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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昏鸦争噪

    冬日午时阳光热烈,照得雪地里还有些暖意,妊婋三人站在城外一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那支官车队伍。

    本来她们应该一早进城的,但清早山上落了一场急雪,三人在山洞里等了快两个时辰,雪停后才下山。

    也是巧事,刚来到城门口,就碰上了幽州新刺史的车队。

    涿州城门外此刻还有些准备进城的民众,被一群守城侍卫拦在大路两边避让,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伸个脖子在那张望,被侍卫领队申饬了两句。

    官车队伍近了。

    锣鼓齐鸣,好大阵仗。

    前面一队开路衙役,中间是锣鼓队和仪仗队,后面一辆红顶官车,再后面跟着一乘红顶官轿,末尾三辆绿顶吏臣车辆和一队骑兵侍卫。

    杜婼手搭凉棚,好奇地问:“为啥中间还有个轿子?”

    厉媗从前在幽州城里多次见过刺史出行的车轿仪仗,对于这个级别的规格还是挺眼熟的,于是答道:“前面车里是幽州刺史,后面坐轿子的应该是涿州刺史。”

    “涿州刺史?咋跑城外去了?”

    妊婋觑起眼睛:“南边有个接官亭,这应该是涿州刺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带人出城去迎的。”

    “噢,拍马屁啊。”杜婼撇撇嘴。

    通常平级官员赴任过路,当地府衙是没必要这样热情的,这位新任幽州刺史身份特殊,杜婼也听妊婋说了,对于这种汲汲营营的官场做派,她是既新奇,又鄙夷。

    三人看着那车队大张旗鼓地进了城,又过了一会儿,大抵是已进府衙了,城门口的侍卫才开始陆续放人进城。

    妊婋见那边排起队,于是跟厉媗和杜婼也往山坡下走,在城门口查验完皮货,径直朝东市而来。

    还和妊婋上回来一样,三人走了几家铺子将皮货出了,用赚来的钱换了些山寨里缺的物件,背着东西又逛到了那个卖浆摊上。

    甜浆和粥都是上午卖的,午后摊子上换了热辣茶,是用干枣和干姜辛草熬的甜汤茶。

    在集市附近奔波的人们,午后都会来这里花上一个钱,整碗下肚,从头暖到脚,比羊汤价廉实惠,是以颇受欢迎,才下过雪的灰蒙蒙天里,竟比妊婋上次来时还热闹。

    卖浆的大姐还记得妊婋,忙中抬眼见她带了两个朋友来,熟络地笑着招呼道:“来啦老妹儿?坐!”

    她们要了三碗热辣茶,在油布棚里角落位置坐了下来,氤氲的热气在三人当中弥漫开来。

    厉媗端起碗抿了一口,咂咂嘴:“味儿行啊,比我熬的好喝,一会儿我去跟人学学咋弄的,等回去了给大家整一锅尝尝。”

    杜婼是头一次喝,咕咚咕咚干了半碗,感叹:“辣辣的真舒服!还是城里人会研究啊!”

    妊婋端着碗没说话,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拿眼在人群中巡睃,她的目光透过热气,看到了一个来买茶的人。

    她放下茶碗用手肘捅了捅厉媗,厉媗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发现此刻在摊上买茶的,居然是幽州府衙跑了的那个买办。

    那买办叫蒯三姐,是个寡妇,原先她男人是承办衙役茶点采买的,她男人死后,她顶了这缺接着做买办。

    厉媗一见蒯三姐,当即想起自己没要回来的那吊钱,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过去往蒯三姐肩头一搭:“三姐,这一向少见!”

    蒯三姐才打了壶热辣茶准备带走,转头见到厉媗不禁一愣:“二娘!你居然还活……”

    话说一半看见厉媗皱眉,她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瞅我这话说的!二娘莫恼……”

    厉媗没答言,只揽着她的肩膀半推半拎地给她拽到了妊婋和杜婼坐着的这张角落小桌上。

    蒯三姐坐下来瞅了瞅她们,她也认得妊婋,只没见过杜婼,看她们是结伴来的,自己就一个人在这里,蒯三姐低声下气地说道:“你们真是命大!从幽州城里逃出来了,可喜可贺……”

    “少废话。”厉媗打断她的话,“还钱!”

    蒯三姐自知理亏,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递给厉媗:“这块不到一两,约莫八分,一吊钱如今也就好换六分银,多两分算我赔二娘你的利钱,咋样?”

    厉媗接过来捏了捏,确实有八分,于是揣进袖里:“亏我还当你是个朋友,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忒不仗义!”

    蒯三姐跺了下脚:“这事儿太大!情况又紧急,说出来谁信?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女儿,哪里管得了旁的许多!二娘,这次实是我对不住你,往后若有需要……”

    妊婋笑道:“也别往后了,我们今日就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说完她悄声问起府衙接待新任幽州刺史的事,蒯三姐如今在涿州城里混,还真知道一些,于是跟她们说涿州府衙今晚给幽州刺史办上元接风宴,订的是鸿兴楼的席面、丰登正店的酒和荣春班的百戏。

    蒯三姐说完摸自己怀里的壶已不太热了,又见厉媗也没再拽着她,于是只说家中还有事,匆匆去了。

    蒯三姐走后,旁边喝茶的桌上也有人提起了荣春班的百戏。

    涿州城内戏班子不多,正月里开戏的更少,往年上元节都是荣春班在东市街口戏台上摆夜戏,今年为接待幽州刺史,把荣春班叫进了府衙,老百姓们是看不到了。

    妊婋听了冷笑道:“府衙里头今晚热闹哇。”

    厉媗也笑:“不知道这荣春班的百戏演得怎么样,叫大家这样遗憾,我都有点等不及瞧瞧了。”

    杜婼还有点没跟上她两个的对话,从汤碗的白雾中抬起头来回看了看:“不是说今晚不在街口演了吗?上哪看?”

    一个时辰后,杜婼呼出一口热气,仰脸看着面前门上挂的官灯,灯笼上面是“涿州府衙”四个大字。

    黄昏的残阳夕影,压向耸立的官署高墙。

    她此刻站的地方,是府衙西边的一个小侧门,用来走外雇车的,杜婼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正了正额头上戴的鸿兴楼发带,又用暖帽压好,兴奋地看向身旁的妊婋:“咋样?”

    妊婋也和她是同样的装扮,笑道:“很有大厨样。”

    说完二人低低笑了两声,这时门内甬道尽头走出一个管事,手里拿着对牌朝她们招手:“你们进来吧。”

    她们同时应了一声,推着车往门里走去,甬道里面还有一层门,那管事在这里又翻检了一遍推车里的东西,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衙役:“跟着他到备菜房候着。”

    鸿兴楼的大厨班子此刻早已到府衙后厨,妊婋二人是过来送备样菜的。

    涿州府衙的宴请,不是第一回叫鸿兴楼上门备席了,过去通常都是备六十六样时兴菜式,供老官儿们转牌现点。

    而这日坐首席的新任幽州刺史是个南方人,于是鸿兴楼又另添了些南方风味的腊肉腌鱼年糕之类食材和调料,以免贵客吃不惯燕北菜。

    这时节鸿兴楼有不少管事堂倌回乡下过年未归,突然赶上这样隆重的宴请,实在是人手不足,正好叫妊婋和杜婼钻空子混了进去,领到第二拨送备用菜的差事。

    妊婋推着车,和杜婼一起跟着那领路衙役往府衙厨院走去,路过西边值房外回廊时,恰好看见一队荣春班的人走过。

    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抬箱人,手里拎着乐器箱,另一边肩头还扛了个道具匣,迎面朝她两个挤了挤眼睛,正是厉媗。

    在这日妊婋带杜婼混进鸿兴楼之前,她先和厉媗去了一趟荣春班,那里也因突然被叫进府衙演出,正缺搬抬行头的人手,见厉媗力气甚大,遂招她做一晚短工。

    三人不动声色地打了个照面,在回廊转角处一东一西各自去了。

    日暮缓缓降临,涿州府衙上元宴在前院开席,连涿州刺史带大小吏臣,并幽州刺史和随行书吏,共摆了六张大桌。

    席面上的菜除了一早定好的燕北菜式,也有后来加的几样南方菜,一群官僚频频举杯,不停地拿话奉承那位新任幽州刺史。

    妊婋和杜婼远远靠在廊下,跟鸿兴楼的伙计们在这里等候差遣,前面有许多府衙侍卫紧紧围在席外。

    她们虽然离得不近,但饭桌上的酒菜浊气和话语,还是会一阵阵飘到这边来。

    另一头的戏台子边上也有一群耍百戏的正等吩咐叫开戏,厉媗也混在里面远远看着中间那些推杯换盏的男人们。

    酒过三巡,幽州刺史喝到半酣,突然提起涿州城外近日出现匪患的事,这话险些把涿州刺史手里的箸儿都吓掉了。

    “这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原不过是城外庄上佃户闹乱,人已抓了,一定严惩。”涿州刺史说话不大利索,“匪患……那应该是没有的,毕竟幽州城的鸡毛贼都已被朝廷军剿灭了,长官怕是误会了?”

    幽州刺史冷哼一声:“别打量着蒙我,这燕山中定还有旁的匪巢,在开春平叛之前,咱们务必要把周边匪患清剿干净,免得来日大军北上,自家后院起火,两头不得兼顾,负了圣上隆恩。”

    “长官说得是!庄上的事我一定再派人详查!”涿州刺史毕恭毕敬地斟酒,完全没了平级官员间应有的矜持,“有您和镇北将军文武两全,咱们燕北平靖指日可待!”

    幽州刺史抬手饮尽杯中酒,往桌上重重一放:“要想燕北好,还得咱们各州府联起手来,一同剿匪,必须剿匪!”

    席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厉媗靠在戏台边听这话皱了皱眉,看向回廊这边的妊婋和杜婼,显然妊婋也听到了,二人隔着几排侍卫,凝重地对视了一眼。

    杜婼没觉着自家是匪,只是小声问:“啥时候开戏啊?”

    她话音刚落,那边席上就有人吩咐道:“大家都有了些酒,开戏吧。”

    一轮圆月爬上屋顶,倚在飞檐边静静俯瞰人间。

    下方百戏开场,随着鼓点奏乐陆续有人上台,表演起扛鼎、吞刀和吐火,画面惊险,看得众人连连拊掌叫好。

    杜婼没看过这样的百戏,虽然从前村里也有戏台,可是每到年节有戏班来时,她总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所以一次也没能出去看过。

    此刻她站在回廊下,看得睁大了双眼,不时小声惊呼,又时而拍手大笑。

    妊婋本来是想在百戏开场后,就叫她们一起趁乱溜出府衙,但见杜婼看得这样入迷,便没催促,直到后面舞乐登台,她三人才趁人不防从回廊后头出去了。

    上元节夜晚的涿州城不设宵禁,许多民众拿着花灯在外赏月,妊婋三人找了家不查验身份的小巷客店歇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出城往豹子寨赶回。

    而幽州刺史因前一日喝多了酒,歇得也晚,赴任官队又在涿州休整了一天,到正月十七再度启程,往幽州城赶来。

    幽州刺史的仪仗队伍走的是山脚下官道,比起山上的路要绕些远,加上刺史总不时要求停车休息,是以队伍三日后的正午时分,才来到幽州城外十里亭附近,远远依稀可见幽州城墙。

    那刺史整整衣襟,派了两个人先去城中报信,随即吩咐其余人:“再不必停车休息,直接进城。”

    不成想刚走出三里地,官道上突然出现一个稻草人,方才被派出去报信的人正在这里查看。

    幽州刺史在车里听说有东西拦路,十分不悦地说道:“叫人清了便是。”

    其中有个书吏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们不敢擅移,还请您下车指示。”

    刺史闻言略带狐疑地撩衣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路当中站着个稻草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一件血迹斑斑的刺史官袍,官袍胸腹位置豁开一个大口子,形状可怖。

    那血衣官袍被正月里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宛如厉鬼低吼。

    稻草人旁边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第22章 屡变星霜

    那刺史看到这话惊得有些站立不稳,往后连退两步,身边的随从衙役恐怕附近有刺客,一直在他左右团团围着,看完后紧紧护送他回身上车。

    这一行官车队伍除书吏衙役外,还有三十名带刀侍卫,其中有几人甚至是这刺史托大太监的手,从宫里借调来的大内高手,这些人此刻个个如临大敌,满脸警惕地站在官车四周。

    半晌后,见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官车里才传来愠怒的声音:“去请镇北将军前来,我要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随从得令,朝幽州城方向飞马而去。

    妊婋和厉媗此刻正藏在附近的林子里,观察着官道上的动向,看到那两个人去了,厉媗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低声说:“这老屪官居然带这么多护卫,有点难杀啊。”

    上元节那晚,她们在府衙的宴席大厅四周就见到了不少带刀侍卫和衙役,厉媗原本还以为是涿州刺史安排来拍马屁的,如今看来竟都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出来的。

    妊婋淡定说道:“护卫多怕什么,反正咱今天也不是来杀他的。”

    为免人多被官车队伍看出行止,今天只有妊婋和厉媗两个,一早拿着稻草人和血衣官袍下了山,给这新幽州刺史送来一点升官贺礼。

    此举主要是为了让他把警惕心放到幽州府衙内部,并在剿匪之事定下来前,跟镇北将军再多结点梁子。

    厉媗仍旧皱着眉头:“就算今日不杀,往后也得杀啊。”

    “杀肯定是迟早要杀的。”妊婋看着官车四周那些严防死守的侍卫,“只是还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地。”

    昨天晚上,她们在豹子寨的议事厅里跟众人就山下府衙要联手剿匪的事长谈至深夜。

    眼看正月过半,朝廷平叛大军开春后就要北上剿灭鸡毛贼余党,这时节若闹起匪患,朝廷军定会先把左近山脉认真清查一遍,确保后顾无忧。

    涿州城外春田庄的事原本模棱两可,如果才说完要剿匪的新任幽州刺史这时候在官道上被劫杀,那就是坐实了山中确有大匪明目张胆地挑衅朝廷。

    幽州城内外现有五万兵马驻扎,以豹子寨目前的人数,断然难以抗衡,众人也一致认为不能跟朝廷军硬碰硬,因此,妊婋提出先拿这件刺史血衣搅乱幽州府衙,再伺机而动。

    众人皆说此计可行,于是这日一早妊婋跟厉媗先去太平观取了血衣,随后下山来到官道边蹲守刺史。

    妊婋看了一眼眉头不展的厉媗,将嘴里叼的干草一吐,笑道:“愁啥,等咱看看那镇北将军是个什么做派,接下来的计划不就有眉目了么。”

    果然不多时,有一队人马从东北边飞奔而来,个个军装高马,打着军旗和帅旗,在幽州刺史的官车队伍前五十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领头的大将翻身下马,一面走一面卸下自己身上配的长刀,扔给走在后面的亲兵。

    那亲兵抱着刀,跟着走到车队前就被刺史的侍卫班头拦住了。

    那大将见状朝亲兵摆摆手,示意他在原地等候,随后抬脚走到官车外面,也没行军礼,只是略一拱手说了几句话。

    厉媗摸了摸下巴:“刚才看有帅旗,我还以为镇北将军亲自来迎呢,但看这派头和打扮,不像啊。”

    妊婋也认真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人最多就是个校尉,连副帅都不是,看来镇北将军确实很瞧不起这老屪官。”

    据她所知,这位镇北将军多年前曾在西北为先皇立过军功,又是已故太后的侄男,皇帝的表弟,自恃出身高贵又声名显赫,一向瞧不起朝中阉党,自然也看不上新任幽州刺史这种靠着巴结大太监才得出头的寒门仕子。

    车中的幽州刺史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轻视,得知镇北将军只是派了个手下前来,他坐在车里连挡风厚帘都没掀一下。

    妊婋和厉媗离得远,也听不到那边双方都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校尉在车外说了几句话,又朝车内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带的队伍前,拿上了亲兵递来的长刀,指挥几人将地上插的稻草人和木牌拔了出来,放到他们带来的车上。

    等把两样东西在车上放好,那支人马重新列队,向前开路,后面的刺史仪仗队伍这才缓缓启行,敲锣打鼓地往幽州城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前面引路的兵马停了下来,有几个小兵走到后面说了几句话,幽州刺史这边带的书吏又跟那几个兵争执了几句,最后那书吏回身到仪仗队边上挥手叫停了锣鼓,队伍才继续出发。

    妊婋和厉媗见那边队伍默默远去,才从雪地里站起来伸了伸腿脚。

    厉媗双手叉腰,摇头啧声地说道:“仪仗队不让出声进城,这屪子将军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看来两边矛盾真不小,要不是城里还在戒严,我都想回城瞧瞧热闹了。”

    妊婋抖了抖靴子上的雪,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走,回寨子商量商量。”

    二人踩着树林里的枯枝和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北回到了豹子寨。

    杜婼正蹲在寨子口的空雪地里,洗她给自己新做的狼毛大氅,拎着领子认真地来回拿雪揉搓,一抬头见到妊婋和厉媗朝这边走来,她咧嘴一笑:“回来啦?那老屪官被你们吓死了没有?”

    妊婋也笑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脸皮都厚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就吓死了,我看最多是吓个半死吧。”

    这时寨子门口轮值的几个人也从旁边屋里迎了出来,笑着说道:“瞧你们这一身落雪,快往当家的院里暖和暖和吧。”

    她们回来的路上并没下雪,只是在山林里走着,枯树枝上总有积雪不时掉落下来,所以弄得她二人大毛外套上也都是落雪。

    杜婼也说:“进去歇歇吧,等我这里洗完就进去找你们说话。”

    午后的豹子寨,越往里走越热闹。

    妊婋和厉媗从寨中主路往东院走的时候,正路过练武的空地。

    这里原本是老寨主用来练箭的一个小靶场,妊婋和厉媗拿下山吓唬幽州刺史的稻草人,正是从这里淘汰下来的一个旧靶子。

    如今靶场仍旧给众人练箭用,东边又收拾出一块平整地面,给大家平日里舞刀弄剑。

    午后正是寨中忙完庶务的休闲时光,不少人正在这里切磋比武,兵器碰撞声和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格外欢腾。

    她二人路过此地,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见到许多熟悉面孔,但却没做停留,而是径直往东院来寻花豹子。

    花豹子正带着女儿和几个小少年在后屋里玩儿,圣人屠和几位大管事娘子则在这边外屋炕上吃茶对账。

    妊婋和厉媗才走进院,外屋几人就瞧见了,圣人屠笑着迎出来,帮她们在廊下掸掉外衣上的雪,进屋挂在门里墙上,让她们上炕暖一暖。

    花豹子听她们回来了,也从里屋走出来,笑问起今日山下的情况。

    妊婋和厉媗两人各捧了盏热茶,你一言我一语,把今日山下官道上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那刺史下车见到血衣官袍,被一圈护卫紧紧围着上了车再也没敢下来,众人都听得前仰后合。

    等把今日事说完,妊婋正色说道:“我想着过两日找时间往幽州城里回一趟,看能不能打探到他们开春北上和剿匪的计划。”

    圣人屠点点头:“如今兵马都在镇北将军手里,他的态度很关键,春田庄的匪乱,涿州那边也还没有下定论,确实有必要进城打探一下,免得咱们到时候被动。”

    幽州自朝廷军破城后就一直在戒严,需凭军令进出,花豹子想了想:“进城虽然麻烦点,也并非混不进去,但是能进去还不够,我得确保你进去后能出来,等我这两日看看吧。”

    众人在这里说了一回话,杜婼也洗完大氅进来跟她们聊了几句,又一同在这边吃了晚饭。

    正月里天黑的也早,花豹子想着她们今日下山辛苦,便让她们回西院早些休息。

    妊婋回来后,还是拿上坤乾钺,在院中练了一阵子,她记着灵极真人开春后的查考,一日也不敢松懈,纵然有事忙碌,她也要腾出或早或晚,练上至少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两天里,花豹子只让她们等消息准备进城,妊婋就抽空把前两日落下的功课补了补,早上练钺,午后写字看书。

    直到她们从山下回来的第三日,花豹子那边终于有了信儿,太平观的千光照近日准备带人进城。

    妊婋从花豹子那里听说了原委,幽州刺史进城后连日梦魇,说可能是来的路上撞客着了,想办一场法事驱驱邪祟。

    但这事不好对外直言,便借口鸡毛贼曾在幽州屠过城,要做一场超度法会,派人去找涿州刺史打听附近的法师。

    从前幽州城外也零星有几家道观,自从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来了一遭,倒的倒,散的散。

    千光照在涿州城的道场有位故人,听说此事后马上联系了千光照,问她要不要接下这个法事。

    千光照回说可以,随后遣人来问花豹子这边有没有人要进城的。

    花豹子正琢磨着让妊婋她们混进涿州往幽州送炭的队伍,一听千光照要进城,这不比送炭体面多了,于是立刻应了下来,让千光照留两个位子。

    两日后,妊婋和厉媗换上一身冬衣道袍,跟着千光照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来到了幽州城的西城门外。

    半年前她们就是从这个城门逃出来的,如今故地重游,却见风霜尽显,门上墙上各种刀箭划痕,石头缝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干涸血迹。

    门口站岗的侍卫查验完千光照递过去的帖子,又看了看车上东西,见她们带的都是些道家法器,便朝上面说:“放行!”

    城头上收到消息,城门缓缓向内打开,冷寂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第23章 阋墙频构

    经历过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两次洗劫,幽州城短短半年时间里可以说是饱经沧桑。

    妊婋还记得她头一次来到幽州城时的光景,城墙巍峨,街道宽阔,那时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无不恢宏盛大。

    在年幼乞食的她看来,若能在这样繁华的城里有个落脚之处,不再挨饿受冻,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如今,城还是那座城,但是从前巍峨的城墙,原来不过是为待宰羔羊打造的樊笼,宽阔的街道,尽是生民尸骸铺就的权贵踏脚石。

    她们一行人跟着领路的男兵沿城中主路往东走着,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沿街民房全部变成了朝廷军的值房,门窗上皆是刀箭留下的累累伤痕。

    进城后走了约一刻钟,她们路过从前的幽州府衙,妊婋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那里大门紧闭,墙头瓦片上还有火烧的痕迹。

    这是当初朝廷军平叛进城后,占据这里的鸡毛贼首领逃脱前放火烧的,镇北将军见这里损毁严重,便叫人封了起来,把朝廷平叛军的指挥府设在了城中一个富户的宅院里。

    指挥府所在的富户大院在城东,位置极佳,妊婋曾经去过几次,那原是一位大京官致仕回乡建的,十分气派,算是幽州城里最豪阔的宅院了。

    幽州城的富户被鸡毛贼屠戮殆尽,镇北将军进城后便顺理成章地占了这处最好的地方。

    她们从指挥府侧边的街道继续向东,往幽州刺史所在的宅院走去。

    因最好的大院被镇北将军先到先得,名义上的幽州最高行政长官只好在另一处规模稍逊的旧官邸下榻。

    给她们领路的男兵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指挥府和刺史府的位置。

    “刺史大人住的是上一任长官留下的旧宅么?”千光照走在最前面,闲闲问了一句。

    领路的男兵听千光照这样问,轻嗤一声:“大人哪里愿意住,我们将军原本都叫人把旧刺史官邸收拾出来了,大人进城见了只说不吉利,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本地官人的旧宅,那位官人有些家世的,宅院也不小。”

    千光照淡淡说道:“原来如此。”

    那男兵话头一启竟收不住,接着抱怨:“旧刺史官邸我们收拾了三日呢,说不住就不住了,叫人白忙。鸡毛贼进城把府衙和富户都杀了个精光,城里哪个宅院没有死人的?我们将军在哪里都镇得住,不像这位新来的刺史大人这般挑剔,到底是京官矜贵骄气,讲究多啊!”

    那男兵说着话带众人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行人拐进巷子,又转过一个弯,才来到一处宅院门前。

    这边宅院门口站了两个人,带路的男兵自从转进这巷子就住了口,来到门前时敷衍地朝那二人拱了拱手:“这七位是城外太平观的道长,烦请通报一声。”

    门口当值的人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来的,对这带路的男兵也没什么好脸色,听完这话只朝千光照等人打了个问询:“请诸位道长走西角门入府。”说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走去。

    领路的男兵远远地瞧见那一行道士都进了府,才转身回去交差。

    妊婋和厉媗走在最后面,二人一同跨进大院门槛,只听里面静悄悄的,抬眼却见满院都是带刀侍卫,一个个如同泥塑木偶。

    她们跟着领路的人,转过前院来到中堂屋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这里,见她们来,躬身打了个问询:“我家大人今日身上不爽,不能出来见客了,请道长留下辟邪之物,我再派人送诸位前往道场做法事。”

    千光照点点头,回身拿出一柄三寸来长的雷击枣木辟邪剑和一枚穿了五色绳的杀鬼钱,一起递给那管事,说道:“辟邪剑挂于正堂屋房梁下方,杀鬼钱随身佩戴,睡觉时可放置枕下。”

    那管事接了,转身回到屋中,不多时只听屋里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就来这么点儿人,还都是些道姑,这能管用么?”

    妊婋听了微微一挑眉,看了身边厉媗一眼,这声音她们在涿州府衙的上元宴听过,正是那位京城来的幽州刺史。

    管事小心安抚了几句,只说燕北道场不多,法师难寻,这几位是涿州那边推荐来的,就在城外离得近,可以尽快赶来云云。

    幽州城外燕山一带确实没几处道场,涿州城虽然有家道观,但因不愿掺和幽州官场的事,只推说法器不足加上距离又远,最后荐了幽州城外的太平观。

    自从鸡毛贼起义,燕北各处风声鹤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几个正经道士赶来城中做法事已是十分不易了。

    那幽州刺史听完又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少顷才见管事从屋里走出来,对千光照等人说道:“辟邪法器我家大人收下了,多承几位仙长奔波,城中道观已收拾出来了,我这就派人送诸位前去稍歇。”说完又问午后的超度法事都有些什么内容。

    千光照也只当没听见方才堂屋里传出来的话,淡定地讲了超度法事的几项环节,最后提到若有明确需要超度的人,也可以备些遗物一同烧化。

    那管事认真听完,点点头没说什么,叫了旁边一个人来,送千光照等人出府往城中道观去了。

    幽州城内有一座玉清宫,里面原本住着三百来个男道士,鸡毛贼首领还曾经来这里进过香。

    后来听说朝廷军要来,鸡毛贼便将大部分道士都迁出了城,本来是要往平州去的,只是出城没多久就被花豹子带人劫路杀光了。

    朝廷军破城时,玉清宫里连观主在内还剩十余个男道士在里面,又收留了一些逃窜躲避的鸡毛贼小头目。

    镇北将军不管什么神佛忌讳,听说有鸡毛贼跑进玉清宫,便下令尽数剿灭。

    玉清宫就这样被清了,封锁一冬,直到幽州刺史进城后才派人去收拾了出来,说要在这里做一场超度法事。

    千光照一行人来到玉清宫门前时,一阵风吹散了幽州城上方的浓云,原本眼看要下雪的天,忽然放了晴。

    刺史府里出来给她们带路的人,讲了半日玉清宫的情况,话里话外说镇北将军不敬神明,为了剿灭鸡毛贼竟连道观都能屠,还是他家刺史老爷敬天爱民,派人将里面几间大殿都收拾出来了。

    千光照立在门前,覷着眼睛看了看玉清宫的匾额,描金漆字上还有些血迹不曾擦拭干净。

    这时,带路的人已敲开了大门,匾额下方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玉清宫的看守人也是刺史派来的,此刻打开门见了那带路的管事,微微一点头,又瞧台阶下面站着几位道士,知道是来做法事的,遂把门打开,跟那带路管事一左一右侧身相让。

    千光照撩袍迈进门槛,后面众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只见观内宽敞空寂,四周神殿大门紧闭。

    “正殿和东西偏殿都收拾出来了,里面还有些符纸香烛法器,请几位道长瞧瞧还短什么,我们好去备办了来,免得耽搁午后的法事。”看守人说道。

    千光照抬脚朝正殿走去:“贫道带了法事所需器物,不需额外备办旁的。”

    那看守人听罢点头哈腰地请众人一起走进正殿,里面供的是一座泥塑的元始天尊。

    千光照站在神像前只是抬头看了看,也不上前礼拜,转头对看守人说道:“午后的超度法事就在这间大殿外举行,未时初刻开始。”

    这时,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在刺史府跟她们说过话的那名管事,快步走到殿外门前说道:“我家大人吩咐我来说一声,上任幽州刺史死得不明不白,现有一件官袍遗物,午后也要一同焚化超度。”

    千光照看那管事的身后有人捧着个托盘用白布盖着,颔首说道:“好,请将此物放在大殿中,贫道为先刺史馨香祷祝,待午后法事上烧化。”

    等来人将上任刺史的官袍放到香案上,千光照在香盒中取了三支香,带众道士一同在神像前打坐祷祝,管事和看守人等见状都退出了大殿。

    中午她们就在这边偏殿里休息了片刻,因里外俱有人看守,大家便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了顿斋饭,之后再次来到大殿,将法事所需一应器物都准备停当了。

    未初时分,超度法事正式开始,进行到一半时,新任幽州刺史坐了一顶暖轿来到玉清宫,另外又带来了前日官道上那个稻草人和木牌。

    正好这时该是烧化遗物的环节,玉清宫正殿外的大鼎前已摆好了那件血衣官袍,见新刺史又带了东西来,千光照只叫人都摆在官袍边上。

    原本那稻草人和木牌送来时都是裹着布的,此刻因准备烧化,便都揭开了,木牌上“幽州刺史命丧于此”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鼎边。

    新任幽州刺史自来到玉清宫就没下暖轿,被人抬进东偏殿后,隔着一层帘子看见殿外大炉鼎旁边的木牌,上面那几个字太过刺目,他暗暗咬了咬牙。

    妊婋和其她人一起在殿中分坐两列参与法事,远远地也能瞧见炉鼎边那几件东西,含笑抿了抿嘴。

    木牌是妊婋前日写的,她还在学习笔画,那几个字写得实在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此刻立在大鼎旁边,更显得格外诡谲。

    主持法事的千光照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铜罄钵:“吉时已到,可以烧化了。”

    她话音刚落,忽听玉清宫外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第24章 西风残照

    一个指挥府幕僚打扮的男官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喝止住正要去鼎边取官袍的刺史府管事:“此次事件尚未查明,证物不可烧化!”

    那几个管事听见这话都停了手回头去看,站在大殿中的千光照也望向前方,手里的铜罄钵余音未绝。

    很快又有一队男兵从外面鱼贯而入,个个手持长刀,走到大殿外的炉鼎两侧分列站立。

    那幕僚官来到炉鼎前,看了看摆在那里的前任刺史官袍血衣和稻草人木牌,见那几件物事俱未曾动,随即抬脚走到东偏殿大门廊下。

    刺史带的护卫当即上前拦住了他,那幕僚官止步朝殿内拱手说道:“城外官道之事尚未查明,将军得知证物在此,特命下官来取。”

    幽州刺史依旧没下暖轿,半晌才从里面发出一句话来:“镇北将军入城数月,这样大事至今未明,如今竟有人拿这些东西在官道上弄鬼,本官还以为此事将军不打算查了,那便烧化了罢,幽州既无需刺史,本官就回京向圣上请辞。”

    幕僚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刺史这话却是怄气了,将军自打进城就在追查此事,只因府衙相关人俱已遭鸡毛贼杀害,所以进展有些缓慢。”

    那边二人针锋相对地说着,千光照和众人也在大殿中默默听着,从那二人话语中了解到了刺史进城后这两日的情况。

    原来当日刺史进城后,直接去了一趟指挥府,向镇北将军质问前任刺史被斩首一案的调查进展,得知平叛军从进城时活捉的鸡毛贼口里问出了实情,前任刺史确实死于府衙投诚派之手,而当时合谋投诚的人已全被鸡毛贼灭了口。

    指挥府负责调查此案的几位幕僚官,在拷问鸡毛贼小头目时,得知他们攻城前一日,有不满投诚派的府衙吏员借故离城出逃。

    查案的幕僚官们推测,前任刺史离城当日,投诚派的杀手应该是在城外成功截杀了刺史,割下人头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途中遇到了提前出逃的吏员,双方就此发生了打斗,这才导致后面刺史人头和相关人员衣物全部失踪,为的是掩盖尸体身份,那其中必然存在不属于官车队伍的人。

    只是等鸡毛贼将城外官道上的尸体抬回城时,那些人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连当时被拷问的府衙官员也辨认不出,后来朝廷平叛大军进城时,那些尸体早被鸡毛贼毁了。

    如今血衣官袍再次出现,幕僚官们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当初投诚派的杀手干的,同时还有幕僚认为可能有知情人混入涿州府衙内,所以清楚新刺史的赴任行程。

    但是放出血衣官袍的人,究竟站的是哪一方立场,此举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仍然让指挥府查案的幕僚们感到迷惑。

    有思虑较深的幕僚考虑到投诚派多是燕北当地世家族人,知道他们与其余州府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可能内部又出了什么矛盾纷争,才会有人做出这样毫无章法的狂悖之举。

    听完这些推测,妊婋微微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蒲团上的厉媗,二人遥遥相视一笑。

    前面有些地方猜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就是后面果然还是无法摆脱府衙的党派争斗思路,指向结果歪得很彻底。

    “放出这血衣和木牌的,多半是官场中的知情人,木牌上的字虽然写得潦草狂乱,笔锋却很锐利,显然是刻意为之。”幕僚官对刺史说道,“幽州陷落前离城的府衙吏员,可能逃亡涿州或更远的沧州,事关燕北各州府的安宁,还要细细暗访,望刺史体谅。”

    东偏殿里的暖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再次传出声音:“也并非我今日无理取闹,此事既与府衙人有关,自然该归本府调查,镇北将军事多,那就把搜查的证物文书都交来刺史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派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明晃晃在官道上放这些东西恐吓本官!”

    愤慨的声音在偏殿上空回荡着,连着正殿这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千光照回头扫了大殿内众人一眼,将目光落在妊婋身上。

    妊婋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转头看向千光照,刺史的意图在她们预料当中,什么梦魇做法超度烧化,不过是借题发挥,只为了把府衙旧事的调查权从指挥府拿回刺史府。

    若镇北将军就此退了一步,接下来这新刺史应该就会问他要人手填充府衙巡检司查案,跟着就是推动战前剿匪,一步步将幽州城防要务收到刺史府手中。

    仗还没开始打,就为将来削兵权做上铺垫了,很有朝廷一贯卸磨杀驴的作风。

    但镇北将军定是不会让步的,因有屠城一事在前,若这事交给刺史府去查,那他瞒报鸡毛贼首领逃脱,并放任手下兵痞屠城然后算在鸡毛贼头上的事就瞒不住了,这样大的把柄,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派来监视他的人手中。

    妊婋这样想着,听到那边偏殿里的幕僚官答话了:“此事卑职做不得主,还要回去问过将军,既然刺史要查,卑职回去叫人将证词文书誊抄一份送到刺史府,这前任刺史的官袍遗物,还请大人留下,今日既是做超度法事,不如就将这些遗物放在玉清宫正殿香案上,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人在此看守。”

    那边暖轿又寂静了片刻,才说:“也罢,本官派人随你前去誊抄调查文书。”

    这算是两边各让了一步,那幕僚官听这话也赶紧就坡下驴,朝暖轿作一深揖,带着刺史指派的人离开了玉清宫。

    千光照见镇北将军的人去了,款步走到偏殿廊下询问是否继续超度法会,又说:“此遗物放置香案,可打三日大罗天醮,以保城中安宁。”

    刺史在轿内沉吟片刻,今日这法事虽说是为了跟指挥府调取文书查案,但他梦魇也是确有其事,这两日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带血官袍在冷风中呼啸的画面,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超度法事还是要继续,那就再请诸位道长在观中留住三日打醮祈福。”

    午后折腾半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那刺史说完这话吩咐人起轿回府,千光照立在大殿外,目送刺史一行人离开玉清宫。

    暮色沉凝,冷月缓缓攀上枯枝。

    大殿内的超度法事做完,妊婋和厉媗走过去把炉鼎边的血衣官袍及稻草人木牌拿进正殿,放在了香案上,随后同众人往东后殿休息。

    这处后殿原是玉清宫留给达官贵人小住用的,是个单独院落,内中水井炉灶柴房俱全,虽然最近没怎么收拾,但因一直封着,房屋内器具还算干净。

    指挥府和刺史府各留了三个人在外殿守着,只在她们刚到后殿时进来送了些柴米和火炭,便把中门锁了,说为安全起见,待明早再开门请她们出来继续打醮。

    东西是妊婋走出来收的,看着中门落了锁,她回身进屋把柴米放到灶台边,又走出来在小院外面转了两圈,见后殿周围果然无人看守,这才回到院中将内门一关,大家放心说起话来。

    众人先合力将这边几间屋子简单打扫了一下,炭盆拢好,火炕也烧上了,厉媗给大家熬了一锅浓粥,配着她们自己带的干粮,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等到大家都吃差不多了,厉媗把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抹嘴说道:“今天半日看下来,城里这俩屪子官儿确实是不对付,但也还没有到要动手的地步,尤其开春北伐在即,他们是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乱的,万一后面讲和了,屪子将军同意出兵跟刺史府巡检司共同剿匪,那可就不好了,要我说还得再给他们拱一把火。”

    妊婋和厉媗这次离开寨子前,曾跟花豹子及圣人屠等人议过此事,她们当初下山抢人时阵仗不小,虽然山寨的具体方位不曾暴露,但行事也有些张扬,但凡有心将鸡毛贼占城时的各项事调查一番,便能瞧出些端倪。

    那日在山寨议事厅里,大家一致认为,还是要尽可能搅乱城里的计划,即使仍然无法挡住官府剿匪的步伐,也要争取缩小剿匪范围。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新刺史两回找事,也没见镇北将军露过面,都是派人前来应付,看来其人心思颇深,等我晚些到指挥府瞧瞧去。”

    千光照没有阻拦,只嘱咐她小心行事,众人又在这边说了一回话,待到夜深人静时,妊婋走出屋子,用狼毛围脖遮住半张脸,手脚并用,灵巧地爬到了后殿屋檐上。

    过了正月十五后,夜晚的风就没有隆冬那样刺骨了,妊婋踩着房顶上的瓦片,跃到旁边围墙上,蹲下来看了看四周夜巡的动静。

    这日是正月廿二,半弯下弦月轻盈地挂在半空中,虽不圆满,却是银辉未减。

    幽州城自打镇北将军进城后一直在戒严,进出人少,更无民众,所以城中夜巡队伍也不多。

    妊婋很快翻出了玉清宫,贴墙根默默走着,这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她都再熟悉不过,从前她也不止一次这样在深夜里跑出来打探消息。

    只是两次遭劫后的幽州城,比从前寂寥太多,此刻更是静得仿佛只剩下月光洒向大地的声音。

    指挥府距离玉清宫不算远,她走了两刻钟,一路避开巡查哨,从废弃角楼翻进那座深宅大院,见到前边有个院子里亮着灯,门口还站了许多带刀侍卫。

    她顺着墙沿摸了过去,来到一个耳房屋顶,小心翼翼地趴下来,位置正对着亮灯的窗子。

    屋里正有几个人在议事,声音时大时小,隐约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是在讲搜寻鸡毛贼余党的进展。

    妊婋趴在房上听了半晌,得知他们这几个月来清查了幽州城外方圆一百里的下辖县镇村,还真搜出不少鸡毛贼残兵。

    听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地名,忙侧过耳朵,听下面说道:“有从城里往村庄避难的人说,鸡毛贼往平州迁民时,北边横风岭曾来人下山杀人劫道,那边山坳里面定有个山匪大寨。”

    第25章 清夜引祸

    妊婋趴在屋顶上握了握拳头,凝神细听,那些幕僚果然开始说起剿匪计划,又提到了年前涿州城外春田庄遭劫的事。

    几位幕僚声调不高,语气谨慎,话语皆是一板一眼,可知屋中有位地位颇高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拘谨不安。

    妊婋觑起眼睛细瞧,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只隐约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屋中一张大案后头。

    她想这必然就是镇北将军了,在自己的帐下幕僚面前也摆这么大架子,看来此人确如传闻那样骄溢倨傲,目中无人。

    几位幕僚又七嘴八舌地就剿匪的必要性分析了半晌,才有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响起:“刺史要剿匪,那就让他剿嘛,我可以给他拨一千人。”

    这话说完,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

    妊婋琢磨着这话,在屋顶上轻轻换了个姿势,缓解一下僵麻的手臂。

    这时下方又传来刚才说话人的声音,问:“刺史的奏本到京城了吗?”

    有个幕僚答道:“回大帅,今日到京畿驿站了,明日递送进宫。”

    那人说:“好,我现在也写一个,快马送京。”

    说完他开始跟幕僚们斟酌奏本内容,妊婋听了一会儿,捋明白了下面那些人的意图。

    这新任幽州刺史刚进幽州第二日,就写了一道奏折,其中内容是关于幽州城内外情况和收复后的政策法规,也提及了开春北伐和战前肃清匪患等事。

    这奏本由刺史的人亲送进京,镇北将军也派了一队人以护送的名义一同去了。

    妊婋听下面那些人的话,刺史曾把奏本给镇北将军看过,内容还算是有所保留,并没有提涿州田庄遭劫和幽州城外官道血衣的事。

    幕僚们认为这是刺史想借此事跟镇北将军谈条件,调人手到府衙巡检司剿匪。

    镇北将军对剿匪不大上心,虽说出征前整肃城外乡野是计划中的事,但他只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名裨将,他本人和副帅的心思则都在征讨鸡毛贼收复平营二州的要事上。

    镇北将军话里话外对山匪态度很是轻蔑,认为只敢躲在山沟里打劫田庄商队的草寇对幽州城构不成任何威胁。

    北伐大军开征前,他只准备派五千人往城外乡野清场,将零星山匪赶到深山里自生自灭就是了。

    毕竟燕山山脉广阔,大举深入清剿对兵力也是个不小的消耗,他还需要为北伐养精蓄锐,不值得在这些事上倾注太多精力。

    何况山匪之事也没有闹到朝中去,放着明面上收复平营二州的大功不要,跑去干吃力不讨好的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也不上算,他知道皇帝表哥对自己有些不放心,这次原本也是一门心思要立个大功,届时风光凯旋,一洗这些年怀才不遇的愤懑。

    但幽州刺史把剿匪当做一件正经事写在奏疏中,镇北将军不好拒绝配合,于是他今日召集了帐下幕僚,要在刺史奏疏进京后紧接着再送一封,以示他接受刺史代表皇帝对他的监督,稳住幽州的局面。

    在与幕僚们斟酌奏疏内容时,镇北将军着重阐明了开春北伐的战略战术,以及攻克城池的时间节点,最后才提了几句新刺史在幽州城实施的新举措,并说自己决定派一位剿匪经验丰富的裨将守城,在大军开拔之后持续协助刺史剿匪,同时督促城外军田春耕事宜,以保证北伐大军的粮草供应。

    几位幕僚也知道镇北将军不大看重剿匪,见他忽然转变了态度,都纷纷拍起马屁,说他此举有大格局,不仅叫新刺史挑不出错处告状,还能防着幽州的城防要务被刺史夺走。

    镇北将军听完那些奉承话,不无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这新刺史一来就说要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就是要借此打破他对幽州的全面掌控,以免他拥兵自重,再现前朝藩镇割据的局面。

    为此,镇北将军在奏疏拟好后屏退了一众幕僚,只留下负责守城剿匪的裨将,把点人马的事交给了他,吩咐他在大军开拔之后时刻提防刺史府巡检司插手城防要务,并细细盯着刺史调查平叛军破城和前任刺史被杀一事的进展。

    镇北将军说,若这新刺史果然很不安分,也不必将山匪赶尽杀绝,只等他收复完平营二州,让这裨将再寻个由头将刺史骗出城督导剿匪迎接大军凯旋,随后在山里将其除掉,再把刺史出事连同官道血衣的事都扣在山匪头上,一道回禀朝中了结此案。

    这其中也有拉拢燕北本地氏族之意,他料定血衣事件就是哪个世家的泄愤之举,若他以后想在燕地站稳,这件事需得含糊过去,让山匪来顶罪最合适不过。

    妊婋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的薄薄一层霜,在她眼前轻盈翻飞。

    竟然给这镇北将军歪打正着,找到了官道血衣的罪魁来“顶罪”,想到她们之前还想借镇北将军之手除掉刺史,如今自家却也还是被牵扯了进来,她不禁无奈地笑了一下。

    随后她又想起自己在说书摊上听过的前朝藩镇割据后天下大乱的话本,也从千光照借给她的史书里见到过类似的总结,她心想这镇北将军看来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朝中真有兔死狗烹的意思,他大概也不会引颈就戮,搞不好还想在这燕北坐地为王。

    妊婋皱了皱眉,正是因为这帮当权的男人都把心思花在了争斗和彼此提防上,所以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老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

    她见时候不早了,该听的也都听到了,于是准备撤退,她先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在冰凉的房顶上趴了这半晌,肩颈着实僵硬了,不料她刚一转头,却跟一双绿色的眼睛四目相对了。

    一只顶肥硕的大黑猫。

    那猫似乎是趁夜色刚打完食,正悠闲地在房顶上散步,也没想到这里竟趴了个人,刚抬起的一只前爪在看见妊婋转头的瞬间停在了半空。

    一人一猫在屋顶上静静对视,皎洁银月在她们上空默默遥望,气氛有些凝滞。

    妊婋认得这大黑猫,知道牠一向在这附近出没,脾气可不大好,她还是走为上计,结果就在她正要开溜时,那猫儿开嗓了,发出一串低沉的警告吼声。

    下面的侍卫听到屋顶上有声音,都警觉地往上看过来,妊婋正低着头往后退,不巧还是被看到了。

    “什么人在上面?!”

    妊婋听见这话也顾不上隐藏身形了,双手一撑屋脊拔腿就跑。

    一支利箭从下面飞出,打裂了瓦片,发出几声脆响。

    大黑猫也受了惊吓,连忙转身飞奔,把碎瓦片蹬得噼啪作响。

    “有刺客!”

    廊下侍卫看到头顶的黑影如临大敌,纷纷朝外跑出,有来追妊婋的,也有不明状况跑去追猫的。

    他们来不及爬上屋顶,就在下面一边追一边射箭,指挥府上方响起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

    妊婋轻盈地躲开了那些箭,还从来时的角楼残墙翻出了指挥府,然而外围也很快有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起来。

    眼见自己已被发现,几条路都有巡兵,她索性又攀上一处墙头,踩着墙沿朝幽州刺史下榻的大宅方向跑去。

    凭借着这些年在幽州城走街串巷的经验,妊婋在墙头上熟门熟路地跑着,不时从几个里巷中跳下,在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片刻,随即又在他们弓箭射程以外的墙头出现,引着他们一路往刺史大宅追来。

    她也没把引路举动做得太过明显,就在距离刺史大宅还有三条街时,她在墙头停留片刻,回头看着后面的人追上来,转而往东跑去,就像是到了这里突然想起来不能给主家找麻烦一样,消失在了刺史大宅东南角的另一个坊里。

    做完这番假动作,她又赶忙从坊间另一头内巷残垣翻到了旁边坊里,一路走矮墙来到刺史府北边坊巷中停下脚步,细听外面动静。

    不多时,果然外面传来细碎小跑的步伐,火把光照亮了几个坊的上空。

    她贴墙来到坊门附近,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许多巡兵已将刺史府所在的坊围了起来,刺史府东南角更是一片通明,方才她消失身影的那个坊也已被围。

    刺史府附近的几个坊如今已没有民众,在巡兵的火把中,这几个坊巷此刻热闹又空寂。

    妊婋所在的坊门距离刺史府还有些距离,并不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听到些争执声。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巡兵来围这边,遂转身从另一头翻出坊墙,又在北边绕了一大圈,确认无人发觉自己的踪迹,才回到玉清宫的后院里。

    此刻已近三更时分,小后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正房的西侧屋亮着微弱的烛火。

    妊婋轻轻打帘推门,屋内温暖如春,千光照和厉媗正在这里等她。

    厉媗见她终于回来了,忙跳下炕来,一边帮她掸尘脱袍一边轻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了点事,你们这边没听到动静?”妊婋脱了外衣在旁边热水盆里洗了手,接过千光照递来的手炉搂在怀里,踢掉鞋子爬上了炕。

    厉媗帮她挂完衣服也走过来上炕坐了,伸手将千光照倒的一杯驱寒姜茶放到妊婋面前,问:“出啥事了?我们这边什么响动都没听见,这一晚上静得跟坟圈子似的。”

    玉清宫周边本来就没什么民宅房屋,如今更是冷僻,外殿看守血衣的侍卫们显然也没收到什么消息。

    妊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将今晚的事言简意赅地跟她们说了一遍。

    千光照和厉媗听完不约而同沉吟了片刻,厉媗刚想到什么话抬头要说,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巨大的敲门声。

    是外殿守夜的侍卫,朝里喊道:“禁军来人查夜,烦请几位道长到外殿配合查验。”

    第26章 暮云合璧

    外面敲门的人连续将这话高声说了三遍,敲门声一次比一次响,才有妊婋披了件罩衣打灯笼走出来开门,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吵醒的模样。

    那侍卫瞧她暖帽下面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问“是怎么了”,于是把叫门的话又说了一遍。

    妊婋揉揉眼睛,思索了片刻,才见有几分清醒,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叫其她人出来。”

    半晌后,诸位道长如白日一般穿戴齐整,来到玉清宫前殿,只见大殿外火把通明,站着十来个巡兵。

    领头的将领见她们出来,不大客气地拱拱手:“城内夜半出现刺客,将军特命我等到各处查验近日进城的人,搅了道长们安眠,请见谅!”

    说完又问旁边看守血衣的侍卫领班:“你看仔细,白日里来的就是这几位么?有没有生面孔?”

    他说话时,已有侍卫举着火把来到妊婋等人面前,侍卫领班认真看了,回道:“来的就是这七位道长,没有生面孔。”

    这时往后殿小院查验的巡兵也跑了出来,报道:“院中没有藏人,未见兵器,只有些铺盖法器等物。”

    那将领满意点头,朝千光照又一拱手:“我们这就去了,请道长们歇了吧。”

    见她们走回后院,又见中门再次落锁,那队巡兵才离开玉清宫。

    方才已睡下的道长们各自回房去了,妊婋又照例在院中内外检查了一回,见外面果然没了动静,才回到西屋里,跟千光照和厉媗继续说起被打断前的话来。

    厉媗接着刚才的话头,看向二人说道:“今晚的事其实搅得恰到好处,镇北将军一定会再次调整剿匪策略,说不准会为了提防刺史从中找事而取消战前剿匪。”

    千光照和妊婋转头对视了一眼,如今的局面确实比较微妙,指挥府今晚发现有疑似刺史府派出的人来探听消息,必然疑窦丛生,甚至可能会将除掉新任刺史的计划提前。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再出现意外,若新刺史死在北伐之前,镇北将军极有可能会被朝中问责,那这五万大军还得在幽州城外驻扎到继任将领前来,再定新的北伐战略,兵马长期在山下屯驻对她们十分不利,她们巴不得朝廷大军赶紧出征北伐。

    只要大军一走,刺史就好收拾了,所以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静待开春。

    三人就接下来的计划简单说了几句,趁后面打醮时再收集些城内情报,就回去准备应对剿匪事宜。

    第二日清早,众人在后院简单吃了早饭,走出外殿来给前任刺史血衣做法事,由千光照主持,打一场为期三日的大罗天醮。

    第一天打醮分外清净,指挥府和刺史府均未派人前来,众道士在殿中焚香打坐,大殿外仍是昨日看守血衣的那几个人在站岗。

    她们也没去跟守卫打听昨晚的事,做完法事就回后院早早歇了,当日晚间妊婋也没再出去,第二日仍然照例打醮祈福。

    直到第三日上午,才有幽州刺史带着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到玉清宫,观看最后一日法事。

    刺史这天仍是坐着暖轿来的,被人抬进东侧殿也没下轿子,这日跟刺史一起来的,还有指挥府的一名裨将,妊婋前日在房顶上见过这裨将,正是后来跟镇北将军单独说话的亲信。

    东侧殿里的人默默看完大殿外的法事,刺史叫了一名吏臣去带千光照前来问话。

    千光照闻言,不卑不亢地跟着那名吏臣走到东侧殿内,只微微朝暖轿行了个道家单手礼,少顷,听暖轿中人问道:“诸位道长常居山中,可曾见过山匪么?”

    千光照面色如常:“旧时偶有听闻,只是小观地处偏僻,贫道等众修行之人深居简出,不曾遇见过。”

    旁边站着的那位裨将上下打量了千光照几眼,缓缓开口:“我们听闻有山匪的横风岭在城外燕山山脉往北三十里左右,不知道你们的道观是在什么位置?”

    千光照从容答道:“小观在幽州城外西山坡二十五里山崖内侧。”

    那裨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确偏僻,过段时间我们上山剿匪,恐怕还要叨扰诸位道长。”

    千光照颔首:“不打紧,若有需要小观协助的,请将军尽管开口。”

    那刺史听完千光照这话,似乎是要明确一下他才是剿匪的主要负责人,于是直接坐在暖轿里跟那裨将吩咐来日剿匪事宜,包括各处人数上山路线等等,长篇大套地说了一通。

    那裨将敷衍地应承了几句,算是当着外人给了刺史一个面子。

    千光照站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大致推测出了日前夜里指挥府发现刺客从而兵围刺史府的后续。

    当晚追寻刺客的巡兵并没有亲见其人进入刺史府,也没有切实证据证明那人是刺史派出来的,兵围刺史府时,刺史本人被吵醒,来到正堂屋与镇北将军派去的裨将对峙了一会儿,随即放话叫他们进府搜查明白,并扬言要将此事再写一本奏明圣上。

    后来有个指挥府的幕僚官赶来打了个圆场,只说是城中出现可疑人物,为保护大人安全所以各处严查云云,紧接着又趁机跟刺史提起剿匪一事,说镇北将军已决定留人在城中供刺史剿匪调度,只是这些事都要等到大军开拔以后。

    那幕僚的说法是眼下城中各项事都紧着北伐战略筹备,剿匪的时间点也因此往后推迟了,往常战前剿匪都是走个过场,人数虽多但并不深入,如今既然刺史格外重视剿匪,镇北将军便命守城裨将在大军开拔之后,带一千兵协助刺史细细搜山剿匪,务必将幽州城外匪患清剿一空。

    那刺史跟裨将逢场作戏地说了一阵话,指挥府和刺史府面上看似已经讲和了,实际上千光照仍能从他们的言语中听出暗暗较劲的意味,甚至那裨将眼神中的杀意都有些藏不住了,看来镇北将军确实把借剿匪除掉刺史的计划提前了,领命的正是这个负责守城和剿匪的裨将。

    那边二人说完话,东侧殿里安静了片刻,千光照再一颔首:“大罗天醮已打完,若无其余吩咐,贫道等也要告辞离城了,以免有碍城中要事。”

    刺史这才想到自己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法事有效还是因思绪纷乱,虽然有些失眠,但竟真的没再梦到那件呼啸的血衣官袍了。

    他在暖轿内把语气放平和了几分:“多承道长,本官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城。”

    旁边的裨将这时走上前一步:“我带人送道长们回观,也顺便踏勘一下城外山中地形。”

    千光照微笑施礼道:“有劳将军。”

    她转身离开东偏殿,同大殿中等候的众人一起到后院收了东西,随后由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一队人送出了幽州城。

    两辆马车疾行离城,前面车里坐着千光照、妊婋和厉媗以及三名年轻道士,后面车里坐着一位道士和打醮用的法器,车前车后各有十人引路殿后,说是护送,远远看去倒更像是押送。

    车子一路行到西边上山口,众人下车拿上包袱,引着来送她们的裨将和侍卫上山。

    千光照选了最近的一条山路,也还是走了大半日,她们晌午下车进山,直走到黄昏时分才来到太平观外的松柏林里。

    那裨将走出狭窄石径后四处打量,见这里果然清幽避世,又见太平观门首颇有仙风,不觉将语气也收敛几分,等她们走到道观门口,他一本正经地朝千光照行了个俗家礼:“果然是个仙境,来日我等进山剿匪,若有刺史亲自进山督导,还免不了要到这里请道长接待。”

    千光照站在太平观门前匾额下方,回身静静看着那裨将,心知他是相中了太平观作为暗杀刺史的地点,于是微笑还礼道:“届时请将军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小观一定尽力招待。”

    最后一道余晖从松柏林边悄然退场,一名道士走出来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妊婋等人先转身走了进去,千光照才对那裨将说:“天已晚了,将军怕是还要回城复命,不敢挽留,恐误了要务。”

    那裨将还站在门前思考来日如何把刺史引到这里,做个局借山匪之手在这道观里除了他,听到千光照这话,才猛然回过神来,忙再行一礼:“好,我们去了,不劳相送。”说完带着那队侍卫和刺史府的衙役匆匆离去。

    千光照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松柏林尽头的窄径石阶上,唇角微微一勾,随即转身撩衣,抬腿迈进门槛,道观大门缓缓闭合,发出一声低沉的重响。

    她走进道观内,见各处井井有条,正殿地母元君像前燃着两组香,在昏暗的大殿里熠熠闪烁,适才有两个人在这里敬过香。

    千光照出了大殿往东边客堂走去,果然这边灯火通明,她推开屋子,见妊婋和厉媗都在这里,堂屋大座上还有两个人,正是花豹子和圣人屠。

    见千光照进屋,几人一起站了起来,花豹子性急,走上来说:“城里的事她两个都与我说了,这一遭剿匪看来是到底躲不过去了。”

    千光照笑着拉过她的手,又请众人一起都坐了,才悠悠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今日躲过了,明日仍要担惊,既这样,倒不如另作一番道理。”

    花豹子听这话心生一念,看了看众人,随即握紧拳头:“剿匪兵从五千变一千,还是能搏一把的,既然不叫我们在山里过安生日子,那就杀他个痛快!”

    第27章 十里翠屏

    正月下旬起,燕山山脉上的雪开始融化,山路变得泥泞湿滑。

    直到二月中旬,树木抽芽,春光和暖,山上的路才渐渐好走了一些。

    妊婋这日从太平观后门出来,走石崖路往豹子寨赶去,此刻崖间艳阳高照,细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舒展筋骨,一派生机勃勃。

    这段时间妊婋时常往来太平观与豹子寨,路都是走熟了的,眼见山崖间这条路上春色渐浓,她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品闻着山间草木复苏的味道,在心中细细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幽州府衙剿匪已成定局,就在平叛大军开拔后,北伐出征的日子是二月廿二,三月之前必有官兵上山。

    其实最近这些天,已有小队人马频频出城探山,主要是为了摸清横风岭山寨的位置。

    豹子寨这些日子格外低调,山中的私盐场冬日里关闭后一直没有再开,而这时节本该外出寻香木捡山货的人们也都没有离寨,除铁矿上还留了些人值守外,其她人都在寨内严阵以待。

    豹子寨位置隐蔽,即使知道大致方向,要摸到寨子口也是需要花些时间的,加上寨内最近停止了日常的外出活动,更难叫人寻到踪迹。

    探山的兵马目前也只确定了横风岭的方位,对于山寨具体位置和人数都还不十分清楚。

    官兵的探山进展是她们昨日从一个男兵口里问出来的,那男兵在山里掉队迷了路,被千渊海盯上带了回来。

    那男兵在道观外只挨了几下打,就把大军出征时间和留城人数以及剿匪安排等事,知道的都招了。

    因为这些新得的消息,妊婋临时决定这日再回一趟豹子寨,一来将这些事告诉给花豹子知道,二来再看看寨中的准备情况,把到时候太平观这边需要豹子寨配合的事再跟花豹子讲一讲。

    豹子寨内众人这段时间隐匿行踪,只是默默观察着外面的探山情况,同时在寨内加紧演练,确保每个人都掌握了杀敌的本事。

    好在寨中铁器工坊这几个月来没有白忙,足足锻造了两千余把兵器,主要是刀枪钺槊,如今寨内的这一千五百人,每人都至少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而多出来的那五百余把,则作为战损替换备用。

    另外弓箭数量也备得足足的,只是短时间能练好箭术的人不多,所以这些都是给寨中那二十来个猎手准备的。

    妊婋盘算了一下豹子寨的人数和装备,又细细回想那男兵招供的内容,这次被指派来参与剿匪的男兵共有一千人,由两成弓箭手和八成持刀步兵组成。

    除了剿匪的这一千男兵外,幽州城内还有两千男兵守城,必要时可出城为剿匪做后援。

    人数虽然不少,但毕竟敌明我暗,比较完两边目前的情况,妊婋对她们这次反清剿还是颇有信心的。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晌午时分来到了豹子寨大门口,圣人屠正好在这里跟人说话,没料到妊婋今日又回来了,遂笑道:“前日刚去,今儿这是又想家了?”

    妊婋也咧嘴一笑:“可不就是想家了,顺便再带些新消息给你们。”

    圣人屠会意,只叫其她人各处去忙,她走上来揽过妊婋的肩膀,一起往铁器工坊去寻花豹子。

    铁器工坊坐落在豹子寨的东北角上,是个独立的大套院,两侧是山岭内壁,一边通往寨内,另一边有个侧门,通往北边的铁矿山,平常从矿里运生铁都是走的这条路,不用经过山寨内部。

    走到距离铁器工坊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边位置偏,声音传不出去,这两日又打了些备用兵器和箭矢,等山下大军开拔,那边剿匪队伍开始大批上山,咱们这边也要暂时停工了。”圣人屠说道。

    妊婋点点头:“多打一些有备无患,也可以把旧的和硬度不够的都替换下来。”

    说话间她二人已来到工坊门前,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戴蓝色头巾的女子,肩头扛着一柄大刀,脸上又是汗又是灰,更衬得她眼睛格外明亮,正是陆娀。

    她从小在家里铁匠铺耳濡目染,在打铁上经验丰富,又对兵器制式颇有研究,自从来到豹子寨,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铁器工坊里改进兵器,经她手打出来的刀枪,硬度和韧性都比先时高出许多。

    陆娀抬眼见是她们来了,腼腆一笑:“我把这刀送去试试刃,当家的在里面,你们直接进去吧。”

    三人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妊婋见陆娀步伐轻快地往东屋走去,才转回头和圣人屠一起迈进门槛。

    铁器工坊一进大门,迎面就是前厅两排陈列架,上面立着目前技艺纯熟的各样兵器,架子下面还躺着一排官刀,是妊婋她们当初离开幽州城时,从上一任刺史官车队伍收来的那些,铁器工坊曾拿这些官刀比对自家兵器硬度来做改进。

    官刀旁边也有两把军队配刀,是这些天从落单的探山男兵手里收缴来的,经比对与府衙官刀制式相近,此刻豹子寨还未与山下的剿匪军正式会面,已将对方的实力摸了个七七八八。

    妊婋和圣人屠没在前厅停留,径直往里走去,花豹子听说她们来了,也从里面迎出来,让她们到旁边的小茶室里坐下说话。

    花豹子这两日常到铁器工坊来,这些兵器给了她不少底气,等妊婋和圣人屠坐下,花豹子叉腰笑道:“各处都准备好了,寨外防火沟也检查过了,到时候不管来什么杀人放火的,都不惧它。”

    妊婋抿了一口茶,将太平观那边获悉的新消息跟花豹子讲了一遍,接着又说道:“官军在明我在暗,这次交锋他们讨不到好处,只是跟官军对上之后,就没得再回头了,这还得跟大家再三申明清楚,免得到时候畏手畏脚。”

    往后的事,她们当日在太平观决定反清剿时就曾聊过,花豹子后来回寨也召集众人将情况讲明了,如今乱世将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上山的人们多少都已看清了形势。

    虽然起初大家练兵器,都是为了防着鸡毛贼的,但眼见幽州被官军屠了城,知道朝廷也不是什么仁义之师,所以得知山下官军要剿匪,山寨里众人第一个想法也都是“跟他们拼了”。

    但她们这次不仅是要将剿匪军灭在山里,还要尽可能使山中这些才学会使刀不久的人们少些伤亡,至于这次反清剿要反到什么地步,那还得边走边看,眼下她们达成共识的,就是要保全整个豹子寨包括太平观这一带所有山头,叫任何胆敢前来侵扰的人付出代价。

    她们在这边说完这些话,妊婋也把太平观那边的后续安排告诉了她两个,届时剿匪军上山,妊婋会留在太平观,跟千光照一起接待进山督导剿匪的刺史,为豹子寨分散冲击。

    三人计议完,花豹子和圣人屠又带妊婋到演武场转了一圈,山寨里众人分成了几支营队,每日轮流换上甲衣拿着兵器,在这里操练。

    山中这段时间日渐和暖,演武场后头的树上都冒出了新叶,阳光穿过枝叶照在下面的兵器上,反射出一道道辉光,又明晃晃地照回枝头。

    不过半月功夫,幽州城外便换上了十里翠屏。

    山上是一簇簇随风摆动的绿叶,享受着春日暖阳,山下是一排排纹丝不动的尖枪,散发着幽幽寒气。

    北伐大军在二月廿二这日于城外集结完毕,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中军营的开拔号令。

    不多时,号角声起,镇北将军身着重甲骑在马上宣布开拔,所有将士举起手中尖枪连着呼和了三声,依次启行。

    北伐大军离城第二天清早,三百名先遣剿匪军就进了山,两日后有斥候向城中回报,说已发现横风岭山寨位置,其中藏有数百名山匪,皆有兵器。

    镇北将军帐下负责剿匪的裨将闻知此信,这日一早亲自带了余下七百名男兵进山剿匪,这一千名剿匪军因都挂在府衙巡检司下面,幽州刺史不放心将剿匪的事全权交给那裨将,于是应了裨将的邀请,前往西山坡太平观坐镇督导剿匪。

    刺史坐着竹轿被人抬到了太平观的山门前,因观外石阶窄经仅能容纳一人,他只得下轿走了三段曲折阶梯上来。

    此时观外松柏林雾气才散,他见四周果然清幽,前方一座方正大门,匾额大书“太平观”,千光照等人都在观外尊敬地候着。

    那刺史爬完台阶上来,扶腰喘着粗气,也没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看完牌匾又看楹联,低声念了两遍,才被两边书吏扶着来到门前。

    千光照单手施礼:“小观已为刺史收拾出一间单独院落,请刺史移步歇脚。”

    这时刺史府的侍卫领班先走了上来,带人跟着千光照等人先进观,到那单独院落各处检查了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才出来迎接刺史进观,另外还留了一班人马在观外值守,时刻传递山中剿匪进展。

    这次跟随刺史上山的,连侍卫带书吏共有七十余人,除去观外值守的四十人,小院里前后近身服侍和保护刺史的,也有三十来个。

    刺史被这一群人前呼后拥着,来到小院正堂屋内坐下。

    他端起茶盏环顾四周,忽然瞥见里间纱帘上有一串彩色玉珠扣,猛然间瞳仁为之一震。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近细看,那串玉珠共有一十二颗,制式绝非民间之物,而系皇帝冕旒所用。

    看配色和珠子光泽,应该是先帝朝的物件。

    他想起从义父大太监那里听来的一件宫中秘辛,二十年前先帝在东巡途中驾崩,其实是为刺客所杀。

    当时情况一片混乱,事后宫人查点各处物件时发现冕旒丢了一顶,此事累得一大批太监被处死。

    刺史一脸凝重地看着那串玉珠,只觉背脊发凉,这座道观大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刺史:山中最大的匪巢何在?

    千光照:你已经坐在里面了。

    第28章 雾沉半垒

    “给我细细地搜这间院落,还有这院里所有的屋子。”

    刺史发话后,除左右近身护卫外,其余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方才迎刺史进观前的搜查,只是确认院内各处没有藏匿可疑人和暗器,这次按照刺史的吩咐,众人又开始仔细排查院中和屋内的所有陈设摆件以及挂饰,检查是否还存在其它可疑之物。

    刺史见众人开始在各屋中忙碌起来,又担心他们见识不够,认不出宫中的物件,于是也没心思坐下继续喝茶,就在正堂屋里前后踱步,四处瞧看。

    除了那串玉珠,这间堂屋中的陈设倒是都还算寻常,那刺史在厅中转了两圈后,又往旁边书房中走来,细细看起架上的书,多是些道家经文,也有几本史书和兵书,看得他微微皱起眉头。

    看完书架,他又去瞧旁边的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摆放齐整,仿佛前不久还有人坐在这里读书练字。

    “大人,书架边有个匣子。”

    书吏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那刺史回身再次看向书架,果然最上面一层经书旁边立着个不起眼的漆木匣子,细看做工似乎也是上用之物。

    “取下来。”刺史吩咐。

    那书吏得令,踮脚伸手去够那匣子,刺史也在一边仰头看着,二人皆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个匣子。

    书吏够了半天,终于拿到匣子,却不料原本看着上了锁的盖子,其实只是虚扣着,书吏没有拿稳,手一滑将匣子盖掀了开来,他赶忙双手捧住匣子,但是匣子里的纸张却已全部飞了出来。

    那是一沓练字纸,每张纸上都是相同的内容,密密麻麻,张牙舞爪地写着:“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与当初和血衣官袍一起立在官道那个木牌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这院落是妊婋曾经住过的,这间堂屋旁的书房,是她冬日里每天看书写字的地方,往血衣木牌上写字前,她将这几个字练了好几十遍,本想写得气派一点,奈何她学写字学得太晚,实在写不出工整好看的笔画,练来练去仍是鬼画符一般,但是这几个字看多了倒有一种别样的威慑力。

    “哟,这都被你发现了。”

    那刺史看着四周飘散的纸张,脸色煞白地呆立当场,有个戏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转身回头看去,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站在堂屋里,肩上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屋外的阳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半明半暗,明的那侧脖颈处刀疤狰狞,显得整个人凶神恶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堂屋内外一片沉寂,方才还在外面搜查院落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没了动静,而原本留在堂屋中的几名书吏和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你们是自己走出来,还是我把你们拖出来?”那人站在原地问道。

    刺史定了定神,心道这太平观果然也是个匪窟,他先想着自己好歹还是朝廷命官,谅她们不敢胡作非为,但他猛然又回想起帘子上的冕旒玉珠串,不觉心下一沉,这道观里的人连先帝都敢杀,他一个四品刺史又算什么东西。

    妊婋见那两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回话,她皱皱眉,走了两步上前看向地上:“这俩屪子别是搁这儿尿了吧。”

    看到地面还是干爽的,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刺史颤颤巍巍地说道:“杀害先帝一事,本官可以替你们瞒下,否则京中来人,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妊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抬手用钺柄敲晕了他两个,拎着领子把他们拖出堂屋,口里还十分不悦地念叨:“只说叫你们在这里稍坐片刻歇脚,你们却自作主张翻人东西,险些污了我的书桌,真正可杀。”

    说完她把刺史和那书吏一起扔到院中,这边地上已经躺了一片侍卫和刺史府的跟班。

    杜婼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拎着她那把龙鳞破云刀,院中还有几位道士,方才正是她们跟杜婼一起在这边把人放倒的,小院里见了血不好收拾,所以都只是先敲晕了摆在院里,准备等人齐了从旁边角门搬到外面再杀。

    她们之所以选择这座院落接待刺史,主要因为这院子在道观东北角上有个单独小门出入,挪动人比较方便,刺史来时也对这个位置颇为满意,认为道观外的侍卫能够随时通过小角门回报消息,加上距离观外侍卫很近,本该是十分安全的。

    只是刺史没有料到,道观外的侍卫们倒下得比他还早些。

    那些侍卫分作两队,穿着制式不同的衣服,一队是刺史从京城带来的,一队是剿匪裨将派来的,原本双方因立场问题还有些隔阂,只站在不同位置各自等候命令,此刻却已是不分你我,浑身是血地横尸在一处。

    这日道观外是千渊海亲自出手解决的,她带了两个徒儿,连杀人带教学,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叫那片松柏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妊婋和杜婼等人把院子里打晕的三十来个人都拖到了观外的松柏林里,往空地上随意一扔,只刺史一人被单独放在最前面。

    千光照这时也走出道观外,见这边事已完了,她前后查点了一番,才走到那刺史身边,蹲下来在他身上翻找片刻,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杀鬼钱,正是上回进城时,她送给刺史辟邪的那枚。

    “这林子里也摆得太满了些,咱们先收拾一下吧。”千光照把杀鬼钱收回自己腰间的布袋里,又看向千渊海,“剿匪那头负责传话的是哪一个?”

    千渊海踢了踢脚边一个男尸,“这个。”

    千光照点点头:“好,把他的头留下就行了。”

    她说完这话,其她人会意,纷纷举刀结果了后面拖出来的那三十余人,刚准备收拾,忽然从石阶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妊婋正要往旁边车上搬运尸体,听到这声音停了手,回头朝外望去,她此刻距离石阶最近。

    不多时,果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兵从石阶处跑过来,是那名剿匪裨将派来的,他刚走出石阶,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了松柏林中满地的尸体,以及站在尸体边默默看着他的一群女人。

    猛然间见到这场面,惊得他往后连退数步,扶住了旁边的巨石。

    刚爬完三段台阶的他,腿已有些软了,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打定主意转身便往外跑,妊婋三两步赶将上来,挥起坤乾钺照他后心就是一劈,鲜血当即喷涌而出,洒在他方才扶过的巨石上。

    血顺着石头上的纹路缓缓向下流淌,一阵轻风吹过,血腥味混着草木清香,在春光日影中弥漫开来。

    地上、石上、树上,到处是血迹,从安静的太平观外松柏林,到喊杀声不绝的横风岭,血腥气如同一条缥缈的红绸,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地浮荡。

    一道血光在横风岭东侧入口处闪过,大片鲜血喷在林中树干上,几个剿匪男兵直挺挺倒了下去,一个手持狼牙槊的人站在尸体边,朝下的槊尖上还有粘稠的血液在往下滴着。

    “我这边完事儿了。”厉媗甩了甩槊尖上的血,转身朝上面喊道,“第二拨人来了吗?”

    上面很快传来圣人屠的声音:“还没呢,你们先回来歇歇吧!”

    厉媗听完把狼牙槊往肩头一扛,抬脚将那几个男兵的尸体踹进前面挖好的土沟里,才回身朝上面大步走去。

    这一小拨剿匪军到此刻已经基本上清得差不多了,早在第一批剿匪军进山前,她们就于横风岭外设了三处假入口,引着分批搜寻山寨位置的男兵入内,圈围猎杀。

    当时那三百名剿匪先遣军遭到分点伏击后,当即撤走了一支队伍回城求援,并向城中上报山中藏有数百名持有兵器的匪徒。

    这日一早裨将亲自带兵进山,又有刺史前来坐镇督导,并向众人承诺了奖赏,剿匪军因此士气颇高。

    只是他们才一接近横风岭,四周就起了雾。

    前两日来过这里的男兵发现之前的山寨入口位置变了,便向裨将谏言后撤等待雾散,却被裨将一口拒绝,要求众人一鼓作气,杀进岭内。

    这些事都没能逃过花豹子的耳目,从他们这日进山开始,就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在得知他们决定穿过雾区后,埋伏在横风岭内的众人已经开始纷纷举刀了。

    那裨将倒也不是全然莽撞,作为颇具剿匪经验的将领,他也提前为各个百户和什长设好了前后配合的分散阵型,并在后方留出了随时后撤传消息增援的人手。

    同时他还保留了一个杀招——放火烧山,春日里本就易起山火,这日的风向也早有军师提前看过,正于他们有利,若对方负隅顽抗,他还可以使这个法子直接毁掉整座山寨。

    这场剿匪他十拿九稳,等这边一鼓而擒,他还来得及趁夜色亲自前往太平观,把刺史一并除了,为镇北将军来日掌控燕北立上一记大功。

    正在他思考来日立功受赏的画面时,第一拨进入雾区的队伍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埋伏。

    那裨将回过神来,迅速下令叫其余人向后撤出雾区。

    就在剿匪军原路退至横风岭外时,有个男兵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爬起来看那地上,忽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地上有两颗人头,一个是负责在太平观带人监视刺史的校尉,一个是被裨将派去向那校尉确认太平观情况的小兵。

    那裨将眉头紧锁,太平观在这时候发生变故,却叫他始料未及,他忙叫来自己的亲兵:“速速回城调五百人来,死围太平观!”

    那亲兵得令去后,方才被绊摔坐在地上的男兵又往后蹭了蹭,抬手指着方才他们退出的那片雾区大声说道:“你们快瞧!”

    众人闻言回头,只见林中团雾开始消散,树木间影影绰绰出现许多身影。

    他们甚至能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那道黑影手里,有一柄闪着寒光的狼牙槊。

    第29章 东风野火

    厉媗握着手里的狼牙槊,目光穿出面前的薄雾,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剿匪军。

    两边隔着正在消散的雾气默默相持,林间只有鸟儿的鸣唱纷乱地响着,其中却有一个声音,细而高亢,穿透力极强,带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节奏。

    厉媗熟悉这声音,最早她跟妊婋一起从幽州城跑出来的时候,就听妊婋吹树叶哨召唤那些少年,此后这半年大家一起在山里,她也常常听妊婋吹哨,她还跟着学过一阵子,奈何嘴皮子漏风,实在是吹不响,遂只得放弃。

    这声音里传达的意思,厉媗也听懂了,太平观那边刺史一干人等俱已被杀,这边剿匪的裨将也知道太平观出事了,刚派了人去传援军。

    哨音的末尾处还点出了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正藏于右侧的一个十人阵中。

    厉媗微微一笑,此刻那裨将多半以为是刺史先动手杀了他的手下,甚至还会以为刺史在太平观中暗暗布置了人,要借这次剿匪置他于死地,以夺取幽州城防军的控制权。

    这种时候他的心思多半已不在剿匪上头了,而是要防着背后捅刀的人。

    对面心有旁骛的时候,正是她们开杀的好时机。

    雾气又变薄了一些。

    两边渐渐能够看清彼此的人数,几乎是不相上下,看兵器轮廓,甚至山里的人似乎还强些,想要认真打下这山寨也需费些功夫。

    那裨将盯着薄雾中手持狼牙槊的壮士,低声吩咐身边两个校尉:“仍按先前阵型,但不必往山寨方向深入,只以佯攻擒住一个打头的,就立刻后撤。”

    眼下这种情况,他必须快速带人赶往太平观回援,剿匪可以重整旗鼓改日再来,只要今天能擒住几个贼寇,就算是有些收获,等他把刺史那边的突发事件解决完,再多带些人来,何愁拔不掉一座小小山寨。

    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得了令,把他的计划向后吩咐下去,就在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时,一个站在边上的什长,带人发起了第一轮佯攻冲锋。

    厉媗见侧边突然暴起了一队人,立刻拎着狼牙槊带身后众人朝另一个方向杀去,她这两天已看熟了对面惯用的这种十人阵型,知道他们此刻定是想要速战速决擒人做质,所以她变换了方向,往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去扰乱他们的阵脚。

    一直站在上风口的花豹子,将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方才她也听到了妊婋的哨声,此刻见两边人都动了,她当即明白了厉媗的用意,马上挥手传令让埋伏在两侧的人速去配合厉媗。

    双方兵刃相接在雾气彻底消散的瞬间。

    厉媗的狼牙槊一马当先地杀到了裨将面前,将挡在他身前的亲兵捅了个对穿,长而锋利的槊尖从那亲兵后背穿出时,几乎点到裨将的胸甲。

    那裨将大惊失色,来不及去想对方是怎么精准地从众多相同阵型中找到他的,立刻挥刀一面格挡一面带人后撤,两侧的男兵亦都扑上前掩护,跟厉媗等人厮杀起来。

    而原本应该跟佯攻那班人配合擒拿山匪为质的队伍,见裨将这边乱起来,忙回身想要补上阵型,却在仓促间,被对面冲出来的一群力妇杀乱了方寸。

    剿匪阵型被连续冲击搅散,男兵们只得各自为阵地应对起面前的攻击,步调完全被打乱。

    裨将本人撤到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后,停下来细细观察起厮杀中的众人,那些正在他手下男兵前挥刀乱砍的全是女匪,一个男人都没有,这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没听说过只有女匪的山寨,这批最先杀出来的女匪显然并不是主力,她们背后一定还有数量更多的男匪没有现身。

    他想,若继续在这里厮杀下去,等到主力男匪出现,剿匪军恐怕要吃大亏。

    眼下的局面对他十分不利,他还得保留生力军去应对太平观的变故,那裨将想到这里飞速做了决定,让身边校尉传令撤军,同时他又派出了两个亲兵,到他们事先看好的地点放火烧山。

    他不能接受自己与山匪正面交战一触即溃的事实,即使这次因后方变故让他没能一举捣毁匪窝,也得给这贼窟一点颜色瞧瞧,为下次剿匪打出个利好开局。

    剿匪军收兵撤退的号声在林中响起。

    前面的男兵听到号令,也不敢恋战,开始边打边退,但厉媗等人仍旧步步紧逼,死死拖着他们后撤的步伐。

    撤退令发出后,终于有一支小队成功退到了裨将所在的位置,正在他们召集其余人汇合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从他们后面的树上跳了下来,剿匪男兵们转头看去,被那人手中金色兵器反射来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妊婋见他们被晃得眯起眼来,这才转了一下手里的坤乾钺,将钺刃对准他们劈杀过去。

    那些人连忙举刀格挡,这时从旁边又冲出来一个身形丰硕的人,挥舞着一把大宽刀,照他们的身侧砍来。

    杜婼跟妊婋一起从太平观赶过来送完那两个人头,在这里蹲守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烦了,此刻终于逮着机会一展身手,杀得格外起劲。

    她们从两边将那些剿匪男兵往山寨的方向逼退,这时厉媗那边也带人追着撤退的剿匪军来到了附近,又有几队力妇从两侧来到妊婋身后,包抄中间的剿匪军。

    剿匪军此刻真正是腹背受敌了,那裨将见势头不妙,自顾自带了一小股人,从妊婋留出的缺口处冲出,向西南边太平观的方向逃去。

    其余男兵见裨将离去,也正准备从这个方向杀出,这时忽然有阵浓烟从南边飘来,山中起火了。

    按照裨将传军令时的计划,这个时间剿匪军应该已经撤出这个地带了,这把火正是乘风往山寨方向烧去的。

    只是他没料到后撤时会在这里遇到拦路的,以至于在山火烧过来的时候,只有裨将带的那一小支十人队伍成功撤离了出去,其余人却都被大火困在了撤离的路上。

    这日的风势很猛,正如军师所算,风向确实也是朝着山寨方向吹的,火乘风势烧得极为迅速,方才还在激战的林中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妊婋在那裨将逃走的时候,就瞧见南边起烟了,她跟杜婼和其余力妇们顺着旁边溪流往山寨方向撤走,走之前还不忘借火势把那群剿匪男兵逼进林子深处。

    这片林中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妊婋等人回到豹子寨时,圣人屠和几位大管家娘子细细查点了这日下山的人,确认所有人都完好无恙地回来了,才另外又派人去往那片林子去救火。

    豹子寨这边临近地带提前挖好了防火沟,起火的林子东侧有一条小溪隔绝了火势,她们只需尽快把其余两边做好阻隔,这场山火就不会大面积蔓延。

    燕山山脉这一带山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至少起一次小范围山火,山中力妇们对于处理山火还是颇有经验的,她们出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势控制住了,只等那一片林子彻底烧干净,火自然也就灭了。

    傍晚时分,天边余晖和林中残火一同燃尽。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等人,一起来到这片白日还在激战的林中空地上。

    妊婋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来回扒拉,翻出灰烬下面尚有火星闪烁的,就一脚踏在上面将其踩灭。

    正如那裨将最初的判断,这一场山火的杀伤力着实不小,只是这火没能烧到山寨,却把他的部下烧得鬼哭狼嚎。

    至少有七百名剿匪男兵在这两个时辰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花豹子带众人在这片烧出来的大空地上巡视了一圈,确认余烬也都灭了,她站在中间满意地叉腰说道:“好哇,今日这把肥料烧得厚实,等过两天下场春雨,咱们把这地翻一翻,就能种菜了!”

    杜婼在旁边一听眼睛亮了,这可是她擅长的领域,于是她拿过妊婋手里的长木棍,连说带比划地把这块地能种些什么给众人讲了一遍。

    她们在这片寂静的林中空地上畅聊了一阵,直到天边暮色愈发深了,才一同转身往豹子寨走回。

    长靴踩在山路的枯枝败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山中树冠茂密的地方,月光照不进来,若不点火,脚下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那裨将带人从剿匪的山岭口撤出来后,眼见后面那些人陷入火海逃不出来了,又恐怕有山匪绕路追出来,于是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一路往太平观的方向赶去,算下来等他们赶到时,城中援军应该已经抵达了。

    他想着那些被困在山火中的手下,恨不得立刻带援军杀回山寨。

    他们在山中走到天黑也没停,又摸黑走了一阵山路,确认后面的确没有山匪追来,才找了个山洞歇宿半宵,至天明时分,继续又赶了一半个时辰山路,来到太平观的山门前。

    城中援军已经抵达,去传军令的校尉见长官如此狼狈地赶过来,忙上前扶住了那裨将,把这边的情况给他简单汇报了一遍。

    因裨将只令他调兵前来,从山门处围住太平观,他不敢贸然进观,于是在这里驻扎了一夜,只等长官下一步命令。

    那裨将在山洞中休息了几个时辰,精神已稍稍恢复,又见这边援军充足,也使他恢复了不少信心。

    他没有向众人说起北边剿匪的惨状,只叫了一个校尉带人从山门内的窄径石阶进去,看看道观门前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校尉得令去后,片刻带人回来禀道:“道观大门紧闭,门前有血迹,但未见尸体。”

    那裨将皱眉想了想,随即带了两个校尉和一队人,亲自登上石阶,来到太平观门前那片松柏林。

    这里仍然十分幽静,只是细看树干和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这一队人四处张望着,小心翼翼地来到道观门前,那裨将正想着是不是刺史从别处私自调了人马,在这里劫持了太平观的道士,却忽然留意到道观门外的楹联,已不是他上回来时那两句诗了。

    此刻太平观匾额下方的楹联,变成了两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牌,木牌包括旁边门柱都溅上了不少血迹,更给这大门添了许多杀气。

    他细看那木牌上的字,笔锋遒劲,却有些微微褪色,带着历经风霜之感。

    只见楹联上句写道:

    “不平世间杀不平”。

    下句是:

    “杀尽不平方太平”——

    作者有话说:花豹子:感谢敌军送来的大菜地,都不白死嗷!

    第30章 一顾功成

    阵阵春风过,道观门外松柏林里一片簌簌作响。

    千光照站在大殿后面的钟楼上,遥遥望着正在门前集结的男兵,那些人陆陆续续从石阶处走上来,十人一队站立候命,来了约莫百人方止。

    这片松柏林不算大,一次上来太多人也容易施展不开,她料到对方会把大部分人手暂时留在外面,毕竟那段窄阶狭长而陡峭,两侧石壁高耸,内外互不相见,仅能以声音传递消息,他们必须得给自己把后路留好。

    昨天傍晚这五百名援军来到山门外时,千渊海正好在附近巡山,她在几支队伍前后观察了半晌,把人数和指挥将领摸清后,才从西边绕到石崖路上的后门回到观中,将外面情况悉数告知千光照。

    那时她们已经从花豹子派来报信的力妇口中得知剿匪军在橫风岭一败涂地了,也知道那裨将带了十来个人往太平观的方向逃来。

    千光照算了算时间,断定道观外的援军在那裨将赶到之前只会围而不攻,于是叫众人放宽心安歇了一夜,至晨起大家用过早斋,又从后门接了从豹子寨赶过来的妊婋和杜婼,待她们也吃了些东西坐下休息,千光照才悠悠来到钟楼上,果然那裨将正带人走上石阶。

    “门前来了多少人啦?”一个闲逸的声音在千光照背后响起。

    千光照听是灵极真人的声音,回身颔首向师娘问了好,端端正正垂手答道:“林中已有百人。”

    灵极真人踱着方步,来到小窗边,这里正可以将门外松柏林中间那片空地一览无余,她看罢缓缓点头,笑道:“挺好,他们这队站得很齐整嘛,人数不多不少,正够孩子们耍上一耍。”

    她话音刚落,道观门前远远响起那裨将下的命令:“去把大门给我撞开!”

    其中一个什长得令后刚要带人上前,却见道观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穿布衣的高个子,肩头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那人留着一头杂乱的短发,神情散漫,走了两步出来后,在门前站定,不疾不徐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嘲弄意味,讥笑问道:“这位军官,何故从火场逃来此地?”

    那裨将见此情形先是一怔,他昨天在横风岭外山谷里见过此人,曾在山火前拦住了他的部下,只是当时林中一片混乱,他方才是见到这人肩头的兵器,才恍然认出。

    随后他又觉得这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想起她正是前几日进城到太清宫做过法事的其中一名道士,此刻却完全不是道士打扮了,他一时没想通这里头的关窍,只是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厉声问道:“刺史何在?”

    “他啊。”妊婋从背后拽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往那裨将脚前一撇,“就剩个这了。”

    那裨将低头定睛一看,是刺史出城时戴的官帽,已被踩踏折损得不成个样子。

    他原还暗想这道观是不是跟刺史有些阴私勾当,此刻看完方知不是刺史在背后突然向他发难,而是他们被山匪联手这座贼道观给耍了。

    那裨将想到这里才要开口下令,就见面前那人趁他看帽子的间隙,已举起手中兵器向他杀来。

    利刃携风,直扑面门。

    两边校尉见状忙抽刀护卫长官,然而还没等他们抬手,那裨将的头颅已被妊婋手中的坤乾钺砍飞了。

    人头飞向后面排列整齐的队伍,如同打水漂一般,在几个男兵头上弹起数下,落在了队伍后方。

    这时又有几人从道观内冲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那些男兵就是一顿砍杀。

    有个跟随裨将从火场逃出来的校尉,认出了道观里冲出来的一个壮硕身影,正是昨日在橫风岭阻止他们撤离的人之一。

    杜婼刚把刀从一个男兵身上抽出来,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瞧,发现是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她毫不犹豫跨步上前,照脸就是一刀,几乎把人劈作两半。

    松柏林中彻底乱了,那些男兵见有人突袭,纷纷拔刀对抗,道观里自妊婋之后杀出来的仅有十余人,尽管裨将和一名校尉已死,但就眼下人数相差之悬殊,他们自觉胜算还是有的,至少杀进道观不成问题。

    只是由于事发突然,又失了两位指挥,他们无法列阵迎敌,只好是分散开来各自为战。

    还有些距离石阶较近的男兵,慌忙往外跑去,站在入口处朝下面呼喊援军。

    外面的援军听见里面杀起来了,也在另一名校尉的指挥下,列队登上石阶前往增援。

    但因道路过于狭窄,他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小步往上走,走在最前面的男兵刚看到石阶尽头的松柏林,就被一具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男尸当头撞来,砸得他站立不稳朝后仰去,后面的援军很快一个压一个地倒成一片。

    一个少年站在石阶上方入口附近,见那些人倒下去,轻巧地收回绳镖,往自己手臂上一缠,朝另一头的杜婼微微一笑。

    方才杜婼正在这边跟人厮杀,见有人转身跑去求援,被来到附近的穆婛一镖撂倒,杜婼赶上来补了一刀,抽刀的时候,她一脚将尸体从石阶入口处踹了下去,很快窄径中传来人叠人摔倒的呼喊声。

    杜婼听到后,也回了穆婛一个微笑,她两个方才在妊婋出手后,一同从道观里出来,卯足了劲要用这半年来苦练的本领多取几条性命。

    她们知道灵极真人此刻正在钟楼上看着,当初她说要送给妊婋的坤乾钺,还有杜婼的龙鳞破云刀和穆婛的青烟七棱镖,能不能归她们所有,就看今日了。

    除她三人外,也有几个当初跟杜婼一起从鸡毛贼女子营里跑出来的人,以及道观近几年新收的年轻道士,都各自从观里领兵器认真苦学了许久,今日也都算是众人的开春大考。

    这日上山增援的都是些青壮男兵,在京畿营地中受过颇为规范的单兵训练,与原先跟鸡毛贼对杀时相比,难度是提高了不少,正因如此,才被灵极真人相中,作为开春的考题。

    众人正在松柏林中杀得酣畅淋漓,千光照和千渊海从道观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中年道长,她们分别来到松柏林的两侧边缘处,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住脚,默默抱胸看起了热闹。

    她们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对战细节和问题,以备来日提点众人做改进,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离得近些方便随时搭手救人。

    妊婋在跟两个男兵拼杀的间隙,瞥见了不远处的千光照和千渊海等人,明白她们是过来“监考”的,一下子更来劲了,她将钺柄横在胯骨边往前一扫,对面两个男兵躲闪不及,近乎腰斩而亡。

    她收钺往后踮脚退了一步,那二人的血正好喷洒在她脚前的空地上。

    这半年来,尽管她时常在太平观和豹子寨之间忙碌,但只要一得闲,她必得将这钺练到力竭为止,好在那些奔波往返也不是白费功夫,她如今的体力较从前上了好几层,身板也比过去厚实多了。

    今日松柏林里的厮杀,到此刻已经过了至少三刻钟,她手里的坤乾钺没有停歇过。

    敌人的血从钺刃流到钺柄,被上面繁复精巧的纹路引流到末端,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地上。

    双刃钺的构造使其能在长时间的挥舞中积蓄极大的惯力,只要突破乏力期,杀伤力数度攀升,基本是沾者即死。

    到这时,太平观门前还活着的男兵仅剩三成不到,而窄径石阶外原本要重整队伍前来支援的男兵,却被前来助阵的花豹子和厉媗等人拖住了脚步,正在艰难地尝试突出重围,以期回城报信。

    花豹子带的人不少,其中许多从前没有正面同人拼杀过的力妇,经历完昨日一战信心倍生,今日都自告奋勇,本来花豹子想着带个三百人也就够了,谁知寨中众人热情难挡,最后竟浩浩荡荡地来了七百多人。

    整个豹子寨半数人都来到了太平观山门外,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与那些进退两难的援军在山中展开了一场恶战。

    怒喝摇林,血染砂石。

    杀至午错时分,太平观山门内外安静下来,树梢上鸟鸣渐起,草野间伏尸绵延。

    厉媗拎着狼牙槊四处查看了一圈,确认过没有装死的,便张罗众人一起将地上的尸首挪到附近空地上围起来烧埋,免得白骨腐肉引来太多野兽,也容易生疫。

    另外一边圣人屠也开始带人收缴起散落在地上的兵器,花豹子见大家井井有条地忙着,便独自一人登窄阶往太平观走来。

    从前花豹子来这里,都是走石崖路边的后门,这条石阶只两三年前走过一回,今日再次走进窄径内,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细看时,还有涓涓血流顺着石阶边缘往下奔淌。

    花豹子大跨步快走到石阶尽头,只见松柏林中众人也正忙着往后面山涧里搬运尸体。

    妊婋拎着两个男尸的衣领打她面前不远处路过,转头见是她来了,咧嘴笑问:“杀得痛快吧?”

    这次从幽州城先后进山剿匪的,连刺史移动幕府带剿匪指挥裨将及其部下所有男兵,共一千五百余人,至此全军覆没。

    花豹子站在松柏林边朝妊婋叉腰一笑:“痛快!”

    不多时,松柏林中的一百多具尸体被清扫一空,灵极真人从观内走了出来。

    花豹子见到灵极真人,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施了个俗家礼,灵极真人乐呵呵地还了一礼,谢她带山寨众人前来相帮。

    这时松柏林中众人也都围了过来,正要听灵极真人说说这日的大考,只见她环视众人片刻笑道:“我在钟楼上瞧了全程,大家都很不错,这些兵器往后归了你们,莫要疏于练功。”

    众人闻言小小欢呼了几声,妊婋也看向旁边的杜婼和穆婛,三人皆相视一笑。

    等大家兴奋完,千光照才从旁边走了一步上来,说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这里,北边也来了消息,后面山下事如何应对,还要诸位稍事休息后一同商议。”说完抬手请众人一齐入观。

    妊婋听完看了花豹子一眼,北边来的消息,应该是镇北将军在平州的最新战况,北伐大军出征那天,太平观和豹子寨都派人悄悄跟去了。

    今日她们在山里灭了这批剿匪军,往后还有多少兵马需要应对,确实应该坐下来好好筹划一番。

    思及此处,大家稍稍收起了初胜的喜悦,一同抬脚往观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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