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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第121章 奉使往来

    “启禀殿下,燕国来使已出函谷关,预计三日后抵达长安,接待来使的馆驿已预备下了。”

    伏兆坐在武德殿东书房的大案后头,见到传令官呈上来的燕国出使国书,她伸手打开看了两眼,这封国书中写了使者的姓名和职司,她扫了一眼后又看回最前面的名字,微微挑了下眉头,随即说道:“去请隽羽来。”

    那传令官听到这话应了一声“是”,低头退出这边书房,不多时又回来禀道:“隽阁丞到了。”

    自从伏兆去年在长安称王,并在太极宫设立九霄阁,这个全新的执政中枢已经良好运转了大半年,其中并列为首的左右阁令,是广元公主旧日的两名亲信,其中一位曾在益州铁女寺担任堂主,照拂庇护幼年时出家的伏兆,另一位则在外为伏兆联络各地暗藏的势力,后来伏兆出蜀,她们也一直陪伴左右,在铁女寺军中做幕僚,为大军征战出谋划策,而在九霄阁的阁令之下,还有七位阁丞,与阁令一同辅佐伏兆处理政务,隽羽如今正位列七位阁丞之首。

    不多时,隽羽穿着一身品蓝色的新制官袍,迤迤然走进殿中,向伏兆浅施一礼:“殿下找我。”

    “嗯。”伏兆拿着那封国书从大案后面起身走出来,拉过隽羽往西窗下的大长榻走来,将国书放在中间榻桌上,“坐,你先瞧瞧这个。”

    隽羽在长榻外侧坐下,拿过国书打开看了,见里面写着此次燕国来使是为应对突厥国政变特来谈判的,由于目前燕国新设法度与过去中原王朝大不相同,国书中也简单介绍了目前燕国的执政者们,里面附了上元十二君的印章,随后写明此次来长安的四位使者,最前面两位名为妊婋和苟婕,二人后面的头衔分别是“柱国上将”和“柱国参相”。

    “十二君共治,这倒新鲜,如今出使一次就来了两位,可见她们很重视这次谈判啊。”隽羽看完将国书放回榻桌上,这时伏兆已从旁边架上取来了茶粉,在隽羽对面坐下来悠悠开始点茶。

    “你瞧见使者里第一个名字了吗?”伏兆一面投茶一面问道,“你觉得会是她么?”

    隽羽沉吟片刻:“大抵是了,虽然那位姜嬷嬷说不知道先前打听身世的统帅叫什么名字,但结合当时情形来看,应该就是这上元十二君之一,她是其中唯一姓妊的。”

    伏兆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点茶,又回想起当日姜嬷嬷所说的话来,这位姜嬷嬷是从前在慈训宫掌管厅堂陈设的,老太后崩逝后又在慈训宫里做了三年守宫人,到了年纪告老离宫,回到位于京畿南边的山南道商州下辖县内家中养老。

    伏兆去年曾派人打听过几位告老宫官的去向,知道商州有一位慈训宫的告老宫官,遂命人去请,却不料到晚了一步,听说那老嬷嬷被幽燕军的人给请走了。

    当时的商州已被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隔着一条河和一片林子瓜分了,那姜嬷嬷家中所在的姜氏县正好位于铁女寺军管控的边界旁,在巡防没留意的情况下,只要渡了河便能到达幽燕军的地盘。

    就在伏兆疑惑幽燕军为何要请走慈训宫旧日宫官时,商州那边又在两个月后报来消息说那姜嬷嬷又从洛京回到了姜氏县家中,伏兆闻言赶忙命人去请,几日后她在太极宫武德殿内见到了这位姜嬷嬷,从她口中得知幽燕军有位统帅是尚宫妊辞的孙女,这次将她请入洛京,除了询问身世外,还问了妊辞当年宅院的位置,随后听姜嬷嬷说还是想回家中养老,那统帅道过谢后托人将她送了回来,还给她带了不少米粮和冬衣布料。

    “姜嬷嬷当日也说了,那统帅颈侧有条宽疤,极易辨认的,这次来使的到底是不是她,殿下过两日一见便知了。”隽羽双手接过伏兆递来的茶盏,在榻桌上用指节轻轻叩了三下。

    “若果然是她的话……”伏兆握着茶盏思索道,“倒有些可利用之处。”

    “她应该也是想借出使过来了解些前尘往事,毕竟妊尚宫后来亡故的因由也是不明不白,这样看来,殿下大可以通过她在洛京搜寻当年的蛛丝马迹,至少咱们不必担心她们的人会破坏掉旧日的珍贵线索。”

    在去年冬日里她们往函谷关外调兵前,伏兆和九霄阁众人收到治下凉州来报,说打探到北边突厥国有要生变的苗头,那时铁女寺军才刚平定陇右道最西边趁乱自立的三州之地,然而治下领土向西扩大的同时,她们与北边突厥国的边界线也更长了,边防压力愈加繁重,为了让军中众人不至在连年征战中疲劳过度,九霄阁颁布了军营将息令,让大部分新兵顶替主力将士轮流还家休养,军中剩余的兵力则主要都往北调集,提防随时可能会起乱的突厥国南下侵扰。

    在这种情况下,铁女寺军实难再有多余的精力往东去取洛京,不仅因东边函谷关地势难攻,而且洛京南北两边都是燕国地盘,即便花了巨大代价取得洛京,也还要面临防守困难,在北边突厥国动荡的时节与东边燕国树敌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而伏兆对于洛京的执念,主要还是来自于皇祖母与母亲的往事,但她也深知不能为了探究私事而让治下臣民陷入巨大的不安当中。

    当初她在杀宁宗与取洛京之间选择了前者,那时就已经失去取洛京的最佳时机了,她必须得接受这个决定的后果。

    对于往事,伏兆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去年冬日里得知突厥果然发生政变分列成了东西两国,她当即同隽羽商议了一个计策,向函谷关外悄悄派出一支新兵,等到开春后东突厥南下时,这支人马便于函谷关外集结起来向东示威,迫使燕国在北边起战的情况下不得不与她们斡旋谈判,她便可以借此要求燕国同意她派人手进驻洛京彻查往事。

    “在燕国来使抵达长安前,咱们还得再做些准备。”伏兆抿了一口茶,“最好是能一举两得,在安定北方的同时,也于东边收获些进展。”

    随后二人坐在这西窗下就接待燕国来使的事说了半日话,又喝过三巡茶,直到有殿内掌记官前来送奏疏给伏兆过目,她二人才从西窗下回到大案边,隽羽也在这里同伏兆一起看了几份地方各郡送来的民生春耕近况。

    伏兆将些重要奏疏先批示完,递给隽羽请她带回九霄阁,给两位阁令和其余阁丞再查阅一遍看是否有补充或异议,通常若她的批复有不清晰或值得商榷的地方,第二日还会被九霄阁送回来,这也是为了保证太极宫发出的所有政令都是明确且经过辅政众人推敲熟思过的。

    等隽羽带着几份批复完的奏疏离开武德殿,伏兆又坐在大案后头看了看新入选的地方官名录和履历介绍,以及今年下半年预计举行的选官试筹备进展。

    目前她们各地走马上任的新官,基本上都是从蜀中出来的,因过去广元公主遥领蜀中时格外注重民间的教化启蒙,即便在她薨逝之后,蜀中仍有许多人家坚持送女子读书识字,已然形成了一种风气,而在铁女寺军出蜀之后,伏兆才发现蜀中民间女子识字率远高于陇右和关内等地,于是在后面重设区划时,她又从蜀中招揽了许多有学识的人,前往各地担任郡守。

    然而随着西边新占三州重新做了区划,官员开始显得有些不足,她只得依照九霄阁呈来的提议,请铁女寺军部分将领暂代郡守一职,顺便带兵驻防以免出现地方势力反扑,同时长安这边也在加紧筹备各地学堂和官员遴选事宜,确保日后各地都能有文武官员共治。

    等查看完这些重要事,她又写了几份手令让掌记官送去九霄阁,随后见天色不早了,才起身离开东书房,往西偏殿走去。

    先前从洛京慈训宫中搬出来的箱柜,如今都收在武德殿这处西偏殿内,里面除了老太后旧日衣物外,还有书房内保存的一些文册和书画,伏兆将这些东西来回看了很多遍,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旧日线索。

    这时她想起燕国来使国书中的那个名字,大步走到收着书画的箱笼前,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外面的锦缎画盒,展开里面是一副春日赏花图,画的是慈训宫后花园的景象,右上角写了画作年月,旁边是画名:慈训宫牡丹初开游园图。

    画中老太后站在牡丹花丛前,手里牵着时年三岁的伏兆,正将园中新开的牡丹指给她瞧,在她们对面有一位与老太后年龄相仿的宫官,也牵着个小孩儿,正在那里与她们同赏牡丹,几人四周还有些侍立的宫人,看画中人的神情,是都在一旁同老太后和那宫官说笑打趣。

    伏兆看了一会儿那画,又翻过来看那画的背面,见后面果然写着几行小字:画中记太后及广元公主之子伏兆,尚宫妊辞及孙子虎儿,下面还有一行人名,都是画中那些宫人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想了想,又将画轴卷起放回画盒内,拎着走出西配殿,又往后殿去翻找她母亲的遗物。

    原本广元公主所剩不多的遗物都收在铁女寺中,半年前才尽数运到了长安城内,伏兆也不时拿出来看看,此刻她隐约想起这位尚宫妊辞似乎在她母亲的遗物中也出现过。

    接下来的两天里,伏兆都在殿中翻看旧物,或请两位阁令来武德殿确认些往事,直到三日后上午,有传令官来到武德殿禀道:“燕国来使已进长安。”

    第122章 是日势交

    妊婋几人骑在马上,跟着前面引路的铁女寺军将领走进了壮阔的长安城门。

    “长安不愧为多朝古都,城墙城门皆与洛京规格无异,亦且更添了许多厚重之感啊。”妊婋策马悠悠称赞了一句。

    她们这几日从函谷关出来,一路走得不疾不徐,途经两州馆驿下榻,也随着送她们进长安的几位铁女寺军将士在城中逛了逛。

    长安东边的这两州人口都颇为兴旺,城池街道上人来车往,市廛繁华,商贾云集,还有杂耍卖艺的摊子,表演吞剑顶碗变戏法,引得民众上前围观连声叫好。

    卖艺摊子上有个小学徒,大抵是头回跟着出摊,表演吹火时慌了神,只吹出个小火苗来还把自己呛得直咳嗽,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走在妊婋身后的羲和瞳瞧见了,不禁被勾起了旧日回忆,她走上前拿过那小学徒手里的引火棍,含了一颗自己随身带的松香丸轻轻一吹,那引火棍上登时燃起一道五尺来长的巨焰,围观众人连忙惊呼后退,见那火焰顷刻消散,又才拍手称绝。

    那小学徒也跟着拍起手来,一脸崇拜地看向羲和瞳,羲和瞳见状笑着从身上搭兜里摸出一小布袋松香丸送给了她,又同那杂耍领班说老式松香包容易呛着,叫她们试试这种新的,那领班闻言忙拱手称谢,搂着小学徒目送她们继续往前去了。

    她们这一路走来,见城中路上行走吆喝的都是女子,只偶尔在些酒楼或茶馆门前,能瞧见有华贵妇人下车之后,又有戴面纱的年轻男人也随之下了车,小步跟在那妇人身后低头走着。

    带她们闲逛的铁女寺军将领介绍说如今在她们这里,男人只能跟着家主才可以出门,街上巡检若瞧见单独出行的男人,会立即带走查验身份。

    这景象若放在二三年前,怕是会被人说荒渺不经,然而在这位新宸王的强权铁腕之下,世道规矩也可以飞快变迁甚至于瞬息翻转。

    进到长安后,街道市井更加热闹,她们往馆驿去的路上还里瞧见了西域骆队,车上装着不少干果香料、地毯和乐器等新鲜玩意儿。

    妊婋和苟婕一边四处瞧看一边说着若这次谈判顺利,东西两边关系能就此安定下来,等回去了也要在陕州设立一个互市府,与西域和蜀中等地互通有无。

    她们如今除了东北渤海边的平州外,在鲁东沿海的莱州和登州亦有多处盐场,总体出盐量十分可观,想来在西边内陆地区必然会受欢迎。

    妊婋等人这次出使长安,其实只有一个主要任务,那就是尽可能打消伏兆夺取洛京的念头,为两国开创一个友好局面,若谈判进展顺利的话,或许还能联手向北,一同除去来自突厥的威胁。

    不多时,她们来到位于长安太极宫西南边的四方馆,因国初立,这座用于接待外国来使的馆驿空空荡荡,东西南北四馆俱是空着的,内中一片寂静。

    四方馆的驿丞早侯在正堂屋外,见她们到了,忙同几名驿卒走上前迎接,一路送妊婋等人来长安的铁女寺军将士也在这边正堂外告辞去了,妊婋四人朝她们拱手道别后,跟着驿丞和驿卒们往四方馆的东馆走来。

    跨进东馆外面的甬道月亮门,迎面便是一座四方小院,正中间有个小花园,这时节才冒出些碧绿细芽,花园四周有八间独立房舍,每间可容纳两到四人居住。

    妊婋她们这次除了四位国书上写明的使者外,还有四名随行的幽燕军力妇,正好八个人,倒是恰可以每人一间住起来格外宽敞。

    驿丞见她们来人不多,本说可以分住四间房舍,此刻听她们说要各分一间,也只是笑道:“屋子都已打扫过了,请诸位稍歇,我去传午膳来。”说完还要留下几名驿卒为她们烧水烹茶,却被妊婋等人连声回绝,说不需要人伺候,那驿丞亦未坚持,带驿卒们告辞后转身出去了。

    她们这日进城时刚过午初刻,早间离开前一个馆驿时只简单吃了一碗汤饼,跑了一上午的马,到此时也都有些饿了,遂只随意挑了房间将各自包袱放进去,便都聚到东馆堂屋里一边闲聊一边等开饭。

    东馆里各处明亮整洁,大家也都说屋子里面陈设虽然简单,但床榻桌椅皆十分干净,在她们来之前应该都有细致预备过,可见国中对于她们此次来访还是比较重视的。

    大家说话间,听到东馆大门打开,转头瞧见驿丞带了十名驿卒拎着许多食盒走了进来,众人忙起身道谢接过食盒,将餐食一一取出摆在桌上,那驿丞等午膳摆好,又说宸王已知她们到达馆驿了,请她们在此休息一日,明天上午入太极宫觐见。

    妊婋点点头,又请驿丞留下来同用午膳,那驿丞来之前其实已经用过饭了,但想着她们或许有话要问,又见她们不要人服侍用膳,遂叫同来的驿卒都先去了,自家坐到了长桌下首陪客的位置,拿起壶亲自替她们斟饮品,介绍说今日送来的配餐饮品是清口甜蔗浆,制法是从蜀中带出来的,想必洛京和燕北都没有这个味道,请她们尝尝,等给她们都倒完,才将自己面前盏中倒满,坐下来陪她们用膳。

    妊婋端起盏抿了一口,果然清爽香甜,又笑着请驿丞不必客气,只闲闲向她问了些太极宫中的情况。

    因宸王还未接见这些使者,不知后续两国间是何走向,那驿丞也不好说太多,只把些基本情况大致给她们讲了讲,也提到了太极宫内执政的九霄阁,说其中要员都是与宸王一同从蜀中出来的。

    说到这里,那驿丞面上带些自豪神色,说自己也是蜀中人,之前在铁女寺军中是一名后勤营官,来到长安后得了这个四方馆驿丞的职务。

    妊婋见她前面关于太极宫的部分答得都很谨慎,遂也没再多问,而是顺着她的话聊起了蜀中风光,那驿丞很快变得健谈起来,说起家乡的景致来,整个人神采焕发。

    在座的众人都没去过蜀中,唯有坐在妊婋对面的千江阔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游历,此前不仅来过长安,也曾于多年前跟师姊千光照一起去过蜀中,遂同那驿丞热络地聊起蜀中各地的风光与美食,席间众人也连声称羡,都说若有机会也要去游览一番。

    这顿午膳她们连吃带聊,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那驿丞说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闲话,但听在妊婋耳中,也足够她对这铁女寺军以及伏兆的行事做派加以了解了。

    当日她们用完午膳,只在馆驿内各自屋中歇息,也没出门往长安城中闲逛,休息了一晚后,在第二日上午,跟随前来接她们的宫官乘车来到了太极宫外。

    伏兆这天在皇城西侧的延英殿接见了妊婋等人,这次会晤郑重而不张扬,殿中仅有伏兆本人连同九霄阁的两位阁令以及阁丞之首隽羽四人,妊婋这边也是她和苟婕还有千江阔以及羲和瞳四人。

    在两边决定洽谈时,她们就已提前将礼节讲明了,燕国来使与宸王平礼,长安这边对此并无异议,只说如今太极宫中不论朝臣还是宫人,亦皆取缔了跪拜大礼。

    妊婋走进延英殿时,一眼瞧见了坐在正中大椅上的伏兆,只见她身着绣金蟒袍,头上戴一顶黑纱盘龙冠,神色颇为庄重地抬手请她们就坐。

    这日两边初次会面,气氛比较严肃,大家也没讲什么客套话,而是重点谈了北边突厥国分裂作乱的情况,妊婋直言她们已经派兵前往河东道迎战东突厥,只是话语中有所保留,并没提与肃真部联手的事。

    其中一位阁令悠悠说道:“我们正北方的西突厥虽然目前还算安定,但东突厥起战无论结果如何,必将会引西突厥加入战场,想来幽燕军还是需要一些来自西边的牵制和助力。”

    妊婋点点头:“所以我们诚心前来,全为与贵国共同抵御北虜,就缔盟条件来做进一步协商,好叫你我都别吃了亏,也别叫北虜趁机占了便宜。”

    这时伏兆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有几分冷峻:“洛京于我不比别处,但我见贵国国书中所言,知洛京此刻安定祥和,我也不愿再以武力橫夺伤民,为此才要与你们协商,却不知你四位大使此次前来可以做得多少主?”

    妊婋笑了一下:“我们如今施行群议共治,这次出使全为谈出一个不至于被众人驳回的结果。”说完这话她又收起笑容郑重说道,“若洛京皇城内尚有亡亲遗物难舍,我们可以商谈归还,只要不是难以运出城的东西,都可以尽管提出来。”

    伏兆听完这话觑起眼睛看了妊婋一会儿,却又将话题转到了幽燕军迎战东突厥的事上,问她们可有胜算,这个问题是苟婕回答的,没说有胜算,也没说无胜算,只说若无铁女寺军相助,自家媎妹恐怕要打得辛苦些,又说以她们幽燕军的实力,东突厥经此一役必然元气大伤,想来宸王也不愿见西突厥趁虚而入吞并东突厥壮大自身。

    随后殿中众人又就西突厥和西域等地的情况聊了几句,直到午初刻,伏兆起身请她们同往延英殿偏厅共进午膳,说午后会派人请她们在长安城中四处逛逛,等过了朝会日,再请她们商议后续联手之事。

    妊婋几人知道伏兆还要听听九霄阁众人及群臣的想法,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当日午后她们在长安城内游览了一番,天黑前回到四方馆,在堂屋中用完晚膳闲谈了片刻,各自回房准备休息。

    妊婋没急着洗漱更衣,只是坐在屋中喝茶看书,至晚间月上枝头时,她的房门响了几声,她走过去打开门,见四方馆的驿丞站在门外,轻声说道:“宸王殿下想请大使即刻入宫小叙,不知大使可愿一往?”

    妊婋闻言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好。”

    第123章 烛映帘栊

    春日夜里的长安城有些微微凉意,往太极宫走的路上,还带着淡淡花草芬芳混合檀香的味道,清新之中透出一丝庄重安宁。

    此时大概刚过亥初刻,坊间的街道上已不见行人,妊婋下午游览时听说长安城内每日晚间有宵禁,各坊于亥初刻下钥,城中所有的夜生活都只在坊内进行,而太极宫附近的坊内房舍大多数是公务衙门,因此晚间都是静悄悄的。

    妊婋跟着前面两位宫官,身后还有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子,再后面又是一队宫官,这是伏兆派人来接她的队伍,她没坐过轿子,也不喜欢被人抬着,方才在四方馆门外看着面前大箱柜一般的轿子,有些不大自在,就没上轿。

    前来接她的宫官不好违拗,只得请她走在轿子前面,就这样一路从四方馆来到了太极宫。

    进宫的路倒是没走多远,她们只约莫行了一刻钟左右就进了太极宫西南角的景明门,然而进到宫墙内走的路,却比从四方馆走到外宫门还要远。

    但这点路程对于妊婋来说并不算什么,尤其皇城内砖石平整,踏着春日晚风走起来甚至有些惬意。

    当头顶新月缓缓靠在宫檐上时,妊婋终于跟随引路的宫官来到了武德门,等这边的侍卫通传完,引她来的宫官只站在门外,目送她跟着里面走出来迎接的另外两名宫官进去了。

    又走过一段长甬道和三段长阶,才来到武德殿的前殿,妊婋跟随宫人从西边绕过前殿,来到中庭东侧的一座配殿门前,这里也站了两名宫官,见她来了,那两人一个伸手打帘,一个抬手请她入内。

    进门迎面是间厅堂,正中一张紫檀大椅正座,两侧是四张太师椅,椅上此刻俱空着,厅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墙边的漏刻水钟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显示着此刻刚过亥时二刻。

    妊婋继续跟着方才请她进屋的宫人往东侧里屋走去,那宫人为她打起东屋门上的锦帘,她一脚跨进门槛,踩在了厚软的地毯上。

    屋中有两个人坐在一张圆桌边,正是这日上午才见过的伏兆和隽羽。

    为妊婋打帘的宫人没有进屋来,只在她身后把锦帘放下了,隽羽见她到了,忙起身迎上来:“这样更深露重的请了婋帅进宫来,实在是白日里事多,还望你莫怪唐突。”说着请她在圆桌边坐下。

    坐在圆桌边的伏兆没有起身,只朝她点了点头,口中招呼她“坐”,随后伸手拿起桌上的圆壶,给妊婋面前的盏中倒满了热气腾腾的酪浆。

    妊婋见她二人未像上午初见时那样穿着正式,身上只是寻常居家衣衫。

    伏兆也没戴上午穿蟒袍时那顶王冠,此刻在屋内烛光中露出剃净的光头,整个人较之上午的端肃傲然,更多了几分倔强少年气,面上神色晏然,也不讲什么两国礼节,好似招待熟人故旧一般随意。

    妊婋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清楚早先被她托人送回家的姜嬷嬷必定已经见过伏兆了,她们知道她是谁。

    伏兆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听说你不久前同慈训宫的旧日宫人打听过自己的身世。”

    “是的,这也是我特地前来出使的原因。”妊婋看向伏兆,“我想宸王殿下不仅知道我姥姥是谁,或许也还知道我母亲的情况。”

    在姜嬷嬷说出妊辞的事后,妊婋曾在皇城翻找过宫官册籍,其中的确有妊辞的履历,包括她哪一年入宫,以及在宫中担任过的所有职司,其中还记录了她曾在三十五岁那年休假离宫,一年后才回宫继续任职,回来后的三年里曾以“育婴调养”为由依例减少了当差班次,直至三年后调入尚宫局为典簿,又过三年升司言,掌内廷承敕宣付事宜,六年后再次擢升,位至尚宫,并在尚宫位子上坐了十二年,直到年满六十告老离宫。

    妊辞中间离宫那年生下一个女儿,宫中册籍曾记录孩子名叫“妊疆”,但是妊婋翻遍所有册籍也没找到有名叫“妊疆”的宫人,按照宫官子承母业的惯例,又以妊辞当年在宫中的地位,妊疆不可能不进宫,除非她在别处有了更好的发展。

    伏兆点点头:“你母亲妊疆,曾是我母亲的公主府翊卫,统摄府上外围侍卫。”

    这个答案倒在妊婋意料之中,她想过姥姥当日之所以会带她进宫拜见老太后,又得老太后许她将来给伏兆做伴读,应该不只是因为妊辞的尚宫身份,这其中还应该跟广元公主府也有一层关系。

    “那她后来……”

    “我不知道她为何英年早逝,妊尚宫后来出事的细节我也不清楚。”伏兆语气有些遗憾,“那时候我也很小,洛京许多旧年实情都因后来的事被埋没了。”

    妊婋知道她口中那件“后来的事”指的是广元公主薨逝,于是默然片刻直言问道:“所以你执意要取洛京,就是为了重查当年旧事吗?”

    “取洛京是为一统山河。”伏兆毫不隐讳地说完,端盏抿了一口酪浆,“当然也是为了你说的这件事。”

    “当年旧事想来逃不开朝政党争,而其中牵涉的人,从朝臣到宗室再到皇帝,都已经死在迁都途中了。”

    “是的,造成当年混乱的罪魁虽然已经死在我们刃下,但过去的真相仍然需要查明,才能将那些人的罪过清楚地钉在史书上。”伏兆说完这话,又皱眉看向妊婋,“在旧事未查明之前,你实不该归还贼帝骸骨与南朝安葬,这些事他必然脱不了干系,怎么还配独享棺椁。”

    妊婋倒是不在乎这些,只耸耸肩:“当日南朝征十万兵前来讨伐,我们还要分人肃清河东,这是最省事的退敌之法,再说了,他也不是独享棺椁,那里头挤着呢。”

    旁边的隽羽听这话似乎有异,遂问道:“怎么?”

    “我们后来再去汝州时,那地上的尸骸都烂成一片了,棺椁里除了人头是他的,其余部分都是胡乱拼凑的,也不知有几人同眠棺中。”妊婋说完也端起盏来尝了一口那酪浆,奶香浓郁,甜丝丝的。

    隽羽和伏兆听了这话对视片刻,不禁同时轻嗤一笑。

    这时伏兆起身从后面桌上摆着的画匣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妊婋:“你大概已经不记得妊尚宫的模样了。”

    妊婋接过来展开一看,是慈训宫旧日赏花游园图,她先凭服饰认出了老太后和幼时的伏兆,也瞧见了站在她们对面的姥姥,和自己。

    画中人物容貌描绘得十分细致,牵着她的人是她记忆中的面孔,是儿时每天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的姥姥。

    妊婋看了好一会儿才把那画卷起来递回给伏兆:“今日收获匪浅,多谢了。”

    伏兆接过卷轴放回画匣中,又坐回来向妊婋讲明了隽羽的身世,原来她母亲从前是广元公主府的亲卫,统摄公主府内围亲兵,与妊疆是同僚,隽羽幼时还常被母亲托付给妊疆代为照料。

    随后隽羽给妊婋讲了讲她们过去在蜀中的生活,等说完又问起妊婋在燕北的经历,都不免唏嘘一回,原本相去咫尺的三人因当年的巨变天各一方,时隔多年再见时已是两国人矣。

    这一晚她们叙着上一辈人的零星旧事,长谈至夜半,妊婋见时候不早了,又听说太极殿明日还有朝会,遂起身告辞了伏兆和隽羽,跟随伏兆所派的宫人走原路回到了四方馆。

    四方馆的东馆内一片寂静,所有屋子都早熄了灯,其中一两间里隐约传出些微微鼾声。

    妊婋将东馆大门缓缓关好,回身走到庭院中停下来,默默抬头看了一会儿屋檐上的斜月,才抬脚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

    第二日因有朝会,太极宫掌外事的外使司没有安排使者进宫,东馆内众人也都没有早起,四方馆的驿丞这天带人来东馆送早餐时,有几间屋子都还没开门。

    驿丞放下早餐后说外使司来人邀请她们午后游览长安,起得早的千江阔替众人答应了下来,等驿丞一行人离开东馆后,她才同其她几位早起的人唤醒了众人,大家慢悠悠洗漱完出来,闲闲用着早膳,说起了后续与伏兆等人会面要谈的几件事。

    东突厥的战事她们并不担心,有厉媗和东方婙还有萧娍三人带兵,再加上肃真部的联军,料定东突厥这次讨不到半点好处,而真正的变数实际在西突厥,若西突厥趁机大举东进试图吞并东突厥,她们的人马恐怕会有些疲于应付,时值春耕季节,再要调集人马往北支援也是难事,在这种情况下,倘若铁女寺军能在西突厥动身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届时东西两边配合好,甚至可以一举荡平漠北草原,彻底除去丑虜的威胁。

    然而经过昨日初次会晤谈话,她们看出伏兆及九霄阁众人认为此事并不紧急,因为东西突厥在漠北领土广阔,战事应该没有中原打起来那样快,伏兆可以选择与幽燕军联手,也可以等东西突厥跟幽燕军轮番打完两败俱伤之后,再派铁女寺军动身收拾残局,这将于幽燕军极为不利。

    为了避免陷入这样的被动局面,她们必须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尽可能地向伏兆展示己方实力,并在合适的时机摆出肃真部这个盟友,让伏兆及九霄阁众人顾虑幽燕军和肃真部联军会在击败东突厥后持续向西灭掉西突厥,把军队驻扎在陇右和关内北面,那样就于伏兆十分不利了。

    大家把当前局面捋完,确定好下一次会晤要讲的内容,就在她们收拾吃完的早膳碗碟时,位于四方馆北边的太极殿朝会也已经结束了。

    伏兆又留下了九霄阁众人在武德殿前殿东书房说话,这时忽有传令官来报一北一南两则急讯。

    第一则来自北边:东突厥首战溃败,有残兵逃向西突厥,西突厥南边近日频频调动兵马。

    第二则来自南边:南朝建康疑似已获悉漠北生变,近日正在山南道中部征兵。

    第124章 谈言微中

    武德殿东书房内这日谈话稍显严肃,但气氛却并不拘谨沉闷。

    伏兆坐在大书案后头的紫檀椅上,九霄阁两位阁令和七位阁丞坐在伏兆面前的九张太师椅上,众人手中捧着茶盏,正在议论方才收到的那两条消息。

    北边的消息她们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但东突厥战败的速度还是比她们先前预料的要快不少。

    她们原本想拖一拖燕国来使,所以昨日初次会晤完,并没有立刻安排下一次谈话,而是想着先等等北边的消息,若是战况变得胶着起来,对她们与燕北来使的谈判会比较有利,谁知东突厥这样不堪一击,这个速度可以想见基本上是一触即溃。

    “幽燕军出兵一个多月,不仅击垮了东突厥第一拨主力,甚至还在漠北分多支队伍追杀他们至西部,这原是她们第一次踏入漠北地界,就敢在广袤草原上分军出动,还能一路咬着残兵不放,这其中必然有当地部族的指点协助。”一位主掌铁女寺军边防要务的阁丞语气笃定地说道。

    左阁令听了她的分析缓缓点头思索道:“昨日那几位来使恐怕没把话说全,她们在北边应该还有盟国友邦的势力助阵,甚至这次她们对抗东突厥,也有可能是两军或多军联手预谋的一场剿除行动。”

    众人听完不禁低头沉吟起来,若果然是这样,那她们也得尽快加入北边的战场,否则一旦失去战机,往后就被动了。

    虽然西突厥的整体实力和军备状况要比东突厥好上不少,但以幽燕军如今的迅猛势头,西突厥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们铁女寺军要选个合适的时机加入,才能确保此次联手的己方收效最大化。

    随后又有几位阁丞各自发表了看法,大部分人都同意应该尽快再与燕国来使确认她们在北边的部署情况,并陆续召回休假完毕的铁女寺军主力将士,准备往北进入西突厥领地配合东侧的幽燕军和她们的盟军。

    待事成之后,铁女寺军可以收取西突厥与陇右接壤的几片牧场,再在北边扶持起与伏兆结盟的当地政权,以此掌控北部局势。

    然而漠北地势广阔,若要派兵前往,人数必不能太少,至少得有五万主力打底,再加二三万新兵,才不至于在幽燕军和其盟军面前落了下风。

    其余主力则要分驻在陇右和剑南蜀中等地以防万一,众人随后又以这个粗略安排为大前提,分析起南边的局势。

    建康的新朝廷如今与她们接壤的区域,在旧日山南道靠近蜀中的位置,铁女寺军去年趁乱占了山南道最西边的三州,如今已改州设郡并沿几条山脉建起了边界线,同时控制住了南边巫山一带的长江上游。

    这些新边界在她们看来是比较稳妥的,但于新朝廷来说却是个劣势,防守起来难度不小,所以她们认为南边在这时节征兵,应该是得知突厥起战后决定借机收复山南道西部三州,把边界线往西推一推,这样更利于朝廷部署边防。

    朝廷看样子是想在巫山附近做长期准备,所以选择就地征兵,而不是调动江南军,据她们收到的探报来看,朝廷似乎还准备从黔南和滇南的羁縻州向当地部族首领借兵,从南侧与官军相互配合,给蜀中地区施加压力。

    九霄阁众人对此十分重视,但目前南边还只是刚刚出现苗头,因此她们认为先调兵往北处理完西突厥的事,再往南支援蜀中驻军也是来得及的。

    这时,隽羽提议借这次燕国来使,以向北与幽燕军结盟为条件,请幽燕军再往南边朝廷管辖的襄州北边界附近增添些兵马,替她们分散朝廷官军的视线,为蜀中争取等待主力军回援的时间。

    屋中众人闻言也纷纷表示赞同,伏兆坐在大案后面默默听她们说完,又思量半晌,才提出在接下来与燕国来使的谈判中,仍然要保留派人手进驻洛京重查旧事这个要求。

    随后众人议定了接下来与燕国来使的会谈内容,再由这日负责记录的阁丞一一写下来,呈递与众人确认补充。

    最后这份记录摆在伏兆面前的大案上,她认真看完,决定了下一次与燕国来使的会谈时间,才令她们各自散去。

    等九霄阁众人陆续离开这间书房,伏兆起身往窗边走去,对着外面的景色细思起来。

    春意愈发浓了,窗外的枝头上正有几只越冬归来的黄鹂在跳动,不时传来阵阵清脆鸣唱。

    “哇,今年的黄鹂这么早就回来了!”

    妊婋几人被四方馆的驿丞接进东馆时,正见院中树枝头来回跳动的黄鹂鸟,那驿丞惊喜地走到树前抬头看去:“一会儿我去取些鸟食送来。”

    她们今日用过午膳后歇晌片刻,就跟外使司派来的两名参赞在长安城内观览了几间古刹和前朝遗迹,直到将近傍晚才回到四方馆来。

    妊婋和苟婕也凑上去看了看:“这些黄鹂是从哪里越冬回来的?蜀中么?”

    那驿丞摇摇头:“蜀地冬日里没有黄鹂,这应该是从滇南或者岭南回来的。”

    “这么远呀。”羲和瞳闻言也走到妊婋身边,往树上看去,“我也是鸟就好了,也飞到那边瞧瞧去,定是另一番好风光。”

    千江阔眉眼弯弯地笑道:“咱们虽没有翅膀,好歹也有两条腿,若果真心向往之,总还是有机会的。”

    她们正在树下说笑间,东馆门外又走来几个人,是方才送她们到大门口告辞的参赞,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司员,回到这边门外说太极宫传来消息,宸王邀请她们明日上午入宫会谈,仍在上回的延英殿。

    妊婋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这第二次会谈的时间比她们预料的要早,想来应该是北边有新消息了。

    自从她们出了函谷关,就没办法再收到洛京的消息,千江阔倒是带了一只信鸮出来,准备在谈判结束后放飞回洛京,千光照才能通过这只信鸮将消息原路送来,而在那之前,洛京其余信鸮并不知道前往长安城四方馆的路,自然也无法送消息来。

    长安城外的道观倒是有可能正在跟洛京那边联络,但为了避免伏兆发现城外道观与她们的关系,千江阔这次出使并不准备往城外道观去拜访。

    妊婋来之前算好了日子,估计这几日厉媗等人与肃真部联军会与东突厥的第一拨主力打出个胜负,而伏兆和九霄阁众人一定会在得到北边消息后,再邀请她们进行下一次会谈,看来消息已经来了。

    她们没有向外使司的参赞询问北地的情况,只是回说知道了,等到驿丞将那两位参赞和司员送出四方馆,又带人给东馆众人送了晚膳和鸟食后离开,她们才一边吃饭一边谈起明日的计划。

    尽管大家对厉媗等人和肃真部有十分的信心,但明日的会谈内容她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以确保无论北边情况如何,都能从中为幽燕军争取一个最有利的局面。

    当日晚间大家吃过饭后早早歇下,第二日仍是妊婋四人跟随前来接她们进宫的外使司参赞离开了四方馆,再次来到太极宫延英殿。

    和上回一样,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已坐在延英殿内等着她们了,作为接待来使的东道主,太极宫在礼节方面从没有过任何怠慢。

    大家在殿中彼此见过后,按照上回的位置坐了下来,其中一位阁令先开口向她们说了东突厥首战溃败的消息。

    伏兆也称赞了一句:“幽燕军果然名不虚传,此战于漠北草原有如悬河注火,令某佩服。”

    坐在妊婋身旁的苟婕听完这话先笑着拱了拱手:“宸王慧眼,我们也没料到北边这样快就有捷报传回,当初临走前我还叮嘱过她们,北边地大,悠着点打,别给自家媎妹累着了,谁想到丑虜竟如此不禁打呢!”

    方才告诉她们最新战况的阁令这时又悠悠说道:“东突厥战败的消息如今已传到了西突厥,西突厥可汗正在召集各地汗王调兵,准备趁此时机向东吞并,根据我们的探报,西突厥坐拥骑兵二十万,这次大举向东至少会派出十五万人马,不知幽燕军和你们的盟友能否应付得来?”

    妊婋见她提到了盟友,料想是这次东突厥的战况过于顺利,让她们猜到了自家有助力,遂也没再隐瞒,顺着这话说道:“我们的盟友是来自东部丛林的母系部落,与我们幽燕军的人数加起来,与西突厥人马不相上下,只是西边地域更加广阔,即便我们的人打过去了,将来还是需要扶持当地部族,我想贵国也不希望自家北边局势混乱,不如此时派兵北上,与我们共襄盛举。”

    九霄阁众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王座上的伏兆,随后就幽燕军及盟军在北地的部署情况细问了几句,才同意调铁女寺军北上联手,这时隽羽也提出了派人手进驻洛京以及请幽燕军向南增派人马的要求。

    妊婋一听说要她们分兵南下,立即明白定是朝廷军已知北边起战,在山南道蠢蠢欲动,应该是为了收回一部分失地,重塑边界线,以更好的隔绝民间获取外部消息。

    她想了想,面色有些为难起来:“这时节春耕忙碌,我们留守的将士都要轮流帮农,等忙完这阵子,或可调一部分南下。”

    伏兆听她这话挑了挑眉,突然提起前事:“当日你们向南朝归还贼帝骸骨时,曾直言人是我杀的,对此我倒是不否认,但此行径是在拿我向南朝示好么?”

    这个诘问的语气,让延英殿内登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伏兆明显对于妊婋说暮春才可分兵南下的敷衍之词很不满意,隽羽见状才要开口缓和下气氛,却见妊婋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件事是我办得不地道,但我们这次出使的确是来诚心结盟的,至于南朝嘛,这样吧,我借道蜀中亲自往西南走一趟,必叫南朝再也使唤不动那几个羁縻州,以表诚意,如何?”

    九霄阁众人听完这话皆沉默思忖,伏兆也觑起眼睛看了妊婋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好,我派人给婋帅带路。”

    很快延英殿中众人就双方的提议做了一番确认,最终定下来铁女寺军将在本月调集七万人马从陇右道北上西突厥,妊婋这边需要尽快向洛京传信告知,让此刻正在北地的幽燕军收到西边的情况和配合方式,同时伏兆会派一支十人队伍,跟随苟婕从函谷关前往洛京进驻重查旧事,上元府要在调查期间为她们提供协助,而另一边妊婋和千江阔以及羲和瞳三人,则同伏兆派的人经蜀中前往西南羁縻州解除南朝的威胁。

    这日的会谈进行了一个半时辰,众人就这几项事达成共识后走出延英殿时,已是正午时分了。

    伏兆这日在宫中设了午宴,大家没再在席间谈论公事,只是问了问妊婋几人这两天在长安游览了哪些地方,气氛一扫延英殿中的雅正严肃,换上了一派其乐融融。

    午宴过后,伏兆又请妊婋等人在太极宫西苑湖上泛舟观光一回,直到午后才命外使司的参赞送她们回四方馆,妊婋回来后立刻给洛京上元府写了信,在东馆庭院中放飞了千江阔带来的信鸮。

    她们抬头目送那鸮在赤金晚霞中消失在云层里,才转过头来相视一笑。

    第125章 风翻旗尾

    一只海东青收起宽大的翅膀,轻巧地落在马上人粗壮的手臂上。

    “是洛京的来信么?”东方婙见有那海东青熟稔地落在厉媗臂上,羽毛颜色看起来跟她们这些天与其她营地联络的那几只不太一样,遂策马上前问道。

    厉媗点点头,取下了海东青脚上的信筒:“估计是妊婋她们在长安有消息送回来。”说完拨转马头跟东方婙一起往营地走来。

    她们近日驻扎在东突厥中部一个叫做答尔罕的地方,这里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地带,四周丘陵环绕,过去东突厥可汗曾在这里搭建宫帐驻跸,现如今已是幽燕军的营地所在。

    厉媗和东方婙在营地门口下了马,大步走进最前面的帐子里,帐中正坐着五个人,见她们进来都纷纷转头来看。

    坐在帐子口左侧的是萧娍,在她旁边是肃真部的上将军博敦和大神徒刚安,而她们对面还有两个人,是原东突厥占领区域的部族将领,分别来自苍狼部和赤狐部,是肃真部在战前联络过的两个草原母系部族。

    她们这两日聚在这里,原是为讨论清扫东突厥残兵并进一步向西部署迎战西突厥兵马等事,方才众人在帐中听到了鹰啸,还以为是驻扎在西边的营地来报信的,此刻见厉媗手里拿的信筒不是草原常用的制式,猜到这可能是她们南边来的消息。

    厉媗当着众人打开信筒,抽出信笺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伸手递给东方婙和萧娍,她二人一起拿在手里看完,再由萧娍译给帐中的其她人。

    萧娍长大的山村里有大半祖上是契丹人,她从小跟家中和村里姥姥们讲的方言都是契丹语,而契丹语不仅跟肃真部的语言多有相通之处,也与苍狼部和赤狐部的语言有很多词语发音近似,这次来东突厥见了那两个部族的人,萧娍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将她们的话听懂个七八成,因此主动跟肃真部的刚安一起包揽了此次草原会盟的译鞮任务。

    今日这海东青脚上的信是千光照从洛京发来的,其中写明妊婋等人已在长安与伏兆达成盟约,铁女寺军将在这个月底从陇右分多路开进西突厥领土,信中还附上了妊婋为她们筹划的东西两侧进军路线和配合方式。

    帐中众人得知这个消息皆是喜上眉梢,很快就信中所写的筹划讨论起来。

    鉴于这是她们初次与铁女寺军结盟作战,目前还没有现成的联络方式,所以妊婋建议由东方婙带领一支精兵小队和多只海东青,从西突厥南侧绕路前往铁女寺军的行军点,而其她人则要在她绕路的同时于北侧和东侧对西突厥的军队发起佯攻为东方婙打掩护,待她联络上铁女寺军的大将,两边再以海东青联络配合后续围剿。

    东方婙当即表示没有问题,大家在帐中对着坤舆图将接下来的部署细细讨论了一回,按照铁女寺军月底开拔的时间来预估,东方婙最迟三日之后就得动身。

    当晚大家将后面的安排确定好,趁着夜色给驻扎在东突厥各处肃清残虜的营地发了信,如今算上幽燕军和肃真部以及其她两部人马,东突厥各地共驻扎了将近二十万兵力,但由于东突厥新败不久,各地仍有残留的势力在逃窜,为了避免在与西突厥交战时出现大规模反扑,她们决定在东突厥多个重要驻点各留一万人马,再派余下人马按营划分路线向西迎战,加上她们西边这支新加入战场的七万盟军兵马,对付起西突厥更加游刃有余了。

    三日后,东方婙与一支十人小队在答尔罕大营门外与前来相送的厉媗和刚安告别,先前在大帐中共同议事的萧娍和博敦还有那两部大将前两日就都往北边营地去了,今日她们应该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北边带人马开拔,为东方婙打掩护。

    因她们先前没有与铁女寺军打过交道,也不太清楚那边的行事做派,厉媗这两日反复想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屡次三番叮嘱东方婙小心应对,有任何异常及时送信回来,东方婙每每用心聆听,认真答说自己一定谨慎行事,并随时保持与东边密切联络。

    “小花脸儿,路上当心,随时来信。”

    “知道了,放心吧。”

    东方婙骑在马上朝厉媗和刚安挥了挥手,在她左右几人肩头上站着的数只海东青也跟着展开翅膀,随着她们拨转马头往西驰行,那几只海东青很快升空,绕在她们上方伴飞而去。

    厉媗又往大营门外走了两步目送她们远去,直到看见东方婙身后背着的坤乾钺在春日骄阳下反射成草原上的一颗银星,这时刚安走上来说她们这边也要开始为来日的行动做起最后的准备,厉媗这才转身跟她一起回营去了。

    春日里的草原驰骋起来格外畅快,东方婙同众人出丘陵地带向南,一路沿着东西突厥与中原的边界北侧向西疾驰。

    她看着眼前开阔的天地,甚是心旷神怡,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数年前自己因灭门旧事遭官府缉拿时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此生算是彻底完了,不料那才是她此生真正的开始。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带着青草芬芳的和暖气息充斥胸腔,与身体内外一起感受这充满生机的春天。

    东方婙带领这支队伍在边地旷野上日夜兼程地跑了三日,因东西突厥为游牧汗国,常随季节各地迁徙,而南边与中原的边境又过长,所以通常不设固定哨岗,如今东突厥的兵马已经被她们击溃了,她们只需要在进入西突厥领地后小心避开游骑巡哨。

    五日后她们来到东突厥与西突厥的交界处,东方婙停下来放飞了一只海东青给厉媗报信,随后只带两个人跨过边境查看那边的巡哨情况,让其她人都在原地等候。

    跨过边界线没多远,果然瞧见了一支巡哨队伍,她们在丘陵边观察了一阵子,等这边巡哨队走远后,又往前探了一段路才发现巡哨营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东方婙同那二人仔细观察完悄悄折返,直等到入夜后才继续向西,绕开巡哨营地,至天亮时分在一处河谷边遇到一棵巨大的榆树,枝叶已茂盛起来了,她们爬上树歇了大半日,午后又见到一支巡哨队伍从不远处经过,没有发现树上的她们。

    等到日暮落下,她们才从树上下来,继续向西,就这样昼伏夜出地又走了七日,才来到陇右道张掖北侧,铁女寺军其中一支分军队伍将从这里北上奇袭西突厥一处名为布萨尔的重要牧场。

    东方婙远远瞧见了边境处招展的军旗,她认得铁女寺军的旗帜,先前她跟厉媗和萧娍平定河东时,曾经见过黄河对岸那一片片迎风摆动的黑金旗帜。

    为稳妥起见,东方婙仍只同两人带上两只海东青前往铁女寺军的营地,令其她人在原地等消息。

    铁女寺军的将领知道这两日会有幽燕军的人前来联络,早吩咐了大营上下,这日营门口值守的人听见不远处马蹄声响,细看是三个人带着两只海东青,忙迎上前询问,得知果然是幽燕军来人,也没有多加盘问,直接引她们进营地见了这边的带兵大将。

    东方婙早有准备,先拿出了厉媗之前收到的信,信上有千光照的旭日章,还有妊婋的“寅”字章。

    那大将在九霄阁传出来的国书中见过这两枚印章,听面前的人自报家门,也知道东方婙亦位列上元十二君,是以态度颇为客气,请她们在帐中坐下吃茶,随后又叫几名领队进来商议过两日的行军路线。

    待这边帐中议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又见各处筹备停当,东方婙才放飞那两只海东青,一只去叫营外等候的其她人,另一只往答尔罕营地给厉媗报信。

    两日后,东方婙收到厉媗的回信,西突厥的几处北边大营遭到萧娍和博敦等人偷袭,近日都在往东边调集兵马,张掖北侧的铁女寺军营地将这个消息送到另外两处营地,又过一日,分三处驻扎的铁女寺军同时从南边对西突厥发动奇袭,以迅雷之势夺下了布萨尔牧场,而后接连拔除多处巡哨营地。

    此举令正在东征的西突厥可汗为之大震,他没想到自家身后竟在此时伸来利刃,遂赶忙下令分军回援。

    东方婙跟在铁女寺军的队伍里,一路向南迎杀西突厥的回援兵马,同一时间的幽燕军和三支盟军也正持续从东侧轮番拔除西突厥的各处营地,众人从东西南三面分多路横扫,月余间杀得西突厥兵马方寸大乱。

    然而西突厥可汗的亲兵队伍一直在拼死抵抗,直护着可汗逃到了西突厥北部河畔。

    厉媗带人与其交战时臂上中了一刀,直杀得槊血满袖,鏖战半日后,厉媗单手持狼牙槊挑飞了可汗的头颅,其余残虜见可汗战死阵中,慌忙向北溃退散去,西突厥就此败亡。

    这天一早,厉媗光着膀子坐在幽燕军营地大帐里,从肃真部营地赶来议事的刚安正端着一碗药膏,给她臂膀还有后背上药,这几处刀伤经过数日调治,愈合得还不错。

    等上了完药正在穿衣服时,忽有人来到她帐外说东方婙放回海东青报信,称今早已从南边铁女寺军营地告辞,与先时同去的那十人一起回来了,厉媗一听忙跟刚安出营上马,往营外去迎东方婙。

    她们两边阔别了整整两个月,厉媗骑在马上瞧见那边赶来的身影不禁有些激动,又策马往前迎了一段路,临到近前看清了打头的东方婙,身形倒是没甚变化,只是容貌却有些改了。

    严格来讲也不是容貌改变,而是她脸颊处原先那个黥刑墨记消失了。

    厉媗有些惊喜地走上前左右瞧看,问:“怎把花脸儿消去了?”

    东方婙前两日也听身边那几个人说她脸上的墨记没了,她借了镜子细瞧果然脸颊上如今只剩了一点点浅坑疤痕,原先那个黑色印记已彻底消失不见,她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刚安策马上前笑道:“想必是你这段时间脸上沾了不少血,以此洗去了墨记。”数年前她们在营州城外初见时,刚安曾提过她们部中有药膏可以去除墨记,那药膏便是取人血液熬制而成的,她解释说鲜血也有同样作用,只是见效慢些,需要持续擦洗才能去除这种特制墨记。

    东方婙这才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被敌军的鲜血溅在脸上时,的确偶有刺痒,她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竟是在替她洗去墨记。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靠这枚墨记震慑敌人了,战场上的她在百步开外都足以令对方胆寒。

    她的脸颊在浴血之后生出了新的血肉,曾经引以为傲的荣光印记消失后她方才顿悟,她的荣光原不在这枚印记上,而在她自身——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赶得很巧,正好在三八妇女节这天发出,希望我们都能以己为光,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126章 信音辽邈

    “西北大捷!好哇!”

    妊婋这日收到千光照发来的信,刚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拍大腿称赞了一句。

    羲和瞳听到她的欢呼,也忙凑上来跟着看起那信,果然信中开头说铁女寺军和她们幽燕军以及肃真等部族盟军联手大破西突厥,如今东西突厥相继覆亡,距离他们从原本的突厥汗国阋墙分裂成两个独立政权才将将半年,正处于局势未稳的当口,恰被她们趁机一举歼灭。

    这信是厉媗从她们此刻所在的东突厥答尔罕营地先送到洛京,再由千光照整合进洛京的近况,才转送到妊婋手上。

    如今东西突厥可汗虽然都已被杀,但各家盟军此刻还不能撤出草原,一方面要清剿东西突厥的残余势力防止反扑,另一方面还要从各地扶持起新的政权,尤其后者远比驱杀丑虜要重要得多,这也是她们联手北上的最终目的,而这桩事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因此在大战打完后,幽燕军只撤走了几百名负伤的将士,厉媗在来信中说,当地后续情况顺利的话,她们会在秋日里将半数人马撤出草原休养将息,随着各地情况逐渐稳定,再陆续撤走余下人马,预计在入冬之前全部班师回到洛京。

    千光照在厉媗的来信内容下面加了几段话,说洛京及各地近日情况平稳,今年春耕进行得很顺利,最近城外又忙着夏耘,城中民众读书之余也轮流出城帮农,倒是颇为充实。

    前些日子苟婕带伏兆派遣进驻洛京的人进了城,如今都安置在上元府旁边的宅院中,这两日她们去了广元公主在洛京的旧日府邸,又在皇城内翻阅整理册籍,苟婕把她们交给千光照和圣人屠之后,便同洛京城内的几个旧日村友赶往漠北,给厉媗她们帮忙拉拢北地部族去了,而花豹子则同鲜婞赶回了燕北,接应先撤出草原的那批将士,好叫她们就近到妫州和幽州等地将养身体。

    信的末尾又提到千渊海最近从鲁东来到了洛京,在这里为新加入幽燕军的人们做教习,并梳理各地的驻军情况,穆婛本来也在城中给新人做教习,但最近因玄易从营州赶来洛京,准备依妊婋的提议在陕州将东西互市府组建起来,穆婛听着觉得很有兴趣,于是跟玄易一起往陕州找杜婼和陕州府君商谈去了。

    妊婋跟羲和瞳一起看完这篇长信,低头捋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北地战况顺利对她们来说是个极好的开端,但是这几个月暂时还不能将大部人马撤回来,也造成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各地驻防稍显空虚,为了避免南朝在这时候趁虚而入,她们也要加紧行动了。

    这时房门响了三下,紧接着被人推开,是千江阔走进来笑问大师姊这封信都来了些什么好消息。

    羲和瞳挥着手里的信纸,先把西北大捷的消息说了,千江阔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信,在她们身边坐下悠悠看了起来。

    她们此刻正在伏兆目前所控制的地盘最南端泸永郡,这里原是旧朝剑南道泸州,如今依照九霄阁发布的新律令拆成了三郡,其中最南边正是泸永郡。

    两个月前,苟婕带着伏兆派去重查旧事的人回到洛京后,妊婋与羲和瞳还有千江阔三人又在长安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好了后续安排,随后告辞离开长安,一路向南途经蜀地东侧,查看南朝官军动向,又在三日前乘船横渡长江,来到了泸永郡。

    与她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法号昙烛的比丘尼,是伏兆请来为她们带路做伴的,这昙烛法师与千江阔年纪相仿,皆在三十出头,和千江阔一样热情健谈,这一路走来给她们介绍了不少蜀地的风土人情。

    她们如今在泸永郡下榻的慧觉庵也是昙烛帮忙联络的,三天前她们抵达这里时,千江阔将带来的信鸮放飞回洛京报信,直到这天傍晚,那信鸮又飞了回来,给她们带来了洛京的消息。

    千江阔读完信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信纸卷好放回了信筒里,对妊婋与羲和瞳说道:“走吧,咱们先去斋堂里吃个饭,晚些再议接下来的事。”

    妊婋回身把信筒收好,三人一同离开这边禅房,来到西边的斋堂。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本庵的比丘尼基本都吃完了,此刻斋堂内仅有几位负责做饭的比丘尼在左侧长桌两边用餐,昙烛则坐在右侧长桌边,见妊婋三人进来,笑着朝她们招了招手。

    慧觉庵的斋饭颇为丰盛,昙烛已替她们每人盛好了一碗豆饭,桌上摆着青菜炒面筋、烩杂蕈、麻椒豆腐、酸笋豆皮汤以及一钵焖炖的三净肉。

    斋堂内用餐通常十分肃静,妊婋几人走上来同昙烛轻声打了个招呼,坐下来默默吃完了饭,收好碗箸来到斋堂外面洗刷完,才一路说着闲话走回禅院里。

    “明天长海镇有一场集会,庵里也要往南下山到那边化布施,我跟她们说过了,到时候带我们一起去逛逛。”昙烛在禅房内坐下来说道,“这里的边境不归南朝官军管辖,我们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只帮着拎些东西就行。”

    这慧觉庵位处泸永郡的南侧山里,往南下山就是黔中道羁縻州的地界,因这里的边界归羁縻州自治,朝廷一向不曾往这里派兵进驻,恐激起当地各部族的不满,当初伏兆发出清君侧檄文随后迅速占领剑南道时,朝廷曾令黔中道总督派人敦促羁縻州自治军守好黔南地界,抵抗可能南下的铁女寺军,同时因剑南道失守,原本由剑南道总督遥领的滇南羁縻州也归给了黔中道,一并收到了朝廷发文,要求滇南羁縻州首领统辖各部抵抗蜀中的铁女寺军。

    黔南和滇南两处羁縻州首领收到朝廷旨意,当即派了自治军往北增加驻防,严防死守数月,见铁女寺军并未南下,而是仅仅止步泸州,随后规整完边界就往北去了,于是临近泸州的几处乡镇渐渐松懈下来,因为山区里常有民众往来赶集买卖东西,长时间隔绝也引得大家不安,于是这两年见北边情况稳定,黔南羁縻州便撤回了几处乡镇的边防驻军,北边铁女寺军的哨岗也不拦着民众往南边赶集,两边这一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长海镇?这里已经快要到南海了吗?”羲和瞳过去也曾跟杂耍班子走南闯北,但那时至多只在燕北与鲁东地界打转,她此前从来没有走出这么远来,听说明日要下山往南,不禁兴奋起来。

    千江阔笑道:“这里离南海还有些距离,长海是一个湖的名字。”

    千江阔从前四处游历,也曾到过黔滇等地,虽然只走了一回,但许多地名她都还记得很清楚。

    昙烛也点点头:“听说长海镇也有传闻称朝廷在征兵,正好明日我们过去打听打听。”

    她们这次从长安南来,一路走的都是与朝廷山南道紧邻的边界区域,途中曾于多地打听到朝廷在山南道各地征兵的消息,有些地方已经征集到不少,正在陆续开展各种新兵试训。

    显然南边朝廷很清楚如今燕宸两国的主力兵马都因漠北战事受到部分牵制,但相较上回的北伐更加谨慎许多,似乎是决定以稳扎稳打的方式先从山南道向西收复失地,并重划边界线,等到铁女寺军这边迫不得已从漠北撤兵回援时,幽燕军必会因此被漠北诸事拖住脚步,届时官军便可以沿新的东西边界增加驻防,在抵御铁女寺军的同时,调南边主力兵马北上,顺势收回被幽燕军占领的淮水源头所在地,以此重塑先前地势十分被动的国界线。

    如今她们几人正是为破此局才来到黔滇羁縻州之间,妊婋准备在这里给南朝找点麻烦,打乱官军在山南道的计划。

    第二日一早天刚拂晓时,妊婋等人就已经起身开始收铺盖了,因慧觉庵空屋子不多,她们四人这几日都是在这间宽敞禅房内叠席上打铺盖睡的。

    这时节虽已入夏,然而这一片山里夜间清凉不输燕北,身处西南地区睡起觉来竟比洛京的夏日还要凉快些,几人在同一间屋里也不觉闷热。

    她们起身洗漱完毕来到院里时,旭日才只冒了个头,这天下山化缘的两位比丘尼已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说是到镇上赶集化缘,其实也不是白收人家东西,慧觉庵每次下山都会带些自家腌制的水泡菜,因味道酸爽开胃,颇受镇上人喜爱,甚至有些远近闻名,那边人每回见她们下山来,都愿拿货物同她们换些泡菜带回家吃。

    往常庵中两位比丘尼下山都会带两个大陶罐和背篓,今日因有她们四个帮手,遂换成了几个中等大小的陶罐和网兜,妊婋她们在斋堂吃过早饭后,为答谢庵中众人这两日关照款待,她们各拿了装好泡菜的陶罐和网兜背在身上,只请两位比丘尼在前面带路。

    下山的路不算难走,她们跨过泸永郡与黔南羁縻州的边界线时,天才刚刚大亮。

    这边有铁女寺军的哨岗在执勤,见她们一行人来,照例上前问了问,听说是慧觉庵的比丘尼带居士往长海镇赶集,也没有多加拦阻,便放她们往南去了,到长海镇外围,见这边更没有羁縻州自治军驻边的身影,她们一路十分顺利地来到了镇上大集。

    集市上此刻已是熙熙攘攘,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族服饰,口里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话语,一个接一个的摊子上,兜售着中原没见过的吃食用物,五花八门,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有些摊主瞧见她们身上穿着中原衣服,认出走在前面的那两位比丘尼,纷纷朝她们招手,捧出些吃的与她们换泡菜。

    比丘尼们化缘从不挑剔,人家拿什么来换都收着,不过半日功夫,她们几人身上背的陶罐已都空了,手中拎着摊主们给的糍糕、豆花、荞麦、稻米、粗盐巴和三净肉,还有些竹编的日常用物,收获颇丰。

    昙烛会说这边的方言,不时同摊主们打招呼聊上两句,再回头跟妊婋她们说些听来的趣事,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件事是,黔南羁縻州镇抚使缠绵病榻数月,终于在上个月撒手人寰,他的职司已向朝廷报过将由他的夫人舍乌接任,舍乌在羁縻州内各部族中一向颇有威望,也已参与羁縻州统摄多年,前镇抚使卧病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是实际上的羁縻州一把手了,只是要正式成为黔南镇抚使,还需要朝廷派人来宣旨。

    “听说朝廷已经派人来了,过几日就到。”昙烛说道。

    妊婋听完低头想了想,朝廷这次来人,除了宣旨外,恐怕还要跟舍乌谈借兵侵扰蜀中以配合山南道的事,她们必得想个法子打探一下舍乌对朝廷的态度。

    第127章 尽道黔南

    “跟舍乌和谈?”

    泸永郡的郡守这日在郡衙堂屋中接待了妊婋几人,朝廷派人到黔南宣旨授予舍乌羁縻州镇抚使的事,她也听说了,只是长安那边先前对于西南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伏兆和九霄阁众人没打算往黔滇进兵,也没提过要跟那边建立邦交。

    这主要是考虑到西南部族过于庞杂且混乱,而朝廷的震慑力早已不比当年,西南随时有可能会脱离朝廷割据自立,而在这种情况下前去结盟,今日费尽心思建立起来的关系,明日或许就换人了,都是白费力气,因此伏兆给蜀中的指示是静观其变,只要黔滇不主动来犯,就暂且保持这样互不干扰的状态。

    妊婋听完郡守的顾虑问道:“难道舍乌其实镇不住黔南羁縻州内的所有部族么?”

    那郡守摇摇头:“这也不是她的问题,黔南这些年总有动荡,多个部族曾经企图割据自立,虽然都被镇压了,但各族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和睦,再加上如今朝廷幼帝登基朝堂不稳,在西南地区威势大减,要求自立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当然拥护舍乌的人不在少数,但她本人未必有脱离朝廷的想法,我看过阵子说不准又会起乱,实在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去谈,倒不如作壁上观。”

    妊婋皱眉想了想:“若黔滇一带没有镇得住局面的话事人,往后乱起来必然也于你蜀中不利,我既然来了,少不得还是去走一遭,才不辜负宸王的托付。”

    往南这一路妊婋算是看出来了,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在东西突厥败亡之后,会把长策大计主要放到西域和北方,她们不愿分力气去趟西南部族的浑水,目前两边以山为界,划分明确,只要黔滇的火不烧到蜀地来,她们是不会主动出手干预的。

    但妊婋却偏要在这里插上一脚,最好还能以燕国的名义与黔滇缔交,一方面削弱南朝势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必要时利用西南局势牵制伏兆,以免她老是要打洛京的主意。

    对于妊婋的坚持,那位郡守也没有拦阻,她知道她们一行人来到蜀中是为了扰乱朝廷近日在山南道的计划,伏兆也通过九霄阁给蜀中各郡下了旨意,只要不是调动军队这种要求,各地郡守都需尽可能地配合妊婋等人,并随时将进展报与长安。

    这时妊婋在堂中拿出了事先请千江阔代为写好的燕国国书,里面阐明了燕宸结盟并由燕国使者代为向西南和谈等语,国书末尾盖的是妊婋的“寅”字印章,头衔仍然沿用她们先前出使长安所用的上元十二君和柱国上将。

    除此之外,妊婋还附上了当前各个势力的坤舆图,包括燕宸两国领土以及朝廷如今已缩水大半的疆域,还有当初朝廷放弃征讨燕北道和河东道的敕书抄本,这主要是为了让舍乌了解一下中原的最新局势,她怀疑西南地区还在受朝廷蒙蔽,恐怕都不知道北地早不归朝廷统辖了。

    那郡守接过国书和坤舆图看完之后,在堂屋大案上封装好,派了郡丞亲自往南过境,先去长海镇找到镇守,再将文书转递给位于黔南矩州的舍乌,等待她的答复。

    舍乌的答复比妊婋预料中来得要快一些,就在她们从泸永郡衙回到慧觉庵的第三日,便有先前去长海镇送国书的郡丞带着回信来到庵中,这里距离长海镇比郡衙要近,因此她先到这里给妊婋等人报信,再回去知会郡守。

    妊婋见那郡丞并没有带回任何文书复函,而是直接领了个青年人来,那人穿着一身图案繁复的彩色衣衫,头上戴着一顶银饰冠,她们前几日在长海镇大集上见过这样的衣着风格,只是此人衣裤纹样更加精致,看上去身份不低。

    那青年人爽快地走上前同妊婋她们问了个好,铜色面庞上遍布的浅色细斑随着笑容扩散开来,像有两头梅花鹿正在她脸颊处舒展,鹿头的位置正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用中原话说自己名叫刀婪,今日是来邀请她们明天随她前往矩州去见舍乌夫人的。

    刀婪的中原话有一点口音,好在她语速不快,妊婋等人也都听懂了,于是众人留她在慧觉庵住了一晚,那驿丞则告辞回郡衙复命去了。

    第二日一早,妊婋四人跟着刀婪,连同泸永郡事先派来的两名护卫一起从南侧下山,往长海镇行来。

    先前妊婋等人来蜀中都是骑马,后因往慧觉庵的山头骑马不便,遂将马匹都留在了泸永郡衙中,这日她们下山到长海镇骑上了刀婪在这里为她们准备的马匹,跟随她沿着长海穿出长海镇,往矩州走去。

    “长海真美呀!”羲和瞳骑在马上看着那片碧莹萤的湖,兴奋地赞美道,“这水看起来柔柔的,像块绸子!”

    前几日她们赶集时没经过这里,羲和瞳还一直念叨说改日要去看看这“长海”长什么模样,今日正巧路过,果然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细长湖泊。

    千江阔策马走在她身侧笑道:“黔滇等地湖泊不少,听说每一处都是美不胜收。”

    羲和瞳腹中没有太多墨水,只是点头说道:“那太好了,希望咱们此行能多瞧几处,我看这西景也好,吃食也好,反正就是好!”

    千江阔见她这样欢快,也跟着笑了几声,自从她们上回到长海赶集,羲和瞳在集市上见到了许多新鲜吃食,摆摊的好些孃孃看她们穿着中原衣服,都热情地邀请她们尝尝当地的糍糕和米豆腐,羲和瞳尤为喜爱这边的风味,在跟着化缘的间隙,她拿出伏兆给她们带的盘缠碎银,在集市上买了好些点心零嘴回来。

    羲和瞳想起前些天的市集,又在马上说不知矩州还有哪些美食,与她们同来的昙烛早些年曾经到过矩州,听她这样憧憬,也笑着在旁边给她介绍了几样独特菜肴。

    就在她们说笑间,妊婋策马走在最前头,跟刀婪把矩州那边包括舍乌本人的情况都打听了一遍,得知舍乌今年五十二岁,原是滇南一个母系部族首领的幺女,三十年前为结盟来到黔南,成亲后仅育一男,去年此男在山中因遇熊袭亡故,如今舍乌身边最得力的幕僚及继承人是她的子媳,而这次来接她们的刀婪,正是舍乌子媳的妹妹。

    在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司里,舍乌与前任镇抚使基本相当于共治黔南,这些年她为黔南和西边的滇南打通了许多山间驿道,让各部族之间联络更加畅通,也靠着向朝廷示好,将许多中原物产通过这些驿道运至黔滇山中各个部族,又将山中木料药材向外输送,使得黔滇各地较先时富裕了不少。

    妊婋听完这些想到舍乌派刀婪来给她们回话,并没有附上回函,这应该是不想留下任何与燕宸两国联络的文字佐证,以免让朝中怀疑她有异心,看来这舍乌行事颇为谨慎,而且在看完妊婋送去的坤舆图后,似乎仍然不打算与朝廷撕破脸。

    果然就在她们跟随刀婪行了三日即将抵达矩州前,刀婪给她们拿了几件当地的衣服请她们换上再进城,妊婋猜这也是为了避免她们身上的中原袍服在城中引起民众的注意。

    既然来了,那就客随主便,她们没多说什么,各自挑了衣服换好,第二日跟着刀婪进了位于黔南中部的矩州城,并在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司衙门旁边坊中一间宅院里住了下来,等待舍乌的接见。

    刀婪送她们到宅子后先告辞去了,到傍晚时分又来到这边跟妊婋等人说舍乌请她们今日在宅中稍歇,并邀请她们明日晚间到舍乌宅中赴宴会谈。

    不是请她们到镇抚使司,而是到自家宅中,妊婋答应完刀婪,开始琢磨舍乌的用意,并猜测朝廷来人估计也会在这两日抵达矩州。

    眼下局势尚不明朗,她们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妊婋几人等刀婪回完话离开后,在这边宅中用了一顿丰盛晚膳。

    因厅堂内还有舍乌派来的孃孃们在她们周围张罗饭菜,她们也没就明日的会谈多说什么,只闲闲问着桌上各色菜肴都是用什么做的。

    这一晚羲和瞳吃得最高兴,尝了许多从没见过的菜式,还喝了这边特产的米酒。

    席间她们又听那几个孃孃讲了讲矩州的风土人情,直吃到二更方散,各自回房安寝。

    第二日她们没有出宅子,只在房中将晚间与舍乌会谈要讲的事又确认了一番,主要目的还是劝告舍乌勿要听从朝廷调遣对蜀中用兵,并视情况稍加挑唆与拉拢。

    至这日傍晚时分,刀婪再次现身,热情地说来给她们带路去舍乌宅中赴宴,妊婋四人仍然穿着前日换上的当地服饰,跟随刀婪出门上车,行了不到一刻钟,来到一座山边高寨门外。

    这边门外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她们到了纷纷迎上来,请她们进寨往里走去,她们跟着那些人穿过层层寨屋,才来到一间正屋前。

    屋外面挂着一个纱帐,引她们来的人走上前将纱帐打开,再由刀婪带头请她们走进屋中,绕过门厅来到堂中,只见一位神采奕奕的妇人坐在正中大椅上,她身边还站着一名面容和善的青年女子,妊婋想这定是舍乌和她的子媳继承人刀委了。

    “蜀中来人我不意外,但我没料到燕北竟然千里迢迢出使来我这偏远山里一会。”舍乌笑道。

    第128章 潮溅乌纱

    妊婋四人在舍乌这间厅堂里坐下,刀婪则跟姐姐刀委到旁边给她们端了茶来。

    妊婋接过刀委递来的茶,向舍乌直言她们燕国近日因突厥之乱与西边宸王结盟扫虜,建康朝廷获悉此事后,意欲趁她两国无暇顾及之际,在南边侵扰蜀中边地,因此事说到底还是燕国为打突厥向西结盟引起的,所以这次也由燕国牵头出使,来黔滇寻求破局之法。

    舍乌见她言辞诚恳,微微点了点头:“我与蜀中这些年来相安无事,黔南虽是朝廷羁縻州,但自家军队却也不是任由朝廷差遣,你们中原话本里有‘听调不听宣’,我这里却是‘听宣不听调’。”

    大抵因过去常跟朝廷的人打交道,舍乌的中原官话说得很好,语速也不快,听起来气定神闲。

    羁縻州的情况,妊婋她们来时路上已多少了解过了,朝廷在西南共有三个羁縻州,即她们此刻所在的黔南羁縻州,以及西边的滇南羁縻州,还有南边由岭南道遥领的交趾羁縻州,这些羁縻州的镇抚使皆是当地部族首领,接受朝廷宣旨册封,每年向朝廷纳贡,而内部民众和军队全由镇抚使直接统辖,面对朝廷发来的调兵令,镇抚使权衡利弊之后有权拒绝,是谓“听宣不听调”。

    听舍乌这话,似乎是并不准备同意朝廷借宣旨从黔南调兵,也无意与蜀中起冲突。

    “羁縻州过去向朝廷纳贡,是因朝廷军队承诺替各部族维持周边宁靖。”妊婋笑道,“如今朝廷偏安江南,尚且自顾不暇,而羁縻州的贡品却是照拿不误,还要前来请你们协助夺回山南失地,不觉得有些过分么。”

    舍乌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人事有起伏,朝政亦然,若我因朝廷势弱而主动背弃前盟,乃我失德在先,不可为也。”

    这时千江阔开口问道:“若朝廷借宣旨为由威逼尔等调兵,如之奈何?”

    舍乌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便是朝廷失德在先矣。”

    妊婋察觉到舍乌言语间有一丝顾虑,又问道:“可是与盐有关么?”

    黔南自古不产盐,过去朝廷大一统时期,黔南都是从蜀中和岭南等地运盐进山,后来蜀中因伏兆起义从朝廷独立出去,在长安建立政权后切断了蜀中与黔南的盐道,黔南府库的存盐耗光后,便只能从岭南加收海盐,虽然西边的滇南也有井盐,但目前产量只够自足,黔南突然被断掉一条盐路后,岭南道的运量一时间供应不足,那段时间黔南盐价数度飙升,各地乡镇还出现恐慌性抢盐,舍乌曾亲自带人到各镇安抚民众,后来季无殃在建康稳住了局势,并下旨给岭南道增加海盐运量,才使得黔南盐价渐渐回落,恢复了正常。

    这件事令舍乌心有余悸,因自家无盐矿而轻易被外部扼住咽喉,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如今单靠岭南道的海盐也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单薄,往后一旦朝廷再出变故,当日的缺盐恐慌便会再度上演,所以后来她也曾派人回家乡滇南与那边的镇抚使洽谈扩大井盐产量等事。

    然而滇南的盐矿也不是短时间内便可以快速提升产量的,所以若朝廷这次借宣旨威逼,舍乌恐怕不得不为盐这个实际问题而向朝廷妥协。

    没有人会喜欢迫不得已的妥协,因此舍乌在收到蜀中发来和谈消息后,认真思考了一夜,还是决定冒着被朝廷疑心的风险,请她们过来谈一谈,就当是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盐的确是我这次请你们来的重要原因。”舍乌大方承认。

    妊婋点点头:“我们在渤海沿岸有多处海盐场,产量颇丰,近日还在陕州设立了互市府,计划通过陇右和蜀中等地向外输送海盐,以换各地物产,蜀中当日切断盐路也是为了保障自家所需,往后谈通了互市,把我们的海盐送到这边来,蜀中也可以分运一部分给黔南,以解你们的难处。”

    舍乌听了这话有几分心动,但面上未曾表露,这时昙烛也开口说道:“我们此来就是为了向你们表明,不必因盐的顾虑而受朝廷挟制,具体作何选择,想来你们还要看朝廷那边的态度,总之无论如何,希望黔南莫要因朝廷一纸敕书而与蜀中生了衅隙冲突。”

    舍乌闻言呵呵一笑:“这是自然,有劳你们跋涉前来和谈,也希望来日我们能再彼此互通。”

    待众人谈完这番话,天色也已不早了,舍乌起身请她们往庭院中入席,这一晚的宴会人并不多,除了舍乌和刀婪姊妹俩外,仅有两位舍乌在镇抚使司的亲信。

    席间舍乌也问了许多燕北的事,得知她们那边如今肃清了男人,舍乌想起了自己先前命亲信在野外布陷杀死男儿,只为避免朝廷越过她将镇抚使职司直接授予她的男儿,这日听说了燕国的情况,她微笑道:“你们这法子倒是一劳永逸了。”

    众人这晚谈到二更天,才由刀婪将她们送回了下榻的宅院,因得知朝廷宣旨官这天曾来人传话说明日午后抵达,妊婋等人到屋里合计了一回,决定还是不留在这里给舍乌施压,明日一早便离开矩州。

    羲和瞳叼着根甘蔗总结道:“咱今日拿海盐解了黔南的后顾之忧,朝廷再要威胁她,她就不怕跟朝廷掀桌子了,再在这儿呆着也显得咱有点太咄咄逼人了。”说完她又咬了一口,吐掉渣子后晃了晃手里的甘蔗,“我看甘蔗真是好东西,可惜咱那儿没有,能不能拿咱的海盐换些回去,也好给大家伙都尝尝。”

    昙烛也笑了:“这里的甘蔗的确比我们蜀中产的要甜。”

    妊婋和千江阔皆拍手附和道:“那就先将甘蔗列入我们陕州互市府待谈的黔南物产吧!”

    众人晚间在屋中又说了一阵闲话,才各自回房安寝,第二日一早,有这边宅中的管事孃孃说已替她们向舍乌提过了今早要走,舍乌因忙着午后接待朝中宣旨官的事,也不便留她们在这里,于是仍叫刀婪送她们回去。

    和来时一样,她们骑马走了三日回到长海镇,就在刚刚抵达镇衙门口时,镇守闻知她们回来,连忙赶出来说道:“滇南反了!”

    几人听了皆不由得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那镇守一面请她们往堂屋里走,一面说自己也是才收到的消息。

    原来这次到黔南宣旨的队伍在黔中道治所分作两支队伍,一支到黔南矩州宣旨册封舍乌为羁縻州镇抚使,一支前往滇南洱州镇抚使司宣旨调兵。

    半月前本应同日出发前往黔南矩州的册封使因水土不服病倒,所以那支前往滇南的宣旨队伍提前出发,于数日前已抵达洱州。

    朝廷下发给滇南的旨意是想让羁縻州自治军在与蜀中接壤地区增加驻防,以期从南侧向蜀中施压,滇南羁縻州镇抚使接到圣旨后与幕府众人议了半日,决定接受朝廷的调兵旨意。

    然而就在镇抚使司发出调兵令不久,位于滇南北侧的大巫部族得知镇抚使司听了朝廷调遣,立刻集结本部族的大巫军杀向洱州,直冲进镇抚使司衙门,砍了滇南镇抚使和朝廷的宣旨官,并于同日在洱州宣布滇南脱离朝廷。

    “嘶……这个大巫部族怎么对朝廷调兵反应这么激烈?”羲和瞳有些不解地问道。

    那镇守这时才给她们简要解释了一番,说这大巫部族是滇南最大的母系部族,领地位置正在滇南与蜀中交接的区域,也是这次朝廷调兵主要前往驻防的地方,她们对于镇抚使派羁縻州自治军前来驻扎非常反感,因为自治军里的将士都是南边部族出来的男人,这些部族之间还有些历史矛盾,大巫部族既不愿羁縻州自治军驻扎在她们的地盘上,也不愿与蜀中起冲突,因为两边一旦交战,她们的家园必然首当其冲。

    滇南各部族在镇抚使被杀后纷纷加入战场,已经乱成了一团,抢占先机的大巫军迅速控制住了北半边区域,正在和南边几个部族交战,目前胜负未知。

    刀婪听完这事有些着急,忙同妊婋等人告辞,说此事必会影响黔南的局势,她要立刻赶回矩州。

    等刀婪匆匆去后,镇守也要忙着安排镇上的护卫队准备应对乱局,妊婋等人从镇衙走出来,往慧觉庵回去的路上见左右无人,才对众人说:“咱们去滇南帮帮这大巫军吧,过后拉拢谈判哪里比得上战时雪中送炭!”

    昙烛有些踟蹰:“需要调兵么?我们在蜀中暂时没办法直接拿到调兵令,我需将此事尽快报与长安知晓。”

    妊婋摆摆手:“不必,若铁女寺军这时候出兵帮忙,她们还未必领情,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再说。”

    几人在山路中计议了一阵,都觉得妊婋的提议可行,回到慧觉庵后,昙烛先给伏兆写了一封信,交给随她们前往矩州的两名护卫速速送至泸永郡衙,再请郡守转送至长安,千江阔也想写一封信送回洛京,但她此行只带了一只信鸮,想着她们过段时间去到滇南也需报信,于是直接带上了那只信鸮。

    这次妊婋等人出使长安,也带了各自的兵器,原是为给铁女寺军展示切磋预备的,南来随行防身,这几日都收在庵中。

    她们在庵中歇过一夜,第二日一早,妊婋取出收在匣中的坤乾钺,羲和瞳也背上了自己的火刃剑,昙烛拿了禅杖,千江阔却是手无寸铁,只臂上架着个鸮。

    妊婋回头看向千江阔,忽然想起没见过她的兵器,不禁好奇问道:“道长如何防身?”

    千江阔笑着撩起自己的外罩纱衣,拍了拍腰上系的小布袋子,里面发出铜珠碰撞的声音,布袋旁边还有一小卷细丝线,这时妊婋想起了千光照的绳镖和千渊海的腰带剑,又想到千山远常用飞刀,随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太平观这几个千字辈的道长都惯使轻便暗器。

    不多时她们各自准备停当,告辞了慧觉庵众人,带着各自的兵器往滇南方向赶去。

    第129章 征途迢递

    泸永郡正处于黔南和滇南中间北部,与这两地都有接壤。

    妊婋四人这日离开慧觉庵后径直往西,在第二日上午来到滇南羁縻州的边界附近,见到了正在这里驻守的铁女寺军队伍。

    昙烛随身带着九霄阁的令牌,这边的将领得知她们是从长安来的,忙请她们进大帐内详谈。

    铁女寺军驻边队伍在五日前探听到滇南起了战乱,当时大巫军已经杀到洱州了,因没打到北边来,所以这里驻边的队伍得知消息也有些滞后。

    驻扎在这里的铁女寺军将士倒是有不少附近土生土长的人,对滇南部族的情况和矛盾还算比较了解,于是在帐内给妊婋等人介绍起来。

    滇南羁縻州有大大小小近百个部族支系,大致划分出三十来个聚居村镇,在千百年前,这里原本只有几个大的母系部族和她们的后代分支,但随着中原王朝通过征战入侵这片地界,而后持续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分化当地部族,渐渐扶植起不少脱离旧日母族分支的父系氏族,又向滇南迁入大量中原移民,此后数代帝王靠着羁縻制册封认同中原礼教的新父系氏族首领为镇抚使,同时明里暗里打压本地历史更为悠久的母系部族,日积月累发展下来,如今滇南各地的母系部族与父系氏族差不多是各占一半。

    这几百年来,各部族之间大小纷争不断,矛盾基本上都是因中原礼教入侵本地习俗而起,到本朝这百余年里,滇南部族大致以中部洱州城为界,母系部族多聚集于北,父系氏族和中原移民后代多聚集于南,在和平年月勉强相安无事。

    但自从铁女寺军在蜀中发檄文起兵脱离朝廷,伏兆去年于长安封王的消息也传到了滇南,北边一众母系部族认为朝廷已是日薄西山,滇南也应顺势脱离朝廷自成一国,然而南边父系氏族包括镇抚使本人常年受朝廷恩赏提携,自然不愿背离朝廷,南北两地矛盾一触即发,这次朝廷宣旨官抵达洱州的各项举动和决策正好将战火点燃。

    妊婋听完这段历史因由后,又问了此次起义的大巫部族,得知这个部族是古滇国大祭司“巫”的后代,也是目前滇南历史传承最为久远的母系部族之一。

    大巫部族在五年前推举了一位年仅三十岁的年轻首领——蒙雌屹,这位新首领据传行事颇具锐意,是带着让滇南全境恢复古滇国母系传承的使命坐上大巫部族首领之位的,这几年她一直在拉拢周边小部族积蓄力量,意图推翻在滇南一手遮天的镇抚使司。

    北边的大小母系部族对于这些年镇抚使司在向朝廷纳贡的份额之上层层加码不满已久,同时也对蒙雌屹关于复兴古滇国盛景的宏愿十分憧憬,因此近年来大巫部族凭借旧日的传承地位和新首领的壮志,在一众部族中影响力节节攀升。

    滇南镇抚使也注意到了近些年愈发强势激进的大巫部族,这次他之所以会同意朝廷的调兵令,也是想借朝中旨意名正言顺地调兵往北,再以驻防边地为由顺手铲除掉这些不安分的母系部族,却不料被大巫军先发制人,自己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妊婋等人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随后又看了这边保存的滇南坤舆图,目前蒙雌屹的大巫军基本确定已占领羁縻州中部的洱州,整个滇南还剩下南半边十来个父系氏族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但是妊婋四人包括在这里驻边的铁女寺军将领都认为此时不适合出兵协助,主要是因为铁女寺军还没有跟蒙雌屹及大巫部族达成盟约,她们若在这时候直接出兵相助,有可能会使蒙雌屹认为宸王是要借机派兵进驻滇南并以协助之名控制当地部族,进而生出警惕提防之心,反倒不利于两地将来结盟或恢复驿道互通。

    “大巫军现在最缺什么?”妊婋摸着下巴思索道。

    “箭矢。”驻边的铁女寺军大将说道,“大巫部族中的人多使重兵和弓箭,但是滇南铁矿多分布在中部和南部,她们的地盘西北边都以铜锡矿为主,铁矿虽然也有,但产量跟南边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所以她们主要使用铜锡冶炼吉金打造的重兵器,再配弓箭,大巫军这次起兵之前必然筹备了很久,可若战事在中部僵持下去,箭矢恐怕还是会出现短缺。”

    羲和瞳听完马上问道:“你们这里箭矢存量有富余么?”

    那大将跟昙烛砖头对视一眼,这话问的,要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炫耀呢?

    蜀中一向是铁矿遍布的地方,以益州为中心的东南西北几州皆有大矿,当年广元公主培植的人马便是潜藏在各处铁矿区里,兵器富足也是铁女寺军能在短短两年之内拿下陇右和关内并一路打到长安的重要原因,而蜀中同时又盛产箭竹,质地坚韧且重量极轻,最适合制作远射程箭矢。

    那大将含蓄地笑了一下:“这么说吧,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箭了。”

    妊婋闻言眼睛一亮,于是向昙烛询问是否可以向这里的驻边军借些箭襄助大巫军,昙烛想了想,在没得到长安答复前,她们不能派兵越境,但是借箭未尝不可。

    这时妊婋也考虑到长安一直没有来信,为了避免昙烛和这位驻边大将对擅自借箭一事感到过于有压力,这批箭都算是幽燕军从铁女寺军处借来襄助大巫军的。

    妊婋说完就在这边帐中借了纸,请千江阔代为写成一份借箭书,以此书可在陕州互市府换取燕北十石海盐,誊抄完两份后,妊婋将那两张纸拼起来,在中间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掏出自己的“寅”字章在名字上盖了印,做成一个双重骑缝章,随后将其中一张交给昙烛,另一张由千江阔保管,待来日众人回到长安再做后续对接。

    这边的驻军大将对于借箭一事也颇为支持,毕竟大巫军这次是因为不想跟她们蜀中起冲突才杀去洱州的,虽然蒙雌屹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志,但不管怎么说到底与铁女寺军无冤无仇,如今她们又和铁女寺军一样反叛了朝廷,那自然是能帮就帮一把。

    几人在这边商议完,那大将立即叫了两个亲兵去库中点箭,妊婋等人也拿起兵器准备出发前往大巫部族的地盘。

    这时羲和瞳又好奇地问那大将:“方才你说大巫军还惯使吉金打造的重兵器,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兵器?”

    “通常是一种造型很古朴的长柄双刃大斧,诶……”那大将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妊婋解开了坤乾钺外面的包布,她指道,“就跟这个特别像!”

    妊婋听到愣了一下,她只记得灵极真人说这坤乾钺是二十多年前外出云游时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但具体来历却并未多讲。

    那大将听妊婋说了这兵器的名字,又细细看了一回她手里的坤乾钺,连连点头说道:“这手柄花纹也很有古滇特色,大巫军里的大将们使的也都是这种兵器,原来这叫坤乾钺,我们一直以为是一种长斧。”

    千江阔也饶有兴致地端详起坤乾钺来:“原来这件兵器的出身在滇南,这个形制确实与中原兵器差别很大,师娘说她当年偶遇一位不曾透露名姓的奇人授此兵器及用法,还曾说等有机会要亲自去探寻这兵器的来历,只可惜后来局势生变,一直未能成行。”

    妊婋知道她口中的“局势生变”指的是刺杀先帝那件事,自那以后灵极真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幽州城外太平观中静修,只由千光照和千江阔等人代为在各地云游收集些兵器和古籍。

    她也低头端详起手上的坤乾钺来,对于滇南的大巫部族更加多了几分好奇。

    这时那大将先前派去点箭矢的亲兵回来了,说这边营地库房中还有三万支箭,北边泸永郡的驻军库房还能再调些来,一两日就到。

    那大将听完点点头,慷慨地对妊婋说:“你们给大巫军先拿一万支去吧。”

    这边库中的存箭是每一千支打成一捆,每捆有一百二十来斤,十捆一万支就是一千两百来斤,从这个驻边营地往大巫部族的地盘去,有一条相对平坦的缓坡山路,那大将说可以给她们弄辆重载牛车,运到大巫部族驻守的边界线旁,等妊婋她们跟那边的人交涉完,就让大巫军在边界卸车把箭取走。

    众人商议定后,见天色还早,事不宜迟,等她们走出这边营地大帐外时,见那大将的两名亲兵已带人将十大捆一万支箭装好车了。

    妊婋几人在这边告辞了那大将,与赶牛车的两名亲兵一起往大巫部族的地盘走去。

    铁女寺军在泸永郡西南角的这处驻军大营与大巫部族所在地边界只隔了一个长矮山坡,中间的平缓山头属于两边的缓冲地带,距离不到三里地。

    重载牛车走不快,这三里平缓山路怎么也得走上一个时辰,众人走到距离边界还有一里地时,妊婋决定同千江阔和一名会说滇南土话的亲兵先往那边去交涉一下。

    大巫部族的北侧边界线驻军并不多,因近日与南边交战,北边的守军也颇为机警,就在妊婋三人才瞧见南边所设的边防栅栏墙时,头顶忽然飞下来一张巨网。

    千江阔眼疾手快,从腰间布袋里取出拴好细线的钢珠向上抛出,三两下缠住那网撂在一旁,晃晃手指将钢珠收了回来。

    这时栅栏墙那头传来了一声断喝,紧接着又出现一排弓箭手,纷纷将弓拉满,以利箭指向她们。

    妊婋见状当即举起了手中的坤乾钺,那边守将觑起了眼睛,上下细细打量她三人片刻,又说了句什么话,很快那几名弓箭手调整了姿态,从瞄准她们胸口改为瞄准她们脚前的路。

    “来者何人?”——

    作者有话说:坤乾钺:少小离家老大回

    第130章 金鞍游荡

    妊婋没料到大巫军这位边界守将的中原官话讲得还挺好,只微微带有一点西南口音。

    “我们是幽燕军的。”妊婋放下坤乾钺往前走了一步。

    “幽燕军……”那守将喃喃重复了一遍,真诚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妊婋又指了指旁边随她和千江阔一起来的亲兵:“这位是铁女寺军的战士,我们两军目前正在北边结盟。”

    那守将一听到铁女寺军,目光中多了几分敬意:“啊,原来是蜀中的姊妹,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见教?”

    “听闻你们近日占领了洱州,想来南边尚未平定,不知是否有箭矢短缺,今日特来奉送一批。”妊婋笑道,“大巫军既与我们同为抵抗朝廷的起义军,该当通力合作。”

    那守将听了这话仍然没有放下警惕,只是拿眼上下来回打量她们,似乎是在判断其中是否有诈,随即又转而问起妊婋手里那柄坤乾钺是哪里来的。

    妊婋如实答说是得一位道家高人所赠,今日方知这兵器与滇南有些渊源,所以也想借送箭来此地一探究竟。

    那守将却有些踟蹰不定,想着还是打发个人回去与营中其她几位大将商量商量,正要开口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沉重的车轮声,大巫军这边众人忙举目看去,只见一辆重载牛车从北边缓缓开了过来,上面摞着打成捆的全新箭矢,堆得小山一般。

    大巫军的边界守将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睁圆了眼,自从蒙雌屹打进洱州后,她们各处驻军的箭矢开始陆续出现短缺,前几日蒙雌屹还从洱州发回军令,又从新占领的中部铁矿加调了几批生铁出来,各地营中工坊里近日都在加紧赶制箭矢,只等军备充足之后,才能再出兵平定那些正在磨刀霍霍准备为镇抚使报仇的南部氏族,战机还是比较紧张的。

    这一车箭矢此刻在她们看来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

    这样雪中送炭的情义真是令人无法拒绝。

    那守将当即令两边人全部收弓,并打开了充作边界警示的围栏墙,亲自带一队人走了出来。

    “一万支新箭,聊表寸心。”妊婋拍了拍车沿,诚恳说道,“不知能否替我们递个消息,容我们到洱州拜会一下贵部首领。”

    那守将绕着牛车转了一圈,见果然都是上好箭竹制成的远射程轻箭,箭簇看上去亦十分锋利坚硬,又见妊婋几人确实没甚恶意,遂按中原礼节拱了拱手笑道:“此番盛情我需尽快派人报与我家大巫,还请你们先到我们营中同众人一会。”

    妊婋记得借她们箭矢的铁女寺军驻边大将提到过,“大巫”在这边部族中是个尊称,类似于她们中原称呼的“大王”,因此知道这位大巫军守将口中所说的“大巫”,指的正是蒙雌屹了。

    妊婋笑着点点头,随即抬手与羲和瞳还有赶车来的那两个亲兵一起解开固定箭矢的绳索,那大巫军守将带到这边来的共有十二人,个个孔武有力,每人单手拎上一百二十斤的千支箭捆就往回走。

    等这边卸完车后,昙烛还是留下了那位会讲滇南土话的亲兵,只请另一名亲兵赶着空牛车回铁女寺军的驻边营地报信。

    等目送那辆牛车走远后,跟着大巫军守将出来卸箭矢的众人都已经拎着一捆捆箭回营了,那守将也笑着抬手请她们几人往营地走去,一面跟妊婋问幽燕军在什么地方,得知她们的地盘在燕北和鲁东等地时,她不禁惊呼道:“你们可是万里跋涉而来呀!”

    妊婋哈哈笑道:“这正是我们中原话本里讲的‘有缘万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这时千江阔又同那守将等人说起她们从洛京出使长安,又从长安一路南来蜀中等语,听得那守将赞叹不已,随即也跟她们说起自家大巫军杀向洱州的战绩,引得妊婋等人连声称好,这一路边说边走,等来到这边营地大帐外时,两边众人已是如同故旧重逢。

    那守将请她们进大帐里详谈,这时方才卸车拎箭捆的其中两人也都过来了,还来了几位将领模样的人,都在帐中请她们坐下喝茶歇脚。

    “洱州和南边最近战况紧张,我即刻就要派人把这些箭送去大巫那里,不知你们可有话要带去么?”那守将坐下问道。

    “我们准备了一封国书。”妊婋从怀中郑重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她们来之前就写好的,因长安尚未有消息传来,这次面见蒙雌屹的国书仍同她们去黔南矩州见舍乌时一样,是以燕国名义发出的,国书中盖的也是妊婋的“寅”字章。

    那守将双手接过信封,请她们在此稍后,随即起身离开大帐去派人往洱州送国书和箭矢。

    这时帐中其她几位将领好奇地研究起妊婋那把坤乾钺,又拿来了自家营中的几柄钺跟她这把比对了一番。

    因西部有铜锡矿,大巫军中的坤乾钺都是吉金打造的,整体构造大同小异,只在手柄的防滑纹路和钺刃的导血流纹样上会做些区分。

    其中一个将领细细看完妊婋的这柄坤乾钺,说看制式和纹样应该是有些年头了,随后又将钺刃下方雕刻的一小行文字指给妊婋看,说她这把坤乾钺是三十年前在她们部族工坊里打的,那行文字是她们记录年份的古滇文,旁边还刻了一个朱雀纹,却非滇南常见纹样,应该是这柄坤乾钺第一位主人的徽记。

    大巫部族过去数十年间也曾接待过一些中原人并以兵器相赠留念,那将领说这或许是当年她们部族中人打来送给哪位中原友人的。

    妊婋听她说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那个不太显眼的朱雀纹,想象着这柄坤乾钺的第一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师娘曾说这坤乾钺又名胞宫钺,因其双刃形制与胞宫近似。”千江阔问道,“这个兵器形制是来源于古滇国吗?”

    那将领想了想答道:“双刃钺的形制由来已久,甚至可能在古滇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羲和瞳与昙烛也好奇问道:“这胞宫钺的由来可有什么说法吗?”

    那将领点点头,讲到她们大巫部族中流传的说法是胞宫在孕育之初会对内中的生命本源进行筛选,符合神意者生,在胞宫内得到母体庇护滋养,不合神意者死,与经血一同流出体外,因此胞宫在她们的信仰中不仅是创生之地,亦是扼杀之地。

    妊婋握了一下手中的钺柄:“原来如此,这是将生杀予夺之权赋予兵器,胞宫者,可使人生,亦可使人死。”

    她们在帐中说话间,外面的晚霞渐渐浓烈起来,将帐子里也映得金灿一片,这时先前离开的守将又走回来,说给大巫送国书和箭矢的人已出发了,她进来邀请众人到外面用餐,也算是给妊婋等人接风洗尘,感谢她们送来厚礼。

    大巫军的北侧驻边营地这日晚间热闹非凡,妊婋几人在营地中心跟这里的将士们吃了一顿露天晚餐,这时节正是初夏,滇南北部晚间既不冷也不热,饭后妊婋跟千江阔和昙烛坐在外围又看她们唱歌起舞。

    羲和瞳则凑在大巫部族众人间跟着连唱带跳,几圈下来已学会了她们这里的舞步,玩到兴起,羲和瞳又掏出自己身上带的松香丸,借着营地中间的篝火堆给她们表演了一回吹火,看得众人皆惊呼连连,拍掌叫好。

    妊婋几人在大巫军这处驻边营地住了数日,跟这里的人们了解了不少古滇国的传说和如今滇南各部族的渊源。

    这天,赶往洱州送国书的人先一步快马进城见过蒙雌屹后,很快从这边府衙中飞出一只信隼,半日后抵达北部营地,邀请妊婋等人到洱州会面。

    这边的守将给她们备了马,又派了两个人为她们带路,这日一早妊婋几人告辞了那守将,跟着那两名大巫军战士往南边洱州行来。

    洱州位于滇南中部,距离她们先时所在的北部驻边营地大约三日马程,她们于途中在几个与大巫部族有些远亲的分支部族地盘上借宿,这一路行来还跟着学了几句打招呼用的当地土话,品尝了许多稀奇山珍菜肴,也饱览了与燕北和中原完全不同的山川美景。

    直到第三日午后,妊婋几人来到滇南中部的洱州城外,在这边守城的大巫军将领见是蒙雌屹邀请来的北方客人,忙派人赶回城中通报,不多时又从城中开出来一队人马,将她们接进了城。

    洱州城内如今已经彻底平定,妊婋等人骑马进城时见各处颇为肃静,只是街道和两边墙缝中还不时能看到些血迹,隐约透露出当日官军败得惨烈。

    等她们从主路转到原镇抚使司这条街道上时,远远瞧见那边门口站了好些人,及至近前,妊婋见到府衙门口正中间站着一个衣着鲜亮的青壮女子,目如悬珠,宽方威容。

    正在妊婋猜测此人身份时,听到前面领路的大将下马向那女子口称“大巫”,果然正是蒙雌屹本人。

    妊婋几人也在门前下了马,皆拱手笑道:“有劳大巫亲自到门外相迎。”

    蒙雌屹也微微回了一礼:“听闻燕国距此有近万里之遥,我不过走了几步路来到门外,几乎不能算是相迎,还望莫怪怠慢。”说完又抬手请她们进堂屋吃茶详谈。

    等妊婋几人走进堂屋里坐下,有人来给她们各上了一盏清茶,蒙雌屹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猜几位使者来我滇南之前,还曾去黔南见过舍乌夫人,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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