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就势取利
“这胡子,假的。”苟婕伸手扯下何去非脸上粘的胡子,站起身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取下一点胶在手指间捻了一下,又闻了闻,“这胶挺高级,这叫呵胶,有些高门贵妇拿它贴花钿,看质地,这得是用金钱鳘的鱼鳔制成的,江南东道特有的上等海鱼,十条也就能出一小盒胶,有钱难买,这小孩儿家底不薄。”
苟婕说完这话,再蹲下细细查看,又从何去非的腰间搜出一把金色的匕首:“累金刀鞘白玉手柄,阔呀!”
杜婼凑过来看了两眼,说:“这刀鞘花纹俺看跟她靴子沿儿上的有点像呢,你瞅瞅那是不是金线绣的?”
苟婕一听又跑到何去非脚边看了看,果然见她这靴子也不一般,不但用料上乘而且绣金纹路十分特别,过一会儿她们又发现她腰带上的金腰扣也有这个花纹,苟婕摸着下巴思索道:“难道是什么世家族徽之类的东西,我听说江南那边好像是挺流行这种家族花纹。”
她二人正在这边说话时,妊婋和穆婛还有羲和瞳走进这边大帐里,妊婋摆摆手说道:“没发现有别的官军行迹,我们只在外围套到一匹军马,这家伙是单骑闯来的,有点儿胆量。”
苟婕摇摇头:“世家纨绔,年轻气盛啊。”
几个人一齐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军装女子,半个时辰前,她被穆婛甩出去的飞石放倒在芦苇荡边,她们把她拖回营地大帐里,随后穿上衣服转身出来将此事告诉给河边两岸所有营地,大家各分了人手沿河搜查起两边的芦苇荡。
妊婋和穆婛还上马往南边查看了一回,走出去二三离地,只发现了拴在不远处的一匹军马,回来时见羲和瞳已带人搜完这边河畔,各营地都说没发现其余官军踪迹。
妊婋几人进帐中听苟婕和杜婼说了地上这人身上的情况,杜婼在她被放倒后拿走了她手里的军刀,拖回来后跟苟婕又搜了一遍,除了那把金鞘玉柄匕首外,身上不过就是些打火石和荷包之类的小物件,东西却都价值不菲,荷包里甚至还有几枚金瓜子。
妊婋接过那匕首看了看,又细瞧地上那人身上穿的军服,是六品游骑校尉的制式,身量合体不是偷来的,看那人的面容,应该还不到二十,这个年纪能女扮男装拿六品军衔,以朝廷军这两年四处挨揍的战绩,这要么是护送季无殃南逃立了功,要么是家里背景硬,找关系塞进军中的,亦或是二者皆有。
朝廷这次北伐的官军队伍是淮南王亲自率领的,在这种时候还敢单骑跑出来挑衅幽燕军,可见她并不怎么畏惧淮南王的权势,这家世背景怎么看都得跟季无殃有点关系。
妊婋捏着那匕首轻轻笑了一下:“这人来得巧,没准儿还能帮我们一个大忙。”
“嘶……”地上的人扭了下头,猛然吃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然后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围着她站了一圈的魁梧女人,都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她。
“醒啦?睡得怎么样?”妊婋蹲下来笑眯眯地问道。
何去非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失忆了,还没想明白此刻身处何方,只是摸了摸巨疼的脖子:“我好像睡落枕了。”
“坏了。”苟婕往杜婼身边靠了一下,小声说道,“穆婛下手是不是有点狠了,给孩子都打傻了,她搁平地上睡的,这哪有枕呐?”
何去非摸着自己脖子后面,发现中间有一块碰着就疼,八成是淤青了,这时她才猛然回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她原本想偷袭的幽燕军那几个人,她不禁愣了一下,然后坐起来往后蹭了蹭,直蹭到大帐边一根柱子上靠着:“你们……你们……”
妊婋接着笑道:“我们就当你是掉队走错了方向误闯进我们营地里来的吧,眼下我们要回洛京,反正你也赶不上南边官军班师回建康的队伍了,不如随我们一起往北走吧。”
何去非见她态度温和,硬气起来:“那不行,我得回去!”
“你是怕,若不能及时回去,该叫季太后担心你了,是吗?”
何去非一惊:“你怎么知道太后是我大姨?”
苟婕在边上“噗哧”笑了一声,又跟杜婼嘀咕道:“这不是穆婛打的,这是真傻。”
“我嘛……”妊婋也低头笑了一下,“我也是才知道的。”
何去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暴露了身份,脸不由得拧成了一团,露出既困惑又懊恼又悔恨又无奈的复杂神色。
“这样吧。”妊婋笑完从旁边拽过来一张矮几,上面有一叠纸和笔墨,“你可以给你大姨写封信,就说你要在我们这里视察几天再回去,没有人身危险,请她放心,如何?”
何去非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那几个人,很快认清了此刻的形势,知道面前那人态度友善并不代表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想了一想,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问:“怎么写?”
“我说,你写。”妊婋轻轻点了点矮几。
“儿于班师途中不意掉队,误入燕国领土,遂决定随其队伍回返洛京,以探旧都现状,幸得幽燕军管待,饮食如常,待此行圆满,定速归建康,万勿以儿为念。”
何去非只得照着妊婋所言,闷头写完了这段话,并在末尾处加了一句“谨此奉闻,恭请圣安”,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妊婋接过来通读完一遍又看向她:“原来你叫何去非。”
何去非看她手里拿着那封信,沮丧地点了点头,她跑来这里本来是想劫个战俘走的,不料自己却成了人家的战俘。
妊婋将信收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天不早了,一会儿我给你送点吃的来,希望我们这里能叫你‘饮食如常’。”
何去非方才醒来的时候,大帐外面暮色已落,河两岸的各处营地陆续飘起炊烟,这边帐子里也能隐约闻到些香味,她听妊婋这样说,也感觉到腹中饥馁,于是摸摸肚子问:“有肉吗?”
妊婋笑着站了起来:“那是一定有的,你就在这等着吧。”
很快,帐中的众人都跟妊婋一起到外面吃饭去了,果然不一时有人给何去非端来一个食盘,上面有一碗焖兔肉和一整只烤鸭,并一大碗麦饭和鲜鱼野菜汤。
何去非前些日子在官军大营里,都是跟淮南王还有副帅们一块儿吃的,他们有单独的小灶营,菜式比眼前这些东西精致多了,当然她也看过官军普通将士的伙食,有时候是干粮,有时候是肉糜加菜叶煮的稻米粥配盐渍酱菜,按理说也还算不错了,何去非琢磨着面前这份幽燕军的餐食可能是她们将领才有的标准,这说明自己这个战俘在这里还挺受重视,想到这里她扯下一只鸭腿,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外面营地上众人今晚主要吃的是烤鱼烤鸭和炖鹅,这时节河中水暖鱼多,河面上野鸭鹅成群,队伍粮食车上还有她们这几日在路途中随手打的一串串野兔,这日主食除了麦饭外,还给正值经期的人们熬了温补的粟米羹,各营的鱼鸭鹅兔都随大家自行商议是炙烤还是焖炖,河两岸一座座营地数里飘香,菜式比何去非盘子里的要丰盛得多。
等众人分批吃得差不多了,妊婋也进帐子瞧了瞧何去非,见她吃完了,便把餐盘拿了出来,走到帐外不远处,正有苟婕吃饱了从这里路过,她看向妊婋端的餐盘,饭碗里一粒麦米都不剩,炖肉碗也空了,汤碗只有点鱼刺,再就是散落满盘的鸭骨头,苟婕剔着牙啧声说道:“这傻孩子胃口真不赖啊,别是没吃饱吧?”
妊婋笑了:“她说有个八分饱就够了。”
苟婕点点头:“还挺矜持。”
大家吃完饭后消过食,照例抽了值守次序,羲和瞳跟穆婛还有几个人抽到了守前半夜,其余的各自回帐中准备安寝,妊婋找了一副铐子,给何去非跟自己拷在了一块儿,先带她到河边洗漱毕,又给她分了铺盖,晚间在大帐中跟杜婼和苟婕一起这边挨着铺盖各自睡下。
第二日队伍收营继续往北,出发前妊婋请穆婛帮忙将昨日何去非写的信送去官军大营,穆婛拿了信离开这边队伍,快马行了两日来到官军驻地,用飞镖将那信扎到营地门口柱子上,便调转马头往北而回,又花了三日追上妊婋等人,大家一起在五月初一这天回到了洛京。
厉媗此时已从河东道旧日治所蒲州回来好几天了,与她同往河东道的东方婙和萧娍还带人马驻守在那边,同众位领队在新占的各州宣讲燕国的律法条令。
这天午后,听说妊婋等人已开到城下,厉媗兴冲冲地跟千光照一起出城迎接,大家在城外相见毕,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分批开进城中。
等队伍中众人各自回坊,妊婋等人也回到了上元府,路上千光照已知何去非被俘经过,遂在这边府中后院给她分了一间屋子,请她先进去休息。
大家午后也在各自屋中歇了半晌,待晚间吃过饭后,才来到上元府议事厅中,说起如今南北两边的情况。
厉媗先给众人讲了她们肃清河东道的前后细节,三支军队这两个月来横扫河东道剩余七州,只在破雁门关时多花了些时间,其余地方基本上都是溃不成军,女人们大多数望风而降,现在已经完全平定了。
河东道与西边的关内道有个天然分界,正是黄河,厉媗她们带众人在黄河东岸巡视了一回,遥遥瞧见了西边岸上有铁女寺军的军旗在飘扬,看来目前整个关内道已尽归铁女寺军麾下。
夺下整个河东道后,她们跟西边有了这道天然界限,布防方面也能轻松不少。
听完北边的情况,妊婋才跟众人说起南边的退敌经过,这次她们在邓州没与官军正面开战,大部分时间都在谈判,顺便视察巩固与南边新朝的边界。
“我们现在所占最南端就是原山南道的邓州,这里往东不远就是淮水的源头桐柏山。”妊婋用手杖在墙上坤舆图中比划了一下,从邓州顺着淮水北岸画了一个扁扁的圈,这片地方位于邓州东侧和鲁东道南侧,目前还是朝廷的疆域,她指着这片地方,又朝何去非的屋子指了指,“我想正好借重咱们这位不速之客,把这片地界也以最小代价收入囊中,这样一来,我们与西边伏兆有黄河以及函谷关可抵,南边与新朝又有淮水相隔,可保领土稳固易守。”
第112章 凭仗清淮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中这一晚灯火通明。
这两个月留守城中的千光照和圣人屠还有陆娀三人坐在议事厅西侧,前几日从河东道回来的厉媗坐在北边,今日才回城的妊婋和杜婼还有苟婕坐在议事厅东边。
今夜聚集在此的上元府十二君仅有她七人,花豹子和鲜婞以及素罗刹还在鲁东和燕北等地忙碌,而东方婙和萧娍也仍驻守在河东善后。
此刻在她七人周围,还散坐着羲和瞳与穆婛等人,以及在城中推动民生律法的几位大管事娘子,在燕国建成后,她们按照各自所负责的事务和区域,皆改称为府君或坊君。
大家在议事厅中就妊婋对往南拓宽领地至淮水北岸的提议讨论至夜深,整个上元府在子夜时分除了前院的议事厅还亮着灯外,只后院的一间屋里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烛火,正是何去非这日被安排下榻的屋子。
何去非躺在屋中榻上,头枕在自己交叠的两只手上,左脚踩在榻上,右腿翘起来搭在左腿膝盖上来回摇晃,她睁着一双浑圆大眼,看向屋子顶梁上的灯影。
回洛京的路上,妊婋不许她单独骑马,她的手又被拷着,只能跟妊婋同乘一匹,今天白天她断断续续靠在妊婋的后背上睡了一觉又一觉,以至于到晚上来精神了,回到阔别半年的洛京后思绪纷乱,于是躺在榻上发呆至夜深。
何去非在洛京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她本生在苏州,前年贵妃在病中说想念幼时族中姊妹,何去非的母亲接了旨意,带她从苏州来到洛京看望当时还是皇后的季无殃和病重的季无秽,两个月后季无秽薨逝,她和母亲又为了安慰季无殃一直留在洛京,直到这次迁都,她们才跟季无殃一起离开洛京,并在幽燕军杀来之前护送季无殃绕过淮水逃到长江沿岸顺利抵达了建康。
她的六品军衔,也是因这次南逃路上杀灭几拨企图趁火打劫的流贼而得到了季无殃的赏识,许她暂且以男装到军中历练。
这个军功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不能因一时的冲动失误把前程给丢了,她得找机会回去,而且还不能让此次被俘影响自己在大姨季无殃眼中的形象,她不能失去太后的信任。
何去非转了转眼珠,想到自己如今沦为幽燕军的人质,偷偷跑掉是不大可能了,她们把她关在这里,应该是想借她跟朝廷谈点什么条件。
她们要谈什么条件呢?何去非冥思苦想,她觉得幽燕军统帅们想要的,无非还是设法迫使朝廷向民众宣告放弃征讨洛京,以期在新帝登基局势不稳的节骨眼上,进一步打击并动摇尚在朝廷控制地区的民心。
这两个月朝廷平叛军驻扎在襄州与幽燕军对峙谈判,仗虽未打,但军饷粮草可是实实在在花出去了的,这样巨大的损失不能就这么算了,朝中一定还会在宁宗下葬后再次提起北伐,官军将士也会在主战派的煽动下怒气大涨,必要将先前在襄州所受的窝囊气加倍奉还。
假如朝中知道了她被俘的事,又不知会给太后和母亲带去多少压力,她不能让幽燕军拿她来跟朝廷谈任何条件。
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正巧这时灯燃尽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她翻身叹了口气,将繁杂思绪抛之脑后,沉沉睡了过去。
旭日安静地从洛京东城门上方升起。
城中此时已热闹起来了,坊间飘着炊烟,街道上有吃过早饭的人们挎着布搭子,三三两两结了伴,一同往皇城走去上学。
何去非这日获得了一些自由,早起走出屋子吃饭时,她发现自己门外并没有看守,随后她在府中花厅里见到了妊婋和其她几位统帅,妊婋对她说可以请人带她在城中闲逛解闷。
吃完早饭后,何去非得知今日带她在城中闲逛的人是穆婛,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先前她被穆婛用石子击中的那一小块已经好了,但她每次看到穆婛的时候,还是觉得脖子后面一抽一抽地跳。
穆婛看她又在那里摸脖子,低头笑了一下:“别紧张,只要你不乱跑,我保你脖子不会再受伤。”
何去非连连摆手:“不跑,绝对不跑。”
日头又升起了一点,何去非跟着穆婛走出上元府,先到几个城门口转了一圈,在这边值守的力妇们都已得到了上元府的消息,知道穆婛带来的这个是朝廷军的人质,皆好奇地上下打量何去非,不仅记住了她的面容,亦且连她的身高体态以及走路姿势都记下了,以防止她哪天乔装逃出城去。
等穆婛带她边走边聊地闲闲逛完所有城门,时间已近午初刻了,这一路走下来,何去非始终保持着警惕,穆婛问到她家人和在洛阳的经历时,她只是摇头不语,穆婛倒不在意,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把她自己的事还有幽燕军的事随意跟何去非讲了讲。
何去非听穆婛说自己幼时逃荒以及后来在幽州城做乞丐的经历,不禁感到有些心酸,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复杂,她从小生活在高宅大院里,虽然知道外面有穷苦民众,但她从没有想过乞丐是怎么过活的,这日从穆婛口中听到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她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旧日皇城外的星津桥附近,这时候正赶上中午散学,许多人从应天门走出来,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上星津桥往各坊回去吃饭。
何去非站在星津桥南侧,看到这一幕下巴都快惊掉地上了,这应天门过去只有重大场合才会打开,而且只有皇帝能走,她从前跟母亲进宫觐见皇后都得走西边小宫门,连这星津桥也只能是路过时在车里远远望上一眼。
这样庄重的地方,现在怎么谁都能走了?
等那些散学的人走远后,穆婛带她走上星津桥,从应天门进了皇城,跟她说里面现在是城中民众的新学堂。
何去非走进应天门四处瞧看,这里过去是朝堂地界,她没资格来,从前她进宫只到季无殃的启明宫和季无秽的玉衡宫请安,最多还有一个后宫举办宴会的临华宫,旁的地方她就没去过了。
她看着大殿外面的空旷广场,想象着从前朝臣在这里列队参加大朝会的样子,很快她又跟随穆婛顺着殿外丹陛走进一层又一层殿宇,据穆婛介绍,这里大体仍保持着她们来时的模样,只增加了一些蒲团和矮几,还有几个摆放书籍的架子。
何去非看着原本代表皇权至高无上的大殿中随意散落着民众的坐垫,这画面看起来非常有失体统,她不禁摇头感慨了一句“纲常扫地啊”,说完这句她马上又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十七岁的自己口中怎么会冒出七十岁老儒男的话来。
穆婛看着她脸上带些挣扎的神色,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在这边几间学堂看了一回后,带她往外走来,皇城中目前只开放了旧日朝堂和皇帝起坐的几间殿宇,后宫因还有些物品尚待整理,暂时还是关闭的。
何去非本来还想到启明宫和玉衡宫看看,听说关闭了,只得作罢,又跟着穆婛回到了上元府中。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何去非就在洛京城内跟着穆婛到处溜达,也到皇城内的学堂里凑热闹听过几节课,学了些不可思议的知识。
每天回到上元府时,何去非总能见到众人聚在议事厅里谈话,也不时能见到兵马调动出城,她旁敲侧击地跟穆婛打听过几次,穆婛没告诉她,她也就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发现上元府里变得空旷了许多,妊婋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城了,还有几个面熟的统帅也都不见了踪影,每天在上元府跟她打照面的除了穆婛以外,似乎只剩了那位法号千光照的和蔼道长,以及被称作圣人屠的干练妇人。
城中其她人看上去并没有因上元府的人员变动受到影响,只是何去非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幽燕军应该是又出征了。
难道是跟西边铁女寺军开战了不成?
起了这个念头后,何去非有些兴奋起来,如果幽燕军跟铁女寺军起了摩擦,一定不会希望东西两边同时开战,她或许可以借此时机以“劝止朝廷再次北伐”为由,让幽燕军统帅放她回建康。
何去非思前想后好些天,终于准备好说辞后,本打算在这天早上去找千光照谈一谈,不料才吃过早饭就见千光照和圣人屠匆匆走出了上元府,不多时又听城中马蹄声响起,似乎还能听到民众的欢呼声。
幽燕军又一次凯旋。
就在何去非跟穆婛一起来到上元府前院门口,琢磨着今日回城的这支队伍是从哪里打了胜仗时,多日不见的妊婋在上元府门外下了马,身后依旧背着她那柄金灿灿的坤乾钺。
何去非见妊婋抬眼看到自己时,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等到妊婋同众人走进大门,经过她身边时,才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对她说:“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妊婋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上元府前厅,何去非从后进来的几个人口中听到了她们这次的战绩:“淮水至洪泽湖以北全部收归我国。”
何去非愣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眼前有些眩晕,淮水以北?那片地界可是朝廷山南道和淮南道北端总共六州之地,就这么失了?
她定了定神,赶忙跟着人群也往前厅走去,她得问清楚淮水北岸到底是怎么丢的,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她这个战俘恐怕得被朝臣们的吐沫淹死。
就眼下这种局面,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第113章 弈之为术
上元府中清净多日,今天再次热闹起来。
前后院中众人都在庆贺近日幽燕军在淮水北岸的新胜。
何去非被这股欢快氛围裹挟着往前厅走去,也莫名被带得有几分激动,直到她走进前厅看见墙上的燕国坤舆图,才赶紧皱眉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是敌国占了朝廷的领土,她怎么能混在这里跟着她们一起庆祝,这也太不对劲了。
妊婋在前厅跟大家简单说了几句这次南征的经过,随后她往人群中扫视半圈,一眼瞧见了众多笑颜中垮着个脸的何去非。
妊婋想了想,转头跟千光照和圣人屠低声说了几句话,她二人同众人说此刻还有些后续事项需要商议,随后留下了跟妊婋一同回来的领营大将,又请其余众人到后院预备晚间的庆贺宴席。
等大部分人离开前厅,妊婋走上来请何去非一起到旁边议事厅中详谈,何去非有些意外,她不知道她们到底想干什么,但她也想问一问淮水北岸的情况,于是点了点头,跟身旁的穆婛一起随众人往议事厅走去。
何去非在议事厅中接过穆婛递来的蒲团,在穆婛身侧坐下后,她抬眼看了看屋中众人,除了留守城中的千光照和圣人屠外,只有妊婋和几位她不太熟悉的将领,先前她被俘时见过的其她统帅似乎没有回来,尤其那个老端着烟袋锅子的瘦高个儿,何去非不喜欢她,因为那瘦子老管自己叫“傻小孩儿”,今日见她没在这里,何去非不由得松了口气。
果然妊婋落座后先说起了其她人,这次与她同往淮水去的厉媗和杜婼留在了原淮南道北边靠近鲁东的三州肃清县镇乡,另外还有苟婕和陆娀正在情况相对稳定的原山南道北边靠近京畿地区的三州安顿田间民众,并同众人着手准备过段时间的秋收诸事。
何去非听她说着,得知这次幽燕军从淮水发源地桐柏山一路沿淮水向东杀去,作战范围很大,但就她前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洛京城中调走的人马至多不过五千,后来她又听到妊婋提起了驻守在鲁东的花豹子和素罗刹,说这次是从她们那边调集来的主力人马,共有五万余人,花了十天时间南下横扫淮水北岸。
何去非在旁边听得有些心惊,不禁默默估算了一下幽燕军的兵力,据她所知,幽燕军在与朝廷谈判的同时夺下了北边河东道,并在那里留驻了一批主力,洛京城中也有一批精兵驻守,如今夺下淮水北岸并没动用这两边的人马,而是直接从鲁东就近集结,同时她们在燕北老营必然也还留有一定的兵力,粗粗算下来,这个才崛起不过几年的全新政权,竟已有了近二十万主力战士,这还不包括后续加入的新兵。
当然这只是她根据目前的观察推测出来的,或许妊婋以及其她人言语中有夸张的成分,只是拿些话来迷惑她,使她将这些推测带回建康误导朝廷,也是有可能的。
接下来妊婋又给众人讲了讲淮水北岸几州的情况,自从腊月里御驾迁都队伍在淮水以北的山南道与淮南道交界处遭幽燕军截杀,这几处州府县镇皆是一片风声鹤唳,其中更有两州刺史听闻御驾在自己辖区内遭难,带领府衙吏臣在城头上以身殉主,城池县镇皆乱成一团。
过完年后,君亡国破的传言愈演愈烈,这个消息随着逃难民众席卷淮水北岸,其余几州的人们也纷纷南渡淮水,其中不乏趁乱劫掠的流贼,以及争抢庄院坐地称王的匪帮。
直乱到开春时节,多个颇具规模的男匪帮在淮水北岸如雨后春笋般先后冒头,大有招兵割据之势,而在那些男匪帮聚集地之间,亦有许多逃出城县镇乡的女人为了反抗男匪帮的侵犯擄掠而汇成小股防卫队伍。
她们有的靠着打出幽燕军旗帜吓住了周边男匪,并以此守住了小片领地,但这些女子防卫队的人数到底还是太少,又过于分散,碍于那些男匪帮阻截,她们难以彼此联手扩大地盘,只能是各自为阵勉强自保。
淮水北岸的乱象,何去非是知道的,朝廷这次平叛除了要寻找先帝及宗室朝臣骸骨外,还要平定迁都队伍在淮水北岸出事的那几州,淮南王在北伐路上从探路斥候那里得到了淮水北岸的详细情况,随后与一众幕僚商量出来的对策是招安那些自立为王的匪帮,并剿灭所有号称与幽燕军有联系的民间自卫队伍。
然而这一计划因与幽燕军长达两个月的谈判而暂时搁置,直到先帝宁宗骸骨归还,淮南王亲自护送梓宫回建康,才在回程途中调来了先时撤走的三万人马,让其中一名副帅带领至淮水北岸平乱,回程分军时,何去非还曾请命同往,被淮南王一口回绝后才气得跑了出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男匪帮和民间自卫队伍是这样形成的,如今那三万平叛人马已被幽燕军剿灭,淮水北岸的男匪帮也随之败亡,那些星散于乡野的女子自卫队伍终于在抗争中等来了北边的援手。
听到这些何去非不禁又气又愧,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她们这里呆得有点太久了,她竟能暂且抛去朝廷立场,觉得淮水以北归于燕国或许不是坏事,至少那些女子自卫队伍没有枉死于朝廷的屠刀之下。
若无幽燕军这次南下,而她本人当时也随分军去了淮水北岸,那此刻她大抵也成了个为争军功不分青红皂白的刽子手。
这时何去非突然听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连忙抬眼,对上了妊婋从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妊婋见她看过来,淡淡开口对她说道:“我们这两日还会再派些人马,南下淮水北岸共建边界防守线,这次实属你们朝廷用兵无德,竟下军令招安豪强以屠自卫民众,我们只得在夏忙之中抽空行此侠义之举。”
妊婋说完这话停顿片刻,又朝何去非笑了一下:“鉴于这段时间你在我们这里颇为配合,过去冲营一事我们就不追究了,也愿同你交个朋友,借重你与新朝季太后再修两国之好,你明日可以到皇城后面几宫去看看,若有季太后当日不曾带走的贵重物件,我们可以考虑归还,让你带回建康。”
何去非听完眨了眨眼睛,妊婋忽然间话锋一转说她可以回家了,让她不禁感到有些恍惚,片刻后她想明白了,幽燕军这是打了淮南王一巴掌之后再给季无殃递个甜枣,只因燕国初创之际,还有很多新收疆域需要规整,也有持续增补的新国律令有待推行,她们不想扩张过快,所以决定让铁蹄停在淮水北岸,同时为了应对西边伏兆可能发起的东征,她们必须在夺下淮水北岸后尽快按住朝廷报复的势头,以避免让自身陷入西南两面作战的困局。
而她自己,何去非想,就是幽燕军用来打消朝廷再次北伐复仇的棋子。
何去非轻轻叹了口气,为了保住母亲的地位并重新赢得太后的器重,她只能心甘情愿地做这枚棋子。
“你其实是个聪明人,只是年轻气盛了些,我们也不拿话忽悠你。”妊婋从何去非变换的神色中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家的意图,遂笑道,“咱们这次各取所需,往后形势转眼难量,到时候再较量吧。”
何去非听妊婋这样说,压了压嘴角,竟有些感动,这位统帅看出了她是个聪明人!
过去她一向笃信自己有十分才智,在成功跟踪并潜入幽燕军营地时也曾沾沾自喜,却不料迎面未出招即被击晕,还在醒来后迷迷糊糊间说错了话,算是栽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跟头,以至于被那瘦高个儿整日说她傻,让她一度对自己的头脑产生了怀疑。
此刻听完这番话,何去非恢复了自信,想好接下来的计划后朝妊婋重重点了点头:“好,我的确有东西要给太后带回去。”
第二日上午,何去非跟着妊婋和一队人走上星津桥,从前朝殿宇一片读书声中穿过,来到了静谧的西北边殿群。
何去非先去了一趟季无殃的启明宫,从正殿中取了七只大瓷瓶摆件,妊婋瞧那些瓷瓶上的图案一派天真童稚,好奇问了问,何去非如实回答,那些都是武真公主从六岁起每年生辰亲笔绘制图样烧出来的,季无殃喜爱非常,只是当初因途中要赶路,恐怕碰坏所以忍痛割爱没有带走。
将这些瓷瓶小心装箱后,她们又去玉衡宫取了季无秽的几件易碎遗物,顺路还从武真公主的宫中取了些未曾带走的精致摆件。
妊婋全程不曾拦阻分毫,还酌情添了些好装箱的东西,到这日傍晚装了整整三辆大车,同上元府中众人设了几桌席面给何去非送行。
又过一日清早,妊婋和穆婛同一队人送何去非离开了洛京城,一直将她送到淮水的起源桐柏山,目送她走出幽燕军新设的边界防线。
何去非跨过边界线后回头看了看住马在北边的妊婋和穆婛等人,这天距离她被俘正好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她在洛京度过了一次难忘的月经期,明明是回到她曾经熟悉的地方,却又好似去了个全新的世界。
她看了一会儿,朝妊婋和穆婛挥了挥手,旋即拨转马头,带着那三辆车往南边长江的方向走去。
妊婋和穆婛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才悠悠回身往北而归,途中还到几处新平定的县镇乡里瞧了瞧近况,直到三日后傍晚才回到洛京城中。
她们在上元府门前下了马,一只喜鹊从门里面飞了出来,在妊婋和穆婛头顶盘旋了两圈,这时叶妉正同几个人从门里跑出来相迎,那喜鹊很快又飞回叶妉头顶轻快地叫了一声。
“千江阔道长从西边回来了!”叶妉说道,“还请到了一位宫中老嬷嬷回来。”
妊婋一听忙问:“是慈训宫旧日的宫人么?”
“对,说是从前服侍过老太后的。”
第114章 往事堪嗟
妊婋走进议事厅里时,千光照和千江阔正陪同一位老嬷嬷在那里吃茶。
穆婛和叶妉也跟着妊婋一起进了议事厅,方才她们进府路上,叶妉跟她们说千江阔是辗转从关中商州把这位老嬷嬷请回来的,那里此刻已是铁女寺军的地盘,原本伏兆也派了人来寻旧日服侍过老太后的告老宫人,好在千江阔早到了一步,寻到这位老嬷嬷后,说服她随自己回到了洛京。
妊婋上下打量那位老嬷嬷,瞧着分外面生,那老嬷嬷也朝她三人看过来,一脸茫然。
“这三位我俱不认得。”那老嬷嬷转头看向千光照和千江阔,“不知是要问什么人?”
回洛京的路上,千江阔同她说想从她这里打听些慈训宫的旧人往事,她说自己早先的确在老太后处近身服侍过几年,但后来又被调去掌管慈训宫前殿陈设摆件,有些后殿的事恐怕不清楚,千江阔想着她或许总能听说些什么,除了妊婋的身世外,她们也想知道为什么伏兆的大将单单带走了慈训宫的箱柜和宫人,还要派人去寻伺候过老太后的旧日宫人。
妊婋走进来在旁边坐下,先同那老嬷嬷问了声好,才想了想问道:“当日慈训宫中,常有宫人带孩子来请安吗?”
那老嬷嬷摇了摇头:“没有,老太后不喜欢小孩子,觉着吵闹,那些年常往慈训宫来请安的,只有广元公主家的小郡主,老太后特别喜欢她。”
妊婋请她再回想回想:“除了伏兆,再没别的孩子到过慈训宫么?”
“噢……倒是还有过一个,我险些忘了。”老嬷嬷想了半天说道,“内廷尚宫局有一任尚宫妊辞,她孙女跟小郡主是同年生的,老太后说有缘,曾叫她带孙女到慈训宫里来陪小郡主玩儿。”
“妊辞……”妊婋问清是哪个“辞”字后低头念了一遍,又问,“那孩子有名字吗?”
那老嬷嬷觑起眼睛回忆道:“我记着乳名叫‘虎儿’,进宫那年应该是三四岁吧。”
说完这话,那老嬷嬷回想起了一些细节,当日妊辞带虎儿来到慈训宫,先进正殿给老太后请了安,老太后叫宫人们带虎儿到西配殿敞厅里去见伏兆,她则同妊辞到花园里去瞧新开的牡丹。
广元公主那天有事没进宫,是几位养娘带伏兆来的,都在西配殿敞厅的团花厚地毯上陪伏兆玩新制皮偶。
虎儿被宫人们带进这边跟伏兆见了面,大家就叫两个孩子在一处玩,谁知过了没多大一会儿,伏兆把虎儿手里拿的皮偶一把抢了过去,虎儿见东西被夺走,当即冲上去朝伏兆脸上扇了一巴掌。
方才还在说笑的宫人们听到这声脆响都收了声,大殿敞厅里沉默下来。
这一下把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也打懵了,怔了片刻后,伏兆扔掉皮偶,跟虎儿在团花地毯上撕打起来。
满殿里宫人见状全慌了,赶忙上前拉架,幸而都没有受伤,众人好生劝了半晌,才将此事揭了过去。
那老嬷嬷说到这里呵呵笑道:“当时我在殿里看管摆件,那俩小孩儿打得可有劲了,我都生怕把什么东西碰坏了不好跟老太后交代。”
好在孩子间的矛盾转眼消散,哄一哄再吃点东西就都好了,这时老太后身边的宫人来这边叫她们带两个孩子往花园里去,大家也没敢把这边的小风波告诉老太后,只后来有大宫人悄悄跟妊辞说了,妊辞听说自家孙女头回进宫就把小郡主给打了,也是一惊,忙给慈训宫上下打点了好处,请她们勿要传扬这日的事,此后再也没带虎儿进宫来。
但是老太后一直记着这个孩子,说瞧着机灵,还曾多次嘱咐妊辞,说等伏兆六岁开蒙时,让她把虎儿也送进宫里来念书,给伏兆做伴读。
但是这件事后来没能达成,在伏兆和虎儿满六岁的那年春日到来之前,老太后骤然崩逝,紧跟着是广元公主被贬离京,妊辞也突然离世,虎儿更不知下落。
“那时候妊辞已经告老出宫了,宫外的事我不太知道,也没敢打听,只听说妊辞在家中殁了,不知是否跟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有关,她女儿本就去得早,只她在家中带孙女,也不知那孩子后来如何了。”
议事厅中众人听完这话不约而同看向妊婋,只见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向那老嬷嬷问起妊辞从前住在哪里。
皇城后面有座仁礼坊,是专门分给有一定品级的宫官居住的,但若无在宫中当差的后人继承,皇城坊司会收回院落,留待宫中重新分赏,妊辞去世十余年,当年她的宅院想来早已换过人家了。
那老嬷嬷说了个巷子名,但因她与妊辞并无私交,只在妊辞告老出宫那年同慈训宫的宫人们凑份子送过一次贺礼,都是由人代为转送,所以她也不清楚宅子具体在巷中哪里。
妊婋点点头,同那老嬷嬷郑重道了谢:“到巷子足矣,多承指点。”
这时千光照见天已晚了,遂转身轻轻拍了拍妊婋的肩膀,说明日去仁礼坊的旧宅瞧瞧,再到皇城坊司找找册籍,看是否能寻到一些当年旧物。
第二日一早,妊婋跟昨日议事厅里的众人一起来到了仁礼坊东边的玉带巷。
当日皇城平定后不久,妊婋就开始筹备往南迎战朝廷大军的谈判事宜,皇城后边都是厉媗和杜婼带人肃清的,妊婋还是头一回踏进这片幽静的坊巷。
这处皇城内坊的坊门外和城中其余坊一样,挂着坊牌和巷名方位等信息,从外面坊牌显示的布局上看,这座坊与城中其余坊巷差不太多,只是房屋院落宽绰些,但是一迈进坊门踩上里面的石板路,便能感觉到这里比普通坊巷规制要高,石砖路平整光滑,妊婋看着脚下似曾相识的路和两边的坊墙,幼年的回忆又稍稍溢出来一点,她记得这里。
转进玉带巷后,妊婋熟门熟路地走到右边第二个院落,伸手摸了一下年深日久的木头院门:“就是这里。”
妊婋推门走进院中,见各处皆有人近期居住过的痕迹,看来这里的确在妊辞去世后被分赏给了别的宫官,已经没有妊辞当年的旧物了。
她们在院中和几间房舍内简单看了看,又退到外面记下了宅院位置,随后走出仁礼坊,往皇城内坊司查找册籍。
皇城内的司署都在西边,因内中还有大量册籍和仪仗用物以及皇家内库的大件藏品尚未清点完,目前也都暂时没有对城中民众开放。
妊婋一行人按照最新绘制的皇城图找到了内坊司,在众多册籍中翻出了仁礼坊玉带巷的记录,发现在妊辞去世后的第三年,那间院落被分赏给了一位掌管后宫祭礼的宫官。
她们当日开进洛京时,给留守在皇城内的宫人们也都登了名姓,这日穆婛带了一本册子在身上,妊婋拿着那宫官的名字在册子中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后来她们又到那些宫人如今居住的坊间问了问,得知那名宫官随迁都队伍离京了。
有个留在洛京的宫人还提到妊辞旧日宅院间壁住的,是老太后崩逝后在慈训宫里守宫的宫官,当日铁女寺军的大将撤出洛京时,把她连同慈训宫其余宫人都带走了。
“伏兆为什么会到处搜寻老太后的宫人?”穆婛跟妊婋等人走出这边坊巷,疑惑地问道。
老太后的崩逝虽然在宫人们口中显得十分突然,但在皇城内各处记载当中并无异样,那些留在京中的宫人们说到这事也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并没有对她的崩逝提出质疑,都说当日帝后惊闻此事,匆忙携宫中嫔妃皇嗣赶至慈训宫哭送,并下令彻查老太后的脉案及饮食,很快太医院给出了一份详尽的诊文,说是因逢倒春寒时气所感,宫内宫外冷热交替所致心脉不调,又致脑脉血逆突发胸痹。
尽管老太后的崩逝原因在宫中各处未见疑点,但广元公主此后境遇急转直下,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妊婋一边走一边往皇城方向望了一眼:“老太后的崩逝应该还是有蹊跷。”
众人才走出坊门没几步,滚滚闷雷劈空而至,细如发丝的雨线接连落下,街道中很快充斥起淡淡的尘土味道,纷乱细密的雨滴一点点涂黑了她们脚下的石板路。
黑短碎发像雨一样丝丝掉落,铺满了锃亮的金砖地。
伏兆在镜中看见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长出来的短发茬都已经剃干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殿下当日出家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境况好转,其实也可以将发蓄起来了。”站在伏兆身后的人放下剃刀,拿起一柄软毛细刷,轻轻为她扫去脖颈处的碎发,悠然说道。
“蓄不起来,一直光着习惯了,长出来一点就不自在,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伏兆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向镜中的身后人笑了一下,“你不是也看惯了我这个模样么?”
“殿下什么模样我都看得惯。”身后人将手搭在伏兆的肩膀上,笑道,“只是从未听闻有比丘尼还俗后为王称霸的。”
伏兆与镜中人对视片刻,笑着抬臂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等到脖颈处碎发扫净,伏兆起身往旁边茶桌走去,一边取茶盏一边说道:“东边前阵子对峙两个月没能打起来实在可惜,淮水北岸还在护送梓宫路上丢了,新朝难道无人可用,才派了淮南王这个银样镴枪头出来,你瞧着过些时日东边还会再打吗?”
为她剃发那人也走到她对面蒲团上坐了下来,接过伏兆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新朝势力纷争复杂,季太后掌权未稳,那边国库也不见得有多充裕,依我看半年之内不会再战了。”
伏兆捏着茶盏摩挲了两下:“那咱们还得再想个别的法子,把洛京取回来。”——
作者有话说:三岁伏兆: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过我!
三岁妊婋:凡事都有开天辟地第一遭。
第115章 陇首云飞
夏末时节的长安城暑气未散,午后仍是一天里最严热的时候。
此刻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端的皇城太极宫内安然肃静,烈日炙烤着这片上百年的碧瓦朱甍,在清透湛蓝的长空下散发着阵阵热浪波纹。
这座太极宫是朝廷百年前从建康迁都至洛京后,在前朝皇城旧址上重建起来的一座行宫,规模较前朝缩小了些,但内中的宫殿形制皆与洛京齐平,近百年间曾有几位皇帝西巡来到这里驻跸,其余时间宫中各处亦有宫人看守打扫。
伏兆去年腊月里夺下长安城后,就直接住进了太极宫,她虽是头一回来到这里,但见各处殿宇内格局与洛京皇城中一般无二,倒令她产生了许多幼年熟悉之感。
尤其是太极宫东边的武德殿,前后殿宇和东西配殿与她母亲广元公主过去在洛京皇城里的宫殿格局陈设十分相近,因此她将这里作为处理要务及下榻安寝的地方,东西配殿则用于传膳及私下召对。
这天午后在东配殿里为伏兆剃发并单独谈话的,是铁女寺军的谋士隽羽,她昨日才从东侧边界处巡视回来,今日进宫打算为伏兆称王之事做一番劝进。
伏兆见隽羽盏中的茶去了大半,遂伸手从旁边拿起茶壶,轻轻摇了摇,壶中登时传来一阵冰块碰撞的声音。
因天气还热,她们这日喝的是冰茶,伏兆上午命人从冰窖中取了一壶碎冰块来,放了一小盒蜀中特产的蒙顶石花,又将茶壶放到屋中冰鉴内静置了两个时辰,方才拿出来时壶中冰块已化了大半,还有不少碎冰,待她们一边喝一边慢慢融化。
澄净的嫩绿茶汤缓缓填满隽羽面前的茶盏,随着盏中温度降低,茶盏外壁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短时间内若要直取洛京,代价不小。”隽羽抬手在茶盏边用两个指节轻轻朝伏兆扣了三下,“我还是建议殿下先在长安称王,徐徐图之。”
伏兆抬眼看向隽羽,面前人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着,隽羽生得一双狭长柳叶目,总像不愿费力睁眼似的半开半合着,半遮的黑眸如同一汪无底深潭,也似两点从不反光的墨石。
这双眼睛伏兆再熟悉不过,这十余年来,她与这双深眸对视过无数次,从当日毅然决定剃度出家,到此后寺中的漫长蛰居,再到去年出兵北上,这双眼睛一直在她左右,给了她无限的理解与支持。
隽羽是她母亲旧日亲卫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自广元公主薨逝后,蜀中各地旧部分散自保,各路人马都是由广元公主留下的几名心腹在外奔波联络,隽羽年少时在外跟着她们,也常从铁女寺后山地道进入寺中,给伏兆讲述外面的情况,包括她们首次出山拦截剑南道大军征押民女,亦是隽羽在外探访得知后报与伏兆共同筹划的。
这次她们一同出蜀杀至长安,得知洛京迁都队伍提前起驾时,隽羽考虑到关中局势未稳,曾私下里建议伏兆放弃追赶迁都队伍,带能出征的所有主力直取洛京。
隽羽认为幽燕军截杀御驾实则意在洛京,若带主力人马分兵追赶迁都队伍未免距离过远,于己方十分不利,极有可能在回攻洛京时失去先机。
但伏兆没有采纳她的建议,还是分兵亲自杀到了山南道,随后也的确如隽羽所言与洛京失之交臂。
事后她们回到长安将整件事做了一次复局总结,伏兆当着一众谋士和将领承认这次分兵的确有些仓促冲动,隽羽却在这时当众力挺伏兆的决定,称此次虽然没能夺下洛京,但她们不仅从迁都队伍处带回了大量财物,而且还缴获了幽燕军急急撤向洛京时疏失的至宝,以此安抚住了众人错失洛京的低落情绪。
伏兆听完隽羽的话,起身从殿内大柜中取出一个包黄绸的锦匣,走回来放到茶桌上伸手打开,里面是三枚玉质印玺。
本朝帝王通常会在登基后获得前一位皇帝的六枚传国玺,其中有一枚荆玉雕龙镇国玺,上刻“镇国”二字,用于镇朝堂,还有一枚碧玉盘龙受命玺,上刻“受命”二字,用于表示皇位之正统,以及一枚鎏金交龙天子玺,上刻“天子之宝”四字,用于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这三枚传国玺在迁都时收在一处,被季无殃派人偷偷取出带到了建康,这件事是伏兆当时从迁都队伍中没死透的内监口中听说的。
而遇袭时的御驾车辆夹层内,还藏了一个锦匣,内中有一枚白玉盘龙承天玺,上刻“承天”二字,表示皇位顺应上天,还有一枚青玉交龙万民玺,上刻“敕正万民”四字,用于诏告四方百姓,以及一枚墨玉蹲龙皇帝玺,上刻“皇帝之宝”四字,做册封百官番邦之用,这三枚传国玺此刻正在伏兆与隽羽面前的茶桌上。
隽羽曾多次建议伏兆取出那枚万民玺,在长安颁布敕令自封为王,盖上大印昭告百姓,以后再往东用兵也好师出有名。
如今南边新朝已由季无殃拥立了新帝,而东边幽燕军亦在洛京宣称建国,新的中原局势已然形成,往后她们的征伐也需得有个正当名号。
伏兆原本想着先取了洛京再考虑这些事,但这段时间她们一直在关内道和陇右道内规整大片新占领土,还要加固蜀中剑南道与东边山南道和黔中道的边界,人马不免疲乏,眼看秋收将近,等忙完又要入冬,的确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若为取洛京致使内部出了乱子那更是得不偿失。
伏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只是担心有什么旧日线索遗漏在洛京,若不尽早取回,更难重查当年的事了。”
隽羽知道她指的是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旧事,当年老太后崩逝后的所有环节皆有太医院和内廷礼官在场,所有记录均无疑点,但广元公主认定事有蹊跷,所以才会在三年后接旨进京,再次暗查老太后的死因,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广元公主进京后不久也毙命于宫中,死因与老太后亦有相似之处,伏兆知道此事宁宗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宁宗死前面对伏兆的诘问,只是闭目流泪,摇头不语,等伏兆后来回到长安将此事说与隽羽,二人皆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还有隐情。
而她们的大将当初从洛京皇城带出来的那些慈训宫宫人皆是后入宫的,甚至都没见过老太后,更问不出什么东西,慈训宫带出来的箱柜中也都只是老太后的旧日遗物,并没发现什么疑点。
“事情过去十余年,京中恐怕早不剩什么线索了,这也急不得。”隽羽伸手握住伏兆的手,轻声安慰她道,“我昨日从东边请回来几位告老宫官,或许有人还记得些旧事,殿下一会儿随我去见见吧。”
伏兆听完微微点头,二人又就东边与燕国接壤的地界和各地民生状况聊了半晌,伏兆才盖上装玉玺的锦匣,请隽羽明日会同其她几位谋士议定封王敕令,再一并拟好新国政体宣谕书,择吉日对外布告,同时预备启动来年选官和征兵事宜。
暑意在长安太极宫各处忙碌中悄然退去,中原大地自北向南渐次染上秋色,到八月初八秋分这日,伏兆于长安自封为宸王的消息,跟何去非以及她从洛京带回来的三大车贵重物件同时抵达了建康。
何去非这次和当初跟随季无殃离开迁都队伍时一样,是从长江沿岸回到建康的,她这一路走得非常慢,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实在是因为随行的这几大车物件都太过矜贵易碎,她每走上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查看车中箱子里面防止颠簸碰撞的垫布是否还在原位。
她离开燕国地界后先到了南边襄州,在襄州府衙征用了几名随行衙役,又往南来到荆州,她也想过顺长江坐船回去能快些,但是正赶上夏季汛期,长江浪高水急,她走到荆州那几天还一直在下大雨,官道上一片泥泞,为保险起见,她暂且在荆州住了几天。
荆州府的官员颇有眼力见,在城门口见到这几大辆车和随行护送的襄州衙役,便知何去非身份不一般,荆州刺史听说她从洛京脱身而来,更是亲自出府衙将她迎到城中官驿下榻,又派人将她写好的书信报往建康。
何去非这封书信是写给她母亲的,信中一字未提“被俘”的事,只说自己与幽燕军将领意外交手后不打不相识,很快在幽燕军营得到了礼遇,并随她们回到洛京,她称幽燕军一众统帅都为她的身手与才华深深折服,甚至热情邀请她留在燕国做大将,但她一心念着报效太后,坚持还朝。
她还在信中怒斥淮南王用兵无德,招安男匪惹来幽燕军不满,后来还是靠她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止了幽燕军在夺取淮水北岸后横渡淮水继续攻打淮南,又说服幽燕军统帅同意她为太后带回殿内贵重旧物,她称幽燕军统帅十分惜才不舍,亲自将她送到襄州边界才依依挥别。
这封自吹自擂的家书,何去非洋洋洒洒写了十八页纸,内中细述了自己跟幽燕军交手的经过,以及在洛京的见闻,还有后续脱身所用计谋,假中含真,真中带假,写到陶醉处竟难停笔,以至于官驿送来的信封都差点没能装下她这份天花乱坠的历险自述。
她也没有检查信中的错字,一气呵成写完折起来压了好几下努力塞进信封,让驿丞派人速速送往建康,她知道母亲收到这封信后会立刻进宫去见季无殃给她求情。
几日后,她从山南道荆州再度启程,缓缓向东走了数日,直到进入江南道鄂州,才在官驿收到了她母亲的回信,信中说季太后得知此事后称赞她临危不惧忠勇可嘉,让她途中莫要心急劳累,信中还附了一个薄片金叶令牌,许她征用沿途州府衙役和银钱使用。
何去非收到回信,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在接下来的各个州府连吃带拿地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了建康城。
进城这天是午后,何去非一早在官驿启程前就换好了事先准备的齐整行头,进城后直奔建康宫外请旨求见季无殃,等了约有两刻钟,有宫人走出来传话请她进宫,何去非正了正衣领,带着那三辆大车跟随宫人从西边侧门进了建康宫。
何去非跟着前来接她的宫人走进了空旷的甬道,往徽音殿转来的路上,她注意到有许多宫人来来往往,似乎是在传递文书,于是悄悄问引路的宫官出了什么事,那宫官是季无殃身边亲信,也熟悉何去非,遂跟她说就在她进城前一个时辰,有西边发来急报,说伏兆已在长安自封为王。
何去非听完转了转眼珠,这消息来得倒巧,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个难得的契机——
作者有话说:[1]“隽”,多音字,文中姓氏读音为juàn
何去非,个人简历美化大师(中二版)
第116章 秋来风势
徽音殿外的宫人步履匆匆。
何去非跟着引路的宫官来到宫门前停了下来,她们身后还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是在西侧宫门外卸了车抬运箱子的宫人们。
那宫官请何去非在外稍后,随即走到门前将此事回禀了,不多时宫门内有两个宫人出来传话:“太后召何将军入前东殿觐见,箱笼叫都抬到前西殿去,待晚些再看。”
引路的宫官点点头,转身抬手请何去非走进宫门,又吩咐后面人将箱子抬进前西殿敞厅里。
何去非跟着那宫官来到前东殿外,迎面又见一队宫人捧着几份上谕匆匆往外走去。
建康朝堂如今是每五日一次朝会,平日里政事堂汇总上来的奏疏会由中书舍人递送至宫门外,宫官接过来呈到徽音殿的前东殿书房里,季无殃一一批示后,留到晚间庆平帝下了学过目。
小皇帝偶尔会在季无殃的指点下于奏疏后面增添一二句勉励之言,并亲自盖上印,等到第二日一早开宫门时,再由宫官送至位于建康宫南侧的政事堂,交与几位辅政大臣分发责办。
这是季无殃过去几个月里执掌朝政的方式,而最近庆平帝因初秋换季受凉,伤寒未愈,连学都不上了,季无殃便令他好生在宫中将息养病,不必来徽音殿过目奏疏,每日晚间她批完奏疏盖了印后,还会与武真公主同乘御辇去看望小皇帝,直到他睡下方回。
通常宫人传递政事堂奏疏至多是每日一趟,今天徽音殿外这样来来往往,应该是有要事在处理,何去非想着,这估计跟伏兆称王一事有关。
这时她已跟随宫官来到了前东殿书房门口,里面听宫人回禀完召她进去,何去非微微低了头,一脚迈进门槛,踩在屋中柔软厚实的大地毯上。
“回来了,这一路累坏了吧?”这是季无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你母亲很担心你。”
何去非进屋后先俯身给季无殃请了安,才抬头瞧见季无殃坐在书案后面的梨花大椅上,再一转眼她竟瞧见大椅右侧站着她的母亲婺国夫人。
除她二人外,书案另一边还有几个人,都是当初随季无殃从迁都队伍里逃来建康的三位已升为太妃的宁宗宫妃和两位宗室郡王妃,似乎是正在这里议事。
何去非又向母亲问了好,婺国夫人神色有些激动,但这里到底不是自家厅堂,见女儿囫囵回来,她只是眼含泪花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些嗔怪:“这次随军恁般淘气,给朝廷添了不知多少麻烦,还该再向太后谢罪。”
何去非一听忙又要行礼,季无殃却摆摆手:“自家孩子才刚跋涉归来,如何这样劈面苛责。”说完只叫婺国夫人带何去非在旁边太师椅坐下,又叫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也坐,并吩咐宫人上茶点。
婺国夫人这才从季无殃的桌案后面走出来,伸手拉起何去非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何去非也含笑朝母亲挤了下眼睛,等到婺国夫人和那几位太妃及郡王妃都落座后,她才在下首椅上坐了。
婺国夫人这日同那几位太妃和郡王妃到徽音殿有一会儿了,她们座椅旁边的茶桌上也各摆着茶盏,只是方才因起身同季无殃说话,再坐回来时盏中余茶微凉,此刻正有宫人走进来将杯盏盘碟收起,重新给众人上了茶点。
何去非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季无殃开口向她询问起北边的事,还有她南归这一路的民生状况,她赶忙放下茶盏,毕恭毕敬地将这两个月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季无殃一面听她说着,一边悠悠拨弄自己手上的盘珠串,回想起淮南王两个月前派人紧急递送进建康宫的那封简短书信,里面是何去非报平安的几句话,季无殃看过后下了懿旨给淮南王,让他先行班师还朝,而就在淮南王护送先帝宁宗和一众宗室王亲朝臣棺椁抵达建康当日,淮水北岸传来了战败的消息。
这一消息很快被封锁在政事堂内,建康城中大部分臣民所见的只是淮南王平定了襄州,并成功从山南道迎回了先帝及宗室朝臣骸骨,遂皆称此一战为襄州大捷。
季无殃得知淮北被占后,紧急派了两个江南军将领带一万人连夜到淮水南岸重整边界驻军,数日后确认北岸的幽燕军并没有渡河南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在接下来的一日朝会结束后,季无殃将淮南王和几位政事堂辅政大臣单独留在紫微殿,她坐在庆平帝身后,厉声斥责淮南王用人失察导致淮水北岸失守,但随后又说他护送先帝棺椁辛苦,途中难免有纰漏,最后仍许他与礼部共同责办先帝及遇难宗室朝臣的丧仪。
淮南王战战兢兢听完一顿斥责,又见季无殃没有进一步怪罪,赶忙跪下磕头请罪,称自己一心只为尽快护送先帝棺椁回城,所以分军平定淮水北岸的人马数量不足,以致疏忽溃败,他身为主帅甘愿领罚。
季无殃却说要将这个决定交给庆平帝,庆平帝见皇叔跪在自己面前,也有几分不忍,遂依了季无殃事前的口头点拨,称皇叔迎回先帝骸骨本应当赏,但淮水北岸丢失又不能不罚,不如功过相抵,随后只令他暂且卸去军权和政事堂杂务,专心督办丧仪。
淮南王本意是想靠平定淮北给这次北伐添些彩头,才决定招安匪帮以迅速达成目的,不料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见皇帝太后并未深责,不禁感激涕零,紧忙叩头谢恩,此次北伐最终以淮南王交出兵权宣告结束。
一个月后宁宗和一众宗亲以及朝臣的丧仪先后办完,淮南王累得病了一场,此后便一直躲在家中将养,一概宗亲门客俱不接见。
这桩事的结果在季无殃看来差强人意,虽然淮南道从过去的淮水南北两岸九州地界缩水至如今仅剩淮水南岸六州,但比起淮水北岸那几州之地,她更忌惮的其实是手握重兵的参政王。
若淮南王此行立大功凯旋,难免要在政事堂更进一步,或许还要再晋爵一等加封摄政王,这对她将是极大的威胁。
季无殃发起这次北伐本就只为向臣民表态,所以才派淮南王以代替庆平帝亲征的名义领兵,如今先帝骸骨迎回,北伐可以说有成果的,朝中皆知是太后在朝会下旨与幽燕军统帅谈判,保全了先帝骸骨和朝廷尊严,而淮水北岸的失利则只有政事堂内的机要朝臣知道前因后果,季无殃对外给淮南王留了面子,对内只三言两语便卸了他的军权。
“淮水南岸民间皆知新帝登基,太后垂帘,也都听闻朝廷出兵大捷,向北迎回了先帝骸骨,今年春夏又得了税银减免,城池内外百姓无不感念皇恩。”何去非讲完这一路途径的州县情况,也没忘提一句民间对此次朝廷北伐的看法,随后又如实讲了淮北乱象对淮南的影响,“上个月的确有零星匪盗越过淮水逃难而来,皆被各州府巡检司拿住关押,并未得机会为害乡里。”
季无殃听到这里点点头,淮水北岸的乱象是自御驾遭难时就有的,那地方又紧邻幽燕军的地盘,她对平定淮北本来也没报太大期望,如今见此事没有对淮南造成什么恶劣影响,民间也未传扬对朝廷不利的流言,接下来是时候把她从宁宗手里接过来的残破江山好好规整一番了。
思及此处,季无殃又不禁将幽燕军统帅归还洛京皇城旧物跟伏兆称王一事联系起来,于是问何去非:“你在洛京时,可曾听闻西军要于长安自立么?”
何去非摇摇头:“儿不曾听闻。”
“西军此举实乃悖逆狂恣。”坐在何去非对面的一位郡王妃愤然开口道,“‘宸’字喻帝位,伏兆野心昭然若揭,太后万勿宽纵。”
那郡王妃正是这次骸骨还朝的宗亲家眷之一,上个月丧仪的盛殓大礼上,她亲眼瞧见自家亡人胸口肋骨处卡着一柄断裂的枪尖,尾部明晃晃刻着“蜀”字钢印,加上方才她又瞧见长安太极宫发出的封王敕令上,盖有原本御驾内携带的万民玺大印,可知幽燕军统帅所言不虚,伏兆的确亲自帅部下洗劫了迁都御驾,先帝和那些宗亲朝臣必然也都是死于她的手中。
季无殃此刻面前的大案上,正摆着伏兆的封王敕令,是山南道西侧与剑南道交接的万州府衙连日加急送来的,伏兆封王的布告现已传遍蜀中,那边各地一片欢腾,连日举办庆典遥祝在长安封王的伏兆,边界驻防的铁女寺军分部也给东边新朝官军送来了这一纸敕令。
这封敕令送进建康宫后,季无殃很快从徽音殿下了旨意给政事堂,令他们速呈山南道西侧各州边防驻军情况,并以庆平帝的名义连发数道圣谕,从江南军向山南道各处驻点补充兵马,增加与幽燕军和铁女寺军的边界巡防班次,随后又下旨让山南道和紧邻剑南道南部的黔中道各州府兵连同府衙巡检,前往下辖县镇乡遏止流言,断不允许传扬幽燕军建国和伏兆自封为王等事动摇民心,有违令者立即逮捕下狱,同时再发告谕至山南道和黔中道各乡,免除民众今秋的赋税徭役。
今日徽音殿下发的所有旨意,都是这间书房内的几位太妃和郡王妃以及婺国夫人在季无殃的决定下共同斟酌拟订出来的,几人也在政令方面提了一些细节补充。
因皇帝年幼体弱,平常不召开朝会的日子,若无重大要事,季无殃不会召政事堂重臣进宫奏对,而是直接从徽音殿下发旨意,再由宫人带回政事堂宰辅们的责办条陈,若有错谬或需补充,季无殃还会再派宫人前往政事堂传达上谕,直到各项事明确方止。
而在朝臣们无法踏足的地方,季无殃用自己的方式在书房中组成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内阁,只是这样的执政方式,偶尔会使得徽音殿与政事堂在政令沟通方面不那么流畅,书房内的一位太妃在誊写完最新告谕后,问季无殃是否要在新政令下达前再召几位宰辅到紫微殿确认一番。
“我不愿同那起老儒臣当面说话,分明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总要绕来绕去故作高深,不如写成条陈我瞧,好歹凝练些。”季无殃端着茶杯朝窗外看去,叹了一声,“朝堂无人,为规整这残破江山,只好是暂时勉强一用罢了。”
说完这话,季无殃又瞥回面前的大案上,那里摆着一封奏疏,是关于开设新朝科举的,前日就从政事堂送进来了,她没有批复,只是留中不发,而就在这封奏疏旁边,还有一封今晨送来的黔中道奏疏,内中是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因重病上奏请旨,由其夫人摄行其职司——
作者有话说:[1]“羁縻”(jīmí),羁縻政策是指古代朝廷在边远地区设立治州,任命当地部族首领为行政长官,羁縻州向朝廷进贡并接受朝廷册封,同时内部民生政务高度自治。
第117章 解弦更张
本朝对边疆部族的统治沿用了前朝羁縻制,通过拉拢和加封当地部族首领来巩固朝廷统治,西南地区的几个羁縻州比中原各地州府的政令律法宽松些,更偏向于各部族协同自治,并定期向朝中纳贡。
羁縻州的镇抚使继任方式也与中原有所不同,多为部族世袭,除常见的母子或父子承袭外,镇抚使职司有时会由男首领传与其妻,亦有女首领传与子媳,礼法方面并不十分严格,具体要看继位者在当地部族的声望和能力,确定后再由当前的镇抚使向朝廷请旨册封,这在过去百年间皆曾有过前例。
这次上奏的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原本向朝廷请封的继位者是他唯一的男儿,然而其男于三月前在山中遇野兽袭击去世,这镇抚使当时本就有疾,又因此事急火攻心吐血晕倒,如今已卧病榻月余,这次是预感到命不久矣,于是再向朝中请封,改为将职司传与其妻。
季无殃上午见了这封奏疏,依照旧例批复允准,正待明日连同其余例行公事的奏疏一起让宫人送至政事堂。
方才因感叹朝中可用之人太少,她又想起了这封奏疏,遂拿起来递给旁边一位太妃,让书房内众人相互传阅,等她们都看完,婺国夫人将奏疏递回:“太后是想启用那些同咱们往南来的朝臣家眷接手亡人职司?”
季无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们中多有才学出众者,你们回去也私下替我探探她们各自的想法。”
另一位郡王妃面上却有些忧心忡忡:“若要推动此事,朝堂上必会有不小的阻力,眼下各处局势未稳,此等颠覆中原礼教的革新还需多做铺垫。”
季无殃想要的革新不止这一项,另一件与那封留中不发的科举奏疏有关,因御驾迁都之前的秋季才举办完殿试,本朝科举为三年一次,正常来讲下一次开设科举应在两年之后,眼下虽然是用人之际,但短时间内再次开设科举对于新朝国库也是不小的消耗,所以季无殃准备驳回这道奏疏,并在这两年里为女子参加科举的革新做些准备。
“这些事的确急不来,但也不能因朝堂阻力而滞缓。”季无殃朝坐在下首的何去非指了一下,语气严厉,“方才她说的燕地情况你们也都听到了,人家花了短短三年夺走我朝半壁江山,伏兆从蜀中杀出到占领长安亦不过两年,东西两地崛起使我们不得不仓皇南逃,若再不尽快推动革新,只一味像那群儒臣一样抱着旧日礼教不撒手,等到周边民间女子将来都跑光了,咱们还能杀得出男人的重围吗?”
书房内众人闻言皆凝重默然,何去非见这是个机会,遂起身向季无殃禀说此行往北见了幽燕军的威风,如今蜀中铁女寺军亦不遑多让,她认为江南女子不能在这上头被人比下去,因此向季无殃请旨组建女子军队。
季无殃注视她片刻,又垂眸想了想,许她先在建康皇城内组建一支女子禁军,说要看看她的本事。
何去非兴奋地应了一声:“遵旨!”
这时屋中众人也纷纷起身,笑着鼓励了何去非几句,随后上前一同草拟了驳回近期开设科举提议的上谕,称庆平帝虽然在新都建康登基,但国号从未更变,科举时间亦应按先帝朝来算,即两年后开设,不遵循上一场科举时间是意欲分裂新帝朝与先帝朝,打断传承,往后若再有奏请提前开设科举者,一概以乱政论处。
婺国夫人将拟好的上谕念了一遍,季无殃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好隔一天是朝会日,一众朝臣在阶下听到驳回提前开设科举的上谕,见季无殃将此事说得如此严重,皆不免惶恐,只得喏喏称“是”。
随后政事堂宰辅中书舍人出列提到伏兆在长安封王一事的应对,朝中有人称应当再次调兵往西,趁伏兆本人和铁女寺军主力都在长安,直接攻打蜀中益州,同时也有人提出应当先向北全力收复洛京。
淮水北岸的事,近日朝中也有不少人知道了,又听闻何去非独自去了一趟洛京,竟给太后带回了几车皇城贵重物,有朝中党派私下里揣测幽燕军统帅是在以此向季太后求和,说明幽燕军近期不欲开战,于是更加强烈要求再次北伐,同时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幽燕军此举有诈,不应顺势再战,恐怕中计北伐后,遭到铁女寺军从西边偷袭。
一众朝臣因实在摸不清幽燕军统帅的真实意图,在阶下争论不休,很快形成了对立,不管是否再次派兵出征北伐,都有人激烈反对。
季无殃坐在殿上默默看着阶下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早在昨日于西殿中看幽燕军统帅主动归还的殿中旧物时,就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今日朝堂上众人为后续战略迅速分化,对方此举目的已然达成了。
季无殃觑起眼睛瞥向身前的龙椅,庆平帝伤寒未愈还在养病,今日没有临朝,龙椅上此刻只有一顶冠冕。
她看着那顶冠冕,等朝臣们依次发表完各自的想法,才悠悠说秋收季节不宜开战,何况目今朝中亦无良将,难保一战即胜,加上淮南各地才经离乱,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也需要细细择选良才并加紧练兵,等到一切筹备妥当,才好再次北伐以期一举光复洛京云云。
这个决定同时安抚了意见相左的两拨人,又给了众人一些希望,于是再次北伐一事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而对于西侧伏兆封王之事,朝中亦遵循季无殃的决定,派兵增加边界驻军时刻关注西边和北边的动向,同时对内严密封锁消息。
在这日朝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又有礼部尚书出列请旨,称目前建康宫内监司空置,需要圣上下旨择日选用宫禁内监。
过去建康作为陪都,建康宫未留内监,只空有个内监司,里面两名内给事,是个白领俸禄的闲职,原本迁都队伍中的内监抵达建康后,会接管建康的内监司,但因途中遭难,洛京出来的太监全体覆灭,以至于整个建康宫如今一个太监也没有,宫中日常打理及向外朝传话,都是季无殃从迁都队伍中带出来的那些内廷女官和宫人负责。
如今新帝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建康宫内监司还一直空着,礼部便认为待各处平稳后,宫中还是会照例择选新内监入侍宫中,所以私下里放出了风声,有些想要进宫搏富贵的人家,已悄悄把男儿送去净了身,更有早已成年的男人因没甚才学,也想以此出人头地,托关系找人净了身,并寻门路花钱在礼部挂了名,这些人都是至少一个月前就已经净身完毕,这也是他们的一点小聪明,因都想着一旦宫中开始择选内监入侍,必然是要立刻能用的人,等到正式消息放出来再净身还要将养些时日,就赶不上头茬被挑去圣人身边伺候了。
然而季无殃这日在殿中听到礼部尚书的请旨,却只说过去洛京皇城内监司人员冗杂所费过甚,如今新朝各处未稳,国库开销不小,宫中更应该带头俭省以做表率,目前建康宫的宫官和宫人数量完全足够,不必再择选内监,一并连内监司也要裁撤。
礼部尚书万万没料到季太后竟会直言回绝,不禁傻了眼,本想再说两句,但太后明说要为国俭省,他若再劝宫中择选内监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他张了张口,半晌只憋出一个“是”字,默默退回了列队当中。
殿中有与这礼部尚书不是一党的对头,见此情形不禁冷笑了一声,暗道这礼部尚书也是没有提前打听太后的喜好,但凡过去对洛京皇城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季太后生平最厌内监,称他们“谄谀无骨,一身溺气”,从前做皇后的时候,御前内监往后宫传话都没资格踏进她启明宫的大门,今日礼部尚书不明就里提出要为新朝择选太监被驳回,不少对家都乐见其吃瘪。
这时又有宫官站在殿前问众朝臣是否还有事启奏,见阶下众臣皆垂首静立不言,季无殃点头叫散,结束了这日早朝。
接下来的数日里,建康朝堂及新朝各道州府都在如火如荼地执行季无殃颁布的数条新政令,包括调派江南军前往北边和西边加强领土防线,以及向山南道和黔中道各乡张贴今秋免征告谕,并安排州府吏臣衙役帮扶乡间秋收农忙等事。
直到中秋过后的一日朝会上,在进行完各部例行奏报后,忽有御史中丞出列弹劾礼部尚书,称其在民间以宫中内监司择选太监为由收受贿赂,并伙同僚属骗城中男民净身待选,如今内监司遭裁撤,那些净了身又花了钱的男民发现上当,昨日傍晚聚集起来围堵礼部散班出来的一众吏臣,又有人将此事告到了御史台,乱哄哄地在几个衙门口闹了半日,还有许多民众围观,惹得议论纷纷。
季无殃听完弹劾,越过面前龙椅上康复不久尚有些微咳的庆平帝,扫视阶下六部,却未见到礼部尚书其人,这才想起早朝前有宫官回禀过,说礼部尚书称病告假了。
“此等败坏朝纲之事断不能轻纵。”季无殃疾言厉色地给此事定了性,随后将此事交予御史台细细查明,并由政事堂的尚书左丞全程亲自督办。
这桩“礼部受贿案”在此后半个月的严查之下,除礼部全员涉及受贿外,又牵扯出六部买卖吏卒名额之事,各部衙门中的吏卒不同于官员需要科举进士出身,多聘用本地良民,各部也有一套单独的选拔标准,因新帝今年在建康登基,各部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从建康城内也难招到附和要求的吏卒,因此各部动了歪心思,收钱放宽任用标准,招了一大批不符合要求的男民进衙门吃皇粮。
庆平小皇帝得知此事,在后来一日朝会上发了大火,怒斥群臣“欺朕年幼,藐视太后”,亲自下旨革了一众官员,命人逮捕买名额的吏卒下狱,说完仍不解气,还要传廷杖责罚政事堂辅政大臣,群臣见皇帝动怒,皆跪倒于殿中叩头请罪,最后还是季无秽开口劝儿皇息怒,说杖责宰辅不是贤君所为,庆平帝这才只得作罢,政事堂内辅政群臣又忙叩头向太后和皇帝谢恩。
经此一事,本就人手不足的建康朝堂又去了一批官员,而距离下一次科举选拔人才还有两年,很快政事堂将各部衙门窘境上奏徽音殿,季无殃便让婺国夫人和那几位郡王妃联手推动启用洛京旧臣家眷补缺,摄行亡人职司。
政事堂本对此事颇有微辞,但奈何朝中各部实在缺人,加上季无殃也说她们只是暂时代管,官位前都加了“摄”字作为区分,以此按下了朝中男官们的强烈不满。
婺国夫人等众为此事推动了两个月,终于在冬至这日将第一批摄行亡人职司的洛京女眷送进各部衙门走马上任。
“季太后这几个月真可谓是励精图治啊。”
妊婋这天在上元府中看完最近从南边送回来的消息,给议事厅中众人总结了这么一句。
第118章 分说纵横
隆冬飞雪,炉火映窗。
洛京今年冬日不算很冷,城中直到最后一个节气大寒这天才飘起雪花。
妊婋这一晚坐在上元府议事厅的火盆边,跟厉媗一起剥着热腾腾的烤栗子,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地往中间木盘里放上剥好的栗子,苟婕和杜婼坐在她两个中间,不时伸手从盘子上拿栗子吃,也不忘给妊婋和厉媗二人嘴里也各塞上几颗,听她们说烤火干渴,又去拿茶盏喂她二人喝上一口清茶,倒比剥栗子还忙碌些。
屋中另一侧不远处还有两个火炉子,周围都烤着栗子和芋头,炉子上头铁架子吊着茶壶,炉边矮几上摆着几个茶盏,千光照和圣人屠还有陆娀及东方婙也正围坐在那里边吃边聊,再往旁边是花豹子和鲜婞还有素罗刹及萧娍同样围了个炉子闲谈。
这日天刚擦黑时,有一只南边飞来的信鸮落到了上元府的院内树上,千光照走去接下来,见是苏州城外相熟道观传来的,在去年御驾尚未迁都离京时,千光照请一位徒儿往江南走了一趟,此后这一年里她也时常与苏州的道友保持着鸮信联络。
晚间吃过饭后,众人照例在议事厅里谈讲城中近况,千光照也把苏州城外送来的信给众人传阅了一遍,内中提到了建康城如今的情况,包括季太后在江南道各地发布的政令以及苏州这边新到任的督查官员,其中便有洛京迁都旧臣女眷以摄行亡人职司的头衔前来就任。
妊婋在方才烤栗子的功夫也细细看完了信,南边这几个月频频下发新政令,季无殃趁官员空缺之际,在朝堂上扶持起了家族以外的新势力登台,同时循序渐进地把家族中得用晚辈安排进各地驻军当中,将兵马调度权牢牢握在了手中,如今淮南山南和江南等地局势已完全稳住了,而更偏远些的黔中道和岭南道似乎也没因先帝遭难和朝廷迁都而起什么太大的乱子,这边议事厅中众人得知南边的近况,都不由得对这位掌权尚不满一年的季太后生出了几分敬意和戒备之心。
苟婕这时伸手从炉边拿起一个烤好的芋头,悠悠剥着皮说道:“南边这些革新举措,我看也是迫于咱们这边的压力,至少对南边民间女子来说是件好事。”
说完她拿着剥好的芋头,往面前小碟子里蘸取一点蜂蜜,送到嘴里一口吃了,不禁眼睛一亮:“好甜呐!”
这蜂蜜是肃真部送来的,自从她们今年春日里夺下旧日河东道全境,接手了那里所有的官营煤矿,这几个月除了给燕北鲁东和洛京各地运了煤炭外,还给肃真部送去了一批,连同平州今年出产的海盐海产和江南赔送的布匹。
肃真部收到后不久也给她们送来了回礼,有数不尽的牛羊獐狍兔,还有北地密林中的人参药草和大量椴树蜂蜜。
她们这两年与肃真部的结盟互通,在玄易的推动下进行得十分顺畅,如今燕北边地营州城中已成立了互市府,专门负责与肃真部对接两地物产,除玄易外还有五人共同牵头经办,营州民众和肃真部皆称她们为互市六君。
今年夏天,营州互市府颁布了北地物产等价公告,写明了目前两地互通的物品价值,这是玄易等人与肃真部几经磋商后确定下来的。
肃真部目前使用一种特殊工艺制作后的贝壳作为内部货币,因为她们的领地在内陆,海贝壳是珍稀之物,而海贝的形状又象征着女人的创生力,一向颇受母系部族喜爱,过去她们以互赠贝壳来表达谢意,后来久而久之演变成了具有衡量价值作用的货币。
而燕北这边自从幽燕军崛起后陆续占领各道州府,已不再承认旧朝官府发行的铜钱,妊婋等人于洛京宣布立国后,也没有在民间换发新的通行货币,目前她们与肃真部的物产互通,是以海盐作为等价物进行换算的。
在燕北与肃真部各自向南北两地开拓领土的同时,她们的互通物产也在持续增加,这次往北运去的煤炭和北边送来的部分草药和蜂蜜都是今年新增的物产。
这批蜂蜜在营州互市府按各地城池县镇份量分好,于冬至前抵达洛京,由城中各坊的坊君按坊内人数领取后,再在坊中按户分发,这样分下来量已没有多少,大家都是尝个新鲜,照着肃真部介绍的方式泡水泡茶或蘸糕点吃。
妊婋和厉媗看苟婕吃得香,也擦擦手上的栗子肉,从炉边取下一颗芋头剥开,蘸蜂蜜咬了一口,绵密粉糯的芋头包裹着带有淡淡花香的细腻蜂蜜,果然十分香甜。
妊婋吃完又喝了一口茶,随即擦擦嘴说道:“南边开始革旧图新,我们也要新益求新,明日城中的天枢大集会显得更为关键了。”
这日晚间她们聚在议事厅里烤火,也是为了准备妊婋口中这场大集会,这将是她们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民众群议集会,明日大家要确定的议题只有一个,是关于燕国全面废除钱法的决定。
过去她们未曾建国时,所有幽燕军占据的地盘都实行粮布器具共同享有,自制的手工物件彼此间常有互赠而非交易,但在占领洛京之后议定新国政令时,众人对于是否应该在新国内部铸币发行产生了一些不同想法。
大家在小范围内探讨了多日,也到燕北和鲁东及河东询问了各地新推选出来的州府君们。
妊婋也是前几天才从鲁东赶回洛京,这两个月来她趁着西南两侧边界平稳,同穆婛和叶妉还有少年们在燕国如今的领土上周游了一圈,在查看各地近况的同时也收集了许多民众对于旧朝钱制的看法。
经过几个月的收集探讨,上元十二君决定在年前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为了让众人清楚这个决定的用意,她们明日将在洛京皇城南边的天枢台举行首次民众群议集会,目前已有各州府君的使者陆续来到洛京准备参会,也有洛京各坊的坊君和学堂师傅们前来列席发表意见。
其实对于明天的议题,她们早已准备好了相关文告,其中主要是废除钱法的三大理由:其一是为消除贫富矛盾,其二是为避免物产耗费,其三是为促进全民共济。
这份文告已经张贴在城中各坊门口了,明日大集会上,参会者可以针对这几个理由提出质疑,并畅言支持延续旧日钱法的原因,上元府这边的作答者目前定了是妊婋和苟婕还有厉媗,她三人在这个决定上思路都比较清晰,众人推举时也考虑到了她们各自的优势,妊婋善驳论,苟婕口才好,而厉媗,嗓门大。
这晚她们在议事厅中将明日的大集会议程又确认了一遍,还以城中反对废除钱法的主要观点让妊婋三人作答说明以做演练,众人也都就她们的回答提了些建议。
“巨富者常经数代累积,并致力于延续家族财富的传承,使得其与民众逐年分立,并对仆役盘剥榨取加重,造成民间颓萎动荡,至荒年间起义不绝,皆因财富积年不均以致世道崩塌,岂能只见财富于初期兴国而忽视其于末世亡国?”这是妊婋对于支持旧日钱法之人提出富人钱财可以兴国的反驳。
当妊婋第二日坐在天枢台中央阶上时,果然有人上来就抛出了这个观点,于是她再次用这段话予以回应。
对于过去民间的贫富矛盾,如今燕国穷苦出身的民众都深有体会,大部分人对于废除钱法的第一个理由多是理解的,但洛京不同于幽燕军先时占领的地盘,当日留在洛京的民众中,有许多豪门世家女子,包括留守皇城的宫官们也皆颇有家底,这些人知书通礼,且好力争上游,对她们来说,直接废除钱法意味着过去的家财全部烟消云散,而往后也再没有重新积攒的必要,这令她们感到十分迷茫,因此一时间难以接受,大部分提出应延续旧日钱法的也多是这一类群体。
妊婋答完这话,天枢台四周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提出“一部分人的财富可以带动整个民间的发展,如今国家草创,仍需要以钱财凝聚力量,等到将来国家真正富裕了,再与民让利实现共富也未尝不可。”
“穷有穷的分法儿,富有富的分法儿,贫穷时都未能与民均等,待来日国家果真富了,坐拥金山的有几人肯抛散家财与民让利?怕是宁愿使出浑身解数卷财出逃。”
这番话令众人想起洛京城中富户们在御驾迁都前后各收财物争相出逃的场面,似乎人一旦有了钱财牵绊,便只能将目光放在如何死死守住这点家财上了,让富者甘心让利实乃痴话矣。
不多时,人群中又有人提出可以在保留钱法的同时出台律令遏制贫富差距,妊婋转头看向说话那人,她们此刻所在的天枢台,在旧朝是举行祭天的地方,内部大殿宽敞明亮,可以容纳下数百人,且能清晰地将人群中的声音传播到殿中各处。
“任何律令法规皆有空子可钻,旧朝制定律法者也常与富家豪门沆瀣一气,先设下于民众有诸多不利的钱法,再花上数倍力气想方设法遏制其中可能造成的巨大弊害,岂非多此一举?”
殿中再次沉默下来,随后又有几个人提了些类似言语,妊婋有理有据地一一做了驳论,接着进入第二个消除钱法的理由,即避免物产耗费,不少人没想明白钱法如何会使物产耗费。
苟婕对此早有准备,清清嗓子同众人说起过去那些年地主大户人家谷粮满仓,甚至放到腐坏,而同一时间各地流民却要以野菜树根为生,分明按存粮来算可以使所有人都不至饥馑,然而富户却总是过度囤积,造成了极大的耗费。
四周列席的大部分人皆经历过旧朝灾荒时节的困苦,对苟婕所说的情形无不附和,而零星坐于人群之中的世家富户女子虽未曾经历过这些,亦深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各朝皆有的,遂也难以就此辩驳。
钱财生发不均,不均助长靡费。
等到众人在这个理由上达成共识后,有人又就第三个理由所写的促进全民共济提出质疑,并声称财富可以激励民众发奋振作,若全面废除钱法,容易使民众不思进取,届时怠惰成风,人人只愿不劳而获,恐怕会压垮整个国家。
厉媗闻言皱眉高声驳道:“贫穷才能使人发奋实乃旧朝诓骗百姓的谬论!”
第119章 履过蒺藜
厉媗的话在天枢台内顶梁上环绕。
这座殿宇本就可以放大人声,厉媗又比前面说话的妊婋和苟婕声音都大,这话一出口余音不绝,震得天枢台内众人耳畔嗡嗡直响。
厉媗皱了皱眉,只得把声音压低两分接着说道:“让百姓终日为几两碎银奔波忙碌算什么进取?废除钱法人就要怠惰?我们军中过去三四年里从不曾使钱财激励众人,大家所求的是开创净土,渴望得到的是同伴的称许,心底向往的是天下大同,这些难道不比钱财来得鼓舞人心?尔等如今坐在此间,皆因未使银钱激励众人的我们赶跑了惯使银钱鞭笞将士的旧朝廷,我想这其中孰高孰低也可见其分明了。”
对于废除钱法理由之三中提到的促进全民共济,厉媗也向众人做了明确解释,称过去朝代更迭的数百年间,民间百业技法和术理格物却总是进展缓慢,皆因人都是要在饱暖之余才有精力钻研技艺,当大部分人一生为钱所困,只能是庸庸碌碌且顾眼前穿衣吃饭时,不知多少天纵之才就此埋没市井。
正因大量人才在盘剥中消泯,所以朝代几经更迭也总是会走上旧日老路,而今废除钱法,实为解开钱财枷锁,让众人均等饱暖后得以尽其所长施展才华,使新国不再走上旧路。
此番话毕,殿中众人纷纷热议起来,过去大家终日为银两奔波劳碌,面上看似进取,实则内心更多的是忧惧,忧财路之枯竭,惧积蓄之耗尽,已不知为此消磨了多少生机,早忘了少年时的兴致所在。
很快人群中纷纷有声音说支持废除钱法,另寻新路,周围附和者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时千光照开口询问大家是否还有驳议,并说今日之所以召开群议集会宣布上元府已达成共识的决定,实因此事关乎重大,需要请民众了解她们这项决定的意图,若这日群议集会上仍有对废除钱法表示激烈反对并驳议有理者,此决定将会撤回再议。
千光照说完停顿了少顷,见人群中仍未再有提出驳议者,才做了今日的总结陈词:“过去我们总在朝代兴亡中周而复始地打转,如今我们决定尝试摸索一条没有前人留下足迹的路,只为了走出眼前的迷雾,前往真正的乐土。相信在座的同伴拥有披荆斩棘的力量与才智,共同开辟真正属于我们的未来。”
此番话说完,天枢台大殿内静默片刻,人群当中零零星星响起掌声和欢呼,很快沸腾起来,而殿中原本认为应该延续旧日钱法的那些人,见此情形也跟着轻轻拊掌。
她们亦是读过史书的人,既然旧路是可以预见的黑暗,何不鼓起勇气另寻出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正午的烈日洒向天枢台,位列中央的上元十二君见殿中众人再无异议,一同宣布燕国正式废除旧日钱法,全民基本用物房屋均等享有,百业不分贵贱,同时为勉励民众投身于新国缔造当中,上元府会在随后颁布济世法,用于将少量稀有物产优先分配给国中贡献较高者,具体涉及到的内容会在实际分配前发布全民公告。
这日的洛京民众群议集会在宣布完议定结果后,先由上元十二君各自在最终的告示上盖了印,再由前来参会的各州府君使者也在后面盖了所代表州的印记,这份公告随后会张贴于上元府正门外,同样也会在晚些时候分人手誊抄多份,给使者们带回各自城中张贴布告。
前来参会的众人这时纷纷起身从天枢台的八扇大门陆续离场,走时大家还在热烈讨论此后不设钱法的新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又可能会出现哪些值得关注的漏洞以及应对措施,比如人们若仍在私下里交换用物并以金银表示感谢,这样是否算作货币交易,需不需要明令禁止等等。
大家说着说着,有人开始揣测不设钱法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乱子,言语中带着冷眼旁观的奚落之意,虽然这日群议到最后确定结论的时候没再有人公开提出驳议,但坊间仍然有人并不看好上元府今日的这个决定。
妊婋等人走出天枢台时,也零零散散听到了众人的讨论和对废除钱法的不以为然,她们听过后彼此间相互看了一眼,倒是颇为淡定。
毕竟钱法已存在上千年之久,在乱世里大家有其它更危急的事要顾及,对于临时不设钱法倒还好接受,但如今各地进入平稳发展后,必然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规,在这期间仍有质疑和思路反复也很正常,但她们相信大家总能找到法子解决新路途中的各种坎坷。
正如这三四年间她们开拓领土时,也常经历各种来自同类的质疑和抗拒。
比起总是轻易闻风溃散的男兵和男匪,她们遭遇过最激烈的仇视与敌对,其实更多来自那些誓为父夫报仇或因失去父夫而过度悲伤的女人。
只是那些女人的力量通常十分薄弱,并不足以对开进城的幽燕军构成太多威胁,因此多会选择以绝食或上吊的方式明志,以期对她们造成一些道德和舆论方面的打击。
虽然有一部分人经千光照等人的开解慢慢醒悟过来,但还是有许多人选择踏上为亡亲殉葬之路,这也的确给她们平定各地带来了不小的阻力,也使她们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重塑幽燕军的口碑。
然而这样的对抗方式从未令她们退却或陷入自疑,反而使她们此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愈发坚定。
她们本就是从无数质疑中走到这里来的,此后也依然会在质疑中继续走下去,直到迎来真正的曙光。
这天午后,众人在上元府中将废除钱法后的各项相应举措再次确定了一遍,等到前来参会的各州使者带着告示离开洛京,忽有位于洛京西侧的陕州传信来,说探查到函谷关西边铁女寺军近日正在频繁调动人马,妊婋闻言同上元府众人商议后,与杜婼和穆婛一起在腊月末的大雪纷飞中离开洛京,往西边陕州前来查看情况。
今年秋天伏兆在长安称王一事,洛京这边也很快获悉,消息来自长安城外的一座道观,观主是曾与灵极真人当年一同刺杀皇帝的道友,当日铁女寺军杀到长安后,这座道观也随之迎降,但观主私下里仍同洛京城外的太平观保持着密切的鸮信联络。
据长安城外道观来信所言,伏兆称王之后,连日在长安太极宫封赏铁女寺军的一众将领和幕僚,设了文武官职,并重新颁布了已占领土区划,去州改郡,各地最高长官即为郡守,全部由长安太极宫新设立的九霄阁直接统辖,省去了旧日道州县镇这样的多层经管。
在得知西边有这样大的变动后,洛京也迅速响应了起来,当时妊婋还在鲁东和燕北等地巡州,上元府其她几位决议人紧急商议了一番,很快杜婼和素罗刹在秋日里同三万幽燕军前往陕州,加强函谷关及周边驻防,又在陕州密切观察了一个多月,见西边似乎还在忙着领土规划诸事,并没有要往东征战的意思,杜婼和素罗刹才在深秋时节回到洛京,将陕州的情况同上元府中众人详细说了一遍。
厉媗与萧娍也在杜婼走后带了人马赶往洛京北边的河东地区,沿着西边黄河界线看了看对岸的驻防情况,在几处河道薄弱地带增加了巡防人手,直到确定西边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才在入冬前赶回洛京。
伏兆不会放弃洛京,这是上元府众人的共识,即便秋日里称王之后没有进一步动作,也一定会在第二年春天向东试探一番,只是众人没有料到西边在过年前就有异动了。
妊婋和杜婼来到陕州这天,城池内外皆被冰雪覆盖,在她们来之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日大雪了,好在她们抵达当日放了晴,路不算难走。
陕州府君将她们迎进了城,一边走一边说西边最近频频换防,函谷关西侧的驻军较之前增加了将近一倍,而且都是低调行动,换防时连军旗都没打,似乎是不想引起函谷关这边的注意,而陕州因连日下雪,最近动员了不少人一起到函谷关城头清积雪,这才留意到西边驻军看上去似乎比从前热闹了一些,随后她们又细细观察了数日,确定西边的确正在暗暗调集人马,于是赶忙给洛京递了消息。
妊婋和杜婼进城喝了一杯茶,听这边府君和几位领营大将说完最近的情况,见天色还早,遂同众人出城往函谷关赶来。
她们站在关城上往西望去,果然远远瞧见那边的驻防营地比先时她们记录的多了不少新搭的暖帐,还特意罩了浅色油布,在雪景下若不细看的确很难发觉。
妊婋皱了皱眉头,这看样子对方是在提前为春日里的试探做准备,因为以函谷关周边地形和节候,冬日里硬闯难度极高,只能等开春雪化之后,她们在年前调集兵马到这里静候时机,应该是为了出其不意,因此东边还能有些准备应对的时间。
但看对面的举动,又似乎是另有所图,妊婋低头想了半晌,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与杜婼多次上城头查看,因不确定对方的谋划,她们一直留在陕州过了年,正月初二这日妊婋决定回洛京同其她人商讨一下应对之策,杜婼说自己留在陕州守着,让她放心回去。
妊婋连日快马赶回洛京这天,恰碰见城中有几个坊君来上元府递送新年提议,这是上元府去年发起的坊议,每月由坊君们汇集民生状况和新国法规在坊间实施时发现需要补充或调整的反馈,也包含民众对于新法规的提议。
妊婋见那几个府君走后,又见千光照出来迎她,她们说着话往议事厅走来,其她人也正在这里等着妊婋,大家在议事厅里坐下后,听妊婋说完函谷关外的情形,都不禁面色凝重起来。
“对方的安排似乎是知道我们在春日里无法调集太多人马去守函谷关。”妊婋思索道,“我怀疑开春后南边或北边可能要生变。”
大家听她这样一说,忙对着最新的坤舆图和沙盘就燕国四周可能存在的危机讨论起来,大多数人都认为恐怕是南边朝廷又要集结人马前来光复洛京,伏兆的人可能提前探知到了这个消息,于是想要趁乱东征。
众人这日讨论至晚,结束前又想到城中坊君们这日送来了一些提议,此时正好整理一下,拿出来发现最上的提议内容是:关于引进优良配男至试行地点供民众选用生子以延续国民后代的拟议。
第120章 驱蛮静虜
妊婋看到这个提议皱起了眉头。
这应该是受到了西边伏兆称王之后的礼制变化影响,据她们从长安城外得到的消息,伏兆出蜀到占领长安这两年来对民间风俗做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整改。
过去蜀中因地形环山且物产富饶的缘故,与外界联系不多,尽管受到了旧日朝廷的法规影响,但多地仍然保留着母系部族的习俗,民间亲事常以男子入赘或走亲为主,在广元公主得了此处为封地后,更对这些习俗加以保护和推广,因此蜀中各地风俗多与中原有异。
伏兆从蜀中杀出来后,把这些民俗带到了陇右和关内等地,先是规定民间成亲只允许男子入赘,已成亲者强制变更家主及子嗣姓氏,而后又在平定各地重修学堂时取消了男童进学资格,秋日里称王之后再次出台新规,禁止男子日常独自离家外出,违令者斩。
铁女寺军在占领长安之后一直没有东来,也是因为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在内部镇压男民叛乱,直到如今各地情况终于平稳,才腾出精力把目光放回东边。
洛京民众前阵子听说了西边的民俗革新后,也在坊间热议了数日,进而又有不少人开始担心她们如今的全女国度会因为拒绝男人而不得延续。
过去幽燕军都是从周边地区吸纳新人加入,而如今西南两侧防线已做加固,南边朝廷也在季太后的数道旨意下开始加强民众管制,今夏以来已极少再有女人往北投奔,因此民众们议论过后提出或许可以效仿西边法度,并在此之上严加管控,比如划出固定区域豢养配男,令国民得以取用生育后代。
“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就耐不住要引进男人?”厉媗面色不悦,“其她地方暂且不论,但是洛京到我们手里也不过才一年,多少人脑中观念尚未完全转变,虽说是为要后代,然则果真引进了来,又不知要出多少乱子,我看此议还是驳了罢。”
坐在她旁边的苟婕和萧娍也连连点头:“事关重大,需得从长计议,现在考虑这些为时过早,大家似乎是觉得天下已然完全太平,所以忙不迭开始考虑后代的事了,却不见我们四周仍然危机四伏,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矣。”
众人此前也就这个话题谈讲过几回,大家发现无论怎样制定相关律令,总会遇到一个难以破解的重大隐患,即生下男孩的母亲难免会为其男儿争取民间均等利益,而在周边地区仍存在父系礼法的情况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极有可能令男朝卷土重来,到那时她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会尽付东流。
妊婋也赞同说道:“我们治下又不是没有女童,哪里顷刻间就要断代,等过几年有了万全之策,再缓缓试行都来得及,此理也需同众人讲讲明白,免得坊间因我们驳回提议而揣测不安。”
她口中所说的“万全之策”,也是众人曾议过的,即尽可能多探访各地母系部族,以期各取所长并在此基础上再做一些革新改良,对此妊婋也曾请教过灵极真人,因她走过的地方多,所以想请她为众人稍加指点,灵极真人显然也思量过这些问题,直言眼下尚无所谓“万全之策”,但是她也指出了一个方向,说西南部族或可有解。
妊婋一直记着这个提点,也总想找机会出去看看,但因平定洛京后各处百事缠身,不知不觉竟搁置下了,她暗暗想着等把西边的事摆平,必要为此事寻个解法。
这时议事厅中众人已达成共识要驳回这条提议,并一同细写了原由,待明日由苟婕前往各坊亲自讲明。
接着她们又看了后面几条法令的实施进展和反馈,一一讨论了片刻,见时候不早了,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一早,妊婋从屋中出来,正要往前面厅中跟众人商讨调兵应对开春可能出现的变故,准备往南调些人马以防万一,却见千光照臂上架着个海东青,正从鹰房方向走过来,面色少见的有些凝重。
妊婋见了忙问“出了什么事”,随后从千光照手里接过信筒,打开看是肃真部的文字,是那边上将军博敦写来的,里面说漠北突厥国发生政变分裂,位于燕国正北的东突厥开春可能要南下河东劫掠,那边的动荡也会危及东边肃真部的地盘,此信是代表松甘萨满和族人向她们借兵联手的,肃真部也直言此次想要趁北边政局未稳一举荡平突厥汗国,并扶持她们看好的母系政权。
这三四年间在幽燕军横扫中原的同时,肃真部也一直在扩大北地领土,当初歼灭完勿吉部后又铲除了一众零散的小型父系部落,随后扶持起西边草原上的几个母系部族并结为同盟,控制了燕国东北侧大片疆域,又向西发展到与漠北的父系汗国突厥接壤。
这一二年间她们不时遭到突厥人侵扰甚至掠夺人质,因此她们动了向西扩地并斩草除根的念头,正赶上突厥国皇室去年秋末因兄弟阋墙发生政变,庞大的漠北汗国分裂成了西突厥和东突厥两个政体,其中东突厥相对贫瘠,为了笼络新政权的人心并聚敛财物,新汗王势必要在开春之后向南侧和东侧大肆劫掠。
妊婋这时才恍然大悟,伏兆必是早在她们之前就从西域得知了突厥国的政变,断定她们一定会在春日里派主力人马往北抵御东突厥,铁女寺军正好可以趁机东来。
很快千光照和妊婋来到议事厅中,不多时其她人也都陆续到了,众人惊闻漠北生变,立即开始着手商议调兵事宜,同时考虑到西南两侧局势,还要留出一部分人马应对,毕竟她们都有法子获悉江南的情况,南边朝廷也未必会不知道燕国北地有战事,到时候也有可能想要趁乱分一杯羹,想到春日里她们可能三面环敌,众人都不禁感到有些棘手。
她们的幽燕军目前人马数量虽然不算少,但大家平日里也需轮流兼顾田间劳作,若一时间将人马全部派出去应敌,届时留守田间的人手不足,春日里压力大不说,也影响来日的收成,因此她们一定不能使自身陷入多面作战的困境当中。
“主力人马还是要往漠北调集。”妊婋思索道,“西边和南边不用留太多,我想法子拖住这两边。”
就像当日她们占领河东时,妊婋也提议把主力人马全部往北调去,而后自己只带了一万人往南退敌,果然拖住了南边朝廷十万大军整整两个月,如今的情况或许比当日更加危急些,函谷关外铁女寺军已经蓄势待发了,但见妊婋语气笃定,大家想了想,也决定还是先把北边丑虜解决了再说。
接着她们商讨确定了这次往北抵敌的统帅为厉媗、东方婙和萧娍,她们将在正月末从各处调集人马,其中厉媗和东方婙走河东前往丰州草原,这里是她们领土最北边与东突厥接壤的地方,而萧娍则带人马走燕北,从妫州前往东北山岭与肃真部联手从东侧进军。
初步确定完春日里的调兵安排后,厉媗和东方婙立即起身先前往河东,到丰州草原北侧一探丑虜虚实,同时在她们的后方,有花豹子和圣人屠在河东和京畿地区与州府君们为她二人征调人马。
萧娍也在随后给肃真部回了信,几日后她跟鲜婞和千山远一起离开洛京前往燕北,在萧娍赶往肃真部中心舒兰赫面见博敦商议进军路线的同时,鲜婞和千山远会在幽州和平州为她筹备人马和粮草辎重。
等往北备战的众人先后离开洛京,妊婋又筹备了数日,从京畿地区调集了一万人马请素罗刹带往南边淮水北岸,在帮农春耕时轮流增加防守,接着妊婋只身再次前往西边陕州。
杜婼这日听说她来,早从城中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说最近函谷关外仍然很安静,西边增加的人马也一直没有撤走。
妊婋闻言点点头,又同杜婼上关城往西边看了半日,才悠悠说道:“我看对方未必会直接杀来,她们应该是也想争取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局面,否则不会耐心等到这时候。”
又过几日,春雷阵阵惊蛰至,妊婋在陕州收到消息,果然北边东突厥发兵南下了,厉媗等人已从丰州草原向北迎敌去了,这个消息传来没多久,函谷关外的铁女寺军也突然开始声势浩大地集结起来,那边的营地撤去了冬日伪饰,宛如神兵天降一般旌旗招展地出现在函谷关西侧的山区当中。
妊婋这天抱胸站在关城上方,一动不动地听着西边鼓号齐鸣,也没叫她们这边的驻军到关城上方来示威回应,反而叫众人将城头上所有的幽燕军旗都撤了下来。
铁女寺军那边果然注意到了函谷关撤下军旗,不多时从西边策马奔出一员大将,直直来到关城下方住了马,看到城头上只站着一个人,遂朝上喊话道:“我们殿下听闻贵国北方起战,特派我军前来与尔等相助。”
“哦?宸王竟如此古道热肠么?”妊婋站在城头上向下问道,“若我们果然需要借兵,不知宸王想要些什么谢仪?”
“宸王自有她的条件,不知你军可有胆量来长安谈一谈。”
妊婋笑了一下:“此事重大,合该面谈,请容我回去同众人商议准备国书。”说完请那大将三日后再来。
第三日那铁女寺军大将果然如约而至,妊婋这边从关城上向她投下了一个纸封,内中是燕国出使书,那大将把信带了回去,又过三日回来称宸王同意在长安接见燕国来使。
妊婋这边不紧不慢地又筹备了数日,随后请杜婼留守陕州,她则与苟婕、千江阔以及羲和瞳组成了一支四人使臣队伍,连同四名幽燕军力妇,策马离开函谷关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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