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奋袖裂缨
妊婋端着一杯茶,坐在议事厅的蒲团上,瞥完那些摊在地上的文书,又抬头环视屋中众人。
如今燕北各地平稳,她们当初确定下来的十二位决议人,都按照北部中部南部各自驻守。
近日因妊婋等人从南边鲁东道招收女户,还要护送这些人陆续往北迁居,因此除了原定驻守在燕北南部的妊婋、厉媗、杜婼和苟婕外,北部和中部也各来了一位,协助安顿新招女户事宜,正是此刻与妊婋等人同坐在议事厅里的千光照和东方婙。
而在她们六人的周围,也还有几位带兵的将领前来旁听,大家随意落座,共议应对朝中讨伐的计划。
“鲁东道田土多,又颇肥沃,现在各州县的府兵衙役和地主都将人手下放到田中分散帮农,而剑南道的援兵又要至少两个月才到,我看春耕过后正适合攫为己有。”妊婋悠悠说道。
南下夺取鲁东道田土,一方面是为了要先一步挫伤朝廷军讨伐她们的锐气,另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次从鲁东道逃来的人数大大超出了她们事先的预期。
本朝各地的道府州县,皆按人口数与相应的赋税水平分为上中下三等,以一州及其下辖县镇乡的民众数量来算,六万人及以上为上州,三万至六万之间为中州,三万人及以下为下州。
燕地由于北部山区居多,各州按人口和赋税水平多被划分为中下州,而鲁东道属于平原地貌,田土丰饶,多为中上州,各州人口较燕北要多出不少。
现在她们接纳的这一批鲁东道逃民,还能靠各地粮仓储备撑上半年,但按每人分得的田土所出,细细算下来却有些紧张,长此以往,大家将来甚至可能面临吃不上饭的危局。
因此妊婋想着得赶在今年秋收之前,再扩出一些能产粮的地盘来。
她的思路简单而朴素,人不够招人,人太多抢地。
议事厅中众人也都觉得眼前恰是好时机,于是又把御史团整理的鲁东道各州情况翻出来细细捋了一遍,结合议事厅中间摆的地形沙盘,商讨起日后的行军计划。
夺取鲁东道是一桩大事,还需要其她几位决议人和驻守各地的将领知晓,因此这日她们只是先简单估计了一下作战规模和步骤。
妊婋撸起袖子用一根手杖指着沙盘说完她的初步想法,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据我估算,第一拨杀向曹州和宋州以及兖州等地的队伍,有三万人足矣,由六位主将带兵分三路前往。”
春耕过后人手也腾出来了,三万经验丰富的战士和马匹她们都有,这两年在她们横扫燕北的同时,北边肃真部也在逐步收回旧日地盘,并将控制区域进一步扩大,甚至一路向西打到了漠北草原,夺下了大片牧场。
去年秋日,平州的海盐场出盐量整整翻了一倍,于是她们在今年开春通过驻守营州的玄易和萧娍,用海盐和粗布跟肃真部换来了大量马匹,这是一场双方都十分满意的交易。
她们这天在议事厅谈完计划,决定尽快将此事跟其她人讲明,于是第二日由妊婋留在魏州守城,千光照和其她四位决策人一起与护送迁居女户的队伍离开了魏州,往北经中部冀州叫上驻守在那里的几位决议人,同往幽州跟花豹子等人商议此事。
在她们离城后不久,穆婛和叶妉也叫上了几个少年结伴离开魏州,往南边曹州打探御史团被杀的后续去了。
御史团出事后第三日,汴州就得到消息了。
原来那御史提前派了人往汴州知会刺史准备接待御史团,但是到了第二日,刺史及僚属们左等右等不见御史团前来,只得派了一队人马往东去迎。
谁知这一迎,竟迎出了三百里地,最终在宋州西北边靠近汴州的村落外官道上,发现了倒毙于官车四周的御史团众人。
汴州刺史不敢隐瞒,忙将此事上报给了京兆府,京兆尹闻言先去了一趟御史台,随后两边连同大理寺各派出了几人,组成一支临时队伍,前往宋州详查御史团被害一事。
调查队伍抵达御史团被害位置这天,春雨轻轻地下了起来,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
在这里看守的宋州和汴州吏臣衙役,都没敢挪动那些尸体,只是在上面盖了几块油布,日夜换班值守,驱赶附近闻味而至的鸟兽。
这不是个好差事,那些值守的男人们看到京中终于来人,差点哭出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衙门当差去了,当得知调查队伍需要他们协助搬抬尸体,那些人中有几个当场落了泪。
这场春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严重影响了调查队伍对现场的勘察,也破坏了官车四周的脚印和行凶痕迹。
京中来的队伍在这里细细调查了三日,给出了一个初步结论:御史团被害不是乡间盗匪临时起意为之,而是一场计划周密的蓄意谋杀。
在他们向京中呈递的勘察文书中,写到御史团所有死者的遇害伤口皆是一刀毙命,手法极其利落,乃娴熟杀手所为,而从几个人的中刀方向来判断,行凶之人身高不低且力量极大,应该是一伙男贼。
他们初步判断是这御史在这次巡视中得罪了什么组织,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御史在与鲁东道总督谈完话后,先派人将一份条陈送回了御史台中,因此御史台对于御史团此次巡视的成果也有些了解,若说此行因消息泄露而得罪了什么人,那只有两方:幽燕军和鲁东道的各地乡绅。
京中负责查案的人就这两个怀疑方向认真辩论了几日,大多数人认为幽燕军只是在曹州边界喊话拐走了一些人,但那些女贼应该还没有能力将手伸到临近汴州的地界来。
虽然京官们都听北边逃民说幽燕女贼凶煞异常,但因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穷尽想象也只能描绘出一众长裙女子骑马的画面,料她们麾下没有这样手法利落的杀手。
他们断定,针对御史团的行凶,极有可能是本地乡绅的手笔,这是对御史与鲁东道总督提到秋后算账一言进行的警告之举。
这一推论令京中的重臣们感到胆寒,也令一些出身鲁东世家的高官不安起来。
因燕北道失守,朝廷向北讨伐的主力兵马都会屯住在鲁东道,若这些当地乡绅在大军向北拼杀的时候从背后搞些出于私心的小动作,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本朝廷打算在剑南道援军赶来之前,先令鲁东道总督向各地再征召一批乡勇,与府兵相互配合,往魏州方向做一次试探性进攻,以确认幽燕军在魏州的部署。
最好能让幽燕军在受到攻击后将主力都调到魏州来,便于剑南道援军赶到之后能够先杀穿其主力人马,然后再乘胜向北追讨。
但是如今御史团遭遇这样的巨大变故,让他们对于当地乡勇能否为朝廷所用生出了许多疑虑。
随后朝中又因被害御史的所属党派和背后人脉暗地里较了一回劲,几日后政事堂将此事原委回禀了皇帝,直接下发文书给鲁东道总督,让其将下放帮农的半数府兵调回州府,一部分安插在县镇乡防止地主生事,一部分调往曹州北部边界驻守,静待剑南道援军抵达。
就在鲁东道总督收到政事堂文书的同一天,正于蜀中益州集结兵马的剑南道将军也收到了一道催兵圣旨,要求他作速赶往鲁东道讨伐幽燕女贼。
其时剑南道将军还在为前些天朝廷发来的选征蜀中女子一事忙碌,大军是以迟迟没有开拔,这日见圣旨来催,又有政事堂发文书让他先带大军出征,只需留下一支兵马随后押送那批女子前往鲁东道即可。
剑南道将军因此点出了三千人,让他们押送征选到的这一批三万蜀中女子随后赶到,他便率领这批援军的主力人马先一步开拔,往鲁东道的方向行来。
然而就在剑南道援军行至东边山南道中部时,领兵将军忽然收到报信说后方押送迁民女子的队伍出事了,那批民女被一支起义军在益州城外劫走,三千押送男兵被屠戮殆尽。
还没等那将军问清此事的前因后果,京中就再次传来了催兵急报,称幽燕军在春耕末尾忽然大举南下,分多路兵马占领了鲁东道北部的曹州和宋州,鲁东道治所兖州也已岌岌可危,朝中令他速速带兵前往救援。
那领兵将军顾虑着自家后院起火,在进退两难中还是分派了五千人赶回益州平乱,同时让一队亲兵快马进京将此事报与朝中,随后带其余人马一路急行军赶往鲁东道。
几日后,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和蜀中起义军的檄文一起被呈到了皇帝面前。
宣政殿内一片寂寂,御案前站了一地垂着头的高官重臣,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先令掌印太监给众臣读完剑南道将军的急报,又让他把那篇檄文也念给众臣听听。
那篇檄文洋洋洒洒写了两千余字,痛斥朝中谗臣当道,只顾结党营私,才使得燕北道全境失守,文中矛头直指当朝政事堂,点名直言中书令和尚书左仆射及其党羽昏聩无能,面对燕北失守不仅不能反思己过,还变本加厉压迫其余道府,竟颁布强征民女以安定前线军心的条令,有违天理人伦,蜀中义士因此决定举旗讨伐朝廷谗臣,为平天下清君侧。
那掌印太监才读完这篇檄文,未等殿中众人做出反应,忽然有个御前内监快步走进殿来急禀:鲁东道治所兖州失守,幽燕军已开进城中,鲁东道总督尸首被悬于城头示众。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满脸悚惧,东西两端同生巨变,天下真正要大乱了——
作者有话说:妊婋:对外宣传的效果有点好过头了,不要紧,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治理国家,手拿把掐。
第82章 立尽斜阳
“剑南道的兵马走到何处了?”皇帝沉声发问。
下站中书令躬身答道:“回圣人,剑南道援兵昨日已至山南道襄州,今明两日取道唐州,急行军三日可抵鲁东道边界,届时与驻守在汴州的禁军大将汇合,向东收复宋州,必能将贼寇抵挡于京畿之外。”
失守的宋州与洛京之间只隔了一个汴州和一个豫州,幽燕军这是正经打到京畿门户之地了。
“剑南道大军才走,益州立即起乱,诸卿以为何故?”皇帝点了点御案上那篇檄文,面色更沉了几分。
御案前的众臣见问,大气也不敢出,只因方才掌印太监念完檄文内容,又念了落款姓名,众人听完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撰写这篇讨伐檄文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同胞妹妹广元公主的独子伏兆。
“伏”乃本朝皇姓,依照宗室旧例,公主子嗣姓氏必须让渡给驸马,这原是为了将公主及其子嗣排除出皇权中心,但广元公主不曾招婿,她唯一的女儿伏兆,因生父不详,自然随了她的皇姓。
广元公主之所以能无视宗室礼法肆行无忌,皆因太后钟爱庇护,不仅替她拦阻先帝安排选驸马赐亲,甚至因她想要参与政事而为她暗中铺路。
可惜广元公主的人生坦途只走到十五年前,那一年太后骤然崩逝,皇帝以广元公主在国丧期间召集朝中重臣亲眷聚会为由,将她贬至益州封地。
而今政事堂里掌权的几位重臣,当年也借此事以公主党的名头铲除了数位政敌,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广元公主被逐出京城后,在益州府中闭门三年,只说是为太后守孝,但皇帝安插在益州的眼线却发现广元公主一直在秘密培植私兵。
皇帝闻知此事怒不可遏,遂以太后崩逝三周年祭礼为由召广元公主进京,不久后广元公主被发现薨于自己旧日寝殿,宫中称她思母过甚悲痛暴毙,七日后皇帝令人将她的棺椁送回益州封地安葬,并下旨封锁公主府,又许广元公主独子伏兆出家为尼,在寺内终身为母守灵,无诏不得出。
此后,皇帝又陆续往益州及剑南道调派了不少亲信彻查广元公主的产业,这些年蜀中各州一向安分,他本以为她当年还没来得及铺开势力,所以在她死后,蜀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如今看来,广元公主到底还是给女儿留了后手,只是人马分散各地,碍于监视难以聚集,随着剑南道大军因燕北道失守调离,这块压在伏兆头顶的巨石一挪开,她便趁势奋袂而起,蜀中各地才会一呼百应。
殿中下站的新任兵部尚书此刻冷汗直流,调离剑南道大军东征正是他的提奏,继前任兵部尚书轻视起义军导致燕北道全境失守后,兵部再次失察,又给朝廷出了个大昏招。
但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各道府所在位置来看,要往鲁东道调兵,其实是京畿南面的山南道和鲁东南面的淮南道距离最近,但山南道先前曾往燕北支援过三万官兵,早已全军覆没,如今各地府兵人手格外紧张,若要再调又恐怕内生叛乱,而淮南道紧邻旧都建康和皇家陵寝所在地,更是不能轻易调离守军,加上这两个地方还从北面和西面共同守护着朝廷在东南方的大粮仓江南道,若是这些地方也受到了北边乱象的影响,那可就是亡国之灾。
因此朝中皆认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绝不能调离,兵部尚书这才考虑到蜀中这些年各地局势平稳,提议调剑南道大军东出平叛,不成想却是打开了虎兕之柙。
兵部尚书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一抬眼看见尚书左仆射瞥来让他闭嘴的眼神。
鉴于新任兵部尚书也是自己的门生,尚书左仆射不得不为此说上两句,他缓缓出列躬身说道:“圣人容禀,燕北局势虽然紧迫,但为保社稷稳固,山南道和淮南道兵马的确不宜轻动,剑南道兵马北上已是眼下最佳破局之法,而今蜀中突变实乃始料未及,臣等甘令失察之罪。”
皇帝冷哼一声:“自然有你们领罪的时候,但叫你们都领了罪,叛军便不来了么?”
这时中书令躬身上前:“蜀中叛军尚未北上,臣以为应当调西北陇右道府兵,联合关内道府兵南下阻挡,蜀中因地势之故,北出不易,只需卡住山川要道,再待鲁东道平靖后,改调部分禁军协助平燕北,再令剑南道大军半数回蜀,将叛军歼灭于蜀地之内。”
皇帝听完这番话思量起来,尚书左仆射又开口禀道:“臣斗胆,恳乞圣人将都城迁回建康,一则暂避东西两侧谋逆锋芒,二则可在江南富庶之乡为朝廷广招贤才平定江山,三则亦可得圣高祖皇帝神德庇佑,再续我朝百年基业。”
他话中的“圣高祖皇帝”正是本朝的开国之君,当年朝廷最初建都于江南建康,在那里历经五帝后,因朝廷平定西北而迁都到了洛京,同时建康也保留了一套完备的三省六部衙门作为陪都。
尚书左仆射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神色各异,迁都意味着权力中心发生转移,尚书左仆射之所以提出迁都,因他本就是江南世家出身,迁都建康对他在朝中巩固势力有极大好处,但中书令一党包括大太监党羽都与江南出身的官员多有不睦,因此不由得心头一紧,皆小心翼翼地瞟向坐在御案后头的皇帝。
迁都这件事,皇帝也曾私下里想过,实在是因为幽燕军过于来势汹汹,如今打到宋州,离他仅有六百里地,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惶恐,而伏兆这篇檄文又给他心头增添了许多阴云,加上洛京这处上百年的宫殿他住着也觉得到处陈旧,正好借迁都还能将建康宫修缮一番,再点缀些江南秀丽园林,定比洛京住起来舒适得多。
但是作为一国之君,被起义军打得要靠迁都来避难,这样的话是决不能从皇帝口里说出的,必得先由臣子提出,皇帝再三回绝,最后出于大局考虑,才不得已启动迁都事宜,因此见到尚书左仆射提出迁都,皇帝只在心中稍感欣慰,却仍板着脸,说道:“着兵部拟定调派陇右道和关内道府兵南下截断叛军的相关人马安排,至于迁都的事,着政事堂详议后再递送条陈。”
说完他又让中书令密切关注鲁东道的战况,及时递送战报进宫,随后便让众臣跪安。
中书令及大太监党羽听到皇帝对迁都一事的这个语气,心已凉了半截,没有严词拒绝迁都,那就是动心了,但是他们多年来经营的势力人脉都在京畿地区,他们不能就这样妥协。
众臣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宣政殿,中书令跨出门槛时转头跟尚书左仆射对视了一眼,其余朝臣见他二人神色,知道接下来朝中各党派又要为迁都之事开启斗法了。
黄昏斜阳静静倾洒于殿外廊下,将精致奢华的雕梁绣柱和屋脊轮廓,印在了那些满怀心事匆匆往外走的官袍人身上。
宫檐上的日头不再耀眼。
“今儿这落日可真好看呐!”
厉媗双手叉腰,站在原鲁东道治所兖州的城头上,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前日她跟妊婋带人从曹州杀过来,一路上势如破竹,这次还是妊婋先一步混进了城,杀完鲁东道总督悬于城头,从城内打开大门迎厉媗和众人进城。
她们忙了整整两日,终于把城中各处平定完,厉媗和妊婋在傍晚时分来到城头上巡视,二人各自带队分南北两边看了半圈,最后在西边城头上汇合,一起在落日余晖中把各处情况对了一遍。
这次经过大家在幽州的共同商议,第一批南下扫荡鲁东道的人马共有三万,分别由妊婋、厉媗和杜婼各领一万从魏州杀出。
她们先占了临近的曹州,千光照和圣人屠立刻赶到曹州协助众人善后。
妊婋三人又一同带三万人开往南边宋州,占完宋州后由杜婼留下守城,妊婋和厉媗马不停蹄地领两万人往东奔向鲁东道治所兖州,三日后杀了总督成功夺城。
总督府所在的治所一旦覆灭,鲁东道所有州府都会为之震悚,纷纷调回乡间府兵以求自保,再也无法形成一股凝聚起来的反抗力量。
这正是她们在夺完曹州和宋州切断京畿道禁军援兵路线后,快速回身闪袭兖州的原因。
妊婋和厉媗站在城头上说了说兖州城中粮仓和民众情况,又对着夕阳谈讲起应对朝廷援军的计划。
就在她二人说话间,悬在西边京畿上空的一轮红日,缓缓坠入远处的广袤平原。
天色已暗。
这时前来换防值守的队伍也到了,妊婋和厉媗在这里跟大家打过招呼,一同走下城墙,往鲁东道总督府来看午后众人在这里查抄的东西。
妊婋和厉媗二人跨进总督府的门槛时,见这边的前院已亮起了几盏灯笼,这次随妊婋一同出征的叶妉从鹰房方向欢快地跑出来迎道:“曹州有鸮来了!”
她们当初来兖州时,特地带了两只鸮来,破城后在总督府的鹰房里给曹州的千光照报过信,这必然是千光照的回信了。
妊婋接过叶妉递来的信筒,就在院里借着旁边的灯笼打开看了起来,千光照这次来信不短,其中主要是她从洛京城外道观得到的最新消息,说剑南道大军开到山南道时,蜀中益州有宗室起兵发檄文清君侧,剑南道大军在途中踟躇停留了三日,架不住朝中反复催兵,只派了五千人回援蜀中,便继续往鲁东道开来,近日已进入唐州地界,预计三日后抵达宋州西边的陈州,与驻守汴州的禁军汇合后向东讨伐幽燕军。
千光照在信中也简要写了伏兆的身世背景,妊婋看完这信,抬头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笑道:“这是旧朝气数尽矣,才让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引走了剑南道大军,倒让广元公主过去暗地里培植的势力重见天日了。”
第83章 旧恨新仇
蜀中益州,暮春时节。
草木葱蔚洇润,田间雨水充沛,一日里常常时晴时雨。
这天清早,一支五人小队在小雨中离开益州城,往北山方向疾驰而去,走了七里路进山,又行了三里山路,来到山坳中的一处宏伟建筑前,镂雕牌坊上书五个大字——广元公主陵。
那队人过了牌坊两侧的守卫查验,前方是一条笔直的三段长阶梯,阶梯尽头又是三层牌坊,牌坊过后再上三段阶梯,尽头是一座宗室规格的祭祀庙堂。
那队人在庙堂门外卸下随身佩刀佩剑递与两侧守卫,依次走进庙堂,对着大殿中的广元公主像焚香祭拜了一番,才低头缓缓倒退出庙堂,又从庙堂西侧往陵寝后方走去。
绕过高耸的陵寝红墙,那队人走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来到陵寝后方一座古朴寺庙外,只见大门正中间上书三个字——铁女寺。
这铁女寺建成的年头比广元公主的陵寝要久远,十二年前广元公主的棺椁被送回益州后,时年九岁的伏兆上书请旨于铁女寺剃度出家,专心为母亲修建陵寝守灵。
京中来送葬的人踏勘了这片山坳,回京将四周情况禀报给皇帝,考虑到宗室体面,皇帝允准了伏兆的请求,下旨以亲王规格厚葬广元公主,又将陵寝后方的铁女寺更名为永宁寺,划为皇家比丘尼寺院,专为广元公主守灵。
半个月前伏兆在这里起事,发出檄文当日,她摘下那块御笔提字的“永宁寺”匾额一把火烧尽,又将原名“铁女寺”的旧匾挂了上去。
这时山中小雨渐停,明媚日光从寺院上方的百年古树枝桠间洒落下来,伴着一阵阵鸟儿鸣唱。
站在铁女寺门外的一行人,静静抬头看着那块旧匾,时隔十二年,这三个字还和从前一样气贯长虹。
这时,寺院大门缓缓开启,一位年轻的比丘尼走出来施礼道:“法师已在禅院内候着诸位了。”
那队人忙快步上前,向那比丘尼回礼问好后,依次大跨步走进寺中,照例先到佛母殿上了三炷香,才退至殿外往后面的禅院走去。
后面的禅院与大殿中间还隔着两层院落,那队人在古刹树影碎阳中步履匆匆地往后走着,不多时,已见到禅院大门,门口正有两位比丘尼在此等候,见众人到来,伸手推开了院门。
院中三间房舍,这个时间,伏兆通常是在东禅房里,那两位开门的比丘尼也朝着东边指了一下,那五人中的领队点了点头,抬脚往东禅房走去。
来到禅房门口,没等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领头的人轻轻推开禅房木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占了一面墙的坤舆图,图中是本朝十二道两百个州府的区域划分,图上还详细标记着各州府名称及山川河流地势走向。
屋中只有一位身姿劲拔刚健的青年比丘尼,正站在坤舆图剑南道的位置前,手里拿着一叠彩色印贴,在她身旁的坤舆图中,益州和周边五个州都已被贴上了一小块黄色标记。
那五人先向伏兆行了礼,起身后见她转过头来问道:“城中情况如何了?”
领头那人答道:“城中各处一切平稳,明日可以取消戒严了。”
伏兆细细看了看面前这五个人,见她们都较先时皆憔悴了些,遂抬手请她们在前面的长几侧蒲团上坐下,口里说着:“你们这些时日都辛苦了。”
伏兆将手里的那叠印贴放到一边,也坐到她五人对面,点起茶炉,取过一盒茶粉和六只茶盏,慢悠悠燲盏点起茶来,请面前五人将益州城内的情况细细说与她听。
半个月前,剑南道驻军大部分主力人马在益州城外大营分批集结后出征,伏兆得知队伍开至山南道中部后,又听闻后续兵马准备带强征的三万民女离开益州,她当即带着深藏于铁女寺地下的私兵杀出了广元公主陵寝,剿灭了那些押送官军后,又转身杀回益州,除掉剑南道总督和一众官吏后,召集起周边各地蛰伏的人马,将那些民女送回了各州县乡。
此刻坐在伏兆面前的五个人,都是她母亲当年培养来统帅私兵队伍的心腹。
当年广元公主收到圣旨要求她即刻回京时,她便预感到凶险,于是在离开益州前,将秘密培植的人马全部调离益州,前往剑南道各州蛰伏候命。
果然广元公主去后不到两个月,只回来了一副棺椁和望不见尽头的送葬仪仗队伍,伏兆在府中接了圣旨,以专心为母修建陵寝并守灵为由,到广元公主早先划好的陵寝山中铁女寺出家为尼。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伏兆靠着母亲留在益州城中为数不多的亲信,与前来踏勘陵寝的京中人前后斡旋,不仅护住了建在铁女寺地下的私兵场,还在陵寝建成后通过预留的墓道向北面又扩建出一座地宫,伏兆对外声称这是为自己将来准备的陪葬墓室,实则内中与私兵场相连,作为存放兵器和转移人员的场地。
这些年皇帝派过不少人到益州,先是封了益州城中两处公主府私建的练兵场地,随后又明里暗里地派人监视广元公主陵寝和更名为永宁寺的铁女寺,还将原本设在南边的剑南道都护大营迁到了益州城外,提防广元公主未被清除干净的旧日势力反扑。
因此伏兆只能在暗中一点点调动人马,同时令蛰伏各州的人控制好当地舆情,莫使民众自发祭奠广元公主或于言语中怀念旧主,以安皇帝猜忌之心。
蜀中益州和周边八州,在广元公主幼时就被划为她的封地,至二十岁正式遥领封地,过问各州政务,这些年民安物阜,百姓称颂,广元公主被贬回封地那一年,不知内情的百姓还曾自发出城,欢迎广元公主回封地长居。
正因知道广元公主在蜀中颇得民心,皇帝才会在她死后多次派人前来,只为确保当地民众没有因广元公主薨逝而对朝廷生出不敬之意,好在数年监视下来,发现各地并未因此起波澜,也没有民众大规模缅怀广元公主或质疑其死因,皇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伏兆就在这种高压监视之下,小心翼翼地暗中筹划了数年,将地下私兵收拢了一部分,她正琢磨着如何能稍稍转移剑南道大军的注意力,恰赶上燕北道失守让朝廷调走了这些碍事的家伙,倒给她省了不少力气。
这次她一举夺下益州,城中只有城防军和总督府官吏遭了难,伏兆带铁女寺军进城后打着广元公主的旗号向各坊张贴檄文,城中民众一则感激她救下被官兵强征走的女子,二则见檄文中提到的广元公主为朝中谗臣所害之言,又加上这次朝中下令让剑南道大军强征民女安抚前线,旧恨加新仇,瞬间点燃了民众的怒火。
伏兆趁此时机在益州和周边县镇大肆招兵买马,当初被送回家的那些女子中的大部分人再次离家前来应召,加入了她的铁女寺军,至此伏兆麾下人马迅速扩张至七万余人。
如今伏兆仍坐镇铁女寺中,一面加紧扩建陵墓后面的练兵场地,一面每日听取各地最新进展,筹划接下来的进军路线。
前些日子伏兆的兵马都在周边几州忙碌,益州城内一直处于戒严状态,而今益州周边五州已全部被铁女寺军控制,益州城的戒严自然可以取消了。
听面前五人讲完益州城内各坊间情况,伏兆将点好的茶一个个放到她们面前,又问起了京中的近况。
其中一人最近正好收集到几则北边的新消息,遂抿了一口茶后放下茶盏,说朝中最近正在议论迁都之事,有半数朝臣支持迁都,另外半数却激烈进谏称不应迁都,同时洛京坊间又开始流传起一句童谣:“南五帝,北五帝,南来北往国难继。”
当今圣上正是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后的第五位皇帝,这歌谣把他气得不轻,遂下旨让京中执金吾挨家挨户严查传播歌谣者。
伏兆听了不禁冷笑一声:“查到了怎么罚?把那些小孩儿抓起来打屁股么?”
对面五人也低低笑起来,刚刚说话那人才道:“据说是向家中罚银,数额不小。”
说完京中的热闹,那人又提起了这两年异军突起的幽燕军,如今她们重兵开至鲁东道宋州,准备迎战前往讨伐的剑南道援军和汴州禁军。
幽燕军的情况,伏兆先前只浅浅听说了一些,这日从面前那人口中又得知了不少详情,包括幽燕军这两年崛起以来的杀男留女政策,使得整个燕北道和鲁东道被占领地界现在已成了真正的全女之地。
伏兆听完转头看向墙上坤舆图中的燕北区域,摩挲着茶盏轻轻说道:“幽燕军,有点意思。”
说完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走到坤舆图前,拿起旁边的印贴,在汴州与鲁东道相接的地方贴了一枚:“剑南道大军应该已经跟禁军汇合了吧?咱们也得抓紧点时间,可不能让舅皇的人头,被她人取了去。”
坐在蒲团上的五个人也一齐看向坤舆图中的汴州,这里正与幽燕军新占领的宋州紧紧挨着。
若她们的目光可以穿过坤舆图上那枚印贴,便能看到这片地界此刻正是千军万马齐列阵,旌旗蔽日鼓角鸣。
剑南道大军与汴州禁军合在一处,统兵的是京畿率领御林军的车骑将军,他见身后大军列队完毕,挥起手中剑下令道:“全军向东压境,务必剿灭幽燕女贼!”——
作者有话说:贴不了地图确实有点不方便,还是在作话加个说明吧。
本文设定是架空于唐朝之后的虚构朝代,朝廷制度和行政区划基本沿用唐朝,只是在部分地区名称上做了细微调整,各道州府也做了一些合并。
目前文中提到的地区方位及山川地形大致参考如下:
燕北道(河北+辽宁)
鲁东道(山东)
京畿道(河南北半边)
山南道(河南南半边+湖北)
河东道(山西)
关内道(陕西)
陇右道(宁夏+甘肃)
剑南道(四川+云南)
淮南道(江苏+安徽)
江南道(分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方位大致相当于湖南+江西和浙江+福建)
目前暂时未涉及的:
黔中道(贵州)
岭南道(广东+广西)
注:以上对照只是为了便于了解各道的大致方位,实际边界划分与现实省份存在差异,请勿过度代入现实。
第84章 征尘不断
“你瞧,官军列阵总是齐齐整整,远远看去声势浩大,然而细看队伍里,却都是牵线的傀儡,那些大将军从不将麾下兵马当做人看,只需要他们整齐划一地听鼓角行动,看令旗进退,士兵在列阵里仅仅充当将军的臂膀与身躯。”妊婋站在宋州城头上,看着远处开来的朝廷大军悠悠说道。
“或许是只有这样才便于统帅指挥这么多人,但这样的指挥一定有其致命的弱点。”穆婛站在她身边思索道。
“我想,致命的弱点就在于他们剥夺了士兵作为人本应有的头脑,让他们成为无需思考的巨人手足,这实在是一种懒惰而傲慢的操控方式,使人如同行尸走肉,一旦阵型被破坏,首脑与手足之间被斩断联系,那些人数量再多也只会变为乱成一团的无头苍蝇。”妊婋觑起眼睛说道,“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队伍里的每一个媎妹,可都是有头脑的活人啊。”
她说完这话,转头跟穆婛相视一笑,这时城头下方传来厉媗的大嗓门:“海东青全都就位了!只等你发令!”
妊婋朝下面回了一声“好”,然后又抬眼向远处望去,官军队伍在原野上缓缓开近,她能看到那队伍分成了三大块列阵,也能隐约瞧见指挥营飘扬的军旗和帅旗。
等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她见官军队伍开到了预计地点,立刻朝城下喊道:“现在放鹰!”
就在她话音落下不久,十余只海东青从宋州城里先后腾空,朝着官军开来的方向飞了过去。
这些海东青都是前段时间从肃真部来的,去年冬天鹿群照例越过边境来到冀州东边林中过冬,直到春日里才往北地迁徙回去,肃真部见鹿群这一冬在南边吃得膘肥体壮,回到北地春日繁衍又诞下了许多小鹿,其中大部分是雌鹿,这在肃真部的传统中是极好的寓意。
肃真部为表谢意,给她们送来了许多北地特产,另外还带了三十只海东青。
这些鹰来时也有趣,是肃真部的大将军博敦同十来个人一起送来的,来时没有装笼也没有绑缚,只是站在她们肩头或在周边伴飞到了营州,在营州驻守的玄易等人接过来喂了三日,博敦说往后也不要绑缚关笼,想留下的自然会留下,不想留的来日飞走莫怪。
按照肃真部的习俗,这些海东青和那些鹿群一样,并不是她们的家禽家畜,而是自愿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生活的伙伴,这倒是与太平观喂养信鸮的方式差不多,玄易对此也不陌生。
博敦走后,那三十只海东青里果然有两只向北飞走了,后来玄易托人将留下来的海东青又往幽州送来,途中也有一二只自行离开的,随后各州也有留下的,最后妊婋在宋州接过来的海东青还有十二只,她们在宋州城里喂了数日,幸而都混熟了,没再有离开的。
此刻这十二只海东青带着脚上绑的小型火雷,来到官军队伍上空盘旋,不多时,那些火雷固定的绳子正好到了断裂的时候,十二枚火雷依次掉进齐整的阵型中。
官军列队之间登时炸开一声声巨响,各处黑烟密布,旌旗和鼓声全部被淹没,将不见兵,兵不见旗,而大部分人还在巨响后短暂失去了听觉,惊慌地四处奔走躲避可能出现的后续袭击。
就在官军队伍一片混乱的时候,那十二只海东青都已飞了回来,妊婋站在城头上拊掌赞道:“这场面真正惊艳!”
她们这次用的火雷,是如今幽燕军总管兵器监造的陆娀按照太平观灵极真人收藏的火雷改造的,新的这一版比从前千光照塞给妊婋带进幽州城的的那两颗要小些,重量更轻,当然实际杀伤力也所剩无几,只是保留了巨响和浓烟。
前些日子为迎战朝廷的讨伐大军,陆娀托人给她们送来了整整五十枚火雷,这些天她们跟这十二只海东青在宋州城外来回试了好几次,前面用石头代替,后来又用真火雷实地演练了两回,今日这成果也算是大家没有白忙一场。
那些海东青飞出去后,原在城下的厉媗和叶妉也都跑到了城头上来看,有几只海东青没有直接回城里,而是来到城头上,落在墙垛间,还有一只停在厉媗的肩头,跟她们一起看着城外的热闹。
站在厉媗旁边的叶妉顶着她那只名叫“蛋蛋”的喜鹊,看向厉媗肩头的海东青说道:“人家鸟儿都站肩膀或站手臂上,威风气派,怎么偏我的只好站我头顶。”
厉媗转头看了看她头顶的喜鹊笑道:“你家蛋蛋这体格子,站哪儿也威风不起来呀,站你头顶好歹胜在抢眼。”
叶妉听了忙抬手把蛋蛋接在自己的手背上,拿到面前摸了摸:“你的体格在喜鹊里就是很健壮的,咱不跟海东青比,咱有咱自家的好处!”
城头上众人听了都一齐笑了起来,这时妊婋见远处浓烟已开始慢慢消散,于是让穆婛和叶妉与众人守城,她则同厉媗一起跑下城头翻身上马,带领城下等候的人马分作两支队伍朝混乱的官军队伍杀去。
除了在宋州迎战的这一万人马外,宋州城外北边靠近曹州的地方,还有杜婼和从燕北中部赶来的东方婙以及羲和瞳,她们各自帅七千人马在此等候,大家远远地听到宋州城外巨响传出,也当即朝这边杀了过来。
官军队伍里的男兵们还在黑烟中挣扎时,忽然感觉到脚下地面微微震动,那些外围没有被巨响炸聋的人,听到了四面八方有马蹄声滚滚而来。
剑南道将军此刻还在嘶喊着归拢麾下兵马,让众人变换小股阵型应对外面的袭击,而从汴州来的那位京畿道御林军车骑将军见这日出师不利,竟拨转马头要带亲兵向西退走。
那些黑烟里的男兵们还处在听觉缓慢恢复的当口,也看不清后方的状况,完全无法响应剑南道将军让大家变换阵型的军令,正在他们四下里奔逃闪躲时,一柄柄寒光闪烁的利刃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剑南道四万兵马,加上汴州禁军一万人马,共计五万官军男将士,这日在黑烟腾天中被幽燕军三万余人合围在宋州城外的原野上,一步步逼向中间收紧猎杀。
没有胶着对峙,没有攻防拉锯,朝廷讨伐大军就这样在踏入宋州地界的半日晨光里,如同广厦倾塌一般迅速覆灭。
只有反应最快的那位御林军车骑将军,赶在幽燕军紧围之前,带着一支数十人的亲兵队伍,从巨型列阵尾翼一溜烟逃走了。
几日后,当朝中上下从那逃回京城的车骑将军口中获悉剑南道大军在宋州城外覆灭的消息,登时乱作一团。
皇帝本人也慌了,恨不能立刻逃出京城,全靠朝臣们反复安抚才勉强镇定下来。
又过几日,朝中众人听说幽燕军仍在鲁东道扫荡其余州府,还没有往京畿道来的迹象。
而京畿道各州如今还有九万禁军拱卫京师,幽燕军忙着收拢新占的地盘,还不至于立刻杀到京城来,皇帝这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命政事堂速速呈上后续战略。
针对幽燕军和蜀中铁女寺军的平叛战略,主要是中书令在政事堂主持盘点朝廷在各地的驻兵情况,而尚书左仆射则开始趁机联合党羽在朝中极力推动迁都,并在多次上奏后得到了皇帝的允准,先派出了一批人前往建康修缮宫殿。
与前往建康的这批人一同离京的,还有一队八百里加急禁军骑兵队伍,每个骑兵除身下的马外还各带了两匹备换马,只为了能够在途中随时更换,一路不停地赶往淮南道治所扬州,递送政事堂直接发布的调兵令,让淮南道驻军将领派出一支人马开往鲁东道边界严防幽燕军南下。
半个月后,朝廷终于收集到一些“好消息”,幽燕军在宋州城外剿灭了四万剑南道大军和一万汴州禁军后,没有往西杀向京畿道,而是回身分多路人马向东向南横扫鲁东道剩余州府,但是在占完鲁东道大部分州府后,她们在南边沂蒙山侧停了下来。
当时淮南道援军早已赶到鲁东道最南边的泗州,那边的将领带人在泗州与沂蒙山所在的沂州相接地带布置了许多陷坑和剧毒铁蒺藜,布置好后向南撤了三里静候幽燕军。
不料他们等了整整三日,也没盼来幽燕军的兵马。
那淮南道将领疑惑地派了一支人马,小心翼翼地绕过陷坑机关布设区,往沂州方向去探看情况。
那支人马在沂州城外十里地左右的地方,遭到了幽燕军的突然袭击,那领队见状赶忙带人往回撤,想着将幽燕军引到布设区,谁知幽燕军并未追来,而那领队却因记错了位置,带着从沂州城外逃回来的数百人一头摔进了自家挖的尖刺陷坑里。
陷坑里的铁尖刺从那领队腹中穿出时,他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女人的嘲笑声。
原来幽燕军到底还是来了,只不过是来看热闹的。
而此后幽燕军也并未继续杀来泗州,她们只在泗州边上乐了一阵,就拨转马头往北回了,泗州这边的淮南军还等了一会儿,见幽燕军果然远去,才跑出来拯救陷坑中的同袍,然而为时已晚,他们赶到的时候,陷坑里被尖刺穿透的人早已没了气息。
陷坑暴露,淮南军将领只得命人将那些布设小心收回,随后原地驻守了数日,见幽燕军没有再来,于是向朝中写了一封奏疏,称幽燕军被淮南军的气势抵挡在了泗州以北,没能继续南下。
朝中众人得知这个消息先是稍感欣慰,随后又不禁惶惶,幽燕军虽然在沂州止了步,没有继续南下,但这也意味着整个鲁东道除了最南端的泗州外,其余九州已全部被幽燕军收入囊中了。
正在朝中各党派为此争论是再调兵马讨伐幽燕军还是尽快迁都避祸时,蜀中又传来了新消息。
继益州和周边五州被伏兆占领后,铁女寺军向剑南道各州强势进军,如今已占领了整个剑南道一十三州,近日正在收整兵马准备北上清君侧。
这些日子从陇右道与关内道调出来的几支府兵,也都开到了剑南道最北端的绵州外围,准备在这里拦截铁女寺军。
鲁东道和剑南道如今继燕北道之后几乎同时陷落,朝中老男人们失去了往日的顾盼自雄,只觉得陇右道河西地区如今看来竟也有些岌岌可危了。
第85章 风禾尽起
鲁东的夏日,比燕北炎热。
妊婋这日策马从她们目前占领的最南端沂州出发,一路顶着烈阳往西,遮阳席帽下的脸上汗流如注,顺着鬓角滑到她颈侧起伏的赤色刀疤上,又被迎面而来的热风吹到空中,散开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没有被风吹散的汗水,顺着她的领口流进胸膛,划过腹部时带些微痒,她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抓起衣服擦了擦胸前和肚子上的汗,又顺手往脸上抹了一把。
太热了。
幽燕军如今止步沂州没有继续南下,也是因为初伏这股热浪实在太过猛烈。
自暮春以来,她们在鲁东道夺了大部分城池县镇,地已占够了,人也招足了,早在淮南军北上泗州之前,还有不少泗州女子听闻幽燕军的口号跑来投奔。
妊婋跟众人商议后,大家一致觉得对鲁东道的扫荡,到这里就足够了,这样的热天还是得让大家好生将息,而且沂蒙山一带南边有几条大河支流非常适合布设防守,上回淮南军在河畔挨过揍后,也只是在泗州城外驻守,看起来还没有收到朝中的命令让他们北上讨伐幽燕军。
妊婋这日出发前,在沂州告别了留守城中的穆婛,独自往北,准备先到宋州查看一下这里与西边京畿地区的驻防情况,然后叫上留这里的杜婼,再传海东青往兖州通知驻守在那里的厉媗和东方婙,同到魏州相聚。
这一路上,她也顺便看了看鲁东道各地的田间地头,这里的平原有一多半是麦田,都在上月陆续收割完了,幽燕军横扫鲁东的这两个来月,基本上都是前脚清剿完贪官污吏和流贼,后脚就跟乡民们下田刈麦。
此刻妊婋路过的许多麦田只剩了一片短短金黄,散落着方的圆的各式麦垛,有女孩子们爬到上面玩耍,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除麦田外,鲁东也有不少粟米地和稻田菽田,前两年天灾时许多民众逃走,田荒了不少,在幽燕军南下后重新开垦种了苗,眼下都还没到成熟时节,远远望去绿油油的,看起来长势喜人。
妊婋跑了三日马,途中只在几处县乡停留休息,如今这几处地方都有幽燕军的人驻守,没有不认得妊婋的。
驻守各处的人听说她到了,都忙赶出来迎接,又跟她问起其它地方的情况,还要留她住上两日,妊婋笑说还有要事回北边,因此都没有久留,稍歇歇便继续上马赶路去了。
第三日傍晚,她终于瞧见了宋州的城墙,城头上戍守的人也瞧见了她,就在她距离东城门还有几百步远的时候,城门轰隆隆打开了,杜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二人在城外热络地聊了两句,并辔进城,杜婼给她讲了讲西边汴州的动向。
自从剑南道大军和御林军那五万人在宋州城外一败涂地,京畿道再也没有派人前来讨伐,禁军剩余的九万兵马只分了一万到汴州严密驻防,其余都紧紧围在洛京四周,把个京师护得铁桶一般,生怕幽燕军打过去。
妊婋跟杜婼来到西边城头上,还能眺望到当日她们剿灭那五万官军的战场,那片原野此刻已长出了茵茵绿草,大抵因为曾经焚烧过尸骨,那一片草长得又多又厚,宋州城里驻防的幽燕军众人有时候会跑去那边放马吃草。
“屪子皇帝吃咱们打怕啦,成了个缩头乌龟矣!”杜婼大笑着朝京畿方向指了一下说道,“今儿天气好,你看那边就是他们的驻军,一步也不敢往咱这边来。”
妊婋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在清透的阳光下,可以遥遥见到原野那边的驻防官兵,一个个好似木雕泥塑般直愣愣地站着。
宋州这边却没有设置边防值守岗,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让自己人站在野地里一动不动地暴晒不是她们的作风,她们只往城外散放了一批肃真部送来的狼犬。
那些狼犬是由一位雌性头犬带领的族群,如今已在宋州靠近汴州边界位置划了地盘,平日里城中的幽燕军众人也会带些食物出去投喂,一旦边境附近出现异常闯入,城头这边的值守人立刻就能听到那些狼犬的吠声。
此刻妊婋站在城头上,也能看到靠近汴州边界的位置有零星几只大狼犬正在那里来回溜达,还有一些趴在两边的树荫下面打盹。
妊婋看着那些狼犬笑道:“咱们北地来的这些新朋友,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她二人在城头上看了一会儿,杜婼又请她往城中各处看了一圈,又讲了讲宋州下辖几处乡镇的田间刈麦收成和稻田长势,晚间她们跟城中驻守的众人在坊间热闹了一回,妊婋也给大家说了她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大家听了都纷纷说往后有机会也要到各处瞧瞧去。
幽燕军的队伍这一二年里逐渐庞大起来后,各州的驻守队伍之间也时常来回调换,这主要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够亲身了解各地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防止众人长期停驻某地导致彼此之间产生地域隔阂。
妊婋在宋州城内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跟杜婼一起安排好城中各处留守人,将飞往兖州给厉媗和东方婙送信的海东青放飞之后,便翻身上马一起往北边魏州行来。
从宋州往北的路,就没有妊婋前几日从沂州往宋州来时那样酷热了,尤其早晚都颇凉爽,她们每日天不亮就出发,正午时分找一处县镇乡村打尖歇晌,等到午后日头没有那样烈了,再上马一路走到黑夜。
三日后,她们终于来到了魏州城,这边城头上瞧见她们,也早早打开了城门,不多时只见一位青衣道长款款走出城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千光照。
妊婋和杜婼这两个月都在鲁东各州为杀官抢地招人而奔走,千光照则一直留在魏州,阔别多日,千光照看上去一点没变,她二人却见千光照上下打量她们笑道:“都黑瘦了,可知这些时日辛苦,如今回来了可得多吃一点,才好将息养身。”
她们跳下马来笑着跟千光照道过好,妊婋牵马边走边问:“大家都到了吗?”
千光照知道她问的是这次来魏州参与议事的其她决议人,于是微笑点头道:“北边众人除了陆娀还在洺州铁矿上忙着,其她人都已到了,南边只还差厉媗和东方婙,前日城里收到厉媗的信说她们已经出发了,应该明日就到。”
自去年她们夺下燕北道各州后,先前一直在豹子寨铁器工坊里闷头改造兵器的陆娀,发现新招人马对兵器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只靠寨中一处工坊已经不足以为幽燕军提供兵器了,于是她带着一众学徒下山来到冀州和洺州几处官营铁矿和锻造坊视察,接手负责起这些地方的日常运作。
最近幽燕军南下横扫鲁东,各地由于前两年的天灾跑了不少人,还闹了许久流贼,那些流贼所持兵器多是从田间带出来的农具,这段时间幽燕军清剿完鲁东各州下辖县乡,发现田间农具十分紧缺,她们前阵子下田跟乡民们刈麦甚至都是用的自家兵器。
妊婋也拎着坤乾钺去割了几天麦子,忙完后她写了一封信传回魏州,请陆娀安排打造一些田间铁器,同时又托人将她们这段时间从各地官兵流贼处收缴来的残坏刀枪农具,都往魏州送了回来。
原本提前赶到魏州来参加议事的陆娀见到了妊婋的信和那些破损铁器,考虑到不久后入秋农忙,缺了这些东西恐怕影响秋收,于是她立刻带着几车残破铁器和匠人们往洺州安排农具打造的事去了,只叫众人不必等她,待议完事再告诉她结论就可以了。
妊婋和杜婼跟着千光照一路往从前的燕北道总督府走来,这次为了让鲁东赶来的几人不必长途跋涉,她们将议事地点从幽州挪到了魏州。
这次议事时间一确定好,远在营州的萧娍最早出发先到了幽州,跟驻守在幽州的花豹子和鲜婞一起往南,路过燕北中部的涿州,叫上了驻守在这里的圣人屠,又继续往南边叫上驻守冀州的素罗刹,大家汇在一处来到了魏州。
千光照给她们讲了众人来时路上所见的各地境况,说话间三人已走到总督府门前,恰见一个瘦高个儿端着烟袋锅子迎了出来,正是一直留在魏州的苟婕。
见她们到了,苟婕眉开眼笑地招呼道:“有日子不见,你二位可是黑了不少,鲁东的太阳竟这般火辣么?”
妊婋哈哈一笑:“每天顶着日头在外面奔走,想不黑也难!倒是苟半仙你,怎么我瞧着入夏却还白净了?显得好没精神,赶明儿也到南边晒晒去!”
苟婕这两个月倒是没闲着,自从幽燕军人马迅速膨胀起来,千光照提出要能让大家都能识文断字,往后也好看书写信。
很快各州都收拾出了学堂,魏州城里总督府宽阔的后院也改造成了学堂,只是城中会识字的管事平日里事多,太平观下山来此的几位道长还要在校场带众人操练,因此苟婕站出来说她可以教,她不仅会认字,算学也颇精通,甚至还懂天文历学。
这两个月来,苟婕白天在学堂里教城中众人认字和数术,晚上还得点灯批阅字帖和算本,确实是没什么时间晒太阳。
“我看行!”苟婕满眼期待,“这两天我已有几个进步神速的学生能帮我批改大家的功课了,我赶明儿也可以趁空出去见见世面了!”
大家说笑着走进总督府,与里面等候她们的众人厮见毕,到第二日厉媗和东方婙也到了,大家才摆开席面热闹了半日,休息一宵后,在这天上午聚到了总督府前院大敞厅里。
千光照议事,照例说了一遍各地近况,等说完她们幽燕军的地盘后,她又提起洛京城外传来的最新消息:朝廷从陇右道和关内道调往绵州的兵马被铁女寺军连续冲破三道防线,如今已向北后撤退守。
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官军拦截失败,伏兆已然出蜀——
作者有话说:坤乾钺:我出生的时候,没人跟我说还得割麦子啊。
第86章 天际双阙
议事厅中众人听千光照说完,都不约而同看向厅中墙上挂的坤舆图,这是千光照这段时间新制的,图中被幽燕军收入麾下的地盘都已标上了紫色,其余地方则尚未标色,大家看向蜀中剑南道和它东边山南道以及北边陇右道的交界处,此刻这些地方的归属还有些模糊。
“朝廷的先遣军败了,后面一定还会再派兵,是从山南道就近调派么?”妊婋问。
千光照用手杖在坤舆图中剑南道与东南侧黔中道相接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说:“山南道如今重兵屯驻在西南,一方面在这里压制黔中道常有叛乱的几个地方,稳住中部局势,同时加派小股人马从涪州顺长江往西边泸州刺探侵扰,迫使铁女寺军往东南方向分兵应敌,以缓解北边陇右道的压力。”
铁女寺军目前主要控制的蜀中是个群山环绕的地势,要想出蜀往京畿道清君侧,要么从绵州往北出天曌山进入陇右道,要么从泸州往东顺长江出巫山进入山南道。
如今巫山还是山南道控制的地盘,因此铁女寺军选择从天曌山出蜀,虽然冲破了官军的第一拨拦截,但是北上还会遇到随后赶来的援军,想要杀出秦岭往京畿道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很有可能还没走到陇南就被围堵回蜀中了。
厉媗听完这话,从墙上的坤舆图挪开视线,又看向摆在众人面前的新制疆域沙盘,指着蜀中北出的天曌山一带峡谷说道:“既然中部局势不能乱,那朝廷后续主力军应该还是会从陇右道调拨,再从关内道增加援军进入陇右道境内合军南下,把铁女寺军挡回蜀中群山之内。”
妊婋皱眉看向陇右道西北边:“陇右道还有抵御西戎的重担,必然不会分大部分主力南下,也不知关内道能出多少人,是不是还会再从别处调兵过去?”
千光照点头将手杖挪到了关内道东边的河东道:“关内道驻军一向不多,这次能往陇右道支援的仅有一万余人,因此朝中有人提出再从河东道往西加调两万府兵过去支援。”
河东道,这是旧日燕北道西边紧邻的道府,当初她们夺定州的时候,河东道还曾派府兵东出支援,被厉媗跟羲和瞳联手剿灭在山谷里后,就再也没往东边来。
数月前朝中调剑南道大军北上讨伐幽燕军的时候,也曾有计划令河东道从西边集结府兵与剑南军配合围剿幽燕军,因此当初她们也在定州安排了队伍由花豹子和素罗刹带人驻守,只是河东道那边才集结完人马,剑南军出师即败,又逢蜀中铁女寺军崛起,伏兆的檄文传得满京皆知,陇右道和关内道派出了第一拨拦截大军,朝中因此令河东道暂且按兵不动,只看东西两边战况再决定去哪边支援。
她们这半年来在河东道边界附近的定州、洺州和幽州等地都留了不少人马,主要就是为了防止河东道突然东出讨伐燕北,而河东道那边对于燕北的防守却是相对松懈,只因河东道乃多山高原地势,从沙盘上也能看出,整个河东道以太行山脉为屏障,在地势上比燕北整整高出一个阶梯,若是大规模派兵讨伐燕北,从高处往低打,幽燕军应对起来还是比较吃力的,而从低处往高原进军却不容易,因此河东道并没有在与燕北相接的地区设置太多巡防哨岗。
如果幽燕军想往京畿道进军,走鲁东道平原是最为便捷的,没有必要往河东道去爬山,朝中大抵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看幽燕军在沂州止步后没有进一步动作,才准备让河东道先去支援陇右道,等铁女寺军被堵进蜀中环山之内后,再回身集结陇右、关内及河东三道府兵东出,从多处山谷道路杀向燕北,再趁幽燕军抵挡河东道来兵时,派淮南道和京畿道进军联手,分别从沂州和宋州两处进军收复鲁东失地。
“先前河东道之所以在一支援军覆灭后没有继续朝我们这边来,是因为各州府的兵马集结需要时间,等集结完又碰上蜀中出事,这才让我们有机会横扫鲁东道。”妊婋指着沙盘上的河东道对众人说,“如果来日叫他们寻到机会将大军集结在河东,对我们会是个极大的威胁,我看不如趁他们出征支援陇右道,咱们从背后给他来一下子,也好除去些后顾之忧。”
河东道最东边的蔚州距离幽州仅有不到四百里地,若河东道有兵马东出杀来,不日便可直抵她们在幽州和燕山内的老营,这实在令人不安,这些时日因担忧这里会突然杀出官军来,也着实耗费了她们不少精力安排驻防。
议事厅中众人开始思索起妊婋的提议,这时花豹子皱眉说道:“铁女寺军的伏兆,是那屪子皇帝的姪女,如今发檄文说是清君侧,实则是要为母亲广元公主报仇,若真有那么一天,她杀去京城,见到皇帝必定取而代之,我们去河东帮她分担北边的压力,来日若她果然夺了皇位,不会转头再来清算我们么?”
厅中才有人要支持妊婋出兵前往河东,听了花豹子的话也不禁有些迟疑起来,这时厉媗朗声说道:“她将来清不清算我们尚未可知,她如今连蜀中都还没完全走出来呢,但朝廷要清算我们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咱们总不能怕她来日清算,就放任官军堵完她再回身收拾我们。”
妊婋也点头表示赞同:“来日的事确实难说,但因此就眼睁睁看着官军合兵南下围打蜀中也不合适,将来我们与伏兆如何对峙,那是我们与她们之间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咱们必须得先把朝廷军的羽翼尽力剪除。”
花豹子闻言有理,她又想到太行山脉自古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更不能拱手让人,遂当即表示支持。
这日在议事厅里,除了她们先前确定好的一众决议人外,各州也出了两位带兵将领前来参与议事,厅中满满坐了五十余人,听完妊婋等人的话后,各自也提出了一些想法和建议。
大家议过后,由千光照总结了众人的发言,最后大家终于一致决定,派兵杀去河东道,夺下太行山及西边高地,为她们燕北的地盘取得一道天然屏障。
做完这项重大决定,她们见时至正午,遂一同离开议事厅,往后面偏厅里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饭,歇过晌后又回到议事厅,开始就西征河东道的时间和人员部署安排做更详细的讨论。
杀向河东是妊婋的提议,因此由她做了这次西征统帅,按照千光照从洛京城外得到的消息,如果朝廷确定要从河东道调兵,那边的治所蒲州这两日应该就已经收到旨意了,大约三五日内便会有动静,于是妊婋提出明日跟东方婙一同前往定州,厉媗则带人前往定州南侧的洺州,另外再由素罗刹带人到北边的幽州,届时她们将分三路杀向河东。
同时杜婼带人前往鲁东沂州,对南边驻守泗州的淮南军发起几轮佯攻,让朝廷认为她们意在消除了南边威胁后,再从鲁东道向西杀入京畿道,以此为开往河东道的三路人马打些掩护。
妊婋的计划是,前往河东的中路由她和东方婙带一万五千人,北路素罗刹和南路厉媗各带七千五百人,共计三万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主力战士,而鲁东道西侧和南侧则各留三万大部队,其中多是今年新加入起义军的,到时候只需开到边界给朝廷军远远展示一下幽燕军的风姿和实力,稍作震慑示威。
议定完整个西征计划的各处将领和行军顺序以及人数,其余几位决议人重新分了各自驻守的区域,给各处调度人马和粮草,幽燕北部的人马和粮草由圣人屠和萧娍回到幽州为素罗刹安排,花豹子和鲜婞则留守魏州,为妊婋和厉媗等人在幽燕中南部筹备西征辎重,而千光照和苟婕则同杜婼一起前往鲁东地区,在那里为西征行动转移朝廷视线。
将这些事初步讨论完,天色已不早了,千光照见这日议事也耗了大家许多心力,于是提出先议到这里,更详细的内容待明日再按照调集步骤一一确认,大家这才陆续起身离开了议事厅,三三两两地走出这间敞厅,口里还在说着来日的计划细节。
厉媗到这时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拉上杜婼往厨院那边去看看晚上的伙食都有些什么,再给大厨们打打下手,也好能够早些开饭。
不多时议事厅里只剩了千光照和苟婕还有妊婋,三人正在收拾议事厅中的坐垫和众人喝完的杯盏。
等整理完议事厅,妊婋也正要往厨院去帮忙时,却被千光照叫住,妊婋回头见千光照从议事厅后面大书架上取下来一个匣子,放到桌上说前几日灵极真人云游路过,把娘子军兵书下半本带了过来,还带来了几页前半本中的信件修复增订内容,只是灵极真人出门前没来得及做校对,遂让她们先检查一遍再做誊抄装订,这两日她和苟婕还有几位道长都看了一遍,有些错漏处做了标记,也让妊婋帮着再过一遍,没问题的话,明日分些人手给大家把兵书誊抄出来分发传阅。
妊婋见那匣子里一叠写满字的兵书新内容,目光灼灼,伸出双手如获至宝般接了过来:“我今晚连夜看完!”
这段时间她虽一直东奔西走地忙碌,但功课也不敢懈怠,常日身上总带着千光照给她的几本书,这次回魏州也还想着顺便再换几本新书看看。
灵极真人这下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赶在她们西征河东道前送来,真正是如虎添翼——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除夕,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乙巳蛇年。
蛇在母系文明中一直有着很特殊的地位,我在herbloodisgold(byLaraOwen)这本书里读到过有关蛇的内容,书中提到在很多文化中,蛇喻示着变革与转换的净化力量,也是永生不死的象征,而女性之所以与蛇联系在一起,则是因为我们都有着类似的周期性蜕变,在蛇是脱皮,在我们是月经时子宫内膜脱落,这二者都代表了修复与新生。
《圣杯与剑》中也多次提到过蛇是女神权利的象征,在古埃及,蛇的象形文字也是女神的意思,这又让我联想到中国神话中女娲的蛇身形象,这种跨越地域文化的奇妙联系让我对蛇有了全新的认识,也让我对蛇年的到来有了更多期待,愿世界在新的一年得到净化,也愿我们在新的一年迎来人生蜕变。
祝大家新春快乐!蛇年大吉!
第87章 知战之地
这两年灵极真人不时外出云游,前年去了一趟蜀中,过了大半年才回来,随后又在太平观内闭关数月,前不久妊婋听说她又下山离开燕北往京畿道去了,如今正在洛京城外道观坐客席。
妊婋猜测灵极真人大抵是动用了过去刺杀先帝时深藏于京中的人脉,再通过洛京城外道观把近日朝中的消息送到千光照这里来。
除灵极真人外,太平观内一众道长如今亦纷纷下山,分散在幽燕军打下来的地盘上做教习,带新加入起义军的众人学武,千渊海更是在她们夺下鲁东道后不久就赶到了兖州坐镇练兵。
千光照的首徒玄易仍在营州,跟苟婕的同村旧友们在那里与肃真部密切互通,而一直驻守平州的千山远则不时在平州与幽州之间两地奔走,传递北边的消息并护送肃真部往南来的鹿群马匹和鹰犬等助力,此刻整个太平观差不多只剩了千渊海的首徒玄微和几位年纪尚小的道童留守,平日里还会有十余位轮流回山上将息养神的道长,与玄微一起在观中护道童们周全。
想到灵极真人和太平观道长们的倾囊相授,妊婋对这次西征河东道更加有信心了,她抱着装满灵极真人手稿的匣子,喜滋滋地走出议事厅,也顾不上到厨院顺点吃的垫垫肚子,大步走回千光照在总督府东边客院给她留出来的屋子,借着西窗下日光,取出那叠纸,细细看了起来。
看到天昏日晚时她点起了一盏灯,也没察觉到腹中饥馁,直到偏厅里开饭,大家发现妊婋没到,这才听说她回屋看灵极真人的手稿去了。
众人知道妊婋看起书来再喊不动的,于是圣人屠转身往厨房里拿了一提食盒,花豹子和厉媗等人起身给妊婋盛了一大碗麦饭并几样扣肉炖菜,圣人屠将那些菜放到食盒里,给妊婋送到了客院里来。
这一晚,妊婋果然连夜看完了匣里所有的手稿,读到娘子军几场精彩绝伦的战役和统帅将领战后彼此信件中的复局总结,其中许多妙句金言,看得她不时对灯拊掌称绝。
这份手稿下面还放了千光照等人的校对修正内容,妊婋也提笔补充了两处,直到鸡鸣时分才心满意足地将那些纸张仔细收整好,叠放回匣内。
第二日妊婋一觉睡到了午初刻,她洗漱出来简单吃了些东西后,把昨日那匣子交回给千光照,又同众人在议事厅里把接下来各州的详细安排一起确认了一番。
待这日议事毕,千光照把那匣中那下半本《娘子军兵法纪实》取出来给众人传阅,大家决定每人分上几页,一起把增订的前半本和后半本整合抄录出来,再请苟婕分给学堂中的大家,连练字都有了,誊写完装订成册,以后好向各地驻守的幽燕军众人发放。
这时候城中校场操练也差不多结束了,千光照也请了午后在校场带兵的师妹们和城中几位管事娘子前来帮着一起抄录。
妊婋和杜婼都只先分到了一页字少的,因她两个学写字都晚,这两年又总四处奔走,看书都得见缝插针,更没有什么静心练字的条件,妊婋的字还是那样张牙舞爪,杜婼的字也依旧东倒西歪,她们把分到的那页抄完往众人面前一推,摆在千光照刚誊写完的一张卫体小楷旁边,显得有些惨不忍睹。
她二人扭头对视了一眼,妊婋挠挠脸颊:“要不……咱还是磨墨吧,自家抄来练字无所谓,但是拿出去给别人看还是工整点好。”
除她二人外,屋里的决议人中还有东方婙和素罗刹两个,都是认字晚且提笔头疼的人,因此她四人就在边上给众人磨墨递纸,整理她们誊抄好的内容。
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以及几位管事娘子坐在东边抄录前半本,厉媗和苟婕还有萧娍以及鲜婞连同校场回来的道长们坐在西边抄录后半本。
大家在议事厅中抄书至晚,妊婋几人在边上将她们誊完的一页页校对整理好,再用麻线按顺序把那些纸张装订成册,共做出了三本完整版的《娘子军兵法纪实》。
又过一日,考虑到河东道近日应该会有动作,妊婋从千光照那里拿上了一本娘子军兵书,跟东方婙一起上马往北边定州赶来。
她二人离城后没多久,厉媗和圣人屠还有素罗刹以及萧娍也从北城门离开了魏州,往洺州和幽州的方向各自赶去。
送走她们后,千光照和苟婕拿上收好的行装,跟留守魏州的花豹子和鲜婞告别完,与杜婼一起策马往鲁东去了。
魏州距离幽州西南方向的定州不算近,妊婋和东方婙每日四五个时辰赶路,还是花了整整三日才抵达定州城外。
如今驻守在定州的还是羲和瞳,她这日在城头上瞧见妊婋二人到了,忙飞马赶出来迎接,妊婋也远远看到了她,还有她身后背的那柄未出鞘的火刃剑。
妊婋和东方婙骑在马上跟羲和瞳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问了问近日西边可有什么动静没有,羲和瞳摇摇头:“咱们这里虽在坤舆图上看着与河东紧紧相连,实则中间还隔着太行山,西边的动静咱们这边很难打听到,反正咱们边界一直都挺安静的,西边没有官军往这儿来。”
她们边说边进了城,羲和瞳又给她们讲起定州城内外的情况,定州作为幽州西南边的一个中州,占地不小,前朝时这里曾被划分出易州、定州和恒州三处州府,到了本朝都合在一处名为定州,如今城中有一万幽燕军驻守,过几日还会再有一万人马从冀州和涿州等地陆续调来,作为妊婋和东方婙的西征中路兵马。
虽说燕北各州如今几乎是全民皆兵的状态,但定州城中除了幽燕军外,还有数千民众,基本都是无法上战场的老妇、残疾女子、哺乳女婴的妇女和年幼女童,虽然她们不算是军中的人,却也都在城中为幽燕军提供各种力所能及的支持。
当初幽燕军夺下定州,正是妊婋与羲和瞳一起来的,当时妊婋在定州平定后只呆过十余日,就继续南下往冀州去了,距离她上次来,一晃也近两年过去了。
那年妊婋来的时候,定州南部因大雨洪涝出现许多灾民逃荒,连定州城中也是混乱不堪,如今她再次从定州东城门进城,见各处洁净齐整,道路井然有序,真正是日新月异了。
妊婋和苟婕一路跟着羲和瞳牵马往校场方向走来,与路上走着的一支幽燕军队伍打了个招呼,还有几个抱婴孩的妇人和老人在街上慢慢走着,见了妊婋等人也颇随和地笑着跟她们问好,问她们是哪里来的,又问朝廷亡了没有。
妊婋听到后面的问题,哈哈大笑道:“朝廷还没亡,但应该快了!”
跟街上民众说了几句话后,妊婋等人继续顺着大路来到了定州城中的校场,此刻还有不少人在里面操练,呼喝声响彻晴云。
妊婋和东方婙走进校场西边的一间大值房里,屋中已有几位城中带兵的领队在等着她们了,听她们到了,众人皆走出来相迎。
“咱这儿也响应千光照道长的号召,定州府衙现在全改成大学堂了,每天好多人在那里高声念书,热闹极了,我们就把议事的地方挪到校场这边来了,这间屋子靠近营房,还算比较安静。”羲和瞳笑着说完抬手请她们进屋。
大家在门口厮见毕,一起进屋坐下,妊婋抬眼见东边墙上挂着定州和太行山脉的坤舆图。
她们也没多寒暄,很快说起正事来,羲和瞳拿了根手杖,走到坤舆图旁边,指着定州城外西边的山谷地带说道:“这里就是先前我们剿灭河东道援军的地方,是咱们定州地界,我们在山谷里设了一个营地,大家每日在那边轮流巡哨。”
她说完这话,又把手杖往西边挪了一点,指着太行山脉中一条东西向橫谷说道:“出了咱们这边的山谷往西,就到了太行山飞狐陉东口,这里就是河东道官军重点防守的地方了。”
妊婋看着那坤舆图上的太行山脉,在来定州之前,她已听千光照讲解过,太行山在燕地亦称作王母山,太行两侧山民也有人称其为女娲山,这山脉北起燕山南接秦岭,共八百余里,其中有八条贯穿东西的橫谷,被称为太行八陉。
而定州城西侧山谷外连接的正是北三陉中间那条,名为飞狐陉,北三陉中最北边是军都陉,位于幽州西边,素罗刹过两日会抵达那里等候消息,而北三陉最南边则是蒲阴陉,位于洺州西北角,如今是厉媗带人马集结在彼处。
这太行北三陉中,以飞狐陉路径最为崎岖,两侧皆是高耸峭壁,易守难攻,河东道在这三陉东西两口都设有哨岗,因此定州这边也很难在不被官军发觉的情况下派人前去打探河东道的军情。
而她们还得等河东道大军开进关内道之后再出兵,届时他们同关内道府兵合军,就没那么容易快速往东回援了。
在来定州之前,千光照请妊婋耐心等待消息,说还要再打探河东道大军开拔及合军的具体时间。
妊婋托腮看着面前的坤舆图,虽然她们可以从洛京城外得到河东道的部署情况,但飞狐陉的实际地形和巡哨人数还需要她们在出征前先摸清楚。
她此前没有登过太行山,若要她只靠着坤舆图上的地形直接带众人前去涉险,她是决计不肯的,幽燕军今日的成就,从来不是靠性命试错堆出来的,纵使队伍日渐庞大,也不代表可以有牺牲的余地。
妊婋看了看手边那本崭新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又看向墙上的坤舆图,说道:“在南边来消息之前,我得先去走一遍飞狐陉。”
屋中所有人听了这话都转头来看妊婋,不等有人开口劝止,坐在她身侧的东方婙说道:“我跟你去。”——
作者有话说:在后台收到了读者在新年祝福墙送来的祝福!太感动了~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祝大家平安建康!好运常伴!勇往直前!
第88章 登彼太行
晨曦曜灵,槐夏风轻。
这日清早的定州城外山谷口,暑气未升,山林中的槐树上开满了细碎小花,被晨间清凉的微风拂过,吹得纷纷扬扬。
行走在山谷中的人们,也在这阵风中招惹了一身夏花停住。
妊婋身上穿着总督府都同巡检的行头,昂首挺胸地走在定州城西边的山谷官道上,身后跟着穿布衣的东方婙,手里拿着巡检司的一副铁铐子,她们旁边还有羲和瞳以及几位前来送她们的领队。
幽燕军这一二年间每到一处府衙,总要收集些官府衣袍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上至总督刺史官袍,下到官兵将士军服,那是应有尽有,妊婋这日穿的都同巡检官帽官衣和官靴,是从魏州总督府巡检司搜刮来的,她们后来拿这些官府行头跟鲁东道兖州那边总督府里的对比过,制式相同,可知河东道巡检司也是同样的装束。
她们一行人走到山谷中部路段时,山中扎营的幽燕军巡哨人走下来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此刻这个位置正是当初厉媗跟羲和瞳联手围杀河东道援军的地方,再往西走一段路出了山谷,就不是定州的地界了。
“你们送到这里就行了。”妊婋转过身来,对羲和瞳说道,“过两日屠大娘子安排的人马到了,还要劳你费心接待,魏州那边的消息估计到时候也该来了,我们快去快回,争取三五日把这北三陉摸明白了。”
这次妊婋和东方婙的计划已跟众人都说过了,她们将从飞狐陉进入河东道,出去之后二人各分南北,妊婋从北边军都陉去幽州,东方婙从南边蒲阴陉到洺州,各自把太行山内的情况跟素罗刹和厉媗说清楚,再回定州汇合,彼时西征的人马和南边的消息应该就都已经到了,正好休整两日,带上众人轻车熟路地西征河东道。
这次出发前,妊婋也考虑到了她们西行打探消息一旦身份暴露没能回来的可能,把最坏的情况也做了安排,此时河东道大军正准备集结前往关内道,即便在太行山发现了一两个幽燕军的人,也不会在这个关头大举杀来燕北,至多加派人手到北三陉严密防守,定州这边也只需要在山谷内增派人马布防,耐心等待下一个时机。
妊婋和东方婙在山谷中段同众人告别完,大家仍又往东送了她们一段路程,羲和瞳拉着妊婋反复叮嘱:“就算暴露了,也要想方设法保命逃回来,我们日夜在山谷里留人接应你们。”
妊婋点点头,眼看山谷西侧出口遥遥在望,遂挥一挥手:“就送到这里吧,别再往前了,叫那边瞧见该露馅了。”
大家这才止住步伐,站在原地望着她二人走出山谷,直到她们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高耸的太行山脚下。
妊婋和东方婙走出山谷后,行至燕北定州和河东道蔚州之间的缓冲地带,走上了一段乱石嶙峋的山野荒路。
东方婙在走出山谷时就把铐子戴上了,此刻正垂着双手低头走在妊婋后面,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任由她在前面耀武扬威地牵着铐子上的铁链条。
二人走过一段荒路后,瞧见了前方不远处的白壁关,一座建在峭壁之间的城楼,上面有巡防兵的身影在走动。
那边显然早就听到了这边丁零当啷的铁链声音,不多时走出来两个身穿军服的巡兵,来到妊婋二人面前抬手示意她们站住,又上下打量了一回妊婋。
“河东总督府巡检司的。”妊婋掏出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一下,“巡检司”三个大字十分清晰,他们也没来得及细看下方隶属道府的那行小字,就见妊婋把腰牌揣了回去接着说道,“我半个月前往燕北缉凶,如今人已拿到了,要尽快回蒲州复命,此人乃是总督特批发文急捕的死囚,还望两位将军协同则个。”
说完这番话,妊婋让到一旁,恶狠狠地朝东方婙命令道:“抬起头来!”
东方婙一脸不忿地微微抬头,那两个巡兵一见她脸颊上的黥刑墨印,又对上她那双阴鸷而充满杀气的吊眼,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别害怕。”妊婋朝那两个巡兵摆摆手,“拷着呢,腿也叫我踹折了,伤不到你们。”
其中一个巡兵也觉得自家方才的反应有些跌份儿,忙挺直腰板,往前走了一步问妊婋:“敢问这位巡检,是半月前独自前往燕北缉凶的吗?”
“我还带了两个人的。”妊婋指了指东方婙,一脸愤恨悲痛,“追捕时都吃她杀了,等把她押回蒲州,我还要再来一趟,亲自安葬我那两位因公殉职的弟兄。”
妊婋说完这话又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那两个巡兵:“我出关时跟你们驻边校尉报过文书了,怎么你们是不知道有这事吗?”
那两个巡兵面面相觑,他们是十日前才从朔州新调过来的,这些日子河东道总督府为了能让自家援军多立些功,将太行八陉各处战场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都调走了,换来的是各州府的年轻新兵,基本上只会站岗。
河东道总督和幕僚们想着毕竟太行山的地势摆在那里,而幽燕军的主要兵力如今都在鲁东,是不大可能会往他们这边来的,既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那自然要放手一搏,河东道总督卯足了劲要在平定蜀中叛乱时立上一功,以弥补先前支援燕北道时在定州落败的过失。
其中一个巡兵跟妊婋说近日换防,他们都是从朔州来的,并没听之前的驻边校尉说起这事来。
妊婋料到了河东道总督会因先前支援不力导致燕北道沦陷的事遭朝中斥责,所以这次平叛定会调走不少主力一雪前耻,太行山这一带的哨岗就是最适合调换裁减人手的,毕竟幽燕军这段时间在鲁东声势浩大,河东道各州府看了朝中邸报也会对太行一带放松些警惕。
当然她事先也准备了两套说辞,若来时发现这边并没有换防,她也可以说自家是从太行南五陉中的井陉前往燕北缉凶的,只是一路追捕到了定州,这才就近从飞狐陉回河东道来。
这时她听那巡兵说他们是从朔州来换防的,作出一副刚刚知晓此事的神情:“原来是这样,那我先时报的文书也被那校尉带走了?”
“这……”那两个巡兵又对视了一眼,“这我们不太清楚,你可以去问问我们校尉。”说完抬手请她往关里走去。
“行吧,还请两位将军带路则个。”妊婋拽了一下铁链,东方婙又把头低了下去,继续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后面。
几人一起走进白壁关,行了一段路,来到飞狐口外的巡防值守营地外,其中一个巡兵小跑进去禀报校尉,不多时果然见他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营地大帐里走了出来。
妊婋见了那校尉,理直气壮地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催问他先前的出境缉凶文书可在,那校尉见她这态度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也是前不久才从朔州来的,换防时并没听说总督府有人从这里往燕北缉凶,不过当初换防那些人走得也急,忘了交代也是有的,而且巡检虽然官职不高,但事权颇重,又是总督直接派出来缉凶的,多少有些背景,他不好得罪,因此颇为客气地说道:“西边战事紧,换防时他们走得急,未曾交代文书,我可以为长官出具一道关防公函,派人送你们到蔚州府衙换取正式解递文书,再回蒲州。”
“唔,这样也好。”妊婋认真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这里有闲置的囚车么?她腿折了走得太慢,我得尽快回去向总督大人复命。”
边防驻点通常都有配备囚车,用于押送一些可疑的越境人员,那校尉答道:“有的,我叫人去给长官拉一辆出来。”
等囚车的功夫,那校尉又小心翼翼地跟妊婋套起话来,问这死囚犯的什么罪,又问她是如何追捕到的,还问了燕北那边的情况。
这些内容都是妊婋打过腹稿的,见那校尉问,她说书一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自己如何追踪寻迹,如何与这死囚搏斗擒拿,又如何绕过幽燕军的哨岗将这死囚带回河东道,听得旁边两个巡兵一脸敬服:“不愧是总督府的巡检,真正智勇过人!”
妊婋得意地正了正衣领,嘿嘿一笑:“待我拿了这家伙回到蒲州,明年就能往京城执金吾升迁了。”
旁边的校尉听了心想这人果然有些来头,于是也跟着拱手笑道:“末将在这里提前恭贺长官了,方才若有怠慢还望容量。”
“好说好说。”妊婋单手叉腰,“来日你们立功调去京中禁军,咱们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日子!”
“嗐,我们在这山沟里站岗,能立什么功!”那校尉不禁抱怨道,“换防往西边关内道支援平叛的,那才是奔着立功去的。”
随后便将太行一带主力被调走,换了他们这些没甚经验的新兵来这里受累站岗等事说了一遍。
妊婋听完这话哈哈一笑:“平了西南叛乱,朝廷必定还要收复燕北,到时候还不得从这儿东出?你们冲在阵前,立功还不容易?”
那校尉和两边巡兵忙问:“燕北如今形势如何?听说幽燕军凶残得很。”
妊婋轻蔑一笑:“再凶残,也不过就是一伙贼寇罢了,哨岗松散无甚纪律,只要朝廷西南边平定完,多派些兵马大举东出,必能将幽燕军一网打尽!”
那几人听了这话,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仿佛已能看到来日朝廷军从西南凯旋再攻打燕北的壮观场面,还有自家立功受赏时的情景。
说话间,前去拉囚车的几个人已过来了,妊婋让东方婙进囚车里坐下,随后又跟那校尉借了一匹马,带着那校尉派的两名陪同骑兵,拿上关防公函,往飞狐陉里走来。
妊婋骑在马上向前看去,果然是通天峭壁高耸入云,好个巍峨险峻的太行飞狐陉——
作者有话说:[1]“吃”,本文中“吃”做介词时有“被、让”的意思,非错字。
第89章 且斗樽前
妊婋骑在一匹高头军马上,打量着飞狐陉两侧的峭壁,不时跟身后同行的那两个陪同巡兵问上几句话。
“先我来时,一门心思只为缉凶,却不曾留意这山。”妊婋悠悠感叹,“如今事成归来心境大不相同,才恍然有身处太行之感,细看此处竟是这般宏伟壮丽。”
那两个巡兵方才还在疑惑这位巡检怎么骑在马上东张西望,听她这句感叹才明白过来,其中一个巡兵献宝似的策马走上来两步,给她介绍起飞狐陉的独特地势,以及沿途奇峭,包括一柱香和插箭峰等景色。
妊婋连连点头称赞,又似不经意般跟他问起飞狐陉的值守哨岗安排,说他们十分辛苦,待来日回到总督府定要向总督进言加派些人手来,还要再给他们提请一些贴补,喜得那两个巡兵拱手称谢不止。
东方婙盘腿坐在囚车里,低着头闭目养神,身子随车辆走动微微摇摆,她耳中仔细听着妊婋跟那两个巡兵套来的话,行到几处险要地方时,她也抬起头左右打量一番,将这些地方的哨岗全部记在了心中。
飞狐陉道路曲折,时宽时窄,两侧岩壁如同刀劈斧斫,据那巡兵说这里全长共有八十里地,骑马也不大跑得起速度来,走出去总得要两个时辰。
妊婋和东方婙这日是午初时分进入飞狐陉的,跟那校尉说完话再上马时已是午后了,按照她们眼下这个速度,走出飞狐陉时天应该已经黑了。
妊婋算了算时间,转头问那巡兵:“出了飞狐陉后,最近的官驿还有多远?”
那巡兵答道:“出去后还得再走半个时辰才到镇上官驿,要不长官在前面出口处的巡哨营地歇一夜?明早再走一个半时辰就能到蔚州城。”
妊婋皱眉想了想,随即正色道:“我出公差的人住官驿住惯了,还是不到你们营地搅扰的好,半个时辰也没多久,有劳两位辛苦随我直奔官驿,明日早些到蔚州府衙换文书要紧。”
那巡兵笑道:“听凭长官吩咐,只是出了飞狐陉往镇上有段路比较荒芜,天黑恐不好走,但长官是只身过界缉凶的壮士,料是不怕的,若是个文官,我们就劝留营地歇一宿了。”
妊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黑天野地我走得还少了?去便是了!”说完她又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二人一眼,“只怕你两个没胆量随我同往。”
那两个被她这一激,都道:“长官不怕,我们当兵的自然也不怕!”
这时她们已走到了飞狐陉后半程,道路稍稍平直了些,于是妊婋便没再同那两个巡兵闲话,快马带头径直往前行去。
这一行人在日暮时分来到了飞狐陉的北边出口,妊婋看见出口附近的营地上已点起了火把,那两个巡兵请她下马稍歇,妊婋想了想,抬腿下马到营地将自己的水囊灌满,站在营地门口拿起中午那校尉送给她的干粮咬了两口,随后对那两个巡兵说:“你们也吃些东西歇歇,一刻钟后我们继续上路。”
这时候正赶上营里开饭,那两个巡兵邀请妊婋一同进营吃些热乎饭食,她摇摇头,朝着囚车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还得去喂一下我的升迁垫脚石,可不能没到蒲州就给饿死了,你们吃些就来,莫要耽误晚上到官驿的时间。”
那两个巡兵听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妊婋拿着干粮和水囊走到囚车边,隔着木栅栏伸手将东西递给了东方婙。
坐在囚车里的东方婙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那两个巡兵跑进营吃饭去了,但营门口还有人在站岗,她们不方便说话,于是二人只隔着囚车栅栏用眼神简单交流了一下,随后东方婙伸手接过干粮和水囊,默默吃喝起来。
不多时,那两个巡兵吃完回来了,妊婋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跃翻身上马催他们到前面去引路。
那两个巡兵赶忙上了马,这一行人只靠着囚车上点起的两盏灯笼照明前路,快步往北走着。
过了约有两刻钟,妊婋见官道四周一片黝黯,正来到了山野路段,她回头见飞狐陉北侧入口处也远了,已瞧不见那边营地上的光亮,看完远处后,她又快速瞟了一眼囚车中的东方婙,随即转回头向前面引路的二人闲闲说道:“难怪你两个先前劝我,这里的确是有些荒芜。”
骑在前面引路的一个巡兵说道:“就这段路最黑,再往前面走上一刻钟,就能远远瞧见村庄人家的光亮了。”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囚车忽然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停了下来,囚车上的灯笼光亮没随着前面骑马的人赶上来,妊婋住了马回头看去,赶囚车的马夫叫停了拉车的马,跳下车来往囚车后面一边走一边说:“几位大人稍等片刻,许是有石子卡着车轴了。”
前面两个巡兵闻言调转马头赶过来瞧看,这时妊婋抬腿下马,对那两个巡兵说道:“你们也帮着一起来瞧瞧,尽快修好,莫要误了行程。”
那两个巡兵见她下了马往囚车那边走去,忙都跟着跳下了马,取下囚车前面挂的灯笼,来到囚车两侧车轴边细细查看。
其中一个巡兵将灯笼放到了车轮边上,手扶着囚车栅栏弯腰去看车轴,这时忽然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猛然往囚车的方向拽去,那手力气极大,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就被拽得贴在了囚车栅栏上,下一刻他感觉到一柄冰凉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巡兵抬眼朝前看去,只见灯笼亮中出现一张狠戾面庞,脸颊上的黥刑墨记散发着浓烈杀气,墨记上方是一双深邃黑瞳,眸中映着灯影,正在暗夜中散发着灼灼凶光。
没等他喊出声来,胸口的刀已被迅速抽走,他只觉得浑身冰凉,顺着囚车倒在了地上。
跟那巡兵一起倒下的,还有囚车另一边的巡兵和后面的车夫,三人几乎同时在囚车周围发出了倒地的沉重闷响。
妊婋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从尸体上方大跨步走到囚车前,三两下拽开车门。
东方婙从容起身,从车里走了出来,二人在昏黄灯影中朝彼此微微点头一笑。
这段官道旁边正好有一片及膝的杂草,她两个把那三具尸体扒光了往草丛里一扔,东方婙换上了其中一个巡兵的军服,这时妊婋已把拉囚车的马匹从车套中解了出来,牵到她方才骑的那匹马旁边。
算上那两个巡兵的马,她们现在共有四匹马,二人在这里稍稍休整片刻,讲完后续的计划,便趁着夜色翻身上马,又各牵了一匹空马,分道往南北两边飞驰而去。
妊婋跑了一整夜的马,在第二日上午来到了太行八陉中最北侧的军都陉西边鸡鸣山脚下。
她仍穿着总督府巡检的官袍,在前往军都陉西入口前,她住马在山脚下细细观察了一回周边地形,又掏出干粮咬了几口,用水顺下去后,她整了整头上的官帽,策马往军都陉走来。
军都陉是太行八陉中的第八陉,这条橫谷已算是太行山北边尽头,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山脉的交界处,横谷两侧高度比飞狐陉的峭壁要低缓些。
军都陉西口哨岗上已瞧见了山脚下官道上的一人二马,通常若有总督府派人加急往边关传令,都会骑一匹马再带一匹马,用于途中换骑,这样可以一次跑得更远些。
那边的巡兵瞧见马上人穿着官袍,忙转身通报,不多时有两个巡兵从那边迎了上来。
妊婋骑在马上给那二人看了一眼腰牌,说自己是河东道总督府巡检司前来出关缉凶的,顺便查看东边幽燕军的动向。
“咱们这边大军要往西支援陇右,总督大人心系边关,特命我来此查看。”妊婋冷冷说道,“他担心你们新来换防的人,因地势不熟而疏忽值守。”
那两个兵见状忙抬手请她往里走,一边说着:“咱们这里据守居庸关,地势又高,料幽燕军不敢来犯。”
“那也不能大意了。”妊婋没有下马,只将那匹空马交与其中一名巡兵,“引我到关城瞧一瞧。”
等她跟那两个巡兵走进军都陉时,早已有人前去居庸关处报与这里的守关校尉,等她来到居庸关西侧百十来步远的地方,已见关城那边赶来了一队人马。
妊婋住了马,在军都陉中段等那队人上前,她这一路走来,注意到北侧靠近燕山方向的防御墙不少地方出现破损,尤其她此刻住马的地方,甚至塌了一小段路。
等那守关校尉赶将上来,不等他开口说话,妊婋劈头指着那断墙问道:“这些墙怎么塌了?”
那守关校尉早听说是总督府来人,又见她态度倨傲,不觉气势低了两分,忙答道:“这里年久失修,我们换防过来时就已经是塌的,听前面校尉说已报给蔚州府衙了,但是府衙开支艰难,又征不齐徭役,这才一直没能修好。”
他说完这话又忙往南边指了一下:“但请长官不必担心,咱们关城还是结实得很,只是西边塌了一小段,不影响咱们抵御东边的幽燕军。”
妊婋面上仍然有些不悦:“那也不能就这么任其破损,待我从东边打探完动向回来,再到蔚州府衙催一催,不行看从总督府调拨些银两过来,这里可是通往幽燕的要道,断不能出任何闪失。”
“是,是。”那校尉连连附和,随后又抬手请她往居庸关城头上视察。
妊婋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关城,这里与昨日她走飞狐陉经过的白壁关都是前朝古关,但白壁关自本朝开国以来便没再加以修缮,而居庸关却在燕北道失守后由河东道总督派人紧急前来加固了一番,使得原本就十分高耸的关城如今看上去更加坚不可摧了。
妊婋站在城头上皱了皱眉,来日她们北边的兵马,一定不能从这里正面冲关。
第90章 焚膏继晷
妊婋站在居庸关城头上,先是朝东眺望半晌,随后又转过身往西瞧去。
虽然关城崭新坚固,但两边的道路和防御墙却看上去年深日久,除了方才西边倒塌的那一段路外,还有几处山边防御墙的墙头也都有些残破缺口。
妊婋指着那些墙头问那守关校尉,为何加固了关城,却不修两侧山体边的墙。
那校尉有些支吾,答得颠三倒四,只说自家带兵来时就是这样的,又拿些含糊官话暗示她,她想了想,猜出了其中缘由,大抵是总督府当初派来的人先加固了关城,等修完关城,钱花没了一多半,剩下的还得叫各环节上的文官武将得些好处,所以其它地方就都没修。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又来回在居庸关城头上走了两遍,背着手满意地说道:“罢了,虽两侧山体防御墙有破损,但有如此坚固的关城在此,料幽燕军打不进来。”
那校尉见她没再多问,不禁松了一口气,又请她留下来到营中吃顿便饭再出关,妊婋摆摆手:“不必了,我得即刻出关缉凶,等过两日抓到了凶犯回来再吃吧。”
说完她走下城头,翻身上马,让守关校尉派人照管那匹空马,等她过几日回来取,她交代得十分仔细,煞有介事地说这马是总督府牵出来的,定要好生照料,又说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
那校尉认真听完,连声应下,带了几个人送她出关,又走了一段路,及至军都陉东侧尽头,妊婋让他们留步,他们才停了下来,一同目送妊婋的身影消失在军都山的落日余晖中。
妊婋在军都山的山脚下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居庸关,那关城巍然耸立于山谷之间,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关隘。
西边的红日缓缓陷入关城当中。
东方婙策马从太行北三陉最南段的蒲阴陉出来,往东边洺州方向疾驰而去,离开时她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暮色中的倒马关。
倒马关始建于战国时期,后经几朝不断修缮,而本朝开国以来这里不曾发生战事,因此这关城只在开国初期稍稍加固过一回避免倒塌,随后这近两百来年几乎不曾使用,前些年甚至连哨岗都不再设了,这两年还是因为燕北道失守,朝廷才再次启用了这座古关。
东方婙来之前用膏药遮住了面上的墨印,按照妊婋昨日给她设计好的说辞,拿出事先准备的腰牌,跟蒲阴陉的守关校尉说自己是蒲州总督府的兵曹参军,奉总督之命前来查看关隘,以确保河东道大军驰援陇右的这段时间里,东边幽燕军不会打来。
昨日跟妊婋走完飞狐陉后,她也学会了那一套先声夺人的技法,一到蒲阴陉见了守关校尉,开口就说这倒马关看上去年久失修,难怪总督大人担心,特地派她前来查看。
那校尉见她这样说,紧忙找补说自家是最近才换防来的,城墙古旧这事也已报给代州府衙了,只是调拨银两役使需要时间,所以尚未修缮加固,又说这里地势险要,幽燕军必不会从这里打来。
东方婙皱着眉头在倒马关由那守关校尉引着视察了两圈,才勉强点头说道:“虽然幽燕军不大可能从这里来,你们守关也不可大意。”
那校尉连连称“是”,又听她说奉总督之命出关前往东边查看幽燕军的动向,那校尉忙带了两个巡兵送她出了倒马关。
离开蒲阴陉后,东方婙骑马往东飞驰了一个多时辰,在皎洁月色下来到了洺州城外。
在这里守城的人,早从定州那边得知她和妊婋往河东道去了,也知道东方婙将会在飞狐陉北出口处跟妊婋分路往南边蒲阴陉查看地势,这两日必会从这里回来,于是夜间城头值守的人都在这里紧紧盯着西边。
前几日才从魏州赶到洺州的厉媗,这天也早早吃过了饭,来到西边城头上眺望,她在这里站了半日,终于听到西边传来“嘚嘚”马蹄声响,定睛细看果然有一单骑匆匆往城门方向赶来。
因离得太远,看不清身形,厉媗忙走下城头,带了十个人开城门往西边迎去,直到离城百步远才看清来人,膀阔肩宽面带墨印,正是东方婙。
厉媗见果然是她,不禁喜上眉梢,策马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胳膊,笑声惊天动地:“行啊小花脸儿,我就知道你今晚肯定能回来!”
从昨日天亮出定州城进飞狐陉,到这日夜里回到洺州,东方婙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方才远远瞧见洺州城墙时,她已经感到有些疲困难禁,厉媗这一掌差点把她从马上拍下去。
厉媗看她骑在马上歪了一下,赶忙扶了她一把,又听她问道:“妊婋回到幽州了吗?”
她们这次从飞狐陉进蔚州后再分道各自从军都陉和蒲阴陉回幽州和洺州的计划,厉媗已从定州那边来信中得知了,也与幽州那边约定好接到人后立刻传鸮报信。
“我算了两边东西向距离,你们差不太多,估计她这会儿也是刚到幽州。”厉媗说道,“我进城就给那边传信,你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等醒来时,幽州必然有信到。”
说话间她们已进了洺州城,这段时间正在洺州城内铁器营里带人给鲁东打农具的陆娀听说东方婙回来了,也赶到城门口迎接,众人簇拥着她,来到洺州府衙东边坊中提前收拾好的院落里。
这边的厨院也已备好了吃食,见众人回来,早有人端了温热饭菜请东方婙吃些再休息。
东方婙来到这边院中先脱掉了身上的军服,擦洗毕换了身布衣,刚坐下吃没两口只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于是她匆匆漱了个口,就往后头睡觉去了。
这一夜睡得沉稳。
第二日东方婙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忙坐起身,推开门准备洗漱完往府衙去问问幽州那边来消息了没有。
东方婙才在院中水井边给骨刷沾上牙粉放进嘴里,就听院门“砰”的一下被人推开,厉媗大喇喇地走了进来,瞧见她站在井边,对她笑道:“妊婋昨儿半夜就已经回到幽州了,说今天要歇一日,邀你明日同回定州。”
得知妊婋来信,东方婙叼着骨刷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跟厉媗回了个“好”字。
跟她说完这个消息,厉媗让她一会儿往府衙去吃点东西,说已给她留出了早饭,又说昨日西征人马都到了,自己要往校场去核对人数名姓,等她吃完早饭若有精神,可以到校场来瞧瞧。
东方婙目送厉媗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她在水井边漱完口洗了脸,便往府衙里走来。
洺州府衙如今也改成了大学堂,东方婙走进前院时,隐约听到后边传来阵阵读书声,走到偏厅里,见桌上摆着正冒热气的粟米粥和肉馅蒸饼,旁边还有麻油拌野菜并一碟鮨鲊。
这个时间城中众人都已经吃过了早饭,府衙偏厅里一片静悄悄的,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有的往后院读书练字,有的往校场接待新到人马。
东方婙独自坐下来,悠然自得地饱餐了一顿,吃完将碗箸收好,离开府衙往校场走来。
洺州位于原燕北道治所魏州的西北侧,从前是燕北道为数不多的上州之一,城中街道十分宽阔,道路两侧房屋皆是高大气派,可知过去这地方富户不少。
当初她们幽燕军夺下魏州的时候,洺州许多富户听到风声连夜出逃,有人脉关系的都往京畿道跑,没甚家底的就从蒲阴陉往河东道跑,城中剩下的男民见富户跑了,便开始拉帮结伙地闯进高门宅院里,劫掠那些富人没来得及带走的家什,又企图强抢富户宅院中留下来的丫鬟厨娘。
那年燕北道总督被妊婋挂在魏州城墙上之后,正是东方婙和杜婼二人同众人杀进洺州城平了当日乱象,今天东方婙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她在洺州城内主路上悠悠走着,夏末暖阳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在街道边的房屋上,随着她往前走,她的影子在那些房屋间高高低低地跳动。
这城里比她上回来时看上去更加整洁了,路上的行人都和她此刻一样精神饱满,果然清除完渣滓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焕然一新。
东方婙心情舒畅地顺着城中大路走了约有一刻钟,来到校场门口,里面正有点人名的声音传出来。
洺州城中本有五千幽燕军驻守,这次花豹子联络冀州和贝州等地又调来了六千人,过几日将由厉媗带上其中的七千五百人走蒲阴陉冲破倒马关开向河东道,而洺州城中则留三千五百人守城。
东方婙走进校场,在旁边围栏上抱胸一靠,看着站在校场中间的厉媗和几位领队拿着名册点人,每一个被点到名的人都气势昂扬地应一声“在”,她在边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场点名核对,直到厉媗收起册子走过来招呼她,她才跟着厉媗和几位领队往校场议事值房走去。
大家在值房里随意落座,也没闲说别话,厉媗请东方婙把她从蒲阴陉回来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大家细细讲来。
东方婙起身拿过厉媗递来的手杖,在中间桌面摆的沙盘上,标出了蒲阴陉和倒马关各处的哨岗和值守营房所在地,将各处人员换岗情况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遍,又就其中地势和防守破绽做了周详的分析。
厉媗等人认真听完,对着沙盘讨论起西征的进军策略,大家在这里热烈探讨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出来吃饭。
午后众人又议了半晌,厉媗请东方婙明日将她们定好的计划带回幽州,再问问妊婋的建议,等她们午后从值房出来时,又碰上陆娀拎着个匣子来到校场,她将那匣子递给东方婙,说里面有三十个新制火雷,请她带去定州,以备西征时破关之用。
东方婙接过来道了谢,第二日一早她带上这匣火雷和厉媗连夜写的蒲阴陉破倒马关书,在洺州城中众人的目送下,策马向北去了。
洺州与定州相距不远,快马半日便到,而妊婋昨日从军都陉回到幽州,再往定州来就稍远些,东方婙这日午后先进了定州城,歇了半晌,直到日暮落下时才接到从幽州赶来的妊婋。
她们在城外相见毕,跟这边守城的众人把这回前往河东道打探到的情况讲了讲,听说前日从涿州和沧州等地集结来的一万五千人已进了城,她们又往众人下榻的几座坊里打了招呼。
隔日清早,这些新到的幽燕军精兵在定州城校场集合点名,妊婋和东方婙拎着各自的坤乾钺走进校场。
此时校场中站定的众人也拿着各自的兵器,清一色的镔铁坤乾钺。
妊婋见了不禁眼前一亮,这正是她一直想要组建的队伍,幽燕坤乾军。
80-9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