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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第131章 西城宴阙

    妊婋清楚滇南与黔南联络密切,滇南起兵后,黔南也必定受影响,她此行来洱州也想问问蒙雌屹是否探听到了黔南矩州对于大巫军起兵的应对之策,见蒙雌屹先提起了此事,遂点头直言:“我们的确于数日前曾往矩州拜访过舍乌夫人,劝她莫要受朝廷唆使与我燕宸两国为敌,也向她承诺了会通过蜀中向黔南运送燕北海盐,可以使她免受朝廷挟制。”

    “难怪。”蒙雌屹露出一点欣慰的神情,唇角微微勾起,“我说这位老大姐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这时坐在蒙雌屹身侧的一位大巫军幕僚对妊婋等人说起了黔南近日的情况。

    朝廷宣旨队伍抵达矩州当日,滇南洱州就已经被大巫军占领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黔南,所以当日舍乌照常带刀委招待了朝中来人,又吩咐人预备香案仪仗物品,等待第二日吉时请册封使宣旨由她正式继黔南镇抚使。

    当日晚间的接待宴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整体上还算过得去,然而到了第二日一早,距离原定宣旨吉时还有半个时辰,滇南起兵的消息传到了矩州。

    舍乌闻言当即派人将宣旨队伍扣在了镇抚使司衙门里作为人质,并下令调黔南自治军往北边与黔中道治所接壤边界驻防,第二日又派了刀婪前往边界向那边的朝廷驻军喊话要求谈判。

    舍乌此举也是形势所迫,如果她接了旨意,那必然要在滇南一事上做出表态,并派黔南自治军前去镇压叛乱,但此次与大巫军一同起兵的还有她的母家部族,她不可能派兵入滇打自家人,也不愿引来蜀中的铁女寺军插手西南动乱,何况经过前日与妊婋等人的密谈,她知道铁女寺军那边还有幽燕军的助力,基于这些地缘关系考虑,与其同时得罪滇南和燕宸两国,不如得罪朝廷。

    “矩州接待宴上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妊婋对于舍乌在此事上的态度转变之快也有些意外,就前些天她们在矩州的密谈来看,舍乌本人应该还是倾向于支持朝廷的,如今却因滇南之乱迅速转变立场,站到了朝廷对面,一定也是因为跟宣旨队伍的接触中出现了什么转折。

    矩州那几日的事,舍乌已派人到洱州明白告诉给了蒙雌屹等人,朝廷这次派来矩州宣旨的正使是御史台的侍御史,还有一名特使,职司是“摄鸿胪少卿”,除此二人外,还有两位礼部官员和四位录事吏臣及一队护卫。

    舍乌先前也听说建康朝堂在季太后的革新中上台了不少女官,这次来宣旨的特使正是一位中年女官,几位礼部官员及录事护卫亦是女男各半,不觉耳目一新。

    然而在接下来的晚宴中,那名担任正使的男官却向舍乌表示朝中因前阵子人员变动,所以才临时添了摄行女官,明里暗里说特使及几位女官都是第一次出使,事务生疏,意思是叫舍乌理解朝中难处,莫要因宣旨队伍有新进女官而觉得朝廷是在轻视黔南羁縻州。

    舍乌本没有这样觉得,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快,之后还是特使说了几句客气话,将场面维持住了,不料席至半程,那正使用了些酒后,又提到通常定下镇抚使后,还要在给朝廷的回奏中写明一位继任的副镇抚使,于是问舍乌是否已有人选,当得知她的副手和继任者是自己的子媳后,那正使露出颇为不解的神情,还问前任镇抚使难道没有得力的侄男可以栽培,却要提携子媳?又说男人多是大器晚成,还是要多给男晚辈们一些机会,此番话一出,坐在舍乌身边的刀委也沉下了脸,后面还是那位特使再次出言打了圆场,才勉强让席间气氛不至于太僵。

    那正使似乎未曾察觉自己这日的话得罪了人,还在席间大谈自己从前出使西域的往事,只是舍乌等人没有接话,而是转而向特使问候起季太后来,那特使遂趁机提到季太后派她出使黔南,也是想多了解一下西南民情,并考虑来日要宣舍乌到建康觐见,以加强西南羁縻州与朝廷的紧密联系。

    在那正使男官不开口的时候,舍乌及刀委与特使谈得还是颇为融洽的,但因有那位正使在,这场接待宴总不时弥漫起令人不适的气息。

    而到了第二日上午宣旨前,那正使见镇抚使司衙门口摆好了香案及接旨仪仗,又提议说因舍乌是以前任镇抚使之妻的身份继任,仪仗方面应比前镇抚使稍减一二分,他的这话与滇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到舍乌耳中。

    舍乌闻信当即令刀委带人扣住了那正使,只将特使和几位女官女卫请到自家宅中为人质,而正使和其余男官男卫则被捆到镇抚使司马棚中等候发落。

    妊婋听完矩州的事,笑着摇了摇头:“我想季太后原是好意要拉拢黔南,才会派出这样一支宣旨队伍,只可惜碍于女官们的资历和朝中礼法,没能叫那位特使做了正使,这下好了,才一接触就被这屪子官搅黄了,又赶上滇南崛起,朝廷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蒙雌屹也浅笑了一下:“如今山南道的兵马都要陆续往黔中道北部调集,为来日的谈判助威,你们此行为蜀中分散朝廷视线的目的看来已经达成了。”

    妊婋她们这次来黔滇的真实意图,已事先在送至洱州的国书中写明,因此妊婋郑重说道:“这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造就的局面,但我们也不会就此立刻退出西南,若这边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只为西南能够尽快平定下来,免蜀中受到南边动荡影响,保障我们的盟军得以平稳撤出漠北,就不虚此行了。”

    蒙雌屹见她言辞恳切,也点了点头:“我还要花些时间清扫南部,那边这两日已集结了兵马要往洱州杀来,幸得你们送来的箭矢解了燃眉之急,叫我们不必退守城中,我准备明日便带人往南应战,先击溃几个声量较大的氏族,再慢慢收拾余下的。”

    接下来她给妊婋几人简单介绍了南边那些大小氏族的情况,说要彻底肃清怎么也要至少一个月,而黔南那边因突然扣押了朝廷的宣旨队伍,恐怕会有些部族趁机作乱,这也是舍乌派人来洱州的原因,舍乌希望大巫军在平定完滇南之后,能往黔南分兵襄助其自治军镇压内部叛乱,以免影响黔南与朝廷的谈判。

    尽管目前局势看上去比较紧张,但蒙雌屹言语之中仍然提到了不需要请蜀中的铁女寺军过境来相助,妊婋等人明白她这是要确保大巫军在滇南动乱时期的独立性,昙烛也说铁女寺军目前并不准备出兵干预,但她已将西南的情况报与宸王,应该可以在近期为黔滇等地再运来一些军备助力。

    不需要铁女寺军出兵,但像箭矢这样的军备,蒙雌屹还是十分欢迎的,因此她向她们提前道了谢,随后众人又就眼下西南各处局势谈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蒙雌屹起身同几位幕僚请她们往后院赴接风宴。

    因蒙雌屹第二日要往南出征,这天的接风宴并没进行到很晚,席间听闻羲和瞳会使火刃剑,正合了蒙雌屹来日的杀敌谋划,她又想到幽燕军距离滇南毕竟远些,不比蜀中铁女寺军那样容易干预西南局势,于是问羲和瞳愿不愿意明日随大巫军一同出征做个友帅。

    羲和瞳听了十分心动,妊婋见状也说支持她代表幽燕军为大巫军南征助力,于是众人就在席间愉快定了下来,第二日羲和瞳以幽燕军友帅名义随蒙雌屹出征,妊婋和千江阔及昙烛等人则留在洱州等待长安的消息,再视局势确定接下来的安排。

    这天一早,妊婋等人送完蒙雌屹与羲和瞳连同大巫军队伍出城后,便跟蒙雌屹留下来的幕僚一起在洱州城内参观起来。

    自她们从东北边泸永郡边界进入滇南以来,这一路上也途经许多县镇村落,在大巫部族的地盘上见到不少孕妇和抱婴者,却不见男人与男童,这令妊婋想起她离开洛京前曾经有坊君拟议要求引进男人为燕国延续后代一事,她这次来西南,也是想看看这边的母系部族有哪些可以借鉴的孕育方式。

    不多时,她们经过一间大敞院,里面传出一阵孩童嬉戏的声音,远处隐约还有些婴儿啼哭声,妊婋几人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看去,见许多女孩子正在空地上玩耍,带她们观览的幕僚介绍说这里是城中的童稚院,里面还有个育婴园,都是这次占领洱州的大巫军将士的孩子们,在城中平定之后从各部村镇中接过来的,平日都在这里由专人照管。

    在众人这一路观览的谈话中,那幕僚从妊婋口中得知燕国如今仍是一片全女之地,且暂时搁置了引进男人的拟议,想到各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延续后代,于是她抬手请妊婋几人往敞院里来参观。

    这座敞院不小,外面有一片草地和一片沙土地,上面摆着一些木车摇车之类玩具,二三十个女孩子随意聚成几堆,有堆沙的,有跳绳的,还有玩摇车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在她们四周还有不少成年人,年纪从青年到老太太皆有,都在边上看着那些孩子们玩,那幕僚同这些人熟络地问好,说自己今日陪同北方的友军来这里参观,大家在沙土地边上打过招呼,又随那幕僚往里面屋子走去。

    穿过堂屋是一层院落,那幕僚说这里是孩子们白日里吃饭睡午觉的屋子,再往后走是育婴园,里面都是些还不会走路的女婴,正在几处大围栏榻上咿咿呀呀地玩着,周围也有不少女人正在榻边照看。

    “真好啊。”妊婋发出感慨,“全是女孩子,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第132章 晏如覆盂

    那幕僚笑道:“这是经我们历代大巫改进流传下来的的孕育之法,我们这里倒也不是没有男婴出生,只是数量很少,且另外在别处集中照管。”

    说完这话,她给妊婋几人讲起了巫族的来历,说她们的先祖世代为古滇国大祭司,亦是巫医的起源,因祭司与巫医都只能由女人担任,她们格外注重后代女子传承,也曾苦恼于孕育生产的风险与损伤,经过数百年的求索与钻研,她们发现在特定温暖环境下取出男子茎液,放入玉器内经过一段时间的低温静置和净化处理,再以洁净的药草根茎导入女子体内,以此法孕育的有七成为女孩,两成为男孩,还有一成会在未成型时遭母体胞宫扼杀,化作经血流出体外。

    “这个法子从前还曾被人以讹传讹散播到中原去。”那幕僚摇头笑道,“也不知是怎样传的,竟说我们这里可以在孕育之初筛选女男,还曾引得一些中原富户千里迢迢跋涉来此要以重金求男婴,得知我们这里只是淘汰了茎液中较为脆弱的男源,那些人就都骂骂咧咧地走了,但后来这事还是被朝廷听去了,说我们部族偏远不开化,又说什么不以周公之礼行房孕育婴孩乃悖逆人伦,这些年也没少借着羁縻州镇抚使司明里暗里对我们施加打压,但我们族中人坚信上古流传下来的说法,与男人有肌肤之亲会被浊气侵袭,在不知不觉间坠入无底深渊,这是巫者大忌,后来中原人开始陆续迁入滇南,我们看那些中原女人就知此话不虚也。”

    千江阔听到这里思索道:“想来过去数百年间朝廷都曾试图遮掩或毁掉你们这个传统,所以才会长年累月地向此地迁入中原移民挤占你们的地盘,并企图以中原礼教同化这里的后代。”

    那幕僚点点头:“幸而中原王朝每过一两百年总要大乱一次,或政变或改朝换代,能使我们多少得些喘息之机,只是经过连年打压,部族到如今已是退无可退,少不得借着中原巨变夺回本属于我们的领地,洗去侵占滇南的中原礼教,光复我们大巫文明。”

    妊婋看着屋中那些女婴,琢磨她们或许可以学学这个法子,只是具体实现方式还得回去跟上元府众人一同商议商议。

    她们在育婴园里参观完出来,见外面那些女孩子们都陆续回到中间院落吃饭来了,妊婋又问她们是不是因大巫军出征才被托付在这里的,若不出征时,平日晚间会被母亲们接回家里住?

    那幕僚带她们走出了这座敞院,说女孩子们晚上会回到各自家族中的大套院里居住,一般都是几家祖母姊妹带着自家孩子和孙儿们十来个人住在一处,孩子们也未必都跟自己的母亲住一起,可能跟姨妈住,也可能跟姥姥姨姥住,等到再长大些,套院里通常会给孩子们单分出独立的小屋子,一般就在母亲姨妈们的间壁,彼此早晚能有个照应,又能各有各的“领地”。

    妊婋想起她们来洱州的这一路上歇宿过的乡镇都是这样聚居的,一个大部族内是分支族亲组成的乡镇,乡镇里又有家族组成一个个套院,到祖母那一辈去世后,再各自于左近处分成多个小家族聚居。

    她发现这里的家族关系虽然颇为融洽密切,但彼此间仍然十分注重分界,甚少见到混居一室的,基本都是各住各的屋子,家族中亲疏也因人而异,有些人可能跟姨妈比跟母亲更加亲近些,大约是因为这些孩子都是家族中所有人共同看顾长大的,并非只由母亲一人拉扯带大,所以母子间的连结似乎也比中原家族显得更淡一些。

    “我们这里的孩子不似中原那样被视为私物,像穷人家视孩子为仆役货物,或像富人家视孩子为门楣之寄。”那幕僚面上带着一丝骄傲,“她们只是在幼年时需要我们短暂呵护看顾一阵子,等到长大后,就尽管做她自己了。”

    妊婋听完转头跟千江阔和昙烛对看了一眼,想到中原礼教下的父系家族确实极少有这样纯粹的亲缘关系,家主们常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训诫孩子,又在孩子长大之后利用“孝道”将其紧紧束缚,亲人间的连结似乎也总是十分扭曲,以控制、以要挟、以乞怜、以愚弄,不能说毫无感情,只是那感情当中掺杂了太多私欲,常令人感到酸楚却又难以摆脱。

    妊婋自幼四处漂泊,千江阔和昙烛亦是少年出家,她三人其实从未切身体会过那些父系家族的窒息氛围,但这些年于市井中冷眼旁观也见过不少,深知其弊害不仅伤孩童,亦伤及整个世道。

    思及此处,妊婋忽然觉得在学习人家的孕育之法前,必须得先洗刷掉旧日礼教加诸众人头脑中的养育谬误。

    这时千江阔又好奇问起那两成男孩都在何处,那幕僚说有专门地方集中抚养,长大后开始为部族提供茎液,由于以此法诞下的男孩在取过多次茎液后便会迅速凋亡,通常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也不会参与部族中的日常劳作,只是在她们的照料中等待生命的终止,在安息中向巫祖祈祷来世以女身托生回族中来。

    “从前有一任大巫曾经说过,这应该是茎液冷置和净化的过程破坏掉了男源所需的养分,所以生下来的男婴长大之后总是活不长久。”那幕僚耸耸肩,“但好在这不影响下一代的茎液,为了保护族中的传承,减轻大家的孕育压力,只好牺牲一下男孩子们了。”

    “那生下男婴的母亲会很失落吧?”昙烛语气中有些不忍,“男婴会在出生后立刻被抱走吗?那产妇要怎样度过接下来的将养?”

    “早些抱走免得生出感情过后不舍。”那幕僚语气轻松,“部族中产期差不多的姊妹那时候都会住在一块儿,也不拿新生婴孩当做私物,彼此间交换哺乳都是常事,男婴被抱走的产妇可以抱姊妹家的女婴来喂,相互分担些,倒不至于有太多落寞之情,大家也会把多出来的乳汁存在特制的葫芦中,托人送去给男婴那边由专人代为喂养。”

    随后那幕僚说这样的交换哺乳和抚养也使她们在年老时能够得到族中所有后代的照料,千江阔听完点头赞道:“共同哺育,共同赡养,这倒是个好法子。”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妊婋等人都在洱州与这边的大巫部族众人交流这里与中原的风俗差异,还到城外参观了一处男童抚养院,直到蒙雌屹出征五天后的上午,千江阔收到了洛京飞回来的信鸮。

    这信鸮是她们抵达洱州跟蒙雌屹会谈后第二日放飞的,细述了她们在西南与舍乌和蒙雌屹分别所谈的内容,并请千光照在洛京安排给陕州互市府调运海盐等事。

    千光照在回信中先向她们道了辛苦,称西南此番局势机遇难得,她已请人前往东侧几处盐场调运海盐,近日玄易与穆婛也正在陕州接待伏兆派来商谈东西互市的使者,待互市细则洽谈完毕,海盐也能差不多运送到陕州,届时再由长安这边接手通过蜀中运往西南,以表燕宸两国对黔南脱离朝廷的鼎力支持。

    信中随后也写了漠北近况,如今突厥故地残虜尽灭,厉媗等人在东突厥的地盘上扶持起三个草原上的母系部族,已将新秩序初步建立起来了,同时西突厥也有铁女寺军与那边的几个新势力结盟,众人决定在秋日来临时于草原中心进行一次多方会谈缔结盟约,待各方情况稳定之后,东方婙和苟婕会先帅一部分人撤回河东,厉媗和萧娍则会在她们之后带领余下人马于入冬前全部班师。

    此信末尾也还提到了南边淮水沿岸的近况,素罗刹自从妊婋等人出使长安以来,一直带人马沿淮水驻守,春末夏初的时候曾见南岸有兵马增防,想来是要配合山南道新兵的部署转移幽燕军的视线,但最近因黔滇出了乱子,淮水南岸增加的人马陆续被调走了,目前两岸边界还算平静,朝廷被西南局势绊住了脚,短时间应该不会再从淮水方向对幽燕军发起侵扰了。

    妊婋看完这信对千江阔欣然一笑:“看来各地情况都按我们事先预想的一般进展顺利,等到这边战事见了分晓,咱们也可以缓缓北归了。”

    而就在这日午后,她们又在洱州镇抚使司收到了大巫军从南边发回来的消息,南征首战告捷,蒙雌屹亲手斩了南边一个大氏族的男首领,羲和瞳也在阵前一连杀了对方数名头目,并以火带截断了敌军的后援,蒙雌屹在捷报中多次称赞这位幽燕军友帅英勇机敏,为此次大巫军南征立下汗马功劳。

    与大巫军捷报同时传来的,还有舍乌从黔南矩州发来的求援,黔南西部有几个小部族因见镇抚使司扣押了朝廷宣旨官,近日突然起兵自立,舍乌已派刀婪带人马前往镇压,但因担忧朝廷在黔中道的官兵会趁黔南内乱发起讨伐,所以前来向大巫军借兵平乱。

    留守在洱州的大巫军副帅见东边求援,当即派人往南给蒙雌屹报信,并同时从北边调集来一批人马,准备派去东边协助舍乌的黔南自治军。

    大巫军目前的人马倒是还有富余,只是妊婋等人前不久从蜀中送来的箭矢都被蒙雌屹带到了南边战场,要往东支援黔南的人马仍然箭矢不足。

    正在洱州留守的副帅准备派人再去各部收集箭矢时,昙烛终于收到了长安发回的旨意。

    伏兆称铁女寺军不宜跨越边境干涉西南局势,但她本人及九霄阁众人对于黔滇脱离朝廷的壮举表示赞佩,即日起将从泸永郡向黔南自治军和滇南大巫军各送五万支新箭作为支援。

    第133章 一川暝霭

    这天午后,昙烛同一支大巫军队伍,从泸永郡与大巫部族边界处,将蜀中支援滇南的五万支新箭运到了洱州。

    羲和瞳也正好在这天与一名大巫军副帅带南征伤员回来调治将养,跟运送箭矢的队伍一起进了城。

    妊婋和千江阔连同洱州守城的副帅先陪同伤员回到事先预备的院中,早有部族中的巫医们在此接待,等安置完伤员,留守镇抚使司的几位幕僚已带人将箭矢卸了车,暂存进城中校场兵备库中,等清点完还要尽快给蒙雌屹和支援黔南平叛的队伍送去。

    各处人手井井有条忙碌之时,妊婋和千江阔以及昙烛回到了镇抚使司,请羲和瞳在这边吃茶稍歇,又向她问起南边的情况来。

    羲和瞳仰头两三口将一碗茶喝完,擦擦嘴说道:“南边还有几个小氏族仍在负隅顽抗,但瞧势头已是成不了气候了,等这边的箭矢送到,那些人败亡也就在三五日光景。”

    几人在这边堂中合计了一番,认为黔南镇压叛乱以及与朝廷谈判等事不应由她们在其中插手,遂决定等蒙雌屹南征得胜后就向她告辞回返长安,将这次西南所获成果带回去,也好尽快促成燕宸两地与黔滇的物产互通。

    第二日一早羲和瞳休整毕再次上马,与一同回来的副帅带着几车箭矢和补充粮草往南赶去,果然半月后南边再次传回捷报,残存的几个氏族尽皆溃败,有一小部分向更南边的交趾羁縻州逃去,蒙雌屹留了几位将领在南边带众人肃清那些氏族的地盘和财物,她本人将与羲和瞳带一队人马先行回到洱州城,因滇南各地政务决策以及支援黔南平叛诸事还等着蒙雌屹回来处理。

    蒙雌屹与羲和瞳同凯旋人马回城那天,全城民众从城外铺了条极长的鲜花路,一支延伸到城内镇抚使司门口,这时节已是夏末,洱州内外温暖潮润,周边乡野间仍开着大片鲜花,众人提前在林间铺了两日长布,就收集到了成片堆叠的五彩落花。

    待民众簇拥着这支班师队伍欢声回到城内,蒙雌屹又吩咐众人在城中东南西北四块区域大摆宴席庆贺南征新胜,全城人载歌载舞地贺了半日加半宵,直至子夜前后新月高升时方陆续回宅安歇。

    长夜静谧缓缓消融,等到夏末秋初的晨光照进妊婋屋中时,她已经翻身坐起来了。

    昨晚的宴席上,她与千江阔和昙烛同蒙雌屹说过了,要在今日告辞北归,以便推动各方后续的缔盟与互通,羲和瞳则决定留在这里,作为燕国留驻黔滇两地的西南大使。

    这些天羲和瞳与大巫军一同南征,其骁勇英姿也给蒙雌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见她喜欢西南的风景与菜肴,还曾极力邀请她在滇南多住些日子,晚上宴席上见她提出要留下来,妊婋也对此表示支持,蒙雌屹当即吩咐人在洱州原镇抚使司衙门旁边给羲和瞳划出了一座宅院,设为燕国驻滇领事大使府。

    这日晨间,妊婋和千江阔以及昙烛来到镇抚使司衙门这边向蒙雌屹告辞,恰遇着从黔滇回来报信的人,说临近滇南的那几处起兵自立的小部族皆已被镇压,但矩州南边仍有些支持朝廷的势力不时作乱,而黔南自治军主力都被舍乌调往北部为谈判助威,所以还是需要大巫军进黔襄助平乱。

    蒙雌屹这次提前从南边赶回来,也是为了能尽快帮舍乌把黔南的局势稳住,如今黔滇的关系比从前更加紧密,舍乌的黔南自治军一力扛起北边朝廷官军的压力,大巫军自然应当替舍乌摆平后方的骚动。

    妊婋几人走进堂屋时,蒙雌屹才下军令派了一名大将及人马往黔南去支援,羲和瞳听说后也提出跟着一块儿去,蒙雌屹没有拦阻,只笑说等她凯旋回来时,燕国驻滇领事大使府保管已收拾得崭新齐整。

    这会儿羲和瞳正背了她的火刃剑大步往外走着,在门口见到妊婋三人,笑着同她们拱手道别:“虽说马上就要天各一方,但相聚总有时,不需感伤,保重保重!”

    妊婋和千江阔笑着从左右两边拍了拍她的臂膀,跟昙烛一起预祝她在黔南得胜凯旋,随后目送她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后,才继续往里走来。

    蒙雌屹知道她们是来告辞的,也并未苦留,只在堂屋中谈了几句后续安排,又请她们在后院用了一顿丰盛早膳,随后派四人为她们带路,亲自到城门口送她们离开了洱州城。

    妊婋一行人仍旧走原路向北,三日后回到了当初进入滇南的那个大巫军驻边营地,见到了先前那位守将,被这里的人们热情款留,又度过了酣歌醉舞的一宵,到第二天午初时分才拿上这边营地众人塞给她们的点心瓜果,挥手告别了她们,转身走出那道营地栅栏墙,往蜀地边陲泸永郡的方向缓缓而归。

    她们当初抵达泸永郡时才入夏没多久,在西南奔波辗转两个多月,归来时已过处暑,转眼就入了秋。

    妊婋等人从铁女寺军驻边大营回到曾经歇宿过的慧觉庵,千江阔给洛京送了鸮信,昙烛也在这里写了一封信给伏兆,等信送出后,她们又在庵中休整了两日,才告别了这边的比丘尼们,往北边蜀中腹地走去。

    因山南道的官军兵马如今大部分派向黔南,等待朝中来人与舍乌谈判,加上临近秋收时节,朝廷再无多余精力侵扰蜀中,她们向北返程也不再走东侧边界区域,而是进入蜀中途径旧日益州,再从陇南出蜀往长安而回。

    在众人出发之前,昙烛还收到了伏兆的手令,称返程时若路过铁女寺,可以带妊婋等人进寺参观,妊婋正好也一直对广元公主的旧事有些好奇,这次倒是可以顺路去瞧瞧。

    旧日益州如今经过九霄阁重新划区,拆成了两个郡,铁女寺所在地改做益东郡,距离泸永郡走驿道大约七日马程。

    妊婋几人返程走得不疾不徐,沿途靠着昙烛的九霄阁令牌,在各郡馆驿或寺庵道观借宿,一路有人接待,畅通无阻。

    她们抵达益东郡广元公主陵这天是傍晚时分,进山前下起了点点秋雨,几人戴上了斗笠披着蓑衣,在山路中缓缓往上走去,好在雨势不大,山路也修得颇为平整,走起来并不费事。

    行了三里山路,来到广元公主陵外牌坊前时,雨渐渐止了,天边的云被风吹散,腾挪出一小片夕阳来,照在牌坊和石阶上,这时陵园后方的铁女寺上空升起几缕炊烟,缓缓融入尚未消散的雨雾之中。

    两侧林边开始有些悠扬的鸟鸣声阵阵响起,雨后的山路上湿润清冽,带着淡淡的草木泥土气息,使这肃穆的陵园竟多了几分安适惬意。

    “背山面阳,藏风得水,这倒是个长眠的好所在。”千江阔称赞了一句。

    昙烛也点头叹道:“这片地方还是先殿下当年自己相中的,说日后若薨于蜀中,也不必千里迢迢回洛京了,不成想……”

    一道一尼说着话拾级而上,妊婋跟在她们后面一边听一边四处瞧看,得知当年广元公主离京回封地时曾对外表示自己将在蜀中度过余生,随后很快命人到益州周边踏勘风水,在她正式回到益州封地半年后,终于选中了铁女寺前面这片山地,开始着手为自己修建陵寝。

    这必然是蒙骗京中的说辞,妊婋看着脚下的石阶想,她这是在向京中表示她决意退步抽身,同时借着修建陵寝暗地里积蓄力量。

    不多时,她们走过三段长阶,又经过三层牌坊,再上了三段长阶,来到一处宽阔广场,正中间是座祭祀庙堂。

    这边的守卫走上前,先向昙烛行了个礼,随后又请妊婋和千江阔取下武器由她们代为保管,她们进山前听昙烛说了陵寝内是要收走兵器的,于是妊婋取下了身后的坤乾钺,千江阔也把腰间那袋如意珠拿了下来,一齐递给那守卫。

    “这两位东国客人还要在寺中歇宿三两日。”昙烛说道,“请将这些兵器送到内禅房仔细收好。”

    那守卫郑重接过后应了一声“是”,拿着坤乾钺和那袋如意珠往后面铁女寺的方向先一步去了。

    等那守卫离开后,妊婋和千江阔又跟随昙烛走进面前那间宽阔祭堂,看她给广元公主进了香,才退出殿外从旁边甬道往后面铁女寺走来。

    自这日进山以来,她们也在山路上和方才祭堂中瞧见了几位铁女寺中的比丘尼,见她们身上的粗布佛衣并不宽大,腰间都束着宽腰带,双手多戴护臂,下身长裤绑腿,脚上是轻便布鞋,颇有武禅师的风范。

    妊婋与千江阔此前也听昙烛讲过铁女寺的来历,知道这是一座武禅寺,在前朝的和平年月里,蜀中因几朝帝王信佛而建起了不少禅寺,通常会随寺庙划些田地果林作为产业,又得官府免征徭役赋税,还有周边民众香火供养,寺中米粮一向存量颇丰,到了改朝换代的动荡年月,便成为周边地区的流民避难之地,自然也容易成为盗匪劫掠的目标。

    铁女寺最早也只是一间静修文禅的比丘尼寺院,只因后来经历过一场前朝动乱,为了保全寺院存粮和在此避乱的民女免受盗匪侵扰,寺中众尼改修武禅,持续至今。

    广元公主获得此处封地后,有一年朝中言官上奏称武禅比丘尼寺多有不雅,又说有个别比丘尼寺庵在民间招收女子传授枪棒带坏风气,建议朝廷下旨整顿,果然此后由礼部祠录司协同各地州府对下辖比丘尼寺庵进行限期查改。

    铁女寺也收到了相关敕令,但广元公主上奏说她要从铁女寺挑选些人才到公主府里做贴身护卫,还要请武禅师为府上护卫做教习,这才在各地大规模查改武禅比丘尼寺时保住了铁女寺免受影响。

    “当年公主府的翊卫常来寺中为殿下择选人才。”昙烛转头看了妊婋一眼,“说来也巧,那位将军也姓妊。”

    第134章 金风未凛

    妊婋不知道自己那晚与伏兆和隽羽的谈话有没有被她们透露给九霄阁中的其她人,但此刻见昙烛的神色似乎并不知内情,她只是微微一笑:“我这姓不多见,的确是巧事。”

    千江阔在一旁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向昙烛问起当年那翊卫将军在蜀中可有什么事迹流传。

    昙烛想了想说道:“听说她还曾为寺里联络过打造兵器的事,长老们应该知道得多些,那位将军二十年前就已去世,我出家来到寺里时她已经不在了。”

    夜幕悄然落下,她三人说着话来到寺门前,早有主持派来的几个沙弥尼正在这里等候迎接,她们亲亲热热地同昙烛问过好,又向妊婋和千江阔施了佛礼,请她三人入寺歇息。

    寺中早为她们预备好了客院,因天色已晚,那几个沙弥尼给她们带了住持长老的话来,说请她们先在客院用些斋饭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见不迟。

    昙烛有自己的旧日禅房,她跟沙弥尼们一起送妊婋和千江阔来到客院,说了几句话后才告辞离去,千江阔目送她们走远后将客院门关了起来,转身到客堂见妊婋正把桌上食盒中的斋饭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二人简单吃过饭,千江阔见旁边架上有茶粉和点茶的用具,遂与妊婋一起将堂屋桌上清了出来,悠然对坐闲谈。

    千江阔将点好的一盏茶送到妊婋面前,提起了昙烛先前口中那位广元公主府旧日翊卫,问妊婋与这妊将军是否有些渊源,或许可以在此地探寻一番。

    妊婋想了想,还是把她在长安那晚进宫与伏兆和隽羽的谈话跟千江阔说了一遍:“若广元公主府仅有一位姓妊的翊卫,那她说的那位妊将军,应该就是我母亲。”

    千江阔对此倒不意外,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把身子往旁边凭几上一靠,思索起来:“先前那位姜嬷嬷说过妊尚宫的女儿去得早,想来她带你进宫见伏兆那年,你母亲已故去了,方才昙烛话中也说这位妊将军二十年前就不在了,算算时间倒对得上,看来她是在广元公主失势前出了什么意外,明日我们见了住持,说不定也能问出些前尘往事。”

    说完这话,见妊婋默默不言,千江阔又坐起身来,用她那双弯月眼关切地看向妊婋:“先前你没跟大家提起夜里进宫的事,是不想与伏兆这边的人和事牵扯过深么?怕自己回去面临什么立场问题?”

    妊婋也捧着茶盏看回千江阔,她同灵极真人的这位三徒儿相识较晚,比起千光照的从容弛然、千渊海的沉潜刚克以及千山远的温厚稳重,这位热诚的三师姊大抵是好奇心最重的,只是不论大小事在她这里都好似一叶扁舟,弄清了底里后便任其自流,妊婋倒是不担心她会因身世对自己有什么成见。

    “不想牵扯过深,确实有一点吧。”妊婋低头想了想,“我其实不想像伏兆那样过于执着从前的事,毕竟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探究一番,看看自己当初是如何落得流浪荒野的,也想看看生我养我的人都曾经走过了哪些弯路,或许可以由我来修正。”

    她说完停顿片刻,喝了一口茶,又抬头看向千江阔:“至于立场问题嘛,我从没有因为这些事有过什么动摇,其她人知道这些事后将会如何看我,那就是咱们回到洛京以后的事了,到那时我自有话说。”

    千江阔听完笑着拿起茶盏同她手里的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你能这样想得开就很好,洛京如今多少做了府君坊君的人,也还曾跟旧朝有着不浅的瓜葛哩,咱们本来也从不以出身论立场,不说你建国前后的战绩,仅此行出使多地为我国开创的局面已是衾影无惭,何惧人疑!”

    她二人坐在客院堂中聊至更深夜静,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堂屋中四溢的茶香被廊下弥漫的雨气冲淡。

    这雨自二更时分起,竟下了一整夜,至天明时仍未停歇,时大时小,时重时轻。

    “这可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妊婋晨起洗漱毕推开房门时,住在她对门的千江阔正在廊下站桩,见妊婋披了件屋中备下的大氅,千江阔站起来笑着向她感慨了一句。

    她们自暮春从长安出来,为路上行走轻便,包袱里只带了几件换洗的春夏衣衫,昨日雨后进山又赶上这一夜连霖,清早起来寒意更甚,转眼间秋意已漫上全身。

    这时客院大门轻响了几声,千江阔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走去开门,见门外是来给她们送斋饭的两位沙弥尼,说她们早课已散,斋堂里也收了饭,昙烛见她二人一直没出客院,便叫她们送了斋饭来。

    妊婋这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因下雨阴天没看出辰光,还要劳烦沙弥尼来给她们送斋饭,遂忙在廊下接过食盒道谢。

    那两个沙弥尼笑了笑,又说住持长老请她们用过早斋后到她禅房叙话,妊婋和千江阔应下后,送了她们出门,才回身到堂屋里吃了斋饭,各自穿戴蓑衣斗笠走出客院,往后面禅房走来拜见住持观圣师太。

    铁女寺占地宽广,她们先在佛殿外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昙烛,随后跟着昙烛绕过层层佛殿,来到一处僻静的竹林边,从竹林间小径走进去,约百步开外是一片僻静的禅院。

    住持的禅院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乎只是随意坐落在竹林中,看上去不大起眼。

    妊婋和千江阔跟随昙烛进了院子,只见有两个沙弥尼正在东禅房外廊下坐着看雨,见她们来了忙都站起身迎上来说住持在东禅房里等她们呢。

    她们几人在廊下脱了蓑衣斗笠,又正了正衣襟,昙烛走在前面先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住持的声音,才推开门抬手请妊婋和千江阔先进。

    妊婋走进屋中,见这禅房内通屋铺着叠席,一应桌柜皆无,有位耄耋老者坐于北侧蒲团上,在她身侧还有两位年长的比丘尼,应该是铁女寺的监院和知客。

    她们来蜀中的路上曾听昙烛提起过,铁女寺的住持今年已是八十高龄了,依旧耳聪目明,妊婋进屋时,观圣师太向她看过来,果然眸如星辰,湛然有光。

    “请千万不必拘礼。”观圣师太开口说完,那两位年长的比丘尼也起身相让,请她们在屋中蒲团上坐下,问起她们前些日子在黔滇的经历,知道她们此行也是为了稳定蜀中局势,话语中连道了数声辛苦和感谢。

    不多时众人又说起铁女寺军的来历,观圣师太提出邀请她们前去参观铁女寺的地下私兵场,千江阔兴致勃勃地答应了,这时坐在旁边的监院说瞧见了她们昨日来时送到禅院保管的兵器,关于那柄坤乾钺的来历,还想再单独请教一下妊婋。

    千江阔闻言转头看了妊婋一眼,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遂起身同在座的知客和昙烛一起先出去往地下私兵场参观,等妊婋稍后谈完事后,再同监院一起过来与她们汇合。

    她们离开禅房后,坐在住持身侧的监院起身从屋外将妊婋那柄坤乾钺拿进屋中,放到了观圣师太和妊婋二人中间。

    “昨日来时兵器包了罩布,我们保管前例行打开查看擦拭,所以将布取了下来,请莫怪唐突。”那监院轻轻放下坤乾钺后向妊婋说道。

    妊婋只说不打紧,又问观圣师太和那监院是不是认得这钺,观圣师太却未直接回答,而是问妊婋此钺从何处得来。

    妊婋如实说是得一位仙长所赠,问观圣师太是否认得灵极真人,观圣师太摇了摇头,说铁女寺自从因广元公主上奏称要从此地择选府上护卫后,虽然保留了武禅比丘尼寺的名号,但也在同时受到益州官府的严密管控,寺中人这些年与外界联络甚少,与道家更没有什么接触。

    观圣师太说完这话又抬眼细细端详妊婋片刻,话锋一转:“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不知与广元公主府旧日翊卫妊疆可有亲缘?”

    妊婋愣了一下,随即承认道:“那是我母亲。”

    “难怪,难怪。”观圣师太颇为感慨,说妊疆少年时在京中拜老太后的亲卫为师,于武学上气韵天成,身手矫健能使多般兵器,后来在广元公主府做翊卫时,常奉命来到铁女寺,一则送府上护卫来此学武,二则也从这里为广元公主挑选沙弥尼进京做贴身护卫。

    二三十年前妊疆常到寺中与众尼切磋武艺,又在蜀中就近联络了几处铁矿工坊,为铁女寺提供各式新造兵器。

    这时拿钺进屋的监院也说起她当年与妊疆比武的往事,妊婋见那监院看起来约有五旬,想来与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

    不多时,观圣师太又提起有一年妊疆来蜀中时,正赶上滇南羁縻州内乱,她受广元公主之命,从蜀中前往滇南协助平乱,并在当地走访了几处部族,促成了羁縻州南北各部以中部洱州为界休战,保全了北边部族免受朝廷插手干预整治。

    “妊将军从前在外办差时,曾经用过一个代号——朱雀。”

    妊婋听观圣师太说到这里,看向眼前坤乾钺的钺刃下方那一枚朱雀纹徽记:“所以这柄坤乾钺是……”

    观圣师太点点头:“这柄坤乾钺,昨日送到这里时我就认出来了,正是你母亲当年从滇南带回来的,是当地人为表答谢,特别为她打造的。”

    第135章 旧游云梦

    原来铁女寺的地下私兵场,初建年代比妊婋以为的还要更加久远一些。

    在禅房内谈完话后,妊婋告辞了观圣师太,与监院一同来到铁女寺后殿的地下入口。

    从一处密道进入后转过三道弯,眼前便是一座空旷岩洞,岩壁上每隔五步远燃着一盏油灯,千江阔和昙烛等人正在她们前方不远处说话,声音如同涟漪般在岩洞内层层回荡。

    见妊婋和监院过来,千江阔和昙烛等人站在原地等了她们片刻,大家碰面后又一起往深处走去。

    妊婋看着这片宽广的地下私兵场,听监院和昙烛介绍说这里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洞群,除了宽阔的地下广场外,还有十余间洞室以及一条地下河和一个地下湖,岩洞中道路繁多,最远的能向外通往后山,而广元公主陵则修在前山。

    广元公主得到这处封地后不久就看中了这片地方,早早划为公主府用地,并在她回到封地后以修建墓地的名义在后山的岩洞内建起了一座私兵场。

    广元公主薨逝后,伏兆上奏请旨继续修建陵墓,与铁女寺众尼花了不少心思跟朝廷派来监修陵墓的人斡旋,保全了这处地下岩洞未被外人发现。

    这处地下岩洞从前被铁女寺用来供众尼静修和存放米粮,战乱时则用于安置流民,在和平年月被历代住持视为寺中机密,寺中众尼修撰的佛经也都保存在这里。

    后来京畿地区最大的佛家圣地白马寺听闻有武禅比丘尼寺称现世佛经中贬损女身的内容,实为历代各流派男僧扩充的伪经,因此决定对佛经加以重修,白马寺住持得知此事后,勾结朝中官员上奏要求禁止比丘尼修武禅,并彻查篡改佛经一事。

    圣旨下发后,为了避免官府派人上山搜检,铁女寺住持托人辗转联络上了遥领蜀中的广元公主请求庇护,并在公主府来人送侍卫学武并择选良才时,透露了地下岩洞的机密,当年那来人正是广元公主府的翊卫妊疆。

    “所以最早提出在这里建私兵场的也是这位妊将军?”千江阔看着下方宽阔平整的场地,摸着下巴问道。

    她们几人站在岩洞半腰间的边缘石道上,方才走来的路上每隔五十步有一处石阶,走下去就是练兵场,此刻空无一人,但场边的架子上依旧摆满了各式兵器,驻守蜀中的铁女寺军平日里赶上下雨天还会来这里操练,只是今天正好旬休所以才空着。

    “可以这么说。”那监院答道,“当初妊将军来这里看过后,向住持提议将岩洞内修整一番,供寺中人和公主府护卫在此练武,住持其实也一直有意要将地下修建起来,只是碍于动静太大又要引工匠入内,恐怕岩洞被官府察觉加以管控,才迟迟没有行动,后来还是妊将军牵头借建造益州公主府为由,招募女子工匠到寺中轮流借宿,才把这里修整出来,为后日建私兵军队开创了一片场地,只可惜妊将军没能看到我们铁女寺军将士在这里集结的一幕,为了纪念她,我们将一支精锐队伍命名为朱雀军。”

    妊婋听到这里又想起了坤乾钺上那枚朱雀徽记,关于妊疆去世的原因,她方才也问了观圣师太,但观圣师太和监院皆摇了摇头,说妊疆从滇南回来后,京中事务变得愈发繁重,此后她只又亲自来过蜀中两回,其余时间都是派部下来的,又过几年圣驾东巡遭难,新帝登基,广元公主府上下日渐忙碌,妊疆也再没来过蜀中,还是后来广元公主离京回封地时,铁女寺众人才得知妊疆已离世。

    广元公主回到封地后,曾到铁女寺为妊疆点了一盏长明灯,也未向寺中众人提起她去世的内情,只是不时来寺中对灯久坐,长叹不已。

    这时监院和昙烛又带她们走下岩壁边的石道,往岩洞深处几间洞室去参观,路上经过一条通道时见上方岩顶开了条天然细缝,在洞内石壁上投下一线天光,外面似乎已经放晴了,但仍然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仔细分辨方知那声音是从前方的地下河传来的。

    她们踏着那线天光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见到了几间大小不一的洞室,内中整齐摆放着蒲团和香炉茶炉,洞室内外格局通透,冬暖夏凉,确实是静修参禅的好所在。

    从几间洞室外走过便能瞧见地下河,这季节水流平缓,蜿蜒长河静谧而深邃,好似一条蛟龙正在洞中酣眠,鳞片般的波纹正随呼吸上下浮动。

    她们沿河走了一小段路,从另一处石阶离开了这片地下岩洞群,来到铁女寺西侧的藏经阁外。

    千江阔虽是道士,但她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个杂家,对佛教亦有颇多了解,这日见到铁女寺的藏经阁,想起她们方才所说的重修佛经一事,遂来了兴致,问是否能到藏经阁中一览。

    因住持吩咐过请监院和昙烛尽心招待她们,自从蜀中脱离朝廷后,寺中的这些事也早已算不上机密了,于是昙烛请这边看守的沙弥尼去取钥匙来,邀千江阔登览藏经阁。

    妊婋则跟随监院去了旁边的佛殿,看到了广元公主二十年前为妊疆点的那盏长明灯,此刻还在殿中静静地燃着。

    她在长明灯上方的牌位前站了半晌,看着那上面的名字,只觉得母亲距离她既近又远。

    监院见此情形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旁边取了一壶灯油,妊婋接过来往长明灯内添了一些,又在灯前默然站了片刻,才转头向监院问起她与妊疆当年相识的往事。

    “她的身手非常好,一招一式干脆利落,是位十分可敬的对手。”监院觑起眼睛,谈到自己与妊疆初相识时切磋武艺时的景象,初来蜀中那年的妊疆和此时的妊婋一般年纪,都是二十三岁,那时候妊疆带了一柄长戟,在这边大殿外传达完广元公主下发的谕令后,与几位比丘尼较量了一番,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妊婋听她说完母亲当日的风采,想起观圣师太早上那句“贫尼观施主眉眼间酷肖一位故人”,又问道:“我长得跟她很像吗?”

    那监院转过头来端详她片刻,缓缓说道:“眉眼的确相似,但风仪却是大有不同,你母亲是个爽朗的人,直率而豪迈,周身不乏生于皇城宫官之家的显贵气度,而施主你外谐内深,似她英武精悍之余又更多些市井黠慧,请恕贫尼直言,看得出你的年少经历比你母亲要坎坷许多,想来这也有她早逝之故,思之可叹哉。”

    这次出函谷关向西出使以来,妊婋从未向伏兆这边的人谈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先前晚间在武德殿内与伏兆和隽羽所谈的也都是幽燕军建成以后的事,此时她听了这监院的一番评说,只是微微点头:“法师慧眼如炬。”

    那监院见状又向她讲了一通佛家因果缘法,可她却丝毫没听进去,只是默默瞧着那盏长明灯出了半日神。

    直到寺内午时钟声响起,那监院才止住话头,请妊婋往外走来,恰见千江阔与昙烛也才从藏经阁中出来,正边走边聊地往这边来会她们。

    这天午后天边探出晴日,她们又往铁女寺后面的佛塔上登高眺望了一回益东郡的景致,傍晚用过斋饭后,妊婋和千江阔回到禅院休息,二人也没再在堂屋中闲谈,千江阔借来了两本新修佛经,津津有味地在灯下翻看,妊婋则早早回房洗漱卧下。

    这一夜辗转于睡梦中,妊婋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铁女寺大殿外围观妊疆与寺中众尼切磋武艺,她在边上拍手叫好,引得妊疆回头笑问:“这乞儿是哪里来的?怪可怜见的。”

    她听了这话猛然惊醒,望着禅房窗外的月光怔了许久,才又翻身昏昏睡去。

    第二日妊婋晨起时发现月经至,千江阔见她似乎也没大睡好,替她到斋堂要了些补气血的药膳粥饭来,只说多留住两日歇歇再走。

    直到三日后,妊婋见窗外秋意渐浓,想到还需早些到长安把西南所谈诸事落实下来,也不便在此久留,遂和千江阔于白露这日告辞了观圣师太和寺中众尼,仍同昙烛一起向北,往长安而返。

    她们出蜀往陇南走的是旧朝官道,伏兆在占领长安后也曾派人翻修过一回,走起来还算顺畅,她们沿途仍在各郡馆驿或寺观下榻,赶了十日路,终于在这天午后来到了长安城外。

    这日上午早有昙烛请馆驿的人往太极宫报了信,午后她们抵达西城门外短亭时,便有一队人马开出城来迎接,前呼后拥地将她们迎进城中,却没送她们到先前下榻的四方馆,而是径直来到太极宫。

    妊婋和千江阔在西边宫门外下马时,听宫中传令官说宸王请她们下榻太极宫前西宫的同心殿,说这里参加宫宴和往武德殿走动比四方馆便宜。

    这看起来是宸王的一番好意,她们只得客随主便,但还是回绝了那传令官带来的两队肩舆,下马后只跟随宫人走进宫墙内甬道,往同心殿步行而来。

    妊婋走进太极宫的这一路上,瞧见了前后引路护送的宫人队伍外面还有一队宫禁侍卫,走在侍卫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打着禁军旗,旗面绣着朱雀纹,先前她也曾在太极宫见到过这旗,当时只觉得旗面纹样似曾相识,到此刻得知了坤乾钺的来历,才恍然发觉那旗上的朱雀纹和钺刃下方的刻纹一模一样,正是她母亲妊疆的徽记。

    原来铁女寺那监院口中的精锐队伍“朱雀军”,如今正是太极宫的皇城禁军。

    不多时,她们来到了同心门,那传令官送她们直至殿前,介绍了同心殿前后殿宇和配殿的格局后,请她们在这里稍事歇息,明日宸王会令派传令官邀她们会面洽谈——

    作者有话说:[1]“面谐谋深”,作者杜撰,意思有点类似成语“外宽内深”但没有那么贬义,也有点像“静水流深”但表面又没那么平静,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自己编了一个,形容人表面洒脱随和但实际上颇有谋算,算是个中性词吧,非贬义也非褒扬。

    第136章 人亦谋己

    妊婋和千江阔在同心殿的东配殿内坐下来喝茶,与她们一同回来的昙烛在她们进宫时就与她们分开往武德殿向伏兆复命去了。

    妊婋一边喝茶一边在屋中四下瞧看,这边殿宇内的环境自然是比四方馆宽敞华丽,但各处侍立的宫人让她看着过意不去。

    她们事先同宫官说过了不要人在这里伺候烹茶,但那些宫人奉命而来也不便退去,于是就在各处站着听吩咐,弄得她两个说起话来也有些不自在。

    妊婋喝完一盏茶后,还是请来了这边主事的宫官,试探地问能否请这边殿内的宫人们都回值房去歇息,若这边有什么需要,再喊她们询问。

    那宫官连声应了,又怕怠慢了宸王的客人,责怪她们服侍不周,于是只撤走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另外留了两个站在门外廊下,免得殿内一时有什么需要却叫不着人。

    她二人见殿中所有宫人都出去并关上门后,才放松了些,起身往里间说起明日与伏兆的会谈。

    黔南与朝廷的谈判进展目前她们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能够从泸永郡的郡守处探听到最新情况,她们明日见到伏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确保海盐互市能够顺利推行,最好让黔南在今年冬季来临前收到一批来自燕北的海盐,让黔蜀两地盐道正式复通,向舍乌展示结盟的诚意,以免她在与朝廷的谈判中因顾虑而动摇。

    只要把黔滇的局势稳住,就能使朝廷无力分心向北,至少在她们幽燕军冬日班师之前,淮水一带不会面临来自南朝的压力,大家就可以在秋收之后放心储粮过冬了。

    而伏兆这边也会因西南入局而不得不继续维持与燕国的结盟关系,更无法贸然以武力夺取洛京,因为恢复与黔滇的盐道后,蜀中和关中的自产井盐仍然会优先保障本地,为了防止各地盐价抬高甚至出现类似于黔南去年抢盐的恐慌,九霄阁必须尽快开始推行燕国海盐的引进方略,以平衡各地的民生用盐。

    而到那时燕国能以海盐从蜀中乃至西域换多少东西,可就有得谈了。

    “这次南行说是为蜀中解困,但九霄阁一定也看出了我们这些举动的实际意图是在为自家牵制她们,我看明日的会谈还得小心应对,伏兆显然不是甘心受人掣肘的人。”千江阔提醒道。

    “咱们的所作所为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妊婋翘起脚来悠悠说道,“为了分散南朝部署在山南道针对蜀中的兵力,必须得让西南起兵自立,为了稳住西南局势避免战乱影响蜀中,必须得恢复蜀中通往黔南的盐道,恢复盐道之后内陆盐供应不足,必须得从我们这里想法子引进海盐,她派人给我们带路去西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山海形势如此,我们奔波数月也是出于一片缔盟善意,怎能反过来怪我们掣肘于她呢。”

    千江阔听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低头笑了起来,她们这几个月间所做的一切,昙烛以及蜀中各地郡守尽皆看在眼中,她们不曾做下一件背人的事,此次西南之行就是一场明明白白的阳谋。

    据她们上一次收到千光照的来信推测,玄易和穆婛应该已经在陕州互市府制定好了相关等价提案,之前伏兆派去洽谈互市的人大抵前些天就回长安了,只等妊婋和千江阔回来见过伏兆和九霄阁众人共同促成此事,燕国第一批东西互市的海盐就能开出函谷关了。

    她二人在殿中就这些事低声谈讲半日,直到殿外传来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说时辰钟才敲过了酉时,天色见晚,问她们是否需要传膳。

    妊婋走过去开了门,说就在这边殿中用膳,不多时一群宫人鱼贯而入,将里间长榻中间摆放茶盏的窄榻桌撤了下去,换上一张长宽榻桌,又在榻沿上接出来半高的另一张桌子,两张桌上摆满了肴馔,传膳的宫官一一替她们将盘盖掀开介绍菜式。

    “金齑玉鲙、乳酿鱼、汤浴绣丸、莲藕羹、翡翠豆腐、御黄王母饭、梅花汤饼……”

    妊婋等那宫人介绍完面前的十二盘菜肴眨了眨眼睛,望向那宫人:“这也有点太多了吧,我们吃不完怎么办?”

    那宫官笑道:“考虑到二位南行劳苦,这是殿下吩咐比照她往日传膳的菜式减半送来的,传膳剩下的菜肴一般都会分赏给宫人们。”

    妊婋皱起眉头:“让她们吃我们吃剩下的?”

    先前她们在太极宫参加宫宴的时候,众人面前的菜都是吃完一道再呈一道,若不需要添菜时摆手即可,那时候她只觉得宫中菜式精致丰盛,倒没觉得过多,今日原是头一回在殿内传膳,这两大桌子菜显然她二人必定吃不完,等放成残羹冷炙再撤下去想来味道已失了大半。

    妊婋和千江阔当着那宫官的面合计了一回,最后只留下六道菜肴,请那宫官取食盒将其余六道未曾动过的热菜装起来,与殿中宫人在值房自吃。

    那宫官领命吩咐人去取食盒,又要叫那些宫人进来谢赏,被妊婋和千江阔连声回绝后才作罢,又见她们不要宫人留在这里布菜筛酒,遂纷纷退到了殿外。

    晚膳过后吃茶的功夫,又有宫人来回禀后殿沐浴诸般物件及热水已备好,她二人在这边消过食起身离开,在回廊上彼此道过安,各往后殿两边房屋洗漱安寝。

    在同心殿住的这一晚事事皆有宫人备办,几乎无微不至,但等妊婋泡完澡洗漱毕换上新制宫衣躺在榻上的那一刻,还是觉得累坏了。

    她今晚大概把“不需伺候”和“我自己来”说了有上百遍,实在是太累了。

    也不知是因长路远行归来还是因与宫人周旋过久,她躺在榻上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连灯盏是什么时候燃尽的都不知道,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妊婋想起这日还有重要的会谈,赶忙坐起身看向屋中的漏刻钟,那上面显示此刻正交辰时,与她们约定与伏兆的谈话还有一个时辰,她又趴下来在榻上来回滚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更衣准备洗漱。

    屋外面值夜的宫人似乎是听见了屋中有动静,轻轻敲了门,说热水已备好了,问她是否即刻洗漱。

    妊婋一边穿衣服一边想说“我自己来”,但话未出口她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宫殿里的水井在哪,人家预备好的不肯用非要自己去打水也显得有些太不识抬举,系上腰带后她叹了口气:“端进来吧。”

    这日的早膳和昨天的晚膳丰富程度差不太多,妊婋和千江阔仍旧只留下一半,让传膳宫官将另一半装走送与宫人们自吃去了。

    等到辰正三刻,她二人用完膳离开同心殿,跟随前来接引的宫官队伍步行来到延英殿,今日和她们先前出使会谈时一样,仍是伏兆和两位阁令以及隽羽在殿中等候她们。

    距离先前她们出使来长安就应对突厥之乱一事谈判,已过去了半个春季和一整个夏季,伏兆请她们坐下后,先开口说她们此行西南劳苦,随后让隽羽给她们讲了讲西南近况。

    得益于滇南大巫军的襄助,黔南自治军只分出一小部分人马镇压了多个趁乱自立的部族,其主力始终驻守在黔中道及岭南道的边界附近,朝廷官军将此情况如实报与建康,南边朝堂上就西南局势的应对之法争持数日,终于在前日才确定好往黔中道谈判的使臣队伍。

    听到这里妊婋不禁轻嗤一笑:“南边朝堂上屪子官叽歪事多,季太后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与层层阻力较劲,所以在地缘之争的大事上总是反应慢些,给这艘腐朽的老破船掌舵实属不易啊。”

    坐在妊婋斜对面的隽羽点头说道:“这次朝廷派出的使臣必会拿岭南道的海盐为条件,劝舍乌夫人做出些妥协让步,也多亏南朝反应慢,使臣队伍才刚出发,我们这边还来得及尽快将两地盐道复通,先运一批蜀中井盐到黔南与舍乌夫人洽谈,再以贵国海盐随后补上。”

    井盐的产出工本一向比海盐要高,因要钻井、提卤、沉淀、蒸煮等多道工序,不似海盐多以晾晒法收集,为了减轻本地盐工的压力,眼下九霄阁的当务之急,也是要把海盐互市协议尽快确定下来。

    伏兆上月派往陕州洽谈的队伍近日已经回来了,谈定将以一批蜀中甘蔗换取海盐,这份互市协议还要由洛京上元府确认后才可通关运送和交接两地物产,伏兆在隽羽说完之后直言请千江阔带国书回洛京推动此事,争取在入冬前将第一批海盐运出函谷关。

    千江阔听完这话转头跟妊婋对视一眼,很快又听到伏兆说道:“我还要请婋帅在长安多留住些时日,详谈漠北后续的驻军安排。”

    如今幽燕军和铁女寺军已从漠北撤出了半数人马,余下的也会在不久之后都撤回来,届时她们仍会与漠北的新政权保持缔盟联络,但后续各方的驻军安排还有些约定需要洽谈。

    妊婋点点头:“那就请道长先回洛京落实海盐互市,我仍留在长安把后面的事谈谈清楚。”

    这日会谈结束后,伏兆设了一场午宴,午后又在皇城北边一处皇家园林请她们游览半日。

    转天清早,千江阔收好行装离城回洛京,妊婋站在城头上目送千江阔骑马远去后,才跟随宫人回到太极宫同心殿,她看着殿宇内外侍立的宫人和四周高耸的宫墙,忽然生出一种落入伏兆掌中的错觉。

    这时有位宫人见她回来,走上前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宸王殿下邀请大使同往佛母殿进香。”

    第137章 神佛无知

    佛母殿位于太极宫东侧,距离妊婋所在的同心殿不算很远,她跟随引路的宫人走了约有一刻钟,闻见了前方飘来的檀香味道。

    那引路的宫人来时路上跟妊婋说,宸王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里进香,九霄阁内众人也都在,若赶上朝会日,伏兆会将上朝时间往后推半个时辰,待礼佛毕才与众人一同往大殿去开朝会。

    妊婋点点头,跟随那宫人跨进前方宫门的门槛,檀香气息愈发浓郁起来。

    转过影壁墙来到佛母殿外时,妊婋瞧见那边殿外廊下站了两排人,有穿官袍的,也有穿佛衣的,是九霄阁两位阁令和六位阁丞,正从宫人呈上的托盘中取香点燃准备进殿。

    这时从佛母殿大门内走出来两个人,是先进完香的伏兆,旁边跟着一身品蓝官袍的隽羽。

    伏兆这日没穿蟒袍,身上是一件墨色佛衣,外面罩着玄底绣金镶七宝袈裟。

    此刻她从佛母殿走出来,衣角边缘随身姿频频摆动,袈裟上的宝石和金线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昂首阔步,势焰炽盛,真个是,罗汉迎面需让路,金刚见了也拱手。

    据妊婋所知,伏兆在去年称王之前就已经正式对外宣告还俗了,当时还曾有几位言官联名上奏劝她蓄发,被她怒斥多管闲事,此后她仍旧定期剃发,平日里在宫中起坐也时常穿着佛衣,大抵是从小习惯了,反正也没有人管得了她。

    不多时,伏兆和隽羽径直来到妊婋面前,殿外两侧众人也已捻香进殿。

    “等她们一会儿出来了,婋帅也去取香进殿吧。”伏兆走到她面前站住,把头微微一扬,“八月十五吉日良辰,正该祈福。”

    “我不拜佛。”妊婋淡淡说道,“只在外面逛逛就是了。”

    伏兆对此倒也不意外,前日昙烛回来时将她们此行西南大小事细述了一遍,这一路她们住过不少寺观庵庙,妊婋从来不进佛殿神殿内上香,每每只在外面闲逛等候。

    “也罢。”伏兆没问为什么,也不坚持,“这边佛殿后面还有一座花园,我们可以去那走走。”她说完侧身抬手,见妊婋点了点头,遂同隽羽二人一左一右,与妊婋一起从回廊处往后走去。

    佛母殿后面的花园里秋色浓郁,迎面便是一棵金黄色的银杏树,一阵风过枝叶抖动,好似正在燃烧。

    伏兆一边走一边提起了蜀中铁女寺里的佛母殿,说太极宫里这座佛母殿是比照那边重修的,连同殿内佛像也与铁女寺内一般无二,随后又问妊婋有没有见到铁女寺地下岩洞的私兵场,说那里是她母亲三十年前向广元公主提议修建的。

    妊婋转头看了伏兆一眼,她在铁女寺那几日的所见所闻,伏兆必然一清二楚,此时提起却是明知故问。

    伏兆见妊婋没答言,又自顾自说起进驻洛京重查旧案的进展,这个月初曾有信送回来,称在皇城内翻找到一些旧日书信,其中提到妊辞在广元公主和老太后之间传递消息一事。

    伏兆猜测妊辞当年出事或许与此有关,又想到妊婋说自己六岁离京,正和自己随母亲广元公主离京去益州封地是同一年。

    “当年你或许原本要在我们之后也往蜀中去的,只是不知期间出了什么变故,才转而向北的。”伏兆思忖道,“那时你去往燕北途中可有人接送庇护么?”

    “没有。”妊婋耸耸肩,“我自己走的。”

    旁边的隽羽闻言一惊,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你自己?”

    小时候的事,妊婋还是记得不多,仅有几件印象比较深的事和一些细碎的片段,所以她至今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往北走。

    以她目前所了解到的妊辞和妊疆的生平来看,她们与燕北都没有什么关联,若说是因老太后崩逝和朝政党争等缘故逃出洛京,也应该往蜀中去投奔广元公主,或许是她单纯走错了方向,她只记得自己当初要往一个距离洛京很远的地方去。

    伏兆和隽羽这才得知她幼时流浪去往幽州,都不禁垂眸默然,片刻后伏兆又问:“是因这段年少经历使你不愿进殿烧香么?”

    她们此时已经过了那棵灿黄的银杏树,正往湖边走来,这边一路上种着金桂,一簇簇金黄花团如同火苗般点缀在树叶之间,散发出浓郁的桂香,将她三人笼罩其中。

    妊婋望着湖面后面的层层宫殿群,想起了她当年往北走的第二个秋日里,不知经过哪个乡野,正赶上灾荒,到处都是流民,她混在人群里继续往北走时,瞧见有一支华贵车队因灾民拦路停了下来,那边的主家坐在车内跟随从吩咐了几句话,很快随从带了人从车上拿了些干粮吃食,走到远处向灾民分发起来,车队在人群被引开之后立刻启程走远了。

    妊婋站在人群外围看那随从匆匆分发完干粮,就转身追主家的车队去了,她年纪太小挤不到前面去,只看着前面那群流民为吃食争抢不休,又看了看已骑马走远的随从,小小的她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境况为何如此天差地别。

    正思量间,她忽然注意到争领干粮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女人,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那女人一路小跑到边上,拽起躺在地上的一个男童,离开这边回头回脑地往外走去。

    妊婋想了想,也远远地跟了上去,那女人先是拽着那男童走,后来见他实在走不动,又蹲下来将他背在身上,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座残破废弃的城隍庙。

    妊婋蹲在草丛里见那女人回头看了看后边,确认没人跟过来,才走进了那座城隍庙。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妊婋在那女人走进城隍庙后也悄悄来到门口,见那女人跪在神像前念念叨叨,听了一阵才知是男童饿病了好几天,那女人千辛万苦得来一块馍,准备拿水泡软些喂与他吃。

    然而就在她求神祈愿完,低头要叫醒男儿在这里等她取水回来,推了两下却发现男儿已经没气了,她登时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刚取出的馍就放在身后,也顾不上自家先填饱肚子。

    妊婋蹑手蹑脚走进城隍庙里,躲在柱子后边听那女人哭了半日,妊婋低头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看那女人似乎也没心思吃那馍了,于是悄悄走出来将她放在身后垫布上的馍拿起来,转身又躲回柱子后面。

    那女人始终没发现她,只是一味地哭,又向神像祈求保佑她男儿来世顺遂云云,妊婋一边啃着馍一边听她颠来倒去地哭求诉苦,直到月光照进这间幽暗的城隍庙里时,几个男贼被这阵哭声引了过来。

    妊婋发现有人来,紧紧握着手里吃剩的半个馍,躲在柱子后面屏气敛息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很快,耳畔充斥起那女人的抽泣求饶和那几个男贼的笑声,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女人只有悲伤,却没有愤怒。

    她在柱子后面气得浑身发抖,为他们的恶行而愤怒,也为她的不知愤怒而愤怒。

    大约子时前后,其中一个男贼发现那女人没气了,几人合计一阵,把她和她男儿扔出庙外,又从外面找了些干草进来,关起城隍庙的大门,在神像前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卧下睡觉。

    妊婋等他们起了鼾声后,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站在神像边看了那几人一会儿,掏出自己捡的打火石,点燃了地上的干草。

    她看着火苗一点点蔓延开来,转身从进来时发现的一处破损墙洞钻了出去,又到外面找了好几块大石头,抱在怀里往返数次搬运,抵住那破旧的庙门。

    整座城隍庙是在破晓时分彻底烧毁的,后半夜火起不久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男人的叫喊,后来房梁掉了下来,又过不久屋顶也随之崩塌,到天亮时只剩了四面黑黢黢的土墙,露出里面烟熏火燎的神像。

    妊婋站在外面看着火完全燃尽,才缓步上前,看见金色的晨曦从上方云层倾斜下来,照在土墙里那座烧得面目全非的神像上,只露出一点眉眼,还和昨晚月光下一样,无动于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她站在庙门前看了片刻,又往里面眺望一回,只见昨晚那几个男贼睡卧的地方,此刻高高摞着烧塌的梁木和房顶的瓦片,四下里一片死寂,看上去是没有活口了。

    她这才转过身,走向昨夜被丢出庙的两具尸体,见她们都还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她想了想,还是从旁边找了点干草将那女人的身体盖了起来,然后揣着怀里没吃完的那半块馍离开了这里。

    从逃出洛京到进入幽州这三年间,她歇宿过许多这样的乡野破庙,见到过数不尽的男贼恶行,也听到过各式各样的哀告和乞求,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人跪在神佛巨像前时显得那样渺小,那些人虔诚叩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惶恐不安暴露无遗。

    当头顶不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必须时刻武装以待,求神拜佛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危险,她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一座无动于衷的石雕泥塑上。

    这些年她唯一能够完全信赖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我不拜神佛,因为那可能引来恶鬼。”妊婋把视线从湖面上收回来,转头看向伏兆,“我也从不乞求天地怜悯善待于我,因为那只会使周遭的魑魅魍魉察觉到我的软弱,进而生吞活剥了我。”

    第138章 去意徊徨

    “世人求神拜佛,确实多因不安。”伏兆听她说完也望向湖面,“人们最初原本只为表达对生死的敬畏,只是后来世道被男人把持,神佛也成了他们愚弄世人的把戏。”

    妊婋点点头,想来这也是铁女寺重修佛经释意的主要原因,许多佛家故事在千百年的流传当中被各朝各代的儒气影响,所以她们想要靠新的佛理和法义,重铸旧世道带给人们的偏狭识见,或许等到将来的某一刻能彻底抛去陈旧观念,发展出真正属于她们的文明。

    她们说着话走上了湖边的拱桥,往湖心岛上凉亭来观水鸟,隽羽想到这次与妊婋同往西南去的千江阔和位列上元十二君第一位的千光照都是道士,于是问燕地是否以道法治国。

    妊婋低头想了想,她们幽燕军和燕国的创立确实离不开太平观众人的引导与支持,但她并未见灵极真人和千光照等人借此在民间大力推行“道法”,这几年在幽燕军中流传最广的,也仅有一本灵极真人编纂的《娘子军兵法纪实》,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太平观的存在,其实只是她们为了让自己拥有自由独身行走于世间的身份而已。

    毕竟在她们这几年占领燕北和鲁东以及河东等地的过程中,也没因领军人物中有太平观的人而对男道网开一面,肃清各地男道观时血洗砸毁的三清神像那更是不计其数,细细回想起来,太平观这些道长本身就很离经叛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唾弃旧日礼法,其中自然也包括被男人染指过的所谓“道法”。

    于是妊婋认真答道:“我们不以旧世道的任何礼法治国,我们靠的是群策群力,是众智协谋。”

    隽羽随后又听妊婋提起了她出使长安前同众人在洛京召开的废除钱法群议,不禁感到十分新奇:“若来日有机会,我也想去参加一回你们的群议集会。”

    妊婋先是微微朝伏兆那边瞥了一眼,才对隽羽笑道:“往后一定有机会。”

    这时她三人已来到湖中岛上凉亭内坐下观鸟,有宫人走来为她们上了些茶点,又向伏兆禀说九霄阁的其余众人进完香出宫去了,待午后再入宫赴晚上的中秋赏月宴。

    伏兆端起茶盏“嗯”了一声,让那宫人退下后,同妊婋和隽羽在这亭中闲谈半日,聊完西南的局势后,才又说起晚间的宴会。

    中秋赏月也算是旧俗加新传统,过去她们在铁女寺里时也有赏月禅会,去年中秋里赶上伏兆才在长安正式宣布自封为王,太极宫中也举办了一场颇为隆重的赏月庆典,就此成了例,今年又是伏兆封王满一周年,自然更要庆贺一番。

    “我跟她们都说过了,今年就不必送礼了,没得攀来比去,甚是无趣。”伏兆懒懒说道,“也省得有存了私心的,又要趁机往我这儿塞人。”

    这件事妊婋近日也听说了,因伏兆今年已二十有三,又在封王前对外宣称还俗,不少官员包括九霄阁中的部分人都认为她应该适当择选少男充实后宫,为王位的继承人做些打算。

    伏兆对此有些不满,但这原是众人的好意,又见九霄阁中有人很快在民间搜罗了一些模样出色的少男送进宫中,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册封,只将这些人打发到举办筵宴的仙都殿做宫男,先前妊婋等人到宫中赴宴时也曾见到过几个,皆戴着面纱。

    朝中众人见此情形,想这必然是宸王没有看上第一批送进宫的少男,于是她们又精挑细选了第二批,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官员自家男儿,想请伏兆亲自过目选秀,却被伏兆驳回了,只说政务繁杂,此事容后再提,这一拖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众人只道是她自幼在寺中长大所以对此心有抵触,仍不时小心劝问,想到晚间赏月宴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提起这些事来,伏兆不禁感到有些烦乱。

    王位继承人的确是个摆在她眼前的实在问题,虽然她以母亲三十岁生下她为由对王庭百官称不必催劝,但仅仅以此延后几年仍然无法解决她所面临的问题,不单是因她很看不惯男人在自己周围晃荡,也因生子这件事完全不在她的人生大计当中。

    起初妊婋以为她是对不知能否和母亲一样一举得女而感到有压力,所以提起了她们在滇南所见的大巫部族孕育之法,称往后两地结盟或可将此法引入中原,也可以逐步向民间推广,提升下一代女童数量。

    伏兆亦觉此法不错,已请隽羽牵头带人探讨与滇南的后续结盟事宜,但她本人对于以大巫法诞女的兴致却并不高,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后代的性别压力而抵触生子这件事,而是纯粹不喜欢与另一个生命分享自己的身体。

    至于继承人的选择,她心中已另有所想,只是眼下国情风气虽较旧朝翻天覆地,但其实仍未改从前那一套亲子传承的老旧观念,因此贸然提出新的王位继承礼法恐怕还是会遇到一些阻力,所以她准备再花上几年时间做些铺垫。

    而眼前她要做的,是彻底打消王庭官员选送自家少男入宫以图沾光的念头。

    思及此处,伏兆就晚间的宴会同妊婋跟隽羽合计了一阵,三人又在亭中吃茶闲话半晌,不时拿些糕点探出扶栏外喂那几只水鸟,直至午初时分方一同起身前往武德殿共进午膳。

    因中秋赏月宴通常会进行到子夜,这日午后伏兆留妊婋在她这边配殿静阁中小憩,她则同隽羽往后边殿宇歇晌,待傍晚时分睡醒起来各自更衣,三人来到花厅中吃过一盏茶后,在日暮中前往仙都殿赴宴。

    王庭官员此刻已陆续进宫了,正在仙都殿外庭院花园中三三两两地说笑闲谈,见伏兆到来,皆纷纷转身行礼问安。

    伏兆摆摆手叫众人不必拘束,又吩咐预备开宴,等众人在仙都殿宴厅内入席落座后,中秋满月的华光已笼罩下来。

    仙都殿的宴厅四周门板自入夏后就全部被拆卸下来换上了纱帐,入秋后天气转凉,也只是换上了厚一些的防风帐子,待秋分过后才会重新装回门板隔绝冷气。

    月光透过厚纱帐倾泻在席间,与四周的烛光一起映亮这间富丽堂皇的宴厅,宫人们很快鱼贯入内,为众人呈上菜肴。

    厅中的宴席进行了一个时辰后,坐在主位的伏兆抬手请众人离席至殿侧花园中赏月。

    花园中的坐席也已由宫人们提前安排好了,和宴厅中一样,伏兆坐在上首主位,妊婋坐在上首客位,九霄阁众人各一张桌子依次在伏兆和妊婋两侧围成一圈,其余众官则在外又围一圈。

    中秋赏月按照惯例要吟诗行令饮酒取乐,隽羽这日做了令官,叫仙都殿的宫男跪在众人桌前将托盘捧至头顶为众人传递令酒。

    玩过几圈下来满月高悬,花园里银光愈发清透明亮起来,伏兆端着酒杯笑问妊婋:“我这里比之燕国上元府中宴会如何?”

    妊婋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摇摇头说道:“酒果肴馔皆是上品,只可惜你这里屪子太多,浊气弥漫,我不喜欢。”

    伏兆闻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噔”的一声,在席的众人忙止住闲谈笑语,向主座上的伏兆和客席的妊婋看了过来。

    “你们几个把东西放下。”伏兆点了点席下的宫男,又朝身后亲卫挥了下指头,“赐白绫。”

    席间众人皆是一惊,眼见那几个宫男慌忙朝上磕头求饶,又见伏兆身后的一队亲卫走上前来,取出事先备好的白绫,将那几个宫男直接绞杀在席案之间的空地上,紧接着将尸体迅速拖走。

    这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席间众人惊诧莫名,也都来不及劝阻,就见那几具尸体被当众拖走,所有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偌大花园之中唯余旁边泉水的欢快叮咚声。

    “殿下……”九霄阁的一位阁令这时开口准备劝谏,语气中带了些微微嗔意。

    伏兆却摆摆手没叫她继续说下去,又拿起自斟壶将酒杯满上,朝妊婋遥敬了一下:“但愿婋帅得以稍感宾至如归,杀几个小郎,不足为道。”

    妊婋也给自己斟满一杯,笑着回敬伏兆道:“这下子舒服多了。”她说完再次将杯中酒仰头饮尽,放下酒杯后扫了席间众人一间,瞧见了她们面上复杂的神色,看来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借选秀举荐自家男儿入宫了。

    中秋过后,妊婋又在同心殿内住了数日,等待陕州护送海盐的队伍来长安与她汇合,这期间殿中的宫人每日仍旧百折不挠地尝试服侍她,她在挣扎了数次后不得不稍作妥协,开始渐渐习惯了她们殷勤地端茶递水。

    这天太极殿的朝会结束后,伏兆打发了一个传令官来找妊婋,邀请她往皇城西边的踏云楼登高散闷。

    隽羽这日难得没在,妊婋跟随宫官来到踏云楼时,只有伏兆独自一人在此,她换下了蟒袍,只一身常服,背手站在楼边眺望长安城,听到宫人回禀也没回头,只等妊婋走到她身边时才抬手指向前方城头招展的军旗:“你在铁女寺里也听说了朱雀军的来历吧?”

    妊婋“嗯”了一声,看着那些军旗没有说话,不多时,伏兆转过头来看向她:“你母亲也可以算是铁女寺军的奠基人了,当年你祖母为我皇祖母办差,你母亲又向我母亲效忠,妊婋,若非造化弄人使你流落乡野,你也本应成为我的臂膀。”

    妊婋听了这话皱眉看回伏兆,她二人差不多一般高,伏兆此刻把头微微扬起,带着满脸盛气凌人,没有隽羽陪伴在侧的她,显露出不加遮掩的倨傲本色,妊婋捏了捏拳头,只觉得眼前这个跋扈的秃子有点欠揍。

    第139章 玉勒争嘶

    “宸王殿下说的什么痴话,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妊婋将头转开,看向远处的长安城淡淡说道,“我不做任何人的臂膀。”

    “是么。”伏兆挑了下眉头,“可若你能想得通,来日我们把燕宸两地并在一处,要不了多久便可吞下南朝,不比你偏安北方来得痛快?”

    妊婋低头一笑:“两国并一国,怎样并?我同众人给宸王在上元府留出个决议席位,请你带着西边国土来做第十三君?”

    伏兆却轻嗤摇头:“你怎知你们这群议法度一定能够走得长远?千百年来都未曾有此等礼法,便知其涣散弛懈绝非长久之道,人还是得分出个高低轻重,才不至于耗费精力同些愚人为某个法度律令争持不下,自有贤君能臣可以带着民众们过上好日子。”

    妊婋回想起她们当日在天枢台举行群议集会废除钱法的理由,简单讲了讲一君多臣的治国之法总不过二三百年便要走向末路,说明此等法度定有其大弊,所以她们才要施行群议解此困境。

    “过去的朝代总是走向倾覆崩解,只能说明男人不行。”伏兆不以为然,“待国中形势翻转之后,你且再看。”

    妊婋不是来这里跟伏兆辩驳说服她的,于是也只是淡淡笑道:“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伏兆听妊婋这意思,似乎对自己提出的两国合并不感兴趣,见她不为所动,伏兆才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忽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走上来一位宫官,向伏兆禀道:“凰仪监的明镜使回来了,正在天星门听宣,等候觐见。”

    凰仪监的明镜使,是伏兆先前派往洛京进驻重查旧案的总负责人,前些天她就通过洛京上元府转送了递往太极宫的奏疏,请旨回长安禀明调查进展,再向伏兆请示接下来的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日进城。

    伏兆点点头:“宣她到武德殿东书房,再去请隽羽也来。”

    不多时,伏兆同妊婋从踏云楼下来回到武德殿,隽羽正在东书房外间同那位明镜使喝茶等候,见她们走进来皆起身相迎。

    等众人跟随伏兆走进东书房内落座后,又有宫人为她们上了新茶,伏兆端盏抿了一口,问那明镜使这段时间在洛京有何收获。

    那明镜使本要起身,却见伏兆摆摆手就请她坐着细细道来,于是她微微欠身,从队伍抵达洛京开始讲起。

    当日她们一行五人跟随来长安出使的苟婕,过函谷关向东抵达洛京城,住进了上元府为她们提前准备的宅院中,第二日由千光照陪同前往皇城查看旧日册籍。

    她们在洛京各处查阅整理了许多文书,包括皇城内宫司监院名录、皇帝后妃起居注、御膳房膳单簿、太医院脉案以及宫禁出入簿,因宁宗当初迁都起驾匆忙,皇城内这些汗牛充栋的册籍全都留了下来,连朝政相关的文书都只带了最近三年的,她们查阅完皇城册籍后,又翻查到不少政事堂和御史台大理寺等一众衙门的旧日卷宗,光是收集梳理与老太后和广元公主以及所有相关人的旧日线索就花了整整两个月。

    对于伏兆最关心的问题,那明镜使直言老太后和广元公主去世前的膳食单存在散佚缺失,但也不能排除是年代久远保存不善的缘故,其余各宫膳单脉案也有日期不连贯的情况,目前并未发现有人为篡改痕迹。

    后来她们又从妊辞等人的旧日记录开始查阅,找到了老太后崩逝前的一些党争线索,目前能确定妊辞当日曾为老太后和广元公主传递宫内外消息,同时她还在暗地里追查其女妊疆遇害一事。

    那明镜使说她们从内监司和禁军指挥府查到了一些书信,得知广元公主府上当日与朝中阉党矛盾极深。

    阉党背靠皇帝,其时正掌控着皇城包括京畿禁军调度权,连广元公主府的翊卫亲卫名义上也归禁军指挥府统辖,身为公主府翊卫的妊疆与掌控禁军的阉党可以说是势如水火。

    从目前查到的线索推断,妊疆和妊辞应该是因广元公主的关系深陷党争,先后遭到阉党暗害。

    那明镜使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书房中的其余人皆一脸凝重,妊婋在心中默念着“阉党”这个词,回想起她们截杀御驾的那个晚上,各个营地上到处都有奔跑哭喊的太监,被冲在阵前的幽燕坤乾军众人砍杀在地,还有当时护在皇帝身边的那个老太监,按照明镜使查到的线索,掌控禁军的阉党头子应该就是他了,因得皇帝宠信,把持禁军二十余年,那天他倒在妊婋的钺下时,满脸惊恐颤抖不止,妊婋当时忙着捆皇帝,老太监颈上那一钺砍得不算深,没有一击致命,他倒在妊婋脚边哆嗦到血快流尽了才断气,等妊婋终于把皇帝扒干净捆好之后,才回身检查了一遍地上的尸体,顺手又补了几钺将尸身砍碎,确认都死绝了才把皇帝拽起来带走。

    伏兆坐在大案后面看向妊婋,知道大太监在御驾遭难那晚一定会在皇帝身边,看妊婋此刻神情,从前的阉党上下一干人应该都已经被幽燕军剿除殆尽了。

    “这也算是报应不爽,只是那帮子阉人仍然死有余辜。”伏兆把目光从妊婋身上挪开,又看向那明镜使,“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事未查完,还要同众人再在洛京留驻一段时间吗?”

    那明镜使点点头:“还有些旧日卷宗待细细排查,我想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她这次是独自回来的,其余几人还留在洛京,先前她们洽谈的进驻期限已经快要到了,因此她特地回来请旨安排延期。

    “正好婋帅今日也在。”伏兆又看向妊婋,“不如重新议定留驻期限,延些日子,让我们的人把事情再查清楚些。”

    妊婋想了想:“既这样,那不如就同我们在滇南的大使府一样,给你们也设立一处驻燕领事大使府,不再另设进驻期限,你们的人可以长期留驻洛京,但同时我们也要在长安有一处驻宸领事大使府。”

    伏兆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坐在妊婋身侧的隽羽看了伏兆一眼,旋即笑道:“这是个好法子,明日延英殿会谈上,也将此事列入议程吧。”

    她们先前已定好明日要在延英殿同九霄阁众人一起商谈北边的后续安排,近日幽燕军和铁女寺军都已经陆续将横扫突厥的主力队伍撤出来了,只各留了一万人善后,肃真部也将大部人马撤回东部丛林,只留了两千余人。

    幽燕军这边的厉媗和萧娍此时仍在漠北,东方婙和苟婕则已同大部主力撤至河东,正在边界附近轮流休息,待所有人马都顺利撤出漠北,再分批回到各州。

    漠北的局势目前算是初步稳定,向北逃去的残虜也已构不成什么威胁,只是几个新政权之间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这阵子幽燕军和铁女寺军还有肃真部众人在过去东西突厥的地盘上帮着她们建立各自的新法度,并在数次会盟洽谈后达成了漠北新政权与燕宸两国及肃真部的睦邻协作和约。

    明日的会谈也是关于后续燕宸两国与漠北的新边界驻防部署,这次她们联手横扫完东西突厥,两边也借机将领土往北扩出了一大片草场,边界线在黄河以北又多出了几十里地需要布防。

    鉴于她们两国如今关系还算融洽,新边界布防太过森严不利后续合作,太宽松又恐怕日后局势生变,这其间的度需要双方小心把握。

    好在第二日延英殿的会谈进行得颇为顺利,虽然燕国这边仅有妊婋一人,但伏兆及九霄阁众人并未因此有任何怠慢,不仅在漠北新边界的布防方面先做了让步,而且对于燕国在长安设立领事大使府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当场给出了几个可供使用的空置衙门位置,请妊婋从中选了一个,只是选完之后其中一位阁令说领事大使府还需要翻修,最快也要明年暮春才能入驻,妊婋也想着还要回去同众人议定人选,于是同意了这个时间安排。

    这天的一个半时辰会谈下来,妊婋看出九霄阁众人似乎是想尽快促成各项协议,然后赶紧把她送走。

    大约是前几日中秋赏月宴上的小风波,让她们觉得伏兆最好能与燕国的人保持一些距离,以免将燕国的极端风气带到这边来,毕竟她们这里虽然已较旧朝世道反转过来,改为以女为尊,但朝中官员仍旧不乏疼惜自家男儿的母亲,其中亦有不少人对燕国肃清男民的做法暗地里抱有微辞,认为此举太过激了些。

    妊婋这段时间住在太极宫中,也多多少少观察到了百官对燕国新法度的微妙态度,只是她并未同伏兆和隽羽聊到这方面的事。

    这日会谈结束后,伏兆请妊婋和隽羽稍留片刻,待其她人陆续离开正殿,伏兆又令殿中宫人也退了出去,才悠悠看向妊婋说道:“昨日我在踏云楼说过的话仍然奏效,婋帅可以再认真考虑考虑。”

    说完她又点了点自己前面大案上的空白国书,这是准备请妊婋带回洛京的,里面会写明此次会谈的结论,此刻国书上只先列出了抬头,是上元十二君的一排名字:“你之所以会赞同并维护这样的群议方式,只因从未真正体会过权力的好处,做个排在第九位的决议人有什么意思,来日大计成时,你在我处与隽羽同为辅弼,许你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妊婋摇头笑了一下,也没提上元十二君的排序只是按年龄列的,并无位次含义,她只是掰着指头说道:“让我算算,我在宸王这里自然越不过隽羽,上头还有两位阁令,再加上宸王殿下一共四人,我顶天也就排在第五位,宸王殿下如今是希望我背弃自己参与创立的国度,只为了从第九位进步到第五位,是么?”

    伏兆皱了皱眉,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语气泰然:“待来日江山一统,我还可以把燕地分封给你做一等诸侯,旁的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母亲与祖母的事,我也会加倍补偿你,你还想要些什么,尽管提出来。”

    “尽管提?”

    “尽管提。”

    妊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伏兆身下那张紫檀大座,咧开嘴:“那你下来,把王位让给我坐,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去打盆水来给我洗脚。”

    伏兆嘴角抽搐了一下:“妊婋,你别太离谱了。”

    第140章 历遍穷通

    “宸王殿下的诚意,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妊婋讥笑道。

    延英殿内沉寂下来,主位紫檀王座上隐约传出紧握拳头的“咔咔”声。

    坐在妊婋对面的隽羽向她二人脸上来回看去,只见一个面带促狭,一个目露怒火。

    若非她们此刻坐在殿中衣冠楚楚地代表双方势力郑重会谈,尚有两国关系需要顾及,只怕还会像幼时一样滚到地毯上撕打起来。

    “婋帅此番出使长安,与我等乃是久别重逢,而后又于西南一展才略,加之亲旧前缘在身,不免令殿下生出惜才之感,也是不忍婋帅回国后因身世被疑忌。”隽羽心平气和地开口打破了殿中的僵局,松缓的音色在大殿中回荡,“如今你我两国修好,过后通使往还,来日方长,今后若遇时局不遂,也请婋帅莫忘此行,有故旧在此,长安亦可为家也。”

    妊婋这才收起方才的揶揄腔调,将身子坐正说道:“宸王殿下与隽阁丞的好意我了然于心,然而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确保你我两军在入冬前顺利撤出漠北,并且稳住南北两面的局势,来年恐怕还少不了再与南朝较量一番,等到各方局势稳定下来,才能再看这万里江山是分是合。”

    伏兆听完这话静静地看了妊婋片刻,挑眉说道:“等过两日陕州互市府运了海盐来,保西南脱离朝廷安稳过了冬,还待再与幽燕军合议清剿旧朝诸事,谋定江南。”

    妊婋心想季无殃应该没有突厥那样好对付,中原的局势震荡又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总隐隐有些预感,明年各地恐怕还会横生枝节,但她并未说出这话,只是点头应道:“没有问题。”

    这时一道午初刻的阳光轻轻洒在延英殿的门口地面上,这里是一座圆形殿宇,殿顶的华贵浮雕藻井四周雕镂着一圈十二生肖图,对应着每日十二时辰,将光线所映出的图案投射到殿中的地面与门扉上。

    这些光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殿内缓慢流转,在妊婋与伏兆和隽羽谈完话离开后,延英殿的十二生肖光线随日光缓缓转过了七轮。

    当代表巳时的蛇纹于七日后又一次映在大殿正西侧时,殿内再度响起一阵错落的脚步声。

    “有劳燕国来使辛苦护送这批海盐到长安。”伏兆走到紫檀大座上坐下,向殿中众人扫视一眼,抬手请她们各自落座。

    妊婋这天照旧坐在客席上首,她落座后转头朝旁边随她一同坐下的三人微微一笑,正是昨日傍晚护送海盐抵达长安的千江阔和杜婼还有玄易。

    自妊婋出使以来,杜婼一直在陕州带兵驻守函谷关,两个月前玄易和穆婛从洛京赶来,在陕州开设了东西互市府,大体上的规制都沿袭玄易当初在营州设立的互市府,府中经办人手也从洛京和陕州各自征召了一些,这段时间她们一边与伏兆派去的使者商谈物产互通等价协定,一边等千光照和圣人屠调集来的今夏新产渤海海盐送到陕州。

    五日前这批海盐终于运到,杜婼将驻守陕州和函谷关的兵马交给了穆婛,随后同千江阔和玄易一起与西边的使者及一小队幽燕军将士往长安赶来。

    昨日队伍抵达长安前先有人快马到太极宫报了信,妊婋和几名宫人出城到十里长亭处相迎,晚间又有伏兆设宴接待,因席散时临近二更,宫门已下钥,于是杜婼等人都跟妊婋到同心殿住了一晚,第二日一起来到延英殿与伏兆和九霄阁众人确定燕宸两国后续的互市安排。

    其实这批海盐在运出函谷关之前就已经谈好了互换物产量,其中包含了当初妊婋在滇南以借箭为由支出去的十石海盐,还有余下的海盐要跟蜀中和黔南各换一批甘蔗运回燕国。

    蜀中今秋新下的甘蔗已经备好了,过两日将由妊婋等人亲自带回去,而黔南的甘蔗多在深秋及冬日才会陆续成熟收割,近日黔南部分地区还在平乱,又要应对朝廷谈判,这批甘蔗要在明年初春时节才送出来。

    她们这日在延英殿内把后续两国定期互换物产的交割方式议定完,当场有掌记官写下了缔约,分作两份各自盖印。

    伏兆拿出隽羽准备的承天玺,在那两份缔约上盖了“承天”印,又加盖一枚“宸王之宝”,妊婋看着那两枚威风的大印,想着自己的随身印有点太小了,为了显示两国对等,她在伏兆的印章旁边写下了一个硕大且依旧张牙舞爪的签名,然后才在签名中间空隙处盖上了自己的“寅”字章,宛如眉心点缀。

    这时杜婼也走了上来,这次她之所以带队来长安,也与签署互市缔约有关,因她们之前在上元府共同设置过一项则例,像这样对外缔盟或签订协约,必须要有上元十二君中的至少两人签字盖印。

    杜婼等妊婋签完名字,也在旁边写下了自己这阵子苦练过的签名,果然不像从前一般东倒西歪了,只是字一大就显得有些圆滚滚,好似两团厚云,托着她在中间盖下的那枚赤色龙纹章。

    两边签完物产互市协定,又签了漠北新设边界互不侵扰和平协约,内容都是妊婋前几日同伏兆和九霄阁众人谈好的。

    殿中的掌记官将这些协约文书装进厚纸袋中,里面还附上了隽羽执笔写就的一封国书,称来日若洛京上元府对这次洽谈达成的协定有任何异议或是变动建议,可以通过驻燕领事大使府联络交涉。

    对于她们在双方执政地设置大使府的事,这次没有在延英殿落成文书,因其中涉及到在洛京选址诸事,妊婋只是做了个拟议,说要等回去与上元府众人商议定后,再给长安太极宫送来国书确认。

    这天谈完要事正好又到午初刻,伏兆仍旧设了午宴,午后又是游园看戏赏秋叶,也没让她们到四方馆住,只说还是就近都在宫中同心殿歇宿,反正里面前后殿宇有的是空屋子。

    妊婋想着她们过两日就回去了,便没推却,与千江阔陪同杜婼和玄易在长安游览了两日,伏兆说那批海盐已另外由人送往黔南,还请她们在长安好生歇几日再走。

    直到这天妊婋在拂晓前夕翻了个身,被秋日寒意冻醒,她算算日子,如今已过霜降,再有几日到了立冬,秋天就结束了,厉媗等人应该也差不多要班师回来了,她决定再留一天,后日告辞伏兆启程回洛京。

    想完这事她将被子盖到下巴,又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晨光照进屋中时醒转,她在被子里清醒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更衣,随后唤了两声“端热水来”,屋外却没动静。

    妊婋皱了皱眉头,因清早还有些微冷,她本期望着更衣后照例在宫人端进来的热水盆里泡手洗脸暖和暖和,却一连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她有些不满,大步往门口走去,准备看看门外上夜的宫人为何玩忽职守。

    走到门口才要抬手开门时,她不禁愣住了,脑中忽然响起了伏兆傲慢的声音:“你幼年走失后再没由人服侍过,自然不记得做个尊贵人是什么滋味,没有人会不想居上位,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妊婋,你一定会习惯的。”

    她放下手臂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前些天她与伏兆和隽羽游湖时,听到她认为世间不该再分尊卑,伏兆轻嗤反驳的话语。

    她的确已经开始习惯了,在同心殿住的这些日子,对于宫人们无微不至的服侍,她从抵触到妥协再到默许甚至依赖,前后也不过月余光景。

    妊婋咬咬牙,伏兆这一招真正险恶,居然企图以养尊处优侵蚀她的夙愿,而她几乎毫无察觉,直到现在。

    “我要这世间女子,再无人下之人。”

    那一年她于低处为鸣不平说出这句话的初衷,也险些迷失在长安皇城的琼楼玉宇中。

    她握紧拳头,这太极宫不能再住了,她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杂乱人声,于是又往前抬手推开房门,竟见院中有一群宫人前后围在杜婼四周,试图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劝她歇一歇。

    “这是怎么了?”妊婋看到这一幕有些不明所以。

    旁边的主事宫官转头一见妊婋走出来,忙上前说道:“还请劝劝这位将军歇歇吧!”

    说完她把晨间的来龙去脉给妊婋讲了一遍,原来这日杜婼起得早了些,走出屋外见有宫人打着哈欠扫院子,因入秋以来多落叶,她们的洒扫班次也增加了,天不亮就有一班人开始扫落叶,杜婼见她们这样辛苦,当即撸起袖子表示:“俺来帮你们一起扫!”

    那些宫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劝止,杜婼就已经拿起立在旁边的大扫帚,扫完院子又干劲十足地要跟她们一起去打水烧灶,还让打哈欠的那几个宫人再回去睡一会儿。

    等到主事宫官来到这边验看时,杜婼已经同那几个宫人把庭院里的晨间活计干得差不多了。

    发现燕国来的贵客在自己掌管的殿宇里混成了干粗活的班头,那主事宫官迷惑之余又有些无助,一迭连声请这位干得热火朝天的将军停下来休息一下。

    杜婼却回身斥责了那宫官一顿,说秋日有落叶本也是常事,做什么要宫人那么早起来扫院子,那宫官连连点头称是,杜婼说完又拎着水桶走了,那宫官本要赶上前再劝时,忽听旁边房门开启,转头见是妊婋走了出来,这才忙走过来请她帮着劝劝。

    妊婋听完来龙去脉,想起了当年太平观里那个手拎菜筐肩扛窝瓜的胖龙,她低头笑了几声,随即也撸起袖子:“还有多少活,我也去搭把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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