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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沧波万顷

    山门外的几百具男尸,没多大功夫就被豹子寨众人合力收拾完了,她们在一片临溪空地上挖了个大浅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等忙完这些事,有一群道士从石阶处走出来,抬了十大桶清茶,请众人解渴。

    放下茶桶后,她们又问有没有受了伤的,可以先进观医治,果然有十来个人身上带了些刀划轻伤,还有几个崴了脚的,都被道长们前后扶着送回观中疗伤。

    圣人屠送她们去后,在这边同十来个管家娘子按营给大家分茶,因人多,大茶碗也不够,有的是几人接一大碗轮流喝,也有人从树上摘几片大宽叶用泉水洗干净,折成一个简易小碗接茶喝着。

    因知道豹子寨今日必有人来帮忙,这些茶是千光照一早吩咐徒儿们提前烹的,此刻正好放至微温,入口润喉,即能解渴又能提神。

    圣人屠见大家都喝上了茶,才接过厉媗给她折的一个树叶小碗也喝起茶来。

    这时有两个送茶的道士走上来,向圣人屠询问需不需要从观里取些用具,或有身上沾血十分多的,也可以进观里换身衣裳。

    圣人屠看众人身上血迹倒是不厚,只是她们今日没带什么安营扎寨的家伙事,太平观里肯定是招待不下这么多人,她跟众人商量了一阵,大家一致决定喝完茶稍歇片刻,就趁天色未晚赶回寨,到家再好生休整。

    从太平观回豹子寨,还是道观后门石崖路走起来最为平整便捷,圣人屠想着她们这几百人最好都能从观内借路过去,她跟众人说了她的打算,起身要同送茶的道长一起进去,好去找花豹子和千光照说明此事,再去看看受伤的那几位情况如何。

    厉媗听了也说要跟她一起去,于是几人一道从窄径石阶处来到了道观门外的松柏林。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照在林中还有些暖意,使得这片小小的松柏林看上去生机盎然。

    只是四周仍然有尚未消散的血腥气息,不时混着草木清气从她们身边掠过。

    直走到道观门前,圣人屠和厉媗都注意到两边楹联换了,她二人细细看了一回,圣人屠向旁边道长问道:“这是一副旧楹联?”

    那道长笑道:“是,这楹联是小观初建时就有的,后来观主写了一副新的盖在外面,前日跟刺史府的人在门外酣战时,有个侍卫的刀脱了手,飞到楹联上面碰掉了两枚钉子,外面那副楹联的上联因此掉落下来,大师姊见了只叫我们把掉的收进去,索性仍旧用回原来的。”

    圣人屠和厉媗听完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见那女冠抬手相请,才一起抬脚走进太平观内。

    花豹子此刻正在南院一间静室里,跟灵极真人和千光照吃茶说话,妊婋和杜婼等人因身上血迹太重,都还在后面院里洗澡。

    道士们把圣人屠和厉媗先请到静室门口,她二人进屋同灵极真人和千光照问了好,才在旁边蒲团上坐下来,圣人屠将山门外的情况细述了一遍,又把众人要趁天色回寨,需得从道观内通行一事说了。

    花豹子听完点头说道:“我也才在这里同老神仙说起这事,我们人多不好安置,左右时候还早,不若叫大家再辛苦一程,仍回寨里休息,来日再办个庆功席面犒劳大家。”

    灵极真人听说外面收拾干净了,先向圣人屠道了声辛苦,说还有些新消息需要大家知会商榷,也请她和厉媗都留在观里小住几日。

    圣人屠原想着和大家一起回去,此刻听说北边来了消息,她看了一眼花豹子,知道这消息必然十分重要,可能关系到幽州甚至燕北往后的局势,于是笑道:“老神仙款留,不敢推却,那我们就在这里再叨扰几日。”

    又说了几句话,考虑到外面众人还在等着消息,圣人屠又起身告辞了灵极真人,同千光照一起出来,张罗众人收拾了各自的东西,从观中通过,走后门石崖路回豹子寨去。

    等众人跟着各营管事娘子们依次离开太平观,圣人屠和厉媗望着她们走远,才回身进观,正好碰到才洗完澡出来的妊婋和杜婼还有穆婛三人。

    她们三个这日在松柏林的开春大考中都杀了不少人,午后回观时,仿佛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几乎叫血泡了个透。

    尤其杜婼的长头发,在厮杀中被敌人一刀斩断了发带,她随手挽了个髻,但后来发丝中又浸了不少血,回来洗澡发现已经彻底打结了,于是干脆叫妊婋拿剪刀给她也剪成了短发。

    此刻三人穿着观里常见的素袍,顶着差不多长度的半干短发,妊婋的头发短而硬挺地随意翘着,杜婼的头发细软蓬乱,穆婛则是一头天生微卷,厉媗站在甬道上看着她三人笑道:“你们仨这模样,远看倒好齐整,近看却又各有千秋。”

    妊婋三人见是她们在这里,都笑着走上来问好,及至近前,圣人屠瞧见妊婋脸颊上有道浅浅的血痕,关切问道:“受伤了?”

    “没有。”妊婋嘻嘻一笑,“被地上弹起来的石粒子划了一下。”

    说完她又跟圣人屠和厉媗问起今日山门外的战况,几人连说带笑,热热闹闹地往南院行来。

    花豹子仍在这边静室中,正向灵极真人和几位管事道长讨教仿制兵器的事,忽听外面传来妊婋等人的声音,遂止住话头,朝灵极真人微一颔首,起身去开门。

    今日妊婋等人在松柏林中的战绩,花豹子已听灵极真人和千光照说了,此刻见她们过来,花豹子更是欣喜地当面夸赞起来:“几位武曲星今日真个好杀!快进来叫我仔细瞧瞧,怎么个个都这样厉害了!”

    大家说笑着落了座,不多时,千光照和千渊海也来到静室门外,在她二人身后,还有一位眉眼英气的年轻道士,正是千光照的首徒玄易,今日才从山下回来。

    待她三人也坐下来,静室中再无虚席,灵极真人慢悠悠抬手给大家分茶,请玄易把近日外面的事给大家讲一讲。

    当日镇北将军出征北伐,千光照让小师妹千山远带玄易一起下了山,跟在军队后面探听战况,而就在她们下山前几日,豹子寨已有三名力妇先一步前往平州,去查看鸡毛贼的战备情况,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果然玄易说自己今日一早在幽州城外碰到了豹子寨的人,她们当时还带了十来个半路救下的女子,其中一人伤势不轻,需要尽快医治,于是双方在山脚下快速交换了彼此获悉的情况,随后她们便在东山口与玄易分别,径直回寨去了。

    讲完这段偶遇,玄易话归正题,说镇北将军的北伐队伍行军五日,在前日抵达平州城外三十里,与鸡毛贼的前锋军交战,打了将近三个时辰,未分胜负,因天黑了,鸡毛贼退回城外大营,北伐军也往后退了五里扎营。

    玄易当晚就折返回来报信,而千山远则留在了平州城外,以备随时用信鸮传回战况。

    千光照听到这里接道:“今日我已收到她的信,平州城外连续战了三日,两边皆是死伤无数,昨日北伐军灭了鸡毛贼三五个营,几乎打到城下,今日一早却又被鸡毛贼推出十里地交战了一场,看情形大抵还要再拉扯一阵子。”

    灵极真人给众人分完茶,抬眼看向玄易问道:“外面行军所到之处,流民状况如何?”

    玄易眉间微蹙:“这次北伐军行得不慢,倒是没有在途中停下来洗劫村落,但镇北将军还是派出了一支游兵,到大军经过的县镇强行收缴粮草,抓男人充军,许多地方举家弃田逃难,有不少往幽州方向来,我也是混在流民里回来的。”

    眼下正值春耕季节,本就因去年鸡毛贼作乱被卷走一批青壮男的村落,如今又因北伐军过境再次遭到侵扰,大量田土没了人耕种,妊婋听到这里已能想到如今乡野间四处流民的景象。

    杜婼愤愤地放下茶盏:“这帮官军忒煞作恶,真就一点不怕朝廷降罪?”

    坐在她旁边的厉媗冷“嗤”一声:“只要仗能打赢,老百姓的命又算什么?到时候只需递个欺上瞒下的邀功折子,和屠城幽州一样,把这些事都归到鸡毛贼头上就是了。”

    妊婋也点头表示赞同:“那些无主田土,过后正好还能一并充作军屯,镇北将军这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

    千光照又问:“乡野男人都已被军队卷走,那些流民大多是女人?共有多少?”

    玄易答道:“往幽州来的总有两千多人,九成是村妇和女童,一成是上不了战场的男人,或年老或有残疾。”

    “没有男童?”杜婼问。

    玄易摇头:“听说五六岁上能说会跑的男孩子都被拉进军队里了,经此离乱,婴孩亦多夭折,男婴尤其难活,这一路我总共只遇到三个被抱在怀里活下来的,都是女婴。”

    据玄易讲述,往幽州城来的流民听说城里民少粮仓又多,想来求州府开仓救济,另外也是想求当官的做主,毕竟这些县镇都归在幽州治下管辖,如今因官军过境遭了劫,正该府衙给老百姓们一个说法。

    若碰上爱民的好官,兴许还能给些春耕籽种赔补,而被军队强行拉走的人们,也或许能够由府衙出面,请镇北将军在打完鸡毛贼后放归乡里。

    静室中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彼此间相互看了看,原本应该给流民们做主的幽州府衙,其半数人此刻正在她们身后的山涧里长眠。

    幽州刺史和守城裨将,这一文一武两位首脑,如今头俱已不在颈上了。

    整座幽州城还剩一千五百名守军和百余名衙役吏臣,指挥调度皆处于半瘫痪状态。

    “流民现在走到哪里了?”妊婋问。

    “今日离城只五里地,明天应该就到城下。”

    第32章 城上层楼

    这日的幽州城外,天有些灰蒙蒙的,空中的云似是仍在沉睡,只从呼吸缝隙间溢出几丝恬静的光线。

    似阴非阴,将晴未晴。

    妊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州府衙六品司马文官袍,头上戴一顶乌纱幍冠,颈上围一圈毛领,斯斯文文地往西城门方向行来。

    厉媗和杜婼也各骑了一匹马,扮成两个府衙吏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你说,咱是不是有点太慢了?”杜婼小声跟厉媗嘀咕道,“这一会儿不得露馅啊?”

    厉媗眯起眼睛往前看去,她们距离城门还有大约不到二里地,照眼下这个速度,还得走上一阵子。

    前面的妊婋也听到了这话,却没有回头,只是笑道:“咱们是文官,文官不擅骑马,这个速度不是很正常嘛。”

    妊婋去年来到豹子寨后才开始学骑马,如今只能独自策马慢行。

    豹子寨在横风岭东侧山谷低洼处有一个小型马场,里面养了十来匹漠北高马,原是为寨里人下山劫商队预备的,平常大家在山上走动都是步行,用马的时候并不多。

    去年妊婋和杜婼跟随花豹子马队下山,从鸡毛贼大营抢人时,都是花豹子和寨中会骑马的力妇带她们乘双人骑去的,后来厉媗来到豹子寨,跟妊婋和杜婼去马场看花豹子驯马,也跟着学了一点,只是赶上寨中事多没时间练,三人都只是将将能骑的水平。

    今日她们骑的这马,还是剿匪裨将跟两个校尉骑来的,前日剿匪军出城,只他们三个骑着马,余者全是步兵,他们进山后,留了三个亲兵在山下牵马等消息,那三人昨日被下山搜寻漏网之鱼的千渊海结果了性命,剩了这三匹马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好在军马驯熟,倒是不难驾驭,她三人略带拘谨地策马走着,远远看去倒还真有点文官的意思。

    西城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城外这三位,见是官袍军马,忙去通传城门守卫前往相迎。

    留在幽州统领城防军的校尉最近有些不安,昨日一早他打发往山里去的亲兵一直没回来,带人剿匪的裨将也没像往常一样派人回城听取每日的城防要务。

    今日一早,东城门守军说外面来了好些流民,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派了两个兵去山里向裨将讨示下,此刻正在东城门的城头上焦灼地来回踱步,眼看流民越来越近了。

    这时有几个守城兵从西城门跑到东城门,向守城校尉禀报西边来了几位刺史府官员,那校尉一听忙赶过来,站在城头上见已有个十人队出城过去迎接,也当即从城头上走下来,站在城门边望着那三位文官被侍卫们前后围着策马走来。

    那校尉抬头看向来到近前的三人,打头那马他是认得的,正是长官裨将的坐骑,但是马上穿官袍的文官看着十分眼生,他又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两个吏臣,依旧眼生。

    指挥府和刺史府过去一向不对付,他是指挥府的人,军衔只在第三梯队,刺史府的人他接触不上,刺史身边的重要僚属他更是通不认得,此刻只能通过官袍得知对方是个六品司马。

    虽然他对这人骑着裨将的马回城感到分外不解,却仍然保持着官场客气,躬身问道:“不知长官如何称呼?可是刺史有要事布告?”

    马上的人冷着张脸,伸手递出一个卷轴给他,沉声吩咐道:“速将此告张贴于东城门外,传衙役安顿流民,不得违误。”

    那校尉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刺史府出具的张榜公文,内容是将城外流民临时安顿于空置的城西兴义坊和善通坊,并打开善通坊储备粮仓和坊内官办药材铺库房,在两坊中设粥施药。

    公文下方三枚猩红大印,分别是幽州府衙公印,幽州刺史官印和幽州城防军印。

    这几枚印章做不得假,那校尉赶忙认真起来,叫了四个当值兵,让他们速去东城门张贴,并安排开城门事宜,又问马上人:“安顿流民的衙役,是由长官回刺史府亲自调派?”

    妊婋坐在马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就回府去派人,请大校另点一百名守城军到东城门口,以备维护秩序。”

    她说完这话,催马欲行,那校尉却又拦了一下:“敢问长官,刺史和将军多早晚班师?我们好预备迎驾。”

    妊婋皱了皱眉,语气不悦:“你急什么?你家将军自会派人知会你。”说完一踩马镫往刺史府方向去了,后面两个吏臣也忙跟了上去。

    那校尉看着三人的背影,将这话在心中琢磨了一回,他旁边的亲兵见那三人远去,走上来低声问道:“大校,将军今日会班师么?要不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那校尉不知镇北将军曾吩咐裨将秘密除掉刺史,见此情形他信心满满地笑了一下:“山中剿匪定然大捷,正在清点匪巢,刺史没占到便宜,又听说有流民冲城,赶忙借马派人回城安顿,这是生怕咱们大帅在北伐途中知晓此事,借此弹劾他,我看将军班师就在这两日了,你去,叫鼓乐队预备起来,把旌旗都从库里拿出来,送往平州大帅处的喜报先写好,都给我动起来,准备迎接将军剿匪凯旋!”

    亲兵听罢喜不自胜得令去了,那校尉也开始吩咐人去点一百个兵到东城门集结,等负责安顿流民的吏臣和衙役一到就开城门。

    说话间,幽州城上空的云层开始缓慢翻涌,阳光趁云翻身之际,大片倾泄下来。

    雾蒙蒙的光线将刺史府勾勒出一层毛边,厉媗和杜婼先在西侧门甬道上下了马,回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扶“长官”妊婋下了马。

    守城校尉还派了三个兵跟来,妊婋下马后朝他们摆摆手:“把你们将军的马牵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三个兵躬身上前,忙不迭牵了马转身去了,他们来时校尉可有吩咐,务必要把马牵回来,这马可是镇北将军亲赠予裨将的大宛马,裨将爱之非常,今日愿意借给刺史府官员已是很不寻常了,他们须得尽快将马送回山下,来日他们将军凯旋还要骑呢。

    等那三个兵把马牵走,才有刺史府的吏臣带着两个书吏小跑出来迎接,抬头一看愣住了,这仨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我是涿州府衙的。”妊婋一本正经地说道,“幽州刺史联络我家大人共同剿匪,又碰巧收回了一座矿山,这边长官们因此不能抽身,遂遣我来代为安顿流民。”

    那吏臣接过妊婋递来的盖印文书,看过内中原委,才忙笑道:“难怪,我瞧长官眼生,一时没能认出来。”

    妊婋撩起袍摆大步朝府衙里走去,一面呵呵笑道:“今年上元佳节,咱们两府里还在一处吃酒看戏,大抵是长官当时只顾瞧百戏,是以对同席的我没甚印象了。”

    那吏臣见她搬出上元节的事来,当日在涿州府衙瞧百戏的都是两边刺史近臣,他又欠身一笑:“是下官眼拙了。”

    妊婋三人跟着那吏臣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府衙值房里,看那吏臣取过调度衙役的文书盖了印,又拿出开粮仓和药材库房的凭证,正要吩咐人去领当值衙役时,却被妊婋拦住。

    她指着旁边厉媗说道:“我们当着两府里刺史大人的面领了这差事,总得要亲力亲为,就叫这一位带文书领衙役安顿流民,到时候我们交差也好有话回,至于府衙其余人,刺史还另有吩咐,需请今日当值的都来此间同听,劳驾长官协同则个。”

    刺史府留在城中的共有二十个吏臣和七十个衙役,此刻正在这里当值的,是其中十个吏臣和三个衙役,其余吏臣都是今天不当差的,而其余衙役则在城中各坊粮仓库房等处当值,方才那吏臣盖了大印的调度文书,就是要去各坊间调这些当值衙役的。

    那吏臣闻言应了一声,回身叫来后面的书吏,让他把府中当差的都叫到这边值房门外,随后双手把文书凭证递给了厉媗。

    不多时,刺史府中所有当值人全被书吏领到了这边小院里,妊婋见人到齐了,抬脚往外走来,几人在值房门口站定。

    那吏臣清了清嗓子,刚要跟众人介绍这几位涿州府衙来协办要务的官员,却不料被旁边的厉媗冷不丁抬手照后颈猛然一击,当即瘫软在地。

    众人被这突变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妊婋和杜婼已抬腿掏出藏在官靴里的短刀,一左一右向前攻其不备,以迅雷之势将那十来个人撂倒在地。

    等那些人都倒下了,妊婋轻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朝厉媗笑道:“我俩收拾这里,你去忙吧。”

    厉媗方才也顺手敲晕了两个站在附近的书吏,听妊婋说完这话,她整了整衣襟,抽出别在腰间的文书凭证,昂首阔步地走出府衙。

    厉媗先到坊间领了三十名衙役,分派了他们开仓开库,将粮食药材等物搬至坊内空院落中,临时作为设粥施药的地方。

    吩咐完这些事后,厉媗才又带一小队衙役往东城门赶来。

    日光渐渐清透起来,头顶的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薄,再也遮挡不住初春的艳阳。

    厉媗踏着光影走到东城门附近,隐约听到一些喧嚷,是城外传来的。

    守城校尉已派人点了一百名侍卫在这里列队等候,见厉媗来了,带队的百户走上来说道:“公告已贴,城外流民都到城下了,现在开城门吗?”

    厉媗点点头:“兴义坊和善通坊都准备好了,开门吧。”

    那百户转身去传令,两队守城军跑到城门内侧,将两扇沉重大门轰隆隆打开。

    外面的流民听城头上的守卫说城中给她们准备了安置地点,开门时倒还颇有秩序,被两队士兵引着往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方向走去。

    厉媗站在城门边,背着手扫视那些进城的人们,恰好迎上了一道目光,来自一双锐利的豹眼。

    她很快看清,流民中除了花豹子,还有许多豹子寨的熟悉面孔。

    大家如约而至。

    第33章 移宫换羽

    城外流民陆续被带到兴义坊和善通坊内,因其中绝大部分是妇女,厉媗说混住不宜,吩咐衙役将人群中的男人都挑出来,另外安排到城防军营房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等所有流民在坊里分了房屋,设粥施药的地方开始飘出烟雾,米香味混着淡淡药气,缓慢充斥整座坊间。

    厉媗没让衙役们进坊,只叫人搬了东西在这里,熬粥煮药都是花豹子同寨中力妇们在忙活。

    第一锅肉粥热腾腾抬出去三大桶先紧着体弱的分了,很快又开始熬起第二锅。

    这群人连日风餐露宿,多有胃肠不适或伤寒者,亦有正在月经间气滞血瘀甚或停经数月的,厉媗跟几个通晓医术的寨中人一起斟酌了方子,在粥棚旁边搭的临时医铺里给众人号脉问诊。

    厉媗刚瞧完一个痛经的人,起身往后屋去取药,转头见到旁边粥棚里正在忙碌的花豹子。

    她头一回见花豹子打扮得这样朴素,满身补丁的粗布衣裤,头上扎着抽线的旧方巾,挽起袖口在那里搅粥,不时抬手擦汗,比起往日锦袍玉带威风凛凛的山匪头子模样,更多了道不尽的亲切感。

    厉媗瞥见花豹子脚边的生麦米又空了一袋,于是趁往后屋拿药的功夫,顺手拎了两袋麦米出来,放到了粥棚边上。

    及至午后申时,粥棚里整整煮了十大锅肉粥给众人分毕,旁边的药铺子也瞧完了病号,众人领了铺盖,在分的房舍院落里找地方卧下将息。

    流民们这些时日在乡野中担惊奔波,到此刻才算是有了个正经安歇之处,饱餐过后倦意袭来,纷纷睡去,两坊里很快安静下来。

    厉媗在这边忙完,刚跟花豹子把今日府衙里的情况讲完一遍,才说要再过去看看妊婋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就听不远处的坊门响了起来。

    她走过去打开坊门,正见妊婋和杜婼站在门外,仍旧穿着上午进城时的官吏袍服,杜婼手里还多了一个大包袱。

    当着坊门两侧值守的衙役,妊婋正色问道:“流民安顿得如何了?”

    厉媗忍笑答道:“都安顿好了,坊间施粥已毕,请长官入内视察。”说完侧身抬手请她进坊。

    妊婋“嗯”了一声,掖开步迈进坊门,杜婼也随后走进来,转身把大门带上了。

    坊内静悄悄的,街道上无人走动,妊婋和杜婼跟着厉媗直走进粥棚里,见到了花豹子,才放松下来。

    妊婋扯掉脖子上的毛领,笑嘻嘻地往墙边一靠,低声说道:“府衙都收拾好了!”

    杜婼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桌上打开,眉飞色舞地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她们看:“十个吏臣三个衙役,衣服全在这儿了!”

    花豹子和厉媗一起探头看了看,花豹子问:“那些人你们怎么处理的?”

    早些时候她们在府衙动手时,就因为需要他们身上的衣服,所以没有下死手,刀连鞘都没出,只有一个书吏是厉媗手劲使大了,一掌劈断了颈椎骨,倒地时就断气了,其余的都只是晕了过去。

    等厉媗走后,妊婋和杜婼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拖到旁边杂物房里,挨个勒死后用空麻袋装了起来。

    忙活完这些事,二人又把府衙上下搜检了一遍,翻出城中各项要务册籍,包括城内粮仓储备记录,官营米粮药木材库房账本,还有各坊当值衙役排班表等等。

    其中几页比较重要的内容,杜婼也装在包袱里一起带来了,花豹子拿起来细细看过,连连说了几声“好”。

    昨天傍晚她们在太平观得知有流民往幽州方向来时,在静室中反复商议了许久。

    考虑到幽州城还有一千五百名城防兵,城中又不像山里可以让她们提前布设,加上这两千多不明状况的流民,她们一致认为此番进城需要低调谨慎一些。

    因此妊婋提出先把流民接进城,随后以府衙吏臣送流民还乡并给北伐大军送军粮为由离城,出来之后连流民带军粮全都拐到山上来,再分批引出城中驻军,逐步瓦解城防军的战力。

    豹子寨过年时从春田庄打来的粮食,到下个月就差不多要见底了,毕竟寨中如今一千五百口人,而春田庄只是个两百来人的庄子,把粮仓搬空也只够她们吃上三个月,因此妊婋打上了城中粮仓的主意。

    眼下幽州城正好空虚,可以先趁机劫上一波大的。

    妊婋说完,花豹子当即表示支持,这次出寨之前,她还在发愁那块新烧出来的肥沃菜地不够人手耕种,她不愿见寨中人每日从早到晚辛苦劳作,半点不得清闲,所以早辟出了新山头,建好房屋准备再招揽些人,但寨中存粮日渐变少也一直压在她心头,妊婋这个主意倒是一举两得。

    至于劫完之后怎么应对下一拨官军围剿,还要等事成后看看镇北将军的北伐进展,再做谋划。

    静室中的其她人倒是没有对妊婋这个想法提出反对,大家只在具体实施方面反复推敲了一番。

    讨论到一半,千光照跟千渊海出去了一趟,把她们从幽州刺史移动幕府那里收来的官袍印章和空页文书卷轴等物拿回静室。

    大家一起斟酌了榜文告示内容,最后由千光照执笔,仿着府衙书吏的字迹,写下了那份开城门救济流民的榜文和一份涿州府衙协办文书以及一份抚民告谕。

    按照昨日众人讨论的计划,她们这日在府衙拿到粮仓储备文书和衙役轮值排班表,就可以趁黄昏换班时,把选定的粮仓门外值守衙役换上自己人。

    到明日再由妊婋三人宣读刺史抚民告谕,调派衙役和侍卫护送流民还乡。

    因城防军有戍卫人数要求,在剿匪军调走五百名援军没有回城的情况下,城中必须要留至少一千名轮值城防兵和两百名后备军,守城校尉最多只能派三百人出城护送流民还乡。

    而眼下这个时间点,镇北将军已出征十日,随时可能派人回城调送军粮去往前线,如果因护送流民误了这桩大事,守城校尉怕是小命不保。

    同时守城校尉自然也不愿意流民一直留在城内,毕竟那些人吃的可都是军粮,多留一日,前线就少一份口粮,到时候镇北将军怪罪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妊婋准备拿这些事说服守城校尉派三百人护送流民的同时,也向前线运送一批军粮,毕竟平州是一定会派人回来运粮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早些出发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到时候等她们都出了城,自有早已埋伏在城外官道的豹子寨众人杀出,两边里应外合,除掉那些兵丁衙役,直接带着人和粮食转道进山。

    看着手里那份城内粮仓储备记录,花豹子已经能想象到明天她们带大批人和粮食回寨的喜悦,于是她略带激动地抬头看了看妊婋和杜婼,又转头看向厉媗:“天色不早了,一会儿咱们就把坊外衙役换下来吧。”

    几人在粥棚后屋里商议定,厉媗和杜婼二人走了出来,打开坊门,让站在兴义坊和善通坊外面值守的八个衙役都进坊内听长官吩咐。

    那八个人跟她二人走进兴义坊粥棚里间屋子,杜婼把门一关,妊婋和厉媗立刻动手,眨眼功夫把人放倒,扒下衣服后勒死塞进了后院柴房里。

    这次跟花豹子一起进城的仅有五十名力妇,因寨中众人的身型面色皆壮硕丰润,一两天时间也饿不出面有菜色的流民模样,为避免过于显眼,她让大家分作两队,每边半数人进坊。

    她们叫来这边坊里的八个换上衙役的衣服,又有花豹子和另外三人换上杜婼带来的吏臣官袍。

    换完后,厉媗先送那八个扮作衙役的人出坊,回到各自值守的位置。

    这时妊婋又把毛领子戴上,带扮作吏臣的厉媗、杜婼和花豹子以及另外三人一起走出了兴义坊。

    几人出坊后转头又进了善通坊,到这边粥棚里叫来了山寨中的人,将接下来的安排跟众人说了,让其中九人换上了剩余的六套吏臣官袍和三套衙役衣服。

    装扮好后,一群人跟着妊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善通坊。

    早先由守城校尉派来送流民进坊的兵,在所有人都进去后,就回各城门当差去了,她们走到善通坊外面大路上时,前后一片寂静。

    今日安顿流民的这两个坊,在屠城之后一直空置,平日里没有巡防站岗的,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势必要增加两支巡防队,但因城门和兵备库排班问题,需要半日调度,所以最早也得临近傍晚才会有巡防队来到这边坊外值守。

    妊婋看了一眼地上的墙影,日已西斜,大约刚过酉时,如果城防军会安排人今晚在这边值守的话,现在应该差不多要过来了。

    果然她们才走出去没多远,守城校尉便带着一队巡防兵从前面转到了这条路上,朝她们齐齐走来,妊婋也没停脚,仍旧大步往前迎了上去。

    直到两边距离十步远,那校尉才挥手让后面人停下,妊婋又往前走了一步,抢先说道:“我正要去寻将军,两坊流民已安抚好,明日装些干粮和春耕籽种送她们还乡,此番消耗的军粮,我已着人清点记册,还请将军同往确认,盖了章我明日好交差。”

    那校尉见妊婋身后果然有两个书吏手里捧着册籍,又从她话语末尾处捕捉到了“明日交差”的关键信息,心想一定是剿匪军明日就要班师了,他这日一早派去山里问信儿的人到现在还没回城,他本还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了这番话,又燃起希望,于是也没去细看这幕僚官身后的几位吏臣,只是抬手说道:“这确是正事,请。”

    “嗯。”妊婋也侧过身来比了一个相让的手势,又对后面说道,“你们几个先回吧,留前面两个人跟着就行了。”

    后面众人回了个“是”,往旁边让了几步,妊婋带着身后扮作吏臣的厉媗和杜婼,与守城校尉一起往善通坊外的小粮仓走去,其余巡防兵也各自分散开,按岗值守。

    这时身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见妊婋等人走远,才跟众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府衙方向去了。

    两边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夕照又往下移了几分。

    善通坊外这条街道上,只剩下每隔十步站一岗的巡防兵,以及地上细长的斜影。

    见两边人都走了,地上的人影零星动了起来。

    一个巡防兵向站在他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旁边两坊里安顿的流民全是妇女。

    对面那兵会意,给他回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猥琐笑容。

    第34章 夜墙画角

    星疏月淡的夜幕落到了幽州城里。

    城中街坊一片昏暗,只城头和几处巡防值守的街道上,有火把的光亮在跳跃。

    兴义坊内东墙边上,也支着两架忽明忽暗的大竹灯笼,偶然一阵夜风经过,灯笼里的火苗跟着抖动起来。

    坐在灯笼边守夜的人抬手把自己的领口收紧了些,虽然开春后不用拢炭盆了,但是外面的晚风往身上一吹还是挺冷的。

    对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轻声说道:“鲜娘子,你冷了?屋里炉子上坐着热水,你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有我。”

    她们是今天一同跟花豹子进城的,妊婋等人离开兴义坊时,这边还剩了十三个寨中人,傍晚她们在粥棚里给流民们煮了几锅青菜麦饭,又给每人分了一根军粮肉干配饭。

    等忙活完天也黑了,她们自发排了守夜班次,在坊门和东西两侧墙边分几处坐在灯笼旁。

    鲜娘子跟一位寨中管盐矿的娘子排在第一轮东墙边守夜,那管矿娘子也是个热心肠,瞧她方才缩脖子,于是关切地提醒了她一句。

    她想了想,从坐垫上站起来,朝对面人笑了一下:“好,我去去就来,也给你带一杯。”

    她们在附近留出了一间小窄院,供守夜的人轮流休息,但是院门朝着另一头的巷子,鲜娘子需要从旁边绕过去,她往院子方向走的时候,抬眼瞥见了对面的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里,曾经有她的家,从前也常有这样昏暗的夜,她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推着刚收摊的馄饨车往家里走去。

    白天她好几次路过这个巷子口,都没想过要进去看看,但此刻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脚走进了那条巷子。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六年,在此之前,她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七岁被人牙子卖到府上,分在厨院里做帮工学徒,长到十五岁上又被分去伺候老太太,从添茶喂鸟的小丫鬟到近身伺候的大女使。

    府上大老爷曾相中她,想要来房里做小,她求了老太太庇护,老太太怒斥了长男一番,仍将她留在身边服侍,直到她二十五岁那年,老太太寿终正寝,大老爷在灵堂为母亲哭了一场,起身时不慎跌了一跤,竟跟着去了,后来新当家的少爷说府上人多开销大,放了一批人出府,其中正有她。

    放人的时候,府上收了当年卖身钱的三倍,把她多年攒的赏钱几乎吞了个干净。

    走投无路时,还是几个没被赶出府的媎妹私下里凑了些钱给她,她转遍整个幽州城,才找到兴义坊里这处不起眼的小窄屋,半赁半买地住下来,开始重新讨生活。

    好歹是曾在府中见过些富贵的人,虽然那些过眼繁华其实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被赶出府对她来说还是如同从云端跌落。

    幸而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没有一直沉溺在落差中,很快放下了过去的体面包袱,反正自己有手有脚,又在府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饿死在外面。

    她拒绝了几个要给她说亲去当填房的,埋头做起各种低廉帮工,攒了些本钱后,就包馄饨出去卖,每日清早在西市出一次摊,回来后做些替人浆洗缝补的活计,等到夜间坊门下钥后,她还会在坊内小巷里再出一次摊卖消夜,每日忙忙碌碌睡不上三个时辰。

    就这样终日无休地过了六年,她才陆续把媎妹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上,又把住的房子买了下来,日子眼见就要好起来时,鸡毛贼来了。

    月亮四周的云渐渐被风吹散,月光变得明亮了一些,给她从前住的那间小窄屋罩上了一层银霜。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各处摆设一成不变,只是都落了一层灰。

    鸡毛贼没有往这些坊内窄屋扫荡,后来朝廷军进城,也只是在屠城后封锁了无人的坊巷,所以这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里停留感怀,径直走到大柜前,打开门拽出两件纩衣,自己披了一件,手里拿了一件,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

    衣柜里还有她过去常穿的布裙子,其中有几条她记得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但她一条都没有拿。

    自从被鸡毛贼押出城,半路逃去橫风岭投奔妊婋,在豹子寨里安了家后,她就和大家一样,只穿最便捷的裤子。

    虽然如今身边的人还和从前这里的街坊一样,因她那面“鲜”字招客旗喊她鲜娘子,但其中的意义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到了豹子寨后,她凭借过去在府中打理老太太院中大小事的经历,加上又能识文断字,很快被花豹子邀入管家娘子的行列,管起了寨中房屋修缮及分配琐事。

    因她凡事安排得面面俱到,寨中人住得舒心,都敬重地称她一声鲜娘子。

    她也认真想过名字的问题,过去在府里被呼唤了许多年的丫鬟名字,她早就不用了,既然大家都习惯了叫她鲜娘子,那就干脆以此为姓,后来她又在妊婋那本认字书里给自己选了名,现在她叫作鲜婞。

    离开自己从前的屋子,鲜婞来到值夜的小院里,跟正在这边休息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拿起炉上的滚水泡了两杯热茶,端着快步走回东墙边。

    “我给你也拿了件衣服。”鲜婞把手里其中一杯茶递给那娘子,又把搭在肩头那件纩衣取下来,悄声说,“入夜了凉,你也披上点吧。”

    鲜婞正要将衣服递给她时,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墙头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鲜婞一惊,回身时手里滚热的茶正好泼出来,将地上的东西烫得发出了声响。

    男人的痛苦低呻。

    鲜婞低头细看,是两个男人翻进墙时撞到了一起,她的茶又正好泼在了其中一人裆上。

    鲜婞见状当即把杯子一扔就扑了上去,用手里的纩衣袖子死死缠住捂裆男人的脖颈,又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将他按在了地上。

    对面那娘子反应也不慢,立刻冲上来扣住了地上另一个男人,粗壮的臂弯勒得他连翻白眼带蹬腿。

    这时墙外面传来一句嘲讽:“你们啥水平啊,翻个坊墙也能摔,怎么听着好像还撞翻了罐子?等着,我们来了。”

    这话说完不久,又有三个男人从墙头上先后跳下来,落地后很快被等候在墙边的二人用闷棍敲翻,倒在了地上。

    那几个男人在地上脸对着脸,只是他们已经看不见彼此了。

    鲜婞见这几个男人没动静了,弯腰捡起地上的纩衣掸了掸灰,又侧耳听了听墙外面,没再有说话声传来。

    等了一会儿后,确定外面没有人了,鲜婞对面那娘子才扔下手里的棍子,把灯笼挪过来,细细照着地上那几个人,都穿着军服。

    这倒并不让人意外,她们在这里安排人轮值守夜,就是想着两坊内流民都是妇女,外面那些值守官兵未必没有起了歹意的,花豹子走之前也再三嘱咐过她们,夜间要格外注意防范。

    这时在轮值守夜小院里休息的人,也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起身拿着棍棒跑了出来。

    到了东墙边,见有五个人被撂倒在地上,大家一起围上来,鲜婞指了指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矮房:“先抬到那里面吧,找些东西盖住。”

    那矮房是她们提前选好的,年久失修没有人住,众人听了忙伸手要来抬尸。

    “等下,这两个还有一口气儿。”跟鲜婞一同守夜的娘子卷上袖口,弯腰捧起脚边两个男兵的头,挨个一掰,只听“咔咔”两声闷响,颈骨断裂,“行了,抬走吧。”

    鲜婞看她们抬着几具男尸走远,又侧过头听了听墙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暂时不会再有人翻墙进来了。

    这一晚,除兴义坊东墙这边翻进来五个男兵外,善通坊西墙处也被守夜的逮到了四个男兵。

    那四个人与兴义坊这边情况相近,都是在翻进坊墙后一落地就被扣住勒杀了,死得悄无声息,守夜的几人把他们塞进了附近巷中一间废弃旧院柴房里。

    到拂晓时分巡防队点人,来换防的百户发现队中少了九个人,于是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队巡防兵昨夜原本都有心要翻进坊作乐的,后来他们决定轮流前往,其中有九个性急胆壮的先去了,谁知一去不复返。

    余下的人以为他们在坊中纵情流连,碍于进去的人中有一个是带队的什长,其余巡防兵不敢擅自离岗去寻,恐扫了什长的兴致,只得在外面暗骂了整宿。

    直到天边泛白,那九个人还没出来,巡防兵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来换防的百户听说了原委,面露不悦,这种事他派班时就料到了,原本想着若他们只是轮流进坊做耍,天亮时仍旧归队,他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带兵就是要这样宽严并济才能拢得住人心,纵闹出来,只说是你情我愿暗地私通,稍加训斥做做样子便是了,那些流民也奈何不了官军。

    可是走失了队员,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他免不了要去向守城校尉和府衙司马知会一声,再带人进坊搜寻。

    那百户训斥了众人几句,让身后的人在这里换完防,将昨夜当差的巡防兵都带到指挥府,来找校尉拿主意。

    这队人才来到指挥府门前,正见昨日进城的那位府衙司马带了几个吏臣也在这里。

    穿着司马官袍的妊婋转头瞥了那队巡防兵一眼,已料到两坊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和花豹子昨日跟两坊里的寨中人交代过,若逮到有人半夜闯坊,一律勒死藏于无人处,她们今日会在指挥府加以斡旋,让流民和军粮经查验后先行离城,再做坊巷搜检,等到城中守军发现尸首追出城时,她们按计划已经进山了。

    不多时,有人从指挥府中走出来,先请妊婋等人进去,又去问那百户有何事,等到百户走进指挥府正院堂屋时,妊婋已在这里坐着喝上茶了。

    派三百兵护送军粮和流民出城的事,妊婋昨日在清点粮仓时有理有据地说服了守城校尉,今日把军令文书补上就可以离城了。

    守城校尉拿着盖了印的军令正要叫亲兵去点人,见那百户来了,说两坊巡防队里有兵走失,请令搜坊。

    妊婋见那校尉听完面有愠色,她端着茶盏悠悠开口了:“怕是在哪里躲懒睡过了亦未可知,将军就派人去查查吧,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听妊婋语气里似乎带些看热闹的味道,那校尉也猜到走失的兵定是翻进坊了,眼看裨将剿匪班师在即,他不愿将此事闹大,叫刺史府的人看笑话捏了他的把柄,于是他沉着脸吩咐身旁亲兵:“照常去点人点粮,先把军粮和流民送出城,再去搜坊。”

    那亲兵得令刚转身要走,忽然从外面急急跑来一个兵,进堂屋禀道:“将军,有流民反了!”

    妊婋斜了那人一眼,听校尉问道:“哪坊的流民反了?”

    “是营房旁边巷子里安置的男流民闹起来了,出了人命,请将军去看看。”

    那校尉刚站起身,又有一个城墙守兵走进来再禀:“将军,大帅从平州派了一支人马回来押解军粮,已到城下了,请令开城门。”

    妊婋听了这话,趁转身放茶盏的间隙,看向站在她身后穿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和厉媗,三人皆是面色一凛。

    城内外两桩突发惊变,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作者有话说:[1]“婞”,xìng,音同“幸”,字意“倔强”

    第35章 天际征鸿

    妊婋放完茶盏,定了定神,起身对守城校尉说道:“自然是军粮最为重要,将军请忙要务,流民那里,我带人去看看。”

    那校尉也是这样想的,眼下裨将尚未回城,大帅派回来的人他必须得亲自接待,于是他点头说道:“有劳长官安抚流民,若有违了军令的兵,等我随后前往处置。”说完让旁边百户和前来报信的兵都跟妊婋同去,随后便带几个亲兵离开了堂屋。

    妊婋几人也动身往外走来,到门口见昨夜在兴义坊和善通坊外当差的巡防兵,还站在指挥府外面候着。

    因突发的这两桩事,进坊搜寻失踪巡防兵的事只能先往后稍稍,那百户便叫众人散了,只说待晚些再细细查问昨夜的事。

    安置男流民的营房边窄巷,与指挥府隔着五个坊,妊婋等人一路疾走,来到那巷子口时,见这里有几个城防兵在站岗,一片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闹起来的样子,但是空气中能闻到一股浊臭的血腥味。

    站岗的兵看到她们几人,又看到同来的百户,忙行了个军礼。

    在过来的路上,妊婋等人听那报信的小兵细说了原委。

    昨晚入夜后有几个没当差的男兵,在营房里闲聊起隔壁巷子里安置的男流民,说里面有若干瘦弱清秀的残疾少男,几个好男风的男兵聊到心痒处,相互撺掇着起哄,结伴从营房边残墙翻进巷子里做耍。

    那几个男兵进到巷子里玩了整宿,至天明时发现有两个人没气了,几人见状慌得要走,恰被一个老男人撞破,扯住叫嚷起来,引得左近的人都来围观。

    那几个男兵见状不管不顾地就往外走,流民中有几个年老的也不肯示弱,非扯住他们要找他们军长官讨个说法,至少换些干粮钱财赔补。

    就这样连拉带扯,吵嚷不休,也不知到底是哪边先动的手,总之很快挥拳飞腿地打成了一团。

    男流民虽说都是老弱病残,奈何人多势众,几十人围打起来,那几个男兵没多久便落了下风,个个鼻青脸肿地哀嚎。

    这时旁边营房里听到动静,有跟那几个翻巷子男兵相熟的,都跑来看热闹,到这边发现是自己人挨了揍,也跟着恼羞成怒,说他们袭击官兵等同谋反,于是对着那群男流民举刀便杀,霎时间巷内一片血流成河。

    直到有两个什长带人进来制止,才平息了这场混战,又将几个涉事男兵和所剩不多还活着的男流民全捆了起来,带回营房听候发落。

    起初那报信的小兵说起巷中混战时,还有些避重就轻,只说那些男流民无故袭击城防兵,意图作乱,所以被城防兵自发绞杀。

    还是妊婋多问了两句,那小兵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前情,等几人一起来到那巷子口时,她已将整个经过都弄明白了。

    妊婋让那小兵引路,众人一齐走进巷子里,直至巷子中间一座矮房前,见到地上躺着许多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尸首,再往远处还有散落的零碎肢体,引来许多蝇子上下乱飞。

    看到这一幕,妊婋住了脚,掩住口鼻连连后退,转身就走,跟在她身后的花豹子和厉媗立刻反应过来,也忙做出一副文官面对血腥场面应该有的慌乱,跟她一起原路离开了巷子。

    “此事甚大,还需你家将军亲自看过,再按军法处置。”走出巷子外,妊婋抚胸缓了好几口气,才对那百户说道,“为免城中再有此等乱事,还是先点些人手将那边两坊流民送出城,你们才好做军纪整顿。”

    来时路上她已暗自想过了,必须尽快把两坊流民送出去,她们也要趁早离城,再在城中周旋下去,这边迟迟不见刺史和剿匪裨将回城,她们几人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那百户闻言也说了几句“一定整肃军纪”之类的场面话,他不愿刺史府的人在这件事上插手,军中的事,自有他们军中的道理。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营房门口,这边正有一队城防兵往外跑去,妊婋见守城校尉的亲兵站在边上催促那些城防兵,遂走上去问道:“听闻大帅派了人马回城解粮,不知护送流民的人数可有变么?”

    那亲兵见问答道:“大帅派了两百人回来,还需一百城防军同往,卸了粮再押车回来,流民这边,我们将军说可以出两百人,等军粮运走后再送流民出城。”

    这批军粮在昨日清点粮仓时就提前装好了,那亲兵说军粮此刻已押到东城门口,即刻人齐就要出城。

    原本昨日说的是三百城防兵同送军粮与流民,今日意外多了两百回城解粮的兵马,又是先后分开出城,情况比她们原定计划稍稍糟糕一点,但也没到动不了手的程度。

    妊婋点点头:“好,我现在就要去两坊里宣读抚民告谕,运粮队伍离城后,请护送流民的领队百户到兴义坊门前见我。”

    将这边的事交代完,妊婋和花豹子及厉媗三人离开了营房门前,匆匆往兴义坊和善通坊赶来。

    这一路上几个坊巷边都有站岗的巡防兵,她们三个也不好说话,只是一路沉默。

    城防兵营房距离两坊不算近,三个人闷头走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来到兴义坊门前,见到了扮作守门衙役的寨中人,她们还没等打招呼,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

    妊婋等人回头望去,是一个报信的小兵,只见他一路跑到坊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城外运粮队伍遭山匪拦截,将军叫我来知会一声,暂时不能送流民出城了,还要派人前去增援救粮。”

    妊婋三人转头对视了一眼,城外劫粮的山匪,应该就是埋伏在城东官道边的豹子寨众人。

    她伸手抓住那小兵的胳膊,厉声问道:“回来解粮的人马是从哪个门进城的?”

    “北城门。”那小兵解释了一句,“大帅派回的人先往北边查看剿匪进展,所以改道从北城门进来的。”

    妊婋听完心下一沉,她们的人埋伏在东城门外,定是没看到北边回城的兵马,见到有运粮队伍从东城门出来,还以为是自己人,所以直接冲了上来。

    她又问:“你家将军何在?”

    那小兵答道:“军粮遭劫,将军正在校场点人亲去救粮。”

    “好,你去吧,我只在这里安抚流民,等你们将军救粮回来再说。”

    那小兵听了转身跑去回话,等他走远后,这边坊门外就只剩了妊婋、花豹子和厉媗三人,以及站在门口假充衙役的几个寨中人。

    大家对看一眼,知道这下彻底出不了城了,既然城外已经动手,她们就得在城中尽快打破眼前的不利局面。

    她们没在这里久站,先进了兴义坊,到粥棚里叫来了坊内的寨中人,将眼下的情况跟她们讲明,随后说要趁守城校尉带人出城救粮之际,控制住城中守兵,以配合城外众人。

    昨晚妊婋把城中各坊和营房的城防兵分布基本摸清楚了,几条主要道路上有多少守兵也给众人画了出来,她掏出身上带的地图画布,大致讲了一下每个人需要解决的坊间路口。

    大家算了算人数,基本上她们这次进城的所有人,都得投入进来,那两坊这边就没人看顾了。

    鲜婞这两日倒是结交了几个流民中颇有胆识的村妇,可以一同维持坊中秩序,于是她当即拍胸脯说道:“你们都去,两个坊所有流民全交给我。”

    花豹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好,辛苦你在这边撑着,我们一定尽快把外面摆平。”

    在兴义坊交代完,她们又去了一趟善通坊,鲜婞也跟着过来了,现在两个坊的坊门钥匙已全都交到了鲜婞手中。

    这次进城的寨中人,对幽州城内各坊街道布局都比较熟悉,听妊婋对着地图讲完,便分散开来,去往相应的地方。

    就在妊婋交代坊中众人要事时,厉媗回到了府衙,杜婼正在这里跟其余扮作吏臣的寨中人一起等消息,大家听说出了变故,都抄起兵器跟厉媗出了府衙。

    众人趁守城校尉亲自带兵出城救粮之际,穿着吏臣和衙役的衣服,跑向城中各区。

    很快,东城门轰然打开,妊婋来到一处高屋顶,遥遥看见守城校尉领兵出城了,她立刻转身踩着瓦片往城防军大营跑去。

    这次进城前,千光照塞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火雷给她,说是以防万一,她原觉得这东西过于累赘,揣在身上还抱怨了两句太沉,千光照却非要她带着,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派上用场了。

    此刻她已脱了那件司马官袍,穿着内里一身黑色劲装,敏捷利落地在房顶上一路飞奔。

    城防军营房外的校场上,几个留城的百户正在为城外抢粮之事调整城头守军班次。

    各营男兵才刚列好队,身后的营房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紧接就是一阵黑烟冲天。

    有个百户忙派了一支队伍前去查看,就在那群人刚进入营房时,又是一声巨响,那些人的身影很快被黑烟吞没。

    校场中当即乱了套,许多人从队列中跑出来,往营房方向赶去,他们此行得的赏钱可都在营房里面收着呢。

    这两颗火雷杀伤力其实有限,只胜在声响烟大,很适合用来虚张声势,妊婋站在营房外一处屋顶上,看着校场上那些乱跑的身影,她放下捂耳朵的手,转身又往东城门的方向跑去。

    营房这边两声巨响传遍了整座幽州城,这时赶往各个城区的寨中人听到响声后,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杀向坊巷间执勤的巡防兵。

    幽州城中乌黑浓烟直冲云霄,正在城外官道上厮杀的众人也都瞧见了。

    豹子寨众人先前冲出来时,发现运军粮的队伍并不是妊婋她们,就知道城中定是出了变故,在这边领头的圣人屠立马决定将错就错,劫杀完这支三百人的解粮队伍,就到东城门营救花豹子和妊婋等人。

    豹子寨此次下山的足有八百人,对付三百来个男兵不在话下,即使不小心放跑了一个回城报信的,导致城中又开出了三百多个援军,豹子寨这边众人仍然未见颓势,杀得援军近乎丢盔弃甲。

    眼见城中黑烟起,圣人屠心下会意,举刀向身后众人说道:“速战速决,杀去东城门。”

    圣人屠话音刚落,看到城中起烟正准备传令后撤的守城校尉,被穆婛放出的青烟镖割破了喉咙,鲜血溅到了还在拼杀的援军脸上。

    眼见城中冒烟又见校尉被杀,那些男兵发现势头不妙,才要弃甲脱逃,就被围上来的豹子寨众人杀了个罄尽。

    等圣人屠收拢好队伍,留下看守军粮车马的人,带其余众人赶到东城门时,城墙上方已没了城防兵的身影。

    不多时,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圣人屠觑起眼睛看去,见到那城门后面一左一右探出两张脸来,是厉媗和杜婼。

    紧接着门里边又出现两个人,各抱了一节抵城门用的木桩,朝圣人屠招了招手,是妊婋和花豹子。

    两边人相视一笑,圣人屠朝后面振臂高呼:“进城!”

    第36章 花迎剑佩

    幽州城的东城门,在圣人屠带众人上前时缓缓敞开,发出一阵沉重而悲戚的嘶吼。

    城门笨重,往常开关时,每扇门需要五名城防军合力,左右两边共需十人,而今天城门内只有妊婋四人,所以打开的速度非常缓慢。

    城中此刻尚未平定,妊婋方才赶到这边时,花豹子和厉媗以及杜婼三人正在这边砍杀守城军,眼下幽州四个城门,只有这一个东城门完全落入她们手中,其她人则还在城中坊间各自为战。

    她们是靠着一身吏臣和衙役的衣服,对毫无防备的城中巡防兵发起突袭的,加上校场和营房被那两颗火雷惊扰,城防军一时间乱了方寸,城中又无统一指挥,她们才得以杀穿东城门的城防兵,把城门打开。

    但是等到城中的官军回过神来开始反杀,各坊间的寨中人恐怕就会有危险,所以妊婋等人在城门口将情况快速跟圣人屠等人说完,负责带营的人便迅划分好了各自的区域,八百人分作十六路,由东至西杀进城内,准备在清剿完各街区后,到城西的城防军营房外汇合。

    豹子寨众人分批进城后,队伍末尾处殿后的人骑着马来到妊婋四人面前,轻巧地跳了下来,朝她们抿嘴一笑,正是如今寨中铁器工坊的主要设计督造人——陆娀。

    过去半年里,陆娀多半时间都在铁器工坊里忙碌,直到近几个月山寨中装备充盈,她才开始拎起自己设计督造的各式兵器,跟众人一起出山寨行动,主要是为了亲自体验每种兵器的实际砍杀效果,以备来日做进一步改良。

    陆娀解下背上的巨大包袱,里面是单独包了布的兵器,她一一取出来,分别是妊婋的坤乾钺、厉媗的狼牙槊、杜婼的破云刀和花豹子的兽啸剑。

    昨日进城时,她们身上只带了便携的短刃防身,这些长兵器都在陆娀这里一起收着。

    妊婋接过坤乾钺用力握了一下,原本她们想的是在东城门外官道上汇合后,再取各自的兵器,如今既然事态生变,让她们的兵器进了城,那就免不了要在这里开杀了。

    官军今日该有此劫。

    四人取过兵器在手,有一支小队匆匆往这边跑来,她们是昨日扮作吏臣衙役的几个人,原本负责在营房附近拖住援军,方才听闻东城门破了,忙赶来接应。

    妊婋请陆娀同赶来的这几个人在东城门戍守,厉媗和杜婼各分南北两侧为豹子寨众人的清剿做助力,她则同花豹子一起,直奔城防军大营。

    在她们往城中去的这一路上,各坊内兵器碰撞声时高时低地从四面八方传来,途中也遇到了几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男兵,慌不择路地要从这边逃出东城门,往镇北将军处报信求援。

    那些男兵看这条路上只有两个人,怒喝着拔刀杀来,有被妊婋挥钺斩了的,也有被花豹子一剑封喉的。

    这时节城中许多坊墙上方已盛开了迎春花,大片枝叶从坊内探出墙来,绿叶间垂着一片明黄色的小花。

    花瓣被墙下的刃风带离枝头,飘飘荡荡地落在绯红血泊中,煞是艳丽。

    妊婋和花豹子一路杀到城防军大营外时,这里的黑烟已经散了,校场外空无一人,里面有点兵的声音传来,多半是有巡防兵回营报了信。

    被两颗火雷搅乱了半日的队伍,才刚收拢集结完毕,城中仅剩的主力兵正在听他们的百户训话发号施令。

    花豹子回头望了望城中各坊,豹子寨众人的声音渐渐近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能在校场门口给里面的人来个贴脸杀。

    这时妊婋注意到校场另一头的门口墙边,似乎挂着几个人,她拽了拽花豹子的衣服,朝那边指了一下,二人一起走过去看。

    及至近前她们才看清挂在墙边的尸首,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布衣,是安置在营房旁边巷子里的几个男流民,侥幸从今日晨间混乱中活下来后,被百户连同涉事男兵一起绑进营房的。

    花豹子举剑挨个捅了捅那几个尸体,都已经硬了,她皱皱眉:“晾在这里是啥意思?”

    妊婋歪头想了想:“八成是放出来试图吓退我们的,进营报信的兵一定看见了我们的人穿着布衣,就说是城里的流民造反,他们应该是把这个跟早上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以为我们杀巡防兵是在给那些男流民报仇,大抵还想冲营解救被抓的这几个人,所以杀了他们挂在这里警告示威。”

    果然妊婋刚说完,校场内也传出了百户的训话内容,说定是城中流民趁守城校尉离城救粮之际,冲破坊门来救这些押在大营的男眷属,那百户让众人不必顾虑对方是村妇民女就心软不杀,为平定城中流民之乱,见持利刃者杀无赦。

    花豹子听罢冷“嗤”一声:“男人的脑子跟松子仁儿一样大,也就只能想到这些了。”

    这时,二人身后开始有脚步声传来,是一队人杀穿了最南边的街区赶来,领头的圣人屠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在那队人往这边来的路上,又有杜婼跟另一队人从中间的路口出来,两队人汇合后一起赶了过来。

    “这边街区都清剿完了,留了五个人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圣人屠说道。

    花豹子点头刚要说什么,众人忽听校场内响起了号角声,城防兵最后的主力军要出动了。

    与此同时,厉媗等人也从北边的街区扫荡完刚出来,远远地正要往她们这边赶来。

    听着耳边越来越急促的出军号角,妊婋赶忙给厉媗打了个手势,让她跟北边的寨中众人等在原地,准备迎战校场里开出来的城防军。

    听完百户在校场内那番话,妊婋断定他们此刻集结,会先派出一支队伍往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方向去,校场连着营房,有南北两座门,安置流民的两坊在北边,里面的脚步声也是往北来的。

    那些城防军出门往北一转就能碰上厉媗等人,而校场南门也必然会有一队人开出来,往各城门前去支援。

    于是妊婋和花豹子当即决定分作两路,由妊婋和杜婼带一半人往北,跟北边的厉媗等人两面夹击从北门开出来的城防军。

    花豹子和圣人屠则带另一半人绕去往南门外,从那里破门杀进校场。

    花豹子和圣人屠带人才往南边去后,大营的北门打开了,一队城防军在百户的带领下,出门往北杀去,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见厉媗等人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厉媗将槊扛在肩头,槊尖上不断有血往下滴着,她身后的人也个个手持长刀,密密麻麻的刀尖不断有血滴像雨一样砸在地上,将所有人脚下的路染得一片猩红。

    “怎么才出来啊,还叫我们等了一会儿。”厉媗拿下肩头的狼牙槊,“抓点紧吧,早完事早吃饭,我都饿了。”

    她后面这半句没有刻意高声说,只是她天生嗓门大,这句催促还是被对面的城防军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不耐烦的态度激怒了带队的百户,他甚至想不出什么叫战的话来,只是大喊着挥刀带众人往前杀去。

    就在两边人距离仅剩一步之遥时,那百户听到自己身后提前传来了厮杀声,还有部下男兵的惨叫声,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队伍后方出现了一柄金灿灿的巨型双刃钺。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厉媗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槊挑飞了他的头颅。

    营房外面的街巷并不算十分宽阔,刚刚出营的队伍被两头杀来的人堵在门口,不断向中间挤压,把个营房北门堵得水泄不通。

    人挤人的情况下,连转身都困难,更莫说挥刀抵抗,那些男兵几乎是站在原地被两边人诛杀殆尽。

    见到营房外面一片血雨腥风,其余还没走出营房门的城防兵,转头就往校场里跑。

    校场里列队正往南门走的城防兵,听到北门跑回来的那些人口里乱喊着:“北门敌袭!北门敌袭!”说着都往南门方向奔来。

    内中不明就里的人,还在朝北门那边张望,很快见有许多穿布衣的人从北门杀了进来。

    校场内此刻还有两个百户在整队,看到这个情况,迅速指挥各队分出一部分人堵杀从北门进来的人,然后让其余人立刻从南门疏散出去,分多支队伍绕路回援。

    这边人手刚刚分好,忽听南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倒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穿布衣的女人,持刀拿剑地冲了进来。

    校场内再次陷入慌乱,南北两边不断有持刀的布衣人涌入,娴熟地挥舞着兵器持续砍杀。

    布衣人越来越多了,先时训话的百户说城中闹乱的流民至多不过二三百人,仅有十之一二带有利器,可是此刻从南北两边营门冲进来的至少有五百人,而且人人持有刀剑,还不是防身的小刀,全是战场劈杀用的重型兵器。

    这场面有些荒唐,他们甚至想不通这些女人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也没有机会想通了,他们的疑惑跟着头颅一起飞离身体,在校场上方短暂盘旋过后,跌落在尘土之中。

    城中的混乱在傍晚时分渐渐止息,天边的火烧云变得浓烈起来,如同一场无声的盛大庆典。

    忙于处理尸体的女人们不禁停下脚步抬头欣赏起来,这样绚丽的美景在此刻格外解乏。

    幽州城所有城防军在这一日被尽数剿灭,妊婋和花豹子等人在校场收尾的时候,厉媗又带人到城墙上转了一圈。

    各城门的守卫在她们进城后,已被圣人屠另外安排的队伍逐一攻克,众人忙了这大半日,总算是把城清了。

    妊婋在城中平定后再次来到东城门,先前她们开门的时候,因为力道没用对,把右门弄歪了,现在门合不上,大家正围在这里研究如何修门。

    妊婋和杜婼站在东城门外,给调整门高的众人看地平角度,杜婼看着这座城门,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这是咋说的。”杜婼挠挠头,“本来只是简简单单打个劫,这怎么还夺了个城呢。”

    妊婋也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城墙,今日这场酣战并不轻松,但也没有她原想的那样艰难。

    “夺下城后,或许,我们也能建起自己的军队?”杜婼想起了从前在鸡毛贼女子营里的日子,她也曾在洗衣做饭的间隙羡慕过那些列队训练的身影。

    妊婋听完她的话,想到自己当初离开幽州城时,只盼望能跟着花豹子在山坳里拥有一小块属于她们的净土。

    此刻妊婋看着城头上方“幽州”两个大字,正在霞光中熠熠生辉,她忽然感到有股野心在胸腔中膨胀起来。

    妊婋轻轻笑了一下,她笑自己当初竟把梦做小了。

    第37章 素月分辉

    “右边高一点……诶,高多了,再稍稍低一点。”

    “好!正了正了,关上一点试试。”

    妊婋和杜婼一齐喊完,修城门的众人一点点把门往前推,果然能关上了。

    当那城门还剩一人宽时,厉媗探出头来:“你俩要不先进来?我怕一会儿这门关上就打不开了……”她说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睛朝她们身后比划了一下。

    妊婋和杜婼回头看去,远处有两个穿劲装的人,衣衫一青一墨,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是千光照和千渊海。

    她们赶忙转身跑去迎接,及至近前发现她两个身上丝毫未见血迹,她们先跟二人问过好,妊婋奇道:“没有瞧见从城里逃出去的?”

    今天早上那两个火雷在城防军营房炸开时,妊婋就知道太平观一定会有人下山,此刻见她二人从东边来,便猜到她们是去那边截杀从城中逃往镇北将军处报信的人了。

    可她二人衣着整洁,发丝一尘不染,浑身上下更是全无血迹,跟她们这些在城里杀了半日蓬头垢面的模样相比,不啻云泥。

    “瞧见了几个。”千光照和颜悦色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枚军印递给她们,“都已处理完了。”

    妊婋接过军印,跟杜婼一起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上面写着“幽州城防中营之印”,幽州城防军的大印在剿匪裨将那里,日前已被她们缴获,这一枚应该在那个守城校尉手中,估计是他带人出城救粮路上,悄悄派人往平州报信时交出去的。

    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她们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把今日城外发生的事简单跟她两个讲了讲,果然这军印是千渊海在北城门外缴获的。

    这日城中火雷炸开后,太平观共有二十四位道长一同下山,远远来到各城门外截杀出逃的男兵。

    虽然豹子寨众人这日已经尽可能地在清剿过程中把守住了所有出口,也在城外留了人,以免有城中逃亡报信的。

    但这些事对大家来说,还不十分熟练,所以仍然免不了有零星漏网之鱼,各显神通地从城中往外逃窜,甚至早在豹子寨等人还没到东城门外时,就已经有人悄悄离城了。

    千渊海截杀到的这枚军印,正是跟守城校尉同一时间离城的,一个大张旗鼓走东门,一个悄无声息走北门,除这印外,那男兵还带了一封手书,将刺史发公告救济流民等事也同镇北将军细述了一番。

    几人说着话,从仅能容一人通行的东城门缝里进了城,等这边城门关起来后,大家在城门口相见毕,一起往城里走去。

    听说太平观这日下山人多,花豹子回头问:“怎么不见道长们来?是还在城外么?我去接了大家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千光照淡淡一笑:“城内人多事杂,没得在这里添乱,我仍叫她们回观里去了。”

    花豹子想想这话在理:“也是,城里眼下到处脏乱,我们折腾到现在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也怕怠慢了诸位,来日我们再到观中拜谢吧。”

    几人走在城中主路上,这边的尸体已经都被拖走了,只是两边墙上和石板路上还能见到一些斑斑血迹,好在街巷两边的迎春花香气浓郁,把血腥味遮盖了不少。

    她们一路往城防军大营走来,所到之处基本上已经看不见尸体了,这时忽听有阵哭声从大营方向传来。

    众人快走了几步,转过一条街,来到大营北门外,见许多流民聚在此处,好像是在看什么热闹,哭声正从人群中央传来。

    妊婋等人穿过流民来到近前,见先前挂在营房外的男流民尸体不知何时被人放下来了。

    有个老妇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老男人的尸体,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孩儿爹”,中间掺杂着“我可怎么活哟”之类的话语,哭天抢地,喋喋不休。

    哭完老的又哭小的,抽抽噎噎地念叨起自己被军队害死的长男,说她长男就是被拉去当兵后尸骨无存,次男因此死活不肯从军,却在平叛军过境征兵时因逃军被悍兵一刀杀了,接着又开始抱怨自己命苦。

    围观的众人默默听她哭诉着,有人听红了眼圈,有人面露怒容,也有人一脸厌烦。

    “别哭了。”人群中有个人发话了,“这样命苦,抹脖子得了,跟你家屪子下去团聚吧。”

    那人说完扔了一把刀在那老妇脚边,发出“铛”的一声清响。

    老妇的哭声当即止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地上那把刀,擦了一把眼泪:“我凭啥死,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群中响起几点笑声。

    这时鲜婞从后面匆匆走上前,将那老妇从地上劝起来,又请众人继续跟随旁边带路的人,去另一座新坊安置,大家见这里也没什么别的热闹看,便陆续离开了。

    等那老妇也被人劝走后,这边的街道很快空下来,鲜婞看见妊婋等人也在这里,遂笑着走上来跟她们说了说迁坊的进展。

    兴义坊和善通坊都不是大坊,可住房屋也不多,若只是临时安顿倒是勉强挤得下,但如今城中发生如此巨变,这些流民一时半会不能放出城去,以免有人走漏了风声,所以在城中混乱平定之后,妊婋和花豹子商量再开辟出几座空坊,将部分流民从那两坊里迁出来,大家也好住得宽松些。

    方才看热闹的正是最后一批从善通坊迁出来的,正要去往德政坊,因营房外面这条路直通过去比较近,所以众人打这里经过,谁知正巧碰见有人搬抬那几个男流民的尸体进校场焚化,被这老妇一眼瞧见了她男人,才闹出这段小插曲。

    城里如今的境况,鲜婞已同流民们简单说过了,起先大家还都有些惴惴不安,但想到城中好歹有粮吃,若是出城还乡,指不定又碰着什么野贼匪兵,于是便都同意先留在城中。

    花豹子听完,先向鲜婞道了声辛苦,随后说城中诸事还需要大家一同商议,请她将迁坊之事忙完后,也到刺史府来议事。

    鲜婞应下后,很快又有人在后面喊她,于是她告辞了几人匆匆去了。

    这边妊婋等人在鲜婞离开后,又往大营里看了看,城防军营房一片空寂,往南边校场方向,有浓烈的焦糊味传来,远远看去,诺大校场一片黑灰。

    城中尸体太多,怎么也要烧个两三天,此刻校场中忙碌的人们刚结束了一场,现在正好把那些压在下面未烧透的,翻出来一会儿再烧一遍。

    花豹子在这边看了一会儿,嘱咐她们烧的时候戴好防烟面纱,说完又问了问班次,只叫她们忙完一场就赶紧出来喊人换班休息,莫要一直在这里劳累。

    妊婋和花豹子等人从大营看完出来后,顺着坊间街道一路往刺史府走来。

    几人沿路看去,坊间街道虽然血迹未清,在暮色下显得有些脏污,但各处房屋坊墙都还算坚固,没有太多损毁垮塌的,这倒是给来日重建省了不少事。

    不多时,她们回到刺史府门口,圣人屠正往外走,抬眼见她们回来,忙笑着迎出来,先跟千光照和千渊海问了好,才笑向花豹子和妊婋等人:“我正要去寻你们,后院又烧出来几大锅水,你们都快洗洗,去去秽气,再吃些东西,咱们才好商议正事。”

    今日杀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血迹都重,安顿豹子寨众人的几个坊里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烧热水供大家洗澡,刺史府里也烧了两轮,圣人屠和穆婛还有几个管家娘子才在这边洗完。

    大家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后,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圣人屠往前院去吃茶稍歇,花豹子和妊婋等人则同至后院洗澡,等她们陆续洗完换上圣人屠提前给她们预备下的洁净布衣,走到前院时,天已完全黑了。

    这边院里点了几盏灯,在沉静的素月银光下微微跳动着。

    北屋里烛火通明,妊婋推开门,身后花豹子还有厉媗和杜婼随她一起走进屋,里面通屋铺着叠席,当中一圈小矮几和蒲团,屋中角落地上摆着一个铜薰炉,正袅袅升起一缕轻烟。

    圣人屠和穆婛坐在左侧蒲团上,对面是千光照和千渊海,四人正在吃茶说话。

    众人转头看见她们来,都问她们吃过了饭没有,得知她们过来的路上,经过厨院时进去吃了些点心,圣人屠才笑着请她们随意落座,又起身到旁边炉火上添水炖茶。

    坐不一时,门又被人打开了,来的是鲜婞和陆娀,今日要在这里议事的十人已到齐。

    鲜婞落座后,把城中的最新情况跟众人说了一遍。

    原本安顿在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流民,有半数迁出来搬到了西南边的两个坊内,此刻都已分好房屋,用过了饭,各自歇下了。

    流民所在的四座坊,两座在西北角,两座在西南角,中间是城防军大营,也是从前西市所在的街区,后来在镇北将军进城扩建营房,西市便已不复存在,如今城西除流民外,就是营房和校场。

    这日从豹子寨进城的众人,则先住进了东城北角的几座坊,跟花豹子一起来的几位管家娘子,正在那边照看伤员,这一日厮杀下来,寨中人受伤的也不少,好在伤都不算重,已开了内服外用的药在医治。

    四座城门也已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她们十个人今晚也会轮流到各城门上下查看一遍。

    说完城中近况,正好圣人屠那边茶也炖好了,她端了个小茶盘给每人分了一杯,大家开始聊起往后的事来。

    下午杜婼提起建立军队的事,也让众人有些心动,虽然这次夺城不在她们计划之内,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便是没得再回头了,接下来她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巩固自身实力。

    她们今晚聚在这里,也是想合计一下,就城中目前这些人和粮食,如何能快速建成一支能够抵御蛮兵贼寇的军队。

    “那些流民,我瞧着很多人年纪都不大,可以拉她们入伙么?”厉媗问。

    “我可以去游说一番,她们当中多是村里种地的,虽不见得会使兵器,但力气都是有的。”鲜婞说道,“同我一起维护秩序的那几个村妇,都是颇有担当的人,等我明日去跟她们说说。”

    妊婋想了想,那几个村妇她今日也见了,都是热心肠,只是善意有余,闯劲不足,于是她说道:“形势不等人,咱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劝说她们,流民中有没有和我们一样没退路的人?或许可以从这样的人开始拉拢。”

    听她这样说,鲜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流民中还真有个最没退路的人。”

    妊婋听她说完这话,脑中也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忙问鲜婞:“是不是今天下午在营房门口,朝哭丧老婆子扔刀的那个人?”

    “对,就是她。”

    提到这个人,花豹子也想起来了,那人身型彪壮,方颌吊眼,左边颧骨处有一块黑色墨记,她看向鲜婞:“我那时候还想问你来着,她脸上是怎么回事?”

    “黥刑,那个是刺字。”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看来此人是从乡镇押至州府受审途中脱逃的,以黥面押送,这是罪大恶极的死囚才会有的待遇,大家忙问:“她犯的什么事?”

    “她杀了她家上下三代所有男的。”

    第38章 柳拂旌旗

    黥刑古已有之,但到本朝近乎废弃,只有罪行极度恶劣的死囚,才会先受过黥刑,再押送州府受审。

    众人初听皆十分惊讶,大家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黥面之人,还在想是否有冤情,鲜婞却说她曾跟本人确认过并非冤情,随后鲜婞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这位杀了自己的爷爷、大伯、大伯家堂哥,还有亲爹和弟弟。

    大家听到这里不禁连连啧声,这位姐的战绩确实足矣令官府震悚,以至于抬出了几乎被废弃的黥刑。

    鲜婞接着给众人讲起了其中原委。

    这黥面女子来自东南边沧州与幽州交界处的村子,她家和爷爷以及大伯家都同住在村中一个大院里,她爹是村里有名的窝里横,动辄就对妻女挥拳,在同院住的爷爷和大伯堂哥每每冷眼旁观,事后总是只有大伯家婶娘来劝她母亲忍耐,连她弟弟也只会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取笑自己母亲挨打受伤的脸。

    直到前不久,她爹又在外受了气,回到家中挥棍,几乎将她母亲打杀,她情急之下抄起墙角的铁锹给了她爹一下子,登时脑浆迸裂。

    这回她大伯和堂哥听声音赶出来见事闹大了,也不再装聋作哑,都冲上来要抓她去见官,她回身将二人几锹子怼死,正要走时,她弟弟扯着爷爷出来斥骂拦阻,她又挥锹拍死了这一老一小。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间壁人家,她本有机会趁人赶来前逃出村子,却被婶娘追上来撕扯,又有她母亲顶着满脸伤跑出来连哭带骂地说她疯了,很快叫嚷声引来了更多村民,将她团团围住,扭送去见族长,随后被关进了祠堂。

    第二日村里请来县捕队,那领队见此案重大,当即给她拷了枷锁,要将她押到县衙。

    她被带离村子的时候,听说母亲哭了一整夜,天亮时上了吊,死前哭的都是她弟弟的乳名,只叫“苦命的儿”。

    她听完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被县衙巡捕队押走了,在县衙里受过黥刑后,县官出具了文书,叫四个巡兵押送她到沧州府衙受审。

    她被押出县衙后又路过了她家的村子,恰逢镇北将军北伐经过,到村里强征兵丁,闹得村中鸡飞狗跳。

    她趁押送她的几个巡兵远远看热闹的功夫,猛地拽开枷锁,拿枷敲死了那四个男兵,抓了一把地上的泥糊在脸上,又将头发弄乱几绺遮住墨记,随后在路上扒下一具死尸的衣服换上,往南逃去。

    走到半路时,她发现自家村子流民往南走的多,为了不让人认出她来,她便转道跟着另一拨流民往北,走到了幽州地界。

    这批往北的流民中还是有一个同村女子认出了她,却也没声张,只是见她脸上的泥土走着走着被汗冲掉,那女子悄悄走上前给了她一块药膏帖遮住墨记,又劝她同往幽州城里来,好歹能得些救济粮,免得一直在野外挨饿。

    于是她们跟着这批流民进了幽州城,被关在坊中的这两日,鲜婞碰巧有一次瞧见她脸上的膏药贴滑落下来,她抬眼见到鲜婞看她也是一惊,鲜婞赶忙走上前一面柔声安抚住她,一面小心问出了原委。

    听完后,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妊婋问:“她可有名字?”

    鲜婞说:“我问过,她不肯说,我就把从你那里抄来的认字书给她看了,说我们这里多的是人自己另起名字的,她听了也挺感兴趣,把书拿走说要认真选一个,方才我过来之前正好碰到她找我还书,她说她已经选好了。”

    “叫什么?”

    “东方婙。”

    月色随着夜深变得清透明亮,银光洒在德政坊内东墙边的石板路上,照出两个朦胧的人影,其中一个清瘦人影坐在南边,将对面那人刚刚说的“东方婙”三个字在口中喃喃重复了两遍,问:“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嗯。”对面那人靠在坊墙边,“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提了。”

    清瘦人影缓缓点头:“也好,新的名字,新的开始,旧事再不必提它。”

    这时她二人中间一个坐在泥炉上的铜壶被热气顶得叮当作响,那清瘦人影忙起身将壶拿起来,将地上两个茶杯倒满:“喝点茶吧,这一班岗还有一个时辰呢。”

    德政坊内众人都是从兴义坊迁出来的,虽然城中各处已经安稳下来,但大家因为白日的事,还是有些惊魂未定,鲜婞晚上来这边看时也说晚上还要警惕漏网藏匿的男兵,于是众人自发抓阄定了守夜班次,东方婙和这同村的女子排在了第一轮。

    那女子拿起其中一杯茶递给东方婙,问道:“往后你怎么打算呢?”

    东方婙伸出双手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抿了一口茶思索起来,她前日跟着流民进城被带到兴义坊后,就留意到了一直在粥棚药铺里忙活的那一伙人。

    虽然她们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乡野布衣,但说话行事明显能看出是有备而来的,且以其中一个掌勺熬粥的豹眼高壮妇人为首。

    接着她又趁众人午休时溜到门边,偷看到一个穿官袍的人带了两个吏臣大摇大摆走进粥棚,跟那边为首妇人密谋了一阵子,随后竟然用几个同伙替换了兴义坊的衙役。

    那时她猜测她们可能是一伙江湖游侠,那个穿官袍的必然也是她们中的一员,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穿官袍的是怎么骗过城防军和府衙混进城的,也不清楚她们在谋划些什么,但观察下来见她们对流民并无恶意,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意。

    第二日城中大乱,所有流民被关在两个坊内,听到墙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之前熬粥的那个为首妇人和穿官袍的早已不在坊中,只有一个被人称作“鲜娘子”的人带着几个热心肠的村妇在维持坊内秩序,不断地跟众人说外面的乱子很快就能平息。

    果然半日后外面杀声渐止,有人过来敲开坊门,浑身是血地笑着跟鲜娘子说“兵乱已休”,接着鲜娘子开始在坊中给众人重新分配房屋,说还要留她们在城中住些日子,她这时意识到,这伙人恐怕不止游侠那么简单。

    在她们跟随鲜娘子指派的人往德政坊搬迁的路上,她见到城中各处石板路上都汪着血,不时还能见到三五个人搬运穿军服的男兵尸体。

    那伙人不是游侠,又不似寻常盗匪,她想,这该是一支新崛起的女子起义军。

    “洗劫了朝廷才收复不久的城池,必得拥有一支军队才能抵抗各路讨伐,她们这几日定会开始招兵买马。”东方婙笃定地说道,“我要加入她们的起义军。”

    “起义军?”那同村女子小声惊呼,鸡毛贼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她对起义军这三个字倒不陌生,只是她从没想过女人也可以成立起义军,成为乱世中的征战者,东方婙的话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女子抿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回想起这两日在坊间和路上看到的那些女人的做派,她看向东方婙:“如果她们真的是起义军,我和你一起去应征。”

    两个人的茶杯在墙根底下碰了一下,发出一声坚定的清响。

    “噔——”

    妊婋跟厉媗碰了一下茶盏,随即仰头将盏中半杯茶一饮而尽。

    这边议事厅的香漏显示此刻刚过三更天,大家已在这里商讨了一个半时辰,几件重要事都有了结论,差不多到了要散会的时候,而这夜的三更天应是妊婋和厉媗先到各个城门夜巡一圈,于是她二人喝完盏中余茶,起身告辞众人,先行离开了屋子。

    夜里的幽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如今城中跟过去又不相同了,四下里比过去未遭劫时寂寥些,又比镇北将军在城里时有人气些。

    若城池亦有生命,妊婋想,脚下这座幽州城很快就可以从重伤中康复起来了。

    她们今天在议事厅里商讨了建立女子起义军的各项事宜,包括分营和征兵以及日后统兵带队的事。

    鉴于目前城中主力人马全都是豹子寨中的人,屋中众人都理所当然地推花豹子为首,但花豹子却说管山寨与在外带兵不同,提议另外选人坐镇幽州。

    花豹子说这话的时候,妊婋和千光照不约而同看向她,随后目光又恰巧碰到了一起,她们清楚花豹子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横风岭的家当,今晚众人讨论的过程中,花豹子也屡次提到等城中各项事都稳妥了,她还要带一批人回山上料理寨中事务。

    于是千光照提出不设单独首领,往后若有需要确认的事项,就还像今日这样,众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决议,哪怕一两个人有事不在也不影响,只要主力带兵的人有八成列席足矣。

    这个提议倒也新鲜,大家从善如流地说先这样办,若往后这种决议方式遇到什么问题,再看如何调整。

    确认完这件事,她们又说起搜检城中粮仓和武器库等事,还有成立军队必不可少的征兵事宜,城中现有两千流民,其中多是健壮村妇,虽说强行征兵也不是不可以,但总要说服她们,让她们愿意拿起刀枪来操练,而不是仅仅充个人数,这正经需得费些功夫。

    这一晚大家就这些事各自领了任务,妊婋、厉媗、杜婼和鲜婞领了征兵之事,花豹子、圣人屠和千光照明日带人搜查城中粮仓,千渊海则同陆娀和穆婛明日去城防军大营收缴军备。

    最后散会之前,大家又一起把她们的起义军名号定了下来,她们从脚下的城和城外的山各取一字,将名号定为“幽燕”二字。

    妊婋和厉媗在城墙上方转完了一圈,又回到东城门上方,正好聊到她们起义军的名号,厉媗往旁边墙垛上一拍:“鲜娘子不是说她有法子连夜用刺史府现成的绣料改一个旗出来?到时候咱就把旗往这儿一插,那多带劲!”

    鲜婞果然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带着“幽燕”两个字的旌旗就做好了。

    这日负责前去征兵的四个人皆穿戴齐整,妊婋走在最前面,肩头扛着那柄幽燕旗,后面厉媗和杜婼拎着征兵用的一干兵器,末尾鲜婞捧着一沓空页册籍准备充当花名册,上面还放着一本供人选名的认字书。

    那旌旗虽是后改的,细看处拼合针脚有些仓促,甚至“幽燕”两个字的大小和颜色也有差异,但被妊婋抗在肩头仍然颇俱气势。

    巷子墙边才抽芽的柳枝随风轻轻摆荡,正好拂过下方旌旗。

    她们迈着雌姿英发的矫健步伐,往德政坊的方向,去为女子起义军做首次征兵宣讲——

    作者有话说:[1]“婙”,jìng,音同“竟”

    那边说要应征

    这边连夜缝旗

    是一些双向奔赴了~

    第39章 薰兮

    德政坊这天有些不大平静。

    妊婋四人刚走到坊门前,就听里面有喧嚷之声传来,站在坊门外值守的寨中力妇正要开门进去查看,转头见她们来了,忙推门请她们先进。

    四人一同跨进坊门,妊婋把旌旗从肩头拿下来,往地上一戳,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吵闹声立即止住了。

    坊内道路两侧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她们。

    这时恰有一人面朝她们,站在坊门口大路中间。

    长眉压着上挑眼,颧高露出刺青墨,正是她们昨晚谈话中提到过的东方婙。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瘫倒在地的城防军男兵衣领。

    东方婙也打量着面前的几人,昨日迁坊路过城防军大营门口时,东方婙就见到过她们,只是当时不曾仔细分辨,此刻近距离看去,她立即认出站在中间的是前日在城中穿刺史府文官袍的那人。

    那人今日换上了利落的玄色劲装,卸下穿官袍时佩戴的围领,露出颈侧的赤色刀疤,褪尽一身文官气派,显出通体武将风骨。

    东方婙又看了看站在她两侧的其余三人和她们手里的东西,已猜到她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昨晚抓着个漏网的,还没死。”东方婙将手里拎的男兵往四人脚前一扔,像是在展示猎物,“是不是交给你们处理?”

    这时一旁有个老婆子嗔道:“这人原是翻进来求救的,我才要给他些水喝,谁知转身竟叫她打翻在地,真是罪过!”

    妊婋抬眼看了一眼那老婆子,正是昨日坐在营房门口哭丧的那个,听鲜婞说坊间众人都管她叫张婶。

    张婶说完,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这样平白行凶,若果然打杀了官军,来日朝廷怪罪下来,又要带累我们,快将她拿了去。”

    妊婋听这话不禁笑出声来:“这却是你们多虑了,眼下幽州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朝廷的反叛。”

    众皆骇然,其中有人认出了妊婋的面孔,惊问道:“说话的这位,你不是朝廷官员么?”

    昨日城中发生巷战时,这些流民在两坊里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厮杀,后来得知城中平定了,迁坊时见城中街道四处都是血迹,却未见到几具尸体,只是一头雾水地跟着人搬迁到德政坊,许多人到此刻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有贼人杀来城中又被官军剿灭了。

    这时有更多人因这话注意到了妊婋,也纷纷想起前日那个在坊间宣读抚民文书的官员,难怪有几分眼熟,但她今日改换了打扮,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官竟是个假货。

    妊婋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被朝廷军害得流亡荒野,仍然盼着朝廷为你们做主,可达官贵人无不是只顾自家功名利禄,同那镇北将军不过一丘之貉,何曾真把民众当人看,又怎会有心救济你们,若不是我们套个壳子进城劫富济贫,你们只怕都要饿死在外面。”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问:“开仓放粮,不是府衙出的公告?”

    “不是,公告是假的,刺史本人在你们到城下之前就已经死了。”

    方才问话的人仍感到难以置信:“可是进城后的确有官军在坊外护卫我们周全……”

    “不是他们在护你们周全。”鲜婞往前走了一步,“是我们坊内轮值守夜的人在护你们周全。”

    见众人不解,鲜婞把之前在兴义坊和善通坊抓到九个翻墙男兵的事,以及营房旁边巷子里男流民的遭遇都跟众人简要说了一遍。

    就在大家震惊之余,躺在地上的男兵忽然猛咳了几声,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哑着嗓子说:“饶……饶命!”

    妊婋低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个营的?你知道营房南巷里被带走的男流民是怎么死的吗?”

    那男兵努力将被打肿的眼睛睁开了些,连声说“知道”,接着就将那几个男兵翻墙去耍,天亮被发现后,伙同更多男兵屠杀流民,以及被带去营房的那些男流民是如何被百户下令绞杀等事,通通交代了一遍。

    因他有些体力不支,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吐字也不很清晰,但整个过程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妊婋看了他一会儿,又问:“绞杀流民的时候,你在场么?”

    那男兵听了开始支支吾吾地发起抖来,挨了厉媗一脚后开始痛哭:“我只杀了一个老的,是队长让我干的,不怪我,不怪我……”

    活着被押进大营的男流民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就是张婶昨日哭的她那老头子。

    听到这男兵的话,人群中的张婶忽然尖叫起来,扔掉手里盛满水的陶碗,扑到那男兵身上一通乱打:“是你杀了我老头子,亏我还要给你水喝,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贼兵!害死我儿,又杀我儿他爹,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

    边骂边打,边打边哭。

    大家围在四周默默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止,直到那男兵彻底不动弹了,张婶才停了手,又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抽抽噎噎地控诉上苍,不停地抱怨命苦。

    妊婋眉头紧锁地看着张婶,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脸颊,她实在不爱看女人为了男人或是自己的命运痛哭,那种窒息感像一双无形的巨手,试图拽着周围与她共情的同类一起堕入深渊。

    弱者无休止的眼泪是诛杀悲悯者的鸩酒。

    妊婋挪开目光,恰好看到不远处的东方婙,见她一脸烦躁,拳头紧紧捏起来,好像随时准备给张婶来一下子让她别再哭了。

    鲜婞显然也发现东方婙神情不对,不知是不是这一幕让她回想起了自己那个总在暴虐中哭泣的母亲,鲜婞见她握着拳的双手在微微打颤,担心再起别的乱子,忙上前去劝张婶。

    鲜婞言语周到,三两句话便止住了张婶的哭声,又有鲜婞结识的热心村妇走上来拉张婶进屋,这才连说带哄地劝走了她。

    坊内街道上很快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的男兵已没了气息,妊婋抬脚将他踢到一边,清清嗓子,向众人说明来意:“如今世道什么样,你们来时路上也瞧见了,我们原是来劫富济贫的,谁知城中贼兵搅乱了我们的计划,我们这才不得已杀进了城,现在贼兵已灭,城中粮仓和城外田土尽归我们起义军所有,今日特来招募人手,或领田土耕作,或领兵器学武,与我们一同抗击贼兵流寇。”

    众人听懂了,这不就是造反么?

    她们对造反并不陌生,去年鸡毛贼肆虐的时候,乡里就跑了很多年轻男人加入造反军,一个个高喊着“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之类的疯话,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流寇和官兵在乡里来了又走,那些起义、造反和讨伐,都是男人之间的打打杀杀,她们在其中能做的似乎不多,无外乎留在村里默默祈祷战乱结束,又或者在男人们打到村里时慌乱逃散。

    今日却有这样一群来路不详的女人,明目张胆地杀官兵夺了城,然后打着旗号认真说要招募她们加入起义军,这场面何其荒唐。

    在此之前,她们从没觉得自己能跟“起义”两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但乱世摆在眼前,朝廷与鸡毛贼中显然都没有她们的立锥之地,而招募她们的这些人,至少实实在在地给她们放了粮食,瞧了病,开了药,且在这两日坊间分住处的过程中,让众人体会到了难得的细致周到,使她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生出了些许归属感。

    但是加入起义军对她们来说还是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了,所以大家一时都没有接茬。

    妊婋见众人听完这话沉默了,也没催促,只是笑着朝站在一旁的东方婙拱拱手:“这位壮士定是东方婙吧?”

    东方婙这个名字是她昨日才取的,此刻听到有人叫自己的新名字,她还有些不习惯,只是略带拘谨地颔首说道:“是我。”

    “壮士身手了得,胆识过人,可愿来我起义军中做个将军么?”

    东方婙抬眼看向妊婋,见对方神色十分认真,这并不是一句揶揄玩笑话,她眨眨眼:“我不会使兵器,将军不敢当,但我可以学。”

    站在旁边的厉媗立刻伸手递了一柄长刀给她,笑道:“兵器好学的,你看着就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东方婙双手接过长刀,又回身让出了站在她身后的同村女子:“她也想学。”

    杜婼从手里拿了把刀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了刀双手沉了一下,显然是这刀的重量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她赶忙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刀握好。

    这时旁边有人见那女子身形清瘦,连刀都接不稳,皱眉问道:“你们招募人手没有条件么?她这样瘦的也要?”

    妊婋笑道:“瘦的以后多吃点不就行了,我们招人就一个条件,只要是女的,来者不拒。”

    她说完这话,鲜婞又将她们昨晚商讨的招募事项给众人讲解了一遍,细说了应征者的训练内容和相应的待遇,以及其余耕种后勤的差事安排,城中如今招募的人手不分行当,学武种地煮饭各种杂务都需要做。

    她还着重讲了城外田土和城中粮仓的分配原则,目前是全部归总盘点后公开布告,每日按人分领,加入起义军的人分到的粮食多些,且有肉和肥鲊干菜。

    另外流民中还有几个女童和哺乳女婴的妇女,这些人无需加入起义军也能获得同样的食物,而其她拒绝加入起义军的人,则只有仅够充饥的麦饭和盐豆子。

    有人问不愿加入起义军的是否会被赶出城去,鲜婞只说目前外面情况还不明朗,暂时不能放人出城,往后若有变动,再另行告知。

    说完她拿出自己带来的空册籍,先把东方婙和她身后那位同村女子记上了,很快也有人走上来要应征,直到厉媗和杜婼手里的兵器都放完了,还有人在排队,她们只好说兵器先欠着,一并将名字都记上了。

    其中更有许多无名氏,就在旁边认字书上现选,热闹了足有一个时辰,德政坊内半数人在鲜婞的册籍中登上了名字。

    妊婋等人从德政坊出来后,又走了其余三个坊,一日下来登了五百多人,还算是颇有成果。

    这时天边暮色渐浓,她们说说笑笑地往府衙走来,准备跟其她人禀报一下招兵进展,正路过西城门时,见这里打开了一条门缝,花豹子、圣人屠和千光照依次走了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册子,身后还有几名力妇和两辆板车。

    花豹子见她四人在这里,爽朗一笑:“我们把城外无主田查点完了,今天正好把些烧完的骨灰带过去施个肥,千光照说今日起了,明日必定有雨,等这场雨下完,正适合翻土播种。”

    燕北的春天一向来得晚,好在这些天的事没有耽搁春耕,第二日果然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第40章 春袗轻筇

    银丝春雨,细雾绵绵。

    幽州内外被这场雨浸润着,天地间短暂恢复了安宁祥和。

    城外的田间地头上,已有零星嫩草探出头来,潮湿的土地中,随处可见蚯蚓在扭动,引来成群鸟儿前来觅食。

    西城门外一里左右的这几块地,过去是城中富户的田产,正经的沃土,镇北将军进城之后立刻将这几块地归为军田,前些天城中起乱时,这边地里还有轮值的城防军在监督那些从妫州迁来的佃户农男翻土预备春耕播种。

    当日城中起黑烟时,有人从西城门出来报信,说城中流民闹事,让他们全部进城支援,那些男兵怕这边佃户趁机脱逃,于是赶着他们一起进了城。

    进城时各处已经乱起来了,男兵们丢下那帮佃户,迅速抽刀加入混战,那些佃户见此情形,惊得在城中四处逃窜躲避,城内的巡防兵瞧见这些穿布衣的,都只当是闹事的流民,遂挥刀杀了个干净。

    如今这片沃土,已归属于新成立的幽燕军,田边一排小屋昨日也收拾完了,今天正有豹子寨的几名力妇在这里轮值看守,此刻她们坐在廊下看着春雨,热烈地讨论着那几块地都分别种些什么。

    谈讲了一阵后,忽有人露出愁容,想这片地从去年开始,先遭鸡毛贼祸害了一通,又被镇北将军收入囊中,如今虽然被她们夺了来,也不知能得几日在手,若来日耕种时,有朝廷军打回来了,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确实是个问题,几人想到这里不禁默然,眼前的朦胧雨雾也多了几丝惆怅。

    “才在远处还听姐姐们说笑,怎么忽然却都发起怔来?”

    那几人听到这话,都转过头来,见有一个大高个儿穿着蓑衣走到廊下,把手里拎的木桶往地上一放,随后摘下斗笠甩了甩头,朝她们粲然一笑,是妊婋。

    “媗姐一早给大家熬了浆,正好我今日要上山去,顺路给你们带了些。”妊婋掀开桶盖,甜浆的香气扑面而来。

    几人忙都站起来道谢,其中一个回身进屋取了碗,大家就在廊下分起浆来,说到几人方才为何谈到一半突然为这片田地感到担忧。

    “听说你们昨日在城里征了兵。”其中一个力妇吹着热浆说道,“来日咱们应该不会因朝廷军杀回来,再失了这片地吧?”

    “这我不敢立担保,咱们新征的兵都还不会使兵器呢。”妊婋语气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却让几人更加忧心了。

    但没等她们再说什么,妊婋已仰头干了碗里的浆,抹嘴笑道:“反正这地现在归了咱们,只要种上粮食,来日就有可能吃得上,难道因为不知朝廷军何时打回来,就把地荒在这里么?”

    几人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方才问话那人点头说道:“反正咱们山上寨子总有退路,就算朝廷军打来一时不敌,也不至于就饿死了。”

    这也是花豹子执意要先带一部分人回寨的原因,昨日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千光照三人在城外清点完田土后,考虑到第二日下雨山路难走,花豹子趁傍晚带了三百人回寨,好把寨外新辟出来的那片地翻土种上粮食菜蔬,又要忙着查看新盐开采和铁器工坊兵器打造等事。

    因城中如今事务也多,圣人屠便没跟花豹子一起回寨,只有陆娀因要督造兵器,和花豹子一起回寨去了。

    虽然眼下她们夺了幽州城,但众人仍都以豹子寨作为起义军的老营,断不能因城中重建,而误了寨中的事务,花豹子回寨,也是为了将来众人能在山里有一条安稳的退路。

    想到这一层,几人亦都放下心来,大家说说笑笑地喝完浆,妊婋又把蓑衣穿上,将斗笠往头顶一扣,朝西边山脉指了一下:“我要往观里去一趟,这浆桶有劳姐姐们换班时带回城交给媗姐。”

    几人连声应了,起身送她走出廊下,看她在雨雾中渐行渐远,才回身仍旧坐下来对雨闲谈。

    雨在近山处变成了细雾。

    妊婋捡了一根长木棍做手杖,往太平观的方向缓缓行来。

    她这日进山,主要是为拜谒灵极真人。

    昨日她们为幽燕军新征了五百兵,几乎都是没拿过兵器的,平日里使用最熟练的不过锄头镐子锅铲菜刀,还有豹子寨留在城里的五百人,虽然在寨中练了半年,也经历了山中剿匪和此次夺城,但说到底还都是战场新手,枪棒方面亦不能松懈。

    她们清出了城防军的大营校场,足够容纳这一千人操练,但实在缺乏武艺高强的教习。

    虽然千光照和千渊海此刻都在城里,奈何分身乏术,所以妊婋这日请厉媗和杜婼还有穆婛各自领了营,把些基础的身法步法教些给众人,她则独自进山往太平观来求灵极真人,再派些道长下山教习练兵。

    前日她们打进城的时候,观里曾有道长下山,只是没有进城就回去了,妊婋猜测这可能是灵极真人的吩咐,好让她们在夺城之后自行抉择,是仍旧带人带粮退回山里,还是就地占城征兵起义,亦或是内部就此分裂为两派。

    所以灵极真人叫回了那些道长,只留千光照和千渊海在城中,既避免有太多道长在其中影响众人决策,又能给她们稍作提点。

    现在她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既要保留豹子寨作为老营,也要就地占城征兵,虽然两头跑对于她们这些牵头的人来说会比较辛苦,但鉴于朝廷军不知何时会来讨伐,她们必须要尽量做到能进能退。

    往后她们若是需要向外发展,幽州城的地理位置显然比豹子寨优越得多,而当城池面临危机的时候,山中老营将会是她们东山再起的根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们能够拥有一支具备战斗力的队伍,然而目前以大家的水平来看,还差得很远。

    妊婋在山里走了两个多时辰,雨渐渐停了,只是雾气仍然很重,她在一片朦胧中瞧见了前方的窄径,到山门了。

    雨后的山里比城中要冷些,但妊婋走了半日山路,整个人热气腾腾,从石阶处爬上来后,只觉得这里甚是凉爽。

    太平观门前的松柏树仍旧肃然立着,和大门两侧的旧楹联一起散发着幽幽杀气。

    她正要走上前去叫门,就见道观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探出一张英气面庞,正是千光照的首徒玄易。

    妊婋赶忙打了个问询:“小道长,好巧啊!”

    “巧什么,我等你半天了。”玄易笑着打开门,迎她进来,“天师姥姥说你今日会来,让我在门里等你,方才我就听到有人从石阶那边喘着粗气爬上来,果真是你。”

    妊婋抬手擦了擦额头薄汗:“老神仙料事如神啊。”

    玄易先带她到南院一间小静室门前,帮她把蓑衣斗笠取下来放到廊下,随后请她进了屋,在矮几边准备烹茶,又端出旁边备好的点心,笑道:“天师姥姥请你在这里歇息片刻,先吃点东西,再谈正事。”

    妊婋这日出来没带干粮,只腰间绑了一只水囊,也早喝光了,到此时肚子正空了,遂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把身上绑的水囊和杂物都跟腰带一起解下来放在一边,又在屋中水盆里洗了手和脸,随后往玄易对面盘腿坐下,夹起一块黍糕,边吃边看玄易烹茶。

    她们杀进幽州城的事,玄易已听回来的师姨们说过了。

    当日千光照和千渊海还有同辈师姊妹都下了山,千山远也还在平州未归,除灵极真人外,观里只剩了玄易这辈年轻道士,她又是排在第一个的,所以观里的日常事务全部交给了她。

    虽然观中众人很快就回来了,灵极真人也仍旧叫她们这一辈轮流担起管事之责。

    而此刻玄易之所以得了清闲在这里给妊婋烹茶,则是因为今天轮到了千渊海的首徒玄微管家。

    因为观中众人没进城就回来了,玄易不知城里境况如何,于是将烹好的茶推给她,请她给自己讲讲。

    妊婋三两口吃完一块糕,又抿了一口茶,擦擦嘴,清清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拿起空茶盏充作醒木往桌上轻轻一敲,从她们当日扮作刺史府官员进城开始讲起。

    玄易双手托腮听得入神,不时叫好,直到妊婋讲完昨日征兵的事,说今日特来求灵极真人派些教习,玄易满脸兴奋:“我又想下山了!”

    话音刚落,静室门口传来呵呵一笑:“下山去做什么?”

    二人转头看去,果然见一身紫袍的灵极真人推门走了进来,她们忙都站起身来,妊婋也正经起来,整整衣襟,作一深揖:“该是我前去拜谒,怎么劳动老神仙过来了,真正失礼!”

    灵极真人摆了摆手:“咱们这里没那老些规矩,观里孩子们也不讲那些尊卑客套,是我不常出来见人,叫你拘谨了,往后熟悉就好了,坐,坐,今日有雨,山路不好走吧?”

    往日妊婋在观里住的时候,见这边道长们虽有辈分之别,但大家常日闲暇放松时,也多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有些没大没小,此刻细想来,好像确实没怎么有论长幼尊卑这回事。

    但是她与灵极真人见得少,仔细算来今日也不过第三次见面,又是有事相求,还是不敢放肆,只是笑道:“是有点泥泞,好在雨不大,没有跌跤。”

    玄易这时亲亲热热地搂住了灵极真人的胳膊,说道:“姥姥,她们在城里招兵了,我想去看看,我也可以当教习的。”

    灵极真人拍拍她的手:“才你二人在这里说书听书,热闹非凡,我来的路上也偷听到了,你想去就去,明日就同几个师姨一道下山瞧瞧去。”

    妊婋眨眨眼,她还没开口求,这事好像就成了,正要道谢,又见灵极真人掏出一个小信筒放在矮几上,说道:“你们这五百新兵,确实得加紧操练起来了。”

    妊婋定睛细看那信筒封口处有个印章,是千山远的私印。

    平州的北伐军有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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