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素秋千顷
太极宫同心殿这日清早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扫除。
千江阔和玄易这几天都住在后殿东西两头的暖阁里,天亮时她们照常起身来到后边小花园里站桩吐纳,这些年她们不常在道观中,千江阔四处周游,玄易常驻营州经管互市,但二人也都没改过去在观中的习惯,每每晨起总要先空腹站桩半个时辰。
这日她们站完桩,从小花园里往后殿走时,正碰见另一头殿门外走来一个壮硕的身影,手里拎个大铜壶,笑着对她们说道:“热水来了,我给你们往屋里银盆倒些洗脸。”
前两日她们站完桩回来时,总有宫人在她房外备好装热水的铜壶,再随她们一起进屋倒水洗漱,今日见换了自己人,玄易问起何故,才听杜婼这边的宫人们都往尚食局替她们取早膳去了,她和妊婋以及另外几位幽燕军将士正在前后殿洒扫收拾屋子。
妊婋决定等这日太极殿朝会结束就同众人一起去向伏兆告辞,再留出一日时间请随她们同回洛京的明镜使和甘蔗运送队伍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启程离开长安。
玄易听杜婼说话的功夫已洗漱完,拿手巾擦着脸问道:“那咱们今晚住哪?”
“应该是四方馆吧,先前我们出使来时就住在那。”千江阔就着玄易那盆水洗了把脸,拧干手巾说道,“这次咱们也从那里走,还省得明早队伍在宫门外汇合不便。”
玄易点点头,不多时见妊婋拎着个水桶走到后殿这边来,千江阔和玄易也一起把这边暖阁内外收拾了一通,因她们住的日子不长,带的东西也不多,这边殿中各处并没住得很乱。
她们把床铺归拢完又擦拭了窗棱桌椅摆件,中庭和花园廊下的落叶也扫了,等被妊婋和杜婼支走的那主事宫官带一众宫官拎着早膳食盒回到同心殿时,这边前后几间殿宇房屋已是窗明几净了。
那宫官走进前殿见到妊婋等人,千恩万谢地放下食盒,料想她们这是要回去了,只道这些时日侍奉不周,妊婋看她面色有些不安,看来并非是客套话,于是摆摆手笑道:“你们已是万分周全了,只是我们两国风俗不同,叨扰了这些日子,走时合该自家清理,当着宸王殿下也不必提起这些。”
那宫官本也是担心贵客受劳累叫她过后不好交代,听了妊婋这话才又道了几声谢,待她们在堂屋中用完早膳,好似生怕她们又要洗碗,忙同几个宫人把些杯盘碗盏收回了食盒里,说尚食局有专门洗涤的地方,然后赶紧叫几个宫人把那些食盒都拿走了。
妊婋几人见状相视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只等朝会结束后,请那宫官去往武德殿通报一声,让她们好去辞行。
伏兆也知道她们这两日就要走,虽然因她数次款留一直未定具体日子,但那明镜使和运送甘蔗的队伍其实都早预备好了,这日朝会结束后,见同心殿的主事宫官候在武德殿外,便知是妊婋要来告辞了。
不多时,妊婋几人跟随一队宫人来到武德殿正殿,伏兆连同九霄阁众人都在这里,妊婋见她们皆身着朝服,看样子是朝会结束后直接过来的。
“眼看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我们今日特来辞行。”妊婋拱手笑道,“这些天承蒙款待,若日后诸位有缘往洛京去,我必定倒履相迎。”
伏兆没再挽留,只是看了妊婋片刻,淡淡说道:“如今两国交好,日后自然常有往来的时候。”
她话音落下,隽羽又说道:“日渐转凉,我着人略备了些衣物随行添换,一点薄意,万勿推却。”
先前宫宴上伏兆曾提过要备国礼请她们带回去,妊婋却说两国缔盟不在这些虚礼,她们回城只带那些谈好的甘蔗足矣,若有旁的反倒不相宜了。
伏兆想了想,也不坚持,果然没有令人备办国礼,这日只隽羽以个人名义送了几件外披冬衣,也都不是十分贵重的料子,妊婋这次春日出来的确没带厚衣裳,于是道过谢后接受了她这番好意。
当日中午她们参加完伏兆在太极宫设的送行宴,午后来到四方馆,先前曾接待过妊婋的那位驿丞将她们迎进东馆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在这边坊外等那明镜使和护送甘蔗车辆的队伍来到这里,又有隽羽代表伏兆前来相送,在东城门的城墙上方目送她们离开了长安。
三日后,这支队伍抵达函谷关,穆婛带一众守关的幽燕军将士打开了关城大门,从一路护送妊婋等人的铁女寺军将领处接过了队伍里的那些甘蔗车辆。
铁女寺军将领在关城门外同妊婋等人道了别,先带人马往西退了半里地离开两国缓冲带,等妊婋等人走进关城后,见那城门缓缓关起,又见妊婋来到城头朝她们挥了挥手,那铁女寺军将领才也回了一挥手,调转马头带队往长安驰去。
从函谷关回到陕州城池还有一段距离,妊婋骑在马上给穆婛细述她们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拿出说书的腔调,连说带比划讲得绘声绘色,千江阔也在旁边间或插科打诨,队伍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大家一路热热闹闹往回走着,于日落时分踏着余晖进了陕州城。
陕州府君早知妊婋她们今日回来,已同人在府衙旁边留出院落备好了酒席,天黑前将她们接进来先吃过了饭,喝盏消食茶闲谈了半个多时辰,又请她们来到城东边的一座大宅院里。
这里原是旧朝陕州刺史的私宅,内中房屋宽敞奢华,后花园里还有个天然的大温泉池,如今这里改做了陕州学堂,自入秋后每天都有民众相约来泡温泉,为了避免一次来太多人,陕州府君公开了登记名册,城中所有人大约每五天能轮到一回,来这里泡一泡新泉水。
因妊婋等人回城,府君在前几日也给她们排进了名册里,这天午后照例堵上泉眼,放掉了上午民众泡完的泉水,将池子洗刷完待到晚饭时间才将堵泉眼的石头搬开,放了半个时辰的温泉水,到此刻正好将池子再度填满,水面上正微微散着热气。
这天晚间也来了不少城中民众和几位坊君,妊婋等人跟大家一起解衣下池,泡去这些时日的奔波尘劳。
“真舒服哇!”杜婼坐在池子边缘的石座上,把头靠在叠好的厚巾上,仰头看着满天璀璨繁星,“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河掉角,要穿棉袄。”
“听过。”妊婋坐在她旁边,也枕着一叠厚巾,喃喃说道,“这就要入冬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她们回到陕州城这天,距离立冬仅有五日了,也算是顺利赶在入冬前完成了几桩大事,因此大家这一晚过得颇为惬意,在温泉池中泡了一会儿后,陆续出来到旁边假山石上引出来的流动泉水底下冲洗了一回,又披上浴袍往药熏蒸屋里来给彼此捏肩捶背。
“来吧,狠狠按,试试你手劲儿。”
“我虽不比你媗姐力大,但认真按一按肩背那还是没问题的,这力道如何?”
“像挠痒痒。”
“那再加些如何?”
“也一般……啊啊啊,快住手!”
很快蒸屋里的按摩演变成了力量比拼,屋中传出的阵阵笑声里伴着吃痛的嚷叫,直玩到二更天,她们才到间壁暖阁中换好衣服,一身轻松地结伴离开了这座宅院。
因要尽快赶回洛京,除玄易说她还要留在这边互市府处理些要务外,妊婋几人都没在陕州久留,第二日她们告辞了这边的府君,杜婼也把函谷关的驻防事宜交还给了这边的领营大将,同穆婛将她们先前带到这边增防的半数人马点好,跟妊婋和千江阔一起护送那些沉重的甘蔗车辆,离开陕州往洛京缓缓归来。
霜覆旌旗,朔气飘萧。
这支幽燕军队伍抵达洛京城下这天恰是冬至,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再过不久又要到厚毡拥雪的时节了。
妊婋想着这几日北风吹得紧,没有提前请人回城报信,但行到城下时还是看到了正在这里等候的身影,那人肩披的斗篷和身后城头上的幽燕军军旗一起随风摆荡着,身姿也和旗杆一样刚劲挺拔。
千江阔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身影打趣道:“大师姊这作派可真是一点没改,往那一站,跟个接引大仙儿似的。”
妊婋也不由得趱马上前,一边回头问千江阔:“道长还是送了消息回来吗?”
千江阔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回出来就带了一只鸮,在滇南留给小瞳了嘛。”
杜婼也往前赶了几步,问:“那这是掐指算到了我们会在这时候回来?真神呐!”
千江阔哈哈大笑起来:“真把我们当神仙了?哪有那么玄乎,就硬等呗,今天等不来那就明天继续,反正迟早能把你等来,正好在这儿练练站功,內观守一。”千江阔说完又摸了摸下巴,“不过大师姊通常预感还是蛮准的,其实我也有点没整明白,以前我回幽州时,她也总是不早不晚在山门外等我,我问她吧,她就说只是顺便一等。”
说话间,千光照笑意盈盈的面庞已到近前,妊婋几人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千光照握住妊婋伸出来的双手拍了拍,笑道:“手这样凉,不需寒暄,先进城。”
队伍只稍停片刻,便再次启程开进洛京城门,妊婋见内中街道还是熟悉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算是到家了!”
第142章 鸾鉴分收
洛京上元府这几日每天都在摆接风宴。
前段时间上元十二君中仅有千光照和圣人屠以及陆娀在府中坐镇,去年秋日从鲁东来到洛京练兵的千渊海也不时过来整理军册,除她四人外,平日里就只一些管粮仓和管学堂的府君及坊君们定期前来议事,还算是颇为清净。
直到三日前驻扎在淮水北岸的素罗刹赶了回来,紧跟着第二日就是一直在幽州照看漠北撤出伤员的花豹子和鲜婞以及千山远一同进了城,到昨日去往漠北扶持草原新政权的苟婕和东方婙先带部分人马从河东凯旋,还顺路拉了一批新采煤炭给洛京城和周边县镇乡分发过冬,今日妊婋等人从长安归来,到了明天就该是厉媗和萧娍从漠北班师回城,上元十二君在时隔八个月后再度聚首。
城中众人这些天晚间欢庆开宴,白日里则忙着收整妊婋带回来的那批甘蔗,筹算来日分送的数量,准备赶在年前运往各州,请大家伙都尝个新鲜。
等到冬日里的煤炭和甘蔗按州分完各自离城,她们才终于在上元府议事厅中坐下来,细细谈讲这段时间各地的进展,以及来年的局势和相应举措。
因大部分人这段时间都不在洛京,所以先由千光照讲了洛京及周边还有鲁东的近况,自从去年腊月里她们召开集会宣布了废除钱法的决定,千光照和圣人屠连同各州府君都在推行废除钱法后的一相关法规细则,包括确保各州城池县镇及乡村民众有房住有衣穿,且能够按照新规领取到日常用物。
同时陆娀则与分管各处旧朝矿产工坊的主事们逐步落实金银铜矿的后续开采和应用,又将旧朝府库中存放的铜器铜钱和民间收集到的铜钱全部熔制成各类器具,包括大量农具、保温铜壶、铜盆、灯台、铜镜以及门柜合页把手,向各州民众分批供应。
她们收集到的旧朝银器和银元宝也同样做了熔炼,给各州行医府打造完一批医用器具后,又按照城中学堂里众人集思广益的构想图稿,由陆娀带工匠和学徒们在洛京制了一条纯银管道,用于向各家各户输送净水,目前城中第一处试点坊的引水管已经良好运作了两个月,并预计将在明年扩大工坊产量,将此类管道推广至各地。
从旧朝收集来的金器和金元宝也在沿海地区派上了用场,因妊婋等人前往西南洽谈互市,今年渤海海湾和鲁东沿海也相应增设了多处海盐场,以备往后持续向外换取物产,她们将熔制好的大量金箔送往沿海地区,这批金箔被改制成各种盐场用具,包括沿海建筑也用金箔填缝以抵御海水的侵蚀,另外还有一部分金箔留在了洛京皇城学堂之中,有一批学子正在尝试以金箔雕刻来批量印刷书籍。
这桩桩件件革新应用,激发了众人与生俱来的创造力和探究劲头,在废除钱法后的这一年里,人们非但没有因衣食住行得到保障而懒散怠惰,反而在各个领域的技艺改进中投入了大量热情,在日常学习之余,她们将许多闲暇时间花在了各式各样的探讨与钻研中,不仅用于制作大型用具,连日常生活中的许多小物件也都在不断进行着改善更迭。
妊婋等人回来的这两日也在上元府里瞧见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此时听完众人这一年来的许多成果,皆不禁连声称贺,笑着说时隔数月回来险些跟不上这些新巧技艺。
说完洛京这边的进展,厉媗又同众人讲了漠北如今的情况,肃真部不久前已全部回到东部丛林,地盘比先时又扩大了一些,鹿群数量也在这一年成倍增长,今年秋日她们先撤出漠北的队伍又带回一大批雄鹿向各州分发,而目前占领旧日突厥领土的几个部族之间也各自划分好了领地,并在草原会盟上与燕宸两国和肃真部达成了缔约,因今年才经动荡,多地牧场都还需细细规整,等到那边稳定下来,明年或许就可以谈谈互市协作的事了。
提及互市,千光照抿了一口盏中的蔗浆,问起了羲和瞳留在黔滇为西南大使的情况,称往后也可以向周边邦国都派驻一些使者,以便加强各地联络。
妊婋点点头,把她在长安同伏兆所谈的各设领事大使府的事也同众人说了,听说长安已划出了大使府的宅院,众人议论起洛京这边相应的选址,然而现今洛京各处坊间住宅皆已分配完毕,各处旧日衙门也有新的办事府占用,先前长安来的进驻队伍目前只是住在上元府旁边的宅院里,用来做大使府显得有些不够郑重,一时间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宅院,若要清出旧地现盖一座也还需要不少时间。
这时苟婕朝皇城方向比划了一下说道:“宫里那么大,不少殿宇现在也都还空着,就分一个给她们呗。”
众人一听都道是个好主意,皇城如今虽然设作大学堂,但那里殿宇宫室繁多,目前仅有一半投入使用,而另一半旧日后宫所在的殿群还在空置中。
圣人屠取出皇城宫殿图,大家凑在一起为宸国使团选出了位于西南边的福清宫,前后三层殿宇,侧边还有个小花园,可以作为她们的办事处和寓所。
把这些事确定完,妊婋第二日请这次同她一起从长安回来的明镜使和几位派驻调查旧事的使者往福清宫看了看,先时她们还对这处选址有些忐忑,怕会显得过于僭越,但考虑到两边国情不同,这边皇城如今都是共有用地,于是便没有推脱。
当日午后,千光照执笔写就一封国书回函,将大使府选址和后续两国相互派驻使者的事做了一番确认,大家在国书落款处依次签名盖了章,请一队幽燕军将士送往陕州函谷关,交给在那里驻边的铁女寺军将领。
待这些要事办完,妊婋于小雪这日背上坤乾钺,同千江阔一起离了城,往城外太平观走来。
灵极真人春日里先回幽州城外观中闭关两月,至夏天漠北战事平定,又动身去了一趟肃真部的舒兰赫,与松甘萨满会面,在舒兰赫住到初秋时节,才又回到洛京城外观中。
她料想妊婋此行西南必定收获颇多,或许还能解开些前尘往事,估计着妊婋事情差不多办完,灵极真人也早早归来,在洛京城外太平观里等她。
果然这日见妊婋特地把那柄坤乾钺也背了来,灵极真人请她在静室中单独相见,听她讲述了自己在滇南的见闻,又讲到铁女寺住持所说的话,包括这坤乾钺最初的主人原是她母亲妊疆。
灵极真人听到这里却也没觉意外,只是微微点头,随后将当年得此坤乾钺一事向她娓娓道来。
那是灵极真人筹划刺杀老皇帝的前一年,她正在山南道楚水一带云游,做客于道友在武灵山的道观内,某日下山时碰巧在山脚发现不远处泛着金光,及至近前,她瞧见地上有一柄吉金打造的双刃钺,钺刃上的血迹正在林间碎阳下闪烁,再一细看发现旁边还有个受伤昏迷的人,一身侠客打扮。
她上前探了探那侠客的鼻息,还活着,又往旁边看了一圈,发现十余步开外还有几具面白无须的男尸,以及一头才成年的黑熊尸体。
几具男尸和黑熊尸体上的刃口来自那柄钺,而那侠客肩背上的伤则是熊爪所致,她推测应该是那侠客先杀了那几个阉人,血腥味引来了山里的黑熊,那侠客在与熊搏斗中受了伤,杀完熊后走出一段路因失血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灵极真人先将那侠客背在身上,拎起钺回到观中,随后叫上几位道友下山处理掉那些阉尸,又将黑熊尸体拖回观中制药。
几日后,那侠客在观中调治下悠悠醒转,见灵极真人问她名姓,她想了想,说自己叫朱雀。
这不是本名,灵极真人看出她不愿透露身份,也没有追问,只是请她留在观中调养好外伤再走。
又过几日,朱雀伤势见好,与灵极真人和观中几位道长也渐渐熟络起来,听她们说前两天山下有官府巡检来人搜查,似乎是在寻找那几个失踪的太监,恰好在当日遇害处又碰到了另一头黑熊,大抵是循着之前那头熊尸的气味来的,那一队巡检见状吓得慌不择路跑下了山,此后再也没来过,估计会猜测那些失踪的太监在山里被熊吃了,是以尸骨无存。
朱雀捧着一碗汤听完这话笑了一下,谢了她们帮忙善后,说阉人以监军名义干涉地方军政,又以宫中采办为由横征暴敛祸害百姓,灵极真人这些年四处云游对此也深有感悟,遂从旁附和了几句,从朱雀的话中,她猜测这次被杀的几个阉人可能是京中派来此地勾结地方军的,或因老皇帝年事已高,急需为自己寻个退路,里面或许还牵扯到朝中党争,但朱雀没提,她便也没问。
等到朱雀将伤养好,为答谢灵极真人搭救,将那柄双刃钺送给了她,说这钺来自西南部族,称其叫做坤乾钺,又名胞宫钺,随后传授了招式和关窍,并嘱咐灵极真人莫要将她的事说与人知,便告辞下山去了。
灵极真人自此对阉党之害感触更甚,遂于第二年筹划了刺杀事件,致使阉党遭受重创,但因皇权仍在,此举也仅使得民间稍得喘息,新帝登基几年之后又有新阉党冒了出来。
这日结合妊婋所说的广元公主旧事,想来因旧阉党覆灭,新帝宁宗登基之后的头两年里广元公主势头正盛,府中境况大好,于是在此期间与妊疆先后各自生下了伏兆和妊婋,不料几年后朝中局势再度生变,妊疆在与新阉党针锋相对中遭到暗害,不久后老太后骤然崩逝,广元公主境遇急转直下,被宁宗找借口贬回封地思过。
这些年灵极真人小心珍藏这柄坤乾钺,谨守与朱雀的约定,不曾向人提起过这钺的来历,也没去探究朱雀的身份,后来见世道动乱,她不愿此等神兵藏于匣中不见天日,于是同意借给花豹子打模仿造。
这柄坤乾钺的原身她本打算先收起来,然而那一天她在观中看到有人在殿前空地上耍着豹子寨仿制的那柄镔铁坤乾钺,她不禁停下了脚步,那少年在阳光下的英姿,令她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位不曾透露名姓的故人。
“将原身取来,给这位小后生试试手。”
第143章 别岸风烟
小雪这日午后,一阵朔风应节而至,轻把浓云揉碎,向大地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细雪。
妊婋坐在洛京城外太平观这间静室里,手中捧着灵极真人为她点的热茶,透过静室墙上支起一条缝的上悬窗瞧见外面正在飞雪,出了片刻神,才转回头说道:“我还以为前些年老神仙往蜀中去,是为探寻这桩往事。”
“那倒不是,朱雀不曾提起蜀中,我那次是为了确认另外一件事。”灵极真人抿了一口茶,“是先前你见过的那些《归藏易》尺牍,我同蜀中道友往出土的古墓去瞧了瞧,又收集到一些残片,只是这几年修复解读的进展仍然有些缓慢。”
随后灵极真人也简要地将这件事给妊婋讲了一遍,那年她去的是蜀中眉州,位于益州南侧,那里五年曾发生过一次地龙翻身,所幸城镇中震感不强,未出现房屋倒塌,因此朝廷没有派人前来查看地貌,第二年有位道士偶然在眉州城外山里发现了一座翻出地面的古墓,从中捡出大量竹简,那道士正与灵极真人有些往来,知道她擅长修复古籍,遂辗转联络上她,托人将那些残破竹简送到了幽州城外太平观中。
灵极真人梳理完那批竹简发现内容缺失太多,不久后还是找机会亲自去了眉州一趟,会同那位道友往那古墓遗址探看了一回,又收集到一些掩埋在墓室下方的残片,她们推测这古墓的主人应该是战国初期古蜀国某位贵族或祭司。
灵极真人因这座古墓在眉州呆了半年,并在那道友的观中将收集到的残片做了一些初步修复处理,随后带着那些整理好的残片告辞道友离开了蜀中,当时她也曾想过就近往西南去瞧一瞧,探寻一下坤乾钺的来历,但当时蜀中剑南道大军在滇南羁縻州的驻防比较严格,加上她随身所带的尺牍残片也太过脆弱,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将这些竹简带回幽州,北归途中也曾路过益州,因那里是剑南大军主营所在地,她也没有在益州久留,只从城外镇上经过时,瞧见广元公主陵和铁女寺所在的山头,见那上头隐约似有王气,她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才转身向北而归。
“这批竹简中的内容非常重要,极有可能颠覆后世儒家所推崇的《周易》。”灵极真人缓缓说道,“但碍于年代久远,要想彻底修复并成功解读出来,至少还得需要个几年时间。”
妊婋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起目前修复出的部分内容,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静室又说了半日话,直到千江阔在外面轻轻敲门,说斋堂为庆初雪,给大家煮了铜锅子,她们这才一同起身出屋。
妊婋当晚在观中留宿一夜,因城中还有别事,遂一早告辞了灵极真人和千江阔以及观主道长们,仍旧背上坤乾钺下山准备回城。
昨日的初雪只下了一个时辰,几乎落地便化了,今日放了晴,山中各处已不见雪迹,好似昨日不曾下过雪一般。
妊婋才至山脚下,就见城那边策马来了两人,又带了一批空马,连人带马呼着大团白烟热气往这边奔来,却是厉媗和杜婼。
等她二人行到面前,妊婋咧嘴笑问:“这样冷天不在屋里烤火,急急跑出来接我,想是西南来消息了?”
厉媗大笑起来:“去见了一趟老神仙,也学得能掐会算了!竟真给你说着了!”
杜婼也紧跟着说道:“瞳姐的鸮昨儿半夜回来,早上大家看完,豹大姐说要接你回家商议,不巧昨儿个下雪她又犯了腰疼,媗姐给扎了针灸,今日断不能骑马,所以俺俩个来了。”
花豹子犯腰疼也是老毛病了,众人都是知道的,这原是她当年生下女儿后又要亲自操持寨中大小事务,过于劳累落下的病根,平日里倒不显,只是骑马赶路久了或碰上刮风雨雪天便会犯起来,总要歇个一两日才好。
妊婋翻身上马,先问了花豹子针灸完可好些,听说不打紧,才又问西南的消息,厉媗和杜婼就左一句右一句地在回城路上给她讲了起来。
朝廷与黔南的谈判,日前已正式结束,两边对峙兵马皆退,舍乌派出刀委亲自送还先前被扣为人质的特使和一众女官女卫,而那正使和其余男官男卫则因拘押后言行失礼被舍乌杀了。
朝廷这次派来的谈判使臣只见到了舍乌一面,她本想用岭南道海盐劝降,但舍乌不为所动,只坚持以归还特使等人质为条件要求朝廷退兵,并承认黔滇已独立于朝廷管辖之外。
两边从秋日谈到冬日,谈判使臣又多次派人马回建康向季无殃请示,最后朝廷接受了黔南送出来的最后一次朝贡,并向北撤走半数官军,使臣团这才接回了特使和几位女官女卫,并宣读了庆平帝的圣旨。
“朕承天授,怀柔远人,念彼荒蛮,不行征伐,即日褫夺旧授黔滇羁縻州镇抚使职司,终止中原与黔滇盐铁互市,若酋首悔罪来归,复其职贡,犹许自新,若僭逆无状,必剿戮无遗。”
妊婋跟厉媗和杜婼回到上元府,坐在议事厅里看完羲和瞳发回来的信,把附带的这份圣旨摘录又念了一遍。
“朝廷也是太看重脸面,瞅这几句话说的,好像自己多厉害似的。”花豹子趴在议事厅的软垫上轻嗤了一句,她此刻后背衣服撩起来,厉媗正坐在她身侧给她腰上施针,圣人屠也在一旁打下手,其余几位议事众人则围坐在炭炉的另一边。
“朝廷是这样的,地大天大不如脸面最大。”妊婋放下信,“不过我看也是因为朝廷打探到这次黔滇自立不仅有蜀中的支持,还有我们的协助,顾虑到我们主力已经撤出漠北,为了避免多面临敌,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黔滇。”
这时千光照拿手杖在沙盘地形图上沿着淮水蜀中和黔滇画了个弧线,说道:“黔滇自立后,朝廷就剩下大半边淮南、大半边山南以及江南和岭南了,虽然地盘仍然不小,但我们也算是向南呈半圈包围之势了。”
妊婋随着她的手杖看向岭南道的位置,端详片刻后她提出招募一个五人左右的使团,借道蜀中前往滇南,与羲和瞳一起将西南大使府建立起来,以备密切关注南方动向。
妊婋摸着下巴说道:“原本岭南道的海盐都要往黔滇运送,如今两边断绝往来,岭南道今年的海盐算是全砸手里了,江淮等地又不缺盐,若朝廷难以消受,我看不久还会有动荡,咱们的使团也需警醒些。”
很快众人在厅里议起西南使团的人选,又说明日向城中及各州发布招募,争取在年前确定好,待明年春日里启程前往西南。
这日诸事议定之后,午时已至,正好花豹子的针灸也到时间了,厉媗和圣人屠在两侧取下银针,大家把议事厅里收拾好,一同出来准备午饭。
吃完后妊婋回到自己在上元府的屋中歇晌,她先将屋中炭炉点了起来,然后瞥见桌上还摆着从长安带回来的几个包袱,这些日子前后忙碌,她也懒得收拾,正好此刻得闲,遂走过去打开包袱,准备将里面的东西收进箱笼。
其中有个包袱是隽羽给她临行添衣的,共是三件大氅,她在路上穿着其中一件,回来后这几日又披起自己的狼毛外套,隽羽送给她的那另外两件她还未曾打开过。
妊婋将包袱解开,见里面是一蓝一墨两件厚锦大氅,她拿起一件抖了两下,刚看完发现那两件衣服中间夹着一个长条物件,外面是个精致布套。
她解开套口的绳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画轴,展开看时发现是伏兆先前给她看过的那卷慈训宫牡丹初开游园图,画里是老太后带着伏兆,还有妊辞带着她。
她看了一会儿那画,也不知这是隽羽从伏兆那里偷来送她的,还是伏兆借隽羽的名义送给她的,好似是在以此提醒她莫忘身世前缘。
这时她又回想起先前伏兆关于两国合并的提议,以及联手南下统一山河的宏图。
她皱眉想了想,把那画轴卷了起来,放到榻边小柜里,又把那两件大氅叠好放进另一侧柜中。
这时屋外再次飞起轻雪,时而细密,时而稀疏,此后连续放晴数日,至年前才又下了两场厚实的瑞雪。
各地城池县镇从岁除热闹到上元节,又好生歇了半月,直至二月初一日大家终于都歇不住闲闷,又渐渐忙碌起来。
上元府众人在二月初二这天,为前往西南的使团出城送行,目送她们的队伍在雪化时节黑一块白一块的旷野上缓缓向西行去。
就在使团离开函谷关后一个月,羲和瞳再次发了信回来,说她已在洱州接到了西南使团的姊妹们,大家此刻都在新设大使府内安顿好了,接着她又在信中提到岭南近日生出了许多风波。
因黔滇自立脱离朝廷,岭南多处盐场关闭,大量男工遭到裁撤,数州沿海地带爆发民变,那些男暴民开始结伙抢夺渔民生计,或劫掠船只投靠南洋海盗,不久前岭南循州曾有男暴民企图以武力阻挠渔船出海,遭到当地渔女行会反杀,死伤无数,而后那会长带着行会中数百人往闽南山中逃去。
这件事激起了男暴民们的惊惧愤慨,此后更是屡屡结伙冲击县镇乡衙门,激烈要求官府悬赏追捕,捉拿行凶逃窜的渔女行会众人。
第144章 画鼓轻敲
“岭南沿海暴乱一事,你怎么看?”
季无殃这日坐在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的大案后头,面前摆着岭南道总督发来的急奏,请求朝中派兵镇压叛乱,就在这奏疏抵达建康宫的第二日,岭南道总督出城安抚乱民,被一伙男民拦住车驾,质问官府为何不派遣军队追捕逃窜的渔女行会众人。
岭南道总督见状走出车外向众人解释,说那些渔女已逃出岭南道,进入了江南东道闽南地界的深山里头,而横跨两个道府的缉凶需要江南东道官府配合,还要向朝廷请旨允准两边道府巡检联合缉凶,派兵也得等朝廷的旨意,所以没那么快有下落。
解释完这些话后,他本人又承诺一定会尽快将行凶者追捕归案,以慰数百名死伤者,那些男民听他这样一板一眼地说着,很快不耐烦起来,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带着其余人一拥而上,竟将那总督乱棍打死了。
如今急报岭南道总督横死城外的消息,也跟他本人发出的奏疏一起,摆在了季无殃的大案上。
这天她的书房大案前只坐着一个人,正是去年年底带使臣团前往黔南谈判的婺国夫人。
去年朝廷与黔南的谈判可以称得上是铩羽而归,但季无殃并未因此事责怪婺国夫人,毕竟黔滇的情况朝中众人也看在眼里,若换了旁人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当初对于黔滇应对之策争论不休的那些男官,被季无殃问谁肯出使摆平西南之乱时,却都因恐担责不约而同噤了声,唯有婺国夫人挺身而出,愿带一队宫官亲自前往。
彼时官军兵马虽然已在黔南边界集结,但季无殃本意并不想在西南起战,也知道黔滇起兵自立期间有蜀中甚至幽燕军的人于暗中支援,西南形势已难挽回,能够不动刀枪地迎特使等人和贡品还朝,保住朝廷最后一点体面,已经算是婺国夫人不辱使命了。
“岭南海盐失了一大去处,而新的出路又暂时尚未建立起来,当地难免会出动荡。”婺国夫人一脸严肃,“若调岭南军平叛难免会生包庇,不如从去年年底为防生乱调至岭南边境的三万江南军派一支队伍,协同岭南军平叛,必得尽快将暴动乱民一举铲除,以立朝威。”
在去年秋日里婺国夫人与舍乌谈判时,季无殃也考虑到了岭南会因黔滇之乱受到的影响,遂命人将今秋所产海盐半数运往山南道官库封存,并令各州府于第二年春季重新调整盐场用工,同时增设渔船捕捞,用另外半数冗余海盐制成鲊或鱼酱,由官府集中采购运往内陆,以期在消耗掉多余海盐的同时稳住当地民生。
前两年黔滇因伏兆起兵而与蜀中盐路断绝,需要加大岭南道的海盐供应,所以岭南沿海增设了多处盐场,当地衙门又招募了不少男工,这些男工原本多是打渔的,因盐场报酬高又不似出海那样危险,于是纷纷前去应募,而空缺出来的一部分渔船捕捞苦差,则被一群从闽东来到岭南讨生活的渔女包揽了下来。
她们不怕吃苦,干起了男人们看不上的脏活累活,赚着比盐场低廉的辛苦钱,在岭南沿海渐渐有了些规模,成立了渔女行会。
然而这一年开春岭南盐场开始大批关闭,一部分男工不愿再干回捕鱼那样的苦差事,遂聚众向官府示威要求赔补,另一部分男工想着重操旧业,却发现几片丰饶的海湾已被渔女行会占了,那些男工便开始闹事,称女人开船出海不祥,会招惹海神掀起风浪害死附近的渔船,并聚众强行阻挠渔女行会的人出海。
海湾的混乱很快以渔女行会众人持械反杀数百男工收场,这一血腥场面震惊沿海,在渔女行会众人逃脱后,许多男民闻知此事又向官府掀起一场暴乱,要求府衙追捕行凶渔女,并施以严惩。
“乱民当除,但此事也不宜征调过多兵马,以免北方与西方趁乱入侵。”季无殃想了想,依照婺国夫人的建议,下手令调边界处的一万江南军开进岭南协助平乱,起哄闹事者格杀勿论。
同时她又派人加强北边淮水一带和西边长江上游的巡防,密切关注燕宸两地的兵马动向。
在各项旨意发出后十日,山南道又传来密报,称岭南道压仓的海盐在运送途中被各地官员层层截留贪污,部分官盐变成了私盐,那些官员偷来官家的东西私自敛财,向民间倾销海盐,致使山南道盐价暴跌,春季盐税告急。
季无殃这日朝会上坐在庆平帝身后,听了这个消息抿了抿嘴,强压住怒火,令御史台速派人前往山南道严查贪官,再令政事堂向淮南和江南西道各州府巡检往道府边界严密管控进出,避免那批海盐流入其它道府扰乱各地盐价。
盐税过去一向是朝中财政的主要收入,在御驾迁都之前,盐税在朝中每年收入中占比过半,各地几大产盐区向国中各地以及西域和吐蕃等地运盐,这百十年间已成了稳定惯例,然而继燕北独立后,蜀中及陇右关中一带被伏兆占领,中原格局大变,旧日的盐路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如今朝廷管辖的淮南道、江南东道和岭南道都是临海不缺盐的地方,而山南道和江南西道自身也有内陆井盐矿,当朝廷领土变小且无法再向西域吐蕃等地运售官盐后,盐税便已不能再作为朝廷财政的主要支柱了。
季无殃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同自己组成的小内阁花了数月时间推动政事堂进行税制改革,增加民间商税,开拓南海市舶商路,洽谈与林邑、骠国和天竺等地的港口贸易,为这摇摇欲坠的残破朝廷增加一些财路,将盐税占比从过去的半数降到了今年不到三成。
若非这场税制改革,光是黔滇脱离朝廷导致岭南海盐大量囤积,再加上近日这起大规模的官盐贪污,便足以击溃朝廷的税收制度,想到这里,季无殃对于燕国不远万里向黔滇运送渤海海盐的做法,竟然感到有些佩服,她们凭借多方结盟与物产互通,差点以非武力的方式给了自己一记重创。
“圣人先见之明,山南道盐税骤减虽然会对今春财政造成一些影响,但仍能以田土商市等其它税收进项补足,不至十分艰难。”户部尚书出列说道。
这一年由于摄行女官们的地位见涨,朝堂上的风气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最为明显的是众臣称呼季无殃的方式,如今朝中已鲜有人直呼“太后”了,而是改称“圣人”,平常三病两痛不大临朝的庆平帝,则被称为“小圣”。
季无殃听了这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幸而这场税制改革令她还有辗转腾挪的余地,也是因为这场税制改革,使她必须以酷政峻法压制岭南民乱,必不能让其步黔滇自立的后尘,毕竟南海港口现在可以说是朝廷新的命脉所在了。
这日散朝后,季无殃仍旧回到徽音殿,但她没有走进东书房,而是转而来到西配殿中,这里是她平日传乐曲班子的敞厅,厅中墙壁上挂着几副磅礴的山河图。
宫乐班子已在这里候着了,这段时间每每朝会上烦心政务太多,季无殃便会在回来后传一班宫乐,放松一下紧绷的思绪。
季无殃歪在北侧上首榻上,让一名宫人在脚踏上跪着为她捶腿。
正奏到第二支乐曲时,忽有一名宫官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岭南道循州发来的急奏。
季无殃瞥见那奏疏上的加急封贴,猩红标有些刺目,她的眉心不自觉微微一跳。
她拿过来翻开阅览,满眼皆是惊心眩目的词句:“海龙翻身……山岳震摇……潮头逆浪高十丈有余……一日内三度复涌……盐场渔村已成泽国……新造市舶司衙署港口尽皆损毁……房屋倒塌不可胜计……目之所及浮尸蔽海……”
其时正在海边盐场和港口及市舶司衙署发动暴乱示威的数千男民,还有前往镇压的万余名官军男兵,尽皆被这一场突发海震掀起的怒浪吞噬。
季无殃缓缓放下奏疏,敞厅内正在演奏的这支宫曲尚未结束,她也没有叫停,此刻曲目进行到后半段,鼓点轻快而紧凑。
她的视线越过榻前演奏的乐人,落在了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副《南海潮生图》,这是本朝开国初期岭南归附时进献而来,百年前迁都时没被带走,一直留在建康宫里,画中是一众官民在南海观潮的祥和景象。
季无殃看着画中波澜壮阔的南海,仿佛能听到那边此时浪涛拍岸的声音。
那画中的澄澈蓝天,渐渐褪为铁青色,夹着几片翻滚的铅云,海湾边的民房渔船不见了踪影,原本在画中观潮的男人们,此刻如同死鱼一般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海面上,随着阵阵海浪起伏不迭。
几度月升日落间,海面上的男尸群在潮涨潮落中渐渐散开,被波涛陆续卷入深海,成为食腐鱼类的佳肴盛宴。
海震消息传到建康半月后,季无殃派去赈灾的禁军队伍拉着大量米粮药材,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岭南道循州。
“建康禁军嫖姚都尉,何去非。”
押运赈灾粮的将军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迎上来的循州长史和一众衙役挥了下手里的腰牌,随即收回腰牌,冷冷对那长史说道:“腾出些场地给我们卸粮,你带两个吏臣陪同我到海边视察灾情。”
第145章 惊飙动幕
长风吹浪,白沫横礁。
何去非与两名亲兵走到循州市舶司衙署的断壁边站定,往不远处的海面看去,从那边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咸腥潮气。
此刻的南海似乎已然恢复平静,一拨接一拨的海浪,颇有韵律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不时悠悠将一两具男尸残骸推到沙滩上,好似饱餐后的巨兽随意吐着碎渣。
循州长史与两名书吏看到这一幕,跑到旁边吐了一回,又到马背上取了水囊漱过口,才走回何去非身边告罪:“请将军饶恕卑职失礼。”
何去非瞥了他三人一眼,将腰间的一把大折扇抽出来,“唰”地一下打开,挡在自己鼻子前,皱眉道:“给我说说先前跑了的那个渔女行会是怎么回事。”
“是,是。”那长史随即点头哈腰地细细说了起来,旁边两个书吏也间或从旁补充几句。
先前在海湾带头打杀暴民的渔女行会头子名叫司砺英,本是闽东人士,今年大约三十出头,三年前她从闽东来到岭南以捕鱼为生,曾因出海时抓过一船海盗,获得了官府嘉奖,也是因为这项殊荣,使她得以在盐场兴盛而渔业不振时成立了渔女行会,并在出海捕鱼的同时协助官府船只缉捕海盗,维护着循州沿海一带的平靖。
何去非来海边的路上,先听了当日暴乱四起的前因后果,心想说到底还是官府平乱不力,本来应该在苗头刚起时就令府衙巡检将暴民通通逮起来,奈何循州刺史怕此举激起更大范围的民变,影响自家仕途,是以只令人轮番劝诫警告,使得那起暴民认为官府是在默许他们闹事,于是公然聚集起来,拦阻渔女行会的人出海,想让她们把生计拱手让出来,最终被反杀酿成大乱。
渔女行会里数百人都跟司砺英向闽南山里逃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沿海动乱愈演愈烈,男暴民们甚至向官府要求严查各个渔村里的女人,看她们是否与司砺英等人有私下往来,又不时聚众到村中闹事,那些原在村中织网晒网的女人见势头不对,也陆续结伴往闽南去投奔司砺英,前前后后走了差不多上千人,另外还有一部分村中女人则向北边内陆避乱去了。
不久后,南海深处传来巨震,顷刻间将循州三百里海岸上的盐场渔村和港口冲击得支离破碎。
此事上最该被问责的循州刺史,在海震当天出城同官军前往港口平乱,也被大浪卷走了,连骨头渣子都没被吐回来。
那长史说完渔女行会的来历,又说起海震过后循州府县镇衙剩余官吏各处走访视察灾情的记录,这次被巨浪吞没的暴乱男民约有七千余人,前来沿岸镇压的官军男兵有一万五千人,还有在旁边看热闹的渔夫村男,以及少量不愿离家的暴徒亲属,加起来的伤亡人数估计在三万人上下。
何去非站在海岸边高地上一边听那长史说着,一边向两边眺望,目之所及的岸上到处散落着渔船和房屋的木片残骸,还有破烂的渔网,看来要想让港口和新设的循州市舶司恢复通商,正经也需花上些时间。
在这边看完,她转头往回走了一段路,取过拴在这边的马一跃而上,让众人随她回去看看卸粮的进展。
她们一行人从海边回到城外时,已是将近傍晚,何去非带来的那支赈灾队伍已在城外扎了营,城池四周地势高,倒是没被海水倒灌,她们在之前那支平乱官军扎过营的空地上把大帐支了起来。
循州长史本要请何去非进城居住,说可以为她清出一座上好宅院,她听罢却摆摆手,说自己同众人一起住大帐里,明日还要往几处接纳受灾村民避难的县镇去视察,叫那长史明日也早些出城引路陪同。
那长史唯唯诺诺地离开后,何去非在营地外下了马,这时有几个年轻女兵从里面迎了出来,问海边情况如何,何去非在那几个男官面前板了大半天的脸,终于在此刻绽放开来,口若悬河地跟她们讲起海边男尸残骸被浪潮推回来的惨状。
她们说着话走进营地大帐里,几个副帅和宫官正在这里整理账目,见何去非回来,都起身迎上前给她禀了一遍午后卸粮的事。
她们带来的十万石粮食和十余车药材在这日午后卸了一部分,为了避免被当地官员衙役贪污克扣,所有粮食皆按循州下辖县镇乡的受灾程度做了份量划分,每一处都有专管督查的宫官和一队女兵亲自到各处施粥施药,不令当地官府衙役插手。
何去非听她们各处已分派得井井有条,明日还有一批要跟她同往更远的村镇护送赈灾粮,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跟何去非来赈灾的除了那队宫官之外,都是她前年从燕北回到建康后组建的新军,当初她为了给自己的军队拉人,拜访了不少世家老亲少故,然而一个月过去她只拉来了十余个世家姊妹,训练了三回还跑了好几个。
此后更有朝臣和世家长辈称她在皇城校场内带世家女子舞刀弄枪,伤风败俗,没有个世家大族出身的体统,连她母亲也没少因此事遭到弹劾,一众世家纷纷指责婺国夫人教子无方,使得何去非这边又有几人顶不住家里的压力退出了队伍。
何去非第一次尝试组建的女子军队在三个月后以解散告终,仅剩了三个打小跟她关系最要好的姊妹,还在不离不弃地给她出主意,何去非没有打消组建军队的念头,只是决定不再从江淮世家和殷实之家中招人,因为她们总是顾虑太多。
某一天,何去非同那三个姊妹从季无殃下旨划给她们的操练场地出来,还在为招人的事愁眉不展,这时何去非碰巧看见几个乞儿从一个坊里跑出来,然后飞快地跑进另一头巷子里,她不由得眼前一亮,想起了前年听穆婛跟她说自己幼年逃荒跟着妊婋行乞的事。
三个月后,何去非跟那三个姊妹从淮南道和江南道的各个城池县镇里,陆陆续续用管吃住作为条件搜罗了一大帮乞儿,此后她们还从各地乡村中招募了一批不满家中议亲或是成亲后想要逃脱的女子,她带人掩护她们逃出村子,分路集结到建康城外,再由何去非以新征宫禁女卫的名义带进了建康宫西侧的操练场。
各地乡村这一年也有不少人把家中女儿出逃之事上报官府,说乡里有人贩子出没,不少人家议亲的彩礼钱都收了,结果女儿不翼而飞,因此产生不少打斗纠纷,甚至闹到州府衙门。
何去非听说了这件事,生怕自己的建军大业再度夭折,赶忙去求了母亲,婺国夫人得知来龙去脉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责备她,只是亲自跟她去见了那些女子,确认她们都是自愿投军的,便跟季无殃揽下了各州巡检司的人口走失调查,找到了一些真正被歹人拐骗走的,捣毁了几处窝点和非法伎馆,又将其中不愿归家的女子也都接到了建康城中。
何去非的队伍渐渐初具规模,她每天兴致勃勃地到操练场手把手教她们学兵器念书识字,她的那三个姊妹又断断续续从外面搜罗来一些人,半年后这只军队共计三千人,一招一式也颇具气势。
不久后朝中有男官风言风语地传起何去非这支军队的来历,私底下戏称其为“乞丐军”、“孤女军”。
何去非没有理会那些噪虫,只是闷头带众人刻苦操练,终于在去年秋日的禁军演武中拔得头筹,季无殃为这支军队赐了新名号,称作嫖姚军。
名头打响之后,嫖姚军的征兵也比从前容易了,城中不少先前曾经加入何去非队伍后来又退出的女子仍跑来找她应征,何去非也不计较前事,只是对于众人往后都安排在什么位置,她心中有了一杆秤。
很快嫖姚军又从江淮等地征来了数千女兵,整支队伍于去年年底达到一万人,何去非也从六品游骑校尉升为五品嫖姚都尉,与她的嫖姚军在建康禁军中拥有了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这次岭南道受灾,季无殃点名叫何去非带上五千嫖姚军押送朝廷赈灾粮以示重视,另外又将岭南道的军队调度权交给了她,令她无论如何务必保住岭南道,莫使灾情激起更多叛乱影响南海其余港口。
何去非起初对于季无殃的旨意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她会将这样重大的任务全权交给自己,后来赶往岭南道的路上她细想了想,觉得一方面是因为江南军主力近日都调去了北边和西边驻守,以免燕宸两国借南海之乱趁虚而入,另一方面大抵也是季无殃认为朝廷各地军队将领中真正得用且可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要找机会让嫖姚军尽快历练成长起来,如果岭南道后面的局势还是控制不住,季无殃仍然可以再派江南军分兵南下支援。
想通了这一点,何去非又来了干劲,决定要把握住好这次机会,让嫖姚军再次扬眉吐气一把。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何去非与几名副帅分别带队伍前往循州下辖县镇乡视察受灾情况,又分兵往东西两边沿海数州也查看了一回,虽然这次海震并未波及到其它几州沿海,但民众们生恐沿海再有余震,皆纷纷向北边内陆逃去,何去非带嫖姚军连日疏散安抚,才勉强止住恐慌蔓延。
然而就在岭南沿海各地于海震过后月余缓慢恢复时,闽东忽然传来急报,称有一伙女贼劫走了大量船只,出海后不知去向,又过半个月,循州西侧的冈州发出求援,说近日沿海港口频频遭劫,那伙海匪竟还开着印有闽东官府字样的斗舰和海鹘船。
冈州水师与那伙海匪交战落败,有人游回来称那些人正是先前逃走被通缉的司砺英和渔女行会众人,司砺英当着官府警示船放了话:“做良民要被暴徒屪官轻视刁难,老娘往后只做贼,从今起便是你朝廷的南海祖宗!”——
作者有话说:[1]“嫖”,音pio,意为勇健轻捷,这个字在本文中仅有pio这一个读音和原字义,“嫖姚”意为劲疾貌。
第146章 一舸归欤
何去非在岭南道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带嫖姚军到循州各处赈灾,还接待了建康来的御史团,这是季无殃指名调派的,由多名摄行职司的女官和数位宫官组成。
她们先到了循州,就官府在盐场暴乱和渔女行会事件中应对不利一事展开调查。
随后在岭南道其余几州也巡察了一圈,又查出去年运往山南道的海盐被沿途官员贪污一事,最早就是从岭南开始泄露官盐运送车辆上的密文锁,一众地方官皆参与其中,各自分了好处。
这次领头的摄御史中丞带了尚方斩马剑来,查明巨贪者先斩后奏,其余失责官员就地革职,由御史团内的女官直接补缺顶替职司,再请何去非派一支嫖姚军小队将那些地方官押回建康受审。
这样文武两下里配合,不过月余间便将岭南官场来了个大换血,目前沿海几州刺史已换上了“摄刺史”,几处市舶司也都换上了新人,包括先前被暴民打杀的岭南道总督,也有季无殃点名指派的一位宫官作为“摄总督”走马上任。
虽然这次整顿岭南官场的动作还算迅速,但过去地方官的腌臜行径对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却无法在更换地方官后快速消除。
这天,何去非在冈州市听完司砺英近日劫掠出海商船的经过,又听说了她那句流传在沿海各个港口的宣告,何去非猜想这渔女行会当初成立时必然也受过不少磋磨,有打压造谣渔女的男村民,也有拉偏架和稀泥的官差衙役,或许也还有跟着男人们一起奚落她们的女人。
何去非曾在一些接收灾民的循州村落里,见到过海震时从沿海渔村逃出来的暴民亲眷,她们为自家死去的男人痛哭,又大骂司砺英和渔女行会不详,甚至说她们都是海妖转世,所以才引来了这场海震,何去非听到这些话,气得几乎要冲过去砸烂她们手里的粥碗,只是碍于官家身份和朝廷形象才勉强忍住了。
此刻何去非坐在冈州市舶司的衙门堂屋里,喃喃复述了两遍司砺英在海上放出的话,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她能听出话里的恨意,也能理解司砺英的愤怒,在她们连立锥之地都难有的世道里,还做哪门子良民?
不如做贼,至少快意。
虽然近日的劫掠给朝廷带来了一些损失,但何去非竟不由得在心里为她们暗暗喝彩,觉得她们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勇士,因此她向新上任的冈州摄刺史提议不要再令水师追击,而是派人出海与司砺英谈和。
那位摄刺史也正有此意,毕竟沿海港口众多,一旦大范围开战,于朝廷影响更甚,所幸如今才刚入夏,这里因南海飓风季节的缘故,远洋商船货运正处于停运期,只有少量与交趾的短途商船通行,眼下损失还有限,她们需得尽快将南海的威胁摆平,并将各处港口和市舶司重建好,才能为冬日里的南海贸易高峰做好准备。
正在何去非跟那摄刺史讨论与司砺英议和的条件时,忽然又有人来报,说北边几州近日有些不太平,多股游贼在乡镇四处流窜,打家劫舍之事层出不穷。
这也是岭南过去常有的,都在北边山区马帮脚夫聚集的地方,这些男人冬日里靠着港口商会雇佣,往内陆或江淮等地运货赚钱,等到夏日港口货物减少,便三五成群进入城池县镇吃酒赌钱,不时打家劫舍为非作歹。
因有乡村宗族庇护,而城镇县衙的巡检司内又多是本地宗族出来的男人,因此每每抓到那些赌钱抢劫作恶的,也不过关上两日斥责一通,罚没完银钱便放了,这些钱自然也不会还给遭劫的人家,如今已成了一些县镇府衙巡检司与各村宗族和马帮脚夫们同流合污的惯例,每到夏季便总有此类事件发生。
何去非听完怒而拍案,说要亲自带人解决北边乱象,随即跟那位冈州摄刺史议定兵分两路,南海这边由那摄刺史同几位御史团的人安排船只出海与司砺英谈和,何去非会留一位嫖姚军副帅带一支队伍在这边沿岸维持港口和盐场的秩序,然后她带上嫖姚军其余所有人,向北边各州肃清宗族势力。
何去非出发之前也派人将此事快马报给了季无殃,随后她为了避免引发当地兵变,用御赐的岭南兵符将各地留驻的两万官军分批调往山南道和江南道,称要防备燕宸两国联手南下,接着她又令驻扎在岭南道北侧边界线的江南军严密布防,拦截逃窜逆民。
等岭南军调走后,她带着嫖姚军与一支御史团队伍从冈州北上桂州,开始由西至东分三路肃清岭南道各地城池县镇衙门和乡村宗族,严查官府宗族勾结之事。
此次肃清的范围和动静都不小,嫖姚军行进到岭南中部时,遭到了几个乡村宗族的激烈抵抗。
何去非本打算调些北侧边界驻扎的江南军前来支援,却在刚送完信时接到了高凉山一带俚人首领派人归顺,她见那边来的是几个青壮女子,问话时得知她们来自一个女子世袭的部族,因不满官府与当地父氏宗族勾结打压已久,见如今有禁军女兵前来肃清,遂来相助。
何去非闻言大喜过望,赶忙叫人跟江南军说不必来了,随后与那些俚族女子组成的民间义军队伍联手向东推进。
到夏季悄然接近尾声时,岭南道十三个州的城池县镇都被嫖姚军和御史团巡了一遍,杀了一批乡间盗匪和持械抵抗的,贪赃枉法的七品及以上地方官送至建康问罪,涉事吏臣衙役和巡检就地收监。
很快建康又派出了一队接任女官,仍以摄行官员的名义进入各州城池县镇衙门内整肃法规,而大量空缺的吏臣衙役和巡检职司,则从协助嫖姚军和御史团的俚族义军中推举出任。
经过这数月来的一番整顿,岭南各州的城池县镇如今已被建康派来的女官全面接管,乡间则由高凉山俚人部族和分散各地的姊妹部族协同维持秩序。
这支民间女子义军队伍也很快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季无殃在岭南初步平定后,派出一队宫官到高凉山宣旨,念及民间义军襄助有功,加封那俚人首领为高凉侯,赏了一笔财帛,又将她的义军收编进朝廷岭南军,称为高凉军,由岭南道总督府定期关饷。
在清算完岭南十三州后,何去非又来到冈州的市舶司衙门,听说冈州摄刺史刚从南海与司砺英谈和回来。
最近海面上还算平静,夏日里难得未起飓风,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沿海一带会观天象的人称半月内南海必有大飓风来,登陆地点应该就在冈州,显然司砺英和她的渔女行会众人也同样会观海风,于是没有在海上与朝廷官船持续对峙。
冈州摄刺史夏日里先是派了几拨人去接触司砺英等人,说明了朝廷的谈和意向后,前些天她又亲自登船出海,与渔女行会的人见了一面,称先前循州的事原是暴民挑起,司砺英等人乃是被迫反击,不应论罪,但盗走闽东官船一事却是司砺英等人知法犯法在先,应当予以归还,鉴于前事是官府镇压暴民不利,若她们悔罪来归,她可以向朝廷请旨赦免。
司砺英却对此嗤之以鼻,只说她们再不回来了,更无需朝廷赦免,往后她的渔女行会只在海上谋生,说完她又话头一转,提出可以为朝廷解决南海商路上的其余海匪,只是往后通商货船必须先经她们的手。
冈州摄刺史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有得可谈,于是称自己需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让司砺英派人与她保持联络,海上两边正在交涉间,忽然又冒出一伙男海匪船队,原是打算等朝廷海军跟渔女行会的人开战后趁火打劫,谁知等了半天这两边也没打起来,只是一直反复喊话。
那伙男匪有些耐不住性子,不小心提前暴露了位置,司砺英等人一见立即转身向那伙男匪追了过去,冈州摄刺史见状也没让岭南水师出手,以免激起司砺英的反感,她看那两队船只开远后,吩咐船队调转方向,回到了冈州岸上。
何去非坐在市舫司堂屋里喝着茶听完了谈和经过,歪头想了想:“她们要是真能帮我们肃清南海商路上的海匪,倒也不是不行,闽东的战船反正也要不回来了,咱们在明她们在暗,与其在海上树敌,不如多个朋友。”
南海商路上的海匪帮派一直是海上贸易中最令人头痛的,每年那些男匪劫掠商船也使朝廷损失不少关税,若真能有人为朝廷肃清南海商路,往后只给一支队伍分些利,不知能省出多少钱来。
但是否要正式与司砺英和谈,还得向季无殃请示,眼看如今飓风季就要来临,一时半会她们也没办法再跟司砺英联络上,何去非提出先带众人回建康,她亲自去跟季无殃禀报此事。
这段时间嫖姚军横扫岭南,各处归于平靖,也是时候班师了。
何去非整队离开岭南道这天,正与先前调往江南道的一支岭南军擦肩而过,这支军队原本说是支援江淮抵御幽燕军南下的,然而淮水对岸的燕国一派祥和安宁,一点要南下的意思都没有,这支岭南军驻扎了一段时间又被调了回来。
何去非骑在马上看着那些岭南军男兵,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岭南已然变天了,有了高凉军这支后起之秀,岭南军很快就可以裁减冗员了。
第147章 遥岑远目
“燕国竟然没有南下么?”何去非在班师回建康的路上,向留在江南道的一支嫖姚军小队询问北边近况,得知春夏以来淮水北岸的燕国人都在专心劳作,隔着淮水还能看到她们在那边搬运粗铁管之类的东西,不知是在忙些什么,何去非听完不禁感到有些意外,接着又问,“那西边呢?”
“西边更忙!”那小兵一脸窃喜,“这也是我朝逢凶化吉,春日里吐蕃发生内乱,向北威胁到了河西走廊,听说宸王都出长安往西域亲征去了,也顾不上咱这儿。”
何去非听完又是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这还是滇南自立引起的,滇南盛产茶叶,过去的羁縻州镇抚使一直与吐蕃保持着密切的互通往来,将本地茶叶和玉石运往吐蕃,在过去滇南从岭南道引进海盐的时候,也会分出一部分海盐连同自家所产井盐,走茶马古道送去吐蕃,换取吐蕃的马匹和毛料以及酥油奶酪等物。
然而自从蒙雌屹的大巫军去年掌控了整个滇南后,西南局面发生了巨变,蒙雌屹不满吐蕃神化男人的赞普制度,于是决定对其稍加制裁,切断了茶马古道,恰逢黔滇与燕宸结盟后,又谈通了与漠北的物产互通,滇南今年春天原本会运往吐蕃的茶叶和玉石,全部转为走蜀中驿道运去了燕宸两国和漠北。
吐蕃虽然也有盐湖,但高原开采加工难度大,产量也无法自足,平日主要还是靠从滇南运盐,加上吐蕃人饮食多肉油腻,贵族们对于滇南茶叶亦颇为依赖,自从茶马古道截断,吐蕃各地很快陷入了盐茶短缺的慌乱之中。
这几年吐蕃也因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仇怨和礼教对立,常发生小范围动荡,而今盐茶短缺激化了内部矛盾,很快有多方势力开始争抢存货,并分多路向滇南、蜀中和西域等地发起进攻,以期在推翻现有统治的同时重获外部物产。
而在任的吐蕃赞普这几年却还想靠恢复当地苯教来加强统治,在茶马古道截断后,有苯教男巫称要恢复人祭,以乞求天神赐予吐蕃盐和茶,使他们不必从外获取,此举加剧了平民恐慌,又引起佛教徒的不满,一部分信奉佛教的贵族起兵讨伐赞普,吐蕃各地皆乱成一片。
吐蕃发生内乱之前,蒙雌屹就已派人提醒了蜀中,因两地有所提防,暮春时节冲下高原的吐蕃人被守军杀得七零八落,然而到了夏日,又有一支吐蕃军队趁着冰川融化,向北边穿过羌塘高原,翻出昆仑山口抵达于阗,在这里劫了数支西域商队。
现今的于阗新政权是伏兆占领长安后扶持起来的,与长安关系紧密,在遭遇吐蕃突袭后,于阗王迅速派人前往长安向伏兆求援,请铁女寺军协助抵御吐蕃入侵。
于阗与陇右之间的河西走廊是极为重要的商路,也是长安太极宫的主要财源之一,伏兆得知吐蕃竟敢从昆仑山脉翻出来作乱,当即决定亲自帅军往西域走一趟,同时又派得力将帅速回蜀中调集铁女寺军兵马,与滇南大巫军两下配合,从东侧和南侧分多路进入吐蕃镇压乱贼。
何去非听完西边的事,坐在马上点头笑道:“这还真是逢凶化吉!如今岭南日月换新天,北边和西边都在各忙各的,看来今年咱又能过个好年了!”
十日后,何去非和嫖姚军众人以及御史团几人踏着初秋的爽气回到了建康城。
这次平靖岭南的经过,朝中众人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对于季无殃让一众女官到岭南摄行职司填补官场的安排,朝中本也有些微辞,但鉴于岭南道官场地位不比江淮,朝中官员也没人愿意被调去岭南道远离江南权力中心,而今各地又实在缺人,因此并未掀起激烈抗议。
何去非回城后的第二天正赶上朝会日,她穿着五品武将的官袍威风凛凛地上朝受赏,季无殃因她平靖岭南有功,将她进为正四品嫖姚将军,加封太子少保,嫖姚军几位副帅也各有擢升,此次前往岭南的将士们亦皆有赏。
虽然循州海震在岭南造成了大量损失,后面重修港口和市舶司衙署也需耗费许多银钱,但好在何去非和御史团众人在平靖岭南时查抄了不少贪官污吏,还包括好些富得流油的宗族族长,在给岭南道总督府留出重修港口衙门的资金后,还给建康带回了一大笔钱财填充国库。
嫖姚军的凯旋在建康城颇为轰动,当日何去非等人回城时,那一车接一车的金银财宝战利品,可是实打实从城中民众眼前开过去的,嫖姚军的事迹也开始在坊间流传起来。
何去非回到家中后,婺国夫人为她连办了数日接风宴,府中戏台连日不绝,何去非听了两天一时兴起,给自己此行岭南也写了出戏,叫戏班子现演了来,看到得意处时,自己还跳上台唱了两句,引得婺国夫人拊掌大笑叫好。
不久后,这出戏又在宫中演了一场,戏中不仅讲了嫖姚军平定岭南的威风事迹,也赞颂了季无殃的英明决策,季无殃本人看完,称词曲编排得不错,赏了戏班子,又许那戏班子在民间上演此戏。
很快,这一出《何嫖姚平岭南》在秋日里风靡整个建康城,连带着江淮各州亦有流传。
中秋过后,何去非告假十日,回了一趟苏州老家,在苏州旧宅里接待了许多老亲少顾,后来又到她兄长宅上开席,连点三日戏班子大演《何嫖姚平岭南》,甚至还在戏中增添了好些词曲桥段,尽管她此去岭南其实连战船都没上,也不耽误她在戏中被唱成拳打叛军脚踢海贼的英武战神,听得她兄长连日来酸水直冒。
何去非的兄长过去一向自诩文人,奈何连年参加科举皆不中,只靠家中关系在苏州府捐了个可有可无的闲官,这些年也没甚树建,御驾迁都前一年的科举,他再次落榜,渐渐沉迷起吃酒斗蛐蛐,婺国夫人见他甚是没出息,也不肯替他在建康谋职,生怕他给自己惹麻烦,只叫他留在苏州安分守己。
这次何去非立功凯旋衣锦还乡,见兄长郁郁不得志,又想起幼时他说自己做不了将军的话来,不觉更加快意。
摆了几日宴后,听说兄长病倒了,何去非还去榻前看望他一回,只当不知道他是受了自己的刺激,却说是兄长见她归来为她高兴,因此贪杯喝急了酒,她还拍拍兄长的手,说待他来日大好了,还要请他看戏。
一听说看戏,她兄长更觉气闷,不禁吐了口血出来,何去非一见连忙起身请他好生将息,自己就不叨扰了,然后转身笑着走出了屋子。
大步跨出门槛时,何去非口中还轻轻地哼着自己写的唱词。
“怒涛翻处鲸鲵啸,且看将军手中刀,擂战鼓!吹画角!蒸干逆浪煮海潮,踏遍岭南栽新麻……”
“啧啧,傻小孩儿还会写词呢,真是没看出来呀。”
妊婋这天听着近日从南边传来的这出新戏唱词,又见苟婕在旁边打趣,她也拍手笑道:“咱们这位老朋友真正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这唱词来自千光照近日从苏州道友处收到的信,这一秋何去非和嫖姚军的威名在江南各地都传遍了。
如今时节已过寒露,燕国各地秋收陆续结束,上元十二君再次聚到了洛京上元府议事厅内,统算各地的收成,连带着讨论一下外部情况,也好提前为明年的安排做一些初步拟议。
她们这日先议定完各州秋收后的粮食调配事宜,才谈讲起外部的情况。
岭南道海震一事,上元府众人在今年夏初时就听说了,当时她们观察到淮水南岸的驻防兵马不减反增,巡防班次也比往日更加频繁,似乎是在提防她们趁乱南下。
看南边这个举动,妊婋推测季无殃是想借此天灾将岭南好好整顿一番,或许还准备在那里扶植自己的新势力,因此并不需要调太多已有军队前去干扰。
对于南朝的这些动作,上元府众人看在眼里,却也并未在淮水北岸做进一步应对部署,毕竟幽燕军主力去年横扫漠北辛苦了大半年,今年大家都说想要好好歇歇,加上各州开设学堂以来,坊间设施一直在快速革新,大家也都把兴致放到了提升日常便捷的各项事上,因此上元府宣布今年作为幽燕军的将息之年,各营只掣了签,轮流到几处边防线上短期驻守一阵子,其余时间随大家各自上学念书或四处周游,也有人到工坊做了学徒,钻研起新兴技艺来。
自从去年洛京坊间启用了引水管,这一年开春以来也渐渐推广到了其余各州的城池县镇,连带田间也陆续铺设起了铜制管道,用于日常灌溉,减轻大家每日打水挑水的辛苦。
在她们忙着内部兴建的同时,上元府也通过羲和瞳的西南大使府,与蒙雌屹达成了孕育方面的协作计划,并在这一年的夏日里对民众做了一番宣讲,征集到了三百名愿意前往滇南大巫部族生子的青壮女子,大家同意在三年后将新生女儿带回燕国,新生男儿则留给滇南。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出发时,吐蕃内乱的消息传到了燕国,她们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直到前不久有长安使者来到函谷关,称宸王已从西域凯旋,蜀中地区的吐蕃威胁也已解除,可以让燕国的人借道前往滇南了。
那使者还带来了一封国书,当日因伏兆出征,九霄阁暂时推迟了接待燕国驻宸使团一事,如今大使府已经修缮完毕,伏兆遂命人送了国书来,邀请燕国使团进驻长安——
作者有话说:婺国夫人:我家囡囡机智果敢,就是有时候爱吹点小牛,这也无伤大雅~
第148章 玉麈谈玄
众人这天在上元府议事厅里谈讲完南朝近日动向,大部分人认为季无殃今明两年都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整治内政方面,包括进一步掌控南海商路以及推动民间女子参加科举,同时进一步打压旧朝男官,以稳固自身的权力,而对于燕宸两国边界线,南朝应该还是以防守为主,因此大家也一致决定,就让淮水边界保持现状,再视南朝后续局势确定是否要做进一步接触。
很快大家将这日的议题从南朝转移到西边,说起过两日送几位驻宸大使离京的安排,今年春日里她们就已经讨论决定共招募五位大使进驻长安,并暂定以三年为期轮换,随后各自举荐了认为合适的人选。
伏兆这一年征讨南朝的野心虽然暂时被吐蕃之乱打断,但接下来仍然有可能趁南朝内部发生权力争端时从蜀中东出,届时中原局势又将再度动荡起来。
然而上元府众人近日一直希望给自家争取几年内外平靖,以便让所有人都能从连年征战中解脱出来,在享受新生的同时进一步增强内部连结,毕竟如今的燕国不似旧朝以众多围绕男人的家庭组成,燕国民众目前除了亲缘外,多是近邻或好友这样相对松散的关系,从旧世道的习俗中脱离出来之后,她们仍然需要时间来充分适应这种全新的聚居方式,并在日积月累的紧密协作中生出更多归属感,这样才能使燕国在保持内部安定的同时稳步向前发展。
妊婋想着前往长安的大使必得能够在伏兆和九霄阁众人面前斡旋一番,此人最好还是跟西边打过交道的,出于这些考量,她当日推举了千江阔,也得到了上元府众人的赞同。
这一年千江阔也没闲着,去年从长安回来后,开春又跟小师妹千山远往鲁东和燕北以及肃真部游历了一圈,夏日里从肃真部离开后得知伏兆因吐蕃之乱亲征去了,出使长安一事推迟,她又转道去了一趟漠北,直到快入秋了才从河东回到洛京,这段时间在洛京城外太平观静修,等待出使的消息。
妊婋在议完事的第二天清早出城来到太平观访千江阔,将进驻长安的时间安排跟她说了一遍,也提到了驻宸领事大使到长安后,仍然需要尽可能抑止伏兆东出征伐之意。
千江阔端着茶盏听完认真想了想,问道:“做大使应该也不必一直守在长安吧?其实我还想往陇右甚至西域转转去,可使得么?”
妊婋笑道:“我们往后或许能跟西域诸国直接洽谈互市,这也为宸国增添借道关税,她们应该会愿意引荐。”
千江阔点点头,想起先前她们在长安时,伏兆也说西域商路还有待开拓,话中所提的正是连结西域和漠北及中原,这确实可以好好推动一下,等到各方利益深深捆绑在一起,战事上也能够加以牵制。
这时妊婋又说近日就要启程,问她是否还需要准备些什么,千江阔一向是说走就走的人,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当日留妊婋在观中住了一晚,说第二日就同她一起下山回城与其她人汇合。
走之前她二人到后面静室向这边的观主和几位道长告辞,灵极真人自春日里回到幽州城外太平观闭关修复尺牍,千渊海也同她一起回去静修,正好昨日千渊海的首徒玄微曾往这边观中来过信,说幽州城外一切安好,连豹子寨的近况也写了,说留守寨中的娘子们前不久秋收完还给她们送了不少米粮,山中这一冬仍旧颇为富足。
听完幽州的情况,千江阔也把自己近日要往长安去的事跟几位道长说了,又掏出写好的信递给一位师姊,请她给幽州回信时一并带了去。
妊婋和千江阔告辞了众人,一路踏着秋日落叶下了山,才走到洛京城上元府大门外时,在这边大路上迎面瞧见一张笑脸,额前几绺碎卷发被秋风吹得高高翘起,正是前不久才从陕州回来的穆婛。
这一年来穆婛常在陕州和洛京两地奔波,与玄易一同经手陕州互市府的物产往来,包括从黔滇运来的茶叶、玉石、甘蔗和草药,以及一部分经长安分运来的西域香料和葡萄酒,还有蜀中的布匹和竹编藤器,从燕国运送出去的则主要是海盐、瓷器和纸张。
因在陕州见了许多外面的物产,穆婛对长安和西域分外感兴趣起来,当日上元府在各州发布招募时,她就早早登了名,准备往西边开开眼界,前日她听说了出使消息便从陕州赶了回来,顺便给上元府送来今年陕州互市府的账册子,因入冬后运送物产不便,陕州互市府计划在霜降这天休市,直到来年春日再度开张。
这账册子中还记录了各地的互市差额,这也原是为大使府预备的,如今燕国取缔了钱法,但驻宸领事大使府在长安等地行走仍需使用宸国钱币,她们决定整合洛京接待宸国驻燕领事大使府的衣食住行等价账单和互市差额,由上元府出个凭证给使团带着,到了长安便可从外使司按年支取用度,除了驻宸使团外,前往滇南那三百名姊妹的日常用度也都是从两地互市差额中换取。
妊婋有阵子没见到穆婛了,此刻见她回来,笑着走上前揽过她的肩膀:“赶明儿你和千江阔道长都成了西域通,往后我去时还要仰仗你们领路指点!”说完这话她三人一起嘻嘻哈哈地走进了上元府中。
到了三日后的清早,上元府众人齐齐来到西城门外,欢送千江阔和穆婛以及其她三位驻宸领事大使,还有前往滇南生子的那三百名姊妹一同离开了洛京城。
长风拂野,碎叶簪云。
众人目送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阔朗的秋景中渐行渐远后,才缓缓回身进城。
往上元府走回的路上,她们经过皇城外的星津桥,这时候学子们都已进各殿上课去了,皇城大门外一片肃寂,妊婋抬眼见东边的侧门处走出一个高挑身影,正是宸国驻燕领事大使,那位负责重查广元公主和老太后旧日往事的明镜使,此刻她手中捧着一沓文书,才踏上星津桥,正往她们这边大步走来。
上元府众人在星津桥南侧与那明镜使相遇,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千光照见那明镜使面色严肃,遂柔声问道:“大使似乎心思颇重,可是旧案查到眉目了?”
那明镜使朝千光照点了点头,又看向妊婋:“我已写成一份详文,还请两位过了目,再替我转送至长安。”
先前宸国使者在洛京收集旧日衙门文书册籍,大多数时候都是千光照陪同协调,加上重查的旧案也与妊辞和妊疆有关,因此每每稍有进展,那明镜使总要请她二人一同过目。
千光照请那明镜使随她们一起回到了上元府,其她人皆有事各自忙碌去了,只千光照和妊婋与那明镜使来到议事厅旁边的一间小茶室内坐了下来。
千光照放下手中拂尘,取过茶器和铜壶,妊婋则在另一边将烹茶的小火炉点起来,待千光照开始悠悠点茶时,妊婋才接过那明镜使递来的详文细细阅览。
广元公主和老太后的旧事重查至今一年有余,进展这样缓慢实在也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许多文书册籍缺失散佚严重,须得一点点抽丝剥茧,方能稍稍窥探到当年的一些具体情况。
这份详文中包含两件事,头一件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出事前的脉案和膳食记录,宫中册籍缺失的部分,她们在几个旧朝太监的私宅中搜检到了留存抄本,得知她二人都曾在出事前的一月内因“换季风寒喘嗽”在宫中传过太医,经过对膳食单和药方的反复比对,那明镜使发现二人的药方与膳食中化痰平喘的半夏与天南星存在重复过量,极有可能因此诱发胸痹,看似与寻常急病无异。
详文中所查到的第二件事,是尚宫妊辞在广元公主遭贬离京三日后于家中身亡,宫中记载为痰厥中风倒地,救治不及时去世,但从明镜使等人近日在一个太监私宅中搜到的旧信来看,妊辞实际上亦为阉党所害,而且她当时似乎已有预感,所以在去世前一日托人将孙女虎儿秘密送出了京城,后来果然有太监乔装追出了京城,往广元公主回封地的队伍一路赶去,但却没有在路上追到虎儿,另有一封旧信中说虎儿或许已被广元公主藏于队伍中,因太监身上没有诏令,无法公然拦截广元公主的车驾寻人,于是只得放弃回京。
“所以……从如今查到的情况来看,妊尚宫当初已察觉到了老太后崩逝是被人谋害,甚至手里可能还有证据,为了避免孙女受牵连,她托人秘密带虎儿出城去投奔广元公主。”千光照摩挲着茶盏思索道,“而阉党发现后怀疑妊尚宫把证据一同送出了城,前去追赶却没追上,所以在三年后广元公主回京时,一并用相似手法将广元公主谋害于宫中,是这样么?”
那明镜使一脸凝重地点点头:“目前所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当日的阉党,而阉党背后实际上正是宁宗本人,只是那些太监的旧信中并没有‘奉皇命’或‘奉密诏’等语,所以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此事乃是宁宗授意而为。”
妊婋放下那份详文,又看了看桌上的其余文书,当年老太后薨逝时,宁宗也才大病初愈,那次宁宗病得颇险,甚至立了遗诏传皇位于当时只有两岁的皇四子,按照那一年朝中的局势来看,若宁宗崩逝,皇四子继位,应当是老太后与广元公主共同摄政辅佐幼帝,或许是宁宗在病中心生忌惮,所以在病情有所好转后做出了弑母的决定。
但目前并没有文书信件或密诏等物能够证明这一切都是宁宗本人授意,而当时的阉党在朝中因掌管禁军也颇有几分能跟朝臣党派抗衡的权力,或许也有可能是阉党见宁宗重病,想要趁机除掉老太后,以期完全控制住小皇帝,进而得以像前唐末期的太监一样通过掌控皇帝只手遮天。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两种可能似乎都说得通,这时,忽然有一段幼时情景闪现在她眼前,是一个女人焦急的面孔,对她说:“阉贼追来了,我去引开他们,孩子,快往北跑,离洛京越远越好,记着,千万莫跟人说你叫什么。”
第149章 海角逢春
年幼的妊婋在乡野间没日没夜地往北跑去,她谨记着那位大娘嘱咐她的话,在路上跑得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要往北,要去一个离洛京很远的地方。
“阉党本是帝王用来制衡外戚和朝臣的,却不想总有一日会遭其反噬。”千光照分析的话语打断了妊婋的思绪,“或许是宁宗重病令新阉党想起了老皇帝遇刺后旧阉党覆灭之事,所以决定铤而走险反制皇权。”
当年的朝堂上党派势力复杂,除老太后母家和季无殃母家这两个外戚势力,还有其它世家和科举出身的庶族官僚之间的争斗,其中又因政见不同,细分出许多派别,并以出身地域各自抱团彼此攻讦。
为了平衡这些权力斗争,本朝皇帝开始效仿前朝提拔内监,起先为了避免重蹈前朝覆辙,还在任用期间做了不少限制,但随着整个王朝步入生命末期,朝堂党争愈演愈烈,皇帝只能靠进一步提升内监地位来削弱各方势力,以确保皇权的稳定,然而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不仅无法挽回王朝覆灭的命运,反而会使各地局面愈发混乱。
从这方面来看,通过弑母除掉其中一个外戚党派,只会令朝局动荡加剧,这一定不是当时宁宗乐于见到的局面,若他尚有身为帝王的神智,应该不会在大病初愈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因此千光照基于目前的调查进展推测,老太后和广元公主的事应该不是皇帝本人直接授意。
但那明镜使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听完千光照的话后,她摇头说道:“做帝王的男人,头脑发昏的时候也常有,尤其大病初愈,心若惊弓之鸟,实难以常人神智度之。”
妊婋来回看了看她二人,觉得她们各自所言皆有道理,眼下事情查到这里已实属不易,过去了这些年,许多线索残缺不全,要想再有更切实的证据怕是也难了。
而伏兆之所以坚持派人进驻洛京重查旧案,一则是要为母亲和祖母的旧事寻个真相,另外也是希望能够坐实宁宗弑母杀妹之事,并以此动摇南朝极重“孝道”的儒家礼教根基,好在出兵讨伐之前先一步瓦解其民心。
妊婋转头与千光照对视一眼,二人皆从那明镜使的态度中看出了伏兆的真正意图,这份详文中也处处暗指当年的事都是宁宗授意阉党所为。
茶室中的三人沉默片刻后,妊婋开口打破了肃静:“当日实情尚未水落石出,我看不如在这份详文末尾处将这两种推测如实写出来,请宸王殿下和九霄阁众人再斟酌斟酌。”
那明镜使想了想,也觉有理,遂把千光照方才的分析加在了后面,通读一遍检查完语句后,又在这边茶室内取过新纸誊抄出来,盖上自己的铜印,装进信封递给千光照,请她托幽燕军的人送往函谷关,交与那边的铁女寺军驻边领队,再递送进长安太极宫。
伏兆在立冬前收到了这份来自洛京的旧案重查进展,看到详文中所述祖母与母亲当年果然都是遭人暗害,又见尚宫妊辞之死已确定系阉党所为,伏兆握了握拳头,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回到益州封地后,曾在不经意间跟她评说过宁宗的为人。
在广元公主眼中,她的兄长一向是个“优柔寡断,没甚胆魄”的人,显然她那次回洛京也是想要亲自探查老太后崩逝真相,她怀疑此事另有隐情,或许也怀疑过宁宗,但基于她自幼对这位兄长的了解,她不相信他能干得出这样逆理违天之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接下旨意,踏上了回京的不归路。
伏兆看着面前那份详文沉思半晌,又让殿内传令官请来隽羽,二人在书房中详谈至晚,第二天伏兆写了一份手令,绕过九霄阁其她人,直接命传令官快马送回函谷关,递与那明镜使,令她循着宁宗授意阉党这个方向再搜寻一些实证。
那明镜使收到伏兆的手令后,再次同众人在洛京皇城内细细排查宁宗旧日向太监司发出的各种手诏或密令。
就在明镜使等人连日忙碌时,冬日悄然降临,洛京城迎来了年末的闲暇时光,妊婋等人也常请宸国使者赴宴,劝她们趁空歇歇。
因伏兆也只是在手令中请她再查,并未设定什么期限,那明镜使也便没有推却上元府众人的邀请,只将那些旧日文书整理封存完,便入乡随俗地同城中众人一起热闹去了,赶上年前洛京连下了数日大雪,城内城外好些人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堆雪人打雪仗,直热闹到过年,又在城中大摆筵席欢庆。
如今各地互市府办得红火,从肃真部所在的东疆丛林,到漠北草原,再到西域、蜀中和黔滇,各地物产源源不断地进入燕国,坊间民众们日常受用不尽,今年过年的坊间筵席上,就开了几十大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配着来自东疆和漠北的獐狍鹿兔牛羊肉,众人手里拿的都是蜀中楠竹制成的箸儿,席后品的是黔滇运来的清茶和蜜渍腌果。
许多旧日仅供皇宫王府和达官贵人们享用的四方贡品,如今在洛京城众人口中,不过寻常而已。
这一年冬日里,各地都还称得上平靖,燕国北边与肃真部和漠北新政权关系融洽,西边与宸国互市往来,南边与南朝隔淮水相望,东边沧海亦无贼寇。
而再西边的吐蕃之乱,于秋日里由铁女寺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封住了几处关卡,虽然吐蕃内部还有些残余势力正在厮杀,但目前暂时影响不到蜀中和西域等地,待明年开春后,伏兆与滇南或许还要再度联手,将吐蕃的威胁彻底铲除。
因吐蕃的事使得伏兆无暇东进,蜀中与南朝在巫山一带的边界线两侧虽说都是守兵森严,却并未起什么摩擦。
季无殃这一年到头来也算是有惊无险,虽然岭南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让沿海受了些损失,但她也得以借这场海震肃清岭南官场,让自己扶持的新势力控制住这片地界,并将南海商路进出口牢牢握在了手里。
然而岭南冈州摄刺史近日发来奏疏,称仍未联络到司砺英进行接下来的谈判,南海的商路会在将来遇到哪些变数亦未可知,这桩事一直横在季无殃的心头,哪怕是在过年期间,她也总三五不时打发人去催问南海近况。
自从司砺英和她的渔女行会在夏初劫完闽东战船,又往冈州劫掠一回,引起了南海上几个男匪帮派的注意,此后司砺英等人就迎着那伙男匪往南去了,这大半年来一直未曾在岭南沿海露面。
等过了飓风季,海面终于平静下来,循州的港口和市舶司衙署也都重建好了,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开始陆续有阇婆、林邑、骠国等地的商船往岭南沿海几州港口来贩货,然而这一年冬季商船比先时骤减近半,许多抵达岭南港口的异国商人说在来时遇到了凶残的海匪船队,那伙人会在拂晓海面起雾时悄无声息地靠近货船,翻上来二话不说就开杀,将所有水手尸体抛入大海后劫走整支货船。
在南海上跑船的商人过去也常遇到海匪,多数时候都是拦路打劫,所以商队一般都会备些买路钱,然而这一年碰上的却是杀人越货的主,大部分被杀的水手连求饶的话都没能说出口,旋即身首异处变成了鱼食。
有些货船侥幸没被那伙海匪盯上,顺利抵达了冈州和循州的港口,也有些阇婆来的货船遭劫后死里逃生,船上货物竟都还在,只是男水手和男客商全部被杀,仅余半数女水手载着女客商们驾船来到港口,将海上的遭遇同这边的人说了一遍,还带来了那伙海匪的话,称往后南海都是她们做主,凡过路货船,寸男不留。
冈州摄刺史听闻此事忙去见了那些死里逃生的客商,询问后得知劫船的海匪头子果然正是司砺英,看来她们击败了原先那些海上男匪帮,控制了南海多条航线,这次叫这些人带话上岸,是要给南海商路定新规了。
季无殃在大年初三日收到冈州摄刺史关于南海近况的奏报,这一冬岭南沿海的关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若持续下去,朝廷今年进项必定受损,季无殃眉头紧锁地合上奏疏,抬头看向琉璃窗外的庭院冬景。
今年朝廷还有一项大开支,是去年就在筹备的科举,她花了两年时间扫除朝中障碍,于去年秋日发布诏书,今年的科举不再仅限男民,然而短短两年内许多民间女子还来不及进学,因此季无殃又在去年年底下了旨意,令所有在朝摄行职司的女官全部参加本次科举,同时她又令一批宫官也开始预备参加科举,宫中空缺的职司另外从江淮各地招人补齐,为了避免财政吃紧,季无殃还动用了一部分内廷银两,这一年无论如何必得从外面添些进项以补不足。
思及此处,季无殃默默打定主意,必须尽快与司砺英等人和谈,稳住南海商路。
元宵过后,婺国夫人奉旨前往岭南,就在她抵达循州的第二日,闽东传来一则消息:司砺英占领了海湾对面的流求岛。
与闽东隔海对望的流求岛,不是朝廷统摄的地界,岛上一直由几个部族分散自治,因山多人少,物产采集加工技艺有限,因此时常越过海峡到闽东沿海渔村抢掠,或是出海往西边的商路上劫道。
司砺英先前在南海上追杀的男匪帮派,就多出自此岛,如今她这是清剿完海面又回身端了那几伙男海匪的老巢,自家占了岛屿。
婺国夫人听闻此信,当即从循州赶往闽东,一边派船只往流求岛外围向司砺英等人喊话谈判,一边在闽东沿海探寻起司砺英的出身经历。
连日访了几处渔村后,婺国夫人得知司砺英是一位渔女单身所生,在宗族礼教与岭南同样森严的地方,她自幼跟在母亲身边没少受人冷嘲热讽,被贬称为“私生子”,后来她母亲与几个境况近似的朋友一起带着她们的女孩迁到南边一处小渔村,靠织网打渔为生,后来司砺英的母亲和她的朋友相继离世,司砺英和一众发小相伴,继续织网打渔,直到三年前,闽东官府来沿海查户,称司砺英等人超龄未成亲不合礼法,勒令她们配与渔村鳏夫,同时颁布“限渔令”,称为了民众考虑,禁止单身女子结伴出海,并倡导家庭协作,往后各渔村都该是男人捕鱼,女人贩鱼。
司砺英等人见此令后,私下合计了一回,没人愿意屈于官府跟什么鳏夫成亲,于是她们连夜结伴从闽东渔村逃离,往岭南沿海谋生去了。
婺国夫人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三年前查户的事她知道,当时朝廷才刚从御驾遭难中恢复过来,季无殃为了弄清楚各州的人口数量,下旨彻查户籍,当时的旨意还是婺国夫人参与拟订的,仅仅是让各州府衙呈报下辖城池县镇乡村户数,包括民众女男年龄以及成亲与否等基本内容,但并未颁布任何法令。
想来这又是地方男官自作聪明,私下揣摩圣意,料定朝廷在遭遇变故后要促进人丁,于是自行制定了地方行政令,催促民众成亲生子,以期在下一次查户时用本地人口增长来彰显政绩。
婺国夫人这日听闽东官吏禀完司砺英等人三年前从此地出逃的事,冷冷扫视了面前几名男官吏两眼,捏了捏手里的念珠串。
第150章 顾盼四方
婺国夫人看着面前一众垂头的官吏,心道今年科举之后,必得将这些州府挨个整治整治,但她并未将这些想法表露出来,只是又问起去年闽东沿海战船遭劫之事。
其实这件事早在去年就有江南东道总督向朝廷递送了详细报损的奏疏,季无殃看到奏疏中所列船只港口损失甚重,也命婺国夫人顺道来此地确认一番。
江南东道最南端的闽江一带,既靠海又多山,山中盛产杉木松木,自前朝起就一直是造船重地,岭南沿海各州水师和通商所用的船只,亦多为闽东所造。
在司砺英等人逃至闽东劫掠战船的数月前,季无殃给江南东道拨了一笔款项,令闽东造船处为岭南新设港口打造货船和巡防斗舰,闽东港遭劫时,正有一批新船才完工,当时港口里停放着各式新旧船只,据后来奏疏中所报,此次遭劫损失了三艘大型楼船指挥舰、十二艘快船走舸和二十七艘小型斗舰,其中大部分为新造船只,小部分为本港旧有船只。
然而婺国夫人从冈州摄刺史处得到的消息,当日司砺英等人从闽东往冈州劫掠货船时,海面上大小船只约有三十艘左右,后来冈州水师又看到司砺英从海上男匪帮派手里劫走了二十余艘旧货船,结合闽东这边获得的消息,也称司砺英等人登上流求岛时,周边停放了约有五十余艘大小船只。
这数量就与闽东官府的报损对不上,婺国夫人不禁怀疑地方府衙又层层克扣了朝中拨款,赶上闽东港口遭劫,正好把贪污的那部分也算到司砺英头上平账了。
若确实如此,闽东官府必会阻挠此次和谈,果不其然到了这日午后,出海往流求岛外围喊话的闽东水师校尉匆匆上岸回禀,称司砺英等人拒绝与朝廷和谈,甚至还险些击沉官府派去的一艘走舸,那校尉谨记不开战的命令,于是只得带队伍退避折返。
婺国夫人沉着脸听完这话,垂眸想了片刻,起身吩咐这边的府衙和水师船只都在沿海十里内巡防,护卫初春的往来商船,接着她又留下几名随行宫官在此地作为摄御史监察,随后叫人备车马,说要亲自往岭南港口巡察,提防司砺英及渔女行会众人再次侵扰海上商路。
见婺国夫人没再坚持派人前往流求岛和谈,闽东府衙的一众官吏和水师校尉稍稍松了口气,晚间摆了一场送行宴,第二日送婺国夫人和一队宫官离开了闽东。
婺国夫人从闽东沿着海岸一路行到去年发生过海震的岭南道循州,见这边被摧毁的渔村上又建起了一些新房屋,先前逃往内陆的部分渔女又回到了这里,在新任循州府衙官吏的协助下恢复出海捕鱼。
循州的新港口如今停着两艘从闽东运来的新造楼船,婺国夫人在这边巡视了一圈后,请循州摄刺史为她组了一支高凉军出身的水师队伍,又用御赐腰牌从循州官仓调了一批稻米,运上一艘楼船后,婺国夫人也亲自登船,同那支水师队伍往流求岛的方向开去。
初春时节的南海风和日丽,晴空湛蓝,竟似建康暮春一般温暖,婺国夫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手里拨弄着表姊季无殃送给她的玛瑙珠串,默默在心中筹划着后面的谈判内容。
流求岛上田土开垦有限,过去那伙男匪帮在海面商路上劫掠的货船,也都是丝绸瓷器香料等物,米粮是极少的,因此不时还要登岸到渔村劫掠一番,除了抢人绑票勒索钱财,就是到村里面打劫粮食。
司砺英等人前段时间虽然也劫了不少商船,却一直没有上岸,想来应该并没有攒下多少粮食,所以婺国夫人特地带了这整整一船的稻米,正是为了显示朝廷谈和的诚意。
在海上航行了五日后,流求岛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这天上午,三艘走舸从岛那边快速开出,不多时便靠近了婺国夫人脚下的楼船,有人向这边喊话,询问来者何意。
婺国夫人派了一名侍卫回话,说她们是朝廷派来和谈的,又说楼船上带了一批稻米。
那边的其中一艘走舸听完掉头回岛,不久后又带来了一艘旧货船,与这边楼船搭上艞板,走来几个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女子。
婺国夫人迎上前,见那几人皆穿着朴素布衣,发髻上插的三支钢刀,在海面烈阳下闪闪发光,这是闽东沿海妇女常见的三条簪发髻,婺国夫人定睛细看领头那人,两颧高突,目光狠戾,细长双眼塌鼻梁,鼻梁正中有一道浅色橫疤,正是先前岭南道沿海各州通缉令上画过的司砺英本人。
对方来人不多,但看上去个个煞气不轻,婺国夫人此行带的几名嫖姚军近身侍卫见此情形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手握腰刀横在她与司砺英等人中间。
婺国夫人却轻轻拨开她身前的护卫,笑道:“咱们本就是送粮来的,怎么还做出这样一副怕人抢的样子?”
司砺英走下艞板站定,叉腰端详了婺国夫人片刻,也笑道:“朝廷果然有心,我们少不得笑纳了,但这米也不白吃你们的,往后的南海商路上,仍要按我的规矩行。”
随后两边就在甲板上谈了各自的条件,司砺英昂首说以后南海过往货船仍需向她上供,且船上不得留男,婺国夫人看出她这是要倒逼各国改变海上航路的商队成员,往后只能靠女商人和女水手出海方能躲过一劫,对此婺国夫人并没说什么,只要求司砺英等人不再登岸破坏港口劫掠渔村,称可以从循州令人开辟一条通往流求岛的运粮航线,以此换取沿海各州的平靖。
或许是见朝廷这边来谈判的楼船上没有一个男人,司砺英看上去心情不错,爽快地答应了婺国夫人的条件,又让随她同来的人与婺国夫人这边的人一起往她们开来的货船上搬运稻米,运米的同时,还另外增加了一道艞板,向婺国夫人这条楼船上送了一批来自天竺和阇婆的香料药材作为交换。
两边初次海上洽谈进行得顺畅且麻利,不到两个时辰,婺国夫人已站在船头目送司砺英等人带着装满米粮的货船和走舸渐渐开远。
十日后,婺国夫人带着这次与司砺英签订的海上盟书和访查详文回到了建康城中。
季无殃这日坐在书房里看完那份盟书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看详文中写到司砺英等人称她们去年从闽东港口劫走了两艘楼船、七艘走舸和十九艘斗舰,果然与江南东道总督的报损差了不少,连带港口的损失,里外里算下来竟多出将近五万贯的缺口。
各道府地方官贪脏纳贿总是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的,季无殃叹了口气,起身到大案前踱了两步,随后看向书房侧边墙上的坤舆图,东南边流求岛上的司砺英等人若果然能剿除南海商路上丛生的海匪帮派,哪怕让她从中抽取一部分,于朝廷也是利大于弊。
季无殃眼下必须为增加税收稍作让步,只盼着今年科举能够顺利开展,在秋闱后多得些新进女官,令她得以着手将江南东西两道的官场也整肃一番。
这时她把目光从流求岛往上方挪去,又来回看了看燕宸两国目前的领土,很快她的视线停留在旧都洛京的位置上,觑起眼睛凝神细思起来。
此刻季无殃所注视的洛京,正在举行今年春季议政集会,上元府众人和各州府君再次聚在天枢台,为今年各地的政令安排做群议决策。
因是开放集会,各国驻燕大使也都在,包括长安来的那位明镜使,还有肃真部松甘萨满的两位神徒,以及漠北和黔滇的使者。
这日坐在各国使臣旁边的还有一群少年人,是由今年十六岁的叶妉和十二岁的花怒放带领的少年议政团。
虽然如今城中小孩子并不多,但坊间各项新建设施仍然需要考虑她们的出行,包括个别坊门和皇城宫殿门槛过高,令她们容易绊摔磕碰,还有外城楼和内皇城的阶梯高度都应该按照儿童身量增加专门铺设。
去年秋日里,因观察到有年纪小些的妹妹们容易在皇城门槛上绊倒,花怒放跟叶妉合计了一回,随后一同到上元府向母亲花豹子和千光照等人要求参与议事。
当时正逢城中有几处老旧坊巷在翻修,上元府众人见她们言之有理,大人们修建铺设时难免忽略幼童身量受限的难处,旧世道也总想着少年们迟早长高,因此并不十分在意,至多做些表面功夫,实际儿童出行时仍有诸多不便之处,于是妊婋请她们组建了少年议政团,定期参与城中各项议事,再之后又陆续组建了老年人和残疾人议政团,以便充分考虑所有人的日常出行起居情况。
来自长安的那位明镜使此刻看着旁边座位上一群小少年们正襟危坐,正觉得颇有意思,又忽然瞧见坐在前排的叶妉头上站着一只喜鹊,那喜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竟也转过头打量起她来。
她跟那喜鹊对视了一会儿,忽听四周响起集会开始的磬声,殿中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这时有殿外光线被藻井引到天枢台中间,那上边摆着一个巨大的坤舆沙盘,内中是燕国和周边各国的最新疆域划分。
那明镜使看着沙盘中长安的位置,想到自己进驻洛京也有两年了,这两年来她切身感受到了燕国法度的新异之处,但这套全新法度要想长久发展下去,仍然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真正形成完全摆脱旧日礼教的新文明。
这段时间她也不时暗暗将燕国法度与宸国做些对比,自认两地各有利弊,想到自家国中如今虽然也是欣欣向荣,但内中隐患亦有不少。
正在那明镜使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向沙盘中的长安时,长安太极宫刚刚结束这日的朝会。
伏兆回到了武德殿的东书房中,这日朝会上她与众臣确定了接下来平定吐蕃的部署,另外还有增设各地互市监察等琐事,因各方形势牵扯,这一年恐怕又不能大举向东用兵,想到这里,伏兆烦躁地撇了撇嘴,抬脚走到大案后边,靠在桌沿上抱胸端详起墙上那面坤舆图。
吐蕃外围虽然已经平定,但内部还有战乱,为了西域和蜀中的安定,正式东出之前她必须先解决了这里,之后还要稳住黔滇,才能去取江南,等夺取了江南,燕国北地亦在掌中矣。
伏兆看着吐蕃的位置握了握拳头,又往黔滇两地看去。
黔南矩州的舍乌大宅内,这天迎接到了从滇南来洽谈议事的蒙雌屹,如今黔滇两地关系紧密,舍乌也常派继承人刀委亲往滇南洱州议事,两地几乎已成连横之国。
这次蒙雌屹来到矩州,是为应对岭南这两年的乱象,自从去年朝廷派禁军往岭南横扫各地宗族势力,不少乱民向北逃进了黔滇两地山区里,这一年来她们联手清剿花了不少力气,近日终于腾出手来正式商议整肃边界线的事。
说起岭南的情况,舍乌又向蒙雌屹提到了冬日里在南海上清除海匪帮派的司砺英,说从岭南探听到她们占了流求岛。
蒙雌屹听完这话,抬眼往屋中墙上挂着的坤舆图看去,很快找到了东边那座颇为显眼的岛屿,果然是个天然割据之地。
眼见各地群雌并立,未知江山谁人定鼎。
这一天在各地看着坤舆图的众人,面对四分五裂的版图,有人野心勃勃,有人志在必得,也有人怡然自若。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上卷到这里就结束了,各方势力均已出场,下卷将会是几个政权的角逐博弈和意识形态碰撞,主要是她们在各自制度困境下融会嬗变的过程。
第一次写大长篇,还是有点高估自己的毅力了,连续日更150章到达个人极限,请允许我在下卷开启之前休整一下,感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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