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功名半纸
玄易也瞧见了信筒上的印章:“呀,远山小姨来信了!她是不是要回来了?”
灵极真人打开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卷纸,展开是满页密文,这是灵极真人自创的一种音节文字,妊婋也简单认得几个,但通篇阅读尚做不到。
玄易和妊婋并排坐着,二人一同凑上前看信,玄易一字一句地译给她听。
这信是千山远今日从平州城外用鸮发回来的,镇北将军出征至今半个月,仍然没有攻下平州城,刨去路上行军的日子,也打了整整十天,前几日还有一处粮草车遭鸡毛贼偷袭烧毁,如今军粮紧缺,士气大跌。
鸡毛贼为了与朝廷北伐大军决一死战,特地从营州调了主力人马过来,筹备了一整个冬日,这一次显然比幽州更难攻克。
而营州在平州的东北侧,两座城池正处在燕地辽西走廊通往北狄的入口处,东临沧海,西接群山,北伐大军想要绕过平州去攻营州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盯着平州硬打。
听到这里,妊婋掐指算了算时间,昨日前来解粮的那群人按照距离,最迟五日后就应该抵达北伐大军在平州城外的大营,到时候军粮未到,镇北将军必定还会派人回城查看。
千山远在信上说她昨晚夜探镇北将军大营,听见有不少幕僚因粮草缺乏一事,建议向西后撤三十里等待补给,鸡毛贼定会顾虑有诈不敢出城来追,他们正可以稍作喘息,待后续粮草抵达,士气恢复后,再继续攻城。
这个提议被镇北将军否了,他坚持认为鸡毛贼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加把劲,平州必破,而且粮草也很快就能从幽州解来,若后撤等待补给,也会让城中的鸡毛贼得到喘息之机,这会给随后的攻城带来更大难度。
指挥大帐中众人议至夜半,幕僚们没能改变镇北将军的想法,最后结论仍是继续攻城,同时再加派一支骑兵往幽州来催粮,这支队伍今天一早就出发了,共有三百名男骑兵,快马加鞭三日就能抵达幽州。
玄易念完信后,妊婋目光闪烁,兴奋地说:“我们就要有马了!”
幽州城防大营后面马厩里现在大部分都是空的,镇北将军走的时候带了大部骑兵,给幽州城防军只留了两百匹马,留给城中做报信或做前线补换之用,如今又来了三百骑在路上,等凑齐五百匹马,叫大家熟练熟练,她们也可以成立一支骑兵队伍了。
玄易却没她那么乐观:“骑兵可没那么好对付,城里会使弓箭的人可不多呀。”
目前大家使用的兵器多是长刀,会使弓箭的只有豹子寨中几名猎户出身的力妇,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妊婋想了想,说:“没事,未必用得上多少弓箭,我们可以把他们骗进城里杀。”
这时灵极真人把那张信纸又卷了起来,放回信筒里递给玄易,让她明日一早下山进城带给千光照看看,并说要让其余二十四位道长和她一同去给城中新兵做教习,说完后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问妊婋:“今日上山,除了来要人,还想要些别的东西吗?”
虽然来之前妊婋已经料到灵极真人不会回绝,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容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老神仙这样慷慨,那我斗胆,还想再求些兵书。”
从前妊婋在观里学认字时,千光照曾给过她一本灵极真人详细注解的《阴符经》,其中有提及强兵战胜之术,除此之外也给了她一些历来常见的兵书和史书传记。
这段时间她将那几本来回翻看了许多遍,也就其中费解的部分跟千光照请教过多回,但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于是问道:“有没有那种,女子军队的兵书典籍?”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虽也有女将军传,但其中所记载的内容都非常简略,指挥的战役内容要比那些男将军传中记录得少很多,像是曾被刻意删减过的一般。
如今她们在城内和山上已有了一支全由女人组成的队伍,妊婋觉得她们很需要一些真正的前人经验。
灵极真人笑道:“确实有这么一本,只是我还没有整理完,你既然问了,那就随我来看看吧。”
玄易一听也忙说想看,灵极真人点点头,带她二人离了这边静室,往自己的院落走来。
三人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座清幽小院,灵极真人带她们从院中一小片竹林中穿过,眼前出现一个小屋。
灵极真人走上前推开门,让她二人进来,妊婋跨进门槛,见屋内一排贴墙通顶大柜,摆着不计其数的书籍,屋子东边是一张大案,案上也摞着许多典籍竹简,桌前一排笔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毛笔。
屋中西边靠窗有一张宽榻,中间摆着个榻桌,上面有个空棋盘,棋盘上放着一卷翻到一半的书,此刻正是午后,阳光从西窗外洒在榻上,将窗棂图案印在浅金色的软垫上,看上去格外闲适静谧。
灵极真人走到东边大案后面,拿起一沓纸,妊婋和玄易也忙跟上去站在大案前面,听她说道:“这是我最近正在整理的,目前只有半本。”
妊婋探头看去,见最上面那页写着几个字:娘子军兵法纪实。
“娘子军?”妊婋问,“是前朝开国的那一位吗?”
千光照给她的史书传记中有这一位的列传,前朝高祖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在开国初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所率领的部下被百姓称为“娘子军”,开国之后她被封为公主,去世时以军礼下葬,史家称她是“生荣死哀”,但史书中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
“我最近在整理这位娘子军统帅和她部下的事迹,其中也包含一些独到的兵法,正是你想要了解的女子军队兵书。”
“可是……”妊婋皱眉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史书上记载娘子军只有统帅是女人,部下却是男兵?”
灵极真人轻轻摇头:“娘子军这个叫法是当时百姓拥护时起的,老百姓会管一支仅有统帅是女人的男兵军队叫‘娘子军’吗?”
随后灵极真人缓缓跟她们讲起了她考据到的关于这位娘子军统帅的生平。
当年旧朝倾颓,她起兵之初,的确收编过不少民间义军,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她的部下有女有男,后来由于军纪问题,她开始大范围征召女将女兵,并将部下男将男兵全部划给了父亲,在关中打响名号时,她的部下已全部是女将和女兵,因此被百姓称为“娘子军”。
前朝开国后,她曾为自己的部下大将请爵位封赏,却遭到高祖皇帝拒绝,同时驳斥了她关于为女子设立文武职衔的奏疏,称国家建立之初,多年战乱致使十室九空,女人应当担起繁育重责,不该在朝堂上耗费过多精力。
她因此与高祖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当面拔刀,高祖皇帝以她谏言犯上为由将她软禁,开国六年后,她因战时留下的伤病长逝于府中,高祖皇帝将她以军礼下葬,赐了谥号高调认可她的军功,以彰显自己的开明慈父形象。
又过三年,高祖次男在长安发动政变,迫使高祖禅位,在权力稳固后,他开始重修史书,为了夸大自己的军功,显示自己是本朝开国的不二功臣,他命人大量删减篡改娘子军的战役记录,甚至一度企图抹杀娘子军的存在。
所幸几十年后武皇临朝,亲自为娘子军题诗作赋,才将这段历史保留了下来,但随着后来武皇还政驾崩,许多相关史料再次遭到删改。
听到这里妊婋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又被史书骗了。”
灵极真人点点头:“父权王朝的历史,本质就是一个任人玩弄凌辱的阉人。”
妊婋思忖着这话,一面看向灵极真人的桌案,上面有个木盘里摆着几块小铁牌和一些残破的尺牍帛书,看上去年代十分久远,前朝覆灭至今已有二百余年,而今距离前朝开国也有五百年之久了,难得这些史料还能够流传至今。
灵极真人说收集桌上这些东西断断续续花了三十年,里面有当年娘子军用过的调兵军符,以及几位将领之间的往来书信和战况手记,还有她们为一位战友所立的墓碑拓片。
其中有些是她亲自寻得的,也有不少是后来千光照云游四方探访所获,妊婋听到这里才明白灵极真人为什么总是在“闭关”,她原以为老神仙是在院里修仙炼丹,却没想到是在屋中修书,也不知她花了多少日夜,从这样零散的边角记载中还原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这一沓是目前整理完的。”灵极真人捧起一叠纸,看上去有个三十来页,“但是仅此一份,所以不能给你带走,只能请你动动手自己抄录一份了。”
妊婋如获至宝般双手捧过来,却有些犯难,她虽然一直有在练字,可是写字仍然很慢,这三十页纸她可能得抄到天亮,旁边的玄易见她面露难色,撸起袖子笑道:“来吧,我跟你一起抄。”
灵极真人笑着走到西屋榻桌边,把空棋盘拿下来放到一旁,将榻桌给她们清了出来,妊婋和玄易就在榻桌两侧盘腿坐下来开始抄书。
她们开始抄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灵极真人将东西屋的防火灯点了起来,自己坐在东侧大案后面继续整理史料,不时抬头看看对面西屋榻上奋笔疾书的两个人。
天刚擦黑时,这日管家的玄微来了一趟,给她们拎了些吃食,又听灵极真人请她通知师姨们明早下山进城的事,玄微没在这边久留,放下东西就去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观中斋院里用过早饭,玄易和那二十四位道长先下山去了。
妊婋将昨晚抄好的兵书装在包袱里,拜别了灵极真人,转道往北边豹子寨赶去,她今天还要到铁器工坊里给新兵们取些趁手兵器。
第42章 韶光载阳
春风徐徐,朝日晖晖。
妊婋背上包袱从太平观后门出来,伴着石崖路上的燕语莺啼,步履轻快地往豹子寨方向走去。
行了半日,已遥遥可见橫风岭的葱茏峰峦,她离开豹子寨下山夺城,至今不过数日光景,山岭已在春风吹拂下迅速茂盛起来了。
因寨中还有五百人在城里,妊婋能感觉到四周比先前寂静了许多。
但岭子口值守的力妇并未松懈,远远地见是妊婋回来了,忙收了正待瞄准的弓箭,笑着从树后面走出来跟她打招呼。
妊婋跟那几个力妇在横风岭入口小径上闲聊了两句,随后独自往寨子口来,这边一路上又经过三道值守岗,才看见豹子寨的大门。
走过大门内的一条蜿蜒土路,转过一座巨石,才来到寨中大路,妊婋熟稔地往花豹子的北院走去,经过一条寨中岔口时,忽然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她转头看去,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孩儿,背着个竹篓,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拎着小铲子,身上到处沾着土,就连脸颊也挂着泥,不时转头去看后面的人,然后笑着朝前跑来,速度之快,活像一头小豹子,直直朝她冲了过来。
妊婋也是在岔口处突然出现的,那小孩儿回过头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减速了,但还是努力克制了一下脚步,然而收效甚微。
“啊啊啊——!”
妊婋被这声尖叫撞翻在地,小孩儿背篓里的山蕈像雨点一样砸在她的脸上。
春日山野味道登时铺了满地。
“啊呀!你没事吧?”那小孩儿一骨碌从她身上爬起来,扔掉手里木棍和铲子,就要拽她起来,“我没看到你,真是对不住!”
其实方才妊婋可以躲得开的,只是看那小孩儿收脚的凌乱步伐,这要是躲开了,她八成会脸朝地摔个结实,少说也得碎两颗牙,所以妊婋没有躲,就直直站在那里接住了这个小飞豹。
“没事没事。”妊婋抖掉身上的山蕈,又从领口里掏出一颗还裹着泥的蕈子,然后坐起来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都装回小竹篓里。
那小孩儿这时才看清是妊婋,一边捡蕈子一边笑问她去做什么了,怎么好些天没见,二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又有几个少年往这边跑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小阿蛋,去年秋天被妊婋剃的秃瓢,早已长出了新发,只是仍然铰得很短,一簇簇迎风立着,她跑到近前停下来,先问二人伤着了没有,见都没事才对那小孩儿正色说道:“才喊你要记得看路,这就出了事故,下回可要当心些,不然摔断了牙连肉都咬不断,吃饭都不香了。”
那小孩儿赶忙抿了一下嘴巴,确认牙齿们都健在,才咧开嘴笑道:“好险,差点耽误吃肉。”
小阿蛋笑着摇了摇头,将挎在手臂上的竹筐放到一边,蹲下来帮着一起捡蕈子,等捡完又给妊婋身上拍了拍土扶她起来,问她如今幽州城里变成什么样了。
这时后面几个少年也都赶了上来,都是从前跟着妊婋在幽州城丐帮里混的妹儿们,这次花豹子下山没有带她们,都让她们在寨中留守,显然前日花豹子回寨,她们也从跟随的力妇那里听说了城中发生的事,今日又见妊婋回来,忙一个个赶着上来问东问西。
妊婋笑着跟她们说了一遍城里的情况,又问她们是从哪来,她见她们每人手里都拎着筐,装了许多山蕈和野菜嫩芽,想是前日那场春雨让旁边林子里长出了许多山珍,果然小阿蛋说她们才结束了上午的认字课,出来听人说林子里一夜之间长出好些山蕈,于是相约一起到花豹子院中接了她的女儿,大家到林子里采了回来,现在正要往厨院送去。
厨院的方向正好也是往花豹子那边去的半路上,于是大家一起说笑同行,及至厨院门口,少年们进去送菜,妊婋则牵着那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土豹往北院走来。
二人刚一进院,迎面就碰上了才从屋里走出来的花豹子,见到门口这蓬头垢面的一大一小,她不禁愣住了:“你俩这是……让野猪撵了?”
“当然不是!”那小孩儿颇为得意地向母亲炫耀道,“我跟阿蛋姐姐她们采蕈子去了,我采了好大一篓,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大姐姐,我就把她给你带回来了。”
妊婋乐了:“对,确实是回来路上‘撞’见的。”
花豹子听妊婋说完路上的事,哈哈大笑两声,随即拉过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妊婋,叫她们都进屋喝杯水,然后一边走一边先问女儿都采了些什么样的山蕈,又问妊婋太平观众人是否都好。
等妊婋和那小孩儿在屋中各自喝了一杯温水,才有位教养娘子从里屋走出来,见花豹子的女儿浑身泥土回来,早是习以为常,那娘子只在这边跟她们说了两句话,便牵走了那小孩儿,带到后院洗澡换衣裳去了。
妊婋扯了扯衣领,摸到皮肤上还沾着一点蕈子泥:“我感觉我也得去洗洗。”
花豹子拉着她先在旁边坐了下来,转身喊了一位管家娘子帮忙烧些热水,然后又向她细细问起太平观的情况。
妊婋将千山远的信简要地跟她说了一遍,又说今早已有道长们下山进城做教习去了。
花豹子听完低头思索了一番,眼下情况确实有些两难,一边是山上和城外春耕都需要人手,另一边又是随时可能面临北伐军或是南边官府发现围剿,若把时间都放在操练上,会耽误春耕,若太过耗人力在春耕上,又恐怕在朝廷军的讨伐中因操练不足而有失利。
她本有心让妊婋再叫些人回寨来,却又担心城中新兵守城艰难。
妊婋看出了她的为难,山寨里目前这些人,包括前日花豹子带回来的,许多都还在矿上和工坊里忙碌,虽然田土上也分了人手,但因耕地比去年多出来一大块,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是从早到晚忙个不休。
于是她对花豹子提起了城里流民中那些不愿加入起义军的人,她们多是会耕田的农妇,因在城里遭了一回兵乱,有些担了惊吓,住在城里也是终日惶恐,又不敢结伴还乡,她想着等明日回城再去游说一番,将其中大部分人接上山来耕田,也可减轻寨中的压力。
本来当初她们下山进城就是想招些流民上山,花豹子听完当即拍板道:“好,多多劝她们来,寨中吃住一应都齐全。”
说完正事,二人对坐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时花豹子的女儿已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跟那教养娘子来到院里一起修她的小竹篓,先前她撞到妊婋身上时,有一边的背绳断掉了。
妊婋和花豹子就坐在窗下榻上,转头隔着薄纱看见院里的身影,花豹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过阵子入了夏,她就满六岁了,也是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有心要为她改个名字,可是想了好久没有合适的,你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也帮我想想,改个活泼昂扬又接地气的名字。”
花豹子的女儿原有个大名,是旧日山寨老夫人取的,花豹子不喜欢,也从来没拿这名字叫过女儿,自从老夫人去世,寨里也没人再提起那个名字,平日里大家都跟着花豹子以乳名呼唤她,但是过段时间要开蒙认字,不好再一直用乳名了。
妊婋正在脑中搜寻合适的字眼,转头看向窗外时,见那小孩儿蹲在地上认真地修她的竹篓,午后的春晖将她周身照得金光灿烂,整个人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妊婋忽然间灵光一闪,说道:“就叫做——花怒放,怎么样?”
花豹子眼睛亮了,又转头看向窗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好,我崽崽往后就叫花怒放。”
说话间,一位管家娘子走进屋来说热水烧好了,花豹子忙起身送妊婋往后院去洗澡,等她换了身新衣服出来后,二人又同往铁器工坊来给城里新兵取兵器。
陆娀自从回寨以来,基本上就泡在工坊里,这次下山她亲自试用了几种兵器,有些长刀手柄上缠的粗麻绳沾满血后仍然极容易打滑,还有些刃砍到骨头上时也总会卷边,这都很影响后续杀伤力,所以这两天她只是闷头研究改进设计,打了些样刀正在那里对着几根大腿骨劈砍。
“咱们的兵器铸造家越来越狂野了啊。”
陆娀听到这话,回头一看,见是妊婋抱胸倚在门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几根刀痕累累的大腿骨,过去铁器工坊里试验刀刃都是用木头和铁板,这几根腿骨还是陆娀在幽州城大营烧尸前挑拣剔净洗好了背回来的。
“没办法,这样才能贴近真实的使用场景。”陆娀放下刀擦擦汗,“但是损耗程度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期,城里还有没烧的尸体吗?”
妊婋摇摇头:“我出来时都烧干净了,撒地里做肥了已经。”随后她马上又说,“但是过两天还能有,你要多少,我给你整点。”
陆娀摸着下巴想了想:“二十根应该够了。”
“没问题。”
这时花豹子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方才她去给工坊里打铁的众人送水去了,让妊婋先往陆娀这边来取兵器,这间试验房旁边就是库房,里面存放着备用的兵器,其中多以长刀和坤乾钺为主。
陆娀听她们说明来意,起身拿了库房钥匙,一面走一面说道:“长刀我还想再回炉改改,坤乾钺倒是不需要再改了,你多拿些钺吧。”
之前仿制的镔铁坤乾钺,因灵极真人说韧性不够,陆娀后来又重新回炉铸造了好几版,如今新造的基本上跟妊婋那把原身差别不大了,只是寨里会使的人不多,大部分都还收在库房里。
如今城里有了太平观诸位教习道长在,也不愁教不会人使钺。
妊婋细细看了一回,最后要了五十把坤乾钺,又要了三十把马槊,还有十张大弓和一千只箭。
晚间花豹子在寨中摆了席,众人热闹了一回,第二日清早,有寨中人帮忙拿了那些兵器,送妊婋到山下岭子口,正有厉媗事先与她约定好,已带了人候在这里接应。
大家在岭外打过照面,豹子寨众人见她们接过兵器走远后,才转身往山上回寨。
出了横风岭,她们还要在山里走上两个多时辰才能就近下到官道边。
时至午后,她们终于走出大山,幽州城已遥遥在望。
众人在山脚下停歇了一会儿,妊婋拎起脚边的一捆镔铁坤乾钺,对众人笑道:“走吧,回城。”——
作者有话说:最近查字典发现“怒”这个字除了我们熟知的“生气”之外还有一个含义,是“气势盛大,不可遏止”,“怒放”这个词中的“怒”正是取的这个含义,而且这个字的部首中还有个“女”字,喜欢。
第43章 浩荡百川
回城的路上,厉媗兴奋地跟妊婋讲起了城里新兵的情况。
前日征得的那五百余人,已按每百人一营分做五支队伍,由千渊海做总教习,再由她和杜婼还有另外三位寨中力妇每日带着学兵器。
而城东那五百名豹子寨下山的众人,每日也由各营管事安排练兵,这一千人分上午和下午两班,轮流在城防军大营校场上刻苦操练。
昨日太平观道长们进城后,新兵教习划分得更加细致了。
那些应征的流民虽然有不少看着身子骨消瘦,但她们从前在村里时,也常要下地耕作,回到家中还要操持饭菜家务,尤其在村里男人们或是跟着鸡毛贼跑了,或是被官军拉去做壮丁后,她们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每日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农活。
她们来到幽州前,又在荒野风餐露宿数日,身体不行的早就死在村里或路上了,所以顺利来到幽州城的这些人,体格和力气都是有的,只是从前吃食短缺,往后粮食肉菜都跟上了,正面打起来必然不输官军。
妊婋听完又问她知不知道镇北将军那边的近况,厉媗点点头:“昨儿听玄易说了,今天她跟我们一起出的城,往东去看那支骑兵走到哪了,应该傍晚就能回来。”
一行人说着话,已来到了城门下方,城头上值守的人老远就看见她们回来了,忙开门迎她们进城,妊婋几人在这里跟守门的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城防军大营走来。
在她们走到离校场还有两条街的地方时,就已经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练兵的脚步声,还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等众人从大营北门进了校场,果然见里面刀枪齐竖,气势昂扬。
她们把带回来的兵器放到了校场墙边,今日跟厉媗去接妊婋的是豹子寨中的五十人,这一日负重跋涉也算是练了腿脚,妊婋和厉媗跟她们道过“辛苦”,请她们先回坊休息去了。
这时从营房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身着一席青色劲装,穿过齐整的方阵,迈着闲适的步伐往她们这边走来,浅笑盈面,正是千光照。
千光照看了看摆在地上的那几捆用布包着的兵器,瞧轮廓已知了个大概,她对妊婋笑道:“我原想着有个十把二十把也够练了,你倒实在,拿了这么多来。”
妊婋嘿嘿一笑:“寨里的工坊每天大火从早烧到晚,打起兵器来可快了,陆娀也让我多拿些,让大家都练练看,若用着有什么问题,到时候给她送回去做改进。”
城中兵器其实不缺,她们从城防军那里收缴了许多军刀和长尖枪,除去损坏了的,也有近千把刀枪,寻常操练足够用了,但是妊婋想着只有这两种未免单调,总要叫大家多试几样,选个适合自己的趁手兵器,往后才能在战场上杀得尽兴。
厉媗也笑说:“我瞧着有好几个力气大的,可以让她们试试这些重兵器。”说完她又拿手肘捅了捅妊婋,指着校场东边那队方阵,里面正有她们之前在德政坊第一次征兵时碰到的东方婙,“她就很有力气,昨天我俩掰手腕来着,我差点输了!”
妊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东方婙站在方阵排头,手里拿着一杆长尖枪,是军中最常见的标准制式,重三斤五两,握在她手里像个轻飘飘的草棍。
斜阳影里,枪杆如丝。
这时辰各方队的操练也在收尾了,队伍陆续解散。
厉媗见操练结束了,跑过去叫上了东方婙和另外几个她瞧着颇有力气的人,一起到这边试试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
妊婋把地上的坤乾钺和马槊各解开了一捆,拿掉外层布套,先递了一把坤乾钺给东方婙。
其她散了队的人也有好奇的,都纷纷围过来看她们试新兵器。
东方婙接过那把镔铁坤乾钺,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随后按照千渊海这两日指点的枪法挥了一下,刃风呼啸,围观的众人忙都惊呼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试完钺后,厉媗又给递给她一把马槊,她也同样挥舞了两下,两相比对过手感后,又听千光照介绍了这两件重兵各自的特点,最后她还是觉得钺更趁手些,于是领了方才试过的那柄坤乾钺。
在东方婙之后,又有几个被厉媗叫来的大力士试了这两种兵器,各自也选了趁手的,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看了跃跃欲试的,纷纷上前挑战,有能耍上两下的,也有因太重没能挥起来的。
四周众人时而拍手喝彩,时而宽慰鼓励。
校场上的热闹持续到暮色昏黄时分,妊婋带回来的钺和槊已叫众人领走了一多半,其余的那些被千光照放到了武器架上,就摆在校场最显眼的位置,往后谁觉得自己气力练起来了,随时可以前来尝试。
众人陆续踏着未尽的残阳余晖走出校场,往各自坊间回去吃饭,妊婋也跟厉媗和千光照等人一起往刺史府大院走来,她还得把先前跟花豹子商量的那件关于迁未应征流民进山一事跟大家说说。
她们回到大院时,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前院的议事厅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听到大家回来,忙起身来迎,妊婋抬眼见是玄易,刚想问她城外情况,就听她匆匆说道:“三百骑催粮兵已在半路了,照目前的速度,明日午后必到城下。”
大家一起走进议事厅,仍和前日一样席地围坐,千光照和千渊海坐在玄易两侧,妊婋和厉媗在她们左手边坐了下来,随后进屋的杜婼和穆婛则在妊婋对面,不多时,圣人屠和鲜婞也查完城中哨岗回来了。
众人开始听玄易细细讲起今日城外的事,她一早骑马出城,是去拦截千山远的信鸮,眼下千山远已从灵极真人的回信中得知她们杀进幽州城了,但后面回来的信鸮仍旧只能按照既定路线回太平观,城中就没办法及时获悉东边的消息,所以她今日带了灵极真人的哨跑到城外旷野上,等那信鸮在上空路过时呼唤下来,之后再从城里放飞信鸮给千山远回信,往后那信鸮就能知道回城的路线了。
千山远在那队催粮骑兵出发后悄悄从山里远眺着跟了他们一段路,见他们没带替换马匹,没法一口气跑回幽州,中间必定会停两站军驿,于是她将估算的路程时间用信鸮发了回来。
玄易在幽州城东边长亭附近拦截到了那只信鸮,又快马赶往就近的军驿,还没见有催粮骑兵的身影,可以确定千山远推算得没错,他们今晚还得再过一个军驿,大约明日午后抵达幽州城下。
众人听完,开始合计明日的应对之策,妊婋先提起迁流民进山的事,她说眼下城中事态未稳,不宜长留非战人员在城内,若引了骑兵进城来杀,一旦发生巷战,难免又使那些未应征的流民感到恐慌,正好如今寨中春耕缺人手,不如将她们都迁到寨里去更安稳些。
众人听说她已跟花豹子商量过这事,都觉得可行,于是商议今晚由圣人屠和鲜婞一同前去跟众人说明此事,然后明日一早再请豹子寨中擅骑射的娘子带一百人骑马出城,先护送这批人到橫风岭入口处,与豹子寨中来人交接毕再返回官道两侧做埋伏,以备截杀逃跑的骑兵。
“那些骑兵,能有法子都骗进城吗?”厉媗托腮思索,“他们是回来催粮的,会不会只在城外等着?”
妊婋说道:“那也总要回城饮马喂些粮草,我们到时候提前把城门打开,让他们直接进城。”
“进城之后,要怎么杀?”杜婼问,“人跟马混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只杀人不伤马呢?咱也不好离得太近,要是遭马踢上一下子可不得了,我就被驴踢过,可疼了。”
“不用离他们太近,他们奉命回城催粮,未必会按规矩下马进城,就让他们骑着马进来,我们提前在街道两侧屋顶上备好软兵暗器。”妊婋说完,看向千光照和穆婛。
众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千光照轻轻一笑:“正好昨日下山的师妹中,也有几个会使长鞭的。”
大家在屋中议定了明日的计划,见天色不早,圣人屠和鲜婞先离席,去安顿未应征流民的坊间说了明日的事。
那坊里众人先听圣人屠说有朝廷兵马要来了,又回想起前几日城中的混战,一个个慌得了不得,鲜婞适时说到迁入山寨一事,说那边有房屋粮食可以安顿她们,又说明日一早城中会派人送她们进山避难。
她二人两下里一配合,便把坊间众人说动了心,虽然众人隐隐察觉到她们所指的山寨大约是个匪巢,但她们这些天在城中见到不少自称是从寨中来的人,待她们都颇随和,于是也渐渐消除了一些抵触之意。
第二日一早,坊中众人收好了行囊,在一队人骑马护送下,从北城门离开了幽州城。
妊婋站在城墙上方见她们走远了,才回身往城里跟千光照等人一同布置下午迎接催粮骑兵的街道。
午后未时初刻,东城门上方值守的人来报说看见那队骑兵的身影了,妊婋跟厉媗闻言一起来到东边城头上,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去,果然一片黄烟四起。
她两个对视点头,一起朝城下喊道:“开城门!”
很快,下面响起一声沉重的吱呀,这是城门开启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这是城门倒下的声音。
不到一年时间里经历了三次破城早已遍体鳞伤的东城门,终于决定在这个晴好的春日午后,躺下歇歇——
作者有话说:东城门:罢工。
第44章 汗马嘶风
妊婋和厉媗从城头上跑下来,看到她们前两天才修完的那扇右门正躺在地上,城门倒下时砸起的烟尘还没消散,笼罩着城门内呆立的众人。
这城门前两天也就是有点歪了而已,扶正后感觉也还算结实,大家都没想到它会突然撂挑子。
城外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众人甚至能感觉到脚底板传来的微微震动。
妊婋看着地上的城门飞快想了想,对众人说:“先把这城门挪到边上去,再把另一边门打开,城门口各处值守照旧,我们马上回来。”说完她就拽着厉媗就往刺史府大院跑去。
她们前两日穿过的那几身官袍还在堂屋里收着,二人在前院匆匆换了衣服,然后又一路小跑赶回东城门,这边众人已将地上的门合力挪到了城门边贴墙靠着。
妊婋抬头从只剩了半边打开门的城门洞里,看到那支骑兵队伍距离城门只有十步远了,她拍拍胸口把气喘匀,然后正了正衣冠,掖开步走了出去,换了吏臣官袍的厉媗也忙抬脚跟在她后面。
那队人马来很快到城门下,领头的校尉看到只剩半扇的城门皱起了眉头,随后他又抬眼往城头上方看去,城防兵们仍旧手握尖枪每隔五步站着,似乎与他离城时没甚变化。
这时城门内走出来一个刺史府的司马,身后跟着一名吏臣,那校尉也没下马,只是坐在马上趾高气昂地问道:“这城门是怎么回事?”
妊婋拱手答道:“东城门年久失修,今日突然倒塌,下官正在这里催人修,不知将军怎么这时回来了?可是前线有捷报传来?”
那校尉冷冷说道:“前线战事机密,末将无可奉告,大帅差我回来催粮,这一路也没见到解粮队伍往回走,不知城中军粮已拨否?”
妊婋大惊:“解粮的队伍三日前就从城中运走了一批粮草,此刻应该已走到半路了。”
那校尉也吃了一惊,军粮丢失,这可不是小事,但前线战况紧急,丢粮的事可以后面严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得优先保障前线粮草,于是他问道:“城中还能再拨出一批来么?”
“这……”妊婋面露难色,“下官做不得主,还请将军进城面见刺史详谈。”
那校尉“啧”了一声,只觉得眼前这缺了半扇的城门四处透着怪异,他回身吩咐后面:“一半人随我进城,一半人等候在城外。”
妊婋侧过身给他打了个“请进”的手势,颔首说道:“刺史大人此刻恐怕不得闲,将军远路回城,请先到大营歇马稍后。”
那校尉听完这话,决定给刺史施加些压力,于是又回身说道:“留二十人在外听信,其余人都随我进城。”说完一扽缰绳策马进城去了。
妊婋跟厉媗站在城门外看着他们鱼贯进了城,等马蹄扬起的沙尘消散了些,二人才对视一眼,跟着进了城。
她们设在城外截杀的埋伏,对付一百五十个骑兵可能会有些吃力,但对付十来个逃跑的骑兵还是没有问题的。
骑兵们进城后都没下马,他们从早起跑了大半日回城,此刻都急着回大营饮马休息,那校尉选择了从东城门往营房直通的一条路,他决定先去见一见留在城中的校尉,详问三日前解粮之事,再一同去找刺史。
城中的街道还和他们离城时一样空寂,这条街道没有临街房舍,两边是高耸的坊墙,只有道路两边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摆,像是在招呼他们往前走去。
眼看着马上来到街道尽头,出了这条街往右一转就是城防军大营,领头的校尉正要驱马快行,忽见街道尽头出现两架拒马,一左一右在路中间相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领头校尉话没说完,忽然身前寒光一闪,喉间立刻喷出一大片血,他一声不吭地栽下了马,他身后的骑兵们一惊,这时有人发现他们后面的路也被两架拒马截断了。
骑兵们纷纷拨转马头四处查看袭击者的方向,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顿时变得更加拥挤。
很快道路两侧又飞出了几道精芒,跟在校尉身后的两名弓箭手中镖落马,后面的骑兵们见状急忙抽刀,街道上一片军刀出鞘的响声。
这支前来催粮的骑兵队伍大部分人配的都是军用长腰刀,只有校尉身后带的两名亲兵配备了弓箭,那两个人还没等把背后的弓取下来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暗器取了性命,此刻所有骑兵都如临大敌,举着刀茫然四顾。
这时,街道两侧坊内屋顶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身影,有正在拉弓的,也有正在挥鞭蓄力的,没等众人再看清些,只见一条极粗的九节鞭迎面甩来,前排十几个骑兵当即被抽下了马,紧接着又有箭矢不断飞来,当中还夹杂着各种飞镖,所有袭击都是朝他们胸口往上位置来的,似乎是为了避开他们身下的马。
骑兵当中有个百户觉察到了什么,立刻喊人快下马,都到马匹中间躲避。
众人闻言立刻翻身跳下马来,刚要牵马调整方向躲避,就听街道尽头传来一声嘶鸣,有一匹未骟的雄驹被飞镖打中了外睪,开始发狂乱撞,其余马匹亦受了惊吓,也跟着开始嘶鸣抬蹄,踩踏着方才下马的骑兵,在街道内来回奔走不止。
那些骑兵被马踢踩得哀嚎起来,这时道路两头的拒马被拉开了一条仅容单马通行的宽缝,有几个人走到拒马旁边,甩绳套马,一匹接一匹地把马牵出了这条街道,有些还在街道中间来回乱跑的马,也被墙上飞来的鞭子赶到了街道两头。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街道内的马匹被清了一空,只剩下横尸遍地,中箭中镖的,挨了马蹄的,死状五花八门,当然也有躲过一劫的,正靠在墙边满脸惊恐地大口喘气。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见道路两头拒马中间走进来许多壮硕女人,挥起手中利刃,从街口开始清除剩余活口。
春尘和光,地暖生根。
街道两侧的墙角边,自春雨过后长出了一簇簇顽强的野草,扒开残破的裂缝舒展身体,在煦风中沐浴着阳光,和鲜血。
这时节的野草到处都是,东城门外荒地上,也贴地长着许多。
城外候信的那二十个骑兵,身下的坐骑因等得有些不耐烦,开始低头寻找可吃的野草,只是那些新草太贴地了,肥厚的马嘴唇在地上抿来抿去也吃不到分毫,气得那些马儿纷纷跺脚甩尾打起响鼻。
城防军大营的位置与东城门有些距离,城内的厮杀声并没有传到东城门外,这里四下仍是一片祥和。
有几个穿城防军服的人从城里抬了些草料出来,后面还有人拎着水桶,领头的人对那些骑兵微笑说道:“将军恐怕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出来,他吩咐我们抬些草料和水出来喂马,也给你们拿了水来。”
马到这时候也确实该喂了,那些人听了都翻身下马,从腰间取下水囊,到桶边来灌水,有几个人正喝着水,忽然注意到城头上原本还在站岗的城防军不见了踪影,正常来讲即使是换防的时候,城头上的岗都是不能空着的。
那几人刚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就听身后水桶边起了杀声,给他们送水的那些城防兵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趁他们喝水无防备时拔刀向他们杀来。
他们正要抽刀反击时,见到城门里面又杀出了几十个人,那些骑兵见势头不对,忙扔了水囊回身就跑,也有腿脚灵快的,一跃上马往东边飞驰而去。
那些没来得及上马的,都被身后追出来的人砍到在地,倒下的瞬间,他们看到那几个骑马逃走的身影,被官道两侧飞出的利箭射下了马,很快天地之间血光一片,模糊了他们最后的视线。
带着丝丝霞光的洒蓝暮色,变得有些混浊起来。
城内城外几缕火烧烟雾直直升空,与昏暗的云层融为一体。
妊婋戴着防烟面纱,从焚烧尸骨的院中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提二十根大腿骨,这是她昨日答应陆娀的,已经剔洗干净了。
她来到街道上掀开面纱,深吸了一口洁净的空气,往刺史府大院走去,行了几百步路过校场边的马厩时,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的气味。
今日被这些骑兵送来的三百匹马,有十一匹在街道混乱中受了轻伤,其余的都还是活力满满,此刻已被安置在城防大营空旷的马厩中,好吃好喝地休息着。
又转过三座坊五条街,终于来到刺史府大院,妊婋走进来见前院已经有好些人在这里了,昨日在这边议事的众人,今日在各处善后毕,再次聚到了这里。
大家也都是刚回来,此刻正在庭院里聊起彼此善后的情况,其中最受关注的是东城门,那里后来是厉媗和杜婼善后的,她们跟众人合力把门扶起来安回了门槽里,但是右边那扇门是彻底无法里外挪动了,目前进出只能靠左边那扇门来开合。
众人听完开始说起来日修城门的计划和安排,正在大家讨论时,东边侧院方向跑过来一个人。
“远山小姨的信鸮又回来了!”玄易手里拿着信筒,一边跑一边说道。
昨日才来过信,今日又有,内容必定十分紧要,大家忙都走进旁边的议事厅,众人落座后,玄易从信筒里抽出一卷密文,展开译道:“营州遭北狄偷袭劫掠,鸡毛贼分兵回援,北伐军趁机攻破平州,大肆屠城。”
第45章 兔走乌飞
千山远这封信不短,玄易念完第一句话后,又把接下来的细节给大家译了一遍。
镇北将军带领的北伐军在平州打了十日未曾得手,又有粮草遭鸡毛贼烧毁,本已有些军心动摇,鸡毛贼见状料定对方必会后撤等待粮草支援,与此同时平州城内的鸡毛贼又收到了后方营州告急的消息,有北狄人开春南下劫到了营州来。
营州如今是鸡毛贼新首领的老巢,他们本在冬日里与北狄人达成了互不侵犯的协定,不料那边开春便翻了脸,在鸡毛贼主力都被调往平州的时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鸡毛贼见朝廷北伐军已有些疲软,于是调拨了一批人马回援营州,然而那批主力刚走没多久,消息就泄露了,镇北将军得知此信,立即率兵朝平州城发起新一轮猛攻。
这时城内的鸡毛贼又因营州的事起了一些内部纷争,里外指挥配合失当的情况下,被朝廷军攻破了城门,北伐军大举进城杀戮剽掠,鸡毛贼拥护着新首领仓皇出走,从北城门逃往营州去了。
北伐军进平州城后占了粮仓和鸡毛贼来不及带走的财物,极大程度地稳住了军心,但这次攻打平州,镇北将军损失也不小,不仅阵亡了两名亲随副帅,整个大军也损失惨重,从出征时的五万男兵,消减至进城时仅余三万。
北伐军连日来受的气,都在进城后化作忿火,烧到了全城民众身上,在他们眼里,这已不是朝廷的百姓,而是投靠造反军的民贼。
自古以来朝廷平叛常常会放任部下在城中烧杀抢掠,一是为了让官兵集体泄愤以增进凝聚力,二则是为了震慑其它地方归顺反贼的百姓。
原本在鸡毛贼占领下尚能苟活一息的大部分百姓,在朝廷军破城的那一天却都成了刀下亡魂。
千山远在这封信的末尾处写到,镇北将军在平州城外时,曾放话要严查那些投靠鸡毛贼的村子。
北伐大军杀进城后,平州周边村中凡有亲故加入鸡毛贼的村民,都恐怕朝廷连坐,陆续往外乡逃去,与先前幽州城外流民一样,逃难的基本都是村妇和女童,混杂着零星躲过兵役的男人。
为了确保那些流民能够逃出北伐军的追捕,千山远决定混在其中跟她们一起往幽州地界来,届时平州这边没了人随时探听消息,所以她这日来信也是要请千光照尽快派个人到平州接替她。
玄易给大家念完这封信后,转头看向千光照:“我可以接替远山小姨,让我去吧!”
千光照过去几年常带玄易四处云游,只是很少让她单独远行,如今正是历练的好时机,于是她点头说道:“你既自告奋勇,明日就收拾收拾早些出发吧。”
确定完这件事,议事厅内众人开始讨论起北伐军的下一步动作。
眼下镇北将军占住了平州,这一战损失惨重,势必要在城中休整一番,而北边又有鸡毛贼在营州苟延残喘,短时间内应该还顾不上身后的幽州。
但是几日后平州必然会有报捷的人马回来,对于先前军粮没能及时解往平州,以及幽州这边没有及时将城中近况往前线汇报等事,镇北将军也一定会派人前来问责。
同时在此春耕季节,燕北道治所魏州也会派人出城前往下辖各州,踏看乡间田土的耕种情况,巡视是否有失耕荒田,幽州因地处较偏,魏州总督府的官员总是最后才往这边来。
按照妊婋从府衙翻出来的过往文书纪录来看,往年春耕季节,总督府来人通常会在三月底抵达幽州,算下来还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
而千山远和平州周边流民绕开平州报捷人马会走的官道,从乡间小径往幽州来,也差不多要走个十日左右。
这样里外一合计,过段时间的幽州城下将会十分热闹。
她们杀进城至今第六日,各方官府官军都还不知道幽州近日出了这样大事,但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瞒不住,眼看着局面即将变得复杂起来,大家这日围坐在议事厅里将眼前几件事挨个捋了一遍,共同计议应对之法。
议事厅中有一个简易的地形沙盘,是千光照这几天抽空做的,她在沙盘上把幽州的位置标了出来,然后又标出了东边的平州、东北边的营州,以及幽州北边的妫州和南边的涿州。
她把这几个地方插上小木旗,然后将沙盘推到中间,众人一起看着那沙盘,只觉得幽州城看上去似乎有些危机四伏。
但危机中仍有喘息余地。
北伐大军此刻在平州被鸡毛贼绊着脚步,临近的南北两侧州府若是知道幽州出了事,能派遣支援的剿匪府兵也不过二三百人,再要增派人手,还得往燕北道治所魏州去请令调兵。
但魏州临近的鲁东道去年夏天起了一场严重洪涝,致使多州灾民无数,荒野中流寇四起,而魏州又正处于燕北道、鲁东道和京畿道交界之处,燕北道总督有责任协助鲁东道总督,为京畿地区挡住那些试图进京乞食的灾民。
因此魏州的府兵是不好轻易调动的,加上魏州往北边幽州来距离又远,总督府极有可能以北伐大军正在平州为由,要求镇北将军就近分兵去平幽州,最多再调些幽州附近县镇乡里巡检司的衙役。
如此看下来,即使幽州的情况被官府和官兵发觉,就眼下这个情况来看,她们还是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若是官军来得人少,咱们就在这儿灭了他们,要是来得人多,咱们大不了卷铺盖回山里去,又不必死守着这座破城。”坐在沙盘西南角位置的人闲闲来了这么一句。
坐在沙盘正东边的妊婋抬眼看向说话那人,那是豹子寨中元老级的一位猛士,深得花豹子信赖器重,在投奔花豹子之前,她原本是山中猎户,如今也是寨中有名的神箭手,今日在城外带人截杀脱逃骑兵的正是她,因她每常顿顿要吃肉,什么山中野物都能拿来下酒,说自己除人肉不吃外,全不挑剔,于是寨中人戏称她作素罗刹,时间长了她也只以此号为名。
素罗刹虽然留在城中每日带着寨中几个大营勤勤恳恳地练兵,但她心中其实同花豹子一样,对城池毫无向往之情,只将橫风岭豹子寨看做她们真正的地盘,幽州城不过只是临时占用而已,若有朝廷军打来,她们大可以把城中东西搬回山里,到时候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根本没必要苦哈哈地守着这么一座空城跟官军对打。
“是不必死守,但我们也不能轻易把这座城送还官军。”妊婋语气坚定,又环顾四周,“若来日有一天情况果然于我们不利,我们可以把主力退回山里,但是断不能再让官军以幽州为据点,上山围剿我们。”
先前山中剿匪那一场硬仗也没过去几天,议事厅中在座的众人都还记忆犹新,虽然她们最后胜了,但山寨中受伤的人也不少,而且被人打到家门口的感觉也并不好受,若来日还有这样被围剿的时候,她们宁愿在山下把事情解决了,这样才能真正守好山中的净土。
议事厅中其余人听完妊婋这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大家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仍和这次对付催粮骑兵一样,将来日报捷的人马骗进城里杀了,然后开城门接纳平州周边逃来的流民,再以同样的方法除掉来查春耕的总督府官员。
到时候即便镇北将军意识到幽州出事,也还要在营州跟鸡毛贼再打一场,定然难以分兵查看后方情况,而等燕北道总督府发现查春耕的官员失踪,最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她们又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让城中众人把身子骨吃结实些,再把武艺练纯熟些。
第二日一早,玄易告别了众人牵马出城,扬鞭往东疾驰而去,她这次准备比千山远再往北去一点,她要从平州边上绕路到营州去,看看鸡毛贼那边跟北狄人到底起了些什么矛盾,以便能够准确判断鸡毛贼和北伐军的拉锯战还会持续多久。
玄易走后第三日,镇北将军派回来的报捷人马到了幽州城下,这次回城的十个骑兵由一名中尉带领,一为报捷,二为向城中质问先前误军粮的事。
报捷的骑兵和先前解粮的骑兵一样,都是从东城门外回来的,因前些日子曾倒过一回的右门仍没修好,那十个男兵只能从左边城门依次下马进城,等最后一个进城的骑兵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手里的马早已被前来“迎接”的人牵走了,紧接着就见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府衙官员抽出兵器向他们杀来。
杀完这几个人,妊婋跟厉媗搜了一遍他们身上,找到了报捷军书,其中写了绥靖平州的具体经过,屠城一事自然又被甩到了鸡毛贼头上,镇北将军在军书中说麾下将士与贼兵奋战数日终于破城,并描述了自己进城时看到的景象,说平州城已被鸡毛贼糟蹋得惨不忍睹。
妊婋和厉媗站在城门口看完这份军书,不约而同冷嗤了一声,随后她们将这军书拿回议事厅请众人过目,大家把军书中的部分内容与千山远的来信做了比照,基本已了解了平州城内的情况。
又过十日,从平州周边逃难来的数千流民,在这日午后到了幽州城的东城门外。
就在城中众人刚将修好的两扇城门一起打开时,南城门外来了一支官车队伍。
那支队伍的官员随从们,远远看到东边一片乌泱泱准备进城的流民,忙在南城门下大声喝问:“府衙救济流民皆有定例,应在城外搭棚安顿,如何直接放流民进城?”
妊婋原本站在东城门上,听说南城门这边有了动静,忙赶过来一看,竟是魏州总督府来查春耕的官员,比预计时间提前几日到了。
她不禁撇了撇嘴,这帮人不早不晚的,偏跟流民们碰到了一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要怎么杀呢?
第46章 临眺苍茫
妊婋这日原本没换官袍,只是一身布衣劲装,因那些流民对北伐大军的男兵多有惧怕,城头上所有人今天穿的也都是布衣。
她们准备就以此形象开城门接纳流民进城安顿,直接向她们说明幽州目前已由幽燕军控制,随后顺理成章地征召她们加入进来。
南城门下的总督府官员随从这时往前走了几步,朝城头上方不断眺望,见城头上竟然还有布衣人在走动,通不见城防侍卫站岗的身影,忙回身向车内禀明,说幽州城有古怪。
这次负责到燕北道各州视察春耕的,是魏州总督府的右司户参军事,官职不高,但事权颇重,又是总督府派出来的人,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衙门吏臣出城迎接。
来幽州前,这参军事照例派了人提前开路,并知会幽州府衙,谁知派了两拨人皆是一去不返,不知是不是北伐大军出了什么变故,于是他取消了途中两个驿站的停靠休整,吩咐人快快赶车,往幽州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参军事坐在车里听到这话,愈发感到有些不妙,忙下了车举头望去,果然城头上未见城防兵,但那随从刚刚说的布衣人此刻也不见了。
正在他们迟疑间,南城门“轰隆隆”打开了,一个穿着司马官袍的大高个儿带着两名吏臣,从里面大步迎了出来。
妊婋一面走一面拱手,喜气盈盈地对他们笑道:“平州一早传来捷报,城头上侍卫们正在领赏,是以稍稍离岗片刻,不知长官提前到了,有失远迎,快请进城!”
参军事上下打量起那几个人,问:“东城门外那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妊婋庄重说道:“这些人都是镇北将军派人从平州护送来的,之前曾陷于鸡毛贼之手,如今解救出来,但平州城内战场未清,不好安顿,于是将军叫迁来幽州,下官才带了几位秀才和员外上城头慰劳城防军,往后这些人就都是咱们幽州的子民了!”
几个官吏听完想了想,虽然这话解释了为什么刚才会有布衣人在城头上走动,但他们还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那参军事想着还是先进城看看,虽然城外有古怪,但总不至于有人敢冒充府衙官员诓骗他们。
想完他又往东边瞥了一眼,看到许多民众还在不断往城里涌入,那些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南城门这边有官车队伍在此,一点要给官员仪仗避让的意思也没有。
按理说他们从总督府来的,也应该走东门进城,取个“紫气东来”的好彩头,原本这官车队伍也是想从南城门外绕到东边去的,但看那边人多,才只得停在了南城门外。
妊婋见他往东城门看,笑道:“是这日赶得不巧了,还请长官走南城门进城,这边离刺史府近,人少又清净,请先进府吃杯茶稍歇,刺史大人正在府中接待平州回来报捷的人,请长官进城同贺!”
她说完又朝他们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队人连日赶路,到这时早已是疲惫不堪,那参军事更是一路颠簸,此刻急需找个平稳地方躺下来休息休息,如今的幽州刺史是什么背景他也知道,幽州刺史和镇北将军这两位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更不敢奢望对方出城来迎,于是也便不再坚持,他吩咐随从们都列好队,随后转身上了车。
官车队伍从南城门缓缓进了城,在第一个路口往西转进一条市坊街道,那参军事在车里撩起车帘朝外看去,道路两边一片空寂,民房破败。
作为燕北道总督府的右司户参军事,他对幽州城的情况还是很清楚的,自从镇北将军去岁平定幽州,向京中报捷时说城中因曾遭鸡毛贼屠城导致人口锐减,总督府也派人到幽州查实过,做了户籍清空核准,相关户籍文书都是这位参军事亲自参与造册装订的。
所以此刻见到城中这样空廓寂寥,倒也不令他意外,但是官车队伍行了一段路后,又转进一条坊间街道,那参军事突然想明白了方才为何会感到不对劲。
直到现在为止,他没有看到一个城防兵,那司马说东城门外正在进城的流民,是镇北将军派人护送迁居至幽州的,但他方才从南城门这边遥遥看去,并没见有兵马在那些流民外围护送殿后,连军旗也没见到一面,而城头上本应值守的城防兵,也说因领赏暂时离岗,但是进城之后各个坊间路口也没有巡防兵执勤,就算是因为平州大捷庆功而稍显松懈,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参军事狐疑地把车帘掀开了一点,想要看看刚才迎他们进城的那几个刺史府的官员,奈何那三人都只在车前引路,从车窗看不到前面,于是他弯腰起身,撩起了官车前面的门帘。
就在门帘掀开的一瞬间,那参军事看到原本还在前面带路的三个刺史府官员,忽然一齐把官袍脱下,猛然往后甩过来,那参军事在车里站得高,瞧见了那几身官袍下面的布衣劲装,和腰间的刀。
就在官袍扔出来挡住车队随从视线的瞬间,刀刃已然出鞘。
官车队伍中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站在高处的参军事看到这一幕也惊愣住了,那几件官袍还未落地的时候,前排随从的血就已飞溅出来,有一滴弹到了他眼睛里,刺痛无比。
他不得不低头捂眼,下一刻疼痛感转移到了他的胸口,利刃的刺骨冰凉激得他一哆嗦,很快那尖刀又被抽走,同时也带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热气,他倒下的时候,右手还放在眼睛上,再也拿不下来了。
这支前来视察春耕的总督府官车队伍,算上车中的参军事和车下的功曹、吏员、衙役、随从和侍卫,共二十二个男人,进城后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全部躺倒在地,气息全无。
妊婋、厉媗和杜婼三人拎着刀,在官车周围转了一圈,确认没有活口了,妊婋抬脚弯腰进到车里,把那参军事带的包袱文书等物收拾了一下。
厉媗跟杜婼靠在车边,拿着随手从衙役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正在那里闲闲擦刀。
她们三个今天都没拿各自的长兵器,腰间别的是前几日从骑兵那里收缴来的轻便马刀,比较适合藏在袍子下面,最近各营也将这些马刀开放给众人领去操练,因为轻便好上手,颇受欢迎,几乎供不应求,所以她们一会儿把刀擦干净还得还回校场去。
这时街道尽头的坊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穆婛推了一辆运尸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额前几绺短短的卷毛迎着风飘荡起来。
她才跑到官车前,妊婋正好也拿着东西从车上跳下了来,穆婛对三人说道:“流民已经全进城了,东城门刚关,屠大娘子和鲜娘子都在新开的几间坊里忙着安顿呢,一会儿我们把这里清完也过去帮帮忙吧。”
妊婋将车上收来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跟她三人一起把满地的尸体抬到了穆婛推来的运尸车上,然后拿上东西跟她们一起离开了这座空坊。
校场每日有各营在练兵,她们另外在校场旁边划出了一个低矮大院用来焚尸,四人带着车辆路过校场,厉媗把擦好的三把马刀还了回去,随后四人到焚尸院跟几个正在这里轮值的力妇打了个招呼,把总督府来的人推进大焚坑里一把火全烧了。
四人从焚尸院出来时,天已快黑了,这日没有晚霞,日头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山里,天边只剩下一片带点浅金的灰蓝暮色。
校场门口处正有结束了这日操练的人们往外走着,听说城外又来了流民,她们热烈地谈论起了平州的战事。
留在城中加入起义军的人们,这些天一日不落地练习着骑马挥刀和射箭,下了场回到各自坊间还有丰富的肉菜和饭食,这里没有人会让她们少吃一些,晚间坊内闲暇时,大家又多以掰手腕、投镖或下战棋作耍,在逃出乡村宗族那些令人窒息的规训与掌控后,她们豁然迎来了一种全新的日子。
半个月下来,许多人的体态身型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就连说起话来也比刚进城时气壮了,妊婋四人跟在散场的众人后面默默听着她们放言高论,直走到安顿新流民的坊巷附近,四人才转道往东边走来。
这日进城的流民共有三千余人,圣人屠和鲜婞在她们来之前划出了六个空置坊,房舍都已清扫出来了,分完屋子照例施粥看诊,妊婋四人也到几个坊内帮着维持了一下秩序,直忙到天彻底黑了,新进城的流民们吃过东西歇下了,众人才往刺史府大院赶回来议事。
妊婋等人来到院中,先往后头简单清洗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开春后天气没那么冷了,也不用烧水,从井里打上几桶水就可以飞快地洗一下,比冬日里便捷不少。
她们洗完换了衣服,来到议事厅里时,许多人已经在里面坐下了,妊婋第一眼看到了坐在千光照旁边的千山远,月余不见,她倒是未见憔悴,一双深眸明亮依旧,只有眼下一层淡淡黑青可以稍稍窥见她这段时日的奔波辛苦。
大家都跟千山远问过了好,等落座人齐之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千山远问起平州破城的细节,还有她们这一路往幽州来的情况。
千山远混在流民中走了十多天回来,途中死了不少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纪或过于瘦弱的,还有其中的零星男人,皆因抢食挑起纷争被千山远悄悄除掉了,如今成功来到幽州城的都是女人,大部分是健壮村妇,小部分是女童。
而平州那边实际情况正如千山远先前信中所言,因鸡毛贼调走主力消息泄露,被北伐军一鼓作气从西城门杀进了城,随后就开始大肆屠戮。
营州的局势也不甚乐观,前去平州接替千山远的玄易近日也来了信,说北伐军在平州城内占了鸡毛贼的粮仓,休整数日士气大振,准备乘胜北上清除鸡毛贼,将营州也一举平定。
千山远根据前些日子在平州的所见所闻,判断北伐军这次胜算不低,玄易从营州城外也来信说鸡毛贼内部又起了纷争,虽然回兵营州后暂时稳住了局面,但首领因先前消息泄露的事杀了一个弟兄,后来还有主力将领携家眷从营州出走,看上去已有了些败像。
若北伐军在营州得胜,镇北将军定会尽快带人马回到幽州来,而另一边魏州也会因总督府官员失踪一事,注意到幽州这边的异样。
留给幽燕军的准备时间不多了,因此自从第二拨流民进城后,众人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操练,每隔三五日,妊婋等人还会在议事厅同看玄易发回来的营州近况,就在新流民进城后半个多月,玄易发回急信:鸡毛贼大败,北伐军已开进营州城。
议事厅中众人就这件事开始讨论起应对之策,眼下她们城中有四千余人,多数都是刚学刀剑的新手,守城恐怕会比较吃力,而且这座城到底值不值得堆上众人的性命死守,大家也有不同意见。
有人提出实在不行就弃城回寨,但新增流民人数众多,以豹子寨当前的房屋和各项设施,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妊婋听众人讨论半晌后,寻了个空,放下茶杯说道:“不必苦苦守城,也不必弃城回寨,依我看,与其站在这里等人来杀,不如先行一步,趁北伐军那些新胜骄兵没有防备,将他们灭于凯旋途中。”
第47章 鹰视狼顾
暮春时节,日长气暖。
晴雨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常常早起时还是艳阳高照,没过多一会儿云层翻涌便下起雨来。
校场上方毫无遮蔽,城中众人这段时间就在这样乍雨乍晴的天气里,每日加紧操练着。
大家都已经知道北伐军近日连续收复了平州和营州,剿灭了鸡毛贼,很快就要回幽州来了。
妊婋这日拎着坤乾钺,正在校场上同一位教习道长一起检验面前那队人的实战水平。
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镔铁坤乾钺,正是妊婋上回从豹子寨拿来的,如今五十把都被领完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操练,基本上都能顺畅地挥舞起来了。
两刻钟前刚刚下过一场不太大的急雨,校场内所有人都淋了点雨,妊婋的头发也被浇湿了,此刻雨停又出了太阳,她和那位教习道长站在队伍前面,让那队人挨个上前来对打。
“锵锵”数声过后,两边停了下来。
“腕力还是有点不稳,反握上挑的招式再练练,下一个。”
对面人认真点了点头,拎着钺转身到旁边继续练习,妊婋趁空抬手朝自己头上来回撸了两把,又甩掉了一些雨滴,带些潮气的短发丝随意地在头上翘着。
下一个拎着坤乾钺的人已经站到了她面前,妊婋抬眼看向来人,肩宽体壮,黥面吊眼,正是东方婙。
在领走这五十把镔铁坤乾钺的人里,东方婙无疑是进步最为神速的,平日闲暇里她也不爱凑热闹,时常在吃过晚饭后去问值守人要了校场的钥匙,到空地上借着月光一个人闷头苦练至深夜,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切磋,妊婋感觉要不了多久,她应该就能跟自己打成平手了。
“来吧。”妊婋将钺横到胸前,对东方婙说道。
她话音刚落,东方婙手中的钺劈风而下,这一招叫做奔星掠地,因招式起速快而得其名,妊婋见她起招,没有抬钺格挡,而是往旁边挪了半步,闪避开后,挥起手中钺,顺着对方的招式从上面压了下去。
东方婙反应极快,发现自己的钺身快要被别在地上了,她立即将钺反手一抽,再次换成横向出招朝前削来。
妊婋转过钺身挡下了这一削,随后跨步上前朝她左肩头劈去,东方婙立刻抬钺格挡,两柄钺不断发出激烈的碰撞声,吉金色和银黑色在空中来回交错,引得旁边许多人也顾不上自家操练,纷纷侧目来看这边二人好斗。
钺刃破空,飞声激尘。
平常的操练成果验收只试三五个招式,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这日妊婋跟东方婙在校场上打了整整两刻钟,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灵极真人曾经说过,钺是一种越往后越见威力的兵器,是否能长时间持续对战,是检验练习水平的关键。
东方婙中途出现过两次力竭,但她看妊婋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也不甘示弱,硬是靠着换手借力生生挺住了。
果然在撑过两次力竭之后,她的招式在连贯性上又提升了一个高度,直到这时妊婋才开始收力,最后东方婙以一记蛟龙翻身将妊婋的钺身扣在地上,停下了这场比试,围观的人们登时欢呼起来。
东方婙愣愣地看向为她叫好的众人,那些人里,不乏曾经害怕她脸上黥刑记印的。
自进城以来,她每常独来独往,平日里吃饭也只跟那个同村女子坐在一处,那同村女子倒是在坊间结识了不少同龄人,常跟人说起她的好话,这些日子大家同吃同住同训练,见她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私下里早已对她有所改观。
但她仍然觉得大家都怕她,常以膏药遮覆面颊,又总是躲着人走。
直到这一刻,她看着那些带点仰慕的笑脸,才突然发现大家看向她的目光里,并没有她以为的畏避和鄙薄。
这时妊婋把钺柄往地上一杵,对东方婙笑道:“从明日起,坤乾钺的试练和验收,就都由你来吧。”说完她也不等东方婙回答,只去喊后面的人继续上前对战。
东方婙很快被方才那些观众围了起来,左一句右一句问她平日里是怎样练的,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浑身僵硬地握着手里的坤乾钺,磕磕巴巴回答起那些琐碎的问题。
校场上煦风吹拂,兵器对战的碰撞声,混着人们彼此讨教的说话声,祥和之中带着斗志昂扬。
等妊婋给领坤乾钺的这队人一一验过成果之后,她想到还要去找一趟圣人屠,把来日出征的粮草再盘点一下,于是她收起坤乾钺,跟众人告辞,抬脚往南门走去。
“等……等一下!”身后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妊婋回头,见是东方婙从那些围住她请教的人中抽出身,一路小跑过来,于是笑着转过身问:“有事?”
东方婙想了想,说:“方才最后你收力了,我不算赢。”
妊婋低头笑了一下:“只是试练而已,本来也不讲输赢的。”
“那不行。”东方婙神色认真,“下次再来。”
妊婋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好。”
说完她伸出了右手,东方婙见状也伸右手以掰手腕的姿势跟她握了一下。
一阵风过,将校场边围墙上的迎春花吹起了一大片,明黄花瓣飘进校场,打着旋飞过她们相握的手,又随风往东去了。
这一阵长风带起城中许多坊巷墙边的迎春花轻盈离枝,圣人屠站在城东粮仓门外,叉腰看着空中起舞的飞花,心中盘算着方才查点完的粮食情况。
幽州城内原有五座官仓,三座大的作为府衙官吏禄米和城防军的军粮调拨仓以及战略储备仓,两座小的作为城中官营粮行日常走货存放使用。
这些粮仓,原本对于幽州这座中型城池中的官吏军民日常所需来说是足够的,但自从镇北将军破城以来,数万人屯住城内城外,每日所耗军粮甚费,朝中关饷杯水车薪,因此镇北将军先是令人细细搜检城中居民房屋存粮,然后又从周边县镇乡大肆搜刮村民口粮,积攒起许多军粮,以至于城中原有的粮仓甚至都不够装,又在城东现搭了两座临时粮仓存放。
北伐军出征时为减轻辎重轻兵快行,只带了半月粮草,其余的都留在城中,五座旧粮仓加两座新盖粮仓,其中的五谷粮食存量和消耗情况,由圣人屠和鲜婞等人每日查点合算,眼下所有存粮还够城中大家吃上半年。
虽然粮食丰足,但圣人屠此刻却有些犯难,一是为妊婋提出要出城截杀北伐军需要带多少粮草感到有些迷茫,二则是要考虑到幽州城实际面临的危机,是否需要提前将城中部分粮食搬回豹子寨,如果要搬的话,搬多少合适。
正在她凝神苦思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句散漫的招呼:“屠大娘子怎么对着粮食山,倒发起愁来?”
圣人屠回头一看是妊婋,忙转过身来苦笑道:“没粮时愁没粮,如今有粮了又怕丢粮。”
妊婋也笑起来:“人一旦富裕起来,放不下的东西愈发多,反倒是不自在了。”
“谁说不是呢。”圣人屠说完拉过她的手,先是问她从哪里来,又细问了问校场上练兵的情况,以及过些日子的安排。
那日妊婋在议事厅提出要带人出城截杀北伐军,屋中众人倒是没有反对,而是认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后众人议了几件这两日需要确认的事,再决定是否依妊婋所行。
头一件就是打探镇北将军回幽州的时间人数和路线,这件事已由千山远放出了信鸮,只等玄易的回信。
第二件是要看城中众人如今的武艺水平和意愿,最后确定队伍人数和截杀计划,这一项交给了妊婋和千光照等人负责。
最后一件就是城中的应对计划,包括需要分出多少粮食给妊婋等人带出城,又要搬运多少粮食回寨以备不时之需,这些都由圣人屠和鲜婞一同筹划。
这三桩事彼此又有牵扯,需得先知道对方的人数和路线才能制定截杀计划,圣人屠这边也需要知道妊婋到时候要带多少人出城才好分粮草。
妊婋听完她的问题,先讲了今日校场的操练成果验收,如今城中起义军的人,武艺最纯熟的要数最早进城的豹子寨五百人,那些人中又多有去年从幽州城逃出去的,对这座城多少还有些感情,不想让幽州再回到镇北将军手里,因此对于妊婋所说的出城截杀一事意愿颇高。
而第一批流民中的五百人,在这段时间的集中训练下也是进步不小,因她们曾遭北伐军破坏了村子,心中亦有愤恨,听闻要出城截杀也都纷纷响应。
最后就是新进城的三千流民,其中有两千人在城中众人的邀请下加入了起义军,而其余暂时不愿加入的一千人包括年幼女童过几日都要陆续迁到豹子寨中。
后来的这两千人中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了北伐军破平州后屠城再往城外抛尸的事,许多人心中留有阴影,加上才刚学会拿刀射箭,还都有些心里没底,因此出城意愿都不太高,仅有三成人表示愿意参与此次截杀计划。
妊婋掰着手指头跟圣人屠把这几拨人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目前有意愿随我出城的大约一千五百人,我琢磨着山寨还能再出个五百人,凑整两千,勉强够了,我想镇北将军这次回幽州应该不会带超过一万人,毕竟这次损失惨重,他还得留人在平营二州守城,回幽州的人马估计不会太多。”
圣人屠摸着下巴听完认真思索了一阵,随后估了两千人十天消耗粮草的量,又领妊婋进粮仓看了看哪些粮食比较适合路上携带保存。
妊婋看完十天的量皱了皱眉:“这也太多了,运粮到时候还得不少人,减到五天如何?我们要去截杀的地方离城不到三百里,应该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分晓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鲜婞跑来寻她们回议事厅说事,妊婋看外面天还没黑,往常她们议事一般都在晚上至深夜,这个时间却有些不寻常,于是问道:“是有新消息来了吗?”
鲜婞点头:“玄易小道长来信了,方才在议事厅前拆开我们几个人先看了一眼,镇北将军已定好留守和回城的人马,三日后开拔。”
妊婋忙问:“他准备带多少人回来?”
“一万人。”
第48章 气挟风云
这天议事厅里众人落座得比平日早些。
残阳余晖从西窗外透进屋来,昏黄的光线带着丝丝暖意,穿过茶盏上方的氤氲热气,铺在屋中叠席上。
议事厅里这日围坐列席的仍是往常几个人,西窗边是千光照、千渊海和千山远,两侧是厉媗、杜婼、穆婛和素罗刹,靠近门口的地方坐着刚进来的妊婋、圣人屠和鲜婞。
议事厅里的座位一向不讲次序,因为大家来到这里的时间不定,谁先到了就先往里头坐下,把靠近门口的位置给后面到的人空出来,所以每次议事大家坐的位置都不大一样。
今日千光照正在这里跟千渊海和鲜婞说话,恰好千山远收到了玄易的信鸮,她们见这次信中的消息很重要,于是忙将城中各处忙碌的众人都请了回来。
这时间校场也才结束操练,厉媗和杜婼等人正往刺史府大院走着,半路遇到千山远急急来寻她们,于是也都没去后院更衣,先到议事厅里坐下了。
没多大一会儿,妊婋和圣人屠也跟鲜婞一起回来了。
人来齐后,千山远把玄易发回来的信从头给众人译了一遍,镇北将军给营州留了三千守城兵,现已回到平州,又给平州留了两千守城兵,定于三日后开拔,带剩余一万人马回幽州。
他们的预计路线与当初从幽州到平州一致,队伍分为前两千骑兵开路,随后是镇北将军的仪仗队,跟着七千步兵随后,末尾是五百骑兵殿后,再有五百骑兵在步兵队伍左右做监督和沿途前后传令。
除此之外,镇北将军还准备另派五十名骑兵斥候,明日一早先行动身,往幽州沿途军驿传令预备粮草接待,最后再将北伐军凯旋的消息送至幽州城防军大营和府衙。
大家听完先是沉默了片刻,各自把这份最新消息在心中细细捋一遍。
杜婼见大家都没说话,数着手指头念叨:“营州三千,平州两千,回城一万,我记得当初北伐大军出征可是有五万人来着,打了两个月,就剩这么点儿了啊……”
镇北将军这次的确是惨胜,虽然成功收复了两个州,但损失也着实不小,主要是这两次攻城都没采用什么迂回战术,完全是拿人命填出来的战果。
厉媗幽幽说了一句:“是啊,打仗就是这样的。”
“男人打仗是这样的。”妊婋把手放到身旁矮几上那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上,“但我们不会这样。”
她跟玄易从太平观灵极真人处抄来的这本兵书,回城后又拿给议事厅内众人陆续传抄,如今已是人手一本,其中战役纪要一节中,就包含好几个以少胜多的事迹。
书里还收录了一位将军在战后与统帅的信件,里面提到过娘子军部下兵马集结的过程十分艰难,后续征兵也没有男兵队伍那样容易,所以她们总是在最大程度减少战士伤亡的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
后来在前朝开国初期的军队人数记录中,这支军队的幸存战士占队伍总人数之比最高,只可惜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在开国之后没有获得任何荣誉,几乎全体被勒令解甲归田,大约还被要求响应朝廷振兴战后人口的开国新政。
议事厅中众人见妊婋提到了前朝的娘子军,也都纷纷拿起手边的兵书,翻到战役一节回顾起来。
这时千光照在她新做的沙盘上给几座城池插上了小木旗,又画出了镇北将军的回城路线,随后将沙盘推至众人中间。
幽州与平州之间的路,是燕山山脉南边稍稍平缓些的丘陵地带,途中有五个军驿,每站军驿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是步兵行军七个时辰左右,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出发后第六日就能到达幽州城下。
而先行开路的骑兵斥候明日出发,经过沿途军驿报完信,应该会在三日后先到幽州。
妊婋从旁边拿起一根细长木棍,在沙盘上画出了她选中的截杀地段,就在幽州城外往东两百七十里左右,有一段长达三十里的山谷路,北伐军会在横渡滦河之后,顺着河流冲刷出来的平整地带进入山谷,一路沿着河边官道往西,因为地势受限,这一段山谷道路比较狭窄,一侧是山谷内壁,一侧是河,道路仅有不到两丈宽,步兵并排最多只能走五个人。
山谷中间地带两侧丘陵有十余里的缓坡,既不高也不陡,非常适合埋伏。
千光照听完妊婋的想法,端着茶盏点了点头,这些年她在燕地云游,这段山谷路也走过几回,屋中在座亦有不少人知道这里,杜婼当初跟着鸡毛贼从平州往幽州进发时,也是走的这条路。
大家就着沙盘上的地形讨论起来日的部署,随后又确定了这次出城截杀的带队人和留守人。
城中的一千五百人,明日由妊婋、厉媗、杜婼各带四百人,素罗刹带三百人,明日一早还有花豹子会亲自带五百人下山在东边山脚下与她们汇合,其中素罗刹所带三百人骑马先行,其余人随后步行前往山谷,再牵一百匹马驮些干粮,以免众人身上各自背的吃食有掉落遗失的,这次出城为轻装快行,全程只靠干粮,不会在途中埋锅造饭,这季节山野遍地有草可以喂马,也不需要另带草料,所以马队不套车,只由人牵行即可。
明早众人出发时,圣人屠也会一同出城,在山脚下跟花豹子碰过面后,直接进山赶回豹子寨,因为近日寨中来了许多新人,虽然有一众管家娘子在,出不了什么乱子,但花豹子还是希望圣人屠能够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回寨坐镇,以防万一。
千山远则会在明日众人出发前,跟随素罗刹的队伍一起快马往北伐军队伍附近查看动向,镇北将军回到平州后,玄易又去往营州打探动向,所以这次由千山远负责在平营二州和山谷以及幽州之间做好联络,及时用信鸮传递消息。
城中则由千光照、千渊海和鲜婞留守,千光照和千渊海会仍旧按照目前的教习进度,跟其余道长一起给城中留守的众人传授刀枪身法,而坊间各项琐事全由鲜婞一力负责,城中粮食和补给的分配调度都由她来筹划安排。
另外明日花豹子还会派几位山寨的管家娘子进城,协助鲜婞打点城内诸事,若一旦妊婋等人截杀失败,这位管家娘子还需要安排迁移城中留守众人进山事宜。
众人把接下来的安排商议定,晚间又各自分作几班,到明日出发的众人所住坊间给大家细述了一遍这次出城截杀的计划,好叫众人都清楚她们要做的事,当然还包含可能面临的危险,最后她们也不忘给大家分析一遍双方形势,虽然敌众我寡,但对面是新胜骄兵毫无防备,她们又是在暗处,因此大家对于这次截杀还是颇有信心的。
忙完这些事,夜已深了,她们都没在坊间久留,只让大家早些休息,为明日养精蓄锐。
第二日一早,城中各处打点完毕,这日要出城的众人在校场内集结分作四路,依次由妊婋等人分批带领众人从东城门出发,千光照独自站在东边城头上,目送她们在朦胧朝晖中一路向东进发。
出城上官道走了大约三余里路,遥遥可见道边站了许多人,带领第二支队伍的妊婋侧头往前望去,果然是花豹子已带了人下山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花豹子瞧见这边来人,骑马持剑来到官道中间,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妊婋见她这日一身玄色劲装格外简素,身上的披风在朝阳中肆意飘荡,好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
两边人马在路中间汇合,领着第一支队伍的素罗刹跟花豹子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带人先行通过山谷,在山谷东边找地方埋伏下来,所以她跟花豹子说了两句话后,就匆匆带人马先走了。
妊婋随后带队上前,将这日的计划跟花豹子说了一遍,其实原本妊婋想着花豹子派几个得力娘子协助足矣,但花豹子知道这日众人出城截杀北伐军,说到底为的还是护她们山寨老营周全,这样的事她断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毫不犹豫地自家带人下山来了。
大家在官道上说完计划后,将人马汇在了一处,往山谷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风餐露宿行了两日,妊婋在这天正午远远瞧见了那片山谷的西边入口。
就在她们刚进入山谷不久,千山远的信鸮在树梢上叫了几声,千山远往平州方向去的路上曾在这里给信鸮留了一处传信的地点,妊婋这段时间在刺史府大院的鹰房里也学会怎么传信收信了,此刻她一听这叫声,马上用千山远留给她的哨回应了一声,不多时,那鸮轻巧地落在了她肩上。
她拿下信鸮脚上绑的小竹筒,抽出里面的信,上面写着北伐军的凯旋队伍距离山谷东侧入口还有五十里,预计明日午后进入山谷。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北伐军的先遣斥候此刻应该已经进入山谷了,两边人马很快会在山谷西边入口附近相遇。
此刻刚进山谷的众人已分两侧陆续上山了,妊婋、厉媗和杜婼带一千两百人上了靠近官道的南侧山林里,花豹子则带五百人进了北侧山林,两边隔着山谷以哨声做简单交流。
众人进山林后又往东走了一里地左右,忽听山谷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先遣斥候到了。
她们在林中埋伏下来,就在那队人走过她们藏身的下方官道上时,对面花豹子带的十来个射箭好手已瞄准了领头的斥候。
只听数声利箭破空,下方前排几个人纷纷落马,后面跟着的人忙勒马四下张望,又被随后飞出的箭射中掉落下马。
他们看到箭全是从河对岸射过来的,都转头朝那边看去,不料这时有许多人从官道这一侧的山林中挥着各种长兵器杀了出来,没几下就把还坐在马上的人挑到了地上,另外又有几人从前面山林里跳下来,将惊慌失措的马匹用绳套住,往山谷西边赶去。
那队斥候见马跑了,都爬起来挥刀要杀出去追赶军马,却很快被这群来路不明的人屠戮殆尽。
众人在这里杀到黄昏,血染红了官道,也染红了山谷上方的天。
大家在晚霞中把那些斥候的尸体拖到山林里,妊婋选了几处地方,将他们绑在高枝上,随后带众人又向山坡上面走了一段路,由西向东分散来开,就地休整一夜。
第二日午后,埋伏在林中的众人已全部在妊婋设好的地点就位,等了不到两刻钟,下方官道传来一阵微微震动。
镇北将军带着北伐军凯旋大部队开进山谷了。
第49章 水随天去
北伐军的凯旋队伍喜气洋洋。
前方的骑兵们趾高气昂,后面的步兵们脚下松快,今天是他们离开平州的第三天,再有三天就能回到幽州。
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朝廷请赏,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由中军副帅口头承诺加俸升衔,只等回到幽州后,由府衙向燕北道总督府报捷,再由总督向京中递送大捷请赏奏疏,才有朝廷正式下发赏银和军衔提级文书。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四周乡野春意盎然,所有人都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而被这喜气包围的镇北将军,这一路心情却是有些沉重,不仅是因为这一战让他折损了三万多将士,也是因为幽州近况不明让他感到愈发不安。
这两个月来他派回幽州的人全部一去不返,也不知城外剿匪进展如何,也不知刺史那边是否又给他铺了什么陷阱。
前些日子他忙着杀贼攻城,顾不上去想后方的事,直到这两日他闲下来过问手下副帅派回城的那些人,才猛然发觉他和幽州已失联了将近两个月。
他设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是留守的裨将借剿匪暗杀刺史的阴谋败露,刺史以此为由通过巡检司掌控了幽州城,单等他回到幽州后再做清算。
这是极有可能的,他在心中暗骂那剿匪裨将甚是无用。
幸而平营二州大捷,他的赫赫军功摆在这里,就算手下暗杀失败,他也有法子扭转局面,眼下他还有这一万兵马傍身,幽州刺史就算要找由头算计他,也得先掂量掂量两边的实力,想到这里他很快恢复了自信,伸手拽了一下身后的披风,以便让自己的身姿看上去更加有雄风一些。
凯旋队伍走了三日,虽然气氛比出征轻松,到这时候也不免步伐拖沓起来,加上又到了午后,人都容易困倦。
进山谷后,步兵一营的千户上前请示镇北将军,让部下众人拉歌提提精神,镇北将军听了说甚好。
不一时,果然队伍后方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不恰当,充其量只能算是带点节奏的类鬼嘶叫。
带人埋伏在山林最东边的杜婼,被这阵叫声吓了一跳,等看清那边飘扬的军旗,知道是北伐军终于来了,她朝身边人摇了摇头:“俺寻思山里猿猴疯了。”
山林中众人默默看着下方队伍缓缓走进她们埋伏的地段,当拉歌的步兵来到杜婼这边林下官道时,按照队伍长度估算,这整支一万人马已经完全进入了山谷内。
这时,在最前方探路的骑兵将领,远远看见官道上有一片深褐色,似乎是血迹。
他将手一挥,示意后面人停下,随后亲自带了几个人策马来到那片血迹前,几人一同下马走上去细看究竟。
只见那片血迹铺满了一大段官道,看上去似乎是不久前刚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屠杀,但四处只有血迹,并不见尸体,路面上到处都是拖拽痕迹,往旁边山林里去的。
那骑兵将领皱眉看了看那片山林,里面树木繁盛,光线有些昏暗,林子边那一道道血痕,让这树林此刻看上去格外阴森。
他正在思考山林中是否有什么猛兽作怪,这时丛林中忽然有树枝开始剧烈摇动起来,从他面前那片林子,一直到他后面队伍方向的路边山林里,都有树枝在摆动。
队伍中的众人也察觉到了林中的异样,纷纷抽出腰间佩刀,一脸警觉地盯着林子,前队骑兵中的弓箭手也将箭搭上了,朝着密林方向扫视着可疑的目标。
很快,一道道身影从树林里飞快冲了出来。
一众弓箭手立刻朝那些黑影开弓瞄准,上百支箭瞬间离弦,将打头冲下来的黑影几乎射成了刺猬,等那些“刺猬”掉落在脚边,众人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尸体,穿着北伐军军服的男兵尸体,不知被谁从山坡上扔了下来,看那些尸体滚落的速度,似乎都是从树上抛下来的。
官道上众人见状皆吃一大惊,骑兵们忙忙勒马躲避,但山谷内道路狭窄,一时间难以腾挪出位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尸体向他们猛烈砸来。
这官道旁边的山坡并不陡,尸体也没有多重,就算几十具从树枝头摔落到官道上,也不大能够真的砸伤将士们,只是方才还在拉歌的活跃气氛被骤然打破,众男兵又见有同袍的尸体滚落到眼前,这让他们不禁回想起了前段时间惨烈的攻城战役。
他们前不久才大批处理完阵亡战友的尸体,如今猛然见到这突发一幕,精神冲击比实际被砸到的伤害大多了。
有一具脖颈断了一半的尸体滚落到镇北将军的马前,那男尸还睁着双眼,因为头颈断了一半,此刻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看向马上的人,镇北将军低头定睛看去,这人正是他出发前派往幽州的斥候领队。
幽州真的出大事了。
他将拳头握得“咔咔”直响,挥手让那些给他举伞盖旌旗的仪仗队往后退,接着从腰间拔出配剑,刚抬手要向前往下达军令,一支利箭从山谷另一侧河对岸以迅雷之势飞将来,直直贯穿镇北将军兜鍪下方的脖颈。
他举着配剑坐在马上僵直了身体,将目光从官道旁的山林中缓缓挪到河对岸,才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股血登时涌出口鼻,他只得怒睁双眼,张着大口朝后摔下了战马。
埋伏在河对岸林中的花豹子抬手从箭囊里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得意一笑:“有日子不曾打猎了,好在准头没有退步。”
这话说完,花豹子第二箭也已离弦,射中了正在指挥人马向两边散开躲避暗箭的中军副帅。
凯旋队伍在副帅紧随镇北将军一起中箭落马后,明显慌乱了起来。
河对岸在这两箭后再次飞出数百支利箭,直直飞跃山谷河面,朝他们射来。
花豹子这日带来的五百人皆背了弓箭,都是山中打猎的好手。
官道上的众人方才还只顾往滚落尸体的山林上张望,不料山谷对面飞来冷箭,于是又忙回身抽刀挥挡。
就在那些男兵回身挡河对面飞箭的功夫,方才滚落男尸的山林中也飞出了密密麻麻的利箭。
两侧山林里左右开弓,官道上一时间箭矢如雨。
妊婋也拿了一把弓,藏在山林西边,跟山里的众人一字排开朝下持续不断地放箭。
她们这一侧的人多是刚学会拉弓没多久的新手,准头比河对面花豹子等人差得远,好在她们这边距离官道近,只要箭能飞出山林,总能误伤几个人。
她们从幽州城大营收缴了不少弓箭,这次花豹子下山也带了不少铁器工坊新打的箭。
对于官道边这一侧山林里的新手来说,这算得上是一场实战活靶练手。
山下官道上彻底混乱了,男兵们开始往山谷前后逃去,前面的骑兵由山谷对面花豹子等人负责射人留马,那些马踩着前后掉落下来的人往山谷西边狂奔而去。
骑兵队伍后方的步兵被官道边山林里飞出的乱箭射得抱头鼠窜,有跟着骑兵往西跑的,也有跟着后面步兵往东撤退的。
因官道狭窄,那些男兵慌乱撤退时遇到中箭受伤倒地的又跟着摔倒,相互踩踏不止,也有许多人摔进了河里。
那些步兵踩着战友往东撤走没多远,经过官道旁边一段长坡时,一支粗长的断树从坡上飞滚下来,将正在逃窜的步兵撞到了河里。
厉媗站在山坡上笑着掸了掸手上的土,接着转身往后面招呼众人去拉第二支断木。
山坡上连续滚下三根巨木,近千人被砸伤掉进河中。
如今时值暮春夏至,河水正是湍急的时候,掉进河里的人很快顺着水流往东挣扎而去。
官道上混乱到这时,男兵们前后四散奔逃,妊婋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又见大家箭也快消耗完了,于是拿起叶哨吹了几声,山谷两侧众人听到这一串高亢明快的哨声,立刻收了弓箭。
河对面的花豹子听完哨声给妊婋回了一声哨,随后立即带人往西出山谷,与西边入口处留守的人一起截杀逃跑的骑兵。
这时官道边山林里的众人也纷纷抽出各自带的兵器,从山坡上杀了出来,对着官道上胡乱奔走的男兵挥起了手中利刃。
一直带人埋伏在山谷东侧入口的素罗刹也出动了,她见有男兵从这边跑出来,立即带人马上前截杀,同时又分出一半人守在山谷东侧河道口,将那些顺流而下的男兵打捞上岸,以免其中有脱逃的活口。
山谷外东西两侧皆有人围堵,山谷内外的砍杀声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众人点起火把在山谷内来回检查了一遍,分两边退出山谷后,在东西两侧外面休整了一夜。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在山谷内外忙着处理尸首,直到三日后,躺倒在各处的男尸才全部焚烧掩埋完毕。
这两天她们也细细查看了己方的受伤情况,因她们事先埋伏在山里用箭杀了半晌,等冲出山林时官道上的男兵已经彻底溃散了,她们在后面追杀收尾,无人战亡,只有几十个人受了些小轻伤,其中伤势最严重的几个人,都是因为头一次上战场过于兴奋,冲下山坡时跑太急把脚给崴了。
这天上午,首次出征截杀大获全胜的幽燕军,才在山谷西侧集结完毕,正准备回幽州,忽听空中传来一阵信鸮的叫声。
妊婋吹哨唤了那鸮下来,取下信筒,里面是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信,上面说有截杀漏网的男兵逃回平州求援,现在平州城防军校尉正在点人,准备派人往山谷方向支援。
妊婋给众人一起看完这信,大家先是沉默了片刻,厉媗叉腰眯起眼睛往东边看了一眼:“来都来了,要不再多走两步道,杀去平州得了。”
第50章 无远弗届
她们此战收获了北伐军的军粮辎重,往平州走一趟倒是不用担心补给问题。
带队的众人看完千山远的信,站在山谷外当着所有人讨论了一阵子,主要是估算一下她们目前的补给,再看看大家的身体状况,又分析了一阵平州那边的形势,两相对比下来,众人一致觉得拿下平州不难。
她们对于攻城掠地,倒是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千山远的来信末尾说平州先前屠城的时候,北伐军杀的基本都是没来得及撤走的鸡毛贼残部和为鸡毛贼提供后勤保障的男平民,城中还有三千多个女子,被镇北将军关在府衙旁边几座坊内,预备着来日分赏有功将士。
镇北将军没有将这些女子带回幽州,主要是考虑到幽州局势不明朗,如果幽州刺史找由头向他发难,说不准还要在幽州城外开战,带着这些女子随军不大便宜,于是就都留在了平州,只等局势稳定后,再派人去接。
如今北伐军的大部队在山谷内全面覆灭,消息传到平州守军那里,局势骤变造成的群体恐慌定会使城中陷入动荡,那些被困在坊内的女子恐怕要遭大殃。
这就很让人看不过去了。
而且这个局面是她们半路截杀北伐军引起的,她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平州收拾一下那边的烂摊子。
带队的几个人将讨论完的情况分别跟大家细细讲了一遍,各队伍众人听到平州城中的情况无不愤慨,纷纷举刀说要乘胜杀去平州。
妊婋等人聚在一起把队伍重新划分了一下,分出五十人陪同护送受伤需要医治的二十余人,携带部分辎重车辆和多余马匹缓缓回幽州去,剩余所有人骑马前往平州城。
她们收缴了北伐军的所有战马,加上她们自己带来的马匹,除去伤亡也还有不少富余,大家想到接下来的路人人有马可以骑,不仅速度快些,也更加省力,不禁都有些雀跃起来。
趁着天光尚早,众人就地分了队伍,先目送伤员们坐上了车,往西走远后,其余人才跟随各自重新分好的队伍,依次进入山谷,往东策马而去。
这次出城的人们,都在幽州城的校场上学了如何上马和下马,基本上也都能骑上一段路,只是不大娴熟,于是往东的路她们在各自队伍之上又分作两班,由花豹子和素罗刹带着善骑射的八百人先行往东截杀平州来支援的城防兵,剩余一千多人仍由妊婋、厉媗和杜婼各自带队随后缓行跟上。
两批人马一前一后,往东走了一整天,晚间寻了个河畔安营扎寨。
原本她们为轻装出发,并没有带扎营的物件,进入山谷之前都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和衣一卧,反正这季节夜晚不冷,野地里凑合凑合也能睡,后来收缴了北伐军的营帐,卷起来用马驮着也不影响行进速度,夜晚睡起来比先前可是舒服多了。
又过一日,妊婋等人带的这几支队伍速度开始一点点提升上来了,大家经过昨日一整天的长途跑马,今日虽然腿脚酸疼,但驾驭战马的水平明显提高了不少。
这日午后她们歇息片刻,继续往东又走了十里地,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众人知道这定是花豹子和素罗刹带的人跟平州出来支援的人马在前面碰上了,于是她们赶忙快马加鞭前去助阵。
等她们来到近前时,发现前面已经杀入尾声了,平州开出来的五百名骑兵,此刻已有一多半中箭落马,其余的正被花豹子和素罗刹带众人里外圈起,并不断向中间收拢围杀。
这是山里狩猎雄狼时常用的招数,只不过今日围人的圈子大了一些而已。
妊婋等人在围猎圈外住了马,花豹子也听到她们来了,不多时大家纷纷散开,方才围的圈子里面,只剩了一群正在扬蹄打响鼻的战马,已经都套上绳了,战马脚下则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花豹子坐在马上擦着剑,抬眼见到妊婋等人,微微一笑:“来了啊。”
厉媗也策马往前看去,又用手里的狼牙槊戳了戳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啧声说道:“这就完活儿啦?我们骑艺不精真耽误事儿啊,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杜婼瞅了她一眼:“姐,这话糙了点吧。”
大家听完她二人这话,都在尚未消散的血腥气中笑了起来。
等众人把这边地上尸首收拾完,天也快黑了,她们仍旧往南边沿河扎营,晚间大家都在营地中间围着篝火坐下来,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合计明日杀入平州城的计划。
按照她们目前快马行进的速度,明天再有半日就能到平州,除去今日被剿灭的这五百人,平州城内还有一千五百名城防兵。
平州是个边陲小城,城墙经历完北伐军的强攻后估计也没有多坚固,但就她们目前这点人,硬冲上去攻城仍然是极不明智的,所以她们出发前就已想好了对策,准备借北伐军的皮骗进城去,赚开城门再冲进去开杀。
今天傍晚她们打扫战场时,就收集了不少还算完整的北伐军军服,也多亏花豹子和素罗刹等人箭法绝伦,不少人都是眼睛中箭摔下马的,出血不多,衣衫完整。
前些日子她们在山谷里也收了些比较整洁的军服,加上今天的这些,一共凑出了两百套北伐军的军服。
鉴于骗城防军这件事,还是妊婋比较有经验,所以众人商议过后,决定明日由她带人马假充作镇北将军派回平州传军令的队伍,随后两边里应外合,杀人夺城。
第二日一早,妊婋换上了一身北伐军千户的衣服,带上同样换好军服的两百人,打着从山谷收缴来的军旗和帅旗,往东边飞驰而去。
晌午时分,这队人马来到了平州城下,城头上值守的城防兵遥遥见到两面旗帜,断定是大帅派人马回来有吩咐,于是忙通传下面的人开城门出去迎接。
不一时,平州西城门缓缓打开,里面飞马出来一支十人队伍,走到城外一里左右的地方,在妊婋等人十步开外停了下来。
那边领队见妊婋身上穿着千户军服,模样却有些面生,北伐军的千户共有三十多人,他虽然并不是每一个都认得,但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见过,面前的这一位他竟然一点印象也无。
那领队有些迟疑地走上前问道:“这位将军怎么称呼?可是大帅有吩咐?”
妊婋骑在马上扬着头,鼻孔朝着那人“嗤”了一声:“开出幽州不到两个月,连人也不认得了,你哪个营的?回头叫你们百户来与我答话,怎么带出这样无礼的兵来!”
那领队听这话忙躬身行了个军礼:“将军是从幽州来的?”
妊婋没甚好气地说自己带兵从幽州迎接大帅凯旋,却因前日有人私自逃回平州,为脱罪谎称凯旋队伍遇袭,竟诓骗得平州城防军派出了五百人离城,为此那带队百户已受了罚,然而镇北将军仍然没有息怒,特地又派人来申饬平州的守城校尉。
“你们将军轻信人言,擅自派兵离城,大帅得知很是恼怒,为了不叫你们相熟的将领回城包庇轻纵了他,这才叫我来走一趟。”妊婋坐在马上一脸不耐烦,看上去对这趟临时差事很是不满意。
对面人听完这番话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大帅离城前的确有过吩咐,非他亲令不许擅自派兵离城。
那领队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痛骂假传消息之人,一面赔笑请妊婋等人进了城。
妊婋进城后让跟随的人马都在城门口等候,独自带了两个人往平州城防大营里来。
平州的守城校尉见这位面生的千户拿着镇北将军的令牌,他得知前日那人是假传消息后也慌了,赶忙低下头聆听申饬。
挨了妊婋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他忽然回过味来,只觉得妊婋身份可疑,正要质问时,却见她已抽出腰间佩刀,朝他颈间挥来。
等妊婋几人杀出城防军大营指挥值房时,守在城门口的两百人也把这边的值守人杀了个干净,很快城外马蹄声隆隆响起,花豹子和厉媗等人已来到了城下。
这时还有许多城防军没搞清楚状况,完全来不及组织反杀,就被快马冲进城的众人分而击破。
到黄昏时分,平州一千五百名城防军在稀里糊涂中被迅速清剿一空。
夜幕降临时,城中的尸体都被抬到了校场焚烧,众人又搜检了一遍府衙,把里面留守的文官幕僚通通抓起来绑到校场杀了,只留下了府衙中的几个丫鬟厨娘。
妊婋杀了这半日,身上血迹甚重,等城中各处平稳下来后,她跟其她人打了声招呼,拿了带来的包袱先跑到府衙后院,要找地方打水洗漱换衣裳。
府衙里的丫鬟见妊婋问在哪里打水,忙走上前,领她来到一个小院,请她到屋中安坐,不一时便有几人端了水来。
妊婋坐在屋中榻上等了一会儿,见水终于来了,刚准备起身道谢,却见两个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来伸手就要给她脱鞋。
这一跪惊得妊婋往后蹭了两下:“你们干什么?”
那两个丫鬟只低着头:“给大王洗脚。”
“啥?”
那两个丫鬟一愣,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才说她们最初原是府衙里伺候平州刺史的,鸡毛贼来了后,她们改为伺候鸡毛贼,后来镇北将军杀进城,她们又留在府衙伺候镇北将军,如今平州再次易主,她们也按照旧例,接着伺候这座城的新主人。
妊婋听完缓了一会儿,伸手要把地上那两个人拽起来:“我不是什么大王,我也不用你们给我洗脚。”
那两个丫鬟听了只是不肯起,连连磕头请她饶恕伺候不周之罪。
妊婋皱眉:“这算什么罪,没有人生来就是该给人洗脚的,我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换一双脚洗。”说完她又使劲拽了两下让地上那二人都起来,然后叫所有人都出去。
在屋里洗掉身上血迹后,妊婋换上自己的衣服,拎着水桶走出屋时,正见千山远站在院里。
千山远是早些时候跟着出城查看周边田土的队伍混进城的,府衙的情况她也清楚,此刻她已请那几个丫鬟回房休息去了,见妊婋出来,她笑着走上来说城中各处已稳,大家也陆续准备到府衙里洗澡更衣吃些东西,她正准备再去城头巡视一圈。
妊婋点点头,走出来把水倒了,说要跟千山远一起去城头瞧瞧。
二人刚走出府衙,就见花豹子和厉媗等人热热闹闹地来了,都是浑身血污正待要洗。
妊婋和千山远在门口跟众人说了两句话,随即出府衙往西城门走来。
夜色投向大地。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二人一路上说着平州几度易主的事,走上了西边的城头,妊婋叹道:“各方人马夺城掌权,只为自家做人上人,可是没有谁家能永远高高在上,城池如此,朝廷亦如此。”
千山远笑道:“古往今来都是成王败寇,若不如此,谁肯蹈锋饮血地拼命。”
妊婋摇摇头:“我不是男人,看同类在我脚下卑躬屈膝,不能使我感到快慰。”
千山远看向她:“那若有一天,天下不再是男人的天下,你会想要什么?”
“我想要……”妊婋觑起眼睛看向悬挂在空中的玉轮,想到府衙里的丫鬟,又回想起自己过去流浪行乞所经历的种种,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笃定,带着发愿一般的郑重。
“我要这世间女子,再无人下之人。”——
作者有话说:唯我独尊(FALSE)
全体起立(R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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