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莺啭皇州
洛京这一年的鹅毛大雪,终于在腊月的最后几天里落下,扯絮一般在旧日皇城内外漫天纷飞。
幽燕军众人赶在雪落前将城中各坊肃清了一遍,把那些守军和衙役的尸体拖到城外去了,这时节不用担心尸体腐坏生疫,倒是省去了焚烧这一步,众人只在城外野地上刨出一片土坑将那些人扔进去埋了,等冬雪覆盖在那片野冢上,再到来年开春雪化后,尸骨便会与大地融为一体,为春日里复苏的新生命提供养料。
如今城中除了幽燕军和数万民女外,还有被关押在旧日皇城宫苑里的几十名内监,其中有东方婙才从淮南边界带回来的,也有留守在皇城里的。
这几日妊婋和厉媗还有东方婙将他们分别关押在几处值房内,详细询问了皇后逃跑的细节以及铁女寺军破城后封查宫殿并运走箱柜等事。
被东方婙绑回来的那几名内监,每个都把自己在皇后出逃前后的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妊婋等人分别听完,终于将皇后跟随御驾迁都队伍离开京城这一路上的事拼出了全貌。
当日迁都队伍离京,御驾和宗室朝臣车马都是汇在一处的,直到走出京畿道,皇后因乘车时间过长身体不适,称自己头痛眩晕不止,遂向皇帝禀明缓行,只让随行宫嫔留在左右侍疾,同时又说宗室及朝臣女眷在沿途停宿混居多有不便,其中还有皇后主动揽责看护的孕妇及幼婴,也一并都随皇后缓行。
皇帝离京之后一直觉得迁都车马仪仗过于显眼,于是借由皇后的请求,下旨让所有女眷车马与皇后宫妃等众单成一队在后缓行,为避免遭到叛军袭击,改为走最南端的路线,而随驾的两位老亲王年事已高,也应适当缓行,因此又分出了两支队伍各走北部和中部路线,而皇帝本人的御驾,则走在两位老亲王队伍中间,行进速度比两边稍快二十余里。
队伍分好后,平安无事地走了三日,直到幽燕军杀来的那天清早,皇帝想到第二天是小年,遂打发了两个内监前往皇后驻跸的营地,让她安排迁都途中的小年筵宴,以安抚随驾众人的焦思愁虑。
谁知那一队内监抵达皇后营地时,发现这边的随行禁军躺倒一地,皇后大帐及宫妃和宗室朝臣女眷的帐子空空如也,营地中的马匹全部消失不见。
那队内监立刻慌了,赶忙上前查看,发现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并没有死,而是中了迷药,他们用力摇醒那些男兵,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有几个醒来的禁军男兵皱眉回想了半日,说昨日扎完营,从皇后帐中走出来一队宫人,给所有随行护卫赐了一杯御酒,说明日就是小年,请大家今日好生休息,又说腊月天寒,辛苦他们在外执勤,请他们喝些酒搪搪寒气。
随驾禁军本是不能饮酒的,但这不是皇后第一次赐酒,前两日众人分完队伍护送皇后往南扎营时,皇后也赐了所有人御酒搪寒,又嘱咐带兵校尉勿将此事说与御驾队伍知晓,以免圣上怪罪。
那校尉知道这是皇后私下里体恤,遂在帐外谢了恩,让众人也各自谢赏后喝了酒,果然御酒醇厚浓烈,当日喝完的确令众将士身心俱暖。
因有这件前事在,昨晚皇后再度赐酒,他们也都没有多想,毕竟喝宫中御酒的机会有限,大家再次谢赏毕,又仰头尽喝了,谁知喝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不省人事。
早上那些将士被内监们摇醒,赶忙爬起来到各处查点,发现皇后的玉辂还在,但随行女眷的车子少了七辆,营地中的马匹也全部被带走了。
领头内监见出了这样大事,当时就昏过去了,后来被几个小内监掐着人中救醒过来,才哭着说他今日来到这边其实还有一件紧要事,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发现有玉玺在途中遗失,不敢向皇上禀明,想起前几日分队伍时皇后曾派人到御驾上说过话,带走了些御赐补品,怕是当时混乱拿错了,所以趁着这日皇帝给皇后传话,大太监让他带人前来询问。
如今皇后竟卷走一众妃嫔女眷,连匹马都没有留,好在那队内监是骑马来的,也有随行护卫共十匹马,那领头内监忙上马,带人顺着车辙和马蹄印一路追去。
然而他们追出去不到三里,就见车辙马蹄印断在了一片山坡处,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路线,但看方向是往南走的,那内监想着皇后是江南人,此番必是往江南逃去了,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中宫娘娘锦衣玉食,到了建康新都那也是万人之上,为何却要在这时候逃离迁都队伍?
那领头太监留了几个小内监在这里守着车辙印断掉的地方,又垂着头回到皇后的营地,跟这边的领兵校尉一起反复查看皇后带走的东西,琢磨着要怎么应对这场突发意外,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想到天黑也没想出脱罪的方式,正思量着是不是也趁机逃走时,幽燕军杀来了。
那领头内监终于明白皇后为什么跑了,但他来不及将这件事禀明皇帝,就被一柄闪着银光的巨斧削飞了头颅。
还在三里外守着车辙印的几个小内监听到营地方向起了杀声,有一个胆子大的跑回去在外面看到了幽燕军的旗子,又忙不迭跑回这边说“叛军来了”,那几个小内监闻言慌作一团,忙往东南边跑去,其中便有腿脚慢的,跑着跑着也分不清方向,天亮时分来到淮南道边界,恰被东方婙带人逮了个正着。
“等会儿……”厉媗皱眉道,“大几百个女眷,就带了七辆车走?”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说,皇后爱看马球,从前常在皇城内举办女子马球会,京中贵妇基本上没有不会骑马的,那七辆车里都是随行重要物品和女眷中的年长者以及孕妇和幼婴,余者全是骑马走的。
妊婋和厉媗听完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时东方婙从外面走来,说隔壁留守宫中的内监挨完打有几个醒了,都在那边磕头求饶命。
妊婋听完皇后逃跑一节事,对这位中宫娘娘好奇起来,于是跟厉媗一起问完这边,又跑到隔壁问了问那边的几个内监。
那边的内监对于皇后家世与这边几个小内监说的相差无几,只是更为细致些,说皇后本名季无殃,小字夜莺娘,是江南世家大族出身,原本生在建康,在皇帝被先帝册立为太子那年,季无殃从建康来到洛京待选,因家世才学出众,被先帝指亲做了太子妃,今年四十七岁,不曾生子。
妊婋想起隔壁小内监说皇后除了带走贵妃生的两个孩子,还特地带走了贵妃的牌位和遗物,于是又问:“死去的贵妃,同她是什么关系?”
这边内监见问全盘托出,说贵妃名唤季无秽,是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比皇后小七岁,在皇帝登基那年,她进宫看望长姊,被皇帝一眼相中,册立为贵妃,二十年来宠冠六宫,皇帝共有六子,五个都是贵妃所生,只是宫中幼儿难养,这些年活下来的只有排行第三的女孩,即皇三子武真公主,今年十三岁,还有排行第六的男孩,即去年贵妃薨逝后被立为太子的皇六子,今年八岁。
说到宫中幼儿难养,那内监面上又愤慨起来,说皇后季无殃其实是个口蜜腹剑的恶妇,这些年后宫嫔妃除贵妃外皆不得宠,十天半月连圣上的面也见不着一回,更别提生下皇子了。
又说皇帝在贵妃入宫前,仅有太子府侧妃生过一个男孩,那侧妃难产而亡,孩子也没出满月就殁了,贵妃进宫后生的皇次子皇四子和皇五子三个男孩接连夭折,这些年仅有武真公主和太子命大活了下来,内监们私下里都说这是皇后的手笔,只是她心思深沉,又格外谨慎,才没被皇帝发觉。
妊婋听完这话,转头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她们过去在幽州城里说书摊上,也常听人讲旧朝深宫妇人因争宠而谋害皇子的话本,只是今日从这些内监的口中听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们在这里听完那些内监细述的宫中琐事,只仍将他们打晕关在里面,这时东方婙说要再去各城门上巡一圈,看看前去打探铁女寺军动向的杜婼回来了没有,妊婋点点头,等东方婙走后又同厉媗往皇城深处走去。
这次皇帝迁都除皇后外只带了三位宫妃,其余的都还留守在皇宫中,只说等建康皇宫安置好再派人接她们过去。
洛京皇城实在是大,妊婋和厉媗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往里走,走了半晌,登了不知多少个阶梯,才瞧见驻守在宣政殿外的幽燕军众人,她们在铁女寺军撤走之后,已把手住了这边所有宫殿和甬道。
这边的领队力妇远远见是妊婋和厉媗来了,忙走了两步上前相迎,跟她们介绍了各宫殿的情况,说铁女寺军先前来时只封了太后的慈训宫,又带走了里面的宫人,别的地方倒是没去,现在留守皇城的宫嫔和宫人都聚在西六宫中,除此之外的宫殿都清空了。
妊婋和厉媗听她说着,先往慈训宫的方向走来,准备先看看铁女寺军来这里取走了些什么。
当甬道处把手的幽燕军力妇从两边打开宫门,慈训宫外的长甬道出现在妊婋和厉媗眼前。
妊婋看着面前的甬道不禁愣住了,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猛然涌现。
“我来过这里。”
第102章 碾玉成尘
厉媗和左右两边力妇听见妊婋这样说,都回头向她看过来。
厉媗知道她生于洛京,这两天肃清各坊的时候,还问她有没有瞧着觉得熟悉的地方,妊婋却只是摇头,说没一处看着眼熟。
厉媗忙问妊婋:“这里是你熟悉的地方?”
“也不怎么熟悉,只是知道我以前肯定来过这儿。”妊婋皱着眉头往里走去,四处打量两侧宫墙,这条路她有印象,只是走在里面感觉跟记忆里又很不一样。
直到她们来到甬道尽头,经过一道内门时,妊婋突然蹲了下来,看向那内门侧边石墙上的花纹,这个高度就对劲了。
她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走过这道门时曾经伸手摸了一下墙边的花纹,她还记得那叶状花纹边缘有一条极细的划痕。
她伸出手,摸了摸墙边的花纹,果然瞧见了那片镂刻的叶瓣,和边缘不起眼的划痕。
妊婋看了一会儿那道划痕,随后又起身往慈训宫走去,这边的庭院楼阁都有些似曾相识,只是她不记得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来过这里。
慈训宫正殿两边是东西配殿,东边是一间大书房,墙上挂着古画,西边是间敞厅,里面摆着琴笛和棋盘等玩器,这些地方铁女寺军来的时候没有动过,器具陈设光洁明净,看得出来即便太后驾崩十余年,这座慈训宫仍然有宫人勤快打扫,殿中的各处摆设,也可窥见老太后晚年生活过得十分热闹精彩。
妊婋看着西配殿敞厅正中间的团花厚地毯沉思良久,又转身往后面走去。
正殿后面是一个中庭花园,再往后走就是老太后的寝殿,这里也和前殿一样有两边配殿,东边是老太后传膳的花厅,西边是老太后供神的静室。
这边后殿各处看着都很陌生,妊婋想自己应该是没有来过这里,这时带路的力妇说东边还有个后花园,于是她们又往花园里转了转,见这边有个浅湖,湖上搭了个戏台子,花园中的几处假山石妊婋都有印象,还在几个地方蹲下来细看了看。
目前她确定自己小时候曾经到过的地方,就是慈训宫的甬道和有团花厚地毯的前西配殿敞厅,以及这个后花园。
那力妇说铁女寺军的大将带人从老太后的寝殿和书房搬走了两个大箱柜,里面应该都是老太后的遗物,其余地方没有动,除此之外还带走了慈训宫的所有值守宫人。
妊婋点点头,又跟厉媗和那力妇一起往宫嫔和宫人所在的西六宫走来,厉媗见妊婋有些沉默,想着她大概是在回忆往事,于是也没有多问。
带路的力妇边走边给她们讲了西六宫的情况,说当日她们进入皇城时宫嫔们已经聚在了一处,铁女寺军撤走后,她们来到西六宫中查看情况,有领头宫官代表其她人向幽燕军交出了皇城地图和各宫钥匙。
宫官直接迎降的举动出乎幽燕军众人的意料,后来她们细问才知,原来迁都队伍离京前一日,季无殃曾秘密召见留在皇城的几位高品级宫官和宫嫔,直言春日接她们去建康原是虚话,洛京在迁都之后必会陷落,季无殃说到时候不管是铁女寺军还是幽燕军破城,都不会在后宫大肆屠杀,只叫众人预备好迎降物件,勿要抵抗,更勿要寻死。
几位宫嫔闻言本十分忐忑,季无殃还劝她们莫要有负担,一名宫官向幽燕军复述了季无殃当日原话:“脚下的皇城宫殿从不曾真正属于过你们,来日陷落,亦无需你们为它殉难。”
想到离别将近,她们几个当着季无殃落了一阵泪,季无殃却是不悲反笑:“哭什么,你们很快就自由了,来日的路,大家各安天命吧。”
厉媗听完这件事拍了拍手:“这位皇后娘娘看事倒真。”
不多时,她们已走到西六宫外,这边把手的力妇为她们打开了宫门,妊婋几人先走进宫人们聚集的一个大殿,果然见里面站了许多人,皆面带警惕地向她们看过来。
厉媗走上前同众人说她们今日只是前来查看皇城内的情况,稍后会给众人安排新的住处。
那些女子听这话稍稍放松了些,如实答了各宫情况,妊婋见她们颇为配合,遂向其中一个人问道:“你们这里,有姓妊的宫人么?”
“有。”那女子干脆答道,“我就姓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妊婋解释说想问的是年纪比较大的宫人。
那女子却说内廷中姓妊者不少,在宫官里有近三成,年长年轻者都有,不知她要问的是什么人。
见妊婋有些茫然,那女子才说起其中因由,原来内廷宫官自开国起就多为世代传承,女官们多是独身到老,也有不少人会在宫外设私宅养小郎,生下的孩子都随母姓,女孩长大后亦多承袭母业在内廷做宫官,在这些世袭女官里,妊算是个大姓。
妊婋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殿中的宫人,原来她们不少都是有品级的宫官,细问后才知她们除了负责内廷日常衣食住行外,还有撰写宫史的,有掌管祭礼的,有打理皇庄的,有护卫宫禁的,甚至还有侦缉查案的,涉猎范畴之广,超出她的想象,简直可以组成一个小型的三省六部。
那女子说内廷女官制并非本朝初设,前朝宫廷里也都有的,只是有些朝代末期会用内监制取代女官制,因此造成一些内廷礼制方面的断代,本朝的内廷女官制也是在一代代皇后和太后的维护下重新建立起来的。
这倒是妊婋所读前朝史书中从来不曾提到过的,她还以为内廷管事的一直都只有太监,她皱了皱眉,看来自己又被拙劣男史蒙蔽了一回。
虽然没有打听到太具体的消息,但这女子今日所说的内容给妊婋指了个方向,她向殿中一众宫官道了谢,又请众人在此稍后,待她们查看完宫中其余地方就会解除这里的封锁。
从这边殿里出来后,妊婋和厉媗一路说着话往后面宫嫔所在的殿宇走来,这些宫嫔在铁女寺军破城时,原本都在各自的宫殿,听闻皇城门被起义军打开了,所有宫嫔便聚集到了庭院最为宽阔的临华宫中等待迎降。
临华宫各殿宇此刻很安静,前殿里站着十来个女子,粗粗看去都在三十岁上下,皆神色冷静,大抵是后宫中品级较高的宫嫔,自发来到最前面的殿里等候起义军。
厉媗走进来把先前跟宫官们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这时有位宫嫔走上前,问御驾迁都的队伍是否已到建康,得知御驾被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在山南道先后截杀,那群女子不由得面色沉重起来,随后听闻皇后一行人向南脱逃而去,她们又转悲为喜,甚至有人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小声说皇后吉人自有天相。
妊婋和厉媗转头对视一眼,方才她们先在内监口中听说皇后是个笑里藏刀的恶人,后来听了皇后迁都前交代众人迎降一事,又实实在在为留守众人考虑了后路,此刻见她在宫嫔之中亦声望颇高,妊婋觉得这其中必定还有内情,于是又细问了问季无殃的为人,想从不同人口里再听一听这位皇后的事迹与品行。
殿中几位宫嫔又把季无殃的家世背景说了一遍,内容倒是与内监所说基本相同,而谈到宫中往事时,殿中众人皆是交口称赞,个个都说皇后和善仁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她们在后宫的日常生活,原来宫嫔们分殿而居,每日除例行请安和奉旨参加活动外,其余时间都要在各自殿中静坐,彼此间不得擅自相互走动私聚,只为随时回应皇帝一时兴起的传召,说起这个规矩,众人都称“形同坐监”。
虽然嫔妃们不愁吃穿,但在深宫中闷坐蹉跎也是一种漫长的折磨,皇后深知宫中嫔妃常日枯燥无味,遂常以观看马球或赏花品茶为由邀众人前去解闷,又不时为同月生辰的嫔妃们办小宴看戏饮酒庆贺,极大缓解了众人胸中积郁。
除此之外,又有贵妃常得皇帝赏赐各种新奇珍玩,她亦从不藏私,每常献与长姊,再由皇后赐给宫中众人赏玩消遣。
“那怎么有内监说皇后背地里拦着你们承宠呢?”
众人听到这里竟都笑了,其中有位宫嫔轻嗤一声:“阉人懂什么,我们巴不得一年至多伴驾一次,谁稀罕去争宠?”
妊婋和厉媗疑惑地对看了一眼,这却又是奇了,坊间话本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宫嫔说过去后宫嫔妃们盼着能生下皇子,只因晚年份例会视所出皇子多寡而定,还可以出宫到皇子府上颐养天年,比在宫中居住要自由些。
而自季无殃登上后位,以太后名义在皇城后面划出一片地方,建了一座康乐坊安顿先帝嫔妃,又趁着前些年皇城内库进益多时,命人增修了宗室赡养礼法,为无子的先帝妃嫔提高了日常份例,同时减省了先帝妃嫔出宫散心所需的层层报批。
宫中嫔妃见晚年生活有了保障,更不愿生子,毕竟宫中孩子难养是常事,听太妃们说从前宫中皇子们也都多有夭折的,尤其是男孩,能长大成人者寥寥无几,宫嫔们私下说皇室男子血脉有世疾,非人力可扭转,除了皇男多夭折外,先帝朝接连生子的宫妃也总是元气大亏,早早撒手人寰。
虽说宫中多子者晚年份例高,可是多子者基本上也没有几个能活到晚年的,大家两害相较取其轻,都觉得无子到老纵然清贫些好歹安稳,不必受孕育之苦,更不必经丧子之痛。
厉媗听到这里连连点头:“你们都是明白人啊!”
那宫嫔却又自嘲般笑了一下:“承宠二字不知饱含多少血泪,世人却都只当作美谈,除了那帮鼠目寸光的阉人,谁人愿意卑谄足恭地活着?又有谁会单单为个所谓的圣宠戕害同伴?”
听妊婋和厉媗说外头内监传闻皇后暗害皇子,那些宫嫔更是连连摇头,语气笃定:“无稽之谈!贵妃多子,我们大家都为她揪心,她几次生产死里逃生,都是皇后娘娘不眠不休地陪伴左右,这些年贵妃频繁临产,身子每况愈下,皇六子出生后更是时常七病八痛,难得在皇后娘娘悉心照料下身子见好些,谁知去年陪圣上看戏散场晚了,回宫路上着了一场风寒,才养好的身子又垮了,还赶上节气不好,病情连日加重,几乎下不了榻,煎熬半年殁了,皇后娘娘也跟着大病一场,整个人眼见着憔悴了。”
其余宫嫔也从旁附和,说那起阉人常同外朝诗人墨客颠倒黑白,粉饰后宫宠妃境遇,一味只将圣宠写得如何风光奢靡,加上过去十余年里,季无殃在后宫大力扶持内廷女官,打压内监司,许多原本在后宫当差的阉人遭到裁撤遣散,这些阉人出宫后多穷困潦倒,因此对皇后怀恨在心,更有甚者在民间散布内廷不实谣言抹黑后宫,称后妃争宠谋害皇子,后被执金吾逮捕处死。
妊婋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旁的厉媗,二人都回想起了外面那内监信誓旦旦的嘴脸,眼底里不约而同闪过一丝杀意。
第103章 争作妍华
妊婋和厉媗站在洛京城外的雪地上,跟众人一起把皇城中运出来的那些内监尸体抛进新挖的浅坑里,再用旁边的土和积雪把坑填起来。
忙完这些事后,妊婋掸了掸厚皮手套上的雪泥,随后抬起头往天边眺望了一眼,这日的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团云密布,眼看着又要有一场大雪在年前落下。
她们想要从内监口中得到的消息已经问清楚了,皇城内各处陆续解除封锁,旧日的宫嫔和宫官们都被幽燕军众人带到空置坊巷里安顿,接下来还要安排城中各坊年货分配事宜,这些内监留着也是碍事,赶年下杀完,好叫大家舒舒服服过个年。
她们从这边雪地里往城中走回的路上,忽闻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妊婋停下来举目望去,见是杜婼和素罗刹从汝州打探完铁女寺军的动向回来了。
大家在城门外相见毕,一道往城里走去,路上妊婋听杜婼说铁女寺军已全部撤回长安了,当初幽燕军从汝州撤离往北开向洛京时来不及清点箱笼,这次迁都队伍中的所有财物被伏兆搜刮一空,而捆在汝州城外的帝王将相也被杀了个干净,连埋都没埋,直接曝尸荒野,好在这两天南边也下了一场大雪,往大地上一盖,素洁秀丽。
“听上去风景很美啊!”厉媗笑道,“铁女寺军没有趁机占了汝州,这我倒是有点意外。”
“大概是因为皇后跑了。”妊婋思索道,“我们占了洛京,来日南边很有可能会集结兵马杀来,伏兆若占了汝州,夹在中间就需要两头防守,距离后方的补给线也太长,实在弊大于利,况且这次年前发兵追杀御驾本就有些冲动了,她还得尽快回去稳住长安的局势。”
起初她们听闻皇后卷走女眷逃出迁都队伍时,以为她会往更南边逃去避难,但听了旧日宫嫔和宫官们说到季无殃的家世和才干,妊婋断定她必然是从南边绕路躲开追踪后,仍转东往建康去了。
若季无殃一路顺利抵达建康,说不准能令这刚咽气的朝廷起死回生,毕竟她除了江南世家的人脉外,手里还有国玺和太子。
用皇后的名义挟太子为旧朝续命,能快速凝聚淮南山南及江南各地州府兵马,也势必要对御驾遭难一事做出表态,派人北上收拾山南道的残局,这样看来,南北两边最晚到开春时节,还会有一战。
伏兆向西撤军,应该是为了给自家人马留出休整的余地,顺便观望一下中部的情况,再伺机而动。
这次幽燕军数万人南下截杀御驾,又紧跟着一路攻占洛京,也正是急需休整的时候,等过完了年,她们还得肃清洛京周边的京畿下辖州府县镇,把新占地盘与她们已控制的地区彻底打通,而在局势尚未完全稳定之前,她们还不能贸然杀向建康,这也给了季无殃喘息的时间。
妊婋想完这些事,与众人一起回到洛京城中,走到城西一条大街上时,恰巧碰见圣人屠同一队旧日宫官们也打这里经过。
皇城各宫殿目前已解开封锁,花豹子带人在城中肃清时划出了几处空坊,请圣人屠带那些宫嫔和宫官们进去选房屋安顿,此刻妊婋等人见到的这一队宫官,已是从皇城出来的最后一批了。
大家在路口说了几句话,圣人屠听说铁女寺军从汝州撤走了,这也在她预料之中,遂说道:“也好,趁过年松泛些,大家这阵子也都累坏了。”
随后圣人屠又跟妊婋等人说今日收到了鲜婞发来的信,这次鲜婞没有南下,一直在燕北跟陆娀等人为妊婋她们调集北边的人马和兵器,信中她代表在燕北众人贺幽燕军夺下洛京,并说年后会给她们带一批新兵器过来,再一同计议各地情况。
正好昨日千光照也从鲁东来了信,此刻她正同苟婕与萧娍以及羲和瞳在沂州盯着淮南道的动向,这次她们截杀完御驾后,分出来往淮南道边界拦堵逃兵的幽燕军队伍,此刻也都就近回到了与淮南道紧邻的沂州休整。
而先前跟踪御驾队伍打探消息的穆婛和叶妉等少年们也都就近去了沂州,千光照在信中说她们会在沂州过年,等过完年再同众人来洛京与妊婋等人相会,届时她会请独自留在鲁东兖州过年的千渊海来到沂州坐镇。
看来今年她们幽燕军的一众决议人又要各分三处过年了,当日妊婋和厉媗还有杜婼是一同杀进城的,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素罗刹则带人在城外拦截逃脱守军,等铁女寺军从西城门外完全撤走,花豹子等人才从东西两边城门带余下人马进了城,除杀来洛京的这几人外,近日还有绑着那几个小内监赶来送信的东方婙,这七人过两日将与城中的幽燕军和民众们一起在洛京过年,也还算热闹。
在这边说了一阵话后,圣人屠看天边快要落雪了,便催妊婋几人先回去歇歇,等晚些再细谈过年诸事。
众人在路口分别后,妊婋几人顺着城中的洛水河畔,往皇城南边观德坊的京兆府走来,这次来洛京的幽燕军人多,城中空置坊里的房屋全部分完,基本上就没有剩余了,她们带头的几个人都歇在京兆府大院后面一排小屋里,正好这边前院厅堂还可以用于议事。
几人一路说着闲话,走到距离观德坊还有两个路口的修业坊时,这边轮值把守的力妇瞧见了她们,忙朝她们招了招手。
等妊婋她们走过去时,那力妇伸手递了一个纸封过来,说:“坊里有户人家递了这信出来,我打开看了两眼,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你们瞧瞧。”
城中各坊如今虽然肃清了,但她们还没来得及核对各处坊内民众的户籍情况,所以暂时都还在戒严,以免有人在坊间流窜作乱,躲避查验。
妊婋接过那纸封打开一看,内容是迎降献策,里面细述了城池整顿的几项律令,还有抚民教化等内容,末尾还附了一首称颂幽燕军的酸诗,妊婋和厉媗几人头碰头一块儿看完,抬起头来彼此间对看了一回。
这纸上的字迹很是秀气,厉媗想了想:“这是城中有才女献策么?”
妊婋皱眉摇了摇头,这几条计策内容生硬淡漠,酸诗也是一股子儒气,她又细看了纸上的字,只觉得有些怪异,好似故意收着笔画才写成这样的,看着倒像是男人模仿想象中女人写字的风格。
妊婋问坊门口那名力妇:“这人是谁?有找到么?”
那力妇点点头:“在坊东头钉子巷里,我找人带你们去。”
妊婋想着大家都才从城外忙完回来,于是转身请杜婼和素罗刹同众人先往京兆府回去休息,她跟厉媗二人随这边值守的力妇一起走进了修业坊。
行不多远,几人转进钉子巷内,瞧见一间不大起眼的民房,那力妇在门上敲了三下,不多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张浓墨重彩的面庞出现在门后,厉媗抬眼以为看见鬼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妊婋上下打量那人,对方面上胭脂擦得很浓,身上的棉袄长裙也都显得有些局促,两只手扭捏地攥在一起,羞涩地低头轻声问她们“有何事”。
妊婋撇了撇嘴。
这男扮女装扮得也太潦草了。
简直毫无诚意。
“这是你写的?”妊婋拿起手里的纸封,“写得很好。”
门后那人抿嘴笑了一下,听妊婋要请自己到京兆府中细说纸上的计策,赶忙低声请妊婋和厉媗等人在外稍后,回身到屋中取了暖帽和厚毛围脖,跟着妊婋往外走去,厉媗见妊婋走远,转头跟那引路的力妇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抬脚踏进这间民宅小院。
修业坊与京兆府所在的观德坊离得不远,妊婋带着那人走了不多时来到京兆府门前,这边也有轮值的力妇走上前跟妊婋打招呼,看她身后跟着个模样怪异的人,也没多问,抬手开门让妊婋和那人进去了。
京兆府的大门在妊婋身后关上,她走到堂屋廊下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人,随即一脚踹在那人下腹,那人猛然吃痛跪了下来,一脸惊恐不解地看向妊婋,似乎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漏了馅。
本在堂屋里等众人回来的东方婙听到声音,忙拎着坤乾钺走了出来,见有一人被妊婋踹翻在廊下,当即将钺横在那人颈侧,发出“噔”的一声重响,把那人又吓了一哆嗦。
妊婋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问他扮成女人的前后经过,那人见自己果然暴露了,痛哭流涕地求饶,说自己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因未授官不能随御驾迁都,只得留守洛京,当日铁女寺军和幽燕军前后开进洛京时,他本想投靠铁女寺军,却不料收拾家当的功夫,铁女寺军已撤走了。
后来他又见那个在京兆府做参军的邻居组织城中男民抵抗幽燕军,在巷子口被杀得残尸满地,他探头出去瞧见这一幕吓得瘫坐在地,随即趁乱翻到间壁偷了一套女人的衣裙和胭脂等物,在幽燕军肃清各坊时装病蒙混了过去,这两日他看着自己准备的迎降献策和诗作,不甘才华遭到埋没,又想起戏文中有女子扮作男子考状元的故事,他灵机一动,想到自己也可以扮作女人在幽燕军中谋个前程,或许还能得到哪位统帅的赏识,再寻时机表明自己的男子身份。
妊婋听他交代完前后经过,刚要开口,又听大门处响了一声,是厉媗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从这进士家中搜到的物件,其中果然有朝廷下发的授官候补文书,记录了此人身高体貌,是他本人无疑。
妊婋站起身,跟东方婙和厉媗对看了一眼。
那进士还要求饶,忽见颈前寒光一闪,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一阵剧痛迅速冷了下去。
“趁雪还没下起来,给他扔到阉人那坑里吧。”
妊婋和厉媗又出了一趟城,等处理完那进士的尸体回来后也没歇着,很快在京兆府议事厅中召集众人说起核验坊间民众身份等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大家轮番带人在发放过年米粮药材布匹的同时到各坊民房内逐一核验,果然又揪出十来个男扮女装企图蒙混过关的。
直到大年三十这日,城中各坊总算又彻底肃清完一遍,再无杂物了。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各地城池县镇纷纷燃灯摆宴守岁祈福,热闹之处不知凡几,而一向繁华富庶的陪都建康,这一晚却是满城凝重肃穆。
原陪都预备接驾的三省六部官员在建康南城门外跪了一地。
领头者看着面前那辆稍显落魄的马车,带着哭腔说道:“臣等有失远迎,恳乞皇后娘娘降罪!”
第104章 帘垂四面
季无殃坐在这辆官眷规格的油布厢车里,一手紧紧搂着与她同坐上首的武真公主,一手死死攥着包了块明黄绸子的玉玺锦匣。
车内两边打横的座位上,东边是睡过去了的太子,西边是太子的养娘,那养娘曾是贵妃的贴身宫人,此刻她正轻扶着太子所靠的软枕,以免厢车晃动掉下来。
这辆狭窄厢车至多只能坐下四个人,跟随季无殃从洛京出来的其余贴身宫人都在车外骑马随侍。
本来季无殃跟公主绕路来时也是骑马赶路,但临到建康城外,为了皇家体面,她们还是下马乘了这辆厢车。
自从进入江南道境内,各州县镇看上去还算太平,季无殃一行人连日辗转数州,一直往南走到长江沿岸才转而向东。
建康城的官员年前已得知御驾在迁都路上遭了大难,就在满城一片哀戚之时,季无殃派了传话的宫人快马来到建康。
一众府衙官员得知皇后和公主太子虎口逃生正往建康赶来,不禁悲喜交加,都忙要出城到十里长亭迎驾,却被那宫人严词拒绝,说皇后有旨,因西边局势不明,建康城必须立即戒严,只许他们晚间在南城门外迎驾。
“圣驾遭难,吾与尔等同悲,然贼寇未除,朝廷上下不能耽于怆痛,还须尽快收拢各道府兵马,以保治下臣民免经离乱。”
季无殃的声音沉着坚毅,但众臣仍然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无限伤感,想来这些时日她戴霜履冰脱险而来,亦为圣上遭难哀恸不已,还要打起精神为天下苍生劳心焦思,实在不能不令人动容,车下群臣听完她这番话,皆哽咽高称“谨遵懿旨”。
在朝廷正式迁都之前,建康作为陪都,最高行政长官乃是东都牧,然而此官职皆为亲王遥领,在建康城内实际领东都牧职司的是东都长史,如今现任东都牧的老亲王也随先帝去了,城中大事小情暂时都由东都长史一力承担,今日也是东都长史带领城中百官来到南城门外迎驾的。
此刻跪在众臣最前面的东都长史向车中的季无殃禀道:“建康宫已修缮完毕,请皇后娘娘移驾安置,臣即刻令各部将兵备民生等要务整理呈禀。”
车内的季无殃疲惫地“嗯”了一声,又说今日正逢岁除,让众人好生过了年,等初五日再开朝会,议定大行皇帝丧仪和新帝登基诸事。
群臣叩首称“领旨”,随后分列两边,请季无殃和一众女眷及宫人们进了建康城,一路行至建康宫外。
经过这一年的修缮,建康宫富丽堂皇,虽然此时天色已暗,但各处殿宇楼阁在宫灯的辉映下,仍不失恢宏壮丽。
在路上奔波了十余日的季无殃没有观赏景致的心思,只命车马径直入宫,来到这边内廷提前为她准备好的徽音殿。
因才经历了一场逃难,季无殃不放心两个孩子另居别宫,遂命人在自己寝殿中隔出一间暖阁给武真公主安置,又让太子的养娘带太子搬进东配殿居住,只待局势平稳天气和暖再迁宫。
而随季无殃一路逃来的宗室朝臣女眷们,则都被暂时安置在皇城内西南角的殿群之中,其中还有十余位在建康有祖宅,都惦念着回家报平安,得到季无殃的允准后,她们在徽音殿外谢恩毕,出宫各还城中母家去了。
这一晚的建康宫在各处忙碌中迎来了子时新年,季无殃没叫两个孩子跟她熬夜守岁,此时武真公主已在后殿东暖阁里睡下了,季无殃坐在后殿西窗下,抬眼见窗外太子所居东配殿的灯也已经熄了,她又低下头来,继续就着榻桌上的烛火翻阅手里的文书。
季无殃手中这些文书,都是一路上途径各州府收集来的,因她们行得匆忙,这些文书只是她从各地府衙刺史献上的册籍中挑了些内容紧要的,让随身宫人誊抄了一份。
眼下朝廷已失了大半江山,但好在山南道和淮南道南部以及江南道都还算稳定,去年收成亦颇为可观,这几处道府州县多为鱼米之乡,人口充裕富足,往年从这些地方征兵也总比北边容易些。
季无殃接连翻看完数州册籍,对着烛火凝神细思起来,如今剩余地界可用军队至少还有个大几万人马,等到开春后还能再征一些后备兵力,尽管收复北地希望渺茫,但至少可以稳住南方局势。
对于光复洛京,她并没有什么兴趣,那里是禁锢了她半生的地方,是她一直想要挣脱的牢笼,如今得偿所愿回到家乡,她要在这里另开一片天地,让腐朽旧朝成为她的登云梯。
季无殃这一晚在徽音殿的后殿中坐到鸡鸣时分才起身去安寝,第二日她取消了大年初一的宗室百官朝贺大典,只下旨命众人加紧筹备初五日的朝会。
城中的宗室百官亦不敢懈怠,三省六部连日紧锣密鼓地忙碌着,直到初四日午后,东都长史向宫中呈递文书,禀报朝会各项事宜已准备停当。
初五日辰时,季无殃带着太子乘御辇来到建康宫听政的紫微殿,宗室及百官已皆在殿外候着了。
建康作为本朝陪都,有与洛京完全相同的三省六部衙门和九寺五监,只是官吏人数规模较洛京减半,同时这里还有封地在江南和淮南等地的宗室皇亲,这日前来参加朝会的宗室由淮南王带领,百官则由东都长史带领,皆着朝服分列两班入殿觐见。
因新君未定,紫微殿正中间的龙椅在这日朝会上是空着的,皇后季无殃坐在龙椅左侧椅上,面前架着个轻纱屏风,太子则坐于龙椅右侧。
这天的第一件要事,便是议定大行皇帝丧仪,季无殃坐在殿上缓缓同众人说起圣驾遭难经过,讲到大行皇帝尸骨散落于荒野,她适时地停顿了片刻,给殿中众人留出悲泣的时间。
待宗室群臣趴在地上痛哭完毕,她才命礼部尚书出列,回禀大行皇帝丧仪中各项事的步骤环节。
议定完丧仪,接下来就是推立新君,大行皇帝驾崩前已立太子,也早昭告天下,这一点无可置疑,众人只在拟订年号上花了些时间,礼部一共呈上了八个备选年号,等礼部尚书挨个说完每个年号的出处典故,坐在龙椅旁边的小太子转头看向季无殃求助,呈上来的年号里有些字他还不认得,典故也听不太懂。
季无殃低声给他解释了一遍,最后替他选了“庆平”二字作为新朝年号,随后又有浑仪监呈上提前择选好的新帝登基大典吉日,再由礼部连同宫廷内司加紧筹备龙袍仪仗等物。
确定完这两件大事后,众人又迎来了一个难题,如今新君只有八岁,因自幼体弱时常生病无法上学,以至于开蒙两年许多字尚认不齐全,更遑论批阅奏疏,这时殿中早有想要投靠季无殃的大臣出列跪请她垂帘听政,辅佐至新帝成亲之后再还政。
对于这个请求,季无殃一口回绝,只命众臣推举资深老臣作为新帝的辅政大臣,但在确定宰辅班底之前,她可以暂时代新君处理一些紧要国事。
见这位新太后并不擅专贪权,殿中群臣稍稍松了口气。
建康过去作为陪都,虽有与洛京相同的一套衙门官职,但官员资历比洛京却是差出了好大一截,其中也不乏党争落败被贬官到这里坐冷板凳的,谁料如今一朝迁都,京中重臣与圣驾一同遭难,建康这些原本会在迁都之后被下放到地方州府的官员,在这一日突然变成了新君拥立之臣,虽然头上官衔没变,但地位却是猛然跃升,众臣无不窃喜若狂,开始活动心思琢磨起自家仕途。
端坐上首的季无殃透过面前纱帐看到阶下群臣眼神乱飘,知道这建康新朝堂将要为新君辅政大臣的名头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了。
建康宫紫微殿这日朝会开了整整两个半时辰,一众朝臣议定完大行皇帝丧仪和新君登基大典事宜后,又向新君呈上了各部这几日紧急整理出来的各地近况奏疏,以及新朝政令草拟,都将由季无殃以辅政太后的名义批阅后,盖以新帝印章发回各部推行实施。
站了大半日腰酸腿乏的群臣在季无殃代新帝叫散后,跪送新帝和新太后离开紫微殿,他们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宫外走来,不时三三两两挤眉弄眼,相约出宫后找地方与同党私议推举辅政大臣之事。
高大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排排铜门钉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妊婋打头走进洛京皇城应天门,她身后是厉媗和杜婼以及东方婙,再后面还有一群身着布衣的女子,那群女子正满眼新奇地打量这座恢宏的宫城门,走进来看到里面巍然群立的宫殿楼阁,不禁连声称奇。
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洛京人,在皇城根下生活了这么些年,却从不知皇城里面是个什么模样。
大家跟着妊婋等人往里走去,一路听厉媗给她们介绍这宫城门和前面殿宇的名字和旧日用途,她们发现过去大臣肃立参加朝会的庄严广场,现在已成了幽燕军练武的摔角场。
自从幽燕军占领洛京肃清城中各坊,又给每家每户发放了过年的米粮肉菜,大年初一至初三日,每天都有幽燕军的人到各坊间招人,同时反复重申各种法度律令。
大家本以为起义军进城,也不过是更换新主,却不料幽燕军的规矩比先时朝廷大有不同,不仅没有个“新皇”,亦且几位统帅之间似乎不分高低,粗粗看去一帮子人勾肩搭背的通不成个体统。
幽燕军招人时还说要办学堂,请城中会识字的人给大家做教谕,坊间有少数人在这几天里陆续加入了幽燕军,也有许多人还在谨慎观望,到了初五这天午后,第一批从城中招来的人跟随妊婋等人进了皇城,众人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殿宇,都不禁有些意外。
幽燕军口中的新学堂,竟是过去皇帝的金銮殿么?
第105章 浩气清英
这大抵是洛京城两百年来最为放肆的一个上元节。
数万民众走上皇城南边洛水河上的星津桥,从应天门进入皇城,来到旧日皇帝登基坐殿的地方游览观光。
洛京城内的幽燕军这段时间颇为忙碌,城中民众见她们只是分营轮流休息,每天都有幽燕军的人成群结队在皇城内外和大街小巷上走动,不时还有成批鹿队马队出了城又回来,其中一部分人每日只负责到各坊间查户宣讲招人,其余的皆不知都在忙些什么。
直到正月十五这天清早,见有人到城中各坊张贴告示,她们才知道这半个月来幽燕军频频出动人马,将洛京四周原京畿地区的其余五州及下辖县镇乡全部肃清完毕收入麾下了。
城中这段时间主动加入幽燕军的民众也是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都跟家里人说她们到皇城里习武念书去了,坊间留守的家人们听这话还以为她们疯魔了,但很快所有人都在正月十五日清早收到了幽燕军的邀请,不论是否加入幽燕军,都可以在这天进入皇城游览,同贺上元佳节。
“娘,姨,你们瞧前头那个金顶大殿,我如今每天就在那里面读书,师傅们说这里原叫‘宣政殿’,是从前皇帝接见朝臣的地方,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寻常当官的,过去也没资格进哩。”
才走过皇城外大广场的人群中,有个年轻女子正满脸骄傲地给身边两个年长妇人一路介绍着,在她们几人周围也有同坊一起来的邻里,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那女子每日读书学些什么,问同窗是否好相与,又问师傅们凶不凶。
那年轻女子是她们巷子头一个响应幽燕军招募的,初一日幽燕军来人时,大家都还有些忐忑,只有她不顾母亲和姨妈劝阻,大着胆子跑出去跟来招募的人登了名,午后还有幽燕军的人来给她们这些登名的人家又送来了米粮肉菜,说读书也费体力,让她们这几日务必多吃些。
到了初五日这天,那女子作为第一批进皇城上学的人,和其余百十来人在城中应名集合,随后大家都跟在那个颈侧有疤的高个子统帅和几个魁梧大将身后一路走过星津桥,进入应天门,直至宣政殿听讲。
因这天是上元节,宫殿外的大广场上没有安排操练,各殿宇内的学堂也休一日,此刻皇城内一片静谧,显出了几分旧日的肃穆气息。
为避免人潮拥挤,大家这日都是各自按坊分批进入皇城游览的,她们跟随前面引路介绍的幽燕军力妇看过了大广场上陈列的兵器架和摔角围栏,有些好奇的人听说可以摸,还上前试着拿了一下架上的长兵器,口里都说:“忒沉!”
在殿外广场逛完,她们又跟着引路的力妇走上殿前御阶,看着丹陛上雕刻繁复的精美花纹,皆称“奇景”,等走到宣政殿内,她们瞧见殿中的金砖地面锃光瓦亮,大殿内立着几根极粗的圆柱巨木,整座殿宇空旷而高大,也不知顶梁是如何搭建的,极小的声音都可以在殿中清晰回荡,难怪幽燕军要拿这里做学堂。
她们见殿中圆柱四周地上散落着厚软垫蒲团和矮几,先时说自己在这里读书的那女子给母亲姨妈和邻里们说她们平时就在这里坐着读书,矮几上放书本和笔墨,大家围着授课师傅坐成半圆形听讲。
在这间极为庄严的殿宇中,那些随意摆放的蒲团矮几显得格外散漫,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存在于同一个屋檐下,却也有些意思。
今天来参观的民众基本都是没读过书的,但也知道读书不外乎四书五经之类圣贤书,可那女子却说她们先在这边学认字写笔画,后头殿宇里那些已认了字的人们学的都是历学、算学和医经,再进一步的还加史学和兵法,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圣贤书。
众人听了皆说这些却倒还实用,尤其听那女子说医经课上还有讲授月经养生健体法,她去旁听过两回受益匪浅,大家都来了兴致,也说要即刻登名来上学。
幽燕军对于城中学堂没设任何年龄限制,唯一的要求是所登姓名不得有某氏或某某家的这类字眼,亦不得包含自贬字眼。
有人听了这个要求不免踟蹰起来,这时旁边给她们引路的力妇笑着补充了一句:“过去没名字的或名字不中听的都不打紧,往后改了便是,我们负责登名的人随身带了好几大本认字书,可以帮你们选新名。”
大家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都热热闹闹地说也要来上学,连先前曾阻止那年轻女子来应召的姨妈也悄悄问她:“经期养生姨怕是来不及了,有没有讲绝经养生的?”
那女子笑道:“听说过阵子会有,说是请的城外道长来讲呢。”
那妇人轻轻拿手肘怼了她一下:“你这孩子,知道有这好事,都不同大姨说一声,白疼你了!”
那女子揉着胳膊小声嘟囔道:“当初是谁说叛军嗜杀,人面兽心,不许我去应召来着。”
那妇人听她说出这话来,慌忙捂了她的嘴,一边看向前面那几个引路的幽燕军力妇,一边低声嗔道:“这话也是混说的!叫人听去了什么意思!”
前面几个力妇其实都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但也只是低低笑了几声,皆未出言诘责,随后又请众人离了这边宣政殿,往旁边几座殿宇游览了一回,看完这些地方,那几名力妇又引她们到皇城的城墙上走来,众人站在城头,将洛京城各坊景色尽收眼底,她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指着自家坊巷的方向眺望说笑。
这时有几个人站在城墙一角朝东边最远的地方看去,发现从这里甚至能看到洛京的东城门,正好还看到了东城门正在此刻缓缓开启。
就在城中民众分批进皇城游览的时候,妊婋和花豹子以及厉媗等人以及城中大部分幽燕军领营大将们都来到了东城门口,城门打开的同时,外面护城河上的吊桥也跟着放了下来。
她们身后跟着高壮鹿群,因正月里天气转暖,她们要在这日送鹿群北归,鹿群将跟随头领雌鹿出洛京往东,至鲁东转北,一路慢慢寻着原野上新长出来的鲜草嫩叶,在春末夏初时节回到凉爽的北地。
这日除了送鹿群出城外,她们还要前往城外五里短亭,去迎接幽燕军其她几位决议人和各地管事们。
她们刚抵达短亭不多时,就听见东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一队不十分整齐的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其中有几个策马在前冲得极快的,妊婋离着老远就认出来了,跑在最前面的少年头顶上有一只喜鹊在低空盘旋,正是月余未见的叶妉,而骑在叶妉斜后方马上的则是穆婛,她二人身后还紧紧跟着几骑,都是最初跟妊婋从幽州城跑出来的少年们。
这次幽燕军能够成功截杀御驾,多亏了穆婛和叶妉同少年们扮作乞儿分散至山南道各地打探消息,才让妊婋她们准确掌握了迁都队伍的路线和营地位置,同时还获悉了伏兆与铁女寺军的行进速度,为幽燕军顺利夺下洛京奠定了基石。
妊婋等人开进洛京后,穆婛和叶妉她们都就近往鲁东沂州跟千光照和苟婕以及萧娍等人一起过了年,如今在鲁东休整完这半个多月,个个精神抖擞,也都比上一回妊婋见到她们时看上去更成熟了些。
妊婋骑在马上笑着同她们挨个拉过手瞧看,又见后面紧跟着走上前的是从幽州赶来的鲜婞,在她身侧还有一匹个头小些的黑马驹,上面坐着八岁半的花怒放,如今已俨然是一名神气的骑手了,身后还郑重地背着她的新弓与箭囊。
花怒放先一眼瞧见了前来接她的花豹子,兴奋地朝母亲策马奔来,又到这边跟圣人屠和妊婋都问了好,接着取下自己背上的新弓向她们炫耀起来,一脸得意地说这是自己过年时跟寨中管家娘子们学着做的,大家都围上来笑着认真夸赞了一回。
紧跟在鲜婞和花怒放身后的是羲和瞳与陆娀,她二人连同几名领营一起拉了三大辆车子,上面高高堆着打成捆的兵器,都是陆娀从各州铁器营带来的,还有些打兵器的模具,是为建造洛京铁器营预备的。
妊婋和厉媗等人在这边才同她们叙了几句各地的近况,很快又见到随后赶上来的苟婕和萧娍,她二人一起笑着驱马上前,先拱手朝众人道贺新胜,又说方才迎面瞧见了离城北归的鹿群,她们同那群鹿亲昵了半晌,因先时那鹿群正是跟着萧娍一起南来的,与她和苟婕都十分相熟。
苟婕和萧娍在这边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后,也跟上前面的人马往洛京城里去了,等她们都往前去后,妊婋抬头瞧见了悠然骑马跟在队伍最后方的千光照,仍是一贯笑意盈盈,与她并辔的是先前一直留守平州的千山远,还有常在营州跟肃真部联络的玄易,这次为议要事,她二人也一起从北边赶来了。
大家年后从各自所在地往南赶来,昨日先在洛京东边的汴州汇合完毕,才在这日上午一同出发,至午后抵达洛京城外。
妊婋同众人一一问过好后,又向千光照问起了千渊海,得知她已从兖州赶到了沂州坐镇,正在那里同留守众人时刻探听南边的动向。
妊婋说说笑笑地同千光照等人一起在最后面回到了洛京城,同往京兆府走去的路上,正巧在一个路口遇到了才从皇城游览回来的民众,一个个兴奋地说着今日见闻,又争相讨论起登名进学诸事。
那些民众说话间瞧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她们认得妊婋和花豹子及厉媗等人,又见在她们左右策马的几人亦皆气宇不凡,心知这大抵是从别处赶来的幽燕军统帅大将们。
此刻她们见自家打横挡住了那队人马的去路,都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因还不太了解幽燕军的礼数,也不知道是不是得赶紧往两边行礼避让,正要问时却见那队人马停了下来,朝她们笑着打起招呼来,厉媗骑在马上问她们皇城里面风景如何,众人又在这边同她们说了几句闲话,才请她们先行回坊。
那些民众告别这边队伍先从路口走过,有几人走进前面坊街后又转回头来,瞧见那队人马在她们过完方才的路口后,一起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
这一幕落在她们眼里实在新奇,只觉得今日见到的这群统帅们,似匪相却非匪也,有王气而无独王。
第106章 一元复始
妊婋她们出城迎接众人时,圣人屠和素罗刹还有东方婙正留在京兆府给大家预备茶点,虽然已是正月十五,洛京城里还是冷的,也要提前给大敞厅里烧好火道,好叫众人可以直接进屋解外衣歇歇乏。
不多时,听到京兆府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圣人屠笑着走出来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先挨个同大家问了好,随后一迭连声地请她们快进屋暖和暖和,吃盏热茶搪搪寒气,直到所有人都进了门,圣人屠才同妊婋和千光照等人一起说笑着往敞厅里走来。
京兆府的这间内外两层厅堂此刻温暖如春,外厅用作挂衣服摆杂物的地方,内厅里则是通屋叠席下面燃着火道,这间屋子大小适中,正够她们这三十来人聚在一处说话议事。
待众人纷纷解下厚衣大氅挂到外厅墙上,走进里间随意取过蒲团,落座后接过东方婙等人递来的茶盏,大家先是向她们贺了一阵新胜,又连声道辛苦,说进城这一路见各处井井有条,一片祥和,城中民众看上去也已接纳了幽燕军,这都是她们这段时间的丰硕战果,料想其中艰辛无数。
鲜婞落座后,转头瞧见素罗刹脸颊侧有一道结痂血痕,忙凑上前细细看了一回,见划痕虽长却不深,看去已无大碍,又问她这是几时受的伤,是不是破城时同官军打斗时留下的。
圣人屠见问,也在她们旁边坐了下来,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是城中平定肃清后,大家在坊内查看住户情况时,有个留守衙门里的官眷女子突然取下发簪袭击她们,素罗刹因侧身站着不曾设防,被她的尖簪划破了面颊,很快那女子被素罗刹身边几个领营大将摁在了地上,口里还喊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等语,状似疯魔。
众人闻言皆皱起眉头,又听圣人屠说这次洛京城的肃清过程中还不止这一场突发事件,妊婋和厉媗也都在坊间遭到过不止一次刺杀,因有素罗刹这事在前,她们都存了警惕之心,倒是没有受伤。
除了袭击失败被反杀的人外,城中还有誓为旧朝守节者,多为留守衙门的官员眷属,她们纷纷举家以白绫或吞金自尽殉国,总有数十人之多,甚至还有企图携家中女童自尽的妇人,好在妊婋和厉媗等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十来个险被妻母谋害的女童。
厅中众人听完这些事,面色沉重,花豹子怒握杯盏骂道:“这些旧朝遗伥形同入邪,此等为男亲和男朝仇视我们的作祟念头不除,来日贻患无穷。”
其实这种事在她们也不稀奇,过去她们占领鲁东时也多次遇到这样激烈的抵抗,那些女人不论贫穷富贵,皆在旧世道的规训中浸淫多年,通常视父夫为天,于欺压与摆布中甘之如饴,平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盼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好将自己前番所受的腌臜气,化为挥向后辈的铜戒尺,以此代代相啖之际,早已瞧不见头顶重压的磐石和踩在磐石之上的罪魁。
直到桎梏被打破,许多人惊醒后发现自己此前坚信的准则竟如此丑恶不堪,一时间难以接受,遂对她们揭开遮羞布的行为感到怒不可遏,因此愈加仇视她们。
除了行为实在激烈到救无可救之人,她们总秉持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想法,对众人按照“入邪程度”做些区隔,随后分别开解,这几年下来成效还是有的,只是仍需要花些时间去消解掉长年累月所受的蛊惑。
好在她们发现,只要尽数除去周遭散发秽气的浊物,女人们总能很快清醒过来。
妊婋在花豹子对面坐了下来,对今日进城的众人说道:“正因为这些事,我们进城的这几万人现在全部分驻各坊,以免有人私下里串通生事,坊间各户人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梳理过了,部分言行有怨者皆在重点关注之列,从岁除那日过了年,至今半月倒是没再出乱子。”
这时千光照又问起皇城那批宫官与宫嫔现今状况,众人听说她们当日干脆迎降,都有些意外,也忙细问底里。
原来宫中嫔妃多在年纪尚幼时便被挑选入宫,此后与家中再无联络,说来皆是亲缘淡薄之人,而宫官们则多承母业,她们通晓政史,旧朝这些年来的腐朽不堪亦皆看在眼里,如今眼见幽燕军完全是另一套行事做派,不少人坦言也想为她们的新法度出一份力,建立起真正属于她们的朝代。
妊婋在与她们挨个谈讲后发现她们中的许多人思想开阔,于是邀请她们在皇城内与幽燕军一起共建学堂,教城中民众识字读书,以期能尽快使众人摆脱旧朝施加在她们身上的精神枷锁。
在皇城内建学堂的事,千光照和鲜婞等人都从先前妊婋传给她们的信中得知了,信中也提到城中每日都有人登名进学,师傅们几乎有些忙不过来,因此众人往洛京来时也邀请了各地学堂中这两年学业有成者,教民众们先从认字开始,再请学识渊博的师傅们教授历学算学等课,厉媗也同几位颇通医术的太平观道长一起开设了医经要术课,传授些基本医理,千光照听说后,在回信中称这几门课都甚为实用,也提出可以再邀请些讲师前来授课。
太平观过去在洛京城中的人脉也早已同妊婋等人联络上了,当日铁女寺军大将决定撤出洛京,正多亏了她们在暗中造势。
厅中众人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迎降幽燕军的宫官里亦藏有太平观的人,难怪先时她们能收到京中朝廷里的消息,也难怪那些宫官和宫嫔能迅速摆脱旧日身份主动加入她们,这其中自然离不开那几人的游说与推动。
说完洛京的事,杜婼又给众人讲了讲周边几州和下辖县镇乡的情况,等过完上元节,她们还要再往各处送些米粮布匹,也要再出些人手到各地把学堂建起来。
千光照和鲜婞等人听完,也把燕北和鲁东包括她们目前已占领的河东太行山三州近况给众人讲了一遍。
自她们当初从豹子寨和太平观所在的燕山深处杀出来,占领幽州成立幽燕军,至今一晃即将三年矣,她们看着屋中墙上挂的那面坤舆图,都道该是时候正式立国,好把她们的新法度建设起来了。
就在这一年上元佳节,她们围坐在旧朝原京兆府的前院议事厅中,把开国所需备办的各项事列了出来。
国名取自幽燕军,称为燕国,议事原则也还和先前一样,保留十二位决议人与各州管事共同决策并发布公告的方式。
大家把各自负责的区域在最新坤舆图上划了出来,随后开始议定新国律法,因天光有限,而律法又多细则,所以这日她们只列出了有待后续扩充的刑、法、律、令、典、章等几大项,又将农务民生等事也各分了负责人留待详细讨论确认。
等众人把这几大桩事粗粗议完,天也快黑了,她们走出议事厅时,城中各处的上元花灯都已陆续亮起来了。
上元节花灯夜游是洛京旧俗,这日各坊都搭了暖棚大摆筵席,席散后便有人们拿着花灯在城中“走百病”,有些开席早的坊在天刚擦黑时就都吃得差不多了,大人小孩皆拿着自家做的花灯,在城中热热闹闹地逛起来了。
这天议事的众人也在京兆府中庭花园里摆了几桌席,大家在席间提起她们暂时用于议事的这座京兆府,都说也该改个名字。
妊婋趁着兴头说为纪念今日立国之议,便将这里改名为“上元府”,席间众人皆附和赞同,这新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大家热热闹闹吃完饭下了席,圣人屠拿出了这两日大家忙里偷闲做的花灯,有些人是头一回做花灯耍子,热情有余而手艺不足,花灯模样千奇百怪,大家拿在手里笑了一回也都不在意,三三两两结伴取过一盏拿在手里,走出这边府门到街上,同民众们“走百病”消灾去也。
这一晚的夜空中圆月高悬,静静俯瞰着花灯点点的洛京城。
旧日的朝廷仓皇败走,全新的邦国即将诞生。
上元节过后,幽燕军十二位决议人连同二十来位各地管事与领营大将每日都在为建国诸事前后忙碌着,其中议定细则时也不乏争论,更名为上元府的前后几间议事厅里,每日都在为律令和典章制定上演着各种辩论。
妊婋这些天也跟大家往皇城和衙门搜集了些旧朝典籍,但她们想要建立的是超脱于旧世的全新法度,旧朝各项先例中可供参考之处实在太少,许多法度细则主要都还是靠众人集思广益,再加反复推演探讨,最终才确定下来。
到正月廿八这日,她们终于把几大项已确认的初版律法撰写成文,同时还有些民生相关的细则仍在整理当中,等待陆续确认。
在这期间,十二位决议人也在一位过去管图章的宫官指引下,到皇城料器库房挑了些玉石或铜铁料子,请会制章的几位宫官替她们每人制了一枚印章,用于后续发布公告或重要文书时,作为通过决议的标记。
妊婋选了一枚带虎钮的小铜块做印章,章面打磨成椭圆形,是坤乾钺手柄末端的轮廓,章子上只单一个寅虎的“寅”字,这字是她自己写完请人描着刻出来的,这也是她这两三年来练字为数不多能够写得比较工整的字眼之一,但笔锋仍保留了她独有的张牙舞爪风格。
这一年整个正月,大家都在每日忙碌中度过,到了二月初一日,建国所需的几项大事都议定得差不多了,妊婋还记着要在这天往城外山上去给灵极真人拜个晚年。
其实早在她们破城占领洛京后的第二天,一直在城外道观中的灵极真人就传了鸮信进城,只请她们专心肃清城内外并好生将息,信中也说让她不必赶着出城来见,等到二月初一日大事俱定再见不迟。
这天一早,妊婋将她们这些天议定的各项法度文册装进包袱,同千光照和千山远以及玄易三人一起告别了城中众人,从洛京西城门出来,走了三里路进山,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山门前。
过了山门果然见前方有座古朴道观,妊婋定睛看去,只见那道观大门上方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
太平观——
作者有话说:太平观:没想到吧,俺是连锁。
第107章 无君之国
看到面前道观匾额的一瞬间,妊婋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幽州城外的燕山里。
玄易见她愣神,转头与师娘和千山远相视一笑,随即走上来挽住妊婋的胳膊指着说道:“我们燕山里头那间道观原是后建的,这一座才是最初的‘太平观’呢!”
妊婋听这话也想起来了,之前她听千光照说过,幽州城外的太平观,是灵极真人二十年前率众刺杀完皇帝后,来到燕山建造的,而当时千光照早被灵极真人收养多年了,想来在那之前,她们正是在洛京城外这间太平观里修行的,因此后建道观亦未另外取名。
她四人说着话来到道观门前,妊婋又细看这边门前楹联:“心头动念,厌看世间浊滓多;手中执器,唤醒清风扫落尘。”
这时玄易走上前敲了三下门,很快道观大门向里打开,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道长出现在门内,面庞圆润,眉眼弯弯。
那位道长含笑飞快扫了门外四人一眼,抬脚跨出门槛:“我才说到山门外迎迎你们,不想这就到门口了,不愧是雷厉风行的幽燕军作派呀!”她说完一把揽过站在门口的玄易夸赞道,“小易儿几年未见,我瞧着更比先时历练老成了!”
那道长搂着玄易走上前,跟师姊千光照和师妹千山远彼此相见毕,只说她二人丝毫未变,随后又看向旁边那位唯一的陌生面孔,见其高壮瑰伟,仪质洒脱,颈侧猩红宽疤十分抢眼,于是赶忙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必定就是妊婋了!”
妊婋不曾见过这位道长,但从对方的言行举止,她已猜到了,这正是灵极真人在千光照和千渊海之后收养的第三个徒儿,法号千江阔,这些年她四处游历,一直替灵极真人在外收集古籍拓片,已有好几年没回幽州了,妊婋只从千光照等人口中听说过她,其她道长们也不时提起这位三师姊为人风趣热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妊婋笑着跟千江阔问过了好,也被她亲亲热热揽住肩膀,跟玄易一左一右随她一起走入道观,千光照和千山远也跟在她们后面迈进了大门。
她们进来时还有不少道长从观中大殿两侧走出来相迎,都说观主和灵极真人已在后殿等着她们了。
千光照和千山远以及玄易三人还是照例先入正殿,到地母元君前进香,妊婋没有进去,只在殿外庭中来回溜达等她们,一边四处瞧看。
千江阔也没进正殿,看妊婋留在外面,遂走过来给她介绍起这边前殿外的几间院落,除了正北面供神的正殿外,两边还有制香和上早课的小殿。
洛京城外的这间太平观并不大,庭院古朴,显然建成有些年头了,正殿外面还有一棵粗壮古树,妊婋绕着那树转了两圈,见那树干需要三人合抱,不知寿龄几何,于是好奇问道:“是先有了这观呢?还是先有的这树?”
千江阔笑说此树是道观落成时由第一位观主种下的,算是与这观同寿,至今已有百年了,妊婋听完伸手摸了摸那树干,不禁感叹道:“也幸而生在这里,没被山下拉去做了梁木。”
这些天妊婋同众人搜查皇城内各处殿宇时,翻看了不少没被带走的典籍,知道洛京城外的山林皆需供皇家宫苑做建材,洛京四周的山林本就不多,赶上大兴土木的那几代帝王,整个京畿道内树林遭砍伐破坏极为严重,直到后来改为从山南和秦岭运送木材,才让洛京周边山林得以喘息,她们这次一路走来所见多是新生细木,想来当年观中为保此树,定也花了不少心思。
千江阔见她提起这事,也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男人掌权时,总视天地为己有,肆意掠夺,每常伤及万物。”
说完她又闲闲问起妊婋是哪里人,说“妊”这个姓出了京畿地区却不常见,随后听妊婋说自己生在洛京,千江阔问道:“可是出于宫官世家么?”
妊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目前只对太后所居慈训宫几处地方有些印象,她离京时年纪太小,实在想不起别的,而慈训宫内的留守宫人在铁女寺军进城后被带走,其余品阶高的都随驾迁都去了,现在应该已经被季无殃带到建康了,皇城内剩余的宫官和宫人包括宫嫔都是在太后崩逝后才进宫的,妊婋也询问过,她们对十多年前的事并不清楚。
随后千江阔又听妊婋说自己六岁时逃离洛京,她低头算了算,那年洛京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太后骤然崩逝。
思及此处,千江阔眉间微蹙,这些年她替灵极真人在洛京安排眼线,皇城之中亦有几个,只是慈训宫的宫人这些年清退了不少,却没有能探听到旧日内情的。
但她转念又想起前些年曾有老宫官蒙恩出宫回到京畿周边县镇家中养老,其中似乎有慈训宫的旧人,因那些老宫官家中总有县镇衙门不时派人问安,千江阔等人为避免引起官府注意,只暗自做了记录,并没前去打探宫中事宜。
妊婋听她说起这事,忙问那几个老宫官家在什么地方,说要改日过去看看,千江阔大致说了几个地名:“再细的我也记不住,一会儿我把册子取了来,给你誊抄一份带走。”
这时千光照等人已从正殿敬完香出来了,大家一起转到后面,经过观中的膳堂和一座小花园,往道士们的居所院落走来。
灵极真人和观主以及观中一众道长都正在这边厅堂等候她们,妊婋走进屋里环顾厅中众人,见那些道长们都有些年纪,不禁暗自猜测哪几位是二十年前同灵极真人一起去刺杀皇帝的人,想悄悄从相貌气场方面窥探一二。
然而老观主和那些道长们个个面容温蔼,连坐在上首的灵极真人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个笑容可掬的慈祥老太太,妊婋又回想起她进门前看到的那副楹联,眼前看似与世无争的她们,或许个个都是这数十年来搅动风云的人物。
这日观中堂屋里气氛十分融洽,大家听说城中各项大事已定,也知周边京畿地区亦平稳下来,又见了妊婋传阅给众人的新法度律令细则,皆连声称赞不已。
妊婋今天带来的这份文册内容,都是基于她们先前在燕北和鲁东等地有效施行过一段时间的法规律令,内中还有不少是大家最近提出的新想法,她们连日探讨后整理了出来,只是有些民生法规尚不知效果如何,所以众人决定缓缓推行,以备随时视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这次妊婋来拜访灵极真人和一众老道长,也是想着请这些年长者以她们多年阅历,给新国法规提些建议,或者在推行实施方面给出提点。
堂屋里众人亦不推辞,皆认真将那些细则看了,果然就几项法规讨论了一回,为她们在那些细则后面做了些补充和提醒,妊婋在做笔记方面速度差了些,这日众人提的建议都由玄易提笔一一记录下来。
她们在屋中谈讲半日,傍晚一同在观中膳堂用了一顿简单斋饭,在山中歇了一夜,灵极真人想她们城中事多,也并未再留她们,还说自己过两日便要动身回幽州观中瞧瞧,也还要再到北地舒兰赫拜访肃真部的松甘萨满,因此只请千江阔同几位下山讲学的老道长一起跟她们回洛京去了。
众人回城这天是二月初二,正是她们先前议定要向城中百姓宣布开国的日子。
厉媗和圣人屠这天一早就在城门外等着妊婋她们了,大家先回上元府吃了些东西稍事休息,随后把今日要往各坊张贴的布告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其中的内容主要是开国告示,还有一些基本的法规律令,以及燕国的治国方式和相关议政人姓名。
妊婋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开国议政人的行列里,心竟有些砰砰直跳,她不禁笑了一下自己,往常打仗也没见这样紧张过。
她拿起自己那枚“寅”字铜刻虎钮印,郑重地盖在了每张布告中自己名字的下方。
很快其她人也都拿出各自的印章,在布告名字下面盖上了自己的印记,以示此告示为所有议政人共同发布。
等各处准备停当,她们在未初时分前往城中各坊张贴布告,同时也给坊间民众又分发了一批粮食布匹等物,作为这个月民生日常用度。
随日常用度一同发放的,还有坊间已登名的民房使用文契,幽燕军占城后,不再承认旧朝房地契书上填写的男人名字,也不承认房地契书上所写的继承关系,而是只以最新登名的居住人作为新房主,所有民房文契上皆写明目前房屋都是无限期居住使用,无需缴纳任何税费,同时也不得私相售卖抵押,若有换居需要,可至新设立的宅舍府申换文契,同时新成年的女子离家另居亦可在此申领新屋文契,文契下方附上了地点,正是旧日太府寺衙门所在地。
城中民众收到新规,又走出坊门外看到了新张贴的布告,得知燕国已于这日正式成立,却未在城中举办盛大庆典,告示中只说晚间会在各坊开筵席请民众同享。
新国就这样安静地成立了,没有帝王告天祭祖,没有军队游街示威,没有民众痛哭跪拜,大家甚至都闹不清新国君是谁。
民众们只知道上元府发出的布告中列出了十二位共同议政人,姓名一行按照年龄依次分别是:千光照、花豹子、屠圣、鲜婞、素罗刹、萧娍、苟婕、厉媗、妊婋、东方婙、陆娀、杜婼,因此坊间只称她们为上元十二君。
当日晚间,城中各坊如过年般开筵痛快热闹了一回,席间不时有上元府的人来给大家添送菜肴,这一晚大家也见到了上元十二君中的好几个人,只是除了常见的熟悉面孔外,要将她们一一认清或许还要花上些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洛京城中众人每日照旧操练进学,新国各部事务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行起来。
直到二月初十这天,南方传来了一则新消息,逃往建康的皇后季无殃与建康的旧朝遗臣为迁都途中崩逝的先帝举办了丧仪,为其定下庙号为“宁宗”,并拥立太子在建康登基,改年号为“庆平”。
庆平小皇帝在登基当日发布上谕,称要为先帝宁宗遭难雪耻,即日起调集兵马北上寻找先帝及众宗亲朝臣遗骸盛殓安葬,并征讨逆贼。
第108章 拟歌先敛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里这天坐满了人。
妊婋端着茶坐在东边一个蒲团上,转头看向北边墙上挂的坤舆图,千光照过年期间又给这副图做了些调整,把她们燕国州府标记上紫色后,又在东南边和西边各插了一枚旗子,分别代表建康的旧朝廷和长安的铁女寺军。
目前这三方的相接区域还有不少模糊地带,首先是旧日京畿南边的山南道北四州,即御驾遭截杀的地方,幽燕军在铁女寺军撤走之后并没有杀回去接管这里,这片地方还算是旧朝廷的地盘。
除这里之外,还有京畿地区北侧的河东道尚有一多半未被幽燕军占领,去年妊婋和东方婙等人夺下太行山脉西侧三州后,为了筹备截杀御驾之事,她们没有继续西进,河东道西半边如今严格意义上还属于旧朝廷,而这片地带北边是草原,东边和南边都是燕国地盘,西边则是被铁女寺军控制的关内道,目前仍属于旧朝廷的河东道七州,正处于一个被包围的状态,难以接收朝廷消息,此刻说不定以为朝廷已经彻底亡了。
伏兆以及其余铁女寺军人马年前撤回长安后,势必要在开年将新占领的关内道各州整治一番,年前她们为追赶御驾调走了大半主力,而先时所占州府定还有不稳之处,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向东掺和南边朝廷讨伐幽燕军的乱子,而是会选择静观其变。
妊婋看着坤舆图上关内道的地势,料想伏兆应该不会就此放弃洛京,铁女寺军在年后收整完关内道后,或许会先整军杀向河东道,若能占走河东道剩下的西半边,即可从北面和西面同时向洛京分多路进军,届时朝廷军队也派兵北上,她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三面临敌,到那时最坏的情况只能是向东退走,回到燕北和鲁东固守。
但这可是她们才宣布立国的地方,怎能拱手让人?
就在满厅里众人正在探讨如何往南边部署人马应对旧朝来兵时,妊婋寻了个空隙,抬手指着坤舆图上她们北侧尚未拿下的河东道七州说道:“原河东道还剩一块地方不收不行,这里悬于我们头顶正北,若叫伏兆趁我们迎战旧朝时把这里抢走,洛京危矣。”
大家听了这话也看向坤舆图沉吟起来,片刻后厉媗率先开口赞同道:“南边是要打,但北边这块地方现成孤立无援,也需提防内中有城池收取南边飞鹰传信,那里如今怎么也还至少有个二三万兵力,到时候若跟旧朝兵马联合起来南北夹击,于我们大为不利。”
妊婋点点头,也将自己方才所想同众人分析了一遍。
大家在议事厅中就应战南方旧朝和其余各方布局认真讨论了半晌,最后定下了南北两个方向的安排。
开春后,厉媗和东方婙以及萧娍各与两万人马分作三路,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夺取河东道剩余七州之地。
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则同一万人马开至汝州,想方设法拖住旧朝官军的步伐。
洛京这边由千光照和圣人屠及陆娀留守,在这里为近日加入进来的数千民众做教习并安排操练,还要同洛京及下辖县镇乡民众一起筹备春耕诸事。
花豹子则准备与鲜婞和素罗刹连同十余位年前从燕北和鲁东等地来议事的各州管事往鲁东兖州赶回,她们要将燕国新设的各项律法向鲁东军民细细宣讲,再分些人赶回幽州,将新国成立之事广而告之,并在各地组建相应的议政堂,负责收集汇总各地民生农务情况,推动新国律令,同时还要调集一部分鲁东驻军赶往临近淮南道的几州,为妊婋在汝州的计划增加后援保障。
二月十五这日一早,妊婋和千光照以及厉媗等人站在洛京东边城头上,先目送花豹子和鲜婞还有素罗刹一行十余人离城往鲁东去了,花豹子的女儿花怒放骑着她那匹小黑驹,轻快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回身朝城头上众人挥手高喊“姨姨们再会”。
待花豹子等人走后,从城外太平观下山的千江阔也告别了师姊妹和妊婋,揣着那本记录告老宫官去向的册子,说要替妊婋寻一寻从太后宫中出来的宫官,或许可以解开她的身世,妊婋同千光照等人又送完千江阔离城,才回身进城给要往南北两边出发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
到了二月十七这天,厉媗和东方婙还有萧娍三人带领各自的两万人马,分别从东城门和北城门先后开拔,往河东道出征。
她们离城后又过了几日,到二月廿一春分节气,妊婋得到消息,南边旧朝集结的人马已开到了山南道中部,妊婋和杜婼以及苟婕与几位领队议定完计划,才带领一万精神抖擞的媎妹们从洛京南城门出发,队伍中拉着七个精致无比的棺椁,往南边汝州方向前去等候旧朝官军。
南边旧朝官军这次集结的人马不少,这是季无殃拥立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发布诏书,她必须得给目前仍归属朝廷的各地臣民表个态,以此凝聚起人心,因此她特地从淮南道和江南东西两道再加岭南道凑出了整整十万兵马,由淮南王替代新帝亲征,还有两位江南出身的大将做左右副帅一同带兵,拿出要收复洛京的姿态向北开来。
江南东西两道和淮南道多属鱼米之乡,人口一向比北方富裕,而先前燕北道和鲁东道陷落时,朝廷为稳住南方局势,也没从江南两道调太多兵,所以这些地方如今府兵还算充足。
庆平帝登基后又通过新成立的政事堂下发了征兵令,许多男民听闻圣驾迁都遭难,也都愤恨不已,纷纷前来应征,向新帝表忠心,自然私心里也是希望能借平叛谋个功名,或许还能在新朝飞黄腾达。
出于集体的愤慨与功利之心,这次北上的官兵气焰颇高,几支平叛队伍由各自的校尉带着,从建康城外大营一路向西,走淮水南岸往洛京方向进发。
此时的淮水南岸各州也早听闻圣驾年前在淮水以北遭劫的事,各地州府县衙包括乡村都是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地过完了残冬,直到南边朝廷平叛大军开到这边,顺路给各州带来了建康的最新消息,各州官吏们这才得知原来朝廷没有亡,又听闻季太后在建康拥立太子登基,都纷纷向庆平帝发出贺表。
平叛大军在淮水南岸一路畅通无阻地开来,见各州府没有受到北边太多影响,各地衙门也在年后如常忙碌起春耕诸事,此次统兵的淮南王见各地民心归顺,对于此次北上平叛不禁更加踌躇满志。
大军自二月十五开拔,行军半月,于三月初一日来到了山南道最北端的邓州,遥遥瞧见邓州地界一片紫金旌旗招展。
是幽燕军正在这里扎营等待他们。
淮南王带平叛大军走到距离邓州边界外十里地挥手让众人停下来,随后打发了一支斥候前去查看情况,他这段时间可是听说了幽燕军的诡计多端,此番前来他时时提醒自己,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中了对面的狡计。
那支斥候走了半日后快马回来,领队手中带了一支箭,箭上面绑着一封信。
那斥候领队到淮南王面前翻身下马,来到他马前将箭上的信躬身递了上来,说那边的确是幽燕军的大军营地,望去约有一二万人马,营地门口搭了个祭台,上面摆了七副棺椁,最中间的棺椁外面雕刻龙纹,是帝王梓宫的规格。
那队斥候一直走到幽燕军营地外百步远,瞧见那边营中许多人围着祭台闲闲站着,神色颇为放松,似乎并没有要开战的意思,他们靠近时,有一支箭从那边营里射出来,直直扎到他们马前,那领队见箭上有信,忙下马取了回来报信。
淮南王先听到对方仅有一二万人马在此,不由得有些斗志昂扬起来,后来又听说对方营门口摆了祭台棺椁,又不知是何诡计,不禁眉头紧锁,打开那信细细看去,内容竟是幽燕军统帅写来与他们讲和的。
这封信写得不短,整整三页纸,内容全是大白话,里面说她们幽燕军当初南下劫停御驾,只是为了抢点财宝,除了一位老亲王不幸在她们冲营时受惊吓而死外,连先帝在内的所有宗室和朝臣,她们可是一根汗毛都没有动。
信中说她们抢完东西撤走时,皇帝和宗室朝臣们都还活得好好的,是后来从西边赶来的铁女寺军将他们残忍杀害,先帝更是伏兆本人亲手了结的。
淮南王读到这里眸中震颤,扶额缓了一阵后,才接着继续往下看去。
信中又说铁女寺军将迁都队伍中所有宗室朝臣屠戮殆尽后,将那些尸体随意摆放在地上就往西撤走了,她们幽燕军占完洛京后往南肃清时才发现先帝和宗室朝臣们竟然死在了汝州与邓州相接地带,显然是伏兆要将弑君大罪扣在她们幽燕军头上。
她们知道此祸不小,于是赶忙从洛京皇城内抬出了礼部早先为帝王宗室预备下的几副棺椁,将先帝和宗室朝臣骸骨盛殓了,又建起一个巨大的祭台,等着奉与朝廷大军,以示讲和的诚意。
幽燕军的统帅在信中也提了讲和的要求,称她们现今已在洛京建国,旧日京畿道包括山南道北边邓州地界如今归她们所有,各地民众已归附燕国,她们也不愿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大动干戈伤及黎民,只要南边朝廷新帝颁布诏书,对臣民公开表示放弃整个京畿道和山南道邓州以及燕北道与鲁东道还有河东道的疆域,并承诺不再派兵北伐,她们即刻奉还先帝和宗室朝臣的骸骨,且与新朝捐忿弃瑕,建立邦交,如果新朝态度好的话,她们甚至可以考虑归还一些洛京皇城内的宝物。
“幽燕女贼欺人太甚!”淮南王看完这封信愤恨地骂了一句,将手中的信纸狠狠往地上一摔,旁边亲兵赶忙弯腰拾起,垂首托着那信,一眼也不敢看。
这时两个带兵的左右副帅走上前来,淮南王以手抚额,长叹一声后示意亲兵将信拿给他们看。
左副帅先接了那信,拧着眉头看到末尾,终于明白淮南王为何会突然暴怒,原来信中最后一段一扫前面友好协商的语气,以明晃晃的威胁口吻说先帝生前遭宗室逆臣杀害已属大不幸,料想新朝君臣不愿见先帝骸骨再遭挫骨扬灰吧?——
作者有话说:妊婋:冤有头债有主,咱得把帐理清楚,我们虽然占了洛京,但你家先帝可不是我们杀的哦。
伏兆:?原来送上门的舅皇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第109章 止戈为武
邓州的情况很快传回了建康。
淮南王在收到幽燕军的议和信后,跟左右副帅和一众军师幕僚议了半晌,又亲自带一支斥候到幽燕军营地外探查实情,果然瞧见了那边大营门口的祭台和上面的棺椁。
事涉先帝骸骨,淮南王不敢擅自做决定下令冲营,若先帝骸骨因两军交战损坏散落,他来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因此淮南王令平叛大军分营驻扎在邓州南边的襄州城外,又写了一封军书,派人快马送回建康,向庆平帝和季太后请旨。
这天早朝,建康宫紫微殿内群臣惊闻先帝骸骨落入贼人之手,无不悲愤难禁,以儒家礼教治国的朝廷一向最重孝道,臣民皆视皇帝为“君父”,而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习俗也使他们极其看重身后事,如今先帝不但生前遭难,死后还遇这样大劫,臣子们听说后都在紫微殿内跪地为先君父痛哭起来。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被这氛围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他一边抹泪一边让下站群臣出谋划策,口中还抽抽噎噎地说着“勿使逆贼伤朕皇考骸骨”。
临朝听政的太后季无殃此刻高高坐在龙椅后面的屏风内,与所有人隔着一道纱帐。
看着皇帝和殿中群臣哭成一团,她面上露出些鄙夷之色,因殿中没人能看清她的脸,她也懒得演,只在众人哭的时候拿手帕在脸上轻轻拂了两下,以做拭泪状。
季无殃放下帕子后,看向站在殿前的几位朝臣,这是新帝登基大典前由众臣推举的政事堂成员,分别是新朝的尚书左承、中书舍人、门下侍中和六部尚书,这九个人再加上如今掌兵出任大司马的淮南王,共十位组成了新朝政事堂的宰执班底,共同辅佐新帝。
这个全新的执政班底推举不易,自从正月初五大朝会后,几个世家党派就开始频频私会密谈,随后的数日里不断有人推举自家党派中资历深者,自然也有人借机弹劾对家。
季无殃代新帝处理政务,收上来的推举和弹劾奏疏全部留中不发,默默观察了半个月,把目前建康朝中的官员资质和党派矛盾看了个透。
如今建康朝堂的这些人,也是按出身资历和政见划分派系,只是在家世方面没有过去洛京朝堂所涵盖的五湖四海同乡党派那样复杂,建康这边主要按照地域划分为本地淮南世家和江南东西两道世家,除此以外就是为数不多的北方人和南方人各自抱团。
各党内又按政见细分为主张维护江淮等地局势稳定的守成派,以及提倡增加军备投入并坚持北伐的强硬派。
建康过去作为陪都,三省六部多是些文书整理誊抄递送之类的事务,再不就是江淮等地的案件奏报送京前审理,这些官员有的是才入仕没几年,被朝中外调到这里混资历的,也有在洛京得罪了人被弹劾贬官到这里的。
要从这一堆里挑出能任宰相之责的人,显然是很有难度的,季无殃看完那些奏疏后,先给几个被弹劾的做了停职批复,下发各部命人详查,随后又打回了所有推举她母家族人的奏本,最后在登基大典前三日,才从各党派选出了几个资历相对较深的官员提拔进政事堂,但因那几人履历不相上下,因此不设最高宰辅,只令这几个人共同议政,随后她又以庆平帝的名义加封淮南王为大司马,并加二等参政王头衔,也进入政事堂与那几位朝臣共同辅佐新帝。
淮南王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即庆平帝的皇叔,今年四十出头,因他当年反复上奏要求追查父皇遇刺驾崩一案,被先帝斥责不合时宜,只给他封了个郡王爵位,赶出京城到建康思过。
这淮南王在宗室男里还算是难得有几分志气的人,只因不受先帝待见被打发到建康坐了二十年冷板凳,如今竟等到时来运转,一朝得以参政辅佐新帝,他心知这次加封进入政事堂是季无殃的提拔,遂在接旨后同三省六部里十余位官员联名上书,再次恳乞太后垂帘听政。
季无殃这次对于政事堂的安排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没有借机提拔母家人,也没有一味只选支持她垂帘听政的人,政事堂内除淮南王以外的那九个人里,只有四人曾支持她临朝,另外五人中有三个没有表过态,有两个甚至曾公开反对太后听政。
这个选择让朝臣们豁然看见了季太后襟怀磊落的一面,遂也纷纷跟着淮南王上书恳乞太后临朝,先前曾反对太后听政的两位朝臣这次也没有再发出异议。
季无殃在朝臣们反复进谏下仍然回绝了三次,直到小皇帝本人在高高摞起的功课和奏疏中崩溃大哭起来,恳求母后帮帮他,季无殃才发了一道懿旨,说考虑到庆平帝白日里还需在宫中进学,实在无暇处理朝政,她也不愿拂了群臣盛意,遂勉强同意临朝听政,并代庆平帝处理政事堂每日递送进宫的政务,等庆平帝下学后过了目盖上御印,再行下发。
此后朝中每隔三日于建康宫紫微殿举行早朝,季无殃就坐在龙椅后面的高台上,以一道纱制屏风间隔,每每静听国事,若非必要时,她通常一言不发。
这时殿中为先帝骸骨落入幽燕军手中的嚎哭声已渐渐止息,只有庆平帝还在抽噎,龙椅侧边站着两名宫人,手中托盘里全是小皇帝沾满泪水鼻涕的帕子。
“闻知先帝身后再遭劫难,吾心甚痛,依众卿看,此一仗还可打得么?”季无殃少见地在早朝上开了口。
殿中群臣见问,先是沉默了一阵,片刻后有政事堂里几位朝臣和兵部户部官员先后出列回禀,大部分都说幽燕女贼以先帝骸骨为要挟,实为鬼蜮伎俩不应议和,或可先与之假意斡旋,待迎回先帝骸骨后,再发兵讨伐。
随后兵部尚书又出列献计,称可令前线在夜间出动小股人马从多方向袭营,趁幽燕女贼们回身应战时,派兵至大营门口夺回中间的先帝梓宫,以此摆脱幽燕女贼的要挟后派人前去谈判,以计迎回其余宗室及朝臣骸骨,待幽燕军撤走后再发起突袭,一路向北杀至洛京。
听兵部尚书说完这话,龙椅上的小皇帝擦擦鼻涕赞了一句“此计甚妙”,随后便叫政事堂速发旨意,季无殃坐在上面挑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
不久后,庆平帝的旨意以八百里加急传至襄州的平叛军大营,淮南王在营中接了旨,当即同两位副帅商议起劫营计策。
当日夜间,淮南王亲自带领一支人马悄悄靠近幽燕军大营,另外五支偷营的队伍也已分路从东西两边绕路到后边去了。
子时刚过,幽燕军大营后方突然杀声四起,淮南王带人埋伏在大营外,听见杀声料定是他们的人开始袭营了,随后又见幽燕军大营中亮起火把,内中许多人往后面跑去支援,淮南王瞧见大营门口正中间的棺椁,立即下令让众人随他前去劫取梓宫。
谁知正当他们杀至幽燕军大营门口时,却见一个身形高壮的女子从侧边杀出,手里挥舞一把燃着烈焰的长剑,在她杀来的同时,祭台四周的地面上也全都跟着燃烧起来,整个大营门口一时间被熊熊烈火照得亮如白昼。
那女子挥着烈焰冷笑道:“贼屪军不识好歹!”说完当即一脚踹翻了最边上的棺椁,里面的骸骨散落一地,依稀可见内中还有宗室朝臣袍服。
淮南王见状大惊,生怕先帝骸骨也在自己面前被贼人烧毁,眼见火墙阻挡,无法劫走中间的棺椁,他急忙向后下令吹号后撤,慌慌张张地往南逃去。
天亮时分淮南王逃回自家营地,见往后方偷营的队伍只回来了不到三成,心知对方早有埋伏,直呼“不妙”,果然这一夜的偷营行动激怒了幽燕军,她们在天亮后杀来了一支人马,往官军大营门前射来一支箭,箭上有一片边缘烧得焦黑的明黄色绣金宫绸和一封信,淮南王认得这料子,这是先帝龙袍上的布片,他打开那信,见幽燕军统帅怒斥官军不识抬举,称既然不愿议和那便算了,她们即日抬走梓宫自行处置。
淮南王看完信后失色顿足,不一时果然有斥候来报,说幽燕军大营门口的祭台撤了,梓宫和其余棺椁已全部被挪走。
淮南王立刻在帐中写了一封军书,让亲兵快马递送进建康宫,等到这日早朝时众人听闻邓州劫营失败,先帝梓宫被撤走,满朝哗然,小皇帝又坐在龙椅上哭了起来,直言“皇叔误朕”。
这或许的确是淮南王用兵失利,但碍于他的宗室王身份,满朝文武也不敢顺着小皇帝的话责备淮南王,这时曾支持季无殃临朝的中书舍人出列请太后拿个主意。
季无殃坐在纱制屏风后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先帝骸骨断不能失,洛京亦不能舍,若皇帝下诏放弃此二者任一,定失民心也,或可发上谕先将燕北道与她,派使臣以此换回先帝骸骨,再缓缓图之。”
这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幽燕军要求新朝放弃征讨京畿道、鲁东道、燕北道和河东道,其中燕北道是朝廷最先失守的地方,也是燕国的发源地,以新朝目前的实力,近几年恐怕收不回此地,而燕北自古并不属于中原地区,皇帝发诏书暂时放弃此地,倒是不太会在民间掀起许多抗议或不满。
众人于早朝上商议定后,由中书舍人同一众中书侍中拟了诏书,派出一支使臣队伍,快马前往邓州与幽燕军谈判。
因幽燕军不许男人踏入她们的地界,都是那边来人到朝廷军驻扎的襄州北部地带谈判,对于庆平帝放弃征讨燕北道的旨意,幽燕军统帅表示不大满意,淮南王只得再派人回建康向季无殃请旨。
幽燕军统帅每回过来谈判都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只悠悠请季太后拿出些诚意来,双方就在邓州与襄州的边界地带各自扎营对峙,反复谈判了两月之久,最后议定新朝颁布告民敕书,放弃征讨燕北道和河东道,令大军撤去七成人马退至淮水南岸,并附送江南丝绸布匹十车再加新制纺纱车二十辆,作为先前淮南王夜间偷营惊扰幽燕军的赔补。
等到两边终于谈成时,夏季已悄然而至,河东道七州也在此时由厉媗和东方婙以及萧娍带众人清剿完毕,全部收入燕国疆域,洛京北面彻底平定,再无后顾之忧矣。
立夏过后,幽燕军再次来人深入襄州地界,确认官军的确退走了大部分人马,才正式送还先帝梓宫,连同六副宗室和朝臣混合盛殓的棺椁。
淮南王一脸凝重地带人在襄州边界接收了先帝梓宫,为避免幽燕军作假,他还特意带两名副帅将梓宫打开查看,见棺椁内先帝头颅面容依稀可以辨认,身体部位也都在,只有些零乱,这一幕实在令他不忍细睹,只将头转过一边去。
这时有个抬棺盖的小兵看了几眼,伸手朝棺椁里指了指:“先……先帝怎么有三只脚啊?”说完这话他瞧见淮南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赶忙闭了嘴。
前来送还棺椁的妊婋骑在马上听到这话耸了耸肩:“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先前夜半冲营,撞塌了祭台,把你们先帝洒了一地,我们尽量收拾了,有疏忽之处在所难免。”
淮南王听完这话暗暗握紧了拳头,但碍于要尽快将梓宫送回建康,他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脾气,两边在交换完梓宫和赔补后,各自向后退了五里地,结束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对峙。
就在官军队伍护送先帝梓宫往回走时,却有一人策马悄悄离开大部队,调头往幽燕军的驻地偷袭而来——
作者有话说:庆平帝:还朕爹来!
妊婋:你爹碎了,节哀嗷。
第110章 落其骄荣
夏初的中原大地上一片生意盎然。
远处树林中鸟飞虫鸣不绝,草野上翻飞着各式大小蜂蝶。
往东南方向行走的队伍在这样热闹的景象中,却显得十分肃穆沉闷,原因无它,他们是往建康护送先帝梓宫的。
淮南王先在襄州城内置办了相应的仪仗用品,又有季无殃从建康派来接应的仪仗队伍急急赶来,众人前后忙了数日才从襄州起程,护送先帝和其余重新盛殓过的宗室皇亲及朝中重臣棺椁,一路奏着哀乐往东缓缓行去。
这次出征的将士们耳中听着这悲戚乐曲,心中也不禁感到有些憋闷,他们原本应征前来是准备跟敌军血战到底的,毕竟有战绩才有赏赐,才能得提拔和重用,可这一次北伐,算下来只一小部分人打了夜袭敌营的那一仗,还败得很彻底,其余的将士都只是驻扎在襄州城外,看着幽燕军来人跟淮南王和幕僚们反复谈判,后来还撤走了一大部分人马。
虽然淮南王成功接回先帝骸骨也能勉强算是凯旋,但在一众男兵眼中,此行没能跟幽燕军正面交战,实在是很不痛快。
这天一早,官军队伍在大营外集结,正准备收起辎重继续东行,淮南王刚骑上马,忽然有个亲兵急匆匆跑过来禀道:“王爷,何家小将军不见了!”
淮南王闻言眉头一拧,亲兵口中的何家小将军,是季太后母族晚辈,其母是季太后的表妹,其父是吴国公后代,正经是江淮名门望族出身,这何家小将军全名何去非,今年十七岁,是家中幼子,从小惯爱舞刀弄枪,这次北伐,季太后特地请淮南王将自家晚辈带出来历练,不成想班师途中他竟把太后的人给弄丢了。
淮南王想到自己这次北伐虽然带回了先帝梓宫,但前期偷营失利,又没能收复山南道,如今最北边的邓州还被燕国占着,而最西边靠近陇右的三州现在也被铁女寺军收入囊中,实在算不得大胜。他这一路总担心自己回到建康会遭小皇帝斥责,也怕自己在政事堂的声望受损,因此他琢磨着把大行皇帝国葬办得体面些,好以此奉承季太后的英明决策,保住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一档子事,若没能把这位小祖宗完好带回建康,淮南王这可是先得罪完庆平帝又得罪季太后。
淮南王赶忙下马细问经过,原来何去非昨日晚间就离了大营,听几个将士说,自从官军从邓州外围撤走,何去非就曾多次抱怨这北伐打得太过窝囊,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来,却都没能跟幽燕军正面交手,实在遗憾。
昨日夜里,何去非偷偷翻出营地,临走前放下话来,说要趁两边撤军时攻其不备,单枪匹马杀进敌军中抓个战俘回来,好叫幽燕军尝尝官军的厉害。
“胡闹,简直胡闹!”淮南王听完气得直跺脚,又不敢把话说重了,怕被人传到季太后耳朵里给自己惹麻烦。
他只得即刻让亲兵带上人,速往何去非昨夜离队后的方向追去,然后又叫收营的众人都先停下手来,说要在此地再驻扎三日。
大家只得又卸下辎重,营地外一片碎如蝼蚁的人影再次忙碌起来。
孟夏的阳光,分外灿烂地洒在中原旷野之上。
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三人骑在马上,正同众人往北边班师回城。
南边官军已经撤走好几天了,她们在原地观察了数日,见那边敲锣打鼓地摆起仪仗队往东去了,又听说厉媗已经从河东道最南端的治所蒲州回到洛京了,妊婋想着回去听听她们往河东道去的经过,遂同众人这日一早收了营地大帐和辎重,一路说说笑笑往北行来。
这次来邓州的一万人里有三成是妊婋的坤乾军,此刻策马在前面开路,每人身后都背着一柄坤乾钺,远远看去威势满满。
其实这次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动兵器,这两个月来也就只打了偷营那一个晚上,她们当时早有准备,安排了半数人在营外设埋伏剿灭官军,另有羲和瞳带人在大营门口祭台处,以火墙逼退了淮南王的队伍。
此次以一当十成功退敌,她们只用了一个老皇帝和一众宗亲朝臣的破烂尸骸,免去许多正面厮杀,大家凯旋的心情亦颇为轻松惬意,虽然这二三年来她们四处征战,但大家其实并不热衷杀戮,像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打法,比之先时上阵交锋另有一种畅快之感。
众人在旷野上策马走着,妊婋见前方不远处回来两个人,正是方才往前面河边查看营地位置的羲和瞳跟穆婛,只见穆婛骑在马上笑着朝妊婋等人挥起手来:“前面还有两里地就到河边,咱们今天早点扎营吧,趁着太阳落山前还能下河里洗个澡再吃饭。”
妊婋瞧瞧日头,差不多刚过申时,时间确实还早,不过她们回程倒是也不赶时间,她转头跟杜婼和苟婕等人商量了一下,大家也都想下河里松松筋骨,于是都说那就早些到前面扎营。
不多时,她们来到前方河畔,沿河从西向东找了几处河汊地带,大家松松散散地分了队伍,各自扎营准备埋锅造饭。
妊婋和苟婕同众人到河边饮马取水回来时,杜婼跟穆婛已同其她人在东边河汊口把几个大帐搭起来了,做饭的家伙事也都已经支上了,她们在这边抽完值守和做饭的人后,分批轮流来到河边解衣下河洗澡。
这时节虽然未至盛夏,但河水经过大半日暴晒仍然十分和暖,妊婋和苟婕还有穆婛在这边同十来个人一起下了河,此时长河上从西向东各处都有人纷纷甩着长巾往河里跳,溅起一片片水花。
不多时,杜婼跟羲和瞳忙完营地上的事,也跑到妊婋她们这边来凑热闹,大家在河里嬉戏了好一阵子,又给彼此搓了搓背,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还要回营地换下一拨人也过来洗洗,她们陆续从河里出来,肩上搭着长巾,脚下趿拉着木屐,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擦拭身上的水珠。
她们今天扎营之前,照例也巡视了河畔边的几处区域,只是因为邓州现在都是她们的地盘,这里又离邓州城池不远,所以她们也并没有细细排查这里河边所有的芦苇荡。
就在妊婋等人从河里出来往岸上走时,河边芦苇荡后头正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盯着她们。
何去非前日夜半从官军大营翻出来,赶了两日路,绕过幽燕军的巡查哨,追上了这边的大部队,见她们在这里停驻扎营,遂找时机悄悄躲到了芦苇荡之间,此时正琢磨着如何能捉到个落单的幽燕军将领做战俘,好回建康立个大功,在朝中一鸣惊人,将来做个堂堂正正的将军。
何去非在芦苇荡后握了握拳头,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跟兄长的对话。
“哪有女人做将军的,你一辈子也做不了将军。”
“花木兰就是女将军!”
“那她也是扮成男人才上的战场,而且朝廷发现她是女人就把她赶回家了。”
那一年她只有五岁,因说自己长大后要做将军,被兄长狠狠嘲笑了一顿,她辩不过这话,气得直哭,跑去跟娘说她不要做女孩了,她要做个能当将军的男孩。
娘疼她,请师傅教她习武,也不拦阻她穿男装,只说假充男儿一般教养,她自小混在族中兄弟之间,也一向自认不输男人。
这次她难得挣到了来军中历练的机会,本想着扬眉吐气一把,谁知来了整整两个月一仗未打,当日淮南王带人偷营也没叫她,似乎生怕她出什么差池,甚至在幽燕军来人谈判时也不让她在旁边,以至于她连幽燕军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猜到淮南王是顾忌太后的面子,才不得不带上她,根本不准备让她跟幽燕军的人交手,可她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十七岁了,她能掀翻比她个子还高的男人,也能耍起三十斤的重兵器,她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河岸上那群人走近了,何去非看着她们嘻嘻哈哈地朝这边走来,身上什么都没穿,她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臊得慌,她没怎么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身体,只是偶尔看到族中兄弟们打赤膊在花园湖里玩时暗暗怨恨过自己不是个男孩,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肆意下水玩闹,然而今天在这里,她看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一幕。
她看了看那些女人,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凶煞,只是比她寻常所见的女人高壮些,身上刀疤多些而已,若论臂膀气力,她想自己应该也不逊色,此刻她们身上没有兵器,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她完全可以靠身上的男官军服唬她们一跳,趁乱劫走个人质,再从她早已看好的路线给人质顺件衣服撤退。
她本想再多观察一阵,选个将领劫持,但是她躲在这里瞧了半日,也没看出谁是将领,眼看面前这几个人就要靠近了,机会难得,她决定不挑了,随便抓一个就行,她这样想着,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
那群女人靠近了,何去非握紧腰间的佩刀,深吸了一口气,从藏身的芦苇荡后面猛地跳了出来,在十步远的距离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面前那几个女人停下了脚步,叉腰朝她看过来,何去非眨眨眼,这场面怎么跟她的计划不太一样。
没有她设想中的惊慌失措,更没有什么羞臊难当,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上下打量她,带着猛兽盯上猎物的眼神。
何去非见到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弯腰去捡地上的石子,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些女人不对劲。
这些女人不知廉耻。
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正转身抬脚要走,却听到有人开口说了三个字:“抓活的。”
紧接着一个飞石正中何去非的后脖颈,她登时眼前一黑,连一步都没跑出去,就重重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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