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三山尽落
这次调来定州的一万五千人里,有许多豹子寨中的熟悉面孔,也有不少是最早一批在幽州和平州等地主动加入幽燕军的,最晚也是在她们往南夺下冀州后加入进来的,如今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她们在太平观诸位教习道长的传授下,从身法和刀枪学起,等到力气见涨,便陆续换上了趁手的重兵器,后来幽燕军夺下燕北道大半数州府,原本在豹子寨铁器工坊给众人打兵器的陆娀也下了山,去往有官营铁矿的冀州和洺州等地,带人重建起多处铁器营,为驻扎在各州的幽燕军将士源源不断地提供各式兵器和盔甲。
今日定州校场中的人们,都在练成功底后选了坤乾钺作为兵器,后续在各支队伍出征中多负责两翼冲锋。
前些日子妊婋到魏州议事时,曾跟花豹子和圣人屠提过想要组建一支全部使坤乾钺的队伍,花豹子当初向灵极真人借坤乾钺做模子仿造,除了自家收藏外,原也想在豹子寨里建一支专使坤乾钺的威风小队,如今听了妊婋的想法,花豹子猛然意识到她们的人数已经庞大到能够组成一支专使坤乾钺的军队了,于是当即说要为妊婋把各州人马调集过来,建成坤乾军。
正好她们这次西征要走的太行北三陉,要数中间的飞狐陉道路最为曲折狭长,从进山谷过白壁关再走飞狐口直到杀到出飞狐陉,整个过程骑马最快也要两个半时辰,正适合坤乾钺这样善于长时间持续冲杀的兵器。
见校场中的众人按营划分站好,妊婋和东方婙拎着各自的坤乾钺走到前面点认姓名,随后将此次西征的行军路线和计划按每十人一队,由领队向众人细细讲明,若有任何问题是领队暂不清楚的,当场收集到一起,再由妊婋和东方婙一并解答后传与其余所有人知晓。
定州城中驻守的羲和瞳等人为这次西征制作了许多太行北三陉的地形图,各营都领了一份,这日又按照妊婋和厉媗对飞狐陉中的哨岗和白壁关的官兵情况在各自的地形图中做了标注。
等到核对完人数姓名,又确认完西征的线路计划,每个人都已清楚知道她们这次具体要去做什么,对于敌我双方的情况和可能存在的危险亦都了然于胸。
这日晚间,鲁东终于传来消息,千光照将京中和鲁东的近况整合在一封信中,先是确认了河东道大军已于五日前正式开拔前往陇右为平叛做支援,算日子昨天应该就抵达关内道的绥州了,而鲁东这边近日已集结了整整七万人马,分别在曹州和宋州与京畿道交界地带,以及沂州与淮南道驻军所在的泗州交界处大张旗鼓地扎营驻守,每日就在营地外面空地上声势浩大地学武操练。
这一举动让朝廷分外紧张,京畿道又调了不少禁军前往汴州,淮南道也连续数日调集府兵前往边界地带驻防,同时朝中更是一直在加紧推动迁都事宜。
妊婋在校场值房里看完这封信,喜得拍手笑道:“好哇,河东道大军走到绥州了,北太行这边定是顾不上了,朝廷官军现在只盯着陇右和鲁东,这正到了咱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东方婙和几位领营领队跟她在值房里一起看完这信,议定明日请众人再休整一天,把太行北三陉和周边地形记牢些,后天破晓之前出征,杀向飞狐陉外白壁关。
第二日她们将出征时间告知众人,妊婋又放飞两只信鸮分别给幽州的素罗刹和洺州的厉媗送了消息,当日定州城中众人得知即将出征,皆又认真对着地形图准备了一天,傍晚用过饭后早早歇下,至鸡鸣时分起身来到校场集结。
寅时末点完人马,妊婋和东方婙带领这支坤乾军,伴着西沉的晓月离开定州城,朝着西边山谷方向进发。
她们稳步出了西边山谷,来到白壁关前那段山野荒路上,此刻众人身后的东方天际已开始有些微微泛白。
妊婋在队伍前方住了马,向左右两边看了看自己此前做的标记,随后从东方婙肩头接过两只脚上绑好火雷的海东青架在手上。
她伸手朝前放飞了那两只海东青,放飞前她给出的手势是直飞三里地立即折返,而牠们脚上所绑的火雷,按照绳子起飞后下滑断裂的时间,将会在三里开外落下。
天渐渐亮了。
白壁关城头守军此刻正在换防,和往常一样,守了一夜的兵昏昏沉沉,早起换岗的兵哈欠连天,就在两边刚刚交接完班次时,两只海东青飞跃他们头顶上方,两颗火雷一左一右,准准落在白壁关城头后十步远的位置,登时炸开两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阵黑烟滚滚。
停驻三里外的妊婋听见了前方的响声,又见那两只海东青已从正在升起的黑烟上方飞回,在她们头顶悠然盘旋起来。
妊婋当即同东方婙带头往白壁关的方向杀了过去,此时那边才换完防的驻军听到这两声巨响,猛然间还以为是山塌了,瞧见关城里面起了黑烟,都慌忙往两侧躲避,城头上方的守兵也都蹲下来扶着垛口墙往关内看去,却不料就在他们身后,十数只精铁飞爪已勾上了关城垛口。
还在城头上往关城里面探看的城头守兵,皆在不明不白中被数柄坤乾钺削飞了头颅。
妊婋同几人一起砍完城头上的守兵,又从旁边石阶一路杀到城头下方,很快为城门外等候的东方婙等人打开了白壁关的大门,骑在高马上手持坤乾钺的众人登时冲进关内,在尚未消散的黑烟中一路斩杀两侧躲避的官兵,向飞狐口疾驰而去。
从白壁关到飞狐口这一段路上有十个哨岗,守兵位置比较分散,东方婙带领众人以两列队伍将左右守兵斩杀在地,再由妊婋带一部分人殿后收割漏网活口。
当她们来到飞狐口时,这边的守卫已经听到了白壁关的响动,才组好一支队伍正准备过来查看,就被东方婙等人直接冲散,飞狐口内的守兵见这边幽燕军来势汹汹,都忙不迭往后跑去,没跑出多远就被追杀上来的众人砍倒在地。
为了防止守兵大批出逃,妊婋在杀到后半程时将头顶盘旋的海东青用哨呼唤下来,再次绑了两枚火雷,这次的绳子比方才的要长,预计会在十里外掉落,她给那两只海东青打了手势,让牠们往北直飞十里折返。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正在飞狐陉后半段厮杀的众人,听到北边传来两声巨响,妊婋举目望去,果然远远见到北边出口处漫起了黑雾。
空中传来海东青的畅快啸鸣,伴随着远方腾空的如墨浓烟。
此刻正在军都陉居庸关北侧燕山中埋伏的素罗刹等人,看到她们方才放飞的两只海东青将火雷投到关城上,那边的一众守军登时慌乱起来。
她朝身后众人一挥手:“下山!”
昨日她在幽州城里收到妊婋从定州发来的信,结合先前妊婋从军都陉返回幽州跟她细细讲述的情况和行军计划,这日一早她请几位领队带五千人大举开到居庸关外,声势浩大地擂起战鼓,同时她自己带了两千人从北边上了山,绕路来到军都陉中段北边的山林之中。
军都陉北靠燕山,在中段有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从那片山坡走过去,就能看到居庸关内倒塌残破的山体防御墙。
居庸关内的守关校尉见外面有幽燕军打来,赶忙调集守兵聚在城头,一个个架上弓箭准备迎战,因幽燕军所在的位置还没进入射程,他们只是紧张地盯着东边。
守关校尉这时还在城头上勉励那些男兵:“我们居庸关可是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正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她来多少人,也撼不动咱们新加固的关城!”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两枚火雷从空中落了下来。
城头上的众人登时被这两声巨响炸得满耳嗡鸣,在黑烟中视野受限,虽然身体并未受伤,但他们经此一吓皆不敢轻敌,都慌忙丢了弓箭蹲到墙边躲避后续袭击。
这时素罗刹已带人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她们趁乱翻越军都陉中间那段已经倒塌的防御墙,分作两只队伍向东西两侧杀去。
当素罗刹带人赶到居庸关内时,这边的浓烟才开始消散,但守关校尉已来不及收拢众人组织抵抗,就被身后冲上来的幽燕军杀得四散奔逃。
就在素罗刹等人厮杀的同时,还有一小队人冲到关城下方,“轰隆隆”打开了关城大门,一直在城外等消息的幽燕军主力立刻开了进来,在军都陉内冲破数道防线,一路杀到西侧出口。
直至傍晚时分,四十里军都陉全部守军被清剿殆尽,素罗刹骑着马从西侧出口又往东检查了一遍,一直回到东边居庸关的关城下方。
素罗刹走出关城,抬头看向城头上“居庸关”三个字,又看到下方挂着河东道总督亲笔题写的“天下第一雄关”匾额。
她在结识花豹子加入山寨前,本是燕山猎户出身,从前年少打猎时也来过居庸关附近一带,那时就总听人说这里是什么“天下第一雄关”,她曾说“雄关二字听上去就很不堪一击”,却被几个男猎户嘲笑了一回,说她年纪轻轻说出话来不知天高地厚。
素罗刹看着那匾额想起这件往事,觑起眼睛将弓拉满,一箭射在那块石匾正中间,那上面的字登时四分五裂,在落日余晖中掉落下来,摔成了一地碎渣。
她收起弓箭,踩着那些碎渣走进了居庸关内。
长靴硬底踩在碎石上,发出一阵“沙沙”声,厉媗拎着滴血的狼牙槊,从才杀穿的蒲阴陉出口处回到了先时攻破的倒马关。
这关城因年久失修,在她们杀进来时被众人的兵器敲掉了墙角,她正在这里查看关城是否有倒塌的危险。
厉媗在关城前后转了一圈,这倒马关虽然年头久了,但整体还算稳固,掉落的墙角倒是不影响城墙结构,才看完时,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鹰叫。
她这次走蒲阴陉也带了两只海东青,此刻都在倒马关旁边树上歇着呢,头顶这只显然是北边来的,她掏出鹰哨唤了两声,那鹰在她头顶盘旋了片刻,才轻巧地落下来。
她见那鹰的脚上果然绑着一只小信筒,取下来打开一看,是妊婋的来信。
信中说她们杀穿了飞狐陉,素罗刹的队伍也已夺下居庸关,明日素罗刹将带人直取管辖军都陉居庸关和飞狐陉白壁关的蔚州城池,东方婙也分走五千人同去助阵,妊婋传这信来,约厉媗同往西边管辖蒲阴陉倒马关的代州杀去。
第92章 不虞之隙
厉媗此刻所在的蒲阴陉西边出口是灵丘县,从这里去往代州城,快马大约两个时辰。
妊婋从北边飞狐陉出口处赶到代州要比她远,怎么也得三四个时辰。
今日她们杀穿太行北三陉,最短的军都陉都有四十里,妊婋所在的飞狐陉算上从飞狐口到白壁关的一段路总有近百里地,众人这一日厮杀下来难免疲累,连夜奔袭恐怕体力不支,因此妊婋在信中说请她们都先在原地休整一夜,明早再去代州,妊婋也会同飞狐陉那边众人就地休整一夜,等明早安排完留守的人就往代州赶来,大约午后抵达。
厉媗看完这信低头想了想,代州目前情况不明朗,这一夜过去可能已有从太行北三陉逃走的人报了信过去,妊婋也在信中请她明日到代州城外先驻军观察,若无破城把握,就等午后妊婋等人到了再一同计议破城的事,想到这里她又回身从马背搭子里掏出了一卷地形图,琢磨起明日前往代州的路线和破城计策。
就在厉媗专心致志查看地形图的时候,四周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在大地上方悄然铺开。
太行北三陉中的众人在各处关城险要处扎好了营帐,排完守夜顺序后早早歇下,山谷内外在黑夜中酣然同眠。
与安然幽静的太行北三陉不同,这一晚管辖北三陉的蔚州和代州府衙彻夜未眠。
幽燕军越过太行山打来河东道的消息,在这日天擦黑时就被北三陉中逃走的守兵传到了两边府衙中。
蔚州和代州的府衙上下惊闻此信皆慌作一团,河东道大军才走,东边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两府刺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从前些天的朝中邸报来看,幽燕军的重兵分明都部署在鲁东道,作势要往京畿道和淮南道进军,这才过去几天时间,怎么就突然从东边杀来了。
蔚州刺史连夜派了人,前往军都陉和飞狐陉打探消息,两支斥候共十个人,天黑出发一直到第二日天亮都没回来,蔚州刺史和僚属们焦灼地在府衙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日头升起时,他们感觉到真正大事不妙了。
蔚州这次为响应朝中支援陇右道平叛,也派出了五百名府兵,如今城中还有两千五百名城防兵。
蔚州作为军都陉和飞狐陉西侧的军事重地,城墙建得颇为坚固,蔚州刺史见那些斥候一夜未归,想必已在路上吃幽燕军杀了,于是他拍案决定:蔚州城立即戒严,全体城防男兵及男性民众都上城头准备巨石和热油,跟幽燕女贼决一雌雄,誓死捍卫蔚州城。
“事已至此,戒严无用矣!”
就在蔚州城中手忙脚乱地召集将士民众共同守城时,位于蔚州城南边的代州城却是一片寂寂,晚间从蒲阴陉逃回来的守兵进城后一头扎进了府衙,幽燕军打来的消息很快被封锁在府衙之内,代州刺史召集僚属们密议整宿,最后他说出了一句“戒严无用”的总结,屋中大小官员们皆认同刺史所言,此时封城无异于作茧自缚。
因此代州刺史决定,派出一支城防兵出城向东迎战,打幽燕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再派人往北边蔚州求援。
蔚州的守兵比代州要多,而且蔚州东据军都陉居庸关和飞狐陉白壁关,地势险要,代州府衙的大小官员们这日听说幽燕军是从蒲阴陉杀来的,都一致认为幽燕军是因北边那两座关隘难攻,所以选择从相对破旧的倒马关进入河东道,这说明对方的人马数量和实力都非常有限,只是趁河东道大军往西调离,跑来企图以小博大。
他们坚信只要与蔚州城防兵两下联手,必能将杀来的幽燕军一举歼灭,再把蒲阴陉倒马关的防线重新填补起来。
天亮时分,代州刺史站在城头上,先目送一千城防军出城往东阻挡幽燕军,又眼见往蔚州求援的司马和兵曹带了一百人离城向北疾驰而去,他满怀希望地握了握拳。
旭日从东方大地上跳了出来,朝晖顷刻间洒向河东大地。
厉媗这日一早与五千人马从蒲阴陉开往代州,为了应对那些报信逃兵引来的探路斥候,她请两位领营大将各同一千人从官道外围走乡野小径先一步往前探路,她自己则同三千主力走大路往西,三支人马以一种雌鹰收翅的姿态向前缓缓进发,只是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两翼在暗身在明。
行至半途,厉媗遥遥瞧见前方开来了一支官军队伍,不是小队斥候,粗略目测约有千人,看来是一支先遣军。
她在前面住了马,身后众人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时两翼队伍先后传来了哨音,这是她们事先约定好的传信方式,两侧的人也都看到了这支人马。
厉媗给两翼队伍回了哨音,那两边的人听到后开始往前面那支队伍尾部包抄。
围猎即将开始。
厉媗甩了甩手里的狼牙槊,看着一里开外的官军和地上的朝阳,轻轻笑了一下。
西边那支官兵队伍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幽燕军,带兵将领望向那片黑压压的人马和她们头顶的艳阳,突然意识到这情形于他们十分不利,对方是从正东方开过来的,此时背对着朝阳,而他们却是背西朝东,面对刺目强光几乎睁不开眼睛。
那将领当即向后传令,让众人分作两班从侧边发起进攻,以期扰乱敌方阵型,将她们往蒲阴陉方向逼退。
然而一千人本就不多,分成两支五百人队伍更显单薄,更何况当他们分完兵往前杀来时,却发现这支幽燕军根本没有阵型可言,更无从扰乱。
厉媗在对方分兵杀到近前时,捕捉到了那些官军看清这边人马一瞬间的错愕,她们虽自称为“幽燕军”,但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与传统军队完全不同,虽然也分了营,但众人并不是指挥者的四肢,只无脑听凭将帅的号令。
她们更像是一群在野地里合作捕猎的猛兽。
在那两支官军从侧边杀来的同时,厉媗这边众人迅速向后分散开,以两个半弧形状将官军围起,正在官军迟疑这其中可能有诈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也围上来两支人马。
厉媗见暗藏于侧边的两翼队伍也出现了,当即拎着槊冲向官军右侧阵队当中,直直杀向官军将领,顺带着一连挑飞了几个什长的人头。
官军阵中一见长官落马,登时如同被摘了脑子一般慌乱溃散,很快被步步收紧的围猎圈尽数剿灭,一个也没逃出去。
厉媗同众人在这里把战场打扫完,正值午后,大家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厉媗与妊婋约定好的地点,下马休整吃了些东西,不多时恰见妊婋同飞狐陉中分出来的一支五千人的坤乾军赶到了这里。
厉媗跟妊婋说完早上那一场小战,大家将队伍合在一处,议定了破城计策后,同往代州城的方向开去。
“幽燕女贼会大举来犯么?”
蔚州刺史站在城头上,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他们这日一早戒严封城,在城头上准备了半日,按说幽燕军昨日从飞狐陉和军都陉杀出来后,到此刻也应该差不多开到蔚州城下了。
“她们未必会直接重兵开来。”蔚州府衙的一名幕僚捻须说道,“前来报信的居庸关边军不是说,在幽燕军打来之前,曾有形迹可疑的总督府巡检从军都陉往燕北去了,那很可能是幽燕军的人乔装了来打探地形的,我也曾听从燕北逃来的人说,幽燕军夺城前常会先扮作一支官军赚开城门,我等万万不可大意中计!”
蔚州刺史闻言,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南边眺望,就在他目光所及的一片山林之中,此刻正有换上了官兵军服的东方婙和一支百人队伍,正埋伏在这里观察蔚州城的防守情况。
这时,又有一支百人队伍,从西南方向飞快往蔚州城驰来,正是代州刺史这日凌晨派来求援的人马。
蔚州城头上的府衙官员和守军一见南边来人,登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架起弓箭举起巨石和热油锅,盯着那支正在快速靠近的队伍。
那支人马来到城门外停下来,领头的兵曹朝城上大喊:“我等是代州府衙派来求援的,请报与蔚州府衙快开城门!”
“大胆幽燕女贼,竟敢冒充代州来人!”
蔚州城头上等了半日的众人不由分说地开始放箭抛石,那些端热油锅的人一时激动,也不等对方开始攀城墙就抬手将油泼了出去。
城下的求援队伍毫无防备地被劈头盖脸一顿袭击,大半数人摔下了马,其余人急得大喊:“我们真是代州来的!”
蔚州城头却不听他们辩白,只是不住地朝下放箭,直到那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中箭倒下,蔚州刺史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忙扒开那些守军往下细细看去,见倒在城门口的兵曹面孔竟有些眼熟,似乎先前也曾替代州刺史来蔚州传过话的。
他赶忙命人将领头兵曹拖进城来,一队人得令后将城门开了一条小缝,把那兵曹尸体拖了进来,为了确认他不是幽燕女贼乔装的,还将他身上军服扒了个干净,是个男的。
这时蔚州刺史也匆匆走下城头,有人把那兵曹身上带的文书递给他,他接过来打开一瞧,竟是代州刺史求援的亲笔手书,他不禁捶胸顿足:“杀错人矣!”
众人得知杀的竟是自家人也皆是一惊,赶忙打开城门,将门口那些尸体一个个拖回城内。
远在林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东方婙冷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说:“咱们可以出场了。”
将代州来的人马尸体安顿完,蔚州城头上又见南边飞马来了一支官军队伍,也是百人左右,他们经历完方才的事,已不敢再冒失袭击,忙问她们从何而来。
东方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幽燕军已开到了代州城外,代州刺史派她们再来催求援兵。
这正合了那代州刺史的求援手书,蔚州刺史闻言料想这幽燕军必是顾虑蔚州城墙坚固,所以没往这边来,从军都陉和飞狐陉出来后直接往南边代州去了,于是他也没再细看,忙令人开城门放这支求援队伍进城细述代州战况。
等到城内守兵打开城门,瞧见这支人马身后背的兵器却有些眼生,如同一柄长斧,这绝非官军常用的兵器,正疑惑间,就见领头那人取下身后长斧在城门口朝一众守军和官吏杀来,砍倒城门内的众人后,又杀向城头的守兵。
等候在远处的素罗刹见那边城门大开,当即同余下人马大举冲向蔚州城。
傍晚时分,蔚州城的城防军和府衙官吏被尽数清剿,城中各坊也被她们开进城的人控制了起来,东方婙在城头放飞了一只信鸮,那信鸮夜半时分又飞了回来,带了妊婋从代州送来的信,信中说她和厉媗已开进代州城,准备于明日分军继续往南,夺下并州的井陉和娘子关。
第93章 依威厉响
夏日渐尽,北方的风中已带了些许秋爽。
河东道蔚州和代州,在幽燕军从太行北三陉开来后的第二天同时失守,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河东道治所蒲州,代州南边的并州城也随之被幽燕军占了去。
代州刺史在城池失守前派去蒲州总督府报信的人马,此刻正在河东道的山川之间一路向南狂奔,蒲州位于整个河东道的西南角,与东北边的代州相隔大几百里地,连朝接夕地跑马也要至少五日方到。
就在幽燕军杀来的消息还在河东大地上驰骋时,妊婋已同三千名坤乾军媎妹们精神抖擞地开出了并州城,正往东边娘子关的方向进发。
她们两日前夺下代州城后,妊婋传信鸮从驻守蔚州的东方婙和素罗刹那里借来了五千人马,来到代州清剿周边县镇,而她则同先前一起夺下代州的坤乾军继续往南进发。
在妊婋出发的前一日,厉媗已同五千人先行离开了代州,从来时的蒲阴陉借道回到定州,再从定州赶往南边的井陉东口,届时她二人将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井陉发起进攻。
娘子关所在的井陉,在太行八陉中处于中段位置,沿绵河而建,是连接河东道与燕北中部的一条重要通道,而娘子关扼守于井陉西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关城,因前朝娘子军曾驻守此地而得名。
井陉虽然隶属并州,但从并州城抵达西口娘子关也需骑马走个大半日,为了给东边的厉媗多留出些时间,妊婋等人这次的行军速度并不快,当日晚间还在一处山谷中早早扎营,安然歇了一宵。
第二日清早,妊婋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同众人用过早饭后悠悠上马,往娘子关方向开了过去。
如今驻守娘子关的官兵尚不知并州已失守,他们也和北三陉那几支队伍一样,都是在河东道大军前往陇右支援平叛前,从周边调来换防的,按照当时调遣的军令,他们需要在这里驻守至少两个月,等河东道大军凯旋领赏休整完毕,才会来人将他们换回去。
他们在这太行橫谷内每日两班倒换,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枚火雷落下炸开巨响,惊醒了这些终日只知站岗的行尸走肉。
有敌军打来了!
娘子关内的守军慌忙四处查看,巨响是从关城东边传来的,而井陉东口又是幽燕军的地盘,他们立即想到这定是幽燕军从东边打来了。
娘子关的守关男校尉在巨响中清醒了片刻,赶忙带人往东边前去支援,而就在他们刚下关城往东走时,却不料关城西边在方才巨响余音未绝时开来了大队人马,那些人先后用飞爪攀上城墙,手持巨斧跃上城头,开始大肆砍杀守军。
娘子关本是个双向防御的关隘,不管是抵御西边人马进入燕北平原,还是防止东侧军队杀向河东高原,都能够借重地势以一当百,然而对于这些守关男兵来说不幸的是,今日敌军是从东西两边同时向他们发难的。
妊婋带众人攀上城头后,斩杀了这里所有的巡防兵,随后从两边石阶跑下城头,妊婋同几人往东追杀守关校尉,其余人回身清剿关门内的守卫,为等候在外的坤乾军打开了关城大门。
井陉比妊婋先前走过的太行北三陉都要长,从西口到东口有将近两百里地,巡防兵的数量也比北三陉要多一些,妊婋在杀完守关校尉后,见其她人冲进了关城,遂同先前攀城的几人各自翻身上马一路向东杀去,直到三个时辰后,她们才在井陉中段路与东边杀来的厉媗等人碰了面。
众人在午后斜阳中将井陉里的所有官军剿除一空,清理完那些男兵尸体后,大家在井陉内多个路段分别扎营,背山面河视野辽阔,正适合大家休整吃饭时欣赏美景解乏。
杀了一整日后的黄昏时分,各处营地的炊烟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香味一直从井陉东口飘到西口。
今日与妊婋同来娘子关的,除了她们自家幽燕军的媎妹们,还有前日在并州新加入的几名壮妇,原是并州下辖山村中人,对并州周边各处十分熟悉,特来给她们往井陉带路的。
在井陉平定后,其中一名壮妇指着娘子关旁边的一座小石楼,对妊婋说那里有座妒女祠,如今她们夺下了娘子关和井陉,可以往那里去拜一拜。
“妒女祠?”妊婋望着那上头的石楼,有些好奇地问道,“妒女是谁?”
这时厉媗也从井陉的另一头赶过来,给她们这边营地送些麦米,听她们说起妒女祠,厉媗也往那上头石楼看去:“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说她是个春秋人物,因记恨兄长的高尚与其相争,后被人称为‘妒女’,我姥姥说这都是男人混改野史,‘妒’字本意该是女子立户,也有争家产之意,那些男人生怕其她女人学了去,因此拼命诋毁此字,安上了‘忮忌’的含义,让女人都以‘妒’字为戒,时间长了莫说争家产了,仅仅鸣不平都要被教训呢。”
那带路的壮妇听她说完点点头,把她话中这位妒女的来历稍作补充,众人一边说话一边随她往上面石楼走去。
“过去我们这里人拜妒女,是因为传说她死后徘徊于此,若不顺意便要以雷风电雹震之。”那壮妇说道,“但后来妒女的传说又变成说是她在寒食节为民众举火自焚,大家感念她的义举才建祠祭拜,这其中的故事细想也有些没道理,只是我们这里传来传去,各种说法都有,总之附近乡民们到了寒食节前后,还是会来这里拜妒神,祈求风调雨顺,已成了习俗。”
“哦,那按前面的故事来说,大家拜她是因为怕她。”妊婋若有所思地说道,“后面改编的传说,又变成是因为她牺牲了自己让民众得了好处,所以大家怀念她。”
这时众人已来到妒女祠前,妊婋看着那石楼借着方才的话说道:“比起令人恐惧的女人,这世道还是更加推崇自我牺牲的女人,为了给大家拜妒神编些男人们认可的理由,才有了这些改来改去的传说,越改越是漏洞百出啊。”
说完这番话,妊婋抬脚跟众人一起走进了妒女祠,石楼里面并不大,中间坐着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石像,和整个石楼一样看上去年代久远。
这时节是夏末初秋,距离上一次寒食节有人来祭拜已过去了几个月,妒女祠中各处已落了不少灰尘,显得有些寂寥。
“怎么说这里也算是您的地盘。”妊婋在妒女祠内看完一圈,走回前面挺直腰板朝那石像拱拱手,“如今我们来了,这里必然要比从前好上不知多少,您就请好儿吧!”
那壮妇小声说道:“妒神脾气大着哩!将军初次来,这样硬气不好吧?”
妊婋挠挠头:“我可是用了‘您’字呀,礼貌我还是懂一些的。”
厉媗在旁边叉腰笑道:“妒神好争,她若是见到我们今日争到了什么,必然欣慰,肯定不会介意的!”
那壮妇还是有些不安,忙朝妒神石像弯腰拜了几拜,说道:“她们才来到这地界,不懂规矩,您老多多担待,千万莫要怪罪!”
妊婋和厉媗听了相视抿嘴一笑,大家从妒女祠出来后,又回到了旁边的娘子关。
娘子关的关城内有一座值房,里面收着这边守关巡防兵的册籍,还有每日换防的记录,妊婋和厉媗等人在这边值房里把些文书收到一个箱中,等着来日带回定州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用得上的内容。
整理那些文书时,妊婋看到一本《娘子关志》,遂拿起来翻看了一回,见里面竟记载了当年娘子军驻守于此的内容,还有些往年战事纪要,她想这倒是可以带回去给灵极真人看看,或许还能给她们军中人人传看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再做些增补。
等她们收拾完关城值房里的册籍出来时,天色也不早了,前方营帐中好些人已吃完了饭,此刻见她们才从关城里走出来,都挥手招呼她们过去吃饭。
她们笑着应了一声,一起抬着装文书的箱子往前走去,这时妊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关城,那上面的“娘子关”三个字,似乎正在绚丽霞光中默默回望着她们。
《娘子军兵法纪实》中有一节灵极真人复原的信件,信中提到娘子军驻守在这里的往事,她们将这里建成一座双向关隘,因地势特殊,只要占住了这条井陉,不管哪边来兵都极难攻克,统帅又在信中说“唯有东西两侧同时夹击,方可以最轻伤亡破之”,这也正是她们今日决定从井陉东西两口同时出兵的原因。
妊婋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怀里一直揣着的那本兵书,对着那关城上方娘子关三个字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抬脚往前往营地大步走去。
妊婋和厉媗以及幽燕军的众人在井陉原地休整了两日,这天一早,妊婋正准备往并州去看看东方婙等人清剿周边县镇衙门的进展,也好跟她们替换些人手分担一下。
她才同众人上了马,忽有东边飞来的一只信鸮来到井陉上空,妊婋听这声音耳熟,忙用随身带的哨将那鸮唤了下来。
那鸮娴熟地落在她肩膀,妊婋取下信筒打开一看,是千光照从鲁东兖州的回信,信中第一句就写着:伏兆的铁女寺军日前在陇右道大破朝廷平叛军,杀降数万并接连占据陇右道东部五州,剑指洛京。
第94章 寒蝉噪晚
“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皇帝这日在宣政殿得知平叛军又在陇右败了一场,怒斥完几位重臣后火冒三丈地走出来,坐着肩舆回到了后面的紫宸殿,面对皇后走上前关切的询问,他忍不住咆哮了一句。
皇后已然从他神色中猜着了几分,却未多问,只是一脸沉静地端了茶来,柔声劝慰了他一番。
皇帝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心绪稍稍平缓了些,这阵子前朝通无一个好消息,先是山南道长江流域夏季又遇洪涝,眼见这一年秋税受影响,朝中开支愈发艰难,而今陇右道集结了三个道府的兵马去平伏兆之乱竟也败了,又有朝中为迁都一事连日来争吵不休,令他心乱如麻,他喝完茶决定暂且抛却前朝烦恼,沉声说道:“去传一班歌舞来。”
旁边侍立的宫人闻言,忙回了个“是”,转身出去了,这时皇后又轻声向他说起明日秋分赏菊宫宴的备办情况。
皇后平日里甚少往紫宸殿来,每回都是有事要禀才会过来,所禀之事无外乎是些后宫中的节令赏花赏雪聚会,或是哪些妃嫔生辰办小宴,再不就是各宫里的一些事务近况。
今日也是她提前派人来说有事要禀,皇帝才召了她在此等候。
这些事不比前朝的事令皇帝心烦,听说皇后的秋分赏菊宴已备办妥当,他也提起了几分兴致,问了问今年宫中开了哪几样菊,说着说着又想起去年薨逝的贵妃生前最爱赏菊,不禁长叹一声:“若是贵妃尚在,定会喜欢,去年秋分时她病着,也没能好好看上一眼。”
皇后听了这话,看向皇帝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马上噙了泪,跟着他叹道:“贵妃泉下有知,也会希望圣人替她再看一眼今年的秋菊。”
自从贵妃去年薨逝,皇帝只觉得满宫里颜色尽失,加之前朝烦心事多,这一年来皇后在宫中办的节令宴他都懒得去,此刻听了这话,却有些动容,于是说道:“好,朕明日便替贵妃去瞧一眼秋菊。”
皇后颔首向他行了个礼,告退转身离开了紫宸殿,皇帝看着她转过身时,鬓角边竟已多了几丝白发,想来皇后与他十七岁上结为连理,至今已有三十载,他却鲜少端详她的面容,平日里不过偶尔就宫中琐事说上几句话,皇后也总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在他看来实在没甚意趣。
尽管皇后身为女人在他眼中缺了些许韵味,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皇后做得极为出色,各宫里的大事小情在她手中都能处理得妥帖恰当,省了他不知多少心力,因此虽然皇后没有子嗣,而贵妃圣宠多子,他也从未动过废后另立的念头,因为皇后的能力与才华他还是十分认可的。
若皇后是个男子,定能立一番功业,不知当她坐到他这个位子上又会如何决断,皇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荒谬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眉头紧锁,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
这时有宫人前来回禀说歌舞班子在外候着了,皇帝遂起身往偏殿去消遣。
这一日他在宣政殿得知陇右道兵败,令政事堂三日内给出对策,此后再未传人过问外面各地的情况,只是独自歪在紫宸殿东偏殿的花厅里观赏歌舞。
第二日秋分,皇帝没往宣政殿去,也没召见任何大臣,只在紫宸殿的东书房里把弄了一回文玩,午后乘肩舆往临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秋分赏菊宴。
临华宫是后宫众人平日里赏花赏灯摆宴的地方,宫中三座殿宇围着中间一处宽敞花园,这日花园中摆满了各式彩菊,有开在园子里的,亦有栽种于盆中的,除了宫中花房培植外,还有不少是各地进献来的。
临华宫外传来大太监高喊“圣人驾到”时,一众宫嫔正围在皇后身边观赏几盆江南道总督进献的杭菊。
众人听说皇帝到了,皆纷纷回身行礼,皇帝走进来懒懒抬手叫她们都不必多礼,随即看向这园中争奇斗艳的彩菊,果然绚丽多姿,好一派金秋盛景。
皇后这日为赏菊会也筹备了不少雅事,包括品茶、赏画和评诗,宫嫔之中亦有擅书画诗词者,都被皇后请来对着前面几盆杭菊即兴赋诗填词,好不热闹。
平日里后宫中也常有这类聚会,只是皇帝来的时候不多,这日难得他在,众人却不免都有些拘谨,通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但皇帝这天却是兴致颇高,先是细细瞧了那几盆被皇后摆在显眼位置的杭菊,又评了宫嫔们即兴作的几首诗。
因赏杭菊,众人言语里不免又向往起江光,皇后正是江南人,听宫嫔们说起江南,也从旁感慨起来,又提起去年薨逝的贵妃亦是从小长在江南,可惜再不能回故乡看上一眼,众人都跟着缅怀了几句。
皇帝坐在上首听了这些话,想到了贵妃,又想到迁都建康的事,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口菊茶。
自从去年冬日里尚书左仆射奏请迁都,这一年朝中为此事分成了两派,终日相互攻讦,令皇帝很是头痛,他私心里是有意迁都的,尤其在得知陇右兵败之后更是惶惶不安,但朝中反对迁都的理由也很充分,中书令劝谏直言此时迁都会让东西两边叛军愈发得了意,甚至可能会趁机占领洛京,若不迁都,靠着京畿地区十万禁军加南边勤王兵马,仍可一战。
皇帝虽有心迁都,但他也不希望洛京在自己走后陷落,来日被史家称为“逃皇帝”,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因此前些日子工部尚书上奏建康宫修缮完毕的事,他只是留中不发,这些天他反复思量迁都一事,心中左右拉扯不定。
这时皇后又同众人评起了本朝几位诗人赏菊的作品,其中不乏过去迁都前在建康为官的,诗作中除了咏叹秋景,还赞美了建康旧都山川,称城池聚敛王气,龙脉不绝。
皇帝听在耳中,也想本朝从建康迁都到洛京前的那几代帝王皆是励精图治,全国上下一片蒸蒸日上,迁都到洛京后虽然国土较先前扩张了不少,国家亦更富裕,但王侯和朝臣们也跟着兴起奢靡之风,多年来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全没了过去那股昂扬向上的劲头。
他皱眉沉思间,皇后已同众人评完了一轮诗作,随后大家各自即兴做了几首诗,直到皇后说天色不早了,邀请众人往旁边殿中入席。
这日席间备的菜品也皆点缀了彩菊,其中还有几道开国时建康宫宴所上肴馔,恰因当年开国也在秋分前后,这些菜肴时隔近两百年再次上桌,完全按照当年菜谱所制,菜名亦都是绝佳的好寓意,皇帝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后有心了。”
皇后见他心思颇重,也没有追问,只是笑着敬了他一杯菊花酒,说了几句寻常吉利话,这日的赏菊宴就在一片祥和中早早散了场。
虽然这半日下来,临华宫中所有人只字未提朝堂之事,但皇帝在宴后走出殿外,看着天边格外皎洁的明月,暗暗下定了决心。
迁都,必须迁都。
皇帝坐上临华宫门外的肩舆,前后仪仗队在大太监一声令下齐齐抬脚,皇后在皇帝走后也出到宫外坐上了一乘金顶轿,被仪仗簇拥着往与皇帝相反的方向回寝宫去了。
众嫔妃在临华宫门外两侧颔首行礼恭送完帝后,纷纷直起腰来。
临华宫中花园树上,这时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寒蝉噪响,在空旷清透的秋夜月光下回荡着。
“夜路难走吧?”
“不难走!今儿月色透亮!”
妊婋这日走新夺下的井陉回到了燕北洺州,在月色中见到城中来迎接她的众人,听到大家对她夜晚赶路的关切询问,她笑着答了一句。
这些日子她们的西征人马在河东道接连占下的三州包括下辖县镇乡都已基本平定,当然过程中也跑了不少人,多是提前听到风声的男人,还有那些生怕自家男儿死在幽燕军刀下的妇人,拖家带口地往西边临近州县跑去了,或许还会从河东道一路向西,跑到关内道去。
幽燕军也没往西边去追,只是将占领的三州地界肃清了一番,各营还会在几处地方驻守一段时间,把幽燕军的规矩都给民众们讲上一讲,再顺便为幽燕军招揽些河东道的新人。
因各处才平定不久,为了压制地方势力反扑,主将们也都暂时留下坐镇,厉媗在井陉的娘子关营地安排好人马后,便回到了并州驻守,东方婙同五千坤乾军在中间代州,素罗刹则驻守在北边的蔚州。
妊婋见各处还算安稳,这日一早在并州告别厉媗,快马赶到了井陉东口与蒲阴陉东口之间的洺州,准备在这里歇一夜,明日赶往魏州,与从鲁东兖州回来的千光照等人面见议事,一则交换鲁东和河东两边的情况,二则再看看朝中和陇右的动向,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这段时间一直在洺州铁匠营带人给鲁东各地打农具的陆娀,这天把最新一批农具装好车后终于得闲,吃过饭早早来到城门口等候妊婋。
当年从鸡毛贼手里跑出来被妊婋接到豹子寨后,陆娀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兵器打交道,她跟妊婋这两年总是各忙各的,平日里见面的时候不多,但每回隔许久见了却也丝毫不觉生疏。
妊婋跟陆娀和众人在城门口笑着说了几句话,热热闹闹地来到洺州府衙旁边的坊里,大家已提前在这里给妊婋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又陪她吃了一顿清淡消夜后,才让她早些洗漱休息。
第二天一早,妊婋在一阵读书声中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往窗外看了看,想起隔壁是洺州府衙,如今改造成了学堂。
她在这片朝气蓬勃的声音中神清气爽地下了床,准备吃些东西,和陆娀一起出发往魏州赶回议事——
作者有话说:[1]“消夜”,即夜宵。
第95章 培风图南
秋分过后,燕北与鲁东各地开始正式进入丰收季节。
妊婋和陆娀这天吃完早饭就上了马,与洺州城中前来相送的众人告别后,一同往南赶去,她们途中经过大片田野时,两边地头上正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田里的人们远远瞧见这二人飞马而过,都瞧热闹一般挥起手来,妊婋和陆娀也笑着在马上朝她们挥手回应。
洺州与魏州南北相接,两座城池之间距离不算太远,骑马有二个时辰便到,她们这日行路也不匆忙,不时路过田间停下来饮马休息,跟这里秋收的人们问问今年的收成,妊婋又将近日幽燕军西征的情况也同众人讲了讲,大家闲叙几句,她们才再度上马继续往南行来。
这一路上,妊婋和陆娀也聊起了过去她们同在幽州城的往事。
陆娀早在结识妊婋前,就常在城里见到她,那时候陆娀记得自己不过十岁,有时候跟着家里铁匠铺的伙计往东城大户宅中送定制铁器,那几户人家的门房管家见有小孩子一起来送,会多赏些辛苦钱,所以每次往那几家送货时,伙计们都会带上她和她那瘸子哥哥一起去。
每次往那边去时,陆娀总能路过城东丐帮的地盘,她好几次瞧见那个顶着乱蓬蓬短发的乞儿,带着几个小妹儿在街上溜达,有一回她见那乞儿和妹儿们捉弄一个货郎,还从他挑的担子里偷走一包瓜子,转头往另一个巷子跑了,那货郎追不上,气得跺脚嚷骂。
陆娀认得那货郎,知道他是城外来的,挑了些东西到人家门口叫卖,陆娀也在他那里替娘买过一回扇儿和糖霜瓜子,谁知拿回家发现扇儿是个坏的,瓜子也是短了斤数的,害得她挨了娘一顿骂,所以当时她见到这货郎被乞儿们捉弄了,心下不禁有些快意,后来她见那乞儿在货郎走后又转回了这边街上,把偷来的瓜子给方才从货郎那里买瓜子的大娘分了些,应该是那乞儿瞧见货郎又缺斤短两骗人钱,路见不平才去捉弄人偷东西,顺便自家得些零嘴。
陆娀经过这事,觉得那乞儿虽然看起来有些滑头,却也是个仗义人,后来再往东城去时见到,她还想叫住乞儿说话,却被哥哥和铺里伙计们拦住了,伙计们说那些乞儿最是刁泼鬼精,劝她不要跟她们说话,她哥哥也说她是好人家姑娘,千万不能跟街上乞儿学坏了。
又过几年,她来了月事,她娘说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叫她再跟着出门送货,只叫她在铺里学着打打下手,要不就是帮忙搀扶哥哥,因此她也有好长时间没再见到乞儿,直到有一年她发现那乞儿跟妹儿们似乎是搬到城西来了,偶尔还会经过她家铺子外面,但那时候她总在铺子里忙着,也没机会跟来去如风的乞儿说上一句话,只是暗暗羡慕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疯跑。
妊婋骑在马上,听陆娀说起自己多年前捉弄货郎偷瓜子的事,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通忘了此事了!”
陆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一岁,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看起来似乎已在街头游荡好些年了,于是好奇问道:“你是打小在幽州城里出生的吗?怎的后来落到街头?”
这话要放从前与妊婋不熟的时候,陆娀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恐触及她不愿提起的过去,但这二三年里了解了妊婋的脾性,知道她并不介意提起旧事,这才将疑惑问了出来。
妊婋摇摇头:“不,我六岁起在外流浪,大概是九岁左右才走到幽州来的。”
“那你还记得自己生在哪里吗?前日我听说有几个少年的家乡现在已是咱们的地盘,她们还回去看了看旧日的村子,你有想过回到生身之地去看看吗?”
“我出生的地方,还不是咱们幽燕军的地盘呢。”
“那么遥远吗?”陆娀有些意外,如今她们幽燕军可是已经占据了整个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道三州,她这一两年随军走过她们占领的地方,已是过去想不到的辽阔了。
“是啊。”妊婋骑在马上往京畿道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生在洛京。”
妊婋说完这话,又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惜她离开洛京的时候还太小,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离开洛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开始流浪的。
她只记得年幼时曾在荒野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连鞋子也坏了,她的脚被树枝和石粒反复划破,走起路来像是踩在刀尖上。
直到有一天,她藏在商队大车里来到幽州城,路过一个说书摊时,听那说书的人说这里离洛京非常遥远,她才决定要留在这里。
陆娀听完她的这段经历,低头思量一回:“所以你是从洛京逃出来的,若哪一天你再回到洛京,说不定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或许那里还有你的故人。”
“可能有故人,也可能有仇人。”妊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道,“等咱们幽燕军开进洛京城,到那时自然见分晓!”
二人说完这番话,见天光不早了,遂一齐加快了速度,纵马向南方驰骋而去。
妊婋和陆娀跑了半日马,踏着未尽的夕阳来到了魏州城外,千光照知道她们这日回来,仍是早早来到北城门外相迎。
妊婋骑在马上瞧见那边城外熟悉的一席青衣和笑意吟吟的面庞,正是多日未见的千光照,此刻她身边还有一位穿布衣的瘦高个儿,正是端着一柄长烟杆吞云吐雾的苟婕。
妊婋和陆娀见她们出城来迎,也提前下了马,笑着走上来跟她们问好。
大家厮见毕,妊婋上下打量苟婕,笑道:“多日未见苟半仙,比上回黑多了,瞧着精神了不少,只是怎么没长肉呢?难道是在鲁东吃得不好么?”
“吃得不好那是不可能的,我在那边每天大鱼大肉,一天拉两遍。”苟婕在旁边石头上磕了磕烟灰,“只是这阵子跟着她们东跑西颠的,去了好些地方,搭营地设学堂,忙得不可开交,吃得再多也存不下几两肉,这不,我赶紧趁空回来歇歇。”
妊婋和陆娀听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听千光照给她们说了鲁东近况,如今鲁东各州皆已稳定,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在各地每日勤谨操练,除了城中校场外,她们也在乡野间搭了不少练兵的营地和学堂,便于众人轮换着学武读书和田间劳作,因她们当日横扫鲁东的时节选得恰当,那边的农田没有受影响,又得赖于陆娀送去的几批农具,其中有她改造的成组收割用具,能够节省许多时间和人力,今年的秋收轻松了不少。
几人说着话,一路走回魏州城,这次千光照从兖州回到魏州,只苟婕随她同路,先前与她们同往鲁东的杜婼跟羲和瞳二人,还各自在沂州和宋州忙着练兵和秋收诸事,千渊海也一直在兖州同几位道长带练新兵营的预备领队们。
那些新兵领队多是武学上颇有悟性的,如今幽燕军的队伍日渐庞大起来,各地新营都缺些有魄力威望的人给新兵们做榜样,因此千渊海同几位道长从各地看完一圈新兵操练进展后,邀请了一些进步显著的到兖州来集中学习,好让她们能够尽快回各营做领队。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魏州旧日总督府前院的议事厅里,千光照又给妊婋几人看了圣人屠昨日送来的信,信中提到燕北各地近日秋收忙碌,花豹子也在得知妊婋西征初捷后,同萧娍回幽州和平州等地帮农去了,圣人屠和鲜婞则留在燕北中部几州调配农具和秋收人手。
因大家此刻都在各地忙着,这日议事厅里比先时冷清了许多,她们今日也不准备在这里议些要事,而是把如今幽燕军各地的情况细细捋了一遍,又把近日洛京城外送回来的几条消息都归拢在一起,整理成幽燕军速报,来日送往各州,好叫所有人都能清楚知晓各地近况。
妊婋拿起灵极真人最近从洛京城外送回来的三封信,其中一封讲的是陇右战况,还有两封都是关于京中最近动向的。
就在陇右、关内以及河东三道联军于河西初战败给伏兆的铁女寺军后,他们往北撤了三百里,如今还有五万残兵驻扎在陇右道秦州大散关外,这里背靠秦岭北段的余脉陇山,朝廷军在失了两道防线后退守秦岭,要在这最后一道关隘拼死抵挡伏兆进入关中。
朝中得知官军在陇南败了一仗后没几日,又收到河东道治所蒲州的急报,称太行山脉西侧三州被幽燕军占领,朝野上下无不震悚。
眼下的形势对洛京来说可谓是极其不利,东边门户有幽燕军虎踞于此,西边后院有铁女寺军盖地而来,而北边太行山脉又被幽燕军出其不意地占了一角,简直如同一把利剑悬于朝堂众人头顶。
反对迁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一些王侯贵胄们开始暗暗收拾家当,有的甚至已经提前往江南运了几车财物。
京中的世家间近日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圣上要在过年前后迁都到建康,到时候只会带走宗室和朝臣,而一些侯爵世家则可能会被下旨要求留在洛京与民众同守旧都,世家们打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免有些慌了,纷纷派人往江南去置办田产,准备赶在圣旨下来之前,以各种名义先一步往江南去安顿。
妊婋看到这里轻嗤笑道:“屪子皇帝吃咱吓坏了,要跑呢。”
陆娀皱起眉头:“那可不能叫他们逃了,要不该不好杀了。”
千光照却只是微微一笑:“京中有京中的杀法儿,路上亦有路上的杀法儿。”
妊婋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年先帝遇刺,就是死在了东巡路上,于是看向千光照问道:“路上是会比京中更加好杀么?”
第96章 洛京旧谱
当年先帝遇刺驾崩之事,千光照曾在介绍洛京城内外消息来源时,给众人提起过,这件事在幽燕军目前这十二位决议人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当年的始末缘由,千光照先前并没有跟大家细述。
此刻千光照坐在议事厅东窗边的蒲团上,端着一杯冒热气的清茶,看了看围坐在她面前的妊婋和陆娀还有苟婕,觉得是时候可以讲讲从前的事了。
她抬手轻轻抿了一口茶,随即从二十年前先帝东巡开始缓缓讲起。
二十三年前正逢本朝开国两百年整,先帝为表天下承平,四方诸国无不臣服,特离京向东亲巡黎民,至鲁东兖州泰山封禅,又往密州观沧海,巡幸三个月方起驾回京,行至汴州遇刺崩逝,新帝登基后为掩盖此次刺杀事件,对外称先帝回銮途中因舟车劳顿引发旧疾暴毙。
陆娀听到这里有些不解:“为什么新帝要遮掩这事呢?又不是他干的,难道不应该责令追查以表孝心?”
坐在她旁边的苟婕一脸不屑:“帝王家都说自己受命于天,这样的神圣人物却在百官和大内侍卫的拥护下被人杀了,传出去也太跌份儿了吧,严重有损天子不可侵犯的光辉形象啊。”
千光照微微一笑:“相较于真凶,他们的确更在意帝王形象。”
先帝驾崩后,朝中各党派只顾着保住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新帝在登基后一面暗地里排查先帝遇刺之事,一面维持各方势力的稳定以保住江山社稷,同时还颁布了多项新举措以挽救先帝留下的民生问题。
国中虽然的确承平日久,但各地境况却远没有先帝在泰山封禅时所表祭文中说的那样昌盛,这些年朋党之争不绝,贪污受贿几乎摆在明面上,而先帝年过六十以后便只听得进阿谀奉承之言,又为彰显政绩命人纂修典籍,还在几处行宫大兴土木,这一桩桩一件件,使得民众家财以五花八门的方式持续向顶层汇聚而去,多年下来已是国富民穷,民间被朝廷盘剥得苦不堪言,多地皆不时出现起义,但只要没有闹出州府,无一例外都被各道总督瞒压了下去,仍让先帝沉浸在国泰民安的美梦当中。
“我算是瞧出来了,屪子皇帝但凡活过六十,就要开始昏聩了。”妊婋摇头啧声地说道,“先时我读史书,前朝男帝也多有这样的,一到晚年就终日惶惶,不是怕死一门心思求长生,就是苦心积虑提防身边人篡位,底下的人都只会变着花样趋附逢迎,坐高位的成了老糊涂,举国都要跟着赔进去。”
千光照点了点头,二十年前那场刺杀行动,正是在这样乌烟瘴气的背景下由灵极真人发起的。
那一年她十八岁,还是洛京城外山中道观的一名年轻道士,自小跟着师娘灵极真人四处游历,收集些稀奇兵器,有时候也会抱养和她一样出生时险被溺杀的女婴回来,那些年她们走过数不清的州县乡,亲眼目睹朝中乱象如何通过地方衙门摧残民间,致使各地苦不聊生。
而先帝那一次东巡封禅,更是兴师动众,一路上铺张无度,此次耗费无疑都以各种形式的增收摊派落到了百姓头上,灵极真人见此情形,只道这王朝已是走上了末路,然而从各地零星起义军男首领的作派来看,还没有能够形成新的统治力量出现,一旦朝廷覆灭,民间可能要面临长达数十年的男匪军阀混乱割据,比眼下被朝廷盘剥的境况恐怕还要糟糕许多。
因此灵极真人与几位道友决定联手在先帝东巡的回銮途中实施刺杀,以乱政的阉党为祭,让朝堂被迫换血,来给民间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等待能够彻底改变乱象的时机出现。
刺杀那天千光照也跟着师娘一起去了,连同师娘的几位道友,一行共七人,在先帝驻跸汴州行宫前混进了宫中,作为接待的宫人分散在寝殿四周。
当晚汴州行宫中有一场宫宴,先帝同一众宗亲重臣观看歌舞至晚,席散时已近三更,先帝被一众宫人簇拥着送回寝殿,洗漱安寝后,被提前藏于内殿的灵极真人于睡梦中勒死,当晚殿中值夜的内监俱被迷香放倒,灵极真人走的时候顺便捎走了摆放在中殿的冕旒,她将上面的珠串拆卸下来,往殿中晕倒的一个内监怀里塞了一串,随后将金丝编成的冕旒压扁,连同剩余珠串宝石一起带出了寝殿,在外面与接应的千光照一起扮作值夜换班的宫人,从殿外值守的内卫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寝宫。
她们与外殿的几个人汇合,在卯初开宫门时,带着昨日御膳房备宴留下的几大车泔水离开了行宫,等到晨初寝殿里中了迷香的内监陆续醒来发现先帝驾崩,全行宫上下宣布戒严时,灵极真人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汴州城。
妊婋听得入神,想起之前幽州刺史死前说太平观私藏先帝的冕旒珠串,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冕旒后来哪里去了?”
千光照笑道:“冕旒上的宝石价值连城,资助我们建成了幽州城外的新道观。”
灵极真人当日带走的冕旒,后来被拆卸成了几部分,分批送往西域销赃,当日参与刺杀的人后来都分到了一笔巨款和未出手的冕旒珠串,各自回到修行地隐居,灵极真人用所得金银买下了幽州城外山里的一块地,修建了太平观,分到她手里的冕旒珠串,则被她随手拿来绑了几间屋的纱帐子。
先帝驾崩后,朝中和各地都会有些新的变化,灵极真人决定暂且远离京师,在幽州城外安了家,冷眼旁观起世道变迁。
而她们当日离开汴州不久,先帝在行宫遇刺驾崩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留在京中监国的太子闻言先往宫中将此事禀告了母后,随即下令封锁消息,并派了一班人前往汴州细细探查,这些人先查了当晚在先帝寝殿值夜的内监,得知他们夜半昏迷,于是勒令搜身,从其中一名小内监怀里搜到了一条珠串,再往殿中搜寻,发现冕旒竟丢了一顶。
三日后,京中来人将汴州行宫包括汴州府衙上下所有人清查了一遍,等到太子将京中朝堂局势稳住后,才宣布先帝驾崩,随后命人先把近身伺候先帝的内监全部押送回京,又派了一名宗室亲王,携大队人马抬着梓宫前往汴州,为先帝主持大殓。
先帝驾崩时,太子已过而立之年,京中朝堂上也有母后族人扶持,倒是有惊无险地顺利登基继了位,在后续暗查先帝遇刺一事上,新帝得知怀揣先帝冕旒珠串的小内监,竟曾经拜他身边的内监为义父,还扯出了宫廷内监的党派之争。
当时先帝身边得脸的大内监多在宫中欺凌新人,为此招了人记恨,有新人想要借新帝登基使他们失去靠山倒也说得通,由于查来查去查到了自家头上,新帝不好再继续追究此事,只是秘密处死了一大批可能知情的内监,随后封锁了汴州行宫当日发生的事,抹除宫中了一切异常记载。
此后,新帝又查抄了先帝朝的一众贪官污吏,为稳固社稷,颁布了几条轻徭薄赋的政令,使得各地民众在重压之下稍得休息,然而不过十余年间,新帝朝也开始走向腐坏,在他登基后新上位的重臣和内监,如今比先帝朝后期的簠簋之风有过之而不无及。
“这君臣纲常一定很有问题,所以总是会烂掉,纵改朝换代,也不过都是一般模样。”妊婋皱眉思索道,“先时看去轰轰烈烈,实则内里全是人吃人,有些人为了不被吃,削尖脑袋忍受十年寒窗为官作宦,或许初时也还有些造福一方的虚情壮志,但是等到成为吃人者的一部分时,却发现自己只能同流合污,后来吃人者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等到底下人不够吃时,便全遭了反噬,乱上几年来了新君,道貌岸然地与民休息,等养得差不多了又继续开始吃人,周而复始。”
千光照听她说完这番话,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说道:“世人千百年来受困于此,只因不曾有新的法度取代旧日君臣纲常,所以每每重蹈覆辙。”
“我们幽燕军现在这样的,不就很新吗?”苟婕眼睛亮亮的,“或许我们才是对的!”
陆娀也附和道:“没错,我们现在这样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她们地盘上的所有人,再不讲什么尊卑品级,大事上的决议由贡献多者确定后很快向所有人公开,平日里带队的将领都是靠自身威望赢得尊重与追随的,大家同吃同住,更无贫穷富裕之分。
这对众人来说的确是一种全新的日子,许多人起初并不习惯,尤其原本有些家底的人,更难接受失去了往日的高人一等。
各地民众在幽燕军进驻之后,也总会磨合上好一阵子,期间不乏质疑和争吵,亦有少数人仍然选择带上家私细软逃离她们的地盘,往官府地界投奔而去。
好在除了那些实在拉拢不动的人外,余者皆开始适应新生活,经过众人这段时间的协力整治,各地都有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只是虽然她们占据了大片土地,但至今尚未建国,礼制方面也还有很多模糊之处,正需要一个契机正式建立她们的法度。
“我们是不是对的尚未可知,但这至少是一个新的方向。”妊婋拍案说道,“就应趁此时机灭了旧朝,开进洛京另作一番道理,也叫世人瞧一瞧咱们的本事。”
第97章 莫说中州
秋容萧索,爽月孤高。
洛京皇城内外一片肃寂。
位于皇城西北方向的启明宫前殿庭院里,此刻亮着几盏暖黄地灯,宫门外两侧内卫见东边甬道上来了一支掌灯的队伍。
两个身着秋波蓝圆领袍衫的宫官,围着月白色锦缎抱腰,上系银扣革带,那两个宫官前面还有两个哈腰掌灯引路的小内监,身后也跟着两个内监,看衣着和排场,这是御前往后宫传话的宫官。
不一时,那队人来到启明宫大门外停了下来,左侧宫官朗声说道:“圣人有话说与皇后娘娘。”
门口值守的内卫转身往宫门上轻敲了三声,很快有门内值守的宫人打开宫门请外面宫官稍后,其中有两人已往里面去通传,少顷又回到宫门口说道:“皇后娘娘命两位宫官入内传话。”
那两个宫官点点头,左侧宫官回身让同来的内监都在宫门外等候,随后跟着皇后宫中的宫人走进了启明宫的大门。
她们从西侧回廊经过启明宫的前殿,又穿过中庭花园的月亮门,走过中殿,才来到皇后日常起坐安寝的长庚殿外。
那两个宫官跟着启明宫引路的宫人,从长庚殿外西廊下绕到了北边后花园,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漪兰阁前。
这是一处八角楼阁,四面通风,因入秋夜凉已放下了厚纱帐,阁门上挂的是江南进贡的鲛绡纱,二十名匠人半年仅能手制一尺,用料稀珍罕有,一匹价值万金,做门窗纱既能挡风遮寒又不阻碍视线,可以使安坐阁内的人清楚看到庭院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和屋檐上的明月。
两个蓝衣宫官被带到漪兰阁外,左边宫官微微抬眼朝上望去,透过阁门上的鲛绡纱,瞧见了斜倚软榻的模糊身影。
正是皇后季无殃。
今日宫中有几个嫔妃过同月生辰,季无殃晚间在临华宫为她们办了一场小宴,皇帝照旧没来,众人对此也都习惯了,皆不甚在意,其乐融融地贺了半宵,考虑到秋夜寒凉,季无殃让众人早早散了,回到寝殿后她感到醉意袭来,遂至漪兰阁透透气,吃盏醒酒安神羹。
那两个御前宫官来到漪兰阁时,季无殃才吃了小半盏羹,一个宫人正跪在她榻边软垫上给她捏腿。
“进来说话。”季无殃见那两个宫官在阶下行了礼,将羹盏放到一旁,又朝边上捏腿的宫人挥了一下,那宫人忙停了手,轻轻捧着她的腿踩在紫檀脚踏上,服侍她起身坐正后才收起软垫垂手后退侍立。
两个御前宫官走上石阶,来到漪兰阁内,站在左侧的宫官颔首对端坐在榻上的季无殃说道:“政事堂拟订圣驾将于明年正月初五日迁往新都建康,朝中各部衙门分批随驾,圣人召皇后明日巳初前往紫宸殿呈禀后宫随驾事宜。”
自从上回秋分赏菊宴后,皇帝打定了主意尽快迁都,但此事非小,这一路上随驾朝臣宗室妃嫔宫人队伍庞大,需要浑仪监择选分批迁都的吉日良辰,沿途驻跸行宫御帐也要提前派人预备,还有全程护送的十万皇城禁军各处调配,林林总总不下百件要务,拟订三个月之后起驾,已经算快了。
季无殃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随后她给那两个宫人赐了座,柔声询问起圣人近日饮食睡眠是否安好。
右侧宫官颔首答道:“圣人近日饮食稍减,夜间常有三五次起身,批复战事奏疏,今日破晓时分又至中殿坤舆图前沉思至天明,是以白日里精神稍有不济,今晚用过太医院所开安神汤,已早早歇下了。”
季无殃静静地看着说话的宫官,这些年她在御前安插了不少心腹,有的私下里将前朝政事传与她知,有的借她关心皇帝日常起居将要事藏于话中告诉她。
方才说话的这名宫官,正是她前年安排到紫宸殿的,说是要仿照东汉明德皇后为皇帝做起居注,记录皇帝日常言行,以垂范后世君主。
从这宫官今日回话来看,西边战事的确不容乐观,昨日才有最新战报进京,其中的内容还没来得及透露到季无殃这里,但她已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军情。
太行山西侧三州失守,使得前往陇右的河东道援军不得不分兵回守,以免幽燕军顺着河东道南下,从北面和东面夹击洛京,本就御敌不利的三道联军经此变故恐怕也已动摇了军心,皇帝夜半批奏疏看坤舆图,是在担忧局势持续恶化会影响迁都的安排。
季无殃不动声色地听完那宫官的话,垂眸飞快思量了一霎,旋即轻声叹道:“圣人这样宵衣旰食,我们做后妃的却不能替圣人解忧,实在思之有愧,你们回紫宸殿外说与当值内监,若圣人今晚再度起夜,须小心劝他莫要熬坏了身子,我明早巳初过去,若圣人晨起迟些,也不必令人催请,我仍只在西殿候着就是了。”
那两名宫官闻言起身行礼道:“谨遵懿旨。”
说完这话,她们告退离开了漪兰阁,转身跟随来时引路的宫人走出启明宫,带上门口等候的内监往紫宸殿去了。
等宫人回到漪兰阁禀明季无殃说御前宫官已去,她仍倚回软榻靠垫上,神色凝重地望向屋檐上的冷月,回想这段时间从前朝一点点收集来的消息,并在脑海中将这些消息与坤舆图的画面合在一处。
季无殃深知朝廷真正走到危亡时刻了,东边幽燕军在秋收时节虽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季无殃从她们越过太行山占领河东道三州的举动能看出幽燕军野心非小,她们近日安静下来,无非是在等,等朝廷迁都的圣驾从她们南侧经过,此刻重兵驻守鲁东的幽燕军,宛如布好局后耐心等待猎物出巢的猛虎。
但眼下迁都势在必行,因为留在洛京更是坐以待毙,当年广元公主的事,季无殃一清二楚,也料到当日广元公主坦然奉旨回京,必定已给伏兆留好了后路,无奈京中天高皇帝远,事后清算难免有疏漏,看伏兆如今有备而来,就知道她不杀至京城必不甘休。
而陇右道和关内道的府兵这两年吃空饷者甚多,如今军书战报中所写的官兵数量,在实际战场上人数恐怕仅有六成,还有不少临时被拉到军中充数的老弱,所以才会在己方占据有利地形的情况下,连续数次被铁女寺军冲破防线,如今长安西侧的大散关已是朝廷最后一道防线了。
若伏兆在迁都前打进长安,京畿禁军又不得不分兵向西抵敌给迁都争取时间,然而禁军这些年的贪腐怠惰较之各地府兵亦不遑多让,在这种局面下必然军心涣散。
季无殃想到这里,忽见一只夜莺飞来宫檐上,正好停落在月亮中间。
京中夜莺不常见,这大抵是入冬前最后一批还没迁徙的,再过两日应该也要往南越冬去了,季无殃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夜莺展翅从屋檐上飞走。
对皇帝来说,留京与迁都其实都是死局,但对她来说,离京至少还能奋力一搏。
季无殃将目光从残月上挪下来,坐起身对两边宫人说道:“夜深了,扶我回殿吧。”
这一夜秋风渐紧,殿宇外呼呼作响,惊醒了睡梦中的皇帝。
他沉着脸下榻掀开帐子,见一排小内监正跪在门窗边往缝隙处塞布条企图隔绝风声,以免响动扰了圣驾,此刻见皇帝被吵醒,皆是一脸惶恐,这时值夜的大太监忙带了两个内监走上前为皇帝披衣端茶,又轻声劝慰了几句。
皇帝烦躁地叹了一声,也不喝茶,只命人掌灯,又往中殿去看奏疏,直到鸡鸣时分才再次回到寝殿,这一觉竟睡到了巳正,起身时他想到这日还有皇后来禀,遂皱眉怨值夜内监怎么不唤醒他,听那小内监说皇后娘娘吩咐不叫搅扰圣人,他才点了点头,更衣毕命人召皇后至东配殿共进早膳。
“皇后久等了。”
季无殃款款走进紫宸殿东配殿,温和地接受了皇帝敷衍的歉意,她这日巳初就到了,在西配殿候了半个时辰,此刻面上丝毫未见愠色,只是说了几句关怀之语,陪同皇帝用过早膳后,才来到正殿说起正月迁都后宫随驾事宜。
因后宫中妃嫔宫人众多,而其中多半又都是不曾出过远门的,若全部随驾恐怕途中有车马不适者耽误行程,季无殃有理有据地说完这话,才提了三位颇有才情的高位妃嫔随侍圣驾,再带上贵妃所出的武真公主和太子,余者皆留待春日里缓缓迁入建康。
皇帝这些时日为各处局势坐卧不宁,已有许久不曾往后宫去了,宫中的嫔妃也没有哪一个让他觉得非带在身边不可,他只想尽快前往建康,不愿在路上被这些深宫妇人拖了自己的后腿,况且等到了建康还可以选秀新人充实后宫,想到这里他沉声说道:“这样安排很是妥当,那几位后妃和皇子的随侍宫人也都由你看着办吧,不可十分简陋,亦不可过分庞杂。”
季无殃颔首答了个“是”,随后有内监进来通禀宣政殿外已有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在候着了,皇帝这日还有军机要务要向几位重臣过问,季无殃见状遂起身告退。
季无殃在紫宸殿外坐上轿辇,抬轿的宫人将她抬过肩头时,她转头微微瞥了一眼斜后方也才坐上肩舆往宣政殿去的皇帝,很快她又转回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里干燥清冷的气息直沁肺腑。
接下来的日子,京中各部衙门和皇城众人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紧张地筹备着正月迁都之事,总算在进入腊月时将大部分事宜备办停当。
腊月初五日,关中传来噩耗,大散关兵败,长安失守。
伏兆率领铁女寺军冲破了大散关最后一道防线,将铁蹄开进了长安城。
占领长安后伏兆甚至放了话,说不日便要亲至洛京铲除朝中贼臣,好与舅皇团聚,同贺新春。
第98章 王侯园圃
这一年腊月里的洛京城,达官贵人们失去了往日的体面,前所未有地慌乱了起来。
广元公主之子伏兆在蜀中举旗造反杀到了长安城,这一消息在洛京各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消息传出来之前,还曾有京兆府衙役到各坊门口张贴迁都告谕,说皇帝将于明年正月里带宗室和后宫以及三省六部官员分批前往建康新都,京兆府和几个衙门官吏仍会留在洛京,而没有当朝职司的侯爵世家也被下旨留守洛京以安民心。
在告谕正式张贴的前半个月,京兆尹先是发布了年末离城禁令,各个城门虽然每日照常开,但城门禁军守卫奉命禁止民众携带大型箱笼财物离京,除衙门办差外,任何人不得自行雇车离京,所有车马经过城门口时都有禁军细细查看,还要检验京兆府出具的凭证。
在朝中有人脉的中等之家早听说要迁都,心思活络的已提前变卖家产运走了一批财物,见到京兆府发布禁令,忙各自背上包袱步行逃出了京城,而那些家业庞大的名门望族就没那么容易跑了,这些世家中也有不少在朝为官的,但按照政事堂给出的迁都安排,能随驾迁都的只有朝臣本人及本家亲眷,旁支族亲无官职者都要留在洛京。
让世家与民众共同留守,既是为了稳住洛京民众的情绪,也是为了能使世家朝臣们因顾虑家族祖产而力保洛京,不至于让洛京在圣驾离城后迅速落入逆贼手中,失了朝廷颜面。
然而朝中一部分清楚外面局势的人私心里都知道,圣驾一旦离京,洛京势必沦陷,悬念只在于沦陷的速度,以及是落到伏兆手中还是落到幽燕军手中。
但这样的悖逆想法是断然不能宣之于口的,因此朝中只有一些人暗暗推动党派上层劝圣上早日起驾。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仍有自诩强硬的朝臣上奏请调禁军往西抵挡伏兆的铁女寺军,并称圣上不宜提前迁都,一则腊月里星宿历书皆不宜出行,另一则提前起驾也有伤国君体面,助长逆贼气焰。
很快朝中又就是否要提前起驾迁都各分党派地争吵了起来,皇帝因此愈发焦躁得夜不能寐,皇后为缓解皇帝失眠不安,每日到紫宸殿亲自侍奉汤药,这才使皇帝睡眠稍有好转。
这日,皇后前脚离开紫宸殿,皇帝立刻急召政事堂重臣,称他决定要在腊月十五提前起驾离京,并在除夕前夜赶到建康过年。
几位重臣眉头紧锁,按照原定的计划,圣人迁都到建康这一路要走一到两个月,每走一段路还要视情况驻跸休息一两日,才不致途中劳顿,若按今日所说要在半个月内从洛京赶到建康,那么皇帝每日要在御辇中坐上两三个时辰,难免奔波不适。
皇帝听了几位重臣的顾虑,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说自己当年做太子时,也曾替先帝往陪都巡视,那时候他乘船去骑马回,路上至多不过半月。
几位重臣听完,彼此间惴惴地对看了一眼,先帝驾崩时皇帝才过而立之年,他所说的做太子时去建康那年,正是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他已年逾五十,多年来养尊处优,体力早不比当年了,前些年往北边行宫避暑,每日乘御辇一个时辰都直道艰苦,如何还能撑得住寒冬腊月里连日南行?
但这话实在不好出口,几位重臣又见圣意已决,他们自家也担心伏兆真的会在年前杀来洛京,那时节不说天家恩怨如何了结,头一批要被拉出来清算的便是这几位重臣,眼下虽然京畿西侧两州又派了几支府兵前往阻挡,但那些人的实力他们心里也有数,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这日几位重臣从宣政殿出来,一路沉重地走回政事堂,叫来三省六部众人勾兑了大半日,将腊月十五提前起驾的各处安排拟了一份条陈,在宫门下钥前递送至宣政殿,皇帝当晚批复完,第二日一早直接送回政事堂,再由尚书左仆射和中书令亲自带朝中各部推动提前迁都的各项事宜。
腊月十五这天清晨,洛京城迎来初雪,细小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皇城宽阔的甬道上铺了薄薄一层白净雪绒,又被皇宫中开出来的御辇和随驾车辆印出两道笔直墨线。
那两道墨线周围点缀着凌乱的马蹄印,于严整中透出一丝仓皇。
整个洛京城这日一早就戒了严,直到御辇和第一批随驾的后妃宗室以及朝臣们,在禁军开路和护送下全部乘车离开洛京,才有留守的京兆府衙役到各坊依次宣布解禁。
等到所有坊门全部恢复日常通行时,已过了正午。
微雪渐停,暖日烘晴。
城中街道上那薄薄一层雪很快在冬阳下消融,有大户人家打发了人到坊外面探听消息,那些人走出坊门先看到了满地的车辙和马蹄印,随后转头往远处望去,瞧见了紧闭的城门,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东西两边叛军这半年来势如破竹,洛京百姓都已多多少少听说了。
今晨皇帝老儿走得这样匆忙,日子也比先前坊门外张贴的告谕提前了好些天,此刻城中处处可见败象。
过几日还有两批官吏要走,等这些人全都走完,洛京城里留下的人们,无论贫穷富贵,皆为遗民。
街头巷尾的民众看完坊外面的情况,又纷纷回到了坊内计议是否能买通守城的逃出去,也有胆子大的,开始偷偷撰写歌颂广元公主的祭文和神牌,更有悄悄缝制燕字旗的,当然亦不乏两头下注的,自认做了万全准备,不管到时候谁来,都能掏出最有诚意的迎降物件。
三日后,第二批和第三批迁都的官吏队伍也陆续离开了洛京城,留守的衙门在他们走后都变得惫懒了许多,有私下里收钱放人出城的,也有准备迎降的。
见那些留守衙门不大管事,城中百姓也不再像前两日那样藏着掖着了,竟有人开始在坊间打听起伏兆的性情喜好,也有人四处询问幽燕军的统帅究竟是何人。
原京兆府有个消息灵通的参军事,这日见到邻家尚未授官的年轻新科进士才写完一篇辞藻华丽的广元赋,又在那里作幽燕迎降诗,他不禁嗤笑道:“你不如只一门心思祈愿广元公主的女儿回京,好歹她是宗室人,看在旧朝面上,兴许还能赏你个官做,若是幽燕军杀来,那可都是留女不留男的嗜血魔头,哪里看得懂你这酸诗。”
“你懂什么,这叫立于不败之地。”那进士满意地拿起自己的作品上下端详,“幽燕军杀男留女的传闻我看也做不得真,她们先时占据的那些地方多是乡野村夫,杀也便杀罢,但是来日若进京夺了政权,必也需要儒士训民立法,以我的才学容貌,无论谁来,都能青云直上!”
“你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利害。”那参军事听了轻蔑地摇摇头,随即又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肌肉,“若是西军进城,我便去应征做个将军,若是东军打来,要清除城里的男人,我就跟她们拼了!宁可给这城一把火烧了,也不能叫她们占了去!”
这两个男人说话间,恰有几个女人从外面巷子里走过,听到这话,她们远远朝这边院子里瞥了一眼,随即攥紧了手中的“幽燕”字样迎降旗,扭头往东边去了。
一面面紫底黄边的“幽燕”军旗,此刻正在鲁东陈州城外猎猎作响。
妊婋骑着一匹高大的角鹿,来到陈州与朝廷治下的豫州边界处,举目往南望去。
三日前圣驾提前携后妃宗室和朝臣离京迁都往建康去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昨日有往山南道打探消息的穆婛和叶妉等少年们送了信回来,说瞧见朝廷队伍声势浩大地开出京畿道进入了洛京南边的山南道。
从洛京到建康,最便捷的方式其实是走运河,但是运河中间有段河道距离她们幽燕军如今占领的陈州很近,为避免途中遭遇幽燕军的伏击,迁都队伍这次全走陆路,看穆婛和叶妉送回来的消息,他们是准备从山南道绕行一段路,再转东前往淮南道,途经的各州都还算是朝廷治下相对安稳的地界。
这次迁都不仅动用了京中的禁军主力,连周边几处州府的府兵也调走了不少,一部分负责沿途清路,还有一部分则调至汴州和豫州护卫皇家宗室封地田土,又在东侧边界上增加了一倍驻军,以阻挡幽燕军。
妊婋此刻所在的地方,正能看到不远处有豫州府兵在站岗,那些府兵看到她一个人骑鹿来到边界附近,都把手里的尖枪举了起来,紧张兮兮地朝这边打量。
妊婋坐在角鹿宽厚的背上默然看了他们片刻,才转身悠悠往东而回。
那些府兵不知对面何意,也不敢擅自越界来追,他们得到的军令是在此日夜防守,非敌袭不得擅自离岗,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东边骑鹿的那人在边界处来了又走,不明所以地将此事如实上报给校尉。
妊婋骑着那角鹿回到她们在陈州城外的营地,厉媗和苟婕等人正在营地外面喂鹿,看见她回来,厉媗问道:“那边什么情况?”
妊婋笑着答道:“还在严阵以待呢。”说完她来到众人面前,从角鹿背上轻巧跳了下来,那角鹿也径自走到一旁,去吃厉媗等人铺在地上的苔藓。
自打肃真部的鹿群往南边越冬以来,族群繁衍量与日俱增,冬日里迁徙的活动范围也比过去大了许多,去年有几个鹿群往南最远走到魏州停下来过了冬,今年更有一支鹿群跟着从营州南下给妊婋等人送马的萧娍,一路来到了鲁东地界。
萧娍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营州,因她曾和苟婕同村的媎妹们在肃真部住过一年多,回到营州后就一直跟玄易一起为肃真部与幽燕军的马匹和海盐交易等事忙碌着,也不时亲自往魏州和鲁东等地来送马,这次为备战夺下洛京,她入秋以来从营州往陈州跑了两个来回,给驻扎在鲁东的幽燕军带来了大量马匹,以及这支越冬助阵的鹿群。
厉媗听了妊婋这句淡定的话,想到昨日她们收到消息说伏兆得知皇帝提前离京迁都,已带人从长安杀出来了,她皱眉说道:“咱们也得抓紧动手了,可别失了先机,或叫屪子皇帝趁乱逃到江南去。”
厉媗话音刚落,众人头顶传来两声鸮鸣,不多时,那两只鸮盘旋着落下来,一只站在妊婋肩头,一只落到厉媗肩头。
她两个抬手取下鸮腿上的信,见是穆婛和叶妉分别从山南道两个地方送回来的,说在不同路线上先后瞧见了迁都队伍,共有四支,其中有多辆帝王制式的车子。
厉媗看到这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老东西搁这儿狡兔三窟呢?”
第99章 宫阙腥膻
穆婛和叶妉在来信中说那四支迁都队伍彼此之间横向距离约有二三十里,路线和沿途驻跸地点各不相同。
厉媗皱起眉头:“这几支队伍里会有空的御辇做障眼法?”
妊婋想了想:“未必是空的,这次有宗室随驾迁都,里面不是还有两个地位颇高的老亲王?出发时被安排乘坐了与皇帝规格相去不多的车辆仪仗,远远看去很难区分。”
她们先前从洛京城外得到了一些迁都相关的消息,包括随驾宗室的情况,其中地位最高的要数皇帝的两个老叔,今年因支持尚书左仆射的迁都提议,皆被皇帝加封为一等亲王,并列宗室之首。
这次迁都天寒路远,皇帝临行前下旨说考虑到两位皇叔年事已高,特赐了两辆宽敞厚实的黄金玉辂,并在亲王全副仪仗之上再加一队宫廷内监随侍,比之皇帝的銮驾队伍,仅在伞盖纹样和随侍宫人品级等方面稍有差异,若非熟悉宫廷礼制之人,粗略看去难以辨别。
先时她们也料到迁都队伍为保护皇帝,必定会有多辆车做障眼法,但按照她们最初截杀的设想,这次迁都只会有一条绵延数里的长队,而不同批出城的队伍之间,则会前后隔开数十里远。
但她们没想到迁都队伍在离京后不久,竟分成了四支皆带有宗室仪仗的队伍,并走上了不同的迁都路线。
妊婋和厉媗等人拿着这两封新来的信,满脸凝重地走回了议事大帐中。
正在帐中说话的千光照和花豹子还有圣人屠一起回头看了过来,这次在陈州城外扎营的除她三人和妊婋及厉媗外,便是苟婕和来送鹿马的萧娍,她们与这里的三万幽燕军和几十位领队在得知御驾离京后,就离开陈州城来到与豫州边界东侧五里地乡野间驻扎下来,为截杀迁都队伍并夺取洛京做最后的准备。
与此同时在她们东侧百里开外,还有东方婙与羲和瞳同三万人驻扎在沂州与淮南道泗州的交接处,随时准备响应陈州这边的消息,适时杀入淮南道配合围堵御驾。
而在妊婋等人北边,又有杜婼和素罗刹也集结了三万人马,正在京畿道汴州东侧驻扎,只待妊婋这边出发之后,同时发兵杀进汴州,再与截杀完御驾的妊婋等人在洛京东侧合军破城。
“西边的铁女寺军,大抵也是分军东来,一部分人来追杀御驾,另一部分攻占洛京。”妊婋在议事帐内坤舆图上,把穆婛和叶妉信中所说的几条迁都路线画了出来,又画出了两条她推测的伏兆进军路线,“要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御驾进入淮南道之前追杀上来,走京畿道与山南道交接的平原地带,绕过大型城池,行军最为顺畅,她们应该是计划从西边咬上迁都队伍的尾巴,然后进一步吞掉整个队伍,但是她们距离迁都队伍更远,最快也得比咱们迟个至少一日。”
花豹子托腮听完,走上前拿了一只可擦的炭笔,划掉了最北边和最南边的两支迁都分队,叉腰说道:“两边的队伍肯定都是用来给屪子皇帝打掩护的,他本人必在中间两个队伍里。”
苟婕捏着烟袋锅子思索道:“皇室一向以左为尊,他会不会在中间靠北边的那支队伍里?”
“都被打得抱头鼠窜了,还搁这儿以左为尊呢?但也不好说,屪子皇帝应该挺注重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厉媗抱胸皱眉地说完,看旁边妊婋一直没说话,她抬起手肘轻轻碰了妊婋胳膊一下,问,“你看呢?你觉得屪子皇帝会在哪支队伍里?”
“我觉得……他在哪都不重要。”妊婋在坤舆图前比划了一下,“咱把这几支队伍围赶到一起,全给他灭了,管他到底在哪里。”
厉媗和苟婕转头对视了一眼,一起抬手朝妊婋比了个大拇指。
她们在这次出征前的各方分派议事上所做的计划,是先分小股奇袭除掉队伍侧边的禁军,再把长队伍围赶到一处圈杀,如今只是一条长队伍变成了四条,中间还隔了些距离,增加了点难度,但整体上看仍然能按她们最初的计划行事。
妊婋走到坤舆图前,拿炭笔在那四支队伍北侧画了几条奇袭路线,又在迁都队伍外画了一圈,只在西边留出了一个口子,说道:“咱们也不必全包,总得给追来的西军分些肉吃。”
通常她们设计围杀时,都会给被围的人留个出口,使对方不必做困兽之斗拼死突围,只要有人往出口处逃去,圈围中人心难齐,很快就会在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中争相踩踏出逃,她们则会在出口外部提前设好埋伏,这在《娘子军兵法纪实》中也有类似记载,称为蛇吞法,以此法可以围杀倍数敌军。
帐中众人听妊婋说完,明白她的意思是这次围杀的出口不做埋伏,只需把出口留在铁女寺军开来的方向,让她们从西边斩杀迁都队伍中逃出来的人。
这样幽燕军就能用西侧逃兵牵制住铁女寺军,随后转而向北迅速撤离,与杜婼等人合军去取洛京。
“伏兆这次会亲自带兵来追御驾么?”厉媗沉吟道,“如果她带主力杀去洛京,咱们截杀完御驾再去会不会来不及?”
妊婋摸了摸下巴,她不认得伏兆,也不清楚伏兆的脾性,她对伏兆的了解仅有千光照同她讲述的广元公主旧事,但此刻她却有种笃定的预感:“她一定会亲自前来手刃屪子皇帝,不仅是为她母亲,也为了这些年小心潜匿的她自己,这样重要的事,她绝不会交给旁人代劳。”
这次出征,她们与铁女寺军相比,优势在于距离御驾迁都队伍更近,而且人数上也多些,这次幽燕军三路人马加起来共有九万,而伏兆带来的人马,据她们所探知到的大约是在五万上下。
对于伏兆来说,冬日里从大散关一路打到长安后,铁女寺军本应该留在关中整顿新占领的地界,可伏兆却在短短一个月后就带人马出长安往东追杀迁都队伍,妊婋想,她必是被皇帝提前跑路激怒了,这也说明她此行意在弑君,所以一定会将主力安排在身边,取洛京应该是第二步计划。
而幽燕军虽然将大部人马驻扎在陈州和沂州等地,看上去是为夺取王侯贵胄们的随行财物,但她们此次出征真正所谋的,其实是洛京。
妊婋等人在帐中按照最新情况议定了接下来的具体计划后,趁夜色给东边的东方婙和北边的杜婼分别放了信鸮,第二日大家带领各自分好的人马,收了营地上的帐子,分作几路往南边豫州开来。
妊婋这几天和众人不时轮流到豫州边界查看那边的哨岗位置和换班时间,今天她们选择拂晓出发,来到豫州边界附近时,正是夜间与晨间值守换岗的时候。
她们缓步在边界三里开外停了下来,随后往那边哨岗放飞了十只绑着火雷的海东青,不多时,接连巨响从边界处传来,伴随着滚滚浓烟。
妊婋等人接住飞回来的海东青,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边浓烟渐弱,才一起往南冲杀而去。
这次打头阵的是妊婋调来的一万坤乾军,前面开路的人骑的全是披甲角鹿,豫州守军在混乱中猛然瞧见北边有巨型兽群杀来,无不震悚,虽然这几天他们在执勤时都曾瞧见过远处的巨鹿,只觉得比马稍大些而已,然而此刻开到面前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没有鹿腿高。
官军此前每每谈及幽燕女贼时,为了维护自家脆弱的自尊心,总是极尽蔑视与不屑,更没有仔细钻研过对方的战力情况,直到此刻见对面大举杀来,才终于意识到傲慢的致命性,却已经太迟了。
迁都队伍北侧禁军这一日在多处袭击中迅速覆灭,甚至没能跑出一两个人向迁都队伍报信。
最北边的迁都队伍距离豫州约有半日马程,妊婋等人杀到附近时,日暮将落,那边队伍中的宗亲和官员正在伺候老亲王下辇进大帐休息。
几支御驾队伍连日赶路,昨天行到山南道东部,在两州之间搭帐休息了一日,预计明日继续启行。
幽燕军数万人马趁着夜幕降临,悄悄靠近了最北边的迁都队伍,妊婋和厉媗等人分别带领人马以包围状从乡野地带缓缓向南推进,并在东边与前来围堵的东方婙及羲和瞳悄悄合了军,又从东边绕路围起了南边的三支御驾队伍。
皇帝昨日也宿在乡野中搭的御帐内,原本队伍再往东走三个时辰便能进淮南道黄州城驻跸,但城池府衙的规格比不上堪称移动宫阙的华贵御帐,因此皇帝下旨为避免惊扰民众,沿途只在御帐中休息,实则是他这一路走得疑神疑鬼,总担心城池被围,若在御帐中遇到突发状况,他好歹还能在大内侍卫的保护下出逃。
因皇帝没有进城,周边三支队伍也都在乡野扎营,距离皇帝的御帐大营约有十余里。
四处营地中央都有一个与御帐制式相差不远的黄顶大帐,周边散落着宗室规格的红顶帐,除真正的御帐外,有两处是老亲王的帐子,还有一处,据妊婋推测,应该是皇后和公主及太子的帐子。
幽燕军在夜色中从四面八方如潮涌般围上了那几处营地,她们沿途除掉了数支外围护驾的各州府兵和禁军,其中有趁夜色逃脱者连滚带爬地跑到营地报信,但因不知御驾具体在什么位置,最终逃到了一个老亲王下榻的营地。
营地忽闻敌袭,登时角声四起,老亲王在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榻,帐中守夜的内监慌忙大喊“快传太医”,然而太医已经来不了了,来的只有幽燕军的屠刀。
四个营地中的宗室和官员在夜半时分先后遭遇袭击,皆朝着幽燕军杀来的反方向逃去,直至鸡鸣时分在襄州汇聚在了一起,眼见逃无可逃,那些人只得不停地挨挤推搡,再不分尊卑贵贱,唯余哀嚎不绝。
妊婋在破晓时分逮着了一个五旬上下的老男人,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貂裘,她本以为是哪个宗室王,却见那男人身侧还有个尖声细嗓的老阉官和几名身手矫健的侍卫,她登时明白了貂裘男人的身份,当即挥起坤乾钺斩了那个老阉官和几个侍卫,将皇帝逮住捆了起来。
旭日照野,黎明初开。
幽燕军花了一整夜将四支迁都队伍围赶到一起,所到之处横尸遍野,十万护驾禁军因队伍分作四路导致各营难以快速集结,在黑暗中被分而屠之,纷纷溃散往西逃去,天亮时妊婋带着绑起来的宗室百官,往北来到了京畿道最南端的汝州城外,数百男人包括皇帝在内皆被扒光捆作几堆,妊婋怕他们冻死在这寒冬腊月里,还十分贴心地同众人点起了三处篝火。
先时带人马在西边留出口的厉媗赶回来说道:“伏兆追来了!在西边砍了好些逃出去的官军,离咱们这儿只有十里地了。”
“今天是小年,这时间真是赶得正正好好。”妊婋笑着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赤身男人们,“希望伏兆能笑纳咱们这份年礼。”
妊婋说完见各营已收拢完毕,随即同所有人马迅速转身向北撤离,朝洛京方向快马而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收到了祝福墙活动的站短,谢谢大家送来的祝福!过两天又到元宵,提前在这里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上元节在后面的章节里也会是个蛮重要的元素,我算了一下章节发布日期要在元宵之后了,那等到时候再揭晓吧~
第100章 曲终又续
旧都洛京在小年这天清早,被铁女寺军分军队伍先一步叩开了西城门。
她们没花太多时间攻城,因有城中的内应早在西边放下了护城河的吊桥。
城中各坊民众一觉醒来听闻铁女寺军进城了,不少人家纷纷在房上支起了“蜀”字旗,也有人在家门口摆上了广元公主的神牌香案,诚意十足。
除了迎降的百姓外,洛京城中到底还有忠于皇帝的王公贵胄留守,其中亦有当年同广元公主及其党羽交恶的世家,见此情形纷纷派出家丁,联合守城禁军组织巷战,一面把守住其余城门,一面分路抵御冲进城的铁女寺军,意欲将她们推出西城门外。
城中各坊鏖战两个时辰,从清早打到正午,街头巷尾到处是禁军男兵和留守官吏衙役的尸体。
铁女寺军于正午时分破了洛京皇城西侧宫门,领军大将带人直奔皇城东北侧的慈训宫,那是太后崩逝前居住的宫殿,伏兆出征前曾有过吩咐,让她进城后务必第一时间封锁这里,并扣住其中的宫人。
就在铁女寺军大将正带人封锁皇城宫苑的功夫,城中几处坊巷还在混战,几个世家见半座城都已被铁女寺军控制,眼见大势已去,遂同一部分禁军放下了其余几个城门外的吊桥,企图从东侧和南侧逃出洛京,投奔新都建康。
然而就在城门开启并放下吊桥后没多久,洛京城外东南两侧同时响起了一阵隆隆铁蹄声响,那些人定睛看去,竟是两支人马掀天揭地而来,队伍中都打着紫底黄边的“燕”字旗。
幽燕军杀来了。
那些原本要逃出城的人见对方来势汹汹,又赶忙缩回城中,但是护城河上的吊桥却已来不及收上来了。
有人试图将城门再关起来,但关到一半就被那边打头阵的巨鹿以角撞开了城门。
南边带人马冲进城的是妊婋和厉媗还有花豹子等众,东边带人马赶来的是才杀穿汴州的杜婼和素罗刹,还有从妊婋这边分出一支队伍前去跟杜婼她们合军通消息的圣人屠。
除去千光照和东方婙以及羲和瞳等人带往淮南道边界处善后休整的两万人马,此刻在洛京城外合军杀来的幽燕军共有七万。
绵延不绝的幽燕军各营队伍纷至沓来,无所顾忌地涌入洛京城,霎时间填满了城东的大街小巷,妊婋等人清除完一批正要逃走的世家和官吏衙役,很快控制住了城东所有坊间要道。
城东民众听到外面的杀声,远远瞧见坊墙外面迎风招展的幽燕旗,许多人看着自家房顶上的幡旗踟蹰起来,大家料到洛京城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铁女寺军或者幽燕军的手中,但万万没想到这双方会在同一天开进洛京。
妊婋骑在角鹿背上向城中扫视了一圈,只见城东许多人家房顶上的“蜀”字旗被人嗖地一下撤了下去,赶紧换上了“燕”字旗,但也有人家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房顶上同时打着两面迎降旗。
正在城西皇城里查封各处宫苑的铁女寺军大将惊闻幽燕军进了城,忙带人到皇城东门处看去,果然见城东黑压压一片队伍,大部分是骑兵,其中数百人骑着巨鹿,那些鹿身量硕大,几乎能装下两匹马,且头顶粗角,角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看得出这些鹿在方才冲进城时顶飞了不少企图抵抗或要逃出城的禁军将士。
这次跟伏兆一起从长安杀出来的那名大将,在洛京西侧与伏兆分了军,只带了一万五千人杀来洛京,此刻还有五千人马留在城外截杀城中脱逃之人,眼看面前人数远远不敌已开进城的幽燕军,她谨记着伏兆的吩咐,当即下令让所有人向西城门有序撤离,同时让人将慈训宫中的几个大箱柜装车带出了城。
铁女寺军撤出洛京时,有城西坊中迎降西军的人见状也跟着往西去了,妊婋和厉媗等人看在眼里,也没有拦阻,因为眼下各方局势尚不明朗,铁女寺军既然选择主动撤离,她们也不打算把脸撕破,于是她们目送西军连同归顺伏兆的民众离开了洛京,才开始同众人从城东往西边开来。
洛京城在皇帝离京之后的几天里其实跑了不少人,毕竟幽燕军占城不留男的说法广为流传,大家都不敢赌幽燕军一定不会来,因此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买通守城的侍卫逃出城去。
先时那些守城的还有些顾忌,后来不免被财帛打动,这几日放跑了城中大部分男民,还有抱着男儿一起跑的女人,这些人只说往城外乡下躲两日,待城中局势稳定了再回来,守城侍卫们也乐得赚些不费力的钱财,反正皇帝已经走了,留守衙门也是人心涣散,他们想着若来日果真天下大乱,多存些银两总没坏处。
今日铁女寺军先破了城,那些衙门官吏和守军见来的不是幽燕军,有半数直接缴械迎降,只盼着换个新主照旧混日子,但那铁女寺军大将没有理会他们的投降举动,仍命人杀了那些官吏衙役和守军,这也是伏兆的吩咐。
此刻的旧都各处尸首遍地,坊间人影疏落,看去格外血腥萧条。
妊婋看着街道上的男尸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在汝州城外给伏兆留了个乱糟糟的残局,她的人在洛京城里也给咱们回敬了一个。”
那些倒毙的男尸姿态各异,面朝上的,面朝下的,完整的,零碎的,分散的,堆叠的。
从旧都洛京城内,到南边汝州城外,甚至延伸到汝州南边的邓州和襄州一带乡野上,到处都是迁都队伍中的男尸,身上穿的都是京畿禁军的军服,或是官府衙役的皂隶服。
“这幽燕军也太无章法,怎么杀得这样乱七八糟的。”
跟随伏兆从长安杀出来的副帅看着遍野尸首,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她们于今日拂晓时分来到邓州和襄州的交界处,迎头碰上了迁都队伍中溃逃的禁军将士和衙役,伏兆带众人在乡野间杀了好一阵子,中途又逮了几个活口,都说御驾驻跸的营地遭到幽燕军夜袭,所有迁都队伍全都乱了套了。
伏兆闻言一惊,心道果然还是迟了一步,想着舅皇的人头恐怕已被摘去了,她忙押着那几个活口引路,带人往东赶来,这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溃逃而来的官兵衙役,她们边杀边往迁都队伍的几个营地查看情况,发现那四个营地中都是残尸遍地,和路上一样基本都是穿军服和皂隶服的,只有两个营地上多了些身着内监袍的,却通不见皇帝和宗室朝臣以及宫人的影子,御帐和朝臣大帐都空荡荡地立在那里,仅有些血迹斑斑的箱笼和仪仗杂物。
她们在各处搜查了一遍,确认幽燕军的确已经撤走了,伏兆正在想皇帝和宗室朝臣是不是被劫走了,忽有人来报说往北边汝州方向有一条明显的拖拽痕迹,道路两边还有很多散落的内监尸体。
伏兆分了人手留在这几处营地查看善后,随即带其余人往北边汝州赶去,终于在汝州城外看见了那几处还在燃烧的篝火。
篝火后面密密麻麻许多男人,被捆着挤在一起,全都光着身子,篝火两侧堆放着高高的官袍,其中还有一件明黄色的冬袍中衣,显然是皇帝的衣服。
先发现这几处篝火的铁女寺军众人已将这里团团围起,有人走上前给伏兆递了一封信,说是在篝火前捡到的,她打开看见里面只有八个字:“谨贺小年,聊表敬意。”
伏兆皱了皱眉,这也不知是幽燕军哪个统帅留给她的,字写得这样张牙舞爪。
她看完将信递给身边副帅,随后拎着紫金锏跨步上前,见到那些赤条条的老男人,一个个垂腹皱皮,蔫头耷脑,全没了一点权贵体面。
这些男人被剥去代表品阶地位与身份的衣服,尊卑不分地挤在这里,场面虽是不堪入目,倒也颇为滑稽。
伏兆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没见过,瞧了半晌只认出一个老亲王,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在这群相貌乍一看没多大分别的赤身老男人里,要想分辨出舅皇,竟还有些费力。
伏兆用手中锏挑起那老亲王的下巴,冷冷问道:“圣人何在?”
那老亲王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吃力地往左边瞥了一眼,这时又有一个朝臣也往那边指了一下,伏兆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低着头的男人,杂乱发髻旁边歪着个金冠,她走过去又用紫金锏挑起那人的头来,的确是个熟悉面孔。
当年她母亲遭贬离京时,她只有六岁,但舅皇的模样,她可是一点也没忘,这些年过去,他看起来衰老了不少,五官仍和从前一样。
皇帝这一晚屡遭惊吓,当他跟臣下一起被捆起来拖往汝州的路上,听到前面有人称呼一个领路的统帅为“圣人屠”,他不禁大骇,直接昏了过去,抵达汝州城外时惊醒,又受到剥衣拖行这等极致折辱,几度羞愤欲死。
天亮后,皇帝见幽燕军忽然撤走,便想要咬舌自尽,可他用力咬破舌头后却因受不住剧痛再度晕厥,直到一股刺骨冰凉从下颌传来,他才艰难地睁开双眼,瞧见了一张与妹妹极为相似的面庞,此刻正带着意味不明的戏谑微笑。
“臣兆,救驾来迟啦!”
汝州上空这日原本是灰蒙蒙的,就在伏兆说完这话的瞬间,冬日暖阳从云层中倾泻而下,将这片旷野笼罩于金光之内。
这里本是万物沉睡的卧榻,此刻亦成了帝王权贵的冥府。
等伏兆带人结果了那几堆老男人后,南边负责善后的一名大将骑马赶来,将几处营地的情况又跟伏兆细细说了一遍,她皱眉听完,意识到迁都队伍中有个重大的遗漏点。
没发现迁都队伍里的女人,死的活的都没有。
皇后及妃嫔宫人,包括宗室朝臣女眷全体失踪。
“皇后……皇后娘娘在御驾营地出事前一日就走了。”
妊婋这日跟厉媗等人才把洛京城中各坊巷的残局收拾完,忽有东方婙急急绑了几个小内监来到城下,说是在淮南道边界抓着的,原本要杀时,那几个小内监却说知道皇后下落,东方婙回想当日她们冲营时确实没见到皇后和宫妃的身影,于是赶忙绑了他们来找妊婋和厉媗。
“她是提前跑的?”厉媗叉腰啧声说道,“行啊,这位中宫娘娘,把自家老登当做断尾甩给我们溜之乎也,行行,是个人物。”
妊婋又问那小内监:“她都带了哪些人走?”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道:“皇后娘娘带走了好些人,有贵妃所出的公主和太子,还有三位宫妃和百十来个内庭宫官及护卫,连同几大车箱笼,后面跟着数百宗室朝臣女眷。”
“她随身车驾和箱笼里都有些什么要紧物件么?”
“皇后娘娘随身带走了传国玉玺,后面车里是公主和太子的随行物件,还有一辆车里,是贵妃的牌位和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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