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暝鸦零乱
营州与北狄边境线上,早在昨日就已搭好了一座露天神台。
勿吉部的人收到风声后提前来踩过点了,这两年他们在肃真部手里吃了不少亏,连丢了几大片林子,近日又在边境被肃真部生生俘虜了好些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勿吉部的首领知道这两年肃真部频频出手,多是松甘萨满和其一众神徒的谋划,因此他誓要亲手杀了松甘萨满,给肃真部一记重创,也给自家留出休整喘息的时间。
前日他听闻松甘萨满要往营州边境线处祭天,正赶上夏祭之日,这倒是很符合肃真部的习俗。
那首领又想到肃真部的萨满祭天活动,一向都是由松甘萨满带神徒和祭品在神台上先进行告天仪式,这时候其余人都会在一百步开外的位置等候,只有告天结束后,神台那边鼓声停止,部中人才会走上前参与祭天。
这就意味着祭天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松甘萨满和神徒附近不会有肃真部的人护卫,这是击杀松甘萨满和神徒们的绝佳时机。
除此之外,勿吉部首领还获悉当日将有营州兵马前来偷袭,这更好趁乱一石二鸟,击杀完松甘萨满,他们还能再顺路杀到营州抢些东西,以弥补之前的损失。
此一战万分关键,勿吉部首领亲自带了部中主力人马前来,在埋伏地点看到了神台上方正在进行告天仪式的一众萨满,无不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此刻神台上方,正有十来个身穿萨满宽袍的蒙面人,围着中间一个头戴彩饰的人转圈擂鼓。
神台旁边摆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里面是赤身绑缚的俘虜,一个个堆叠起来,正在笼中安静沉睡。
埋伏在南北两侧的男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出离愤怒。
“那笼子里头,都是咱们的人么?”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小校听到身边亲兵问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笼子里的男人都被扒光了,距离又远,他也瞧不清楚,隐约觉得像是自己人,又觉得有可能是前些日子跟他们一起被俘的北狄其余部族人,也有可能是全部混在了一起。
作为今年第一次踏入燕北地界的中州兵,那小校对北狄各部族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听人说那边各部族之间这两年纷争不断,这次他们在边境线跟那些北狄人一起被擄走时,方知传言不虚。
或许被俘的那个部族也会派人前来解救俘虜,他们埋伏在此,正好趁乱将这些北境敌寇一锅端了,到时候镇北将军得知边境大捷,定然欣慰,也就不会再追究先前营州遭劫的事了。
当他前日从北边逃回营州城,将这个计划告知给营州守城校尉后,那校尉沉吟片刻,当即决定点兵派人出城,一方面是因为近日城中士气有些低迷,急需一场胜利来激励众人,这也是向外转移不满情绪的好时机,否则城中怨气进一步积压也恐怕发生兵变,另一方面他也急需在边境立上一大功,以掩盖营州遭劫的罪过,毕竟眼下正在北伐军凯旋向朝廷请赏的节骨眼上,他作为镇北将军的得力干将之一,可不能在这时候给北伐军拖了后腿,更不能在满军受赏的时候因这件桩事挨了罚,那样不仅在其余将领面前抬不起头来,也影响他日后的擢升。
出于这些考量,营州守城校尉决定拿出魄力放手一搏,他知道往日北狄人即便打到城下,也不过是前来劫掠一番就走,从无占城的先例,因此他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但守城校尉有镇北将军临行时的军令在身,不得擅自离城,于是他派出了所有的亲信部将,誓要夺回边境线,取下北狄萨满头颅,将北狄人赶回深山老林里去。
前日逃回来的那小校今日正是主力将领之一,他记得放他逃走的那女子说过,萨满祭天开始时不会有太多人,他们可以等到鼓声结束后看见其余人走上前再动手。
埋伏在南侧的营州兵个个屏气凝神地细听鼓声,可就在神台那边鼓声尚未停止时,一阵喊杀之声从北边传了出来。
勿吉部众人埋伏的位置距离神台不远,他们要在鼓声结束前,趁肃真部的人还没走上来时,先结果了松甘萨满和她的神徒,因此听到最后一轮鼓点响起,就从埋伏地点冲了出来,快马来到那些萨满袍人面前,抬手挥刀便砍。
那些蒙面人听到敌袭,慌忙摘下脸上的面罩,身上的萨满宽袍也跟着掉落下来。
袍子里面是身穿中原军服的营州俘虜,手里个个拿着刀。
此时勿吉部的人见此情形也来不及收刀细思,仍旧挥刀朝他们砍去,同时又分了些人,去开笼子解救自家俘虜,再往周边搜寻肃真部人的身影。
埋伏在南边的营州兵马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那小校看清神台上面穿着营州军服的那些男兵,都是前日同他一起被俘的战友,看到他们一个个被勿吉部众人砍倒在地,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即挥手带着埋伏的众人冲了出去。
营州兵马从南边怒喝着杀出,勿吉部众人见状手起刀落迅速杀完神台上的营州兵,然后调转马头向南迎敌,以给自家去开铁笼解救俘虜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两边人马在旧日边境线南侧厮杀了起来,此刻双方都带着满满的怒意,杀起敌来毫不手软,竟打得有些难解难分。
妊婋趴在树林里远远看着那边杀起来了,不禁笑着点了点头,早些时候她哄骗出十来个营州俘虜穿上萨满宽袍,又教他们如何擂鼓,还给了他们每人一把腰刀,只说到时候所有萨满皆是蒙面遮眼被送上神台的,不会有人察觉他们其实是冒充的,等到鼓声结束时,他们听到远处杀声响起,就可以拿下面罩,直接在神台上刺杀萨满,然后与自家人马里应外合。
那些在神台上扮作萨满的营州俘虜,这日蒙面后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能按照妊婋先前教他们的,蒙眼跟随前面的人在心中数着鼓点,他们暗自为自家在敌军中拥有内应感到庆幸,可当他们听到声音摘下面罩时,北狄人的大刀已经挥到了眼前,他们到死也没想明白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
营州兵马这天势头颇为猛烈,在神台南侧跟勿吉部的人厮杀了一阵后,竟然将战线推到了神台边缘。
这时勿吉部的人也终于解开了铁笼,笼子四边围栏在锁扣被砍断的瞬间同时向后倒去,堆叠在铁笼中的男人重重地滚落下来,其中有勿吉部的俘虜,也有营州的俘虜,只是没穿衣服绑缚着手脚,一时有些难以区分。
他们见地上的人尚有呼吸,只是睡得很沉,于是走上前一边试图叫醒自己人,一边杀起中原面孔的营州俘虜。
正带着人朝这边杀过来的营州小校瞧见勿吉部的人在笼子边杀起自家俘虜,当即大喝一声,挥手让众人继续往前,很快,凌乱的厮杀步伐一点点靠近那些睡倒在地的俘虜,场面变得愈发混乱。
踩踏与厮杀,仇视与怒吼。
兵相骀藉,血流成渠。
就在双方人马杀得几近失去理智之时,勿吉部首领听手下来报,说周边没有发现肃真部人的身影,他感到有些不妙,恐怕再度中计,于是叫人吹角准备分批后撤以待来日。
撤退的角声才响起来时,北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一大群巨鹿和马匹从三里外的丛林里开了出来,四周还跟着数不尽的大狼狗和低空盘旋的海东青。
勿吉部首领回头看去不禁眉心一跳。
骑鹿驱马,飞鹰走犬,整个北狄只有肃真部出行是这样的架势。
她们终于现身了。
正在杀戮的营州兵也听到了北边传来的声音,纷纷举目看去,还以为是北狄人的援军,不禁心生退意,正迟疑间,东边树林中响起一串嘹亮的叶哨声,不多时,营州兵马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
那些营州兵闻之一喜,心道定是平州援军到了,于是纷纷回头望去。
站在阵中末尾处的众人转身细看了片刻,却见后方来军没打军旗,有个什长正要叫人一起去看来者何人,那支队伍已快马来到近前。
那什长看清来人不是友军,还没等喊出声,就被来军打头阵的人用一杆狼牙槊挑飞了头颅。
南北两边的后方来人,同时开到了边境线百步开外,向两边一字排开弓箭射手,朝着方才还在中间厮杀的营州兵和勿吉部众人齐齐拉弓。
营州边境线上顷刻之间箭矢如雨下。
那些男人们停下了厮杀,都慌忙弯腰寻找遮挡,可惜原野上根本无处躲避。
片刻后,东边树林中再次响起一串叶哨声,两边射手闻之齐齐住了弓,方才的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南北两侧后来的人马缓缓向中间走来,开始清剿尚有气息的男人。
妊婋在林中见两边人马汇合,将手里的树叶往旁边一扔,跟东方婙二人牵过马,翻身一跃上马往神台方向赶来。
厉媗正拿着狼牙槊挑起地上的尸体翻看有没有躲藏在身下的,又挑了些还算完好的军服,熟练地弯腰扒下来。
前几天她和素罗刹带众人在营州城南边等消息,又杀了两拨往平州求援的营州兵,昨日收到妊婋的信,为了不惊动营州守军,她们连夜赶山路来到了边境线附近埋伏。
此刻躺在地上的营州男兵,今早往边境线开来时,正好从她们眼皮底下路过。
厉媗正在这边收集军服,抬眼见妊婋和东方婙赶来,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里沾满血的狼牙槊。
妊婋和东方婙来到近前一齐下了马,才跟厉媗打过招呼,妊婋见不远处一堆尸体中有东西在动,她走上前朝那边踢了一脚,忽见前日她放跑的那个营州小校从尸体下面跳了出来,手里拿着刀意欲突围逃走。
那小校见到面前是妊婋和东方婙,不由得先是一愣,又看到不远处有几位身穿萨满袍的女人,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登时大怒,只骂她们是“无耻叛徒”,又指着东方婙的脸说“不该信你这黥面死囚”,骂了没两句话就被东方婙抄起镔铁坤乾钺砍倒在地,嘴里一面吐血一面似乎还在骂些什么,只是没了声音。
众人在这边清理了半个时辰,把些躲过箭矢或没死透的杀完,大神徒刚安走上来跟她们商议后面的安排,方才这边小校的骂声她也听到了,她走到东方婙身边,说她们有可以去除黥刑墨记的药膏,只是会有些痛且可能留疤,问她需不需要。
东方婙听完抬手摸了摸脸颊,她从前曾无数次因觉得耻辱而想过要把这印记扣了去,后来她看开了些,只当它是个寻常伤痕,但这次她先是见那些营州俘虜看到她脸上的印记时露出惊骇神色,今日又见那营州小校对着她这印记大受刺激,她不禁感到分外快意,遂对刚安笑道:“不必了,这是我的荣光印记。”
第62章 清定边土
落日熔金,远山流光。
营州边境线上已刨出了一条长沟,多亏了肃真部这日带来的几百只巨犬,刨起坑来无比娴熟,狼狗前脚刨坑,众人后脚抛尸,接着再铺上一层引火的干草,大家从午后忙碌至傍晚,终于在晚霞余晖中焚烧掩埋完战场上的男尸。
这日正是六月十五,月亮浑圆皎洁,晚风轻柔温和,这是燕北最舒适的季节。
边境线南北两边的人们都退到了一里地开外,在水源附近扎营准备休息。
肃真部晚上还有一场夏日祭庆典,大神徒刚安邀请了妊婋等人前来观礼,顺便谈谈后续的安排。
为贺这日初次联袂大获成功,肃真部来了一队人马越过边境线,给厉媗和素罗刹这边营地众人送来了好些林中野味。
南边营地众人也将她们从河里打来的鱼和军中带的粟米,作为回礼装好,由厉媗带一支十人队伍,跟着来送野味的骑鹿人跨过边境来到北边营地。
她们先在北边营地跟肃真部众人围着篝火饱餐了一顿,直至月亮升高时,大家收拾完杯盘残骨,妊婋等人来到新搭起来的神台外围席地而坐,观看肃真部的夏日祭。
这天晚上的夏日祭其实是一场拜月活动,玄易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观礼,但她从前曾听大神徒刚安讲过夏日祭的背景,所以此刻她坐在外围一边看一边给妊婋等人讲解起夏日祭的内容。
拜月活动在肃真部的萨满祭礼中十分常见,祭礼开始时,松甘萨满会和神徒们站在神台中间,为这日正逢经期的人们点上一盏明灯,从第一日月经的人开始依次排列下去,再由这日没来月经人围在外面,围着捧灯的人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抚摸她们的肩臂唱赞歌祝祷。
“她们说满月逢经期是月神的祝福。”玄易跟众人说道,“她们唱赞歌并触碰来月经的人,希望通过她们获得来自月亮与潮汐的力量。”
坐在她旁边的妊婋眼睛亮了:“这么厉害?我今天也是月经第一天!”
众人听了皆拍手笑道:“好好,我们这里也有月神的祝福!”说完纷纷伸出手来,在她两肩和臂膀轻轻摸了一把。
玄易笑着对妊婋说道:“那等她们那里结束了,我去找松甘萨满也给你补一盏灯。”
坐在外围的众人轻声说笑了一阵,直到神台上的夏日祭结束,她们才又回到营地大帐前的篝火边坐下。
玄易果然跑去跟松甘萨满要了个小灯盘,松甘萨满乐呵呵地走到妊婋面前,郑重地给她点了一盏灯,随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月神会永远祝福你,愿好运与勇气常伴你身,我的孩子。”
妊婋双手捧灯,抬头朝松甘萨满笑道:“有您吉言,一定会的。”
篝火中发出一阵“噼啪”声响,大神徒刚安走到篝火边,见众人正好都在这里,于是跟她们说起了后面的安排。
勿吉部首领这日被肃真部的射手一箭击杀,但勿吉部尚有残部未除,还不算正式灭亡,北边也还有几个隶属于勿吉部的小部正待清剿,而过去勿吉部占领的地盘,肃真部如今接手也需要花些时间规整。
南边诸事也未完,营州城内此刻还有守城校尉带着五百兵等前线消息,妊婋她们明日就要杀去营州,待营州事毕,她们还得尽快回平州去,也许不久还要继续启程回幽州。
想到两边众人即将各奔南北继续忙碌,谈话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虽然大家相识未久,语言也不通,但经过这一次联手,彼此间更觉亲近许多,因此难免生出些不舍。
松甘萨满见此情形微微一笑:“今日荡除了边境障碍,待来日南北进一步肃清,咱们两边重聚欢庆的日子自然愈发多了。”
这时玄易也笑起来:“没错!如今更无隔阂,道路也好走了,我家天师姥姥还说过要来这边拜会呢!”
听玄易说到“无隔阂”,刚安问了一句:“明日你们取下营州,还要派人将这旧日边境线填补起来么?若到时候短些什么,我们可以在这边营地留些东西,供她们取用。”
南边平州有一条前朝建的城墙,因后来边境向北推了一段,如今已荒废,营州这边也没再建新城墙,过去官军或鸡毛贼驻边,都是排班在野地里站岗,冬日十分苦寒,几乎就是在拿人命往里填。
然而边军对外族的震慑力,其实主要来自朝廷本身的状况,国力强盛时,外族自是不敢来犯,然而一旦显露颓势,就填再多人命,也抵挡不住外族劫掠的步伐。
“朝廷不拿那些底层边军当人看,也不在乎他们的命。”妊婋转头看了厉媗和众人一眼,她们在来营州的路上就聊过这件事,“但我们幽燕军的媎妹,没有这些命去填边境,等我们收了营州,只会在城头加个高台瞭望楼,日常只在楼里轮换值守。”说完这话她又看回刚安和松甘萨满,笑了一下,“将来边境的太平,希望能由我们共同来维护。”
勿吉部经此一战,残部已是朝不保夕,如今紧邻营州的这片北边地界,都会有肃真部的人在此整顿,松甘萨满笑着点点头,对妊婋等人说道:“好,我们两边先把未完的事处理干净,让这片边境作为我们来日通功易事的走廊。”
这时,营地四周篝火边的众人,已陆续到河边洗漱准备歇下了,松甘萨满和刚安也没在这边久留,说完这些话只请她们早些休息,妊婋等人起身目送她们离开后,也各自洗漱了一回,到肃真部预留给她们的几座大帐里睡去。
第二日清早,初生的日光映亮了妊婋等人的帐子,妊婋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白色的帐顶透着金色光亮,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睡在云里。
她眨眨眼坐起身,正好看到睡在对面的厉媗也才睁开眼睛,旁边的苟婕感觉到她起身,也跟着翻身坐了起来。
这边三人走出帐子,见昨晚睡在她们旁边帐中的东方婙和玄易,已经早早起身洗漱毕,在河边练起了清晨吐纳。
不多时,昨日随厉媗一起来给肃真部送回礼的十人也都陆续出来了,她们今日还要杀去营州,大家在这边营地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告辞了肃真部众人,骑上马向南行去。
途中经过边境线时,妊婋看到了她们昨日烧出来的那条长沟,由东至西绵延数里的一条黑线,像是大地的伤疤,正在朝阳下缓慢愈合。
她们跨过边境,往南又行了不到一刻钟,南边营地上的众人已经整装在这里等着她们了。
昨天从边境战乱中收缴来的营州军旗和二十来件军装,昨晚她们在河边清洗过了,燕北这时节一向干爽,洗完支在河边晾一晚上就干透了。
妊婋骑马走在前头,跟前来相迎的素罗刹打了个招呼,随即轻巧跳下马,看了看晾在营地外面的军装和军旗。
“洗得这样干净!”妊婋笑道,“有劳大家了,我们今日一定不辱使命。”
虽然眼下营州只剩五百兵,就是硬攻也不难拿下,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妊婋还是跟众人商议决定智取。
她们看过那些军服,妊婋和厉媗先随手拿了两套,随后又有十来个人自告奋勇要跟她们一起去,都换上了营州兵的军服。
换完衣服,众人把今日的计划又确认了一遍,妊婋把自己的坤乾钺交给了东方婙保管,只在腰间配了一把军用长刀,整装完毕翻身上马。
素罗刹将旁边立着的军旗取过来往妊婋这边一抛,妊婋伸手接住,调转马头朝其她人笑道:“走吧。”
厉媗也上了马,她的狼牙槊也交给了玄易,这日手里拿的是营州兵的长枪,还有一件肃真部的萨满宽袍。
其她人也皆佩戴军用长刀跟在她二人身后,挥别了素罗刹等众,朝着南边营州城的方向拍马飞驰而去。
素罗刹跟苟婕目送她们远去,素罗刹还有些不放心,转头问苟婕:“你说她们这样子能糊弄过去不?”
苟婕咧嘴一笑:“我离老远看去,这就是官军派头!”
营州城头的驻守官军这日有些焦躁不安。
出城讨伐北狄的大军昨日一早走后,到此刻都还没有送消息回来,守城校尉从昨日开始就总不时来到城头上眺望,今早也问了好几遍有没有人回来。
方才守城校尉又来了一趟北城头,得知还没人回来,在这里背着手踱了一回步又去了,临走时反复叮嘱若有人马回来定要第一时间禀报。
当值守城的百户不敢懈怠,自校尉走后便一直紧紧盯着北边,这时,他忽然瞧见远处一片扬尘四起,隐约可见军旗招展。
他赶忙垫脚眯眼细看,果然是身穿官兵军服的一队人马,打头的人举着军旗,身后还有个扛枪的也挑着个什么,他不等看清,便叫旁边小兵去请守城校尉前来。
不一时,守城校尉匆匆赶来,那队人马已行至离城仅五百步远了。
那守城校尉仔细往那边看去,见打头的军旗后面,手持长枪那人的枪尖上挑了一件斗篷一样的衣服。
城头上有个执勤小兵认得这衣服,激动地喊道:“这是北狄萨满大神的袍子!”
那守城校尉闻言一阵狂喜:“咱们的人杀了北狄萨满!这是报捷的队伍!速速开门迎接!”
就在妊婋等人距离营州北城门还有一百步远时,那扇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妊婋回头朝厉媗笑了一下,一行人未做迟疑,径直快马冲进了营州城中。
第63章 满目山河
妊婋等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却并未往里走,只是立马在城门口,她们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城门开合,方才开城门的小兵见这些人不往里走,也不敢上前催促,只等这队人马被守城校尉请进城中,再关城门。
守城校尉此时已从城头上走了下来,因过于激动,他在台阶上还滑了一跤,被身旁亲兵扶住来到了妊婋马前。
他抬起头来定睛一看,马上那人却是个陌生面孔,颈侧刀疤瘆人,他的手下绝无这号人,他心想这莫不是平州来的援军,正待开口询问,却见那人已抽出腰间长刀,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挥来。
守城校尉脖颈间的血,喷了周边几个小兵一脸,那校尉倒下的身体又带倒了后面的几个人。
城门口的一众侍卫还沉浸在迎接捷报的喜悦当中,完全未料到形势会突然出现逆转,没等抽出刀来抵挡,就被厉媗和其她人砍杀在地。
城外隆隆马蹄声正在靠近,妊婋在城门口厮杀的间隙中往外瞥了一眼,是她们的人来了。
素罗刹同余下人马这日一直埋伏在城外,她们看到营州城门大开时就冲了出来,临近城下时,素罗刹看到城头上还有伸着脖子往下张望的守兵,她骑在马上挽弓搭箭,接连射死了五六个人,城头守兵慌忙躲避,一边朝下方大喊:“有敌袭!快关城门!”
但此刻下方城门口已经没有守军可以回应他们了。
妊婋撩起衣摆擦了擦长刀,转头见她们的人已经离城不过十步之遥,素罗刹方才停留在城外射杀守军,又让一部分人马从外面绕到其余三个城门外,截杀城中走脱之人,所以暂时没有进城,此刻骑马冲在最前面先一步进了城的是东方婙。
东方婙瞧见城门内擦刀的妊婋,单手向后解下了背上背着的两把坤乾钺,将吉金那把抛向妊婋。
玄易跟在东方婙后面,也朝厉媗喊了一声,然后将手里的狼牙槊扔了过去。
妊婋和厉媗齐齐伸出手,几乎同时接过各自的兵器,众人在城门口打过照面后,分作几路人马,一部分上城头清剿值守巡兵,一部分进入坊巷搜查逃窜躲避的城防兵。
妊婋和厉媗则一路朝东,跟着带路的苟婕,一同往城防军营房杀去。
因营州城内留守的城防兵不多,破城后的清剿也没花多长时间,她们清早从边境线处出发,半个时辰后来到营州城下,破城后把城中留守的城防兵歼灭一空时,才不过正午前后。
夏日炎热,尸体不宜久留,她们清剿完也都没有休息,众人合力将那些男兵尸体都拖到了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准备赶在腐坏生疫之前一把火烧了干净。
“早知道真应该跟肃真部的人借几条狗来。”苟婕在焚尸火上点了烟,走到上风口蹲下来,她本不常做体力活,今日跟众人一起挖坑焚尸,属实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日常劳作量,她一边抽烟一边跟妊婋说道,“刨坑烧尸我看可比杀人累多了。”
厉媗在旁边看她累成这副样子,抱胸笑道:“你好歹也是村里人。”说完她又指了指远处站着的东方婙,“你看她,还有这次没来的杜婼,人家过去也都是村子里人,怎么个个彪壮,难道你从前在家不干农活么?”
苟婕在旁边石头上磕了一下烟灰:“村跟村不一样呗,我们那是山旮旯里的小村子,全村一共没几亩地,我家就没地,我打小就没种过地,干什么农活。”
妊婋想了想:“不种地,那平日里就是采山货打猎?”
苟婕点头:“我们村里人都上山,我有时候也去给我太姥姥采点烟叶药草什么的,打猎就没怎么打过,我太姥姥从前在村里给人看事儿瞧病,谁来我家不得拎点东西?什么山珍野味多了去了,吃都吃不完,根本用不着打猎,我也懒得总往山里跑。”
她们在这边看着焚尸堆的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苟婕跟她们讲了讲自家村子里的事,又说起从前跟村里人进营州城卖山货的见闻。
苟婕对营州城还算熟悉,过去的十来年里,她每隔两个月就会跟着村里大姨们进一趟城,卖些烟叶药草,换了钱在西市置办点家用物件,再给太姥姥买些城里新鲜样式的点心带回去。
说起从前的事,苟婕的神情在正午暖阳下变得温情起来,只是讲到后面时,她抬眼望见不远处残破死寂的营州城,与记忆中的画面两相交映,又不禁怅然地吐出一口烟来。
“你们村子被烧的时候,只有你逃出来了?”厉媗问,“村子里的人呢?”
苟婕皱眉回忆了片刻:“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乱得很,大家也都是摸黑瞎跑,应该还有不少跑出来的,大抵为躲鸡毛贼,各自往别的地方逃命去了。”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息了一回,不多时,前面大坑里火光渐弱,她们又走上前拿起长棍拨弄了两下,把些未烧净的肢体翻出来过过火,直至傍晚时分,营州城防兵的尸体终于烧完,她们将坑掩埋起来,又顺便到南边河里洗了个澡,去了一身秽气,才结伴往营州城里回来。
营州在城防兵被灭除一空后,已然成了一座空城。
当初北伐军来的时候,也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屠城,只有几百个适龄女子被官军搜罗起来,由镇北将军过目后,带去了平州,镇北将军走的时候,这座边城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军镇。
妊婋等人当晚焚完尸进城后,选了一座空置的坊,大家简单收拾干净,分完守夜次序就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妊婋和厉媗往营州府衙翻看了过往的典籍文册,又跟众人一起找到城中的几个粮仓,城中的存粮虽然先前遭肃真部劫过一回,但也还有不少剩余,妊婋大致估算了一下,若留一千人在营州,应该还可以吃上半个月。
营州城外的几片官田倒是没有荒废,先有鸡毛贼开春时在这里翻土种了些粮食,北伐军破城后,也安排了城防兵轮流出城到田里劳作,她们来营州时,这里还在忙着夏耘,因肃真部袭城,守城校尉才临时将城外田间值守的城防兵召回了城内。
只是城外这批粮食要想吃上,还得再等一季,若她们要留人在营州,城中存粮还得再补充一些。
昨日破城时,玄易已给平州的千山远送了信去,请平州那边支援些粮草,再问问平州城里那些女子,若有人想回营州来的,也可以跟着粮草一并过来,大家协力把营州城重建起来。
这日点完存粮后,她们开始分批搜查城中各坊巷,一方面是为了确保没有藏匿的城防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重新梳理记录各片区的情况。
除城内忙碌外,妊婋这日又跟素罗刹和玄易带了一队人,出城往临近山中走了一趟,她们主要是想给众人打点野物补一补,毕竟城中存粮只有几种谷米和一些咸得吃不了几口的风干肉,实在有些过于单调了。
她们这日收成不错,晌午出来,不到两个时辰,众人手里皆拎了一串山鸡野兔。
正准备回城时,妊婋忽然听到旁边林中有些异样响动,转头看去,竟有几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身上穿着褴褛布衣,不是官兵,是逃窜的鸡毛贼。
妊婋放下肩头拴野兔的扁担,从背后拿起坤乾钺,迎着那几个跑过来的男人杀了过去。
她才放倒五个人,又有几个鸡毛贼从林子上面滚落下来,妊婋揪住其中一个问道:“你们从哪里跑出来的?”
那鸡毛贼语无伦次,只是指着林子上面,不断地挣扎着要跑,被妊婋抬钺砍了,这时素罗刹也忙同几个人走了上来,要跟妊婋一起往林子上面看看。
几人正待要去,林中却又冲出来几个人,这回不是鸡毛贼了,而是几个手持长刀的布衣女子。
两边人在山林里面面相觑,那几个布衣女子中领头的,见妊婋脚边躺了一地鸡毛贼尸体,问:“你们也是从哪个山村里逃出来的吗?莫不是也遭这些屪贼烧了村子?”
妊婋听她这样问,上下打量那些人片刻,反问道:“你们是隐仙村的人吗?”
领头女子一愣,说:“是。”
妊婋笑了一下:“那你们……认得苟婕吗?”
夕阳西斜,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营州城外的河面上,经过一整日夏阳暴晒,河水正好温热。
厉媗和苟婕等人这日午后在城中搜查了小半日,没有寻到躲藏的城防兵,记录了城东坊巷的情况,见时候不早了,众人收了工,结伴到城外河里洗澡顺便捞鱼。
厉媗下河里洗完澡,只在腰间系了条长巾,拿起鱼篓跟一群人往下游河汊来捞鱼,大家正在这边热闹着,厉媗一转头见今日上山去的妊婋等人回来了,于是挥手招呼她们。
妊婋一行人来到河边,将今日打的野物往地上一放,河里众人都走上来瞧看,欢呼雀跃地笑说今晚可以大饱口福了。
大家说笑完,厉媗注意到妊婋身后还有几个生面孔,好奇地问:“这几位是谁啊?”
妊婋笑道:“说来凑巧,我们上山碰到的。”随后她把午后在山中遇到苟婕同村人的事跟厉媗等人说了一遍。
那边带头的布衣女子听她介绍完,走上来朝厉媗等人问了声好,大家厮见毕,那女子问道:“苟婕这些日子都和你们在一起吗?她现在也在这里吗?”
苟婕没跟厉媗她们来这边捞鱼,此刻还在上游热热闹闹地洗澡,手里拿一条长方巾,洗得兴起,正在那边放声高歌。
厉媗听那女子问苟婕,笑着回身朝上游指去:“那边那个,光腚唱戏的,那就是咱一丝……不挂的苟姐。”
第64章 长郊万里
不知这边来人的苟婕,还站在河中间十分投入地唱着,那几个布衣女子远远瞧见了,忙都跑过去喊她。
苟婕听到声音回头来看,见是同村的熟人,她惊喜万分,从河里连蹦带跳地跑出来,上了岸一把抱住那几个人,这一下子把她们的衣服全都打湿了。
“今天水热乎!下来一起洗!”苟婕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们说道,跟苟婕一起在这边洗澡的其她人,见这些新面孔是她的朋友,也笑着邀请她们下河。
那几个布衣女子转头看向下游那边众人,见妊婋几人都脱了衣服一跃跳下河,连洗澡带捞鱼,知道她们没那么快回城,于是也纷纷解衣下河。
日暮长河,浮光跃金。
这天傍晚,数百人在营州城外河中嬉水玩闹,河汊中不时有肥硕的大鱼从水里跳出来,引得一群人飞扑去抓。
大家一直热闹到太阳完全落了山,才趁余晖拎着今日的收获,说说笑笑地回到营州城中。
城里众人听说她们回来了,都走出来相迎,好些人今日午后也都轮流出城到河里洗了澡,个个一身清爽,有人早早洗完回来还趁空眯了一小觉,此时见到妊婋和厉媗等人带了许多野味和鲜鱼回来,忙在坊中张罗生火做饭。
城中做饭一应器具调料都是全的,掌厨的也皆是烹饪好手,没过多久就做好了几大锅麦饭和炖鱼焖肉。
众人照例请抽到了这日晚间值夜的人先吃,等她们吃完,其余人才陆续坐进坊间大敞厅里,等第二轮和第三轮开饭。
妊婋等人这天仍是排在最后一轮上桌,席间她们跟苟婕同村的几个媎妹彼此问过名姓,得知领头的那人名叫萧娍,随后众人又听她说起了隐仙村被烧毁后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去年鸡毛贼放火烧村的时候,除了苟婕之外,村子里也有不少人逃了出来,因天黑各自走散,她们在营州地界东躲西藏了数日,找到了一些同村人。
躲藏了一段时间后,她们发现鸡毛贼在乡野间声势大涨,短短一个月内就控制了营州城和所有下辖县镇村。
她们感到无处容身,觉得这样提心吊胆地在山里匿伏迟早会被鸡毛贼发现,于是相约结伴一起冒险跨过边境线,穿出勿吉部控制的丛林,往肃真部的方向逃去。
隐仙村中许多人家祖上与肃真部有些渊源,萧娍也在那里有相识的远亲,她知道肃真部的人一定会接纳她们,于是她们踏上了向北逃亡的征途。
第一批结伴跨过边境的人,在林中碰上了勿吉部巡哨的人,其中半数人在林中受了伤,一部分因伤势过重没能走出那片丛林。
她们身上没有兵器,面对勿吉部的追杀,幸存的人只能拼命向北逃去。
死里逃生的人们在山中没日没夜地赶了两日路,来到肃真部的地盘边缘,被这里巡哨的人带回了舒兰赫。
其时肃真部的众人也正在筹划着收回南边的林子,隐仙村幸存者的出现,也给了她们一个契机。
逃去肃真部的人们在舒兰赫休息了三日,拿上兵器又跟肃真部的人回到了南边的林子里,萧娍以身为饵将勿吉部的人引入丛林深处,与肃真部的人在这里展开了一场围剿,助肃真部收回了这片丛林。
林子收回后,萧娍又回了一趟营州,从山中接了余下的媎妹们一起前往舒兰赫。
她们在舒兰赫住了一年多,跟肃真部的人们学会了骑鹿驱马,射箭使刀,直到今年夏初,她们得知鸡毛贼败给了北伐军,但有残部逃入营州山里。
听到这个消息,萧娍想到去年被鸡毛贼放火烧村的事,如今正是时候回来复仇。
她们私下里商议定,一同告别了肃真部众人,在鸡毛贼兵败半个月后回到了营州,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山里搜寻鸡毛贼残部下落,并将其剿除殆尽。
今天妊婋碰到的那些鸡毛贼,已经是她们追寻到的最后几个活口了,今日她们在山中设了圈套,却不慎走脱了几人,正被妊婋撞见,三两下挥钺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众人听完这一年多来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先为那些最初逃往肃真部时因受伤没能走出丛林的人们默哀了片刻。
随后萧娍几人又向苟婕问起她逃出村后的经历,苟婕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了自己去年扮成男人混进鸡毛贼队伍里的事。
萧娍几人初听这话时,差点在席上跟她打起来,直到后来听说鸡毛贼的全面溃败皆因苟婕在平州散布了军情,这才表示勉强可以原谅。
“我也是忍辱负重啊姐姐们。”苟婕痛心疾首地说完这话,又指了指妊婋和厉媗等人,“得亏后来碰着她们,要不然我还得在官军那里接着装屪子,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接着苟婕从妊婋等人杀入平州开始,给同村众人讲了一遍,说完幽燕军的来历,又说起前不久她们在边境跟肃真部联手灭了勿吉部主力和营州城防兵的事,听得萧娍几人一个个热血沸腾,直道可惜她们在妊婋等人前往肃真部的一个月前就离开了,错过了这一场痛快酣战。
“也多亏你们回到这里平定了营州山区。”妊婋说道,“要不是有你们这段时间在山里清缴鸡毛贼余部,我们还得分出好些人手漫山遍野地追杀他们,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
说到这里,萧娍几人已完全明白了妊婋等人以及整个女子起义军的目的和作风,于是皆说明日要回山上把她们余下的人都接进城来,也要加入她们的幽燕军,并留守在这里把营州重建起来。
她们这日跟随妊婋下山的仅有五人,因在山上听妊婋提起了苟婕,却不知道山下具体情况如何,萧娍便只叫了四个强壮的一起下山,想着等到见苟婕,确认山下安全,再回山里接其余人不迟。
妊婋完全理解萧娍的谨慎,见她们此刻终于放了心,又决定加入幽燕军,妊婋转头跟厉媗等人相视一笑,齐声说道:“明日咱们同上山去,接大家进城!”
这一晚众人连说带笑地饱餐了一顿,直热闹到夜深,才收拾了碗箸残羹出来,在坊中随意找屋子各自歇下。
一夜无话。
清晨暖阳在破晓时分洒向营州城,照进妊婋睡的这间屋子,给她的脸和手臂铺了一层轻薄金纱。
妊婋睁开眼睛,从炕上一翻身坐起来,抬手撸了两把头发。
这段时间四处奔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昨儿从河里洗完出来就觉得头发有些扎眼睛,晚间正好在厨院里看到剪刀,她便顺手拿起来把头发铰短了些,厉媗在旁边见她一通乱铰实在看不下去,于是走上来帮她又修了修,睡完一晚上她此刻坐起来摸了摸,感觉舒爽多了。
她下床走出屋子,到坊中水井边洗漱的功夫,厉媗也睡醒出来了。
她们在城中下榻的这座大坊,里面多是低矮密集的民房,一般是两间对门小屋,进屋靠窗有个大炕,屋子中间是外屋灶台,走出来是个晾晒用的小窄院。
因民房众多,她们昨晚没再像先前搭营帐时那样打铺挤在一起,基本上都是两人一院,每人一屋,睡起来倒很宽敞安静。
坊内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大水井,此刻已有不少人睡醒起来聚在这里洗漱,今天城中没甚别事,大家忙了这些天,也是时候趁空休整。
有人洗漱完吃过早饭又回屋里接着睡觉,有人相约一起往城外打猎捞鱼,也有人结伴往城防军大营校场去比试拳脚。
妊婋和厉媗这日与苟婕还有萧娍一起吃过早饭,跟城中众人打过招呼,出城往山里来接隐仙村的人们。
路上她们说起营州如今各县镇村上的情况,自从鸡毛贼和北伐军先后来过一遭,在反反复复的征战中卷走了绝大部分男人,许多县镇中只剩下留守家中的女人。
前阵子北伐军收复营州后,曾有传言说要派人清查营州和平州下辖县镇村,闹得许多留守乡民恐怕官府又要连坐,正自惶惶不安。
萧娍等人这段时间为追寻鸡毛贼余党,也走过临近几处县镇村,对周边近况十分熟络。
妊婋听她一路说着,兀自在旁边思量半晌,这段时间她们从幽州出来,趁官军新胜毫无防备之下夺了平州和营州,其实不过取巧而已,如今这么大一片地界没了府衙管辖,都要由她们去规整,将来要面对的局势也会变得愈加复杂。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棘手,只觉得需要一位智者给她们提供一些方向上的指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坤乾钺,想到了灵极真人。
不多时,她们来到山中一处简易营地,果然在这里见到了隐仙村逃出来的几十位媎妹,苟婕兴奋地冲上去跟她们一一问了好,大家厮见毕一起下山回城。
众人才一进城,就见玄易迎面匆匆赶来,左边肩头还站着一只信鸮,玄易朝她们挥了挥手里的信筒:“远山小姨来回信了!”
说完先将信纸递给妊婋和厉媗,两个人凑上前看了起来,其她人只在旁边默默等她们看完。
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这封信比较简略,只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平州如今一切都好,已给她们送来了一批粮草和人手,明日就到,第二件是千光照日前从幽州来了信,说镇北将军和北伐大军全数覆灭一事传到了涿州府衙,那边刺史已派人往燕北道治所魏州总督府报信去了——
作者有话说:[1]“娍”,chéng,音同“成”
第65章 勤摇征辔
“定是咱们在山谷里截杀时走脱了人!”厉媗看完愤愤地锤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这时玄易把信里的内容给围在旁边的众人讲了一遍,妊婋对此毫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那时候截杀万人,阵仗太大,漏网也是在所难免,南边州府这反应其实都慢得有点超乎我的预料了。”
北伐大军覆灭一事迟早会被南边州府知晓,好在眼下营州也已平定,就算总督府有心派人北上,也还要分出精力帮着鲁东道清除叛乱,拱卫京畿,南边府兵没那么容易调出来,总督府最多只能下发文书,令下辖各州府出兵联合围剿。
但北伐军覆灭和号令州府联军再度平叛都是大事,这些事总督府都得先禀报朝中请旨,这一来一回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聚起一支人马北上平乱,妊婋想了想,准备应对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们从幽州出来的日子不短了,也是该回去给大家展示一下她们这段时间的收获了。
大家在城门口就回幽州的事简单聊了几句,随后先送隐仙村的人们进坊间休息,等晌午吃过饭,妊婋叫上了厉媗等人,包括这次同来的十来个领队,还有昨日加入她们的萧娍,一起都到营州府衙前院大堂里来议事。
千山远在信中说会有五百多个营州女子护送这批粮草过来,然后就留在营州,跟城中留守人一起把这座边城重建起来。
这两天吃饭的时候,她们也问过城中众人,其中有半数人表示要留在营州,于是大家在堂屋里把留营州和回平州的人确定了下来。
决定留在营州的有苟婕和萧娍,还有玄易和东方婙,以及另外三位豹子寨出来的领队。
而负责带余下人马回平州的,则是妊婋和厉媗还有素罗刹三人,以及其她领队。
确定好留城与离城的两拨人马,大家又在堂屋里把后续安排捋了一遍。
营州这边几百人守着一座空城到底单薄些,城外田土也不够人手打理,因此妊婋提出回到平州后再调些人马过来,城中留守的人还可以从周边县镇乡接纳一些愿意加入幽燕军的民众进城,再由东方婙和玄易带众人在校场里习武。
同时玄易和苟婕及萧娍等人还要跟肃真部保持联络,若北边出了什么变故,她们得在第一时间传鸮往平州求援。
玄易听完拍拍胸脯:“放心吧!这里有我,肃真部今年态度强硬,一定能镇得住周边小部,等她们那边局势稳住了,我再去一趟,拿咱们中原物产跟她们换些猎狗和马匹。”
萧娍听了也赞同道:“她们的鹿也特别通灵性,若能传到咱们中原来就好了。”
“肯定可以。”苟婕说,“我太姥姥说过去北边鹿群迁徙的季节,有时候都会走都边境线这边来,要不是原来的营州驻边军恶意捕杀,牠们还会往平州去寻石蕊和嫩叶,营州和平州这一大片地方,其实也都很适合鹿群繁衍。”
随后众人就来日如何跟肃真部联络互通又聊了半晌,直至傍晚终于将各项琐事议定好,她们走出来时,这天出城下河的人们,还有在校场切磋的人们也都陆续回来了。
晚间吃饭时,妊婋几人把她们午后议定的事跟众人说了,得知明日平州来人送粮草,大家亦颇为期待。
果然第二日午后,南城门上瞭望值守的人瞧见远处来了一大群人,妊婋和厉媗闻言上城头看了,忙叫上一队人出城来迎。
她们出城迎了约有一里路,瞧见南边带头的那人骑在马上,身后背着一柄长宽刀,身形雌壮,神采飞扬,正是杜婼。
妊婋和厉媗快马迎上前,杜婼也瞧见了二人,在马上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也没叫后面队伍停下脚步,大家只是汇在一处,说着分别这些时日两边的近况,一面并辔朝营州城的方向走去。
杜婼这日跟后面五百多人给营州城拉来了十大车粮食,足够留守众人吃到城外田里秋收。
大家从城门外一路簇拥着杜婼等人,夹道迎她们进了城,先径直来到城里粮仓卸了车,又请她们入坊歇息。
晚间坊内大摆筵席给杜婼一行人接风,听杜婼说留在平州的人们这段时间在花豹子和千山远等人的督促下勤加操练,骑射刀枪皆大有长进,听得出征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说要检验一下成果。
果然有几个这次跟杜婼同来的,在席上放出豪言只说随便检验,大家说得兴起,吃到一半竟有几人直接下了席,在院中空地上切磋起来,大家见状也纷纷起身围观喝彩。
这一晚坊内众人连吃带耍,饱餐畅饮,直热闹到三更方散,连杜婼一向习惯早起的人,第二天也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天晌午前,妊婋和厉媗等人把营州的各项事与留守的众人都交代清楚,负责带众人操练的东方婙又托妊婋回到幽州后再请几位太平观的教习道长前来,好给营州留守众人加些指点,妊婋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这事全在我身上,来日还要再给你们送些坤乾钺来。”
交代完各项事,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还有素罗刹等人挥别城中众人,带上回平州的七百余人离城往南快马行去。
她们向南疾行两日,赶在出发第三日午初刻来到了平州北城门外,花豹子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在城门上来回踱步眺望,好容易听到马蹄声阵阵,她忙带了一队人出城迎接,两边人马隔着老远,妊婋就听到了花豹子洪亮的笑声:“好哇!这次北去可知是杀得痛快了!却叫我们盼得苦也!”
两边人马在城外一里相会,一时许多话也叙不尽,花豹子看她们个个眉扬目展,更添了骁勇气概,只是喜得连声催促:“先进城,进城再说!”
留守平州的穆婛这日也跟了花豹子一起出城来迎,妊婋一眼瞧见了她,探身往前拉住她的手,看她又黑壮了些,额前细卷发丝下的眉眼英姿勃发,似乎一夜之间长大许多,褪去少年稚气,正经是个青壮女子了,与从前跟她在幽州府衙房梁上拿绳钩偷烧鸡的小乞儿模样相比,已是大不相同。
当初她们从幽州城逃出来,至今一年有余,妊婋看着她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的模样也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从营州回来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千山远背手立在城头上,含笑见她们走进城门,才悠悠走下城墙,往府衙来与众人相见。
平州的情况,妊婋和厉媗来时路上已听杜婼讲得差不多了,知道先前被镇北将军关在坊中的那三千女子这段时间每日都在校场操练,其中更有进步神速者,已能跟千山远和花豹子对上十来招了。
妊婋等人在府衙吃了些东西,待歇晌毕,都跟着花豹子和千山远来到校场,看众人的操练成果。
平州城中的众人都知道营州的北伐军已被妊婋等人全数剿除,鸡毛贼的零星残蛩也尽灭了,校场上众人这日午后一见她们几人露面,登时爆发出一阵雷动欢呼。
因有此次营州大胜的鼓舞,平州城中众人无不激动振奋,妊婋等人在校场看她们舞了一套刀法,都喜得连连拍掌,直说:“比我们出征杀敌的水平也不差了!”
大家看完演武又请凯旋的众人同她们过了招,热闹到傍晚,花豹子请大家入席,席间妊婋提到回幽州的事,考虑到南边府衙情况不明,她们还是得尽快回去跟千光照等人合计后面的应对之策。
花豹子也正有此心,这些时日她总记挂着豹子寨众人,恨不得明日就出发回幽州,这夜散席后,大家又往府衙大厅里议了半晌。
最后她们议定,明日往营州再派八百人,算上营州城留守的人数凑整两千,然后再给平州留两千人,余下一千人回幽州。
营州那边各处都已留好了人,平州这边则由千山远和穆婛还有素罗刹共同留守,其余人马由妊婋和厉媗以及花豹子和杜婼带回幽州。
众人当晚确定好接下来的计划,第二日一早开始分批跟城中众人询问各自去向意愿,花豹子和杜婼又将各自照管的琐碎事项跟穆婛和素罗刹细细交代了一回,从早到晚紧锣密鼓地忙了整整一日,终于把各处事都安排妥当。
又过一日清早,妊婋和厉媗先同五百人从平州西城门出了城,不多时,花豹子和杜婼也同余下五百人来与她们汇合。
她们朝城头上前来相送的千山远和穆婛远远挥别,随后调转马头往西,向着幽州城的方向进发。
这一行人踏着朝阳出发,行至晌午,妊婋见前方不远处有条河,遂转身跟众人说到河边饮马休整。
大家才靠近河边,忽见对岸有好些人聚在那里,妊婋细细望去,都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河不宽,两边人隔河对望,那边流民瞧见河对面众人骑着马又打着旗,有个人朝这边喊问道:“敢问是官军吗?”
妊婋听这话转头跟旁边的花豹子说:“我过去瞅瞅。”说完策马径直淌河而过,厉媗和杜婼闻言也都驱马上前,跟她一起过了河。
这河是个支流,水不深,她三人很快来到这边岸上,见这里聚集了十来个流民女子,正围着地上几具男人尸体。
“我们不是蓄意行凶!”领头那女子把手里带血的粗木棍往地下一扔,指着边上两个男尸解释道,“这两个人杀了那几个男的,又要来杀我们,还望明察!”
妊婋跳下马摆摆手:“我们不是官军,没人给你们定罪名,不必这样紧张。”说完她看了看地上那几具尸体,厉媗和杜婼也下马来看。
妊婋看完又问那些人:“你们从哪里来?”
领头的女子说她们是南边村中人,又说自家村里田地被一个庄主抢占了,妊婋转头往南边看了看,那一片都是平州下辖的乡村,她皱了皱眉:“竟有这样事?”
厉媗听完走上前问那庄主在哪里,得知离此仅半日路程,她转头跟妊婋说:“咱转道过去看看?”
她们如今虽占了三座城,但城池下辖许多县镇乡村还处于混乱状态,妊婋听厉媗说完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要回河对岸跟花豹子众人商议此事,厉媗叉腰说道:“行,你去吧,我跟杜婼在这边守着。”
厉媗说完转头见杜婼正拿着手里的龙鳞破云刀在那里扒拉地上的一具男尸。
方才来时杜婼就觉得这里有具男尸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此刻那男尸被她的刀翻过身,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那个总在娘耶头上作威作福的弟弟,此刻铁青着脸躺在地上,旁边的男尸也都是从前在村里常跟他弟弟鬼混的几个“耀祖”。
“杜婼,你瞅啥呢?”厉媗问道。
杜婼见问,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没啥,埋了吧。”
这时,河对岸的花豹子众人也都跟妊婋一起骑马淌河来到了这边,正准备一起往南边那个庄子去看看。
第66章 断鸿声里
杜婼在埋完人的大树根边上用力踩了两脚,将土压实。
一阵夏风吹来,她们头顶上的树叶簌簌作响,树枝轻轻摇晃舒展,像是在感谢她们送来的绝好肥料。
大家在这里处理完几具男尸,就让那些流民女子上了马,给她们指路去方才所说的那个庄子。
那些女子基本都不会骑马,妊婋和其她十来个人就教她们骑在身后,两人共乘一匹。
方才领头的那女子坐在妊婋身后,两只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角,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听妊婋在前面问她如今乡间的境况,她略带紧张地讲了起来。
那女子说自己叫二丫,是南锣村的人,杜婼骑马走在她们身侧,听到这个村名转头看了这女子一眼。
南锣村,杜婼听过这个名字,那是她娘耶曾将她卖去的村子,只是她当初半路就跑了,并没有去过那里。
二丫说鸡毛贼占领平州之后,曾派人往周边的县镇乡屠杀朝廷官员和吏臣,同时到各地鼓动征集青壮男加入,又向留守的人家收缴买命钱,只有交了钱粮才能留在家中,交不出来的,则会被拉走到城中去做苦力。
许多留守人家在一贫如洗中没能熬过上一个冬天,幸存的人们好容易盼来了春天,却因没钱买籽种眼睁睁看着田地荒在那里,这时朝廷军开来了平州,乡间开始传言朝廷军要严惩所有曾向鸡毛贼交钱归顺的人家,尤其在朝廷军破了鸡毛贼占领的平州城后,这种传言愈演愈烈,周边县镇乡开始出现大批逃荒流民,往南边去逃难。
就在平州城外乡野乱成一片的时节,有处庄子却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享福日子,那庄主是南锣村的大地主,听说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致仕回到家乡,在村里置办了大量田产。
南锣村本就已是平州城南最大的村落,这大地主不仅有南锣村的大半土地,还有旁边相邻几个小村子的地,后来这地主在几个村子中间划出了一片庄子,除庄上田地雇人耕种以外,每年还到各村地里收佃户的粮租,这些年下来,山庄里五谷满仓,富得流油。
鸡毛贼来的时候也曾盯上过这座庄子,奈何这庄里护院好几百号人,亦且都有些看家功夫,加上庄主又派了人向鸡毛贼首领示好,主动交了不少钱粮投诚,又承诺往后定期给鸡毛贼供粮,鸡毛贼便放了这庄子一马。
南锣村的留守人家也因此没被索要买命钱,只是还没等众人感到庆幸,那庄主便以庇护为由,强行占了村里余下的田土,要求留守村民全部卖身给他,种地活命。
外有鸡毛贼,内有恶地主,众人只好忍气吞声,除南锣村外,这庄主也从别的村子以类似的方式占了不少田土,还赶在鸡毛贼征召之前抢了不少劳力。
二丫跟她们说,方才被杀的那几个年轻男人,就是庄主从另一个村子抢来的,听说是因为原答应卖给庄主的女子毁了亲,庄主派人前去那村子里大闹,打死了卖女的两口儿,抢走了那家的男儿,还顺带抓走了前来帮忙的几个年轻村男小混混,都拴到自家庄上做苦力。
直到上月,朝廷军破了平州城,这庄主作为平州周边归顺鸡毛贼的最大地主,听闻此事也有些慌了,赶忙派人去联络官军,想要再以钱粮换取宽宥,只是打发了好几拨人往平州城去递消息都没回来。
庄子上也渐渐乱起来,不少人趁机走脱,这些南锣村的女子原被庄主扣住要她们学唱戏供他取乐,前日半夜里好容易寻到了机会从庄上逃走,她们原本是要往南走的,但是庄主这些日子为防人走脱,在南边设了不少看守,她们只好往北跑,想着走到哪里算哪里,却不料这日一早碰到了同样从庄上跑出来的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跑的时候还盗走了庄主一小袋金饼,引得庄主派人前来追杀。
那些人分作几路出庄子搜寻,有两个护院在河边追上了这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们砍杀在地,躲在旁边大树后面的众女子见状,只怕那两个人杀完那些男人又要回头来抓她们,于是趁他们掏金饼的功夫,二丫率先抄起旁边的树枝冲上去将那二人抡翻在地,其余人见状也都赶上来连打带踹,不多时见地上没动静了,大家散开细看,那俩人已没命了。
才灭完口,众人抬头见一队人马出现在河对岸,皆是一惊,都以为是朝廷官兵,二丫见妊婋骑马淌河过来,情知是跑不脱了,这才赶忙开口辩白,为众人脱罪。
“原来是这样。”厉媗坐在马上掂了掂自己手里那一小袋子金饼,这是方才处理男尸时她从其中一个人手里拽出来的,说完她转头看到策马走在旁边的杜婼一脸鄙夷,想到方才二丫口里说的那毁亲女子,心下已猜到几分,果然片刻后杜婼才说那几个被杀的年轻男人里有一个是她弟弟,又说他一贯是这样爱偷东西又没脑子,被杀了也是活该。
大家听这话都知道方才二丫口中那个毁亲女子的确是她了,都道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随后她们又跟二丫细细问起了那庄上的情况。
二丫将庄上护院人数,还有扣押的佃户和村民人数给她们说了一遍,又说庄主大院里还关着好些年轻女子,若她们能去解救,也是造福的事。
厉媗皱起眉头问道:“这庄主是个色中饿鬼么?”
二丫说这庄主家中三代单传,如今四十大几膝下无人,这些年他为续香火,总派人到各处村子里买来好生养的女子,只奈何他底子太差,整个人肥胖臃肿,常日脸色紫胀,家中养着好几个大夫给他调理身体,仍然无济于事,眼看着偌大家业没了传人,不免终日惶惶,他又不愿便宜了旁支,不肯过继侄男,每日只是看着家中成堆的五谷钱财长吁短叹,脾气愈发暴躁,在院中打骂下人都是常事。
花豹子骑马走在最前面,听到这话轻蔑地笑了一声:“这样好家业,既然没人要,那就给我们吧。”
厉媗也点头笑说:“这次为给平州城里媎妹们多留些吃食,咱们出来只带了随身干粮,回去叫众人看着总不像个凯旋的模样,正好半路上得些财物,到时候进城也好风光些!”
二丫这一路听她们说话,知道这是一支新的起义军人马,看着马上那些女子快意地放肆大说大笑,二丫情不自禁跟着她们笑了起来,也没有先时那么紧张了,见身下马匹十分平稳,她悄悄松开了妊婋的衣角,低头见那衣角已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又赶忙轻轻拿手抚平。
众人一路往南行了约有半个多时辰,二丫在妊婋身后抬手超前指道:“前面就是庄子上了。”
妊婋眯眼看去,果然好大一片田庄。
方才来时路上,她们已同二丫等人问清了庄内各处布局,并做好了突袭计划。
这庄子南边是一座山,庄主的正院就在庄子南侧靠山处,这边人少且后门常年不开,庄上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北边前院,妊婋决定先同一百人绕到南边后门,翻进正院结果了庄主。
做计划时妊婋还问杜婼是否要同她一起去,杜婼却摆摆手:“听说那老东西丑得要命,俺可不去污眼,你去时也需当心些,莫要被膈应坏了。”
众人听完笑了几声,随后议定由厉媗和杜婼各领三百人,从东西两侧杀进庄子前院,再由花豹子同另外三百人在山庄北侧大门截杀走脱之人。
大家来到庄外一里地停下,将安排告知了所有人,各部人马立刻分散开来,妊婋同一百人先行往西绕路,朝南边山脚下快马赶来。
和二丫一起逃出来的众人,都跟着花豹子在庄子外面等候,只有二丫执意要跟妊婋一起,说进了正院可以给她指路,妊婋想这庄子正院必定不小,有个熟门熟路的也省好些功夫,于是同意了,只叫二丫抓紧自己的衣服,飞马来到了庄子南侧。
妊婋按照二丫的指引,带众人从一个看守不多的地方翻进了庄子,顺利来到南边正院,她们一路上见到护院便砍,因事发突然,这边里外人来不及列队阻挡,被顷刻间分而屠之。
妊婋跟着二丫径直来到庄主的堂屋前,听到那屋里竟还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二丫咬了咬牙,说:“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在这边东屋里听曲打盹。”
因她们来时路上杀得快,许多护院没等喊出声就没命了,庄主在屋中听丝竹乐曲,还不知道外面出事了。
妊婋拎着坤乾钺一脚踹开堂屋大门,走过外堂屋,又一脚踹开东屋房门,“砰”的两声惊得屋中乐曲骤停,奏乐的众人纷纷回头来看,见到来人手执金斧,杀气腾腾,都吓得尖叫起来,四下奔逃。
庄主原本歪着听曲昏昏欲睡,妊婋冲进屋时,他还闭着眼睛拿手打节拍,身上穿着一件酱色长袍,堆在罗汉床上,像个蒸熟了的老茄子。
屋中奏乐人尖叫奔逃时,妊婋看到庄主一下子惊醒,见有人闯了进来,他愤然下榻要喊护院,这一起身可是不得了,好似那老茄子里钻出一只蟾蜍精。
“人怎么能长出这种模样来呢?”
庄主人头落地前,听到了这句诛心的疑问,却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前院的杀声也传了过来。
整个庄子上下近千男人,被几路人马杀得横尸遍地,至黄昏时分整座庄院恢复了平静,除妊婋等人以外,只剩了几十个被庄主强抢扣押的女子。
妊婋跟花豹子在庄子里外清点了一番,又到粮仓钱库看了看,对今日的收成颇为满意。
大家当晚在庄子上歇了一夜,考虑到庄上和周边田土已种了粮食,如今又正是夏忙时节,田上一日也离不得人,于是杜婼提出留些人在这里看着这几片地,二丫和众人也都说愿意留下来一起帮忙打理。
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厉媗三人商量了一回,决定留三百人给杜婼,再请人回平州给杜婼叫些帮手来,等到秋收时节,有了这一大片田土所出,不仅平州城不愁吃了,还能给营州再分些粮食。
妊婋等人歇了一夜,第二日启程回幽州,她们从庄上装走了五大车粮食布匹,在庄子口挥别了杜婼,继续朝西行去。
众人走了三日,终于在这天晌午时分,来到了幽州东城门外一里左右。
妊婋骑在马上瞧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群人,领头的身着一席青衣,手架拂尘,威仪秀异。
正是千光照在此相迎。
第67章 田畴沃壤
转眼间队伍已走到千光照等人五十步开外,骑在最前方开路的妊婋抬手示意后面人马先停一停,随后抬腿跳下马来,一路小跑上前,对千光照和众人拱手笑道:“有劳仙长和媎妹们大驾相迎!”
千光照笑吟吟地朝她施了一礼:“城中事多,未及远迎,只好匆匆赶来城外一里致意,恭贺我军凯旋。”
这时花豹子和厉媗也来到近前,都下了马,走到这边同千光照和前来相迎的众人彼此见过,又将前些天转道去了一趟平州南边乡间,把杜婼和一部分人半路留在庄子上的事简要跟她们讲了讲。
其实这次回来路上,妊婋也用信鸮给千光照送过消息,只是太平观的密文她跟厉媗还写得不太流利,所以这两日的报信内容格外简略,只写了她们每日行进的路线和预计抵达幽州的时间,以免城中众人担心。
千光照闻言点点头,也跟她们说了幽州周边近况,南边府衙派人去魏州通报了镇北将军大军覆灭的消息后再无动静,鲁东道的叛乱也尚未平息,她们还有些时间来商议应对之策。
说完考虑到她们连日奔波辛苦,千光照只催她们上马进城,说城中已给众人收拾好了屋子,先进城歇歇,晚间再开宴席给她们接风。
妊婋等人也没多客套,皆回身上了马,同众人一起缓缓进城,这几日大家连日跑马也是腿酸腰乏,此刻已到城前,不必再催马快行,于是都放松下来,也让马儿踱着步往城里走去。
千光照站在边上微笑看着回城的队伍,虽然她们身上皆是风尘仆仆,但面上个个意气风发,她观众人神态容貌,便知她们的幽燕军来日必将横扫千军,不可限量。
千光照一直目送整支队伍从面前走过,才同出城迎接的众人跟在后面缓步回城。
幽州城的东城门,这日从妊婋等人见到千光照时就已经向她们打开了,当妊婋开路带众人靠近城门时,城头上方忽然飘下来许多花瓣,红的黄的紫的,漫天飞舞,飖彩飏芳。
妊婋抬头往城头上看去,见墙垛中伸出一排脑袋,是鲜婞同许多人拿着竹篮往下抛洒花瓣,见下面众人抬头看过来,鲜婞朝下大喊道:“欢迎咱们大军凯旋!”随着她话音落下,墙垛间众人也纷纷欢呼起来,笑着朝城下人马招手。
一个月前她们收到北伐军即将凯旋的消息,今日幽州城到底还是迎接到了一支凯旋军。
而这一次夺下两座城池得胜归来的,是她们的幽燕军。
众人顶着满头满身的花瓣进了城,鲜婞很快从城头上跑了下来,引着她们往近日新收拾出来的常胜坊走来,大家在坊门前下了马,已有等在这里的人接过她们手中马匹,送到营房校场旁边马厩中休息。
妊婋见城中各处人并不多,路上听鲜婞提起才知道,因近日夏忙,大家都在城南田里和校场两边轮换,不是在地里忙活,就是在校场操练,因此城中各处显得有些空旷。
“晚上就热闹了。”鲜婞笑道,“田里的人傍晚就回来了,日常操练也在那时候散场。”
众人奔波数日,见这边坊里屋子都已收拾停当,晌午饭食也提前给她们备下了,于是欢欢喜喜进坊各自挑了屋子,又出来吃过饭,都说要先进屋洗漱歇晌。
花豹子也说自己连日骑马赶路有些犯腰疼,吃过了饭就要去洗澡,说洗完她要睡上一整个下午,让鲜婞等人晚间吃饭时再来叫她。
妊婋许久未回来,兴奋未消,也不觉着累,见鲜婞等人在她们吃完晌午饭后,开始给田里众人装饭准备送去,她在一旁凑趣也说要跟着出城瞧瞧。
厉媗自小在城里长大,没怎么去过田间,听妊婋说要出城给大家送饭,也兴致勃勃地说要一起去帮忙。
不多时,她们在坊内将饭食按人数分好,装了满满一大车,从南城门出城往田间赶来。
幽州城外的几块上好官田都在城池西南边,自从春天她们夺了这片地界,翻了地撒了籽种,这几个月来长势极好。
她们出城走了约两刻钟,远远地已能看见田里忙碌的身影。
虽说夏季已过了大半,但这日阳光明媚,又正逢晌午,田间地头仍是一片酷热,许多人在田里赤膊上阵,只脖子上挂着长方巾用来擦汗,下身穿着卷到膝盖上面的麻布短裤。
田里众人见城里来送饭的车到了,陆续从田埂上往路边走来,一见是妊婋和厉媗同鲜婞等人一起来送饭,都笑着恭喜她们凯旋,又纷纷问起她们这一次出征的见闻。
大家热络地聊了几句,等这边几片地的人们取了饭食凉茶,妊婋等人告别了她们,又拉着车往西边田间继续送饭。
这一路走来,妊婋瞧见田里忙活的人中,有好些还在经期,裤子上沾着大片血迹,甚至还有经血直接顺着小腿流到脚踝,也不去管它。
如今城里众人吃得丰盛,痛经者渐次减少,大部分人只月经头天略感不适时会自去休息,到第二三日血流通畅,就又恢复了活力,仍到各处做些不十分繁重的事活络经脉。
夏日来田间劳作的人若逢月经,就会多备些透气的裤子,任由经血流在上面,每日换洗。
妊婋走到西边地头上时,看到了给众人洗裤子的大木盆,连着田间灌溉的沟渠。
等这边众人来取饭的功夫,妊婋走到那木盆边看了看,她在太平观里见过这样的木盆,只是地头上这个比太平观里的要大上许多。
木盆里面有两层,外面是木板紧拼的封闭盆体,里面还有一层藤条编的漏网,可以在桶内上下投洗,也可以提起来沥水,木盆上方还有个带纹路的压板,用来挤压搓洗盆中的衣物,压板两头连着翘板,人站在翘板上能控制压板和漏网反复上下浸水搓洗,用这样的木盆,两个人一次可以洗上百件衣服。
妊婋第一次在太平观里见到这样洗衣服的大盆时,好奇地看了半天,听说这最初是灵极真人的构想,打造出来使用了一阵子后,观中众人又集思广益做了数次改造,使得翘板所需力道更轻,原先每边都需要两三个人才能踩动的翘板,如今每边只需一人足矣。
花豹子在太平观里见到这木盆,也讨了图样在豹子寨设了几个,如今幽州城内外也都陆续添上了。
见妊婋正在这里看田边的这处洗衣盆,鲜婞走上来说这是专门用来洗经血裤子的,洗出来的经血混着水直接通过下方水渠灌溉到田中,将经血洗掉沥过水后,她们会在傍晚收工时将这些裤子带回城里,再用坊内的洗衣盆加皂荚香膏投洗两遍晾晒。
妊婋记得太平观后院菜园子里也有一个洗衣盆专门用来洗带经血的衣物,她之前问过千光照,道观菜园为什么能长得这样好,千光照笑着将那木盆指给她看,说:“因为经血滋养大地。”
想到这里,妊婋突然跳起来说:“我先回城了!”
厉媗看她一阵风似的从身边跑过,不明所以地喊问:“干啥去?”
妊婋头也不回地边跑边说:“回城讨图样子给杜婼送去!她们那边也需要这个!”
厉媗听完转头跟鲜婞对看了一眼,一起笑着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城里城外的人们结束这一天的劳作与操练,幽州城内的街道上渐渐多了几分喧嚣,伴着几座坊间的炊烟和陆续点上的灯笼,这座因劫掠和屠城沉寂了近一年的城池,终于又有了人间味道。
妊婋午后跟千光照讨了洗衣盆和灌溉渠的图样子,又在府衙大书房里给杜婼写了一封信,正好明日有太平观的十来位道长,要往平州和营州给那边留城操练的人们去做教习,这图样子和信,都可以顺路给杜婼带去。
在府衙里忙完这些事,她又来到几个坊间洗菜帮厨,当厉媗和鲜婞同众人从田里赶车回到这边坊间时,妊婋正端着一大盆菜从厨院里走出来,要往宴席厅送去,抬头看见她们回来,咧嘴笑道:“一会儿就开饭!”
晚间众人在坊内又为妊婋等人这次凯旋庆贺了一回,她们在席间讲当日如何在山谷里截杀镇北将军,又如何骗杀了平州城防军,后来又如何跟肃真部联手,将营州兵马一锅端了,听得众人连声喝彩,直热闹到三更方散。
第二日一早,千光照说前往南边各州府打探消息的师妹们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到时候大家再一同商议后续的应对之策,这两天还叫众人都先歇歇。
花豹子昨日在坊内睡得好,这日晨起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听千光照说打探消息的道长们还没回来,于是一早上了马,带人出城回豹子寨去了,只说过两日再来城中议事。
千光照知道她思女心切,也牵挂寨中事务,只叫她不必着急,来日城中有消息了会送信给她,等千光照在北城门外送走花豹子,转身往回走时,路过西城门,见妊婋背了个小包袱,正往西城门来。
妊婋昨日午后就同千光照说过了,今日要往太平观去拜访灵极真人,千光照笑着请她替自己向师娘问好,又到西城门口送了她出来。
这日城外清风徐徐,比昨日少了许多暑气,因西边入山口就在城外二里地,妊婋这天也没有骑马,轻快地上了山,熟门熟路地往西边走来。
至午后未时初刻,她走出山门处窄径,来到了太平观外松柏林中——
作者有话说:[1]“飖彩飏芳”,自创短语,飖飏(yoyng)有摇曳摆荡的意思,飖彩飏芳就是指花瓣飘落时色彩缤纷且芳香扑面,因为没找到对应的词汇所以自己编了一个互文短语,这个不是成语来的,为避免误用特此声明。
[2]“经血滋养大地”,灵感来自herbloodisgold,作者LaraOwen
第68章 谁羡骖鸾
如今太平观内许多道长都下了山,观中还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当家,她走出来给妊婋开了门,妊婋笑道:“小道长!别来无恙!”
玄微听了只轻轻朝她施了一礼,抬手请她进观,妊婋迈进门槛,跟着玄微往灵极真人的院里走来。
妊婋一路上把些山下事热络地说与她听,玄微静静听着,只不时浅笑点头,直走到灵极真人的院门口,才跟妊婋说了一个“请”字,随后又施一礼转身去了。
妊婋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谁的徒儿像谁,这玄微比她师娘千渊海话还少。
见玄微走远后,妊婋推开了灵极真人的院门,来到她平日起坐的小屋,正要抬手敲门,就听里面传来灵极真人闲适的声音:“回来啦?进屋坐。”
妊婋推门进屋,灵极真人正坐在东边大案后面,她走上前向老神仙问了好,见灵极真人正伏在案上修复几片尺牍。
灵极真人听见她问好,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壮实些了,这些日子累吧?坐,我这里腾不开手,你自己倒茶喝。”说完又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侍弄手里的尺牍。
大案前面摆着一张藤椅,妊婋在上面坐了,也不见外,伸手拎起旁边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探头问道:“这是古时候人使的竹简吗?是信简?”
灵极真人没抬头,轻声说:“这是战国时的一版《归藏易》,几个月前从蜀中一座古墓里出土,最近才辗转到了我这里。”
“归藏易……”妊婋似懂非懂地喃喃重复了一遍,易经的几部书她从千光照那里听说过,只是了解得并不多,此刻见灵极真人专心致志地修复尺牍,也未出言干扰,只是一面喝茶一面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
妊婋慢慢喝完了桌上的一整壶茶,才见灵极真人悠悠停手,将那几片尺牍放到托盘里,用一张薄纱布轻轻盖上,挪到窗边通风静置。
灵极真人放完托盘,起身到旁边水盆里洗了手,擦手的时候笑呵呵地问起妊婋她们往平州和营州去的经历。
妊婋这才放下茶杯,连说带比划地把她们这些天的事细述了一遍,其实这些天平州和营州的情况,都有千山远和玄易传信回来,肃真部也放过两回海东青到太平观,所以妊婋说的这些事,灵极真人都知道,但她没有打断妊婋,只是带她到西窗边榻上坐下,一边听一边给她洗了几个院中树上结的李子。
直到听完所有事,灵极真人笑道:“这些时日攻城掠地,幽燕军如今也是算做上一方霸主了。”
妊婋歪头想了想:“是,也不是,我们与先前的鸡毛贼和官军可是大不一样。”
灵极真人笑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呢?”
妊婋掰着手指头,正色说道:“首先他们自家每常分出派系来彼此争斗,我们没有,其次他们之中总是等次森严,位高者目中无人,位低者摧眉折腰,我们也没有,其三他们争权夺利从来不是为了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只是拿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忽悠手下人为他们卖命,到头来好处全叫位高者占尽,下面的人只能踩着别人往上爬,因为只有爬到上面才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们更不是这样了。”
灵极真人听她认真地说完这一二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问:“可是按他们那样的世道规矩,若能做个位高者,不也叫很人羡慕神往么?”
妊婋轻嗤一声:“位高者上亦有高者,除非登到极顶,可即便到了顶峰,亦有越不过去的生老病死,自称是有别于凡人的天龙贵胄,在这些事上却又与凡人差不出多远去,嘴里都说着自家是千岁万岁,却不见有哪个帝王能活过百岁的,到老了没有不怕死的,不仅怕死还怕失权,患得患失,有何可羡?”
“世人奋斗一生,不过为些财帛田产,若依你这样说,难道叫大家都没了这些东西才好么?”
“不是叫人都没了这些东西,而是大家本可以同享!”妊婋说来劲了,撸起袖子,给灵极真人举了个例子,“我同妹儿们过去在幽州城里时,大家各自得了吃的穿的,都拿出来一起分,所有人的东西都收在一处,大家吃穿一样,快活得很。不像从前我们在城东丐帮里,有什么好的都得紧着上面人吃饱了,下面的人才能得些剩的,所以总是三天两头争斗不休,大家都想当那个能吃饱的人,可是能吃饱的那个人其实也当不了多久,因为总有下面的人盯着他想把他拉下来呢。”
“不管是你说的丐帮,还是官军府衙朝廷,其实都不过是同一套规矩,千百年来世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自古都说尊卑有序,是为天道。”
妊婋皱眉:“若尊卑果然是天道,就没有古往今来那些造反的人了。”
灵极真人又笑着点了点头:“世人还说,践踏同类,以期高人一等,实乃人性使然也。”
妊婋低头沉思半晌,随后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依我看,这不是人性,不过是‘男性’罢了,只是男人当道太久,到处都是他们拼命钻营的身影,使得世人误以为那些卑劣的追求是人性使然。”
灵极真人闻言不由得拊掌哈哈大笑道:“此一论驳得妙极!”
妊婋听见灵极真人夸奖,先是颇为自豪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正色起来:“眼下旁的不敢说,但我们夺了这三座城,至少叫活着的人们不再受欺压盘剥,大家都能吃饱穿暖,日子过得总比以前好得多。”
“这的确是一个好的开始。”灵极真人说完转头向窗外看去,“过去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尝试,只是时机未至,只好耐心等待。”
妊婋听这话,猛然间回想起新任幽州刺史死前说“杀害先帝”的话,她在榻桌边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隐秘地低声问道:“老神仙,你们果真杀过皇帝呀?”
灵极真人见她这样问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才轻描淡写地笑道:“是啊。”
妊婋忙把先前那刺史的话给灵极真人说了一遍,又问:“那不是刺杀成功了吗?为什么却说时机未至呢?”
灵极真人轻轻摇头:“杀了老皇帝,还有小皇帝,除了旧阉党,还有新阉党,就是王朝覆灭了,若时机赶得不对,各地混乱过后仍旧又会出现一个相似的新王朝,这都不能算作成功。”
妊婋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了,当年那场刺杀会成功,说明朝廷已经走上了末路,只是因为时机不对,她们才在刺杀成功后蛰伏起来,让这个颓败朽烂的朝廷又续了二十年光阴。
妊婋见她没再细说当年旧事,想着或许来日会有机会从别的地方获悉其中全貌,因此也不再追问,只是看向灵极真人:“当年或许时机不对,那如今呢?”
这话使灵极真人从往事中抽出思绪,她深深看了一回面前的妊婋,半晌笑道:“如今嘛……我想,时机已至。”
一缕缕午后夏阳在她们说话间照进了西屋里,一直探到书架前,阳光的热浪,使典籍经卷中的淡淡书墨气息在屋中弥漫开来。
妊婋在太平观住了两日,白日里就在灵极真人这间小屋给她打打下手。
这次妊婋上山来,也是为了看看先前那半本的娘子军兵法纪实是否有新内容了,果然灵极真人又从旧日信件中整理出了七页,灵极真人在东屋伏案修复尺牍时,妊婋就坐在西屋榻桌前将那新的七页慢慢誊抄出来。
到第三日清早,妊婋想着往南边州府打探消息的道长们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在下山回城前,她还想再回一趟豹子寨,于是这天告辞了灵极真人,从太平观后门出来,走石崖路往豹子寨赶来。
夏季渐渐接近尾声,山间的风也变得清爽起来,妊婋背着上山时的小包袱,在平坦的山崖下方健步如飞。
午时刚过,她来到了豹子寨西南口,这边正有几个力妇在林中摘野梨,转头见是妊婋回来了,都笑着走上前问长问短,又问太平观中众人可好。
有几个力妇拎着满筐梨左右簇拥着同她一起进寨,这边门口也早已有人听说她来,忙跑回北院给花豹子报信,等妊婋众人在寨中主路上往北走到一半时,就见北边一群人迎了出来。
打头的花豹子穿着一件半旧的五色兽纹夏袍,与前些日子在路上时只穿些寻常布衣比起来,更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气派,仍旧还是从前那个花哨的山中豹。
妊婋这日进寨一路走来,见寨中各处井然有序,人人精神饱满,一派欣欣向荣,可见在她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整个豹子寨在圣人屠和众人的协力规整下愈发兴盛了,她隔着老远朝迎面走来的花豹子和圣人屠拱手笑道:“我瞧咱们这寨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那可不!”花豹子笑声震天,“什么城池庄院,也比不上咱们这寨子半点!”
说话间众人已至面前,圣人屠走上前拉着妊婋上下细看了一回,揽住她肩膀笑道:“一月未见,更添英武了,来吧,知你这两日必回寨,厨院里天天备了扣肉候着呢。”
妊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屠大娘子是懂我的,知道我就盼着这一口!”
大家说说笑笑都往北院走来,吃饭的功夫,又见到了花豹子的女儿花怒放,还有从前跟着妊婋的那群少年们,这段时间她们在寨中一起读书练功,好些个子都长起来了,也都比从前在幽州城里时更加黑壮了。
吃过饭后歇了晌,妊婋又跟花豹子和圣人屠往寨中工坊来看了看,陆娀这阵子留守寨中,又将几种长刀枪槊改进了几版,如今库房里的兵器充裕,甚至还有摆不下的,只好打捆收着。
山上造的兵器这些日子已给幽州城里众人换过一轮了,如今多的这些,还够送去平州和营州。
妊婋看着那些崭新兵器,欣喜地说道:“终于能给大家都换些好兵器了!”
花豹子也笑:“正是,叫大家把从官军那里捡来的破刀扔了算了,轻飘飘的一点也不好使。”
陆娀忙说:“别扔别扔,都给我拿回来,还能省些生铁。”
几人在这里说笑间,一个管家娘子手上架着只鸮匆匆走了过来,妊婋和花豹子回头看去,正是千光照的鸮。
那鸮腿上没绑信筒,千光照在她们离城时约定过了,不必写信,只要见到这鸮,便是南边打探消息的人们回来了。
妊婋和花豹子转头对视一眼,是时候该下山回城了。
第69章 云程发轫
这日一早,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连同山寨中的三百人一道下山,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捆兵器,她们这回一共带了两千把刀枪钺槊,准备给平州和营州的众人送去。
因山路崎岖,不好推车,她们将这些兵器一直拎到山脚下,才在这里装了三辆大车,往幽州城行来。
厉媗料到她们会带兵器下山,叫了些人一起从城中赶来迎接,大家在途中相见毕,又将那三辆车上的兵器往厉媗带来的两辆大车上分装了一些。
车子轻了路更好走,不多时进了城,径直往校场来放兵器,此刻正有许多人在这里由千渊海带着进行日常操练,耍兵器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从南边回来的道长们都在府衙等你们呢。”厉媗在校场边的兵备库里卸完兵器,掸掸手上灰尘对妊婋几人说道,“一会儿过去吃点东西,午后好议些正事。”
大家从校场出来径直到了府衙,这边的众人都已吃过饭了,鲜婞同几个人到厨院又为她们新做了一顿,也不叫她们过来帮忙,直道她们今日带兵器下山辛苦。
待她们在这边厨院外间屋里都吃过了饭,妊婋几人才同鲜婞一起往议事的厅堂走来,这天来听议事的人多,城中几位照管各坊的娘子也都到了,加上妊婋这边一起来的,共有二十三人,好在这间厅堂不小,大家各自拿了蒲团随意落座,倒也不觉拥挤。
妊婋进屋环视一圈,跟众人打过招呼,瞧见了坐在千光照身旁的一位道长,是这次领头前往南边打探消息的。
那道长在妊婋她们截杀完镇北将军传回消息的第二天,就同几位师妹下了山,这一月间几位道长分别去了南边涿州,东南边沧州和西南边定州,甚至还去了一趟燕北道最南端的治所魏州。
“燕北道各州现在可以说是一团糟。”那道长说完她们这次走过的地方,先给出了一句总结,“主要还是南北两地叛乱闹的,北边因为鸡毛贼的事,镇北将军前来平叛的路上,从沿途州府临时征缴了不少兵丁劳役和粮草,我是到了魏州才得知,其实最初镇北将军从京畿道带出来的人马只三万人,这一路走来横征暴敛,才有了到幽州时的五万大军。”
那道长说到这里抿了一口茶,又讲到各州府因镇北将军过境,跑了不少躲兵役的男人,而各州府衙又碍于镇北将军跟燕北道总督交好,不敢如实上报,只将这些事死死瞒着,所以虽然走失了许多人口,但各州征税却仍按去年的人数,使得余下民众不堪重负。
而今年燕北道中部几州亦多天灾,沧州和定州都在春末夏初时节发了大水,暴雨连续数日不断,泡烂了大片农田,葬送了人们春耕时的劳苦与希望,各州田土本就人手不足,这下彻底撑不下去了,许多地方民众为躲避府衙强征米粮,开始了流亡之路。
厅堂中的众人听到这里皆是一脸沉重,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叹息,听着那道长的讲述,她们仿佛已经能看到燕北道中部哀鸿遍野的场面。
这时那道长又讲到她在魏州的所见所闻:“魏州府兵仍旧扑在支援鲁东道的平叛上,那边的叛乱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势,根本分不出人手往北支援,而燕北道流民四起的乱象这些天也已瞒不住总督府了,总督一直有心要调集各州府合兵北上镇压叛乱顺便整肃流民,已上报朝廷得到允准,也向下辖各州府发了公文,但奈何离幽州较近的中部各州府自家焦头烂额,城池府衙人手都下放县镇乡去追拿逃税流民,更无余力响应总督府的征召,因此公文下发至今十日,只有零星三五个没受灾的州凑出了五百人到魏州应召,见各州来的人数远不及预期,总督气得在府衙砸了好几套杯盏,又派了人到各地去催。”
这时厅中有人疑惑问道:“各地出现流民,府衙应该就近接济再劝返还乡,怎么直接令人追拿?”
那道长摇了摇头:“虽说各州府衙五谷满仓,要果然开仓放粮其实是能平息乱象的,但今年眼看燕北道中部收成不济,秋季税粮都恐怕填补不上,朝廷极有可能因此罚扣各州府衙县衙的俸禄,那各地府衙的官粮仓到那时就得折俸,保证官吏衙役先吃饱饭,以免府衙内部也跟着生乱。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要紧紧封锁粮仓,断不可能拿出来接济流民,我们回来前路过涿州,还有城防兵和衙役出城驱赶流民还乡。”
她这一番话说完,厅堂中再次沉默了,坐在那道长身旁的花豹子重重锤了一下凭几,切齿愤盈地说道:“这帮屪官简直恶贯满盈!平日里还有脸说什么‘待民如子’,依我看,赶紧杀了这帮吝啬鬼,开仓放粮,吸纳流民,是咱们眼下第一等要事!”
她话音才落,厅堂中一片赞同附和的声音,妊婋也点头说道:“咱们城里这些人马也操练了不少时日,是时候看看大家的本事了。”
幽州城过去一个月里留守的人马有三千五百人,妊婋等人出城后,千光照和鲜婞陆续又接济了一些从东边逃难来的人,零零散散也有五百余人,再加上妊婋等人从平州带回来的七百人,以及豹子寨今日下山送兵器的三百人,正好有个五千余人,要兵分多路同时杀穿临近几个州县府衙,也不算什么难事。
盘点完城中的战力,众人正待要商议出征顺序,妊婋看千光照起身在厅堂东面墙上挂起一幅燕北坤舆图,她指着幽州上方问道:“北边妫州最近没有什么动静么?”
众人听她这样问,也一起看向那幅坤舆图,妫州和东北边的营州一样,是座不大的边城军镇,位于幽州正北边,因紧邻漠北蛮荒之地,没甚民众,只有些守军驻扎在此,镇北将军在幽州时,还曾就近从这里迁了一些人到幽州耕种军田。
千光照也正要提起妫州的情况:“妫州今年没有受灾,守军存粮充裕,前两日我们还从城里拦截了一只往妫州去的信鹰,是从魏州发来的,让妫州守军做好准备,等南边各州府联军北上时,配合攻打幽州。”
“这简直是后腰上顶了一把刀。”妊婋皱皱眉,“我先往北边解决了这里。”
半晌后,厅堂里众人商议定,从明日开始,先由妊婋同一千人往北去妫州,再由厉媗于两日后同一千人往南去涿州,同时花豹子也同一千人往东南去沧州,打着幽燕军的旗号到各州县府衙开仓放粮,各路人马分营带队也有厅堂中的众人自发认领完毕。
城内仍旧由千光照和千渊海以及鲜婞等人留守,以备随时接应支援她们。
“祝你们旗开得胜,早去早回。”千光照浅笑盈面,“再过一阵子就是秋收时节,光靠城里这两千人,恐怕忙不过来。”
“得,我还寻思是盼我们早日得胜。”厉媗笑道,“原来却是盼我们早点回来干活。”
厅堂里众人听她这话都笑了起来,待大家将各自接下来要做的事确认好,便从这边厅堂散了,几路人马另外找了议事的屋子,开始研究来日的行进路线。
第二日,妊婋先同一千人马在城中众人目送下,从北城门往妫州出征去了。
又过两日,厉媗和花豹子也在同一时间分别从南城门和东城门声势浩大地离城而去。
千光照每日在城中联络各处人马,众人出征五日后,妫州最先传来捷报,妫州城两千守军全数覆灭,妊婋留了五百人在妫州打点城中粮仓,随后同五百人回到了幽州,又从城中和豹子寨召集了五百人,仍旧补充成一支千人队伍,再次出城,赶往西南边定州。
妊婋再次离城的第二日,厉媗所在的涿州传来了捷报。
厉媗先是悄悄进城找到了先前在幽州的旧相识蒯三姐,见她果然又在涿州府衙里混上了买办,但由于时节艰难,涿州府衙接连裁撤开支,蒯三姐的日子也是混得有些风雨飘摇,眼看着朝不保夕,如今在厉媗三两句策反鼓动下,蒯三姐热血沸腾地同意做内应,随后与城外人马里应外合,打开了东西两边城门,让幽燕军队伍杀进了涿州城。
涿州城内连府衙大小吏臣衙役带城防军上下共计两千余人,很快被厉媗等人剿除一空,紧接着她们又开始肃清城中各坊,等到城中平定后,厉媗同众人清点出三座粮仓和两座官用药材库房,并在东城门和南城门外搭了粥棚药铺,大批吸纳从中部逃难来的流民。
涿州捷报传回幽州十日后,东南边沧州也发回了捷报,花豹子等众杀了沧州城府衙及守军三千余人和坊间乱民,因沧州辖区占地不小,她只留了五百人在城中清点粮仓,在城外开仓放粮,她自己则又同其余五百人横扫沧州府衙下辖五个县镇,也一一清点了县衙镇府粮仓,在各县镇分点放粮吸纳流民。
与沧州捷报几乎同一时间来的,是西南边定州的捷报,妊婋带人肃清了定州府衙及周边三个下辖县镇,也在这边清点了各处官仓,开始大批放粮。
沧州和定州是今年中部受灾最严重的两个州,乡野间流民甚广,千光照收到消息后,赶忙又从幽州加派出一千人,一东一西每边五百人离城前去支援。
她们这次前往各州所见流民皆以女子为主,各地男人们早在镇北将军过境时先被擄走了一批强制服役,躲过一劫的,又因扛不住府衙催逼缴税,交不上税粮就要去充徭役,多的是男人抛下家人逃走,其中亦有不少人聚集成小股流贼,四处打家劫舍,妊婋等人在这次南下各州的路上,也清剿了不少这样的流贼。
如今幽燕军占领了中部各州,所接济的流民都在各处坊巷棚屋中混居,吃住洗漱皆在一处,因此各地都严格遵循先前幽州接济流民的定规,一概只收女人和女童,各乡间残存的零星男人见那些州县镇的施粥棚不接济他们,纷纷逃往南边州府哭诉告官。
这次妊婋等人分军前往各州,因人手有限,也没有多余精力封锁消息,这帮往南逃难的男人一路走到了魏州,这日燕北道总督好容易从临近州府凑出了三千兵马,正准备北上幽州平叛,却在城外发现了这批逃难来的男人。
总督府这才恍然惊觉,整个燕北道竟在短短一月之间,失去了北边半壁江山。
第70章 碧空惊秋
过了白露节气后,燕北各地愈发凉爽起来,虽然正午前后烈日当头时仍有几分酷热,但一到了夜晚,寒意就会迅速从空中沉降到大地上。
这天清早,妊婋带了一支百人队伍从定州城的南城门出来,准备往周边县镇乡上再送一批官仓粮食和府库布匹。
她同众人夺下定州至今已有十日,城中各处情况已稳,定州城下辖各县镇也留了人在彼间照管流民,只是县镇府衙上的存粮和药材布匹,到底没有城里富裕,所以仍不时要再补充一些。
妊婋这日给南边县镇送完东西,又带众人往定州辖区边缘地带巡视了一圈。
定州今年夏天遭了灾,许多田土泡烂后人也跑了,都荒废在那里,她们准备跟这边乡民一起把那些田地重新翻一翻,这时节正好可以种莜麦和一些耐寒菜蔬,府衙粮仓里都有现成的籽种,等靠着存粮过完冬,明年春天这里也能有新粮了。
她们在这边旷野上巡视了一回,妊婋策马来到南边河岸上,此河名为滏水,河对岸就是定州南边的冀州,妊婋坐在马上朝着冀州方向望去,只见那边一片静悄悄的,她想魏州的总督府此刻应该已经知道燕北道失了七州之地,也应该已凑出了些许平叛人马。
在冬季来临之前,这里或将还有一战。
她在那里暗自盘算了一会儿,才掉转马头准备回城,这时忽然瞥见西边树林里冒出一缕炊烟。
这日跟妊婋一起来的众人,也瞧见了那缕烟,有几人走上来问妊婋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段时间一直有男人趁她们点仓放粮接济流民的时候,从各个乡里往南逃难告官。
她们夺下这几处州县时,各地府衙令全城全县的民众自带刀棍抵制,城里但凡腿脚利索能走的男人,都被抓来充军,基本是全民皆兵的状态,在她们大军扫荡过后,所有州县镇乡村只剩下了女人。
而乡镇不比城里好截杀逃窜者,因此也有许多持刀拼杀的男人趁乱逃了出来,到各处宣扬这支新的起义军在燕北各州县大肆屠杀,在他们口中,这是一伙比鸡毛贼还要残暴的嗜血之徒。
这传言很快遍布燕北中部乡野,每天都有男人结伴从周边小村向南逃难。
妊婋看着林中的炊烟,想这大概又是一股逃难的男人,这些人说是逃难,实际上沿路还常聚在一起打劫村落,这煮的东西也不知是从何处抢来的,她同身后的二十人下了马,从另一头绕路过去查看,只让其她人在河边等候。
她们从林子另一头悄声靠近那道炊烟,走到距离那烟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已能闻到那边飘出来的味道,并不是米粮香气,而是浓烈的烹肉气味。
妊婋又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了林中空地上有一口大锅,几个男人正在那里烧火,还有三五个人从林中抱了柴往锅边走去。
正在妊婋想着他们是不是在林中猎了什么野物时,她猛然间注意到那锅边地上扔着一团衣服,还有一条长裙,那衣服和长裙她前不久曾见过。
前天妊婋正在城外施粥铺里熬粥,让赶来的流民先在这里吃些东西,然后再挨个记录姓名年龄来历放进城中分配屋子。
有个年轻女子走上来,怯生生地问妊婋能不能给她男人多打一碗,妊婋十分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不能。”
说完妊婋又抬头张望了一下,目之所及处没有见到男人的身影,估计是听了乡野传闻不敢上前,不知躲在哪里等那女人给他带吃的。
那女人叹了一口气,接了粥转身要走,却又被妊婋一把拦住。
妊婋冷着脸看她:“这粥不能给你拿走,你只能在这儿喝。”
那女人踌躇片刻,也确实是饿坏了,于是当着妊婋的面喝完了那碗粥。
看着妊婋拿走了碗,她突然哭着跪下来,恳求妊婋行行好,说她跟她男人逃荒三日来到这里,她男人饿得在三里外走不动路,又说她看这边施粥的都是面善的人,一定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残,她哭着做保说她男人是个老实的好人,断不会恶意行凶,说完又求妊婋多施一碗粥,再许她跟她男人在这边城外营地讨个帐子歇宿。
妊婋眉头紧锁地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我们有我们的规矩,这城里城外都是女人,没有余力接济男人,你喝了粥,自进城去吧。”
那女人站起来又哭了一阵,说了一通跟她男人情意甚笃实在割舍不下之类的话,等妊婋给另外几个人盛完粥后抬眼一瞧,那女人已抽抽搭搭地走远了。
妊婋回忆到这里时,林中传来一阵男人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哥是真男人,为咱弟兄们不惜割舍发妻,这份情义兄弟记下了,今日一餐之恩永世不忘,来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必跟着哥混。”
其余几人连声附和着,不断地往那锅下填火,又有个人急切地拿起两根用来充当箸儿的树枝:“应该差不多熟了吧?我先替哥哥们尝一口……”
他话未说完,忽然身后金光一闪,那人的头颅被登时削飞,朝着烧火那几人脸上砸去,那人颈间的血喷在铁锅下方的火堆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呲啦”声。
几个男人被这突然变故吓了一跳,忙着要起身的功夫,已被妊婋大步走上来横劈竖剁,几下子便结果了铁锅边几人的性命,方才说“上刀山下火海”的那个人却是反应最快,扭头就要独自逃命,被妊婋三两步追上前一钺劈断了脊梁骨倒在地上。
这时跟随妊婋一同来的那二十人也在附近搜寻了一圈,又在不远处抓到两个在林中结伴溲溺的,趁他们在树根边掏屪子的功夫,几人冲上去照后心就是一刀,放倒之后将他们拖回了铁锅附近。
她们喊来林外的其余人,就着铁锅下面的火,将那几具男尸挖坑一把火烧埋完,又走出林子,另寻了一处河边僻静地方,将铁锅里的尸体和衣服一同埋了。
妊婋和众人看着河边孤冢上填好的土,默然良久,虽说是咎由自取,但这一幕也是在难以令人无动于衷,众人心头都不禁升起团团怒火,同时伴随着潮涌而来的悲凉与不解。
她们之中有个人叹了口气:“人怎能让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
妊婋没有说话,其她人也没有答言,大家在那孤冢前沉默片刻,妊婋转头走到旁边翻身上马。
“自轻之人,人亦轻之。”妊婋又回头看了一眼天边残霞,对众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城吧。”
几日后,燕北道中部各州局势暂时平稳下来,妊婋、厉媗和花豹子各自在州县留了部分人马,然后带着其余人马以及流民当中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一起回到幽州,为城外大片田土忙起秋收诸事。
一直到寒露这日,幽州城外和豹子寨中都收完了粮,千光照又收到千山远从平州发来的近况,得知平州城外包括杜婼所在的庄子上也才忙完秋收。
又过一日,营州的玄易也传了信来,先代表东方婙和苟婕等人贺她们在燕北道中部各州大捷,然后说营州城外今年收成也不错,又跟肃真部用粟米换了些皮料,准备过些日子送回幽州来。
说到跟肃真部互通有无,玄易又在信中提到最近北边连日降温,肃真部有三支鹿群迁徙到边境附近吃草,随着气温逐日下降,牠们可能还会跨越边境一路向南,一直到平州去越冬。
肃真部跟玄易等人打过了招呼,说这几支鹿群一向比较散漫,都是由领头雌鹿自行带着迁徙,她们从不会干涉路线,只等明年春天这些鹿自会再回到北边去。
近日正是鹿群的配种季,许多雄鹿会在边境附近激烈打斗,鹿群只会留下一小部分赢得胜利的雄鹿,让牠们跟在迁徙队伍的后方一同往南去。
因此肃真部特特来人说明了情况,称鹿群应该会在霜降前后离开边境继续往南迁徙,到时候会有一批伤残雄鹿出现在边境两侧,肃真部届时会来人收取,也与玄易等人约定两边各分一半。
据肃真部的人说,那些才打斗完的雄鹿只要及时放了血,肉就不会膻,片薄了一烤,肉质紧实弹牙,蘸盐粒吃还是比较美味的,很适合秋冬御寒进补。
玄易在信中说,等跟肃真部的人分完这批雄鹿,她会连鹿带皮料都给平州和幽州的人们分送一些来。
幽州府衙议事厅里的众人听千光照读完信,都说还没有吃过鹿肉,一个个不禁搓手期待起来。
说完北边的情况,大家又关心起南边局势,有位留在魏州打探消息的道长昨日也传了信回来,说燕北道南部各州县也忙完了秋收,总督府得知北边七州失守怒不可遏,趁近日东边叛乱稍稍平息,又调来两千府兵,与各州县三千联兵一起凑整五千兵马,要赶在立冬之前北上,先收回中部的定州、涿州和沧州。
冬日之前必有一战,这也在她们预料当中。
大家在厅中从容商议了片刻,决定这次仍由妊婋、厉媗和花豹子各带一千人马,从定州、涿州和沧州三个方向开到冀州边界迎战。
此三州之间有一片相接之处,届时她们可以相互派人传信,确认具体的作战计策,从不同方向灵活应对。
寒露过后第五日,大家在城中休整完毕,三路队伍在校场点完人数,上马分别从东西南三个城门离开了幽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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