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乱世枭雌 70-80

70-80

    第71章 戈戟云横

    深秋薄暮,霜枫尽染。

    定州城外西山上有一片枫林,这时节已换了秋装,远远望去火红灿烂,与上方彩云交相辉映,好似天边霞光熔落入林中,又似山中枫叶烧红了苍穹。

    妊婋同一千人马在这日傍晚来到定州北城门外,留守定州的人在城头上见她们到了,赶忙大开城门,又集结了一小支队伍出城相迎。

    妊婋在城门外住了马,让众人先进城安置休息,又问前来迎接的人可有得闲的,随她一道往冀州边界看看情况。

    如今在定州守城的人,是当初跟鲜婞一起从鸡毛贼手里脱逃出来的,也是妊婋的旧相识,原是幽州城西耍把式的卖艺人,天生一双红棕色眼珠,在阳光下眸底如有烈焰,因此自家取了艺名唤作羲和瞳,她比妊婋大三岁,今年整二十二岁。

    跟鲜婞一起到了豹子寨后,羲和瞳也曾前往太平观学兵器武艺,后来她回到豹子寨,又跟随圣人屠等众一起杀进幽州城,并在她们夺取幽州之后,留在城中带领后面加入的人一起操练。

    直至上个月,羲和瞳与妊婋先去了一趟北边妫州,破城后又跟她一起来了定州。

    听妊婋这样问,羲和瞳骑在马上指着身后一起出来迎接的二十个人笑道:“我们都得闲,这些人可够么?”

    妊婋笑道:“也不用这许多,十人足矣。”

    羲和瞳点点头,转身到后面喊了十个人来,其余的都跟着妊婋带来的人马进城去了,仍旧回到城头值守。

    妊婋跟羲和瞳连同这十个人,策马往南边滏水赶来,定州与冀州的这条边界河流,距离定州城大约三刻钟马程,她们一行人抵达滏水河边时,天边的晚霞变得更加浓郁了。

    她们沿着滏水,背靠夕阳朝东缓缓策马行来,妊婋一边走一边望向河对岸的冀州,今年夏天起洪涝,冀州北部也是受灾区,此刻那边看上去有些荒芜,不见守军,亦无民众。

    民众早在官府夏末催逼税粮时跑过一批了,后来她们占领燕北道中部三州,各地乡野中又开始流传起幽燕女子起义军嗜血滥杀的恐怖传说,官府也迟迟没有派兵来镇压,冀州城和县镇乡里更是因此跑了不少人往南避难。

    冀州城也因临近州县接连失守而开始戒严,只等魏州总督府的府兵前来平叛,羲和瞳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跟妊婋说,她们留守定州的人前些天扮作逃难流民,渡河往冀州打探情况,那边的县镇乡有些几乎跑光,有些聚拢到大地主的田庄上武装起来自发防卫,整个冀州地界现在是一片风声鹤唳。

    “打探消息的人昨天回来说,总督府的官兵已离开魏州地界,这两日取道贝州,后天应该就到冀州城下了。”羲和瞳说道。

    燕北道共有一十二州,北部中部南部各是四州,北部四州最南端是幽州,幽州往北是妫州,幽州和妫州东面是平州,平州北面是营州。

    燕北道中部四州中,北端接壤幽州的是如今厉媗带兵所在的涿州,涿州西南是妊婋此刻所在的的定州,涿州东南是花豹子带兵所在的沧州,定州和沧州在各自南端的滏水河畔有一块相接地带,往南过了滏水,便是中部四州最南端的冀州。

    官军这次仅有五千人马,从战术上看不适合多股分兵,这次带兵的将领已选取了最佳的进军路线,他决定带兵从定州和沧州相接的滏水河段奇袭,略过定州和沧州,径直杀向涿州,因涿州在中部四州中占地相对较小,被幽燕军占领后又得相邻几州围守,驻扎在此处的幽燕军人数必不会多。

    只要从薄弱处攻下涿州,他们就能以涿州为据点,分兵向西南和东南杀去,与河畔的留守人马和冀州后续援军南北夹击定州和沧州。

    妊婋一行人策马来到了定州与沧州的相接河畔处,她倒拿着马鞭手柄,指着前面的河岸浅滩说道:“要是我带兵,我就从这儿走,一来这段河道水浅好过,二来这里离定州城和沧州城都还有些距离,奇袭的话,两边人马来不及赶到,只要过了这里,就能直接杀向涿州,打幽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要是我这个官军将领碰巧还长了点脑子……”妊婋继续悠悠说道,“我就留一千人在河畔留守,牵制定州和沧州来的人马,等大部官兵杀进涿州城后,再在这边分出两支五百人队伍向东西两边侵扰定州和沧州,叫幽燕军首尾不能相顾,并以涿州为据点分而击之,中部三州指日可定也。”

    羲和瞳听她说完这番话,皱起了眉头:“听你这么一说,咱好像要完了。”

    妊婋哈哈大笑起来:“完不了,要是官军果然按我说的这样杀来,要完的就是他们,因为奇袭一旦失了‘奇’,便是自取灭亡也。”

    此时夜幕早已悄然落下,一轮弯月挂在滏水上方,向河面洒下星光万点,在秋水波纹中轻盈跳跃。

    妊婋在这边看完地势,请羲和瞳同其中五人先行回城,她则同另外五人从这里往东去沧州找一趟花豹子,商议来日迎敌之策。

    第二日一早,跟随妊婋去沧州的五人之中有三人快马回到了定州城,羲和瞳见她们一夜未归,正自担心,急急走来相迎,见妊婋没有回来,忙问缘由。

    其中一人说她们昨晚到了沧州,花豹子出城来迎,妊婋请她们几个自去休息,随后独自跟花豹子商议到后半夜,妊婋凌晨时分在沧州换了匹马,出城往北边涿州找厉媗说对策去了。

    她们五人清早在沧州府衙醒来,听花豹子说了她们昨晚议定的对策,又将妊婋留下的话都说给她们听了,随后送了她们三人离城回定州,另外两人则留在沧州,待明日各方人马出征前再回来报信。

    羲和瞳听了经过点点头,又按她们从花豹子处得到的交代,在城中部署了一番,分好了明日出征和留守的人马以及相应的各营领队。

    到这日傍晚,妊婋骑了一匹小花马从涿州赶回了定州,羲和瞳急走至城门口相迎,见妊婋神采奕奕,丝毫未见疲态,才放下心来,又得知涿州那边也安排好了,妊婋跟羲和瞳来到府衙里,看了看定州这边各处部署,又细讲了讲明日计划。

    直至夜幕落下,羲和瞳给妊婋端了一餐饭食,让她吃饱了好早些休息,妊婋也没再多说旁的,风卷残云吃光了一大盘饭,又喝了一钵汤。

    羲和瞳转身出去给她取漱口杯的功夫,进来见她已吃完了,于是笑道:“今儿这麦饭是拿鸡油和干蕈子闷的,上头铺的那层野鸡肉都是近日城外新打的,鸡汤小火慢炖,肉都炖脱骨了,你吃着感觉怎么样?味道咸淡还算可口么?”

    妊婋挠挠头:“有点吃急了,味道想不起来了,反正好吃,我全都吃光了。”

    羲和瞳哈哈一笑,想她这两日奔波辛苦,于是将手里漱口杯递给妊婋说道:“咱们这儿野鸡麦米有的是,等来日歇过乏,再细品一回。”

    妊婋在这边屋里简单洗漱了一番,抱着羲和瞳给她拿来的铺盖倒头便睡。

    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正午,妊婋在晃眼的阳光中坐起身来醒醒神,下床换了衣服推门出来,正好羲和瞳才来到外屋,对妊婋说道:“总督府的官军早上已到冀州了,目前人马都驻扎在城外,还没有进一步动作。”

    妊婋点点头:“请大家今天多补补觉,咱们天黑出发。”

    这日城中众人早已按照羲和瞳的安排,早早吃过饭回坊间补觉去了,妊婋催羲和瞳也去休息后,独自策马出城,往前日她们来过的滏水河畔看了看情况,又骑马渡河往对岸打探了一下情况,见官军营地的安排果然如她所料,遂放下心来,悄悄返回了定州。

    是夜,明月高悬。

    驻扎在冀州城外的官军人马,借着月色悄悄开拔,意欲奇袭涿州。

    几乎就在他们动身的同一时间,定州、涿州和沧州三处幽燕军人马亦全部开离城池,朝着三州相接地带缓步行来。

    走到预定的埋伏地点后,羲和瞳与众人在树林中静候敌军,妊婋则同一小支斥候从西边绕路赶到滏水河畔。

    官军此时正在渡河,今晚他们行军速度倒快,没多大功夫便骑马淌过了滏水。

    那带兵将领见河岸这边四下里一片寂寂,不无得意地下令让一千人原地留守,随后带其余人马朝北指道:“快马疾行,夜奔涿州!”

    下完令后各营先后出动,在夜色下飞驰向北而去,大部人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河畔留守众人的视线中。

    不多时,官军已行至定州、沧州和涿州相接地带,这一路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势不可挡,领头官军见涿州城遥遥在望,兴奋地催促众人加快速度。

    官军才走进前往涿州的林间路时,埋伏在西边林中的羲和瞳见时机已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骑在马上向背后抽出了她的火刃剑。

    过去她在幽州城耍杂技,绝活之一是吹火,后来她到太平观学武,千光照得知后赠了她一把火刃剑,出鞘时以松香点燃剑身火油,可以挥出一丈来长的火浪。

    此刻她的火刃剑,在离鞘的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官军听见声音回头见到火光时,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发觉他们队伍中间脚下,掀出了一条数丈长的火油布。

    羲和瞳挥着火刃剑快马来到官军面前,顷刻间点燃了地上的火油布,接着冲进队伍后面又挥出两道火浪,连带砍倒了十数人,因有火焰遮挡,对方根本看不到她剑刃在何处,因此惊得纷纷向后躲避。

    经她此番一搅,官军队伍硬生生被这几条突然出现的暗夜火浪断成了数截。

    埋伏在周边的人马看到这边火光四起,也纷纷冲上来收割到处奔逃的溃兵。

    那将领见此地有埋伏,也是一惊,但还是下令让火浪前面的近千名男兵随他继续往涿州城杀去,以期兵行险招夺城。

    不料他才带前半截队伍走了二三里远,便见前方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骑马停在最前方的那人,肩头扛着一柄狼牙槊,在秋月下散发着幽幽寒光。

    厉媗正同涿州城的幽燕军众人,在这里等着他们。

    这一夜的总督府官兵在三州交界处被断成几股队伍,走在最前面的将领和一千人倒在了厉媗等人的槊枪下,中间被羲和瞳冲乱的队伍被定州埋伏在此的人马杀得焦尸一片。

    而留守在滏水河畔的一千官军,则因见到有人从半路火场逃回来说前面人遇袭,连忙向后方冀州撤退,却在渡河时被妊婋挥着坤乾钺冲乱了队形,紧接着又遭到埋伏在这里的花豹子等人团团围剿,没能成功撤回冀州。

    至天亮时分,官军分散在各处的尸首被众人就地处理完,缕缕朝阳从云层中洒向大地。

    妊婋跟厉媗及花豹子等众在定州与沧州相接的滏水河畔再次汇合时,凌晨她们在此击杀官军染红的河水已恢复了清透澄澈。

    妊婋倒拿马鞭手柄,朝河对岸轻轻一指,朗声说道:

    “横渡滏水,直取冀州。”

    第72章 急管繁弦

    冀州刺史昨夜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前些日子北边多州接连失守,着实令他惶惶不安了数日,好容易在昨日盼来了总督府的平叛兵马,这才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放回胸中。

    这次总督府来平叛的兵马虽不算多,但他听闻北边的强贼是一伙女匪,想来大抵是因北边近日局势生变,才让她们趁机在乡野间作乱,即便一时得了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侥幸占了几座城池,只要朝廷官军出马,必能很快镇压平息。

    相比这伙新冒出来的女匪,他更担忧的是鸡毛贼,虽说镇北将军大军覆灭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只说北伐大军是在班师回幽州的路上遭遇了强贼伏击,并未明言这伙强贼是什么人,但临近的州县府衙都一致认为,这必定是鸡毛贼余党的报复之举。

    若鸡毛贼余党再次占领燕北道北部,并在中部跟官军长期对峙,那冀州的担子可就重了。

    冀州刺史晨起想到这些事,再次感到有些不安起来,正准备下榻去书房里给总督府修书一封,提请年底税粮减免,一个小厮慌慌张张撞进门来:“大人!坏事了!”

    冀州刺史皱眉呵斥:“失张失智的,成何体统!”

    那小厮也不请罪,只是急切地说道:“叛、叛军杀进城了!”

    冀州刺史闻言一惊,厉声斥道:“混说什么!平叛兵马昨晚才走,哪里又来的叛军?”

    他话音刚落,那小厮还未及答言,这间刺史府后院的正堂屋大门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人踹了开来。

    堂屋里的管家执事和下人慌作一团,皆四散躲藏,堂屋打头进来那人也不去理会,径直转来刺史下榻的东厢房,此刻房门因那小厮方才报信正打开着。

    冀州刺史听见外面混乱起来,赶忙转头看去,只见来人身量高大,手中拎着一把长柄金斧,大跨步进屋抬手一挥,砍翻了站在门口的小厮。

    那小厮的人头滚落下来,骨碌到刺史脚边才停,仰面朝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刺史。

    妊婋杀完那小厮,拎着手柄将坤乾钺的钺刃往旁边地毯上一撂,发出一声重响,钺刃上的鲜血顺着繁复精美的花纹流下来,渗透进地毯中,很快血色晕开一片。

    冀州刺史看到这一幕,几乎快要昏过去了。

    妊婋上下打量着面前呆立的刺史,看身型容貌与方才跟管家等人所说一致,的确是冀州刺史本人无误。

    今天凌晨她们在三州交界处剿灭完总督府来的平叛军,马不停蹄地横渡滏水,在天亮前赶到了冀州城下。

    其时正是黎明到来前最为昏暗的时刻,城墙上的夜照灯笼也差不多到了快要熄灭的时候,灯笼里将尽的烛火在城墙半腰间昏惨惨地抖动着。

    因平叛兵马昨日才走,这天冀州城墙上的值守松懈了不少,又因那平叛将领吩咐这边预留人马,以备在涿州破城之后从南边支援前往定州和沧州夹击叛贼,冀州城防校尉为了让众人养精蓄锐,将城头上的值守班次减去了半数。

    城头黪暗,兵影稀疏。

    就在冀州城防兵正盼着天亮换班回去睡觉时,一支小队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城墙。

    妊婋和厉媗各带了二十人,从她们住马的三里外树林中一路跑到城下,分别从东边和西边用飞爪攀上城墙,跃到城头上杀了一众守军,走下城头打开了东西两侧城门。

    城门开启的瞬间,城外雷霆一般的马蹄声滚滚而来,花豹子跟羲和瞳各带了一千五百人,从东西两侧冲入城内,在破晓时分屠尽了所有当值的城防军,随后花豹子带人前往城防军大营,厉媗和羲和瞳各带人马到城东和城西控制住所有坊间路口,并清剿各处值守衙役。

    妊婋则带人前往刺史府,索要粮仓和各处官库机关锁的密文。

    寻常州府官仓和机要库房门外,都会加一把带密文的机关大锁,先前她们破城时,总是先把府衙清干净了再去开仓,但是那样的话只能直接把锁砍掉,有时候还会损坏大门,打开之后闭合不上,修门也要耗费她们好多功夫。

    因此这次破冀州城,她们决定采用文雅些的方式来开仓解库。

    妊婋走上前,一把揪住冀州刺史的衣领:“平叛官军杀到我们的地盘,叫我们媎妹连日奔波应战不得好眠,今日特来此收些官粮作为赔补,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不过分。”冀州刺史哆哆嗦嗦地说道,“官粮尽有,还望大王饶命。”

    妊婋笑了一下:“你这条命活与不活,全看你的诚意。”

    等妊婋拎着刺史走出东厢房时,这边府里后院各处已经被她带来的人搜查完毕,府中后宅女人丫鬟仆妇厨娘俱被关进正院大敞厅内,其余上下一干男人全部就地斩杀,都挪在前院花园里,留待挖坑烧埋。

    冀州刺史被妊婋拎着衣领往门口走时,在路上看到好些高大壮硕的女匪,一手拽着两三具尸体往花园走去,在地上拖出一条条刺目血痕,看得他心惊肉跳。

    冀州刺史的宅院与府衙相邻,这里夜间当值的衙役戍卫,也已被妊婋带来的人一并清完了,冀州刺史一迈进府衙就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紧接着又看到府衙正堂外四肢散落的尸体,不由得腿一软跪在了门口。

    妊婋一抬手给他拎了起来:“还没到跪的时候。”

    那刺史被她拽得衣领歪斜,踉踉跄跄地走到府衙堂屋,又被押着走过三层厅堂,来到他平日里办公的大套间里。

    城中府库和粮仓的密文册子都收在他的大案后头,妊婋松开那刺史的衣领踹了他一脚,他往前扑倒又赶忙爬起来,从后面连排架上取下一个锦匣,开了锁,拿出里面一本册子。

    “这是今年新换的密文,请……请大王过目。”冀州刺史双手奉上,妊婋走过去接到手中翻了两下,见里面都是些词句。

    “你亲自去开两个仓给我瞧瞧。”妊婋收起密文册,又拎着刺史来到府衙东边的一座官粮仓。

    有几名随妊婋同来的力妇也跟着到了那仓房门口,妊婋松开冀州刺史的衣襟:“现在你可以跪着了。”

    那刺史不敢违拗,唯唯诺诺地跪在门前,向妊婋手中指着密文册中对应的官仓地点和页标,得出这一座粮仓的八字密文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那机关铜锁上有八个滑轮,每一个滑轮上有八面,刻着八个不同的字,可以拼凑出许多八字短语。

    站在旁边的力妇听到这几个字,走上前将那几个字拨弄出来,果然听到“咔哒”一声,门锁打开了。

    妊婋随后又拎着刺史到北边试了一座储钱仓,密文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这边仓门再次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排排通顶大柜,内中摆着一吊吊铜钱和银锭,一部分是冀州府衙预备向朝中解递的年末税银,一部分是用来给官吏衙役放俸的备用钱。

    开完这两座仓,妊婋已经看明白那密文册子上官仓地点和密文的对应关系了,于是随手又翻到一页,见里面有句密文是:“为政之要,曰公曰清。”

    妊婋将这句话指给身旁一位力妇看了,然后告诉了她对应的城东粮仓,请她前去开锁,以验证自己所说对错。

    不多时,那力妇一路小跑回来,说东城粮仓门锁已开,厉媗正带了人在里面清点。

    妊婋点点头,笑着用指弯敲了敲那本密文册子,瞥向一直跪在旁边的冀州刺史:“你们每日开仓开库,就对着这样的词句,也不害臊?脸皮真厚啊。”

    那刺史听了这话,面上有些讪讪的,用这些倡导清廉的词句做密文,是他今年的一项新创举,他还因此得到了燕北道总督的赞许,周边州府也跟着争相学习,他原本准备将这项举措放进他今年的政绩奏疏中,等年底跟随税银一起进京入奏天阙,好为明年调回朝中六部做些铺垫。

    此刻他看着妊婋手里那本册子,忽然间心灰意冷,他这些年宦海沉浮的仕途筹谋,他找门路耗费的巨数财帛,全完了,全都完了。

    他心凉了片刻,忽然想到自己至少还有命在,只要后面能找到机会离城去魏州投奔总督,他还能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想到这里他又振作起来,跪着往妊婋脚前蹭了两下,卑微地笑道:“大王得了全城府库密文册子,即知下官所言非虚,诚意天地可表,多谢大王此番饶命,城中一切事务,下官知无不言!”

    “快不必谢我。”妊婋冷笑着斜了他一眼,“我可没说你能活。”

    那刺史怔了一下,刚要张口询问她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就见她手中的斧子已经架到了自己肩头,随利刃一起靠近的,还有浓烈的血腥味和吉金所独有的冷冽铜铁味。

    钺刃从他颈前抹过的瞬间,他听到了面前人懒散且蛮不讲理的声音:“你长得太难看了,瞧得我来气。”

    冀州刺史颈间的血,喷洒在妊婋脚前的地面上,她看着那刺史倒在地上,撇撇嘴站起身,拽过他的衣领将他拖回府衙前院,扔到了这边摆放衙役尸体的花园里,等着晚些时候一同烧埋。

    她们进入冀州城后,在各处分别忙碌到傍晚,直到晚间才回到府衙吃些东西议事。

    第二日,花豹子和厉媗各带了一千人,从冀州城东西两个城门离城到下辖县镇乡清剿县镇衙门和地主庄子。

    妊婋和羲和瞳则留在冀州城内清点各坊间的民众,将些试图抵抗或趁机逃跑的男人拽出来砍了,一并扔到城防军校场旁边跟着侍卫尸体一同焚烧。

    她们在冀州忙了数日,这天上午妊婋收到了幽州发来的消息:镇北将军大军覆灭和燕北道八州失守一事已传至京城,朝野震动,皇帝下旨另派了人前往魏州主持大局,并将当前在任的燕北道总督和其一干总督府僚属全部押送进京问罪。

    第73章 冬宜密雪

    小雪这日,冀州城外十分应节气地飘起了细碎雪花。

    妊婋和花豹子带了队人到冀州北城门外迎接幽州来的人们。

    这日的雪下得薄,不及落地就消融了,苍茫大地上仍旧是一片土色,而天边则是团云素白,遥遥望去,地与天此刻纯粹而分明。

    她们出城走了三里多地,眼见北方天边与大地的黑白交界处有一支队伍,从大地的尽头驰骋而来。

    妊婋和花豹子并辔相视一笑,朝那队伍的方向迎了上去。

    及至冀州城外五里短亭附近,两边人马终于汇在了一处,妊婋看清了那边打头骑在马上的是一身素色冬装的千光照,身旁正朝她们挥手的人,暖帽下露出几绺短短的细卷发,是穆婛。

    她二人身后跟着大约一百来人,拉了好几辆大车,上面高高摞着早已冻僵的雄鹿。

    妊婋前几日从幽州来的信中已得知,玄易在营州边境跟肃真部的众人分完了鹿,营州城里的东方婙和苟婕等人留了些,第二日苟婕带着送鹿队伍先到了平州,给驻守平州的千山远和穆婛以及城外庄上的杜婼都送去了一些,之后苟婕留在平州,又由穆婛带着其余的雄鹿回到了幽州。

    幽州众人留下一部分鹿后,分出了两支队伍,往北给妫州送去了一些,往南则由千光照和穆婛一起,给沿途的涿州、定州和沧州也都分了些,最后才抵达南边的冀州。

    妊婋见她们一路风尘仆仆,先笑着朝千光照拱手问了好,又拉过穆婛的手上下瞧看。

    自从数月前她们歼灭北伐军夺下平州后,穆婛就一直留在平州带城中众人练兵器,如今一晃已是从夏到冬,这是她二人同少年们离开幽州后,时间最长的一次分别。

    “脸儿吃圆了不少,可知平州今秋真是丰收了!”妊婋笑着打趣了一句。

    穆婛也笑:“今年的确大丰收,城外田里收成好,阿婼姐姐也从庄上给我们送来不少粮食,还给营州也送了好几大车去呢。”

    她们说话间,花豹子已跟千光照一起策马绕到旁边去看她们带来的那些雄鹿,粗粗望去总有近百之数,花豹子边看边感慨:“我寻思你们这一趟左送右送的,到我们这儿应该剩不下几头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这回一共得了多少啊?”

    千光照笑道:“大鹿群有上万头,今年秋天倒在配种打斗中的雄鹿有个一千六七,玄易她们跟肃真部分完,拉回来八百多头,正好咱们眼下八个州,每处分一百,这东西虽补,却也不宜多吃,按人头够大家每人尝个新鲜。”

    花豹子边听边打量那些雄鹿,个头都不小,肉看着也厚实,一头应该都够好些人吃了。

    这时,空中飘雪渐停,妊婋和花豹子想她们一路风尘辛苦,也没再多说别话,忙调转马头引着她们往冀州城里来。

    众人缓缓靠近北城门,早在城头上等着她们的厉媗忙走下城墙,跟几个人一起给她们打开了大门。

    千光照和穆婛见到厉媗,也在马上同她打了个招呼,等她同众人把城门再度关上,才和大家一起说笑着往城防军大营走来。

    冀州城防军大营现在分给了幽燕军众人,妊婋和花豹子还有厉媗等人这几日也在这边同住

    除去城中轮流当值的人们,此刻大约有半数人在营房中各自休闲,有的睡觉,有的看书,有的下棋,还有的围在屋中碳盆边,烤些风干野栗子讲故事叙话,自然也有身壮不怕冷的,还在校场上穿着单衣切磋比武,不时大呼小叫,沸反盈天。

    妊婋一行人走进校场时,这边众人纷纷停下比武,回头见是千光照和穆婛来了,都忙放下兵器走上来问好,又新奇地围着那几大车雄鹿瞧看。

    大家协力一起将那些雄鹿搬下车,厉媗开始分人手将那些鹿按部位分卸洗净了挂到旁边库房里,只等过几日雪再下大些,便与全城人同享。

    校场上厉媗和穆婛同众人一起热火朝天地分卸雄鹿,而跟千光照来的那一百人也都被羲和瞳请到旁边收拾好的屋子里休息去了,这时妊婋和花豹子抬手请千光照往旁边议事厅里吃茶暖和暖和。

    千光照这一路走来,见冀州城中各坊肃静规整,街道上巡守的幽燕军和民众彼此相安,没有因破城时的杀戮起些旁的乱子,进屋坐下后,她不由得称赞了两句。

    “其实也有乱的,你们没瞧见。”妊婋拿起旁边炉子上的壶给她们倒了热茶,“刺史后宅有几个女人闹着要自尽来着,还想拦阻我们收粮,都被我们关起来了。”

    她们这次进城后秉持着夺城后一贯的作风,收缴了所有官仓和大户存粮,再按人头向城中民众发放,像刺史府厨院这种五谷满仓的地方,那是一定会收缴的。

    但刺史府后宅有一位称自己是府上主持中馈的女人,不肯交出厨院粮房钥匙,还怒斥她们杀了她的男儿,在众人进府清点时,她企图袭击搜检队伍,却因力气太弱,被顷刻间放倒在地上。

    后院中有人见她被擒,也跟着慌了,纷纷躲回房里,还有人翻出了白绫企图上吊,被随后进来搜检的人制止押走了。

    冀州在她们破城时,民众已所剩不多,早在燕北道中部三州失守时,凡有门路的人都举家逃出城了,后来城中戒严,也有男人花钱托关系以投军之名逃出了城。

    冀州刺史对这些出逃并未多加阻拦,只是吩咐人严查出城人所带物件,严禁携带大量米粮出城。

    刺史认为,城中的人越少,剩粮越多,官府还可以到空宅中搜刮存粮以填官仓,于城防军守城更有利。

    因此,在妊婋等人进城后,冀州城坊巷中除了城防军和被抓来充军的男人外,只剩了些没门路逃跑的寡母孤女。

    冀州城里的男人在破城后被清剿一空,坊间也有因自家男人或男儿被杀怨恨不已哭闹不休的,都跟府衙后宅那些女子一起,被押进了城防军大营旁边的无人空坊,又安排了人在内值守,每日大营这边做了吃食,会顺便送些过去。

    妊婋给这座坊起了个新名字,叫做“离恨坊”。

    等妊婋讲完这些事,花豹子轻嗤一声:“这些人烦得很,能活活,不能活拉倒,还要我们的人受累每日看着,防止她们自尽,也不知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通没个分晓!”

    千光照听了微微一笑,这样的情况她也料到了,这次有备而来,于是笑道:“我明日同几位师妹过去瞧瞧,如此想不开,不如随我们出家罢。”

    她们今天到城外接千光照时,就见随同而来的有不少太平观的道长,妊婋还正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听到这话明白了,遂也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些人。”

    说完城中近况,千光照又提起了南边的消息,前些天她们出发时,她只给妊婋在信中讲了燕北道总督获罪一事,但其中内情信中写不下许多,因此只等来到这里再细细告诉她们。

    这次镇北将军的北伐军覆灭,燕北道连失八州,燕北道总督无论如何遮瞒不下去了,这次被撤职押送进京问罪也是必然,而临危接手燕北道出任新总督的,是朝中的兵部左侍郎,据说是个铁腕人物,从前在关内道和河东道都带过兵,在镇压平叛方面也颇有经验,这次鲁东道叛乱平息,亦有他在后方出谋划策之功。

    妊婋和花豹子听完皆皱起眉头,千光照见她们神色凝重,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如今她们虽然夺下了燕北八州,但各处未稳,兵马也还不算强劲,若直接对上去年镇北将军那样的数万平叛大军,仍然有些吃力,她们必须要给自家人马争取更多时间。

    千光照抿了一口茶笑道:“这新总督虽然据说有些本事,但奈何朝中最近一年各处平叛,临近府兵战力皆受损严重,加之今秋各地往京中解税银也有多地遭劫,如今国库空虚,军饷筹措艰难,一时间难以往燕北调动上万人马,若要即刻平叛,至多只能是小股队伍分批出动,而新调府兵,总也要在年后才能集结到魏州。”

    妊婋听完摩挲着下巴思索道:“眼下离过年也没两个月了,还是不够我们练兵,如果能给大家争取到半年的时间就好了。”

    “半年?”花豹子看向她,“这有可能吗?”

    妊婋想起冀州刺史死之前曾试探地提起镇北将军覆灭与鸡毛贼的关系,她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花豹子和千光照:“或许,咱们可以在新总督到任之前,往南边散布些谣言。”

    这天午后,妊婋和花豹子及千光照三人议了半晌,将些应对细节反复推敲了几遍,傍晚时分千光照将这次带来的三只信鸮全部放了出去,又有几个道长换上布衣,趁夜色离开了冀州。

    半个月后,新任燕北道总督在大雪节气这天,踏着皑皑白雪抵达了燕北道治所魏州城,他连夜审问了在押的旧任总督和其一众僚属,同时又听取了燕北近日各地动向。

    其中有个传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冀州和幽州等地逃难流民带来的消息,说燕北道北部四州如今已被鸡毛贼的余部占领,镇北将军大军覆灭正是他们的报复之举。

    而中部四州则由新崛起的幽燕女子起义军占领,这两边人马势不两立,这段时间在幽州和涿州边界处冒着严寒频频开战,又都放出了话,说来年开春定要彻底剿灭对方。

    新总督听完这件事,冷笑着往背后的太师椅上一靠:“女子起义军?呵,女人也敢造反了,简直荒谬,女人懂什么杀伐争战?先让这两拨人打一打,料她们难敌鸡毛贼,待明年这帮女人落败,咱们便可趁鸡毛贼得意之时,出动大军横扫北地!”

    第74章 实其所诳

    时节如流,岁聿其暮。

    燕北各地在大雪纷飞中,迎来了这一年的冬至。

    这天,冀州城内所有人一起享用了千光照和穆婛带来的雄鹿肉,大家各按坊巷领了肉,在坊巷间的油布暖棚里支起了长条炭炉,将片得薄薄的鹿肉放在上面烤熟,每人手里端着一碟盐粒香料碎,围炉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冬至过完三日后,千光照将冀州城中大小事捋完一遍,跟妊婋和花豹子说她准备与这次同来的太平观道长们一起留在冀州过年,正巧这日又有圣人屠从幽州发的信到了,请花豹子和妊婋还有厉媗和穆婛以及羲和瞳都回豹子寨过年。

    “你们这阵子也辛苦,都回去歇歇吧,这里有我们在,尽管放心。”千光照说,“正好你们回去也把这边的情况,还有开年之后的安排,都跟大家说一说,明年还有硬仗要打。”

    花豹子早是归心似箭,听千光照说完,恨不能立时三刻上马回寨,但这段时间连日大雪,她们只得又等了几日,直到风雪渐晴,几人才告别了千光照,离开冀州,一路北上。

    她们这次回幽州,路上取道涿州歇了两日,因有几位在定州和沧州驻守的娘子也要回豹子寨过年,妊婋几人在这里等了她们一日,大家汇合后一同往幽州赶回。

    千光照前些日子给各州送鹿的时候,也给这边留了几位太平观的道长,在城中协助打理城中琐事。

    得知中部各州丰衣足食,安定祥和,她们往北走的路也愈发轻快起来。

    妊婋一行人是在腊月初一这天回到幽州城的,鲜婞得知消息,带了一队人出城相迎,进城时她们见幽州城门和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满满的过年气氛。

    鲜婞迎她们进城的路上,说起过几日回豹子寨过年的安排,圣人屠前两日就带了些人先回寨筹备去了,如今城中还有十来位管家娘子等着跟她们一起回去,也有想留在坊里的,到时候就跟城中的两千余人一起过年。

    妊婋听她说完,歪头想了想:“咱们都回寨过年了,城里要是一时有什么事,谁来主持大局呢?”

    “还有千渊海道长。”鲜婞说,“本来我还想着要不我也留下来,不然大过年的留她一个人在府衙里怪冷清的,可她说不用,让我也回寨过年去,她说要独自在府衙过年,趁无人安静时梳理一下目前各州的操练进展。”

    太平观里对于过年一向没有什么团圆的说法,这一点花豹子是知道的,从前过年时,太平观也总有道长们还在南边云游没有回来,灵极真人对此都是支持的。

    而对于不喜人声的千渊海来说,花豹子想,独自留在府衙静静处理一些要事,大抵也是她最为享受的放松方式。

    自从夏日下山以来,千渊海除了带幽州城内众人练身法兵器,还在后续一直收取千山远和玄易从平州和营州发来的操练进展,千渊海也会在回信中对她们的操练安排做一些提点。

    而在妊婋等人陆续夺取完妫州和燕北道中部四州后,这些地方民众加入起义军的人数和情况,也由各地的守城人和前往做教习的道长们传信回幽州报与千渊海,并按照她的回信调整教学和操练内容。

    短短数月间,幽燕军连增多州数万人马,开春之后还要随时面临来自朝廷的讨伐,后面的操练进度对她们来说至关重要。

    花豹子点点头:“千渊海确实不爱热闹,你觉着冷清,在她却是安适,既然她明确说了要独自留在府衙,那咱们走之前就把各处再规整规整,让大家无紧要事莫去打扰,好叫她清清静静地过个舒服年。”

    她们几人说着话,一路行到幽州府衙门前,先同这边几位管事娘子们见过了,又同往校场去见千渊海和城中众人。

    随后的几天里,妊婋跟众人在府衙将南边各州包括下辖县镇乡的情况又整理了一遍,全部留在这里供千渊海过年时做各州练兵计划参考。

    到腊月初五这日,花豹子正同妊婋说起过几日回寨前,先去太平观给灵极真人拜个年,却有一只信鸮从山上飞进城里,千渊海收了信,里面写着灵极真人日前已下山往蜀中云游去了,归期未定。

    目前留在观中管事的仍是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她在信中说观中年货充足,让城中不必牵挂,同时也在信中请千渊海代为向妊婋和花豹子等人贺南边新胜,也请她们过年好生将息,不必山间来回奔波拜年。

    给太平观的年礼,早在妊婋她们回城之前,就已由圣人屠打点好,给太平观送了去,因此众人便也没再多礼,大家一起给玄微回了信后,在腊月初七这日收好包袱,离开了幽州城,回豹子寨过年。

    这一次过年,豹子寨比去年更加热闹欢腾,寨中四处洋溢着喜气,庆功宴席从腊月初八就开始摆起来了,山珍野味每天换着样地享用不尽。

    年节的喜庆氛围,山下的幽州城中亦不遑多让,同一时间北边的妫州和东边的平州以及东北边的营州俱是连日欢宴,而南边涿州和定州、沧州还有冀州也皆安排了各自的全城年庆。

    在城中各坊巷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包围中,幽州府衙却是一片静谧,千渊海坐在府衙后院东暖阁灯下悠然地看着书,脚踏边拢着一盆炭火,正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她手边榻桌上的茶盏中不时飘起缕缕轻烟。

    这时窗外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她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热茶轻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窗外,果然已是大雪纷飞。

    燕北这一冬的雪下得厚实,天地间银装素裹,直到来年惊蛰节气,万物复苏,大地才从冬眠中醒来。

    原野上虫鸣螽跃,城池中厉兵秣马。

    幽州城在正月里又吸纳了一部分下辖县镇乡的民众加入幽燕军,在妊婋等人从豹子寨过完年回到城里后,城中已有近一万人了。

    同时东边的平州和营州也在这个冬日里,用粮食和炭火引来上万乡野民众加入。

    豹子寨的后山铁矿和铁器工坊在年后开工,继续源源不断地给山下新加入的人们提供兵器。

    千渊海在年后收到各州的操练进展,她在春雨中给平州和营州传了信,说要检验一下这两座城里众人的实战能力。

    几日后,留守在营州的东方婙背上她那柄镔铁坤乾钺,带上了五千人,在玄易和萧娍还有其她留城众人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营州。

    东方婙带众人行至平州,在这里与同样点了五千人的杜婼和素罗刹汇合,告别了留守平州的千山远和苟婕,一同往幽州开去。

    而中部的涿州、定州、沧州和冀州也这在一冬将城中和乡野间民众尽收幽燕军麾下,并在开春后大张旗鼓地操练起来。

    就在北边人马频频调动的同一时间,燕北道南部魏州的总督府也在年后派出了三拨人马打探消息。

    其中两拨人在踏入冀州后没多久就被灭了,但有一拨人却成功从山中潜至幽州附近,并在出发半月后给总督府带回了一个重要情报:幽州城外近日开战了,人数不少,战况激烈。

    燕北道新总督沉声说道:“这鸡毛贼和那女子起义军总算打起来了,再探再报。”

    又过半月,北边再次传来新消息:涿州城外起战,声势浩大,旌旗招展,两边皆近万人。

    燕北道新总督看着新消息捻须说道:“从幽州城外打到涿州城外,看来是这女子起义军先胜后败,再探再报。”

    然而不久后斥候探到的新战场,又从涿州城外挪回了幽州城外。

    “战况有些胶着啊。”新总督一脸严肃地分析完,又吩咐人伺候笔墨修书一封,送往河东道总督府,商议联手平叛一事。

    这次他临危受命,接手燕北道总督时,朝廷先从京畿道给他调了五千兵马,又说春末预计还能从京畿道下面的山南道调三万人来。

    按照这些日子总督府往北打探的消息来看,北边反贼兵马不少,不管是鸡毛贼还是女子起义军应该都有数万人马。

    他在开春向朝中递送的奏折中说镇北将军先前之所以覆灭,实乃操之过急,如今他准备叫先这两拨人相互消耗至半,同时再跟燕北道西边的河东道借上两万府兵,等河东道凑齐人马,再从西侧和南侧同时向北夹击,横扫燕北。

    给河东道总督的书信写到一半,他又想到应该再细问问北边的兵备情况,于是又叫来探信的人问道:“北边两拨人打的时候,都用些什么兵器?”

    那探信的努力想了想:“战场三里内有人巡哨,我们离得远,看不真切,瞧着大约都是长尖枪和弓箭。”

    新总督闻言皱起了眉头,想那些长尖枪和弓箭必定都是从官军手里抢去的,他不禁哼了一声:“民贼野寇,纵抢了些正经兵器,也多半是不大会使的,尤其那女子起义军,能拉得开军弓?”

    “叮——”

    一支响箭划过幽州城外的天空。

    这是停止军演的声音,城外“战场”上的枪钺槊刀纷纷放了下来。

    “今天不知道谁朝我这儿放了两箭,打到我后脑勺了,手劲儿不小,还有点疼。”厉媗在这天的军演结束后,骑在马上解下自己戴的狻猊兜鍪说道。

    杜婼策马来到她身侧,转头看过来,果然见那兜鍪后面有一块白土粉印子,是她们军演所用无镞箭留下来的,杜婼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我今天也挨了一枪。”

    厉媗抬头见她甲衣后背上也有一块白土粉印子,是包布长枪戳出来的。

    这时她二人身后又有一人,策马赶了上来,笑嘻嘻说道:“不好意思,箭是我放的,本来想打你手里那面旗,结果放偏了,后来又补了一箭才打着。”

    厉媗和杜婼回头一瞧,正是戴着虎头兜鍪咧嘴笑的妊婋,今天妊婋带的这支队伍在军演中势如破竹,不到半天时间里就抢占了厉媗和杜婼驻守的山头,此刻一脸志得意满。

    “好哇。”厉媗摸摸后脑勺,“你休得意,咱们来日再战。”

    自打开春以来,千渊海在幽州和涿州选了几处适合军演的旷野地带,让众人以掣签的方式决定每日的对战阵营,所有人的兵刃上都垫了一层厚布,箭也都是无镞的,全部沾上白土粉,以众人身上的痕迹判断输赢。

    而从魏州往北来这边军演场打探消息的人,每次经过千光照所在的冀州,都会被暗中除掉一部分再留一两个,并有人尾随其后,与提前蹲守在军演场外围巡哨的人里外配合,确保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既能瞧见军演的旗帜和队伍身影,又瞧不清近战内容。

    如此一来,燕北道被占的八州正有两拨人争夺开战的消息,以不同斥候亲眼所见的回禀,持续不断地传进魏州总督府。

    北边的“争战”从春打到夏,直至夏末,燕北道新总督发现近日派往北边的斥候皆一去不复返,其时正有河东道总督从各州凑出了两万府兵,来信说已在定州西侧集结完毕,而朝廷从山南道调来的平叛兵马,也终于在比预计日子迟了两个月后,磨磨蹭蹭抵达了魏州。

    新总督手拿书信,盯着面前的燕北道州府地势图,他想北边两拨贼寇应该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看情形,大抵是鸡毛贼险胜,如今正在女子起义军旧日的地盘上休养生息,因此开始在周边严密巡哨致使斥候一去不返。

    他觉得时机到了,转头向侍立在侧的吏臣说道:“吩咐下去,张贴檄文,准备开战。”

    第75章 踏尸寻声

    一大清早,燕北道魏州总督府有几队衙役陆陆续续小跑出来,分别在总督府门前和城中几个大坊路口,以及魏州城四个城门外张贴檄文,讨伐占领燕北道北部和中部八州的逆贼乱民。

    这日正逢八月初一,此刻又是每日开城门的时间,城内坊巷已开始有人出门走动,要往东西市去赶城中初一十五的早集,也有许多乡民正在城门外等候进城,因此檄文一张贴完,便有好些人凑上来,听那衙役将檄文上的内容宣读了一遍。

    这篇檄文大几百字,写得慷慨激昂,众人默默听着,面上神情各异。

    自从去年北边失守,魏州城内外就有人琢磨着是不是要往南避一避,但魏州往南是鲁东道,去年也有多起叛乱,早是流民遍地,往那边逃去说不准比在魏州更危险,而往西则是京畿道,沿途府兵无数,更没有流民的路走,因此众人只是惶惶不知去留。

    如今这位新总督到任后,没有立刻往北讨伐,而是将那些随他而来的京畿道府兵派往临近县镇乡,严令魏州以及相邻的洺州、贝州和棣州的民众,不得随意出行,若有胆敢往南逃窜的,按律充军。

    彼时燕北道南部四州也还有不少从中部流亡来的民众,新总督又让僚属吏臣们花了几个月时间,到各州和下辖县镇乡访查人口,三令五申让这些人只在原地安顿,每十户设一邻长,每日早晚查记,为严防人口走失,每月只初一十五许民众由各自邻长带队,从县镇乡前往城中赶集贩货采买用物。

    记录完人口,总督府又开始从各地抽调青壮男,原说是招募衙役,但那些人被押进总督府后,基本上都会被派去填充府兵队伍。

    这次抽调,只要是符合年龄的男人就会被带走,完全没给乡里留出今年秋收的男劳力,总督府对此只说燕北目前情况特殊,让乡中各自想办法,也可以令留守妇女暂时撑起田间的劳作,等到过几日讨伐逆贼大捷,总督府还会派府兵下乡帮农。

    抽完人手,总督府又开始加税,向民众征收战时保卫钱粮,实在掏不出钱的,则会被衙役没收家中的铁物件,带回城中以备打兵器用,要是连铁件都没有的,那就免不了挨一顿打了。

    经过这一连串敲骨吸髓,老百姓们早是苦不堪言,如今听衙役宣读完檄文,又见城外已搭起了几处军队大营,知道筹备数月的这一仗终于要开打了,有人满面忧愁,有人默默祈祷,也有人一脸麻木。

    “燕北道南部上下一心,士人土民无不热诚忠烈,见朝廷兵马,皆箪食壶浆相迎,自告奋勇投军,又取家中钱粮铁器奉与大军,盼望朝廷出师大捷,有民如此,北部之乱必能在今秋平靖。”

    燕北道新总督亲自誊抄完最后这一句,将手里的玉杆紫毫笔放到旁边的珊瑚笔架上,他一边轻轻揉捏手腕,一边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奏疏。

    这时,有一名吏臣在门外禀道:“大人,檄文张贴完了,河东道的两位领兵大将已到城下。”

    新总督见奏疏上墨迹已干,将其封装好,让那吏臣拿去吩咐人快马递送进京,随后召城外驻扎的领兵大将与河东道来的两位将领同进总督府来,回禀讨伐逆贼的进军路线。

    “燕北道总督府从河东道借了兵,约有两万人马,昨日已在代州集结完毕。”

    千光照站在冀州府衙堂屋大桌案一侧,拿着一根手杖在坤舆图上代州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里正与她们占领的定州相邻,位于定州的正西偏南。

    “朝廷从山南道调派来的三万兵马现在驻扎在魏州城外,除此之外,魏州还有新总督最先带去的五千人马,以及这几个月从魏州和相邻几州下辖县镇乡搜刮来的青壮男,凑整一万人,在大军出征后拱卫魏州。”千光照的手杖又从定州挪到了魏州上,在魏州城附近画了一个圈。

    这日坐在冀州府衙堂屋里听千光照讲朝廷兵马部署的,只有妊婋一人。

    妊婋昨日从幽州带了一万人来到冀州,她们的幽燕军自去年夺取八州之地,吸纳了数万民众,又经过这半年多来的操练和军演,各州已有了数量相当可观的队伍。

    眼下幽州仍有五千人马,加上豹子寨内三千人,由花豹子和圣人屠带领驻守,幽州北边的妫州留了五千人,东边平州和东北边的营州也各留五千人。

    因朝廷兵马陆续集结,南边开始蠢蠢欲动,她们前段时间停了军演,把大部人马队伍和将领从北部四州往中部调集。

    幽州南边涿州目前驻扎了一万人,由杜婼和东方婙带领,西边定州有两万人,由厉媗和羲和瞳带领,东边沧州也有一万人,由素罗刹和穆婛带领,算上妊婋这次带来的一万人马和冀州原有的一万人,整个中部四州现在有六万幽燕军,是她们如今的所有主力。

    “六万人对六万人……”妊婋看着地图思索起来。

    她们的人,每一个都分外宝贵,断不能像朝廷兵一样拿命往里面填,正面迎战拼杀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

    妊婋在地图上细细看了一回,在定州和代州之间画出了几条对方可能选取的进军路线,这两地中间是一片绵延的高耸山脉,有多条山路相通,皆在山谷之中。

    这个地形,倒是可以采用先前她们在山谷里围杀镇北将军凯旋兵马的方式,但这一片山谷繁多,为避免遭遇伏击,对方可能会选择从多条山谷分路进发。

    妊婋想了一会儿,又翻了翻这段时间常带在手边的那本《娘子军兵法纪实》,里面正有一段分兵诱敌的记录,她指着书中的内容,连着地图一起,同千光照细细讨论了一回。

    讲完定州西侧那两万河东道借兵的应对策略,她们又把目光转到了冀州南边,魏州目前的人马,都是冲着冀州来的,只有先拿下冀州,官兵才能进一步往西边定州方向跟河东道的借兵汇合,同时分出一部分人往东攻沧州。

    因此对于官军来说,第一步势必要全力以赴夺下冀州。

    妊婋点了点南边的平原:“我明日带五千人到南边应战,拖他们几天步伐,等咱们苟半仙从北边带了助阵的来,差不多正好是官军兵临冀州城下的时候。”

    苟婕前些日子一直在平州,她当初放消息引北伐军在平州大破鸡毛贼的事,千光照已听说了,后来苟婕的同村故旧萧娍又同村友们在营州灭了鸡毛贼的残部,此后她们加入幽燕军,就一直留在营州和平州两地练兵,冬日里又负责照管从肃真部迁徙到平州越冬的鹿群,一直没有往幽州这边来,千光照等人也还没有正式与她们见过面。

    千山远昨日已从平州发了信来,说苟婕和萧娍已出发前来助阵,预计十日后抵达冀州。

    听妊婋这样说,千光照微微一笑:“我很期待与这二位相见。”

    妊婋同千光照在这边就来日的战事商议了半日,随后又来到冀州府衙鹰房里,将她们的结论与对策分别以信鸮传至定州、涿州和沧州。

    第二天,妊婋从冀州城中带了五千人离城往南,来到冀州与南边贝州的交接处,这边的原野一片寂静,村落寥寥。

    妊婋在这里选好地段,众人一字排开面朝南,一边往脚下的草里洒下铁蒺藜,一边向北后撤。

    她们洒了一段路后,间隔三里又洒了一段路,反复三次,终于把这次带来的一万枚铁蒺藜全部布设完毕,妊婋见洒完了,带众人又往后推了三里扎营,静待官军。

    魏州总督府前日与几位领兵大将定下进军路线后,这天辰时从魏州出征,因这次平叛大军多为步兵,行进速度不算快,三日后终于穿过贝州来到了冀州边界,领兵大将见这边没有逆贼守军,于是派出了一支斥候往北探路,半日后斥候回来禀报说往前一里地有段路洒了铁蒺藜,那将领冷笑一声:“雕虫小技尔。”说完他抬手派了一只百人队伍前去清理。

    就在那队男兵来到一里开外弯腰清理铁蒺藜时,两边忽然各出现一队骑兵,不由分说地朝那些人射去,其中有反应快的,慌忙丢下铁蒺藜回去报信说前方有埋伏。

    那将领闻言,听说埋伏骑兵不过几十人,于是下令让大军压境,来到那片铁蒺藜前,方才偷袭的人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只得分出一部分人到周边戍守,让中间的人得以专心清理地上的铁蒺藜。

    那些铁蒺藜洒得不太均匀,着实费了官军一番功夫才清完第一段,队伍休整完往北行了三里路,又碰上第二片铁蒺藜,他们只得再次停下来清理,好在这次没有遇到敌袭。

    由于这三段铁蒺藜拦路,他们的行进速度受了很大影响,直到出征第五日的上午,平叛官军才终于来到妊婋等人扎营的位置,她们已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

    妊婋先带几队骑射人马远远地朝官军放了一阵箭,等到那边列好队杀过来时,她们当即调转马头回身就跑,那些步兵没有她们骑马速度快,因此追了一段路就停了下来,正待整军时,妊婋等人又折返回来偷袭,等他们转身反击时再度跑走,如此反反复复,将那群官军气得纷纷破口大骂。

    那边将领见敌军这样反复小股骚扰,也没能给他们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料定对方必是人马有限,于是他安抚了众人,让将士们明日加紧步伐,直接杀到冀州城下。

    随后的三日里,平叛官军果然没有见到大部敌军,仍然只是小股人马不时出来偷袭,他们更加断定冀州必然守军不足。

    平叛官军从魏州出征第九日,终于来到了冀州城下。

    这一路虽遭遇了几次伏击,但队伍士气非但没减,反而大增,众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只待杀进冀州城泄愤。

    而此刻的冀州城外空旷安静,完全没有守军,官军将领见此情形,吩咐所有人在冀州南城门外列好阵型,等候下一步攻城指令。

    官军才按各营收拢好队伍,忽然从冀州城东边传来一阵悠扬的鸣唱,此起彼伏。

    带兵将领皱了皱眉头,这声音有些陌生,不像马,不像鸟,倒有点像是……

    鹿鸣。

    正待他转头寻找这声音的来源时,冀州城东西两侧霎时间一阵地动山摇。

    数千头顶着大角的巨型雄鹿从城池两边冲出,直直朝着官军的阵队撞来。

    那些雄鹿踩踏着慌乱逃窜的官军彼此打斗起来,冀州城外顷刻间乱成一片。

    三刻钟过去后,两边打斗的雄鹿似乎分出了胜负,半数失败的雄鹿跟官兵尸首一起倒在地上,胜利的雄鹿开始兴奋地四散顶撞奔逃的官兵。

    这时,又有一阵鹿鸣从东边传来,那群雄鹿像是听见了母亲的召唤,纷纷转头朝东跑去。

    冀州城外被雄鹿冲得七零八散的官军阵队剩余将士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重新整队时,冀州城门“轰隆隆”打开了。

    气势昂扬的幽燕军,从城里不紧不慢地开了出来。

    第76章 霜天破夜

    秋风送爽,雄尸满地。

    冀州城外齐齐列阵的三万官兵队伍,被东西两侧雄鹿冲阵,踩踏死伤近半,仅剩的一万多人里又有好些趁乱脱逃,领兵的几名副将带亲兵向后面截杀了上百个逃兵,才将将止住溃散。

    冀州城门大开时,城外的官军正在重新列队,那些男兵听见城门响动,抬头一见是气势汹汹的幽燕军,也不等带兵将领发号施令,就再度溃散向后逃去。

    妊婋手持坤乾钺,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朝着官兵队伍的后方杀去,随她出来的各营人马分列两边包抄官军队伍,她们个个持钺握戟,骑在高马上对着那群如无头苍蝇般乱跑的男兵挥起手中利刃。

    冀州城头上立着一个观战的人影,那人手中拿个细长的烟袋锅子,口里不时吐出一缕轻烟来,笑赞道:“精彩,真正精彩!”

    “苟半仙好自在呀。”一个闲适的声音从城头东边传来。

    苟婕回头看去,是千光照和萧娍,今天上午她和萧娍将鹿群引到这边时,已在妊婋的介绍下与千光照见过了,她忙拱手笑道:“道长折煞我也!叫我小苟就行了!”

    千光照抿嘴笑了一下:“那还是直呼苟婕比较好。”

    “也行,道长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叫。”苟婕笑嘻嘻地捏着烟杆,看她二人是从东边来的,又问起鹿群的情况。

    萧娍说道:“头领雌鹿在东边寻了块好地方,是一片林子,里面有山泉和溪流,看这样子今年是准备在这里过冬了。”

    今年大抵是个寒冬,鹿群夏末从北地往南迁徙时,苟婕听留守营州的玄易说,肃真部的林子已经开始上霜了,这也难怪今年鹿群迁徙的时间比往年早些,她们在平州接待了这些鹿,又受妊婋之托,一路引着鹿群再往南来。

    萧娍当初为躲鸡毛贼,往肃真部住了一年,跟着那里的人们了解了鹿群的习性,也能跟头领雌鹿简单交流,知道如何引鹿群南来,苟婕也跟着边走边学,花了十天时间总算是把鹿群带过来了。

    如今正是雌鹿选配的时节,冀州城外气候适宜,领头的雌鹿领会了萧娍的意图,带着雌鹿群藏在东边林子里,让跟随在后面的雄鹿来到城外,踩着官兵打斗起来,淘汰掉大半体力智力不行的,结束后带着小半数胜利的雄鹿往东边林子去了。

    “这次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千光照笑意盈盈,“鹿群替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谁说不是呢,咱们自家上阵拼杀还可能受伤,反正这帮雄鹿年年为争配都得干一仗大的,在哪打不是打。”苟婕说完又往城下看了一眼,妊婋等人这时已将剩余官兵尽数剿灭,正在检查地上有没有装死的,苟婕看到那些尸体中躺着的雄鹿,又忙说,“一会儿得喊人先把那些雄鹿拉回来,放完血洗洗还能吃的!”

    “我都饿了。”

    此刻埋伏在定州城外山谷里的厉媗,不知为何突然回味起去年冬天在冀州城片烤的雄鹿肉,她舔了下嘴唇:“咱们一会儿速战速决吧,趁天没黑回去路上还能打点野食。”

    她话音刚落,就听山谷西侧有行军的声音传来,总督府从河东道借来的那两万府兵进山谷了。

    这日早些时候,驻守在涿州的杜婼同五千人马赶到定州支援,在定州迎战河东道府兵的厉媗与羲和瞳也与一万五千人齐齐出城,她们在城外跟杜婼汇合后,先同众人往西进了通往河东道代州最宽的山谷,分作六队埋伏在山谷两侧。

    等这边主力埋伏好后,厉媗与羲和瞳还有杜婼三人各带了一支百人队伍,从临近的三个山谷杀去了代州。

    她们杀出山谷时,代州的府兵才列完四路,准备分别从四条狭窄山谷路往定州突袭,以期攻其不备,不料她们却先一步杀到了官军面前。

    厉媗等人只在官军阵前五十步远的距离,弯弓搭箭朝他们射了一阵,并在他们的将领下令反杀之前,掉转马头由三队分作六队,分别从几个狭窄山谷路离开了。

    那边带兵的将领见这些人一击即脱,道是有备而来,又见她们分多股进入山谷小路,料定其中必有分散埋伏引他们追击,于是他当即调整军令,让所有人从最宽的山谷路快速通过,直取定州。

    厉媗眯起眼睛,远远地瞧见西边军旗都收了,所有步兵一路小跑,看样子是准备趁分散埋伏于山谷中的人赶来偷袭前离开这片山地,果然她们先前那番佯攻奏效了。

    此刻她看着下方官兵一点点靠近,就在最前面的队伍跑到距离山谷出口只剩百步之遥时,山谷对面升起一缕烟,这是厉媗与羲和瞳约定好的,烟起时说明队伍后方也已完全进入山谷,厉媗朝后一挥手:“放火!”

    跑在最前面探路的官兵看见山谷出口,正要向后面传消息时,忽见前方山谷道路上铺着一条长布,他正定睛细看时,那长布连接到山谷的一头迅速起火,很快火势顺着长布烧来,烈焰冲天,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行在队伍中间的将领见前方起火,迅速下令后撤,这军令还没等传下去,只见队伍后方所在的山谷侧边突然冲出来一队人,领头的挥舞着一把正在燃烧的长剑,将队伍后方的官兵往前驱赶,随后那队人放下了手里拿的火油布,在领头那人点燃火油布后,很快消失在火墙的另一边。

    厉媗见羲和瞳已带人下山谷断了官兵后路,她当即同众人一起将她们事先备好的断木和巨石往山谷下方抛去,砸得下面官兵鬼哭狼嚎又无处躲避。

    山谷两侧抛砸完三轮重物,道路尽头的火油布也基本上燃烬了,这时埋伏在山上的众人齐齐下山。

    带人在山谷东侧出口等候的杜婼见火熄了,也进到山谷内,这时山谷两侧埋伏的人,以及在官军队伍后方截杀逃兵的羲和瞳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山谷四面向中间清剿起剩余活口。

    阵阵秋风自西北而起,一路从定州吹向东南边的冀州。

    “总督府从河东道借来的那两万府兵,在定州城外山谷内全军覆没了!”

    妊婋手里拿着厉媗从定州发来的信,快步走进冀州府衙议事厅里,正坐在这里等消息的苟婕和萧娍以及其她几位各营将领,都纷纷起身拊掌庆贺,这时千光照也在妊婋之后款步走了进来。

    大家彼此见过后,再次坐下来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她们这次将冀州城外清剿得很干净,也提前布设了埋伏,专门拦截往南报信的逃兵,此刻魏州总督府应该还不知道两边大军都落败了,但她们所在的冀州与南边魏州之间,还隔着贝州,以及贝州西侧的洺州和东侧的棣州。

    若她们直接杀向贝州,这几处地方定会有流民逃往魏州报信,而魏州如今还有一万兵马驻守,且魏州作为燕北道的治所,是燕北道唯一拥有护城河的城池,硬打也须得费上好些力气。

    “我有法子,可以先叫官府泄了气。”妊婋说完看向苟婕,“但是需要苟姐帮个忙。”

    苟婕往前探身,满脸兴奋:“什么忙?怎么帮?”

    妊婋笑着朝她挑了挑眉:“重操旧业。”

    三日后,一席白衣方士打扮的苟婕,手里端着烟袋锅子,脚下迈着气派的四方步,被总督府的管家和一众衙役请进了大门,她身后还有一个拿布袋和罗盘的跟班,正是妊婋。

    平叛大军从魏州出征至今已近半月,前线一点音信也无,总督府上下都不免有些焦灼。

    这天一早,总督又派了一队人马往贝州打探消息,那队人刚出城不远,恰遇着一位衣袂飘飘的白衣方士,对跟班说魏州城紫气缭绕,总督三日内必有大喜。

    那领队正是总督的心腹,路过听到这话住了马,随即下马向那方士问了许多话,那方士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之间言中了近日总督府里的几件事,包括总督府后院的桂花树今年提前开花这等外人不得而知的事,那领队直道这是位真神仙,连忙派手下送这方士和跟班进城,以宽慰总督。

    妊婋跟在苟婕身后走进总督府,往偏院来的路上果然瞧见府中种了不少桂花树。

    她二人被带到一间偏厅吃茶稍后,等执事人出去后,妊婋悄声问道:“你咋知道总督府的桂花今年提前开了?”

    “今年冷得早,冀州府衙的桂花树也提前开了。”苟婕抿了一口茶,“我还瞧见那领队衣服缝里有开败的落花,桂树在燕北道州府衙里是常有的,只因当官的都爱这一个‘贵’字谐音,因此寻常大街上和百姓院里反而不敢种了,怕冒犯了当官的,所以这只能是他在总督府领命时沾上的,看落花颜色已经开了有一阵子了,那肯定也是提前开的。”

    “原来如此。”妊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你真有点神通呢。”

    “神通嘛,那当然也还是有点的。”苟婕嘻嘻一笑,“只是不会轻易显露。”

    二人在这间屋里说了一阵话,才有执事推门进来,说总督有请,她两个赶忙放下茶杯,跟着那执事人出来,转过两座小花园和无数回廊,终于到得总督这边厅堂上,见到一个黑头胖脸的老男人,正穿着一身绫罗坐在里面。

    苟婕从容不迫地走进厅堂,向那总督问过好后,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接过妊婋递来的罗盘,对总督说平叛军这一路会受些小磨难,但最终仍能平定燕北,又说总督流年不利但大运极佳,有位极人臣的宰辅之相。

    那总督对接手燕北道残局本有些踟蹰,最终决定托人举荐来到这里,其实也只因身陷党争,才想靠剑走偏锋博取功名,来日好在朝中更进一步。

    听苟婕天花乱坠地讲了一柱香的功夫,那总督被她捧得有了几分喜色,又过一盏茶时间,总督请她二人在府上小住三日,好为他的一众僚属也看看面相。

    当日晚间,那总督摆了一桌小席款待二人,问了苟婕许多命理风水之事,直到二更天方散,因苟婕说明早吉时可看面相,于是总督让身边几位重要僚属也在总督府内留宿一宵。

    这时节已近深秋,魏州总督府客院外的花草在入夜后结了薄薄一层霜。

    妊婋穿着一身夜行劲装,从府衙客院翻出来,一路走房顶来到了总督的卧房上面。

    她轻巧地从房顶跳下来,利落放倒了院中几个护卫,悄无声息地潜进屋中。

    那总督正往榻上走去,忽有一把锋利的刀从后面横到他颈间,他先是一惊,随即转眼看去,竟是今日那方士身边的小跟班,此刻正一脸阴森地笑着看他。

    “老官儿,借你位极人臣的项上人头用一用。”

    第77章 停灯向晓

    魏州自从平叛大军出征后就开始戒严,连初一十五周边县镇乡百姓进出魏州城的定例也取消了。

    但城门每隔三日还是会打开一次,给驻扎在城外大营拱卫魏州的将士与城内守军调换班次用的。

    这天正好是换防的日子,天才有些蒙蒙亮时,城墙半腰上的灯笼已经燃烬,四下里一片朝雾茫茫。

    一队城外大营的当值兵结束了昨夜的戍守任务,没精打采地走上北城门外供城防军出入的护城河小吊桥,准备进城换防。

    他们在这边敲了一阵门,城门内毫无反应。

    那领队正自狐疑间,忽然感觉到头顶有阵阴风扫过,还没等他抬头看,就有个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正砸在他天灵盖上,紧接着掉落在地,他捂着头往旁边躲了一下,定睛看那地上,竟是一条官袍上的蹀躞带,看制式规格,品级不低。

    他看那蹀躞带的时候,早有旁边的男兵已瞧见上面的东西,不禁惊呼起来,甚至有两个吓得跌坐在地上,直拿屁股往后蹭,哆哆嗦嗦地指着城墙上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领队抬头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致的海水江崖纹袍边,再往上是满绣的飞禽图,这是燕北道总督的官袍。

    官袍下面没有脚,风一吹瘪下去,显然里面是空的,但是官袍圆领上方却有一颗人头,紧闭双眼,面目铁青,头上还戴着一顶镶玉乌纱帽,正是新到任还不满一年的燕北道总督本人。

    此刻挂在城门口的,除了穿官袍的总督人头外,还有总督府的司马和几名吏臣,都是人头下面悬着空荡荡的官袍,一字排开,算上总督共有七位。

    这七个人头官袍下方城墙上,还张贴着那张平叛檄文,经过十来天秋阳暴晒,又赶上这几日天干物燥,那榜文纸的边缘已有些斑驳脱落。

    那些换防兵正愣愣地抬头看那几个人头时,恰有一阵萧瑟秋风吹过,那些人头下面的官袍随风摆动起来,城墙上张贴的檄文也被这阵风吹得散如败絮,在那几件官袍四周上下翻飞。

    随着旭日一点点升起,城墙四周渐渐明亮起来,那些人又注意到,城头上的城防军旗不知何时已被人换了,此刻随风飘扬的旗子上不再是魏州的“魏”字,而是“幽燕”二字。

    出事了,出塌天大事了。

    “啊——!”

    男兵的尖叫声与清晨的朝晖一起划破天际。

    那领队被这一嗓子嚎得耳朵直疼,等尖叫声在城门口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他才如梦方醒,也顾不上什么领队威严,只与奔逃的男兵一起朝大营方向跑去,他本是洺州府衙调派来的府兵,也是洺州刺史的亲信,他得尽快把魏州的事告诉给主子知道。

    魏州城外拱卫总督府的兵马,也和这领队一样,都是从燕北道南部其余三州调派来的,人脉关系都在各州城中或是下辖县镇乡里,众人见魏州出了这样大事,显然城中已是没有能够做主的人了。

    那些男兵听说城中出事,登时一哄而散,也不再听城外大营统管校尉的指令,都跟着各自的领队往他们来的州县逃去报信。

    城外大营校尉见此情形也急了,一边高声喊着“逃军当斩”,一边带亲兵挥刀拦杀逃兵,那些逃兵见状跑得更快了。

    大营内外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的魏州城中也没有比城外好到哪里去。

    这日清早到总督府来当值的吏臣和衙役一到门口发现府门敞开着,往里走时发现四处血迹斑斑,直至后院竟发现了身穿厚锦常袍的总督尸身橫在卧房外面,头颅却不翼而飞,旁边客院中留宿的一众僚属,也皆穿着睡觉的常袍躺在院中,亦没有人头。

    除了总督和那些僚属外,客院厅堂中还躺着两个无头尸,看身上衣着打扮,正是昨日来到府衙的那位白衣方士和跟班。

    总督府值夜的衙役也死了不少,横七竖八地躺在前院和中庭回廊上,除了死的,估计也有不少跑了的,那些衙役见总督府内所有侧门角门全部都打开着,行凶之人恐怕早已混在逃跑的执事人中离开了,他们对这起突然袭击感到分外迷惑,连要往何处追凶都毫无头绪。

    这时总督府外面街道上也乱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幽燕军杀来了”,很快总督被幽燕军吊在城头的事传遍了各个坊间。

    民众纷纷收拾细软准备逃跑,更有那起万分惜命的男人,顾不得等家中妇女收拾铺盖,自己先一步逃出城去了。

    好些妇人见这情形,索性不跑了,反正听闻幽燕军杀男不杀女,若是出了城,还得防着溃逃的男兵为非作歹,恐怕还没有留在城里安全。

    另一边往外出逃的民众发现,魏州四个城门不知何时全被打开了,城门外护城河上的大吊桥也都放了下来。

    昨夜城头上的城防军死了不少人,城内清早换班的人见状都慌了,往外看又发现总督和一众僚属的人头挂在城墙上,那些男兵忙不迭跑回城中大营,收拾财帛准备趁乱逃离。

    城中的守城校尉挎着长刀在营房外四处喊人列队集合,但营房附近的男兵都在慌不择路地乱跑,根本没人有心思去听指挥。

    整个燕北道最高行政军事长官都被起义军挂城墙上了,不跑还等什么?

    就在魏州城内外一片混乱之际,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

    早换上一身布衣的妊婋听到了城外的马蹄声,知道是她们的人到了,忙跟苟婕一同往北城门去迎接。

    昨夜妊婋在客院取完总督和一众僚属的首极后,扛着一袋人头和官袍到城头上,先放倒了一批值守的城防兵,又将人头和官袍挂到了城墙上。

    妊婋在城头上忙活的时候,苟婕留在总督府将她们来时穿的衣服给两具衙役的无头尸体换上了,随后她打开总督府前前后后七进院落中所有的门,在天亮时分大叫了几声“叛军来了”,然后混在乱跑的杂役中金蝉脱壳离开了总督府。

    二人在事先约定好的坊巷碰了面后,共同赶往城中几个街区,劝城中妇女留下来迎降幽燕军,并让那些人往几座大坊里集中避乱。

    此刻她们已安顿好了一批人,快步来到了北城门,这里还不断有男人正往城外逃去。

    妊婋站在城头上手搭凉棚望去,先瞧见了她们幽燕军那面紫色底绣黄字的旌旗,接着她又看到了骑马冲在最前面的大将,手里拿着一杆闪亮的狼牙槊,正是厉媗。

    早在妊婋和苟婕出发来魏州的那天,厉媗清理完定州城外的战场,就先带一批人赶来冀州,随后又在冀州点了五千人,马不停蹄地从贝州与洺州交界处的荒山野岭悄悄绕到了魏州城外,只等这日斥候一早来报说燕北道总督被挂在魏州城墙上了,厉媗闻言当即带众人赶了过来。

    魏州城外大营的男兵此时已差不多跑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在收拾财帛细软,通无列队指挥,眼见北边幽燕军的兵马开来,都只恨不能立时三刻多长出两条腿来逃命。

    厉媗让众人换了长队型,一路包抄围堵杀到北城门下方,瞧见了正在这里挥手的妊婋和苟婕。

    妊婋跑出北城门,接过了收在厉媗那里的坤乾钺,在这边分出五千人,跟苟婕一起带进城中,厉媗则带剩余五千人在城外清剿乱跑的驻防兵。

    直忙到黄昏时分,魏州彻底平定,接下来就是一些烧尸清扫和抚民等事。

    魏州这一战并未封锁消息,厉媗带人来到城下前,已跑了不少人往周边的洺州、贝州和棣州去报信,各地州县衙门惊闻总督府的噩耗,都道此地大势已去,也没心思组织府兵抗匪,都开始收拾细软准备逃跑,城内外皆一片混乱,城门也因官员逃跑而大敞四开。

    在厉媗带人往魏州去后,原在定州的杜婼也带了一万人赶到冀州,随后又有驻守涿州的东方婙亦带五千人赶来,二人在冀州又点了五千人,凑整两万兵马,一同往贝州和洺州杀去。

    与此同时,驻守在沧州的素罗刹和穆婛也带上了一万人,往南杀至临近的棣州。

    就在燕北道新总督被挂在魏州城墙后的十五天时间里,幽燕军横扫燕北道南部四州城池和下辖县镇乡,整个燕北道十二州在这一年金秋丰收的季节里,插满了紫底黄字的旌旗。

    燕北道全面失守一事,在立冬这日由京兆尹汇总了京畿道和河东道以及鲁东道的急报,写成一份详实的奏疏,经过多方确认核实后,经中书省呈递御览。

    皇帝这些年不常临朝,只在宣政殿内翻阅奏疏,令秉笔太监代为批复下发,这日他见了京兆尹的红封奏疏,得知燕北道全面失守,登时勃然大怒,急召京兆尹和中书令以及政事堂重臣作速进宫。

    皇帝在宣政殿当着这些重臣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革了兵部尚书的职,廷杖三十,贬为黔州司马,因燕北道新总督正是他极力举荐的,连带吏部尚书也因用人失察吃了一顿痛骂,遭罚俸半年。

    重臣们在宣政殿里惶惶请罪,中书令小心安抚了皇帝半晌,说民间起义皆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内部亦常有纷争不稳,只要抓其弱处,定能很快收复。

    最后皇帝责令政事堂三日内给出燕北道的收复之策,很快朝中尽知燕北道全境陷落,大小官员皆一片哗然。

    其中最令人惊诧错愕的,是占领燕北道的这个幽燕军,先时朝中只听说燕北道有个自称雄鸡军的民间造反队伍,闹得镇北将军与数万平叛兵马先胜后败折在了燕北,众人都以为这燕北道新总督是前去征讨鸡毛贼残部的。

    竟不知这突然崛起的幽燕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清早一片混乱的魏州城中:

    “幽燕军来啦!”

    “真的来了吗?”

    “好像没全来。”

    “到底来没来?”

    “如来。”

    第78章 山不让尘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呼啸的朔风持续南下,将北地山河吹得一片缟素。

    这风顺着地势,从燕北一路畅通无阻地吹到了京畿地区,才过立冬,洛京城里竟飘起了雪花。

    “今年实在是不寻常啊。”

    京兆尹这日午后从暖轿中走出来,见到中书舍人从廊下往外相迎,二人在政事堂门前边走边感慨今年这场初雪来得未免太早了些。

    两个小厮立在门外,见他们来了,忙躬身打帘请他们入内。

    京兆尹由那中书舍人引着往里面走去,他这日算是到得早的,政事堂里几位老臣都还没来,那中书舍人只让他在偏厅吃茶稍候。

    此刻这边偏厅里也已经到了几个人,都是尚书省六部里的几位侍郎,官位皆在京兆尹之下,见他来了,那几个纷纷起身讪笑着请安行礼。

    京兆尹只微一点头,意思是受了他们的礼,也没停下脚,径直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屋中其余人都等他落座后才又各自坐下。

    尽管这间偏厅只是用来给他们等候政事堂里几位老臣时暂且吃茶用的,不算什么正式场合,但屋中几人仍然按照官阶依次落座,谈话间都带着官场上品级分明的谄谀与虚伪,而潜藏在话语深处的,则是满满的功利与算计。

    屋中那几个侍郎都知道这京兆尹是中书令的同乡门生,而以中书令为首的党派却一向与尚书左仆射一党针锋相对。

    这次京兆尹递送燕北道全面失守的奏折,大抵是授了中书令的意,因为昨日遭廷杖贬官的兵部尚书是尚书左仆射的门生,而前一任被问罪的燕北道总督恰是中书令多年前举荐的。

    镇北将军大军覆没后,中书令又推举了一人接手燕北道总督,却被尚书左仆射在宣政殿话里话外地挤兑了几句,最后皇帝采纳了兵部尚书的举荐,派了尚书左仆射这一派的得力干将前去平乱。

    如今燕北彻底失守,中书令这一党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而尚书左仆射这边众人不免都憋着一股气,盘算着在来日皇帝追责时,把燕北失守的原因多往前任总督失职上引,将中书令一党拉下水,也可以减轻自家罪过。

    因这些党争之故,这间小偏厅里在坐几人也是面和心不和,只是拿些场面话寒暄,说了没几句便开始谈论起近日异军突起的幽燕女子起义军。

    “听闻这女子起义军在燕北道大肆屠杀官兵和民众,所占领的州府县镇乡皆是杀男留女,如今整个燕北道竟已完全成了女人的天下,此事果真么?”一个吏部侍郎惊奇地问道。

    京兆尹沉着脸抿了一口茶:“据北边逃来的兵丁士卒所言,此事系真。”

    “这帮女贼简直是反了天了!”一个户部侍郎愤愤说道,“《孟子》有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她们把男人杀光,后代从何而来?岂非一代绝耳!这等短视狂徒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偏厅内几人听了这番话皆连声赞同附和:“这样有违天伦的逆贼,甚至无需我们派兵平叛,便要自取灭亡矣!”

    坐在上首的京兆尹听了这话,摆出一副俨乎其然的姿态:“派兵自然还是要派的,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几人说着话,先前领京兆尹进门的那位中书舍人推门进屋,说中书令大人和尚书左仆射大人还有三省里几位重臣都到前厅了,让众人即刻过去听分派。

    偏厅里几人一听都忙站了起来,一扫方才的慷慨激昂,皆转为束肩敛息。

    站在上首的京兆尹正了正官帽,也收起自己在低位官员面前的傲慢矜持,换上了一副谦恭模样,带头走出偏厅去给几位阁老请安。

    皂色官靴一个接一个迈出门槛,外面的雪还没有停,细碎的雪片从屋檐处飘到廊下,落在那些亦步亦趋的精致鞋面上。

    北风依然在肆意长啸。

    一双双裹着厚雪壳的狼绒油靴,步履纷杂地来到幽州原指挥府前院堂屋外,往廊前一站便开始跺脚,那些靴子上的厚雪壳登时碎裂一地,大家在门口勾肩搭背抖完雪,嘻嘻哈哈地撩起帘子走进屋来。

    “今儿这雪下得可真厚哇!”妊婋一边往里走一边脱下狼毛大氅,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们给城里各坊都送完雄鹿了,也抬了一头搁在这边院儿里,一会儿说完正事就烤了吃,大家暖暖身子。”

    厉媗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子,兴奋地搓搓手:“总算盼到这一口了,今儿晚上我烧炉子,保管烤得香喷喷!”这话说完又有几个同去的人也走了进来。

    自从魏州平定后,妊婋和厉媗等人在燕北道南部四州各留了人马,就带着冀州城外收来的雄鹿回到了幽州城,好赶在年前跟大家把如今各地情况和来年的安排议一议,顺便又托萧娍将她们分出来的雄鹿往平州和营州带回去一些,再给肃真部送去一半。

    今年冀州城外战场上的雄鹿较去年多了不少,刨去分给肃真部的一半,也够各州都分上一批,冬日里每人尝些。

    正好昨日立冬初雪,鹅毛也似下了两天一夜,正该是吃些雄鹿肉暖身的时候。

    这次妊婋等人从魏州凯旋,幽州城里愈发热闹起来,从各地回来的将领也较先时多了不少,原先她们在刺史府里的那间议事厅已有些不够坐,于是鲜婞同众人把原先被镇北将军夺来做指挥府的大宅收拾出来,前院的大堂屋宽敞又暖和,因此众人今日聚在了这里。

    屋里此刻已坐了不少人了,听说一会儿有鹿肉吃,众人皆纷纷拍掌叫好,坐在里头的花豹子伸手招呼她们坐下歇歇,鲜婞也忙起身给她们倒热茶驱寒。

    这间堂屋和之前刺史府里那间议事厅一样通屋铺着叠席,屋子下面烧了火道,室内温暖如春,大家都席地盘坐在蒲团上围成松散的一圈,每人手边有一张小几放些茶果点心。

    屋中蒲团也是任意散落,并不讲究座次,妊婋等人各自随便挑了地方坐下,喝茶的功夫,又有几人走进屋来,是千光照和几位城中管仓库的娘子。

    她们进来后,人就都到齐了,屋中共有三十八位,来得还算齐全,除了往日牵头共同做决策的几人外,余者皆是这段时间带兵到各州占城的将领,或是在几处城池县镇看守粮仓库房的管事,都在这两日赶来幽州,跟众人一起当面议事。

    在商议各州事项之前,千光照提到这日之所以请大家同来幽州,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幽燕军人马急剧增多,她认为她们有必要把幽燕军的决策方式再跟众人正式说明一遍。

    如今的幽燕军仍然不设单一首领,而是延续她们先前的共同决议来确认接下来的安排,由于她们目前控制的地区已经覆盖整个燕北道,共同决议人也需要相应增加一些。

    以燕北道十二州来算,众人按照这段时间占领各州以及军备保障方面的贡献共同提了十二个人,按照燕北道的北部中部和南部来分,北部的共同决议人有千光照、花豹子、陆娀以及萧娍,中部有圣人屠和鲜婞、东方婙以及素罗刹,而南部则是妊婋、厉媗、杜婼和苟婕。

    往后的重大议事中,各部都要有人参与决议,而众人也会不时根据驻地调整进行决议人互换,以免彼此之间因长期驻守某地而生出分裂意图。

    除了这十二位共同决议人外,每次议事也还需要各州的带兵将领和管事列席旁听,发表些不同建议,等到大家做完决策,再将结论以信鸮传到各地。

    说到这里,屋中有人提到十二位决议人若半数间有分歧或难以达成共识,恐怕形成僵局,是否需要增加一位来打破这种双数局面。

    妊婋却摇摇头:“若我们之间的分歧需要靠人数来强令对面屈服,说明裂痕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到那时分裂已然形成,决策时六位对六位,与六位对七位,其实差别已经不大了,我们仍会在彼此对峙中相互消耗,然后一起走向灭亡。”

    屋中众人听完这话皆默然思索起来,这时千光照悠悠说道:“我们采用共同决议,是为了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为所有人谋个安定的未来,而非为了分出党系派别,相互倾轧以独占权柄。”

    “是了。”这时人群中有人笑道,“我们可莫要学男人那一套。”

    众人听了都纷纷笑起来。

    确定完最新的共同决议人,大家又开始说起这日需要商议的要事,包括公开各州民众数量和相应的兵备情况,以及各地的粮仓储备数,若有人多粮少的地方,还需要赶年前从粮食充足的地方调派一些。

    讲完各州的事,大家又谈起应对朝廷讨伐的后续安排,鉴于朝廷平叛兵马已经在燕北道折损了整整十万男兵,以朝中目前的兵力来看,短时间内还集结不出一支强劲队伍,因此妊婋提出想要在年后带豹子寨中的少年们往南边打探消息,顺便再给幽燕军招些人来。

    燕北各地经此一场混乱,人口骤减,许多农田几近荒废,来年开春时若要都耕种起来,以她们目前的人数来说还是有些不足。

    而当初跟妊婋一起投奔花豹子的那些小少年们,这两年在豹子寨吃饱穿暖认字读书,最近听闻山下各州变成了自家地盘,都嚷着要下山看看,妊婋想,也是时候再带她们出去闯荡闯荡了。

    众人听妊婋说完她的计划,都没有提出反对,而是就后续接纳新人的各项事详细讨论了一回,直到黄昏时分,大家终于结束了这日议事,一同走到旁边厅里烤鹿肉吃。

    这一冬的燕北在寒风中盖上了厚厚的雪被,静谧而祥和地安睡到了春日。

    第二年立春这天,妊婋与穆婛接上豹子寨下山的少年们,告辞众人离开幽州城,先到了魏州休整准备三日,随后大家一起换上乞丐的衣衫,往鲁东道曹州方向行来。

    走出魏州没多远,她们就见各处流民四起,村镇一派萧条荒凉,路上经过一间乡野茶馆时,听人议论起燕北被起义军占领的事来,有人说:“京中官老爷们说幽燕军杀男留女,生不出后代,都是一代绝的短视之徒,可见北边长久不了,说不准开春又要闹乱喽。”

    妊婋瞥了一眼茶馆里那些长舌男人,又看了看四周挖野菜草根的流民,她不禁冷嗤一声:“朝廷连现成的人都不管死活,还有闲心想后代的事呢,等我叫他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一代绝’。”

    几日后,鲁东道几个闹灾荒的州里悄然流传起一句来自燕北的口号:

    “招收女户,管吃管住。”

    第79章 万物回生

    初春本是大地复苏的季节,魏州南边的鲁东道曹州却是饿殍遍野。

    倒在凛冬来临之前的人们,在雪化后的原野上露出森森白骨。

    鲁东道这两年日子很不好过,先时那场洪涝致使大量民众流离失所,乡野间匪徒横行,朝廷的赈灾粮却是迟迟未下,只顾着加派府兵往各州县去平叛,弄得到处乌烟瘴气。

    虽说几股颇具规模的造反军已被剿灭,但零星盗匪仍然未绝,整个鲁东道也一直没能从这场天灾人祸中恢复过来。

    因反复有乡民造反被镇压,再造反再被镇压,鲁东道许多地方的男人都在这长达两年的混乱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好些村庄上只剩了留守的妇女。

    那些妇女家中有存粮的,最多也只能撑过这一个冬季,若再等不来朝廷的救济,就要彻底断粮了,因此大家只得趁天暖和些,将仅存的最后一点口粮收起来,出门挖些野菜充饥,好歹能再熬些日子。

    这些时日出门的人多,乡野间四处流传着那句来自燕北的口号,大家挖野菜的路上听说了,都不免有些心动,不少人开始打听往燕北的路怎么走。

    过去朝廷对民众出行管控极严,多的是人一辈子只在城镇或村里从生到死,如今是世道不济,才为了果腹出来觅食,但也不过都在村镇周边地带打转。

    燕北在她们听来,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这日,曹州城外野坟坡上,因昨夜一场春雨冒出了不少新芽,引来好些人在这里挖野菜,不时传出对话来。

    “燕北招女户的传闻都听说了吗?真的假的?”

    “真事儿,俺村上就有好几个寡妇前两天跟燕北来的人走了。”

    “燕北来的人啥样?”

    “听说是一群年轻乞儿,俺不在家,没瞧见,村里还让俺们提防些,说那都是人拐子,千万信不得。”

    那些人正说着话,忽见山坡下面走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领头的高个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一身乞儿打扮,后面还有些相似打扮的乞儿,看起来年纪更小些,正连说带比划地跟走在中间的那群妇人说着燕北的事。

    那些乞儿虽是衣衫残破,但一个个面色红润、身姿挺拔,更衬得中间那群穿布衣的妇人身瘦肌黄、满脸菜色,一时间使人看得有些恍惚,竟不知哪边才是真乞丐。

    那群人走到山坡正北边,也瞧见了山坡上挖野菜的这些人,走在人群前面的妊婋停下脚步往山坡上看了看。

    妊婋这些天跟穆婛带着少年们,和从前在幽州城里时一样亲密无间地四处游荡,她们在鲁东道走了好几个州,到各地乡间散播燕北的口号,不时招揽一批人经过曹州往魏州护送。

    大家见妊婋往山坡上看,也都停了下来,这时站在妊婋身后的小阿蛋自告奋勇地走上前说道:“我过去问问她们愿不愿意随我们同往。”

    妊婋没拦她,只说:“你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小阿蛋是跟妊婋的妹儿们里年纪最小的,随妊婋一起投奔花豹子那年才九岁,今年正月里她过完了十二岁生日,大家又为她庆贺了月经初潮,如今她个子长高了不少,还和小时一样胆大机灵。

    自那一年为护鸟蛋摔下树后,她精进了爬树的本领,仍常常骑在树梢上或摘果子或看鸟,再没摔过了。

    去年夏日她又往山里去摘果子,捡了个还不会飞的小喜鹊,落在地上“啾啾”叫个不停,等她捧着那小喜鹊好不容易找到鹊巢,发现大喜鹊已弃巢离去,她只得将那小喜鹊带了回去,捉些小虫来喂,那小喜鹊也跟她极亲,如今已长大了许多,总喜欢站在她头顶上。

    这次来鲁东,那喜鹊也跟着一起来了。

    山坡上的众人这时候瞧见那边来了一个伶俐少年,留着短短的碎发,头上顶着一只喜鹊,都新奇地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大步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我们是从燕北来的,正要带人到我们那里安家落户,你们有要随我们一起的吗?”

    小阿蛋说完这话,又从身上背的破搭子里掏出一个干净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烤制的干饽饽,面香扑鼻。

    小阿蛋给她们每人递了一块,只说:“你们先吃些,跟不跟走我们都行。”

    那些人接过干饽饽,都面面相觑,被乞丐接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其中有个妇人小声跟旁边人嘀咕道:“人拐子给的,里面不能是掺迷药了吧?”

    但大家这些日子也是饿得狠了,有人闻着手里干饽饽的香气,把心一横,纵被药死也做个饱死鬼,于是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

    看到有人带头,其她人也顾不得许多,都跟着吃起来,那干饽饽并不大,不过三两口充饥而已,等她们吃完,其中一个妇人向小阿蛋道了谢问道:“这位小菩萨,你们燕北都招人做些啥?要签卖身契么?”

    “莫要叫我菩萨。”小阿蛋挺起胸脯,声音脆生响亮,头顶的喜鹊扇了两下翅膀,“我名叫叶妉,我们燕北现有大量田土,春耕人手不足,所以来招女户,吃住都是现成,不用签契,若不想在我们那儿呆了,随你们自行回家。”

    众人听了都不免心动起来,有人又问:“去燕北的路远么?”

    叶妉说:“我们离这里最近的地盘在魏州,往北再走十里地就到了,那里正搭了粥棚接济逃荒的流民,你们可以先到那里将息几日,把身子养壮些,再往北边几处地界分田耕种,也都不过三五日脚程。”

    大家一听最近的粥棚离这里只有十里地,顿时都觉得方才吃的干饽饽有点噎得慌,要是能来碗热粥顺一顺就更舒坦了。

    许多人拎着装野菜的筐站起来,就要跟叶妉走,但她们之中也有不少人警惕心颇强,犹豫了片刻还是留在原地,叶妉也没说什么,只引着愿意跟她走的往山坡下面去了。

    留在山坡上的几人看着叶妉带那些人跟山坡下那群人汇合后,一起往北渐行渐远,她们相互转头看了看,今天这片山坡上的野菜也挖得差不多了,于是都起身往村子里走回。

    她们要把今天在山坡上遇见的这事跟村里人讲上一讲,还要在晚些时候看看自己会不会中了那干饽饽里的人拐子迷药。

    跟妊婋往北走的那群人,在初春的旷野上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曹州北边与魏州相接的地方,已能远远瞧见前方久违的袅袅炊烟。

    魏州边界处人来得不少,竟还有些熙熙攘攘,那里搭着一条长长的油布棚,下面不知支起了多少口大锅,散发出阵阵粥香,好些人领了碗在那里排队打粥。

    而在那粥棚前面,还有一个长棚子,里面有几排小药罐,不时飘出煎药的味道,棚子里面坐了几个魁梧女人,正在给面前排队的人搭脉问诊。

    这本是颇为温馨的一幕,但当众人的目光从那药棚挪开,又发现西边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吊着好些男人,看上去已经死透了。

    妊婋回头看她们瞧见了那棵树,微微一笑:“老是有男人扮成女人模样跑来我们这里,想要骗饭吃,可恶的很。”随后她朝药棚那里指了一下,又说,“你们先去那里搭个脉,若有身子不适的,好先把药熬上,再到后面领粥,吃完了正好喝药。”

    说话间妊婋已领她们走到了药棚前面,正好厉媗坐的位置前面空了出来,妊婋朝她仰头一笑,又指了指西边那棵树:“我瞧那上头多了好几个,都是今天抓着的?”

    “可不是么,人一多起来,就有钻空子的了。”厉媗挽了一下袖口,朝妊婋带来的那群人招招手,“来吧,都到我这儿来,是来瞧病的还是来送命的,我一搭脉就知道了。”

    那些人虽被树上的尸体吓了一跳,但听见厉媗这么大嗓门喊她们,也都不敢跑,她们想着反正自家不是男人扮的,跑倒显得心虚了,于是定了定神都来到厉媗面前排起了长队。

    鲁东道几个受灾州里过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因饥饿伴随的体弱症候,月经也没有几个正常的,不是停经闭经就是血滞痛经,厉媗开了方子,递给她们每人一个小木牌,让她们到后面领了粥喝完,等个一柱香的功夫再拿牌子回来取药。

    幽燕军在魏州边界搭了整整十日粥药棚,接纳了鲁东道逃荒来的数万人,幽燕军的那句“招收女户,管吃管住”的口号,在整个鲁东道越传越广。

    那些吃过乞儿们给的干饽饽的众人,也未见中什么迷药,后来她们听说魏州边有幽燕军搭的粥药棚,也都相约结伴前来。

    只是有人念着故土,领了几次粥药也没往幽燕军招人的棚子里去登名应招,妊婋等人在一旁见了也不催逼,任由她们来领粥,哪怕吃了就走也从不拦阻。

    半个月后,鲁东道曹州和宋州等地府衙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派了衙役下乡,到各地去点人头,严禁民众随意外出,又说朝廷要给各乡发放救济粮和春耕籽种,但是需要每家每户先签个契,领完府衙发放的粮食和籽种后,来日有了收成,每家按人头留些口粮,其余的都要还与府衙充税。

    这样先发籽种后收税,原也有过先例,只是若粮食未熟时遭了什么灾,府衙是不管的,哪怕颗粒无收,该交的税还是一斗也不能少,有两年前那场洪灾的阴影在,大家都怕领了府衙的籽种万一再碰到点什么事,种地反倒种出饥荒来了。

    但这籽种也不是能够随意拒绝的,眼看着各乡马上就要开始春耕,鲁东道总督府给各州下了份额,必须将籽种按数发放到乡里,于是各州开始令衙役前往下辖乡村逼迫村民签契领救济粮和籽种。

    这事若放在从前,大家迫于官府淫威,只能是勉强忍耐,但如今有了幽燕军那句口号在鲁东道四处流传,众人两相对比后,都纷纷逃往燕北,尤其临近魏州的几处乡村,留守的妇女几乎全都跑光了。

    鲁东道总督府得知此事,又加派了府兵到各地严查逃户之人,然而此举适得其反,在官府持续不断施压下,逃去燕北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气急败坏地设下重重关卡和巡查拦截,却依然没能阻挡住人们奔往自由的脚步。

    在这明媚春日里,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女人冲破关卡,投向新生的怀抱。

    第80章 天堑无涯

    鲁东道大批妇女逃往燕北一事,终究还是没能瞒得过朝廷。

    原本鲁东道总督打算在开春奏疏中,禀明下辖各州因近两年的灾后重建和反复平叛流失了许多村镇人口,所以请朝中从京畿道和山南道等地安排迁民事宜,以减轻各州派府兵下乡帮农的压力。

    如今鲁东道为了力保春耕,各州县都派了府兵衙役到村镇上,将那些无主弃田登为官田和军田,排了班次耕种。

    因这些事占据了不少人手,以致各州又开始有匪盗冒头,而一些聚集在地主富户庄院上的强梁,也趁近日的大规模逃亡,霸占了不少无主良田。

    地主们仗着自家是积年乡绅,又有众多护院地痞傍身,也敢跟下乡的县官衙役叫板了,毕竟这些人多在本地宗族颇有话语权,官府若想在乡间给那些新占的官田征些佃户,还得通过这些人从中协调,也不好强令他们将霸占的田土吐出来,以免春日失耕,来日误了税粮。

    这桩桩件件事,闹得鲁东道总督府和各州府衙手忙脚乱,竟没留意京城派来视察春耕情况的人已到曹州了。

    今年京中人来得早,也是因为燕北道在年前全面陷落,而魏州又紧邻鲁东道的曹州和京畿道的汴州,这个距离实在不能不令人忧心。

    所以朝中在冬日里将拱卫京师的禁军往京畿道各州调派了一些,又在开春早早派人到鲁东道视察,一方面是要加固北边防线以免幽燕军开春继续南下,另一方面也是要稳住鲁东道的局势,以免各地出现民众流亡、田土荒废,影响朝中税粮。

    然而等京中的御史团抵达曹州,发现这里的乡村乃至县镇皆一片荒凉,问了当地县衙才知道开春时节跑了好几万民众,都往燕北去了。

    这可真是大事不妙。

    他们原本还为防止流民往京畿道和山南道逃荒,一路上想了好些应对拦阻之法,却万万没料到会有人往燕北跑。

    那里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匪巢啊!

    很快他们又得知往北逃亡的都是乡间妇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跑了些女人。

    只要能耕田能平乱的男人们还在,鲁东道仍然能够重振雄风,等他们重整旗鼓杀回燕北,还愁没有女人?

    但是随着御史团往鲁东道的腹地走去,他们发现乡镇县中的男人也所剩无几,基本都是些老弱病残者,留在家中等死,但凡能走动的,不是被官府强征做了役使,便是到乡绅地主家中做了护院帮工。

    要想让男人们为朝廷所用,他们还得跟那帮地头蛇斗智斗勇,如若处理不好,又恐怕激起民变。

    实在很令人头疼。

    御史团先到曹州北部与魏州接壤的地方看了看,见魏州那边并未有大量兵马屯驻边界,看样子幽燕军近期并没有南下计划,于是他们又转道往南边宋州看了一圈,这里和曹州一样萧条,据州中的县官说,前阵子也跑了不少妇女。

    从宋州出来后,御史团继续往东,来到了鲁东道的治所兖州。

    鲁东道总督这时才惊闻有京中御史团前来视察,赶忙带了一众僚属到城门口迎接。

    御史团在兖州停留了五日,跟鲁东道总督把下辖各州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

    当下官府的首要之务,仍是稳民众保春耕,他们将各州的府兵都划分出来,又往下辖的县镇乡派了一批去田间帮农,同时再派州府吏臣往乡里重新登记田土,对于被乡绅地主抢占的田产予以宽宥,但条件是要那些地主庄院与官府配合,出些人手共同维护乡里秩序,严防民众逃亡,确保春耕能够顺利开展。

    这次领队的御史提出,可以给最先主动配合的乡绅口头承诺一些敕造牌坊和虚爵,以表彰他们在朝廷困难时期的鼎力支持。

    “等忙过春耕……”御史端着茶看向鲁东道总督,“朝廷会陆续从山南道迁一批人来,到时候剑南道的援军也差不多集结完毕,再待夏日收复了燕北,那些不识好歹的乡绅地主,就可以秋后算账了。”

    御史说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鲁东道总督坐在旁边讪笑道:“长官高明。”

    要论官阶,总督是比御史高出不少的,但地方官再大,当着京中来人也须谨言慎行,何况对面这位还是朝中御史台的人,又是尚书左仆射的门生,正经是有大背景的。

    在一向品级森严的官场上,也不时能看到鲁东道总督府里这样高位总督给低位御史陪笑的场面,皆因明面的规则之下,尚有些不可言说的潜规则。

    确定完鲁东道的安稳之策,御史团没在兖州久留,御史将这次在兖州与鲁东道总督所谈内容和条陈先派人送回了京中,第二日启程往鲁东道南边的沂州和泗州等地巡视,总督府也派了吏臣随同,将春耕新规向各地州县衙门颁布宣读了一遍。

    直到清明前五日,眼见各地春耕已在官府和乡绅的配合下陆续开展起来,御史团才从泗州北上,准备经宋州往京中赶回。

    “清明之前,能够赶到京城么?”御史团的车队正在宋州地界快马疾行,精致的厢车里传出了这样一句询问。

    在车外面骑马随行的一名护卫立刻答道:“回大人,车队明日就到汴州,再有三日定能到京城。”

    “好。”车内的人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本官清明还得随阁老出城扫墓踏青,可不能误了。”

    外面护卫知道他话中这位“阁老”指的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于是忙说:“是,定不误了大人要事。”

    那护卫刚说完这话,车队忽然减了速度,前方开路的人回来对车内人禀道:“大人,前方有乞丐拦路。”

    那刺史坐在车里闻言皱了皱眉头,这宋州他前些日子才来过,一片荒芜,人都基本跑光了,春耕还是兖州分了些人来帮衬的,怎会突然冒出乞丐来。

    他命人停车,随即起身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十来个穿着残破衣衫的女乞,看上去年纪都不大,皆顶着一头乱发,领头的那个走上前说道:“我们是从汴州逃来的,大人,赏些吃食吧!”

    汴州?汴州是京畿道的下辖州,他来时各地安稳,怎会出现逃难乞丐?

    那御史上下打量面前的女乞,见她脖颈处有一条猩红狰狞的刀疤,十分可怖,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们是从汴州哪里来的?如何逃来这里?”

    “汴州遭幽燕军打来了,我们还捡到了军旗。”那女乞说完从身上背的破搭子里拿出一面残破的军旗,看颜色是各州府兵通用的旌旗,她往前走了一步要递给御史,旁边的侍卫却抬手拦了下来。

    御史闻言一凛,只说:“不必拦,拿来我看,你再细说说汴州究竟哪里遭袭?”

    那女乞手拿军旗来到御史面前,就在她将那卷旗子递给御史时,旗子里面忽然寒光一闪,刀刃以极快的速度刺入御史的胸口。

    那御史大惊失色,看着面前那女乞颈侧的刀疤,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他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这群乞丐竟不是来要饭的,而是来要他性命的。

    妊婋抽出御史胸口的刀,又回身杀向方才拦她的侍卫,御史团的侍卫见此情形皆是一惊,都要冲上来抓捕刺客,这时站在他们身后的其余乞儿也出手了。

    穆婛掏出绳镖将前面一个骑马的侍卫缠着脖子拽下了马,杀完夺了他腰间佩刀翻身上马,其余少年也皆放倒了几个侍卫,纷纷夺刀上马,一面砍杀侍卫,一面往御史车辆前去支援妊婋。

    有几个外围骑马的侍卫见情况不妙,慌忙拨转马头要跑,刚往西边走了没多远,忽从旁边树林里又冲出来十来个体型彪壮的骑马女子,挥舞长刀包抄那些企图逃跑的侍卫。

    两刻钟后,御史团此次一行百余名官吏和侍卫全部倒在了地上。

    妊婋从御史的厢车里翻出了两匣卷轴册籍,里面有御史团吏臣们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还有御史从京城带来的一些文书。

    她将那些东西搬出车子,抬眼见杜婼策马来到车前,二人相视一笑。

    妊婋这段时间一直与少年们在曹州周边活动,帮着那些逃往燕北的人们冲破官府的拦阻,直到各乡里愿意跑的都跑了,又听闻京中有御史团前来,她们才将魏州边界的粥棚撤走。

    近日得知御史团即将取道宋州回京,妊婋想御史在鲁东道转了这一圈必然收获颇丰,于是叫上了从洺州赶来魏州的杜婼,与她们里外配合,截杀御史团车辆。

    她们将车里东西都搬了一空,夺了车队的马匹,只将那些尸体和空车留在原地,连夜赶回了魏州。

    当晚千光照和厉媗等人在魏州总督府的议事厅里,跟妊婋和杜婼一起翻看了御史团那些文书,其中有文书提到了朝廷对于燕北道失守的应对之策,是准备在年后从剑南道蜀中调三万兵马前往鲁东道,再从陇右道往河东道也调三万兵马,预计将在初夏集结完毕,从燕北道的西面和南面同时进军围剿幽燕军。

    文书中还有一些准备呈上御览的条陈留底,提到了春耕过后计划从山南道迁些单身或失偶男子到鲁东道填充人口,考虑到单身男子聚集容易闹乱,正可以让剑南道的军队在调往北方的路上,从蜀中迁出一批女子与那些男迁民在鲁东道成亲,以稳定民心。

    其中还有关于燕北道收复平定后的安排,包括将从燕北道俘获的幽燕军女子送往蜀中,来填补蜀中那些迁出女子的空缺。

    若放在从前,众人看完这奏疏,恐怕要气得捏拳直把银牙咬碎,但在今日的议事厅中,就连往日里气性最大的厉媗,也并未动怒。

    大家对坐在一起,面上只是露出些鄙夷之色,像看尘垢秕糠一样俯视着那些文书。


同类推荐: 鸾春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侯门夫妻重生后逢春茎刺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