保护好自己……”
“姐,玥儿妹妹发现我失踪了,一定会来找我的,倒是你,要注意安全……”
余下的话被守卫不耐烦打断,“行了,太子殿下只是让你们见一面,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姜念汐咬紧了唇,又深深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
肩膀被猛地推了一把,守卫毫不留情的力道很重,姜念汐踉跄几步,才站稳身子。
“太子殿下吩咐了,姜姑娘要去另一处地方呆着。”
北大营守卫森严,羽林卫披甲持刀,肃然而立,俨然已经是萧暮言最得力的手下。
夜色深沉,火盆发出毕剥的响声,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
行走间,姜念汐攥紧手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抬眸悄悄观察了一番,但这里是她未曾来过的地方,即便刻意去记忆,也难以记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地。
跨过几重营所的守门,在一处飞翘起的屋檐下,守卫喝停了脚步。
紧接着,姜念汐被用力推搡进一间房内。
咔嗒一声,门外重重落下了铜锁。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案并几只凳子,紧张不安后怕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姜念汐像被突地卸去了力道,跌坐在圆凳上。
如今她与少筠成为萧暮言手中的人质,一旦裴铎率兵平逆,两人就会被萧暮言推出阵前当做挡箭牌,边境军必会迟疑后撤,时间拖得越久,萧暮言的胜算便越大。
她该怎么做才好?
毫无头绪的夜间,她抱紧双臂,依偎在桌案与墙壁的空隙中,只有背触坚硬结实的墙壁,才让她有一丝安全感。
房外响起轻微的开锁声,片刻后,沉重清晰的靴踏声走近。
姜念汐抬起头,看到了面色沉冷的萧暮言。
肆意的眼神在女子苍白的脸颊上游走片刻,最终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深浅不一的牙印落在唇上,有零星可见的血痕。
在与他对视的瞬间,女子柔软的身体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她很紧张。
萧暮言的心头突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愉悦。
扳指缓缓转动几下,他大步走了过来。
姜念汐迅速站起来,紧贴墙壁,尽力挺直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些。
现在自己与少筠同被关押在北大营,不能让他用少筠的性命来威胁自己,要及时转移他的注意力。
在思忖的几瞬,姜念汐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太子殿下,”她手指紧握成拳,将握在掌心中的银簪藏好,仰头看着萧暮言,平静道,“你被裴铎赶出了京都。”
平静的语调其实是挑衅,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萧暮言停下了脚步。
灰色的眸子闪过明显的不悦,萧暮言冷声道:“怎么,你以为本王离开皇宫,是不敌你那位张扬肆意目中无人的夫君?”
“那你……”他一字一句冷笑道,“也未免太小看本王了。”
让萧暮言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与裴铎身上,但明显也激怒了对方。
在萧暮言举步靠近的瞬间,姜念汐闻到了他身上冰冷的火药味。
下颌被捏起,萧暮言垂眸盯着女子的唇瓣,拉长了冰冷的语调:“取悦本王,本王可以考虑两军交战时,为你的夫君留下一具全尸。”
这次,眼神没有惧怕躲闪,室内响起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姜念汐挥出了十足的力道,萧暮言苍白的脸颊落下了清晰的指印。
在他错愕的瞬间,姜念汐侧开一步,将银簪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殿下,你若还想让我活到你与裴铎对战那一日,”姜念汐咬紧了唇,坚决道,“就不要再走近一步。”
否则,她宁愿马上死去,也不会苟活在这里,成为他胁迫裴铎的筹码。
话音刚落,尖锐的簪头抵进雪白的脖颈,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萧暮言冷冷盯视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一个原来如雪兔般柔软可欺的女子,竟然性情转变如此,连死都不惧怕?
“我在境州,曾与裴铎一起抵御西番侵袭,”银簪一寸寸埋进,姜念汐忍着钻心的疼痛,声音在微微发颤,“从几丈高的城墙跃下时,臣妇心中也无所畏惧,更何况一只银簪?殿下如果执意折辱臣妇,只会得不偿失。”
女子的声音轻软婉转,却字字铿锵有力,萧暮言盯了她片刻,薄唇扯出一抹冷讽的弧度。
“看来你还想为裴铎守节,”急促不耐地转动几下扳指,萧暮言晦暗凝聚的怒火如暴风般顷刻卷来,“也好,既然你不到黄河心不死,本王就让你亲眼看着他会怎么死。”
靴踏声远去,房门重又落锁。
姜念汐放下脖颈间的银簪,整个人虚脱般倚住墙壁。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平复呼吸,慢慢靠坐在墙角。
脖颈间的疼痛尚能忍受,她用袖间的帕子按住伤口,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考方才的种种细节。
萧暮言从皇宫逃脱出来,却姿态从容并不狼狈,甚至还笃定能打败裴铎,难道他除了京都四卫,还有其他的安排……
姜念汐眉头蓦然一拧,突地想到了他身上的火药味。
难道他在边境军必定来袭的路上埋藏了炸药?
想到这儿,她的指尖紧张得开始发抖。
这个猜想实在太可怕了,如果是真的,那裴铎一马当先率兵追来,岂不正中他的圈套埋伏?
该怎么才能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夜色已经黑沉如墨,外头偶有巡守的脚步声,因为焦急不安,姜念汐没有一丝困意,浸了鲜血的帕子几乎被绞成了线团。
静默如冰的暗夜,响起几声夜枭的古怪低鸣,巡视担心有异常,举步向鸣处寻去。
窗外响起一声轻叩,压低的试探询问声传来:“嫂子,你在这里吗?”
姜念汐一怔,继而惊喜地站起身来。
“玥儿,是你?你怎么来了?”
“少筠哥哥被羽林卫带走后,我发现了踪迹,一路悄悄尾随而来,”东方玥身着夜行衣,俯在暗处,小声道,“嫂子,我带你和少筠哥哥走吧。”
可姜念汐不会功夫,想要逃过重重巡防的北大营,简直难如登天。
巡守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发现枭叫声并无异常,他们即刻便会回到这个地方。
姜念汐抓住这一点难得的时机,飞快道:“玥儿,你不要管我,去找少筠,你们先逃出去,去裴家绣坊见皇后娘娘。还有,告诉你师兄,萧暮言有火药,让他务必小心……”
话音未落,巡守已经转弯走了过来。
东方玥咬了咬唇,只好低声应了是。
她无声攀在廊檐下的房梁处,在巡守偏首的瞬间,悄无声息地攀上檐顶,轻跃过檐牙,纵身翻到了无人巡视的一侧。
半个时辰后,姜少筠门前的两个巡守从怀中摸出酒壶,咂摸了几口提神。
更深夜长,难免有困意,饮酒提神,只要不过量,巡守的卫长也睁一只眼闭一眼,当做没看见。
“我去放水,”其中一个巡守粗声道,“方才多喝了几口,憋不住了。”
“我也去,”另一个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又回首盯了一眼被钉死的房门,“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趁得人离开,东方玥悄然落下,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来,掺到巡守搁在台阶上的酒壶里,又用力摇匀。
做完这些,她轻巧地跃过台阶,靠在窗户处,低唤道:“少筠哥哥!”
姜少筠本就贴在窗边,听到声音,忙起身道:“玥儿,你终于来了。”
东方玥从袖中摸出削铁如泥的匕首,在窗棂处划了几下,在巡守回来前的一瞬,纵身跃到了房内。
窗户重又合拢,姜少筠低声道:“玥儿,你见到我姐了吗?”
“我先找到了嫂子,她被关在大营最深处的殿房,”东方玥跺了跺脚,急道,“少筠哥哥,嫂子让我们先走,还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师兄……”
两人先行离开这里才是上策,如果执意要去救阿姐,反倒很可能会暴露行踪,姜少筠抿紧了唇,手指握成了拳头。
东方玥轻声提醒:“少筠哥哥,你要听嫂子的话。”
片刻后,姜少筠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好。”
“少筠哥哥,事不宜迟……”
话音未落,姜少筠突地将东方玥拉到身旁,低低嘘了一声。
外出放水的巡守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压低声音交谈。
“关在房里的这半大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谁知道呢?这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不过,头儿说了,跟着太子殿下,赶明儿一定能加官进爵,咱们只听上头吩咐就是了……”
没多久,巡守饮过酒后,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两人破窗而出,换了巡守的兵卫服饰,避开重兵把守的营门,寻机溜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