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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第151章 惊鸥扑蔌

    燕纪七年,三月初三。

    妊婋清早从榻上坐起来,看向地面上的晨曦,这天是她二十九岁生日。

    她醒醒神,起身下榻,靸着便鞋走出里间,来到脸盆架前,伸手拨弄了一下架子侧边的铜钮。

    随着那鱼形铜钮转开,清澈的净水缓缓从架子上的铜盆底部涌出,等水漫至铜盆边缘的刻线中间时,妊婋又抬手将那铜钮拨回到原来的位置,盆中的水立刻不再上涨。

    她将两只手放进铜盆里泡了片刻,水正好温热。

    这铜盆和引水管都是两年前陆续从洛京往各地铺设开的,去年秋日里,各城池坊间又按照洛京传来的构造图样增加了一道汤鼎,鼎上扣着一个大型漏刻钟,每当漏刻走到清早卯时和晚间戌时,便会通过引线点燃鼎下炎炉。

    鼎下大炉中分有十个内炉,每个内炉中存放的石炭会在一个时辰后燃尽,并将引线传导到下一个炉中,坊内负责轮流看管汤鼎的人,只需每隔五日将那十个内炉中的石炭按份量补充好,再换上新引线,就可为坊内住户们提供每日早晚各一个时辰的热水,有时候靠着鼎内余温,坊间的水也能多温个二三刻钟,妊婋这天醒来已过辰时一刻,放出来的水仍然还热着。

    她洗漱完将手巾拧干,往铜盆上方的木架子一搭,转身到后边更衣毕,又抬脚往外间屋里走去。

    妊婋住的这间屋子是南北走向,内外隔断陈设是如今燕国民众居所最为常见的布置,北侧内室靠墙是卧榻,榻外侧面一张边几,上面放着灯盏和水壶。

    里间走出来就是洗漱更衣的兰室,西侧是放铜盆的洗漱架,边上有一扇山水屏风,后头是沐浴如厕的地方,洗漱架过道对面的兰室东侧,有两座通顶大柜和搭衣架,墙边靠着一面大穿衣镜。

    从兰室出来就到了南边的明间敞厅,这里东西两侧皆有窗,东窗下是一张软榻,榻桌上摆着棋盘和香炉,西窗下则是一张书桌,桌上凌乱散放着灯台笔砚和练字纸张及各种文书。

    桌边靠南侧大门位置还立着个兵器架,架上是包了一层防尘罩的坤乾钺。

    这时晨光从东窗外柔和地探进屋内,落在西窗下长桌上的一本书上,妊婋瞧那光正好照亮了书封面上的字:登仙赋颂集册一,下方一枚朱红小印,旁边是笔者名:妊辞。

    妊婋走到桌前,桌面散落的纸张上,都是她从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里临摹的词句,这本书是她祖母妊辞四十年前在皇宫内廷担任尚仪时整理成册的,里面都是过世宫妃和宫官们的祭文和悼词,细述了她们生前的品行和事迹。

    这套原本收藏在洛阳皇城尚仪司的《登仙赋颂集》共有七本,其中前三本由妊辞亲手誊录,据后来几位老宫官说,当年妊辞在内廷做宫官时,因写得一手好字,还曾被老太后请去给广元公主做书法师傅,广元公主成年离宫开府后,也常请妊辞前往谈讲书画,那时候公主府的人都敬称妊辞为“妊大家”。

    妊婋这几年从洛京皇城里搜罗到不少祖母旧日的书法册籍笔帖,闲暇时就对照着练练字,如今她的字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虽然字形还是有些张牙舞爪,但笔锋中不知不觉多了一种独特的风骨。

    她将桌面上的练字纸简单归拢到一处,又将那本《登仙赋颂集册一》拿起来收到旁边书架中,以免日光将书封晒褪了色。

    这套书册装帧精巧轻便,妊婋平常离开洛京出门在外时,都会从中选一两本随身带着。

    等收好书桌,她才走到东窗边,拿起窗台上的撑杆支开悬窗,又将纱帐子放了下来,这时一阵春风从窗外拂面而过,带着温润潮气。

    脚下这座城池此刻在她还有些陌生,妊婋站在窗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春意揉进自己的胸腔里。

    在窗边伸完懒腰,妊婋转身打开大门,恰见一个干练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朗目疏眉的熟悉面庞朝她粲然一笑:“咱们的寿星今晨好睡,我正要瞧瞧你起来了没有,可巧就开门了!”

    妊婋见是圣人屠,也笑嘻嘻地对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新衣:“你的心意我已穿上了,舒服极了!算算这都是你替我裁衣的第十二个年头了,生受你年年劳累,可又贪心想再多穿几十年你做的新衣!”

    圣人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一年一套还累不到我什么,看你穿着喜欢,我就高兴!”说罢又走上前揽过妊婋的肩膀,“来吧,寿桃已都蒸上了,吃完咱们一同出城贺上巳节赏春踏青,回来筵席上再吃生辰面。”

    这是如今燕国民众生辰日的习俗,晨间一个寿桃,午间一碗生辰面,就算是个简单庆贺,亲友间也不再时兴争相送礼,逢人生辰日不过道一句贺,也有少数人会自家做些活计相送,像圣人屠这些年总趁得空时赶冬日年下或开春后给妊婋裁身新衣,已成了惯例。

    妊婋不会裁衣,这些年也没学会,但她能编一手好蓑衣斗笠,于是每年春日都编一套新的回送圣人屠。

    她二人说着话穿过庭院,准备往花厅去用早膳,圣人屠一边走一边细瞧了瞧妊婋身上的新衣。

    她今年做的这身春衣不是新量的尺寸,用的还是去年给妊婋裁冬衣时量的,好在这一年妊婋的身量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还是给肩臂处都留了些放量。

    这几年虽然幽燕军不再四处征战,但妊婋仍不时拿出坤乾钺耍上一耍,又常到各处跟众人一起打铁刈麦,或干木匠活盖房子,臂膀日益见壮,果然今年新衣留出的余量也被厚实筋骨撑起来了。

    圣人屠看着刚好合身的肩袖走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具前瞻性的眼光感到十分欣慰。

    看着妊婋此刻穿的这件衣服,圣人屠又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初次给她裁衣的时候,那一年幽州还是旧朝廷的地界,幽州城外燕山中的寨子也还不叫豹子寨,北边的鸡毛贼如蝗肆虐,妊婋带着幽州城里的乞儿少年们出城到山寨投奔花豹子,圣人屠和几位管家娘子给她们每人做了一套秋装,贺她们各自得了新名。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妊婋和少年们的身量都高壮了不少,连年纪最小的叶妉今年也有二十了,那时因掉下树摔破脑壳被剃成光头的小叶妉才只到圣人屠胸口,如今已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其她少年亦皆个个英武,眼下她们分散在燕国各地城池县镇里,有做了府君坊君的,也有在工坊盐场或在军营驻地的,其中年纪最长的穆婛在长安做了三年燕国驻宸大使,已正经是位能够独当一面的邦交英才了,年前穆婛回到洛京过了年,交割完驻宸大使事务后,一出正月便又借道宸国往更远处的西域诸国出使游历去了。

    圣人屠想到这里不禁感慨万千,她与妊婋和少年们结识于更早些时候,算下来已有十四年之久,那年妊婋颈间受了刀伤,由穆婛背着被花豹子带回寨里,圣人屠也给妊婋上过几日药,后来她们又回到幽州城里,帮着花豹子联络城中黑市并探听府衙剿匪消息,圣人屠也时常替花豹子下山进城与她们联络。

    那时候她看妊婋一帮少年们人小鬼大的机灵模样,总会想起自己早夭的妹妹,算算年纪,她的妹妹只比妊婋大一岁,从小也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只可惜七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热没能挺过去,后来她每每见到妊婋时总想着,若自己的妹妹得以长大,应该也会出落得像这样高壮。

    不多时,她二人来到院中花厅前,四周园圃里花团锦簇,还没等走进厅中,就见叶妉从里面迎了出来,头上仍顶着她的那只喜鹊“蛋蛋”,蛋蛋如今已是个八岁大鸟了,依旧活力未减,见到妊婋和圣人屠走来,蛋蛋昂首挺胸地扇了两下翅膀,算是打了个招呼。

    叶妉先向妊婋贺了生辰,又满脸兴奋地说道:“方才登州府君来过了,邀请我们一会儿出城踏青赶海去呢!”

    妊婋和圣人屠转头相视一笑:“来了这几天,总算能到海边看看了。”

    她们是三日前来到鲁东登州的,从进城那天到昨日都在下雨,直到今早终于放了晴,恰逢上巳节民众出城踏青,她们也可以跟着一起去观海了。

    三人说笑着走进花厅里,妊婋见桌上已摆满了杯碟碗盏,叶妉指着正中间摆的三个大寿桃得意地说这是她晨起现包的,里面是蜜豆馅儿,除此外桌上还有一碗粟米羹、一笼肉馅蒸饼、一盘酒煎海鱼并一碟海蛎子拌菜。

    妊婋谢了叶妉这一桌庆生早膳,与她和圣人屠一同坐下来热热闹闹吃完,走出院外时见路上已有城中民众三三两两结伴,正要出城踏青。

    登州府君也来到这边院中请她们一起出城,这日往城外踏青的人们分成了几个不同方向,有往北边山坡赏花的,有往西边河畔祓禊的,也有往东边赶海的,妊婋三人跟府君一起从东城门出了城,随着人群往海边走来。

    这几年燕国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改善民生设施,学堂里也开始出现许多驳斥旧世道儒家法家的新兴学说,今年开春又有从滇南回来的姊妹们,带着她们的女孩子回到了燕国。

    为了确保国中的安定与均衡,上元十二君在今年春日里也都陆续离开洛京往各地查看情况,妊婋和圣人屠就因东海近日有些不平静,所以一同来到了鲁东登州。

    就在她们一行人抵达登州最东侧海边时,妊婋瞧见一大群海鸥正在礁石上飞着,海面上此刻正有两艘船往岸边港口方向开来,登州府君手搭凉棚望了一阵说道:“这又是出海的人顺带杀屪贼回来了。”

    妊婋来到海岸边,叉腰看着那船缓缓靠近,摇头说道:“南海如今算是彻底平靖了,朝廷水师也不甘示弱,她们这一通清理,把垃圾都扫到咱家门口来了。”——

    作者有话说:我回来啦!后面还是每天下午六点更新~

    上下卷中间隔了三年,在我休整的这段时间里,她们各自悄悄发育了一下,我在角色栏里贴了下卷开局地图,因为这里的图片提示说不能放文字,所以图中没有标记势力名,只用颜色做了区分,便于读者了解各个势力的方位和范围。

    下面是地图中各颜色对应的势力和代表人物:

    紫色—燕国—妊婋

    黄色—宸国—伏兆

    蓝色—朝廷—季无殃

    深蓝—南海—司砺英

    浅绿—黔南—舍乌

    深绿—滇南—蒙雌屹

    深紫—肃真部

    深黄—漠北各部

    第152章 兰舟容与

    三年前司砺英连同渔女行会众人在南海杀了几拨海匪男贼,占领了位于闽东海峡对岸的流求岛,又在去年登上西边的琼州岛,如今已彻底控制住了两岛之间的所有南海航道。

    司砺英等人在海上的连年清剿虽然卓有成效,但南海到底广阔,还是跑了不少流窜犯,有往南跑的,也有往北跑的。

    从去年春天开始,陆续有琼州岛和西侧交趾羁縻州的男贼驾船绕过琼州岛沿岸往北,朝廷江淮水师对此早有防备,战船都在海岸线附近严阵以待,那些人见这边也无处落脚,遂继续往北,竟在夏末把船开到了鲁东沿海来。

    南边岛屿流窜过来的男贼不曾听说过幽燕军的名号,也不知道北边的燕国,只当北地还在战乱之中,于是纷纷从登州盐场附近上岸,被这边晒盐的众人就地杀灭。

    在彻底清除掉首批上岸贼寇之前,她们从几个活口中得知这些人都是南海逃来的,于是将此事写成速报,送往临近的莱州和洛京等地与众人知晓。

    今年开春后登州又来了两拨男贼,据说东边海上还有几支海匪船队在漂着观望,上元十二君就此事在府中议定了东海的应对策略,并由妊婋和圣人屠于上巳节前赶到登州来查看情况。

    此刻登州城外的南面沙滩上,还有许多结伴而来的民众在这边赶海,因听说了近日海上有男贼,大家身后都背着各式武器,手上拎着网兜,里面装着螃蟹和海螺。

    妊婋与圣人屠还有叶妉三人跟着登州府君及几位坊君,穿过赶海的人群往盐场边的港口走来,海面上那两艘船也正在缓缓靠近埠头。

    许多赶海的人都瞧见东边有船来,纷纷转头朝海面眺望片刻,有好信儿的见到妊婋几人往港口走,也跟了上去,但大部分人远远瞧见那边船上插的是她们自家的幽燕军旗,知道不是男海匪上岸,也不理会,仍旧低头去捉螃蟹。

    妊婋走到埠头边站定,细瞧开过来的那两艘船,打头的是一艘旧朝官用海鹘船,在幽燕军占领鲁东之后被她们收缴,此刻正有一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那艘海鹘船的船头,是去年秋日里就来到登州的千山远。

    此刻千山远所乘的海鹘船后面,还跟着一艘沙船,上面没有她们燕国的印记,也没插幽燕军旗,应该是新从海上收缴来的。

    妊婋看着那艘海鹘船在埠头边停靠稳当,又见千山远轻巧地从船头跳下来,潇洒利落地朝她们微微一点头,随即抬脚迎着她们走了过来。

    妊婋时常觉得灵极真人这几位徒儿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师娘的影子,像大师姊千光照波澜不惊的微笑,二师姊千渊海干脆简劲的身手,还有三师姊千江阔翛然不羁的行事做派,而灵极真人这位年纪最小的关门徒儿千山远,身姿仪态和步伐远远看去几乎就是师娘三十出头时的模样。

    千山远走到她们面前停下来,先向妊婋贺了一句生辰,才不紧不慢地回身指了指那艘沙船:“有伙男贼来近海偷网,我们抓了一船,另外两艘跑得太快没追上,只好先回来了。”

    登州近海几处地方有她们事先放好的捕捞网,自从最初上岸的男海匪被杀后,其余在海上漂着的就没敢再大批上岸来,但是却总不时来到她们放置渔网的地方将鱼虾连网一起偷走。

    千山远说完这话,又有几人从停稳的沙船和海鹘船上跳到埠口上,都是先前跟千山远一同出海的人,她们合力从船上拽下了一张撕破的渔网,里面还有不少鱼虾在蹦跶,船上并没见男海匪的身影,但妊婋细看那艘沙船内里血迹斑斑,打斗划痕不浅,看来她们是在海上处理完回来的。

    “那帮屪子又能消停几天了。”其中一位水手力妇将渔网放在埠口地上,语气轻松地掸了掸手,指着网里沾血的鱼虾说道,“洗洗还能吃。”

    妊婋几人忙拿过旁边的鱼篓将那些鱼虾装了,又拿长麻绳放到海水里涮了两三遍拎在手上,一同往城池方向走回,路上问起千山远一行人今日出海的情况。

    千山远同众人这日一早天不亮就出发了,她们原是为城中上巳节午宴去取前两日放置好的捕捞网,不料行到浮标附近时,恰好撞见了来偷鱼的几船男海匪。

    千山远瞧见那伙贼人将她们放置的渔网收到了沙船上,当即掏出几支飞刀放倒了那边船上数人,另外两艘沙船上的人见状立刻调转船头逃跑。

    她们的海鹘船靠近那艘沙船后,千山远同两名水手力妇登上沙船清了里面的男海匪,抬头时见对方另外两艘船已经跑远了,遂没再去追,只将那些尸体扔进海中,随后带着那艘空沙船和渔网中的鱼虾回到了岸上。

    “今天这拨都是从交趾羁縻州逃出来的。”千山远边走边说,“跟上回来偷鱼的琼州岛逃民似乎还不是一起的,看得出来南边这两年真是清了不少男人。”

    圣人屠回头看了一眼停靠在埠头的交趾沙船,又看向千山远:“你们没顺便问问南边的情况?”

    “本也想着要问问看。”方才说话的那名水手力妇在一旁插道,“可是那起屪子口里的南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留在船上没得污了鱼虾,所以就都扔了。”

    妊婋点点头,之前捉琼州岛逃民的事她听登州府君说过了,当时登州民众光是听那些人说话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拷问半日也仅弄明白只言片语,这回碰上从交趾来的,更难问话了。

    “那艘沙船是交趾羁縻州官府的吗?”妊婋方才注意到那艘沙船外面一片斑驳,并没有羁縻州衙门的印记。

    “的确是官造船的制式,他们应该是把印记抹去了。”千山远分析道,“交趾羁縻州过去也和北边沿海一样不允许私造船只,这些船想是那伙贼人从官府港口偷来的。”

    千山远在幽燕军初建的前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北平州重建渤海盐场,又同众人一起收缴了旧朝平州府下辖造船司和埠头官船,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她也常常往来平州、沧州和鲁东莱登二州,为整个渤海湾重新通船运送物品等事忙碌着,并在开国后成立了渤海船运府,现在她们从肃真部获得的许多物产,都是先从平州走海路运至鲁东,再从鲁东运往洛京等地,比从前走陆路省时省力许多。

    然而她们目前正在使用的船只,大部分还都是旧朝留下来的,这几年千山远同船运府众人一直在尝试自造船只。

    可是从前旧朝在燕北和鲁东沿海等地的造船司都只负责打造一些小型海鹘船或走舸,像楼船指挥舰这样的大型远洋船,都是闽东造船处造好后开到渤海湾交付的,因此燕北鲁东等地造船司根本没有打造大船的船样册籍。

    加上过去造船司的工匠又都是官府遴选的男工,如今燕国民众中也没有懂得造船的,她们在肃清完燕北和鲁东地界后,翻看官府和皇城册籍发现了这一重大缺失,眼下燕国在制造大船方面的技艺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原本旧朝开国初期,鲁东莱州曾经也过有一个与闽东规模相近的大型造船处,只是后来随着国中四处安定,都城也从建康迁到了洛京,一时间富裕空前,几代帝王接连大兴土木,除洛京皇城外,还在洛京北侧修建避暑行宫,又在鲁东修建东巡行宫,数年下来整个京畿地区的大树几乎被砍光。

    于是朝中下旨严控鲁东和燕北南部的木材,所有上等粗壮树木都需先供皇家使用,除皇帝外,还有宗亲侯爵重臣们争相攀比盖园子,也拉走了许多上好木料。

    莱州造船处自然争不过这些权贵,很快因缺木而无法按期造船上奏诉苦,却在不久后收到了一纸敕令,圣旨称往后大型船只都在闽东造船处打造,莱州造船处自此降为造船司,只能打造一些小型巡防船和本地民用渔船,同时因木材紧缺,官府也不许民间私造船只,所有渔民都必须从官府造船司赁船出海捕鱼,并按季纳租。

    在旧朝迁都至洛京后的近百年里,鲁东再也没有造出过能容纳百人以上的大型远洋船,相关技艺典籍也慢慢失传。

    幽燕军当年占领平州的时候,那边盐场旁边的港口还停着一艘带有闽东造船处印记的楼船,而后来她们占领鲁东时,因各地闹灾混乱已久,港口也是一片狼藉,船只损坏严重,所以平洲港口这艘楼船是她们燕国目前唯一一艘完好的大型远洋船。

    千山远和船运府众人这几年照着鲁东造船司仅存的船样册籍,造出了一些小型海鹘船和渔船,但是楼船打造仍然存在很多没能突破的技艺难点,因缺少详细船样和有经验的工匠,她们也不能把唯一的那艘楼船拆开看看,只能是依样摸索。

    前段时间她们从抓获的琼州岛逃民男贼口中稍稍了解到一些南边的情况,知道那些男贼的船队放在南海司砺英的舰队和朝廷江淮水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他们才会仓皇逃到鲁东沿海来,而就这些在南边看来完全不成气候的船队,却已经在沿海骚扰她们好几个月了,至今都没有彻底根除,可见她们在海上的实力与南边差距之大。

    想到这里,圣人屠又看了一眼登州南面稍显冷清的港口,面上不无担忧:“南海羁縻州的沙船竟然都能远渡到此,可见官船精良,来日朝廷内部纷争一旦消解,等对方开着我们造不出来的大船从海上杀来,可还了得么?”

    妊婋也随着她的眼神转头望向港口,提议道:“我们可以往南边看看去,偷……呃不是,学点技艺傍身。”

    第153章 万里宣威

    “今年上巳节,我又没吃上大姐姐的生辰面!”

    上巳节过后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叶妉来到登州西城门外,等了不上两刻钟,就见花怒放骑着一匹高马,来到她们近前跃下马,先跟妊婋贺了生辰,又对圣人屠道过“圣娘好”,接着拉起叶妉的手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阿蛋姐姐”。

    听花怒放说起生辰面,妊婋笑着搂过她的肩膀:“一会儿进城咱们也吃面,我的生辰面没吃上不打紧,吃接风面也是一样!”

    叶妉这时已接过了花怒放骑来的马牵着,边走边跟她问起洛京的情况和她这一路行来是否顺利。

    如今洛京上元府是花豹子和厉媗在留守,其余众人皆在年后陆续离城,千光照与第二批前往滇南生子的五百人借道宸国蜀中往西南去了,今年初春从滇南回来的幼儿们一部分留在了洛京,还有一大部分则随着母亲回到她们离开燕国前长居的燕北、河东和鲁东等地。

    今年年初时她们听说南朝似有北伐之意,为了加强南边防守,东方婙和萧娍去了淮水一带巡边,而素罗刹和杜婼则为稳住大后方,去了漠北聘问。

    其她几位也各自忙碌,陆娀在过去三年里,时常到各地指导城池县镇和田地的引水管铺设事宜,直到去年年底燕国所有地方都铺设完毕后,河东道又新发现了几座金银矿,陆娀年后得到消息,便同一队能工巧匠往那边协助开矿去了。

    在陆娀离开洛京后没多久,苟婕和鲜婞也结伴往燕北巡州,因这两年各地学堂出现了一些新兴学说,她们特去深入探访,以匡扶民间为取代旧世道儒家学说而提出的新主张。

    过去旧朝官府严控民间往来,出行总要多道关卡查验身份,而今燕国上元府却常发文勉励民众到国中各处去看看,各州的宅舍府会为她们协调空置房屋,只需大家来去时各自打扫干净,这样的安排令出行变得十分便捷,各地学子们也时兴起外出游学,皆道学问不仅在殿堂书本之上,亦在山川田野之间。

    还有两个月就满十五岁的花怒放,过去几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洛京皇城里进学,今年正月她贺完初潮礼,为自己制订了出行路线,半月前她告别母亲花豹子和朋友们,兴冲冲地开启了她的游历之旅。

    虽然她这些年也常跟母亲回豹子寨避暑度夏,一路上见过许多山川,只是却还没有看过大海,她知道妊婋和圣人屠过完年往鲁东登州去了,于是也决定出洛京一路往东,到登州去看大海,再乘海船去燕北平州,领略整个渤海湾的风貌。

    在花怒放最初的计划里,她应该在三月初一日抵达登州,原想着前两年妊婋总在各处忙碌,上巳节时都不在洛京,这一年她可以赶到登州为大姐姐贺生辰,然而第一次独自出游的她没有算好途中的日程,加上沿途各地城镇坊君们多有豹子寨出身的力妇,大家都是看着花怒放打小长到大,见她路过纷纷热情款留,几天前她抵达兖州时又赶上经期和连日下雨,兖州府君见状也留她多歇了几日,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行程,来到登州这天已是三月初五了。

    花怒放很快将没吃上妊婋的生辰面一事抛到脑后,连蹦带跳地说洛京皇城大学堂在春日里接待了许多从燕北河东等地来进学的学子,厉媗也趁空开了门课讲授医理,说完洛京的事后,花怒放又说起她独自东来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还给她们念了几首自己沿途即兴作的小诗,引得妊婋三人拍手称赞。

    等几人说笑着进到城中时,残阳已落,火烧云将天边映得通红一片,花怒放抬头看那霞光笼罩下来,竟带着蜜糖栗粉蒸糕的甜气,不多时她又闻到了米面和海蟹鱼虾出锅的鲜香。

    原来是登州坊间开饭了。

    “好香啊!”花怒放摸摸肚子,“我想吃大螃蟹!”

    得赖于这几年燕国各地持续修整州道河道,洛京等地民众如今也能吃到鲁东沿海捕捞的虾蟹,只是因保鲜不易,所以一般都得是深秋到冬日里才能吃到,而且分到坊间数量有限,大家不过都是略尝一尝,花怒放最喜吃虾蟹,这次游历选择登州,除了要给妊婋庆生外,其实也是冲着大螃蟹来的。

    叶妉哈哈笑道:“这里虾蟹管够,敞开吃能把你吃得横着走!”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城东边的鲛客坊,把花怒放骑来的马送到坊子口马厩中,添上食水后,走到坊间主路行了约有十来步转进明珠巷,巷子北边第一座宅院,内中共有四间套屋和一个大厨房及用膳花厅,围着正中的小花园,正是妊婋等人近日下榻的院落。

    千山远比妊婋她们来登州早,现今跟船运府的几人住在同坊另一处红螺巷里,因此这座院子只住了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叶妉三人,正好空出一间套屋留给花怒放。

    她们带花怒放进院到屋中放下包袱,又往门口鹰房请出一只鸮来,将花怒放已抵达登州的简信送回洛京花豹子处报平安,等忙完这些事,她们才一同走出院子来到红螺巷千山远等人院中用晚膳。

    这一晚的接风宴颇为丰盛,正中间蒸好的海蟹海虾海螺在盆中高高垒起,如同小山一般,另外还有些煎烤或凉拌盐渍的海菜,搭配素面和蒸糕。

    花怒放看着桌上的小山眼睛一亮,大家净手落座后也没多客套,各自撸袖子剥蟹剥虾,一边闲聊起造船和出海的事来。

    千山远等人最近也在研究往南出海的事,目前船运府停放在平州港口的楼船这两年养护得还不错,也曾在渤海湾里运送过多次货物,作为闽东打造的大型远洋船只,要航行到流求岛一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向南的航线沿着陆地海岸,再有她们近几年新改造的罗盘辅助,方向上也不难掌握。

    大家说着说着觉得向南出海访流求岛十分可行,不禁都有些兴奋起来,妊婋已经开始琢磨出行日期并准备尽快给上元十二君其她人写信说明此事。

    这时花怒放从一堆螃蟹壳中抬起头来,一双杏目亮晶晶的:“出海去流求岛?我能去吗?”

    妊婋和圣人屠对视一眼,皆笑道:“那还要先看看你晕船不晕。”

    昨天妊婋三人跟着千山远等人登上海鹘船出了一次海,原想着追寻那帮男贼的下落,却不料那些人溜得倒远,她们开到外海时都没见到贼船的身影,后来因天色不早了,才调头回来。

    这几天海面上风浪不大,但妊婋三人出海后还是适应了好一阵海浪颠簸,因此她们认为正式出发前还得召集众人在渤海湾内驾船操练一段时间。

    这日的接风宴结束后,妊婋回到屋中点灯写了一封信,将登州沿海的情况以及出海的初步计划写明,第二日一早拿给圣人屠和叶妉及花怒放看了,又到红螺巷里找了一趟千山远,随后大家将此信誊抄出多份来,分别送往洛京花豹子和厉媗处,以及尚在燕北河东甚至漠北及滇南的上元府其她人。

    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千山远请船运府众人将她们沿海各州所有船只都给妊婋和圣人屠清点查看了一遍,目前她们共有一艘楼船指挥舰,以及七艘海鹘船,其中五艘乃是旧朝港口所有,两艘是她们自家新仿造的,另外还有十艘渔船,其中七艘旧有,三艘新造,再还有一艘从男海匪那里抢来的交趾沙船,这就是她们燕国沿海地带目前的全部家当了,想来比起朝廷水师和南海舰队还是寒酸了不少,这实在不能不令她们心生警惕。

    转眼间到了暮春,上元十二君其余众人从各地发来的答复已全部抵达登州,对于此次出海一事多是赞成的,只是都在信中请她们多做筹备,若有什么短缺,都由留守洛京的花豹子和厉媗协助调配。

    妊婋和圣人屠这段时间在登州也征召了出海队伍,并筹划了携带洽谈的物产,考虑到南海岛上矿产有限,司砺英等人或许因此跟朝廷达成了一定协议,为了使司砺英能够多一个选择,同时也为了让燕国有机会从两地会盟中插上一脚,这次妊婋等人出海的楼船里带了大量压舱的生铜生铁和煤炭。

    在她们筹备各项琐事的同时,叶妉和花怒放这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海湾里同水手们驾船操练着,如今在海鹘船上如履平地,更不用提相对平稳的楼船了。

    对于花怒放要跟随出海的决定,花豹子犹豫了几日还是没有拦阻,她在洛京收到花怒放写来的信后辗转想了几天,只做了些新制夏衣,连同厉媗给她们按贴配好的一箱常用药剂,还有十只海东青,都托人送到登州,回信中请花怒放照顾好自己,时常传信回来。

    在夏日来临前,各项出海事宜皆筹备妥当,连远在长安的伏兆也从燕国大使府听闻了此事,随即派出曾在五年前与妊婋同去黔滇的禅师昙烛,借道洛京赶到登州,随她们一起往南海了解局势,昙烛带来的车队还装了三十桶西域葡萄酒和十箱琉璃器皿,作为宸王给司砺英的赠礼,对于宸国使者此次随同出海,伏兆也另外通过两国大使府给洛京送去了一批物产以充协调耗费之资。

    这天上午,插着幽燕军旗帜的楼船从登州南面港口启航,妊婋站在船头朝岸上众人挥了挥手,叶妉和花怒放站在妊婋身侧,也把双手放到嘴边朝岸上喊话告别,圣人屠和千山远站在旁边甲板上笑着看向她们,她二人旁边站着一身轻纱佛衣的昙烛,手中悠悠拨动着颈上挂的念珠看向西方,在她们身后还有幽燕号上的一百二十名水手,纷纷从船中各处探头出来朝陆地挥手。

    与她们这艘楼船一同启航的,还有两艘护航海鹘船,不多时,这一大两小三艘船渐行渐远,朝着南边缓缓行去。

    妊婋见岸上人影已模糊了,回过身来看向她们船上的幽燕军旗,踌躇满志地对众人说道:“先前那些南来的屪子都没听说过咱们幽燕军的名号,还是朝廷把消息封锁得太严密了,过阵子得叫南海也知道知道,这‘燕’字是如何写的!”

    “这‘燕’字,即北方的燕国,大司命知道幽燕军么?”

    “听说过。”

    此刻远在千万里外琼州岛的司砺英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杯中的黔南山野茶散发出一股清冽幽香,她微微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拥有一张麦色面庞,宽鼻梁两侧布满了细碎浅斑,配上她黑亮的眼睛,好似林间的梅花鹿正在她两颊上昂然翘首——

    作者有话说:妊婋:往南海插一脚

    伏兆:往去南海插一脚的燕国船队插一脚

    司砺英:人在南海,即将喝上西域葡萄酒,日子真是好起来了

    [1]“聘问”,国家之间遣使访问。

    第154章 州岛绝岸

    司砺英坐在一张大椅上,打量着面前这位自称“刀婪”的年轻人,她是黔王舍乌派来传话的。

    刀婪似乎很了解南海的情况,昨日初见司砺英,开口即呼“大司命”,态度十分谦恭。

    “南海大司命”这个外号,其实还是这两年从南边诸国传出来的,因司砺英的舰队先后控制了流求岛和琼州岛,手里握着整个南海商路的命脉,有阇婆商人称中原楚地有神曰“司命”,掌人之生死,正如商队在南海司砺英的舰队面前,是生是死都在她一句话里,加上她又姓司,于是在航道上讨生活的商人皆称她作“大司命”,渐渐的就这样叫开了。

    司砺英私心里对于这个外号是颇有几分得意的,素日跟她的人皆看在眼里,后来不仅海路商人这样称呼她,流求和琼州二岛上自家人亦这样呼之。

    起初这也不过就是在岛中和南海上流传,而刀婪初次从黔南来到琼州就以此称呼她,可知这个名号如今已经深入腹地了。

    司砺英看向她二人中间桌上摆的坤舆图,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对北方知之甚少,请你也给我讲一讲燕国的情形吧。”

    刀婪点了点头,从六年前有燕国使者来到黔南矩州与舍乌相见一事缓缓讲起。

    司砺英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端起茶杯抿上一口,看看桌上的坤舆图,又看看面前的刀婪。

    这是司砺英第一次见到画得这样全面的海陆坤舆图,三年前她从岭南沿海起家,此后只在南海一带活动,对于内陆如今的几个势力,正如她同刀婪所说的“知之甚少”。

    这日刀婪对着自己带来的坤舆图,先给司砺英介绍了位于琼州岛西北内陆的黔南和其首领黔王舍乌,随后顺着地图介绍了黔地西边的滇南,以及黔滇北侧的宸国,这会儿又讲到了宸国以东的燕国。

    司砺英听闻当日黔滇起兵脱离朝廷,背后皆有燕宸两国的支持,如今这几处地方彼此间互换物产和技艺,关系颇为融洽,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我们与燕宸结盟受益匪浅,我家王娘派我来此,也是想与南海二岛修好,来日与大司命共谋交趾,联手肃清匪患,往后海陆互通更无险矣。”刀婪说完燕国的事,终于提到了此次来琼州的目的。

    刀婪口中的“交趾”就在西边与琼州岛隔海相望,那里原本是朝廷岭南道管辖的羁縻州,但这几年内乱不断,交趾羁縻州镇抚使在三年前被叛军斩首,然而朝廷兵马却一直没有来平乱,岭南道的高凉军也只开到了郁水一带驻扎,拦截交趾乱民进入岭南,看样子朝廷是准备放弃交趾羁縻州了。

    说到交趾的情况,司砺英还是比较清楚的,去年她之所以占领琼州岛,正是因为交趾爆发内乱,一时间出现大批男匪涌入南海商路劫道,也有人从交趾逃至琼州岛,杀了琼州刺史企图拥兵自立,司砺英及其舰队这两年与南海诸国关系才刚缓和,南朝的海上贸易也已重新起步,颇有欣欣向荣之意,司砺英段不容许西边出现这样大的隐患,于是她在带人清剿完新出现的海匪后顺手占领了琼州岛,最近也正琢磨着剿除交趾陆地上的余孽。

    交趾的内乱,说起来其实也还要追溯到六年前黔滇自立,当时滇南大巫军先一步起兵杀了镇抚使,又往南清剿中原移民,大批男民抵挡不过,从滇南逃到了交趾,而后黔南舍乌也很快杀了朝廷派来宣旨的使臣宣布自立,有多个心向朝廷的小部族被舍乌派出的黔南自治军和滇南大巫军联手剿除,其中亦有不少人逃往交趾。

    交趾羁縻州被这些逃难的男民搅得乱作一团,镇抚使亲自带人镇压无果,屡次向朝廷求援,请岭南军就近协助,然而当时恰逢岭南盐场大批关闭,许多男暴民在沿海示威闹乱,紧接着又有循州一场千年不遇的海震卷走了数万人,朝廷急忙派了禁军赈灾并整饬岭南官场,这桩桩件件事都使得朝廷兵马无暇顾及交趾,以至于交趾镇抚使在势孤力薄之际造叛军斩首,此后交趾彻底乱了,多支叛军纷纷割据自立,其中有对黔滇怀恨在心的势力屡次北上与黔滇交战,这三年来两边大大小小战事无数。

    由于滇南大巫军还要往北与宸国联手肃清吐蕃之乱,面向交趾的战争大部分时间都是黔南自治军为主力在打,三年前自封为黔王的舍乌甚至放了话,称要吞并交趾北部,把黔南的大旗插到交趾湾的海边去。

    然而攻打交趾的难度远远超出了舍乌及黔南自治军的预料,由于地势缘故,交趾北部丛林里瘴气弥漫,蚊虫肆虐,又常遇高温和暴雨,从黔南运送补给也十分坎坷,打了这三年下来,黔南自治军在交趾北部折了将近五万男兵,基本上把旧日黔南羁縻州镇抚使多年积攒下来的人马全给耗光了。

    这三年里,舍乌一边派兵攻打交趾,一边在黔南各地征召新兵,由于大部分男人都在战争中殒命,后来新征的黔南自治军都是青年女子,如今舍乌麾下的黔南自治军在交趾之战后彻底换血,从过去的全男军队变成了如今的全女军队。

    三年过去,交趾北部到底还是没能攻下来,长达三年的拉锯战使得两地男兵死伤无数,但舍乌的收获也不小,她靠着旧日那五万自治军男兵用命铺出来的血路,把黔南的边境线向南推了整整三百里地,将几座易守难攻的山头纳入了自家领土,如今南侧边境驻军距离她想要抵达的交趾湾海边,只剩了下最后两百里地。

    黔南与交趾去年秋日后暂时休战,到了今年开春,全新的黔南自治军各营完成了组建操练,大军正向着南边蓄势待发时,舍乌却改变了策略,她决定不再采取从前那种拿命填路的打法了,于是派了亲信刀婪冒险穿过那两百里地的交趾势力混乱区,来到琼州找司砺英联手。

    刀婪此刻坐在司砺英面前,对着坤舆图侃侃而谈,全然看不出前几日在交趾北部偷渡越境时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昨日抵达琼州岛时,刀婪打扮成了交趾渔女的模样,正赶上司砺英在琼州巡视,收到了刀婪带来的黔王舍乌亲笔信和一包黔南山野茶,舍乌在信中承诺在交趾平定后为司砺英提供蜡染布和生铁。

    黔南所产的蜡染布防水耐磨,过去曾作为贡品送到皇宫中,司砺英也摸了摸刀婪向她展示的自己身上内层布料,果然比她们平常穿的衣服要结实不少。

    除了布料外,铁器也是让司砺英较为头痛的问题,虽然流求和琼州二岛上都有工坊,但她们目前还缺乏在岛上探矿开矿的能力,平常所需生铁都是在商路上靠抽成换来的,但因铁器不是主要货品,她们能获得的数量仍然不足。

    她的另外一个生铁来源就是岭南道,司砺英去年占领琼州岛,其实也算是朝廷默许的,所以她并没有因此与朝廷交恶。

    但司砺英明白朝廷的打算,由于掌权的季太后这三年来都在忙着推动内部革新,不欲对外开战,而且若因琼州岛丢失而讨伐司砺英,也恐怕再次影响南海商路带来的大量关税。

    因此朝廷这几年对于司砺英一向以安抚为主,但是等到南朝完成变革,势必会有一场秋后算账,眼看着北边陆地上轰轰烈烈的革新似乎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了,司砺英无一日不想着如何应对朝廷将来的清算,也希望能有个友邦势力,这次见刀婪带来黔南的结盟意向,正合了她的心意。

    “黔王的壮志令某钦佩,你们的诚意也让我难以拒绝。”司砺英微笑着又抿了一口茶,“交趾的混乱局面,也不能这样持续下去,是时候收场了,来日的安排,我派人同你回去面见黔王谈一谈。”

    刀婪闻言粲然一笑:“我家王娘正盼着大司命的使者。”说完她也抿了一口茶,转眼看向窗外的大海。

    她与司砺英谈话的地方是琼州西侧山上的一处大院茶室,窗外就是湛蓝的交趾湾,只是因为距离西边海岸还远,从岛上的茶室望出去只有一片无垠大海,但刀婪清楚,海的那头,就是舍乌一心想要占领的交趾北端。

    舍乌对于海的执念,源于当年黔南还是朝廷羁縻州的时候,由于蜀中铁女寺军起兵后斩断黔南盐路,引发了一场盐荒,对于黔南不能自产食盐而屡受掣肘,舍乌耿耿于怀,当日她同燕宸结盟,靠着接收从蜀中恢复驿道后运来的渤海海盐摆脱了朝廷的辖制,而今她想向南将领地扩至交趾北端沿海地带,建起属于自家的海盐场,则是为了摆脱燕宸两国将来可能会施加于她的辖制。

    司砺英和刀婪坐在这间茶室中又闲话了片刻,直到天边晚霞渐起,司砺英才起身请她往外面厅堂中赴宴。

    这场为刀婪办的接风宴在日落时分开席,众人饱餐畅饮,热闹到圆月高升,司砺英这一晚也喝了不少,中途下席来到外面散酒,她的副手也跟了出来,二人走到宴席外面的露天长廊上,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说起后面派人跟刀婪去黔南的事。

    确定完要派的人手后,司砺英又想起了刀婪近日带来的那张坤舆图,她转头看向海面上的月光说道:“等她们走后,我们也回流求,备一艘远洋船往北,去看看燕国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第155章 征帆夜落

    “燕国?燕国是哪?”司砺英的大副听她说完有些不明所以。

    司砺英把两只手搭在栏杆上,转头看了大副一眼,这是与她打小一起在渔村长大的至交,过去她们出海时,司砺英是船长,这位发小是大副,后来她们有了船队,其她掌舵的也还是习惯称她大副,除了大副之外的船长舰长都是二副,这是她们自家叫惯了的称呼,而南海商路上的人则通常会尊称这位大副为“少司命”。

    今日大副没有参与司砺英和刀婪的谈话,而是一直带人在西边港口巡察船只,直到晚宴前才赶回来,因此还不清楚她们下午都聊了些什么。

    “我看你今晚也没喝多少,怎么连先前听说过的燕国和幽燕军都浑忘了?”

    那大副挠挠头,努力回想了片刻,恍然说道:“噢!是之前阇婆商队说过的那个北国么?”说完又找补了一句,“那都是去年的事了,我今天能这么快想起来已经很厉害了。”

    她们当初在岭南建起渔女行会后,就常靠往来商人打听衙门的消息,只因担心当初从闽东出逃被官府跨越道府追捕,好在不同道府之间那时没有什么很紧密的联系,而她们逃出村子也只是违背了当地县官关于催促成亲的行政令,也不至于上升到道府那一层派人抓捕,她们打听了许久见衙门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这个习惯,她们与一支来自阇婆的女子商队常有联络,后来还靠为商队提供码头附近的住处赚些外快,日子久了两边人也都混熟了,那商队领头的还给她们介绍了其余南国的女子商队,请渔女行会帮着安排住宿。

    因为这些交际,后来司砺英在闽东抢完船只在南海大杀特杀的时候,却没有一支女子商队遭劫,司砺英等人上船后只杀了所有男工,连货都没要就走了,只叫她们给陆地上官府带话,等到司砺英逐渐控制了南海商路,跟这些旧日打过交道的商队关系也更加密切了。

    去年冬日里,最早结识司砺英的阇婆商队行首有一次往江南去进丝绸,回来装船启航到司砺英的海域内照例给她们分送过海费,听司砺英顺口问她内陆的情况,遂一脸隐秘地说朝廷如今只剩了半壁江山,小皇帝退守江南,而包括洛京在内的北地已被燕宸两国瓜分,西边的宸王是广元公主之子,东边燕国是民间起义军,然后又把几年前幽燕军截杀圣驾迁都之事也给她们讲了一遍。

    朝廷在迁都之后失了北地,司砺英等人都是知道的,但她们地处偏远,能知道的也仅限于此,至于朝廷北地失给了谁,是诸侯还是起义军或者北狄人,她们就不知道了,而岭南这边距离内陆也远,朝廷北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民众们也并不大关心,且各州县巡检过去几年来对于这一类传言也管控得极为严格,旦有传谣者遭到告发,很快就会被逮捕入狱。

    但阇婆商队没那么多顾虑,何况她们已经离开了岭南道的管辖范围来到了外海,于是更加口无遮拦地将自己从江南听来的朝廷秘辛通通跟司砺英等人说了。

    在刀婪来到琼州之前,司砺英等人从阇婆商队那里听到的说法是,朝廷先帝宁宗八年前从洛京迁都到建康的路上遭到幽燕军劫掠,而当时从蜀中起兵的伏兆也带着麾下的铁女寺军杀到了长安一带,趁乱向东围剿四处逃散的迁都队伍,并杀了宁宗和一众宗室及高官。

    幽燕军在铁女寺军赶来之时向北退避,顺势占领了洛京并宣称建国,伏兆则在杀完宁宗后退回长安,不久后自封为宸王,燕宸此后以函谷关为界,未曾大范围开战,但两国之间具体关系如何却不得而知。

    南朝的小皇帝,是迁都队伍遭劫时被当今太后带着逃到建康的,因为这些往事,南朝一众宗室朝臣对燕宸两国恨之入骨,说她们一个残害先帝,一个抢占旧京,南朝各地从官场到民间无不为这桩国耻痛心疾首,其中被建康朝臣贬斥最重的还要数宸王伏兆,因南朝众人只将幽燕军看作一伙盗匪贼寇,而伏兆出身皇室却做出谋逆弑君这种狂悖之举,实在有违天理人伦。

    那阇婆商队的行首还说,这两年南朝各地又悄然流传起一个新说法,说宁宗多年前为了打压外戚,曾指使阉党弑母杀妹,伏兆当年其实是为了母亲和皇祖母复仇才去追杀宁宗的。

    建康朝堂对于民间的舆论控制,在这一二年里似乎较前些年松动了不少,所以这些事才会传到阇婆商队耳中,对于宸国称宁宗曾经弑母杀妹且在洛京查到了物证等事,建康也有宗室和朝臣长篇大论地隔空反驳宸国的说法,为此又将迁都御驾遭劫的往事翻了出来,甚至传到了民间,但这一回却没再有巡检司缉捕造谣之人,各地渐渐也有胆子大的,私下里议论起宁宗的罪行,还有人将此事套上一层故事暗讽宁宗,竟在江淮和山南等地悄悄流传开来。

    司砺英不清楚南朝放任这种抹黑先帝的言论意欲何为,她只是冥冥之中预感到南朝掌权的季太后恐怕在今年会有些新动作,为了应对朝廷可能对南海发起的清算,她想到利用燕国在北边牵制江淮水师,只是目前她们还不知道燕国的海上作战实力如何,也需要再把江淮水师的情况摸摸清楚,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她觉得有必要往北去看看。

    “过去从没听说北边有什么大型水师舰队,我看燕国在海上应该也没什么实力,想要牵制江淮水师只怕是痴人说梦。”大副听完司砺英的想法,也把两只手往栏杆上闲闲一搭,话语中对燕国不大看好,但是对于司砺英往北的提议,她还是颇为支持的,“不过我也想去看看江淮水师如今情况如何,也好为来日应战做些准备。”

    司砺英没有反驳她对于燕国的看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远处的海面沉吟起来。

    夜晚的海面深沉得如同墨汁一般,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从下方阵阵传来,似有海妖在咆哮。

    海上的明月时有时无,赶上一阵疾风吹散云幕,才有月光倾洒下来,在海面铺上一条银绸。

    “快看,月亮出来了!”

    苍茫的东海海域,有一艘楼船的甲板上传来一声少年的欢呼。

    花怒放拿起自己手里的一个银色圆筒放到右眼前,对着月亮望去:“海上的月亮好大,我都能看到那上面的花纹了!”

    “能看得那么清楚?借我看看!借我看看!”叶妉站在花怒放身侧,有些急切地拍打着船边的围栏催促她。

    这天正逢月圆之夜,幽燕号楼船从登州启航向南走了十三日,前面十余天里海面上总在夜间下起小雨,就算不下雨的时候,也总是浓云密布,天上星月通不见踪影,难得这日夜空清亮,月色也皎洁,于是大家纷纷来到甲板上赏月闲谈。

    花怒放看了一会儿月亮,把手里的银筒递给叶妉:“看得可清楚了!给你试试!”

    这银筒也有个名字,叫做“窥天镜”,是洛京皇城大学堂一群学子们近年的新创,可视千步开外,最初用于辅助历学课上夜观天象,后来也有人白日里拿来观鸟,今年暮春开始在洛京工坊里成批打造,暂时还没传到其余地方,叶妉此刻手里的这支窥天镜,是花怒放离京前从一位学姊那里借来的。

    正在花怒放和叶妉二人热闹赏月时,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千山远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铺了几层草席,这一夜海面上风平浪静,她们难得可以将舱室中的矮几搬到甲板上来喝茶谈天,在她们周围也有好些水手力妇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草席上赏月。

    圣人屠见妊婋和千山远面前茶杯空了,伸手拿过旁边温着的茶壶又给她们添了些茶,放茶壶时一抬眼,恰好瞧见有个人从前面的舱室处缓缓走出来。

    那人身着一席碧色轻纱衣,颈上挂着念珠,是休养了数日的昙烛,此时面上较前几日精神了些。

    这次随她们南行,是昙烛第一次出海,过去她只在江中乘过船,自认是不晕船的,却不料这次她们启航后遇着连日风雨,船上舱室格外颠簸,昙烛含着自己带来的清脑止晕片适应了好些天,这两日才总算见好。

    圣人屠见她出来,拍了拍身边的草席笑道:“气色好多了,过来坐坐,今夜天好,也没什么浪,却好赏月。”

    妊婋回头见到昙烛,也跟千山远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了位置,昙烛在她们身侧坐下来,见圣人屠也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她双手合十道了声谢,抿完一口茶笑道:“出海这么些天,到今日才算是能在船上行走自如了。”

    昙烛是在她们启航前三日来到登州的,当时大家都在为出海诸事忙碌着,启航后昙烛又因晕船不适在舱室里卧了好些天,直到这日她们终于有机会得闲坐在甲板上好好说上一回话。

    “你来时我们这边事多,也没细问,你家殿下身子果然已大安了?还需要常日用药么?往后可有复发之险?”妊婋看向昙烛,先问起了伏兆。

    当日昙烛抵达登州时,妊婋也跟她问了伏兆的情况,听昙烛说她病已痊愈,就没再细问,此刻才又提起这事来。

    昙烛微微点了点头:“眼下是已大好了,但难保不再复发,还需用药慢慢调理。”——

    作者有话说:[1]阇(shé)婆,南海古国。

    第156章 烟波杳霭

    伏兆这场病,是去年夏日里发的,距今也有将近一年了,这件事周边诸国都是知道的。

    起先是她在宴请多国使者时突发高热提前退席,接着月余间反反复复发热,以至九霄阁取消了接下来所有的各国会谈。

    到月末时,伏兆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竟还出现了几次高热昏迷不醒,长安太极宫中的国医们那段时间轮流守在武德殿外,用了好些法子都几乎不见效用。

    因伏兆是在多国会盟期间突然病倒的,各国皆有使臣在长安,见太极宫的国医们无有良方,九霄阁的阁丞之首隽羽不顾内廷保密制度,径直到四方馆向各国使者求医问药。

    不久后,滇南蒙雌屹派来的巫医、黔王舍乌派出的苗医、肃真部的萨满医,还有燕国太平观的道医先后抵达了长安太极宫。

    经过多方合参共诊,众医与太极宫的国医们一起谨慎拟了方子,很快止住了伏兆的频繁高热,先前因数次高热昏迷导致每日睡醒后的短暂失忆也在慢慢恢复,调治到去年腊月才算大好了。

    医家们称伏兆此次发病皆因平日里心力耗费过甚,又时常批阅文书到凌晨,秉烛不寐,熬更伤血,不思保养之余还多食冰酪冷酒,间或遇政事劳神伤思,加上她本身性烈如火,旧年在蜀中蛰居时遏抑太过,近年来脾气愈显急躁,积年累月酿成此疾,发病那天也是为招待各国使者连日开宴,席间上的全是冷酒,一时豪饮致使脾胃运化失调,诱发了这一场急病。

    到冬日里伏兆身子大好后,各国医师们陆续回国,为了避免来日复发,伏兆也还在用药调养,方子中的几味稀有药材都由宫人定期到滇南和肃真部采办了带回长安。

    妊婋腊月里在洛京听说伏兆病愈,还通过上元府的慰问国书给她带了话,说要择日往长安看看她去,但伏兆在回函国书中说自己现在不能饮酒,又要清淡饮食,还得早睡将养,实在没兴致招待她,叫她不必来,也不必担心。

    妊婋见状还是回了一封信,说“你不能饮酒我能,我去了喝给你看,给你解解闷。”

    几日后长安太极宫再次回信,内中没像上回那样解释,而是只有三个字:“不许来。”

    伏兆回完信后还生怕妊婋强行过来探望,甚至下了一道手书敕令给函谷关西侧的铁女寺军大营主将,内容仅有十个字:“勿使燕国无赖疤子入境。”

    伏兆下敕令那日,昙烛正好在武德殿书房里回话,此刻她坐在幽燕号的甲板上,不经意间瞥见一缕月光照在妊婋颈侧的刀疤上,突然回想起那道敕令,不由得抿了抿嘴,为了两国和睦,她决定对此事闭口不言。

    “你家殿下是不是因病消瘦了,才不愿见人的?咱们这次出海往南也不知多早晚能回去。”妊婋说完这话往西边的陆地方向远眺一眼,“等来日她将养好了,我高低得去望她一望。”

    昙烛微微颔首:“殿下的确清减了些许,但气色尚佳,今年开春后也在国医们陪同下恢复了往日舞剑的习惯,想来待此行结束再见时已健壮如旧了。”

    昙烛说话一向克制而审慎,这日说起伏兆的情况,也和先前妊婋等人从国书中得知的内容相差无几,但先前妊婋也曾听闻去年秋日里伏兆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曾在一次清醒时候下过遗命,但内中传位于谁却不得而知。

    想来经过伏兆这一病,难免叫九霄阁及其她官员对于宸王的王储问题生出龃龉,这些事后续可能造成的局势变动,是妊婋最为关心的,但显然其中内情从昙烛这里是问不出来的。

    如今燕国和结盟的南北几个邻国无一不希望宸国内部能够维持稳定,这也是各国在得知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派出顶尖医师赶至长安为伏兆诊治的主要原因。

    万一伏兆有个好歹,在王储未定的情况下,国中极有可能会生变,届时包括吐蕃和西域在内的整个西部地区都恐怕会陷入动荡,这对她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多国缔盟也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最近这三年,铁女寺军一直在联手滇南大巫军平定吐蕃之乱,因地势缘故,那边的余孽有些难清,两边都投入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去年秋日里吐蕃各地基本都由铁女寺军和大巫军分而代管,同时铁女寺军还在维护着西域商路的安宁,因此伏兆至今都没能抽出精力东征南朝,而是只命人往那边散播了一些跟宁宗有关的传言以做铺垫。

    妊婋私下里揣测伏兆这几年也是因为大军迟迟未能从吐蕃撤出,打乱了她的计划,心中烦闷焦躁,或许又再加上为王储问题与国中上下臣僚负气拒谏,多方压力之下才闹出了这一场病来。

    “这些年常闻宸王殿下夙兴夜寐,国中各处才得安定富足,只是到底劳她太过。”圣人屠感叹道,“幸而她年富力强,如今多加保养,定能很快恢复如初。”

    在她几人谈着伏兆近况的时候,甲板前面围栏处赏月的花怒放和叶妉二人身边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家依次接过窥天镜端详月亮,等众人都看过了一轮,花怒放又拿着窥天镜走到妊婋几人这边来,也请她们赏一回月宫近景。

    昙烛接过窥天镜看完月亮后又端详起这个新奇的银圆筒,心中暗自赞叹工艺之精巧,想着来日若能引进到她们国中,必然大有用处。

    众人这天赏月至晚,见海面平静,甲板上微风习习,这时节不冷不热,夜空透亮无云,观天象可知一夜无雨,于是她们也都不回舱室去了,就在席垫上各自卧下,腰间系上固定绳索防止起浪颠簸滑落,就这样背卧大海面朝星辰地相继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不到,天边就泛起朝霞,一轮朦胧的红日从海面浓雾中缓缓现身,给荡漾的海浪波纹镀上了一层铜光。

    “咱们现在大概行到何处了?”妊婋见所有人都站在甲板东边看日出,唯有千山远一手拿着窥天镜,一手捧着罗盘,站在甲板西侧围栏边往陆地方向望去,于是妊婋也从东边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千山远身边问道。

    “西边一更香开外的陆地应该是苏杭一带。”千山远语气严肃,“但是昨夜走了锚,今晨又起大雾,或许会有十几里差谬,咱们还该警惕些,以免误入江淮水师的巡航范围。”

    “一更香”是她们在海上估算航程的说法,代表匀速航行一昼夜的距离,按照陆地上的远近大约在五十里地左右,这也是她们目前能够通过窥天镜在晴朗天气下眺望到陆地山峰的极限距离,她们此次向南的航线,也基本上都是保持在距离西侧陆地一更香左右的距离。

    昨天她们在日落时分抛锚停船,今晨天亮收锚时发现往东偏移了些,这种情况前几天也曾遇到过,因此她们启航时照例往西行了一段,以免距离陆地太远迷失方向。

    妊婋觑起眼睛往西望去,只见那边茫茫一片金雾,丝毫瞧不见陆地的影子,她想了想说道:“咱们要不要停一停,等雾散了再走?”

    这时正好有个轮值的管船力妇经过她二人身后,听到妊婋这话搭茬说道:“掌舵的才刚说了,这一片不好下锚,咱们现在已经转向往南走了,等开出雾区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海上晨雾果然渐渐消散,朦胧之中依稀可以望见西边的陆地轮廓。

    “苏杭一带沿海有很多山吗?”妊婋透过窥天镜看到西边岸上隐约似乎有山峰堆叠的模样,她说完这话将窥天镜递给一旁的舵师,千山远和圣人屠此刻也站在楼船主舵两侧往西眺望。

    片刻后千山远忽然高声说道:“快转舵,那边是江淮水师的船队!”

    雾气又散开了一点。

    这时站在主舵附近的所有人都瞧见了西边的“陆地”,正是连成一片的大型远洋帆船,桅杆上飘扬着南朝江淮水师五颜六色的营旗,远远望去气势恢宏。

    舵师显然也瞧见了,忙放下窥天镜,一边跟其她几位舵手一起往东转向,一边疑惑地说道:“这里分明离陆地还远,江淮水师这是在离港操练?”

    妊婋等人也不清楚为什么江淮水师的船队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从主舵这边往下面舱室里喊人摇橹加速。

    她们这艘楼船平日里航行主要靠风帆,只有收锚启航和加速的时候才需要增加人力,妊婋和圣人屠先一步到达底舱跟这里轮值的水手说明完情况后拿起船桨一同遥橹,千山远还在外面喊人,不多时越来越多的水手赶到这里,连叶妉和花怒放也来了,所有的桨位全部占满,大家卯足力气加速行了半晌,直到千山远从主舵甲板上赶过来说距离够远了,大家才慢慢停了下来。

    等妊婋和圣人屠再次来到甲板上时,已看不见西边江淮水师船队的身影了,这时千山远也赶过来说开始时那边还开出了一艘海鹘船往她们这边来巡视,但幸而她们跑得快,那海鹘船开离船队十余里就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往东追。

    圣人屠听完这话笑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两军远远相遇时跑得这样仓皇,也算是咱们成军后头一遭了。”

    妊婋也才想要接一句话打趣时,忽然瞥见她们正南方又出现了一艘远洋大船,她不禁眉头一紧:“江淮水师追得这样快么?”

    她说完这话又觉得南边那船远远看着似乎与方才所见的江淮水师船队有些不同,于是又忙拿起窥天镜看去,只见那边来的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打头的楼船桅杆顶上飘着一面深蓝色的旗子,旗上只有一个字:

    “司”

    第157章 风樯飞动

    这日的东海海面上水波不兴,微风止息,一团团白云缓缓汇聚到幽燕号和她们面前那支舰队头顶,遮住了原本炽烈的午初灿阳。

    圣人屠站在甲板最前面,抬手接过妊婋递来的窥天镜往前看去,也瞧见了那边主舰桅杆上迎风招展的“司”字旗。

    两边的船都橫了帆不再前行,只是在海上相隔数里远遥遥对望,妊婋方才用窥天镜细细数了三遍,对面有两艘大型楼船指挥舰,周边散落着七艘小型斗舰走舸,跟两刻钟前她们瞧见的江淮水师相比单薄许多,看起来也不像是到这边迎战的,她看着那支舰队琢磨了片刻,觉得司砺英的人应该是过来打探江淮水师军情的。

    不多时,妊婋又看到两艘小型走舸从那边舰队中开了出来,正朝她们这边快速靠近。

    “咱们也出一艘小船过去看看吧。”妊婋转身跟圣人屠等人商议片刻,最后决定由妊婋和千山远连同海鹘船上的水手们往前面接触一下司砺英的人,试探她们的态度和来这里的目的。

    圣人屠站在甲板围栏边,目送妊婋和千山远从楼船伸出的艞板走到旁边的海鹘船上,很快朝着前面那两艘走舸开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两边派出的试探船在双方楼船中间位置停了下来,圣人屠透过窥天镜能够清晰瞧见妊婋朝着对面那两艘走舸上的人喊了一句什么话,那边的人也回了几句话,这时妊婋身后的千山远和水手们开始抬过艞板搭在回话的那艘船上,接着又见妊婋独自一人大踏步踩上艞板,往那边船上去了。

    此刻天光已近正午,上方的团云仍然未散,海面上一丝风也无,热气渐渐从浪花中蒸腾而起,带着阵阵咸腥潮气。

    妊婋走到了艞板另一端尽头,一脚跨进那艘斗舰的船槽里,抬眼看向这边船上相迎的几人,皆是一身朴素布衣短打,头上一水梳着三条簪发髻,观容貌一个赛过一个凶悍,她们脑后那些钢刀不时会将云层中泄漏出的光线反射过来,晃得妊婋有点眼花目眩。

    看那几人一脸严肃地打量自己,妊婋捏了捏藏在衣服里的匕首,这次出海她没带坤乾钺来,只有贴身一把匕首,毕竟不知南边的人都是什么路数,此行未必事事顺利,备个防身之物还是有必要的。

    “你们是从燕国哪里来的?”一个稍显慵懒的声音从妊婋面前那几人身后传来,那几人听到这声音忙向两侧退让,给那声音的主人腾出了一条路。

    妊婋看向问话那人,眉如利刃,眼似寒星,身上和其她几人是一样的打扮,但很明显能从她们的态度看出这是个领头的,那人打量妊婋的眼神中带着些审视意味,妊婋也不理会,只挺直腰杆微微拱手说道:“我们从鲁东登州而来……”

    妊婋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面前那几人也是神色一凛。

    正待妊婋要回头看时,方才问话的那领头人一个跨步走上前来,伸手扣住她的脖颈,用大拇指扳住她的下颌角,同时抽出发簪上的钢刀抵在她的胸口上,在她耳边厉声质问:“江淮水师是你们故意引来的?”

    经这猛然一拽,妊婋也转过了身,背对着那人往自己方才身后的方向望去,只见幽燕号楼船的斜后方此刻升起了一缕黑色浓烟。

    幽燕号楼船甲板上的众人也都循声往后看去,跟她们一起来的两艘护航海鹘船都还在原本的位置没有移动。

    千山远站在其中一艘海鹘船上,目送妊婋登上对方的斗舰后就听到了巨响,转身看到后面起了浓烟,回过头来又见妊婋被劫持,中间艞板也被那边的人踹进了大海,她当即大跨步走上船头,一跃跳进了对方另外一艘斗舰上,随手抓了一个站在最前面的人,把飞刀横在了人质颈前,与劫持妊婋的那人隔着数十步远的海域对峙起来。

    而这时距离她们百步开外的两边楼船甲板上众人,也都纷纷站到围栏边往中间看过来。

    圣人屠站在幽燕号甲板最前面,手里紧紧握着窥天镜,看向斗舰上被劫持的妊婋,圣人屠两侧站着花怒放和叶妉,此刻与众人一起将弓拉满,箭头指向那艘斗舰上的人。

    “咳咳……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妊婋看见了幽燕号上齐齐张弓的众人,得知那声巨响不是自家船上传出来的,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说完又朝背后挟持自己的人瞥了一眼,“反正刀都抵我胸口了,脖子是不是能稍稍给我松开点?”

    很快她感觉到勒着她脖子的那支手放松了一点,才要再开口时,忽有两艘走舸从幽燕号后头飞快绕行而来,尾部还用绳索拴着一艘蒙冲,上面插着江淮水师的军旗。

    那两艘走舸很快来到妊婋所站的斗舰前,船上小半数人浑身湿透,身上和这边斗舰上的人一样皆是布衣短打,只是她们头上却不是三条簪发髻,而是只留着贴头皮的极短一层发茬,额间系着一条阻汗的额带。

    其中一个身上湿漉漉的短发茬对着妊婋身后那人大声说道:“大副,这铁钉子敲了咱的鱼,人都没事,我们前后梳过了,上头共十个红毛,三个烂的照例打点了龙王,下剩七个留待大司命读账簿子。”

    这一番话妊婋听得有点吃力,回话那人口音不轻,但跟她身后那位“大副”的闽东口音却不大相同,似乎是另外一种南方官话,至于话中的用词,她想,应该是海上黑话。

    结合她望见走舸后面绑着的那艘江淮水师蒙冲上装了火炮一样的东西,她猜测“铁钉子”是武装官船的意思,那艘蒙冲击沉了司砺英这边的走舸,走舸上的水手落水后,游到自家前来支援的斗舰上,追上前劫持了那艘官府蒙冲。

    那艘蒙冲的甲板上此刻捆着七个身穿赤色水师制服的女兵,妊婋想“红毛”可能是指官兵,至于“烂的”则是指男兵,按照司砺英的规矩扔下了海,所以叫做“打点龙王”。

    至于最后那句话里的“大司命”,说的肯定就是司砺英了,所谓“读账簿子”应该是审讯的意思。

    猜完这些,妊婋飞快地想了一下,趁着身后那人没再收力勒她脖子,赶紧说道:“我们鲁东沿海也抓到过官船,听闻江淮水师这两年实力见涨,所以特带了铜铁煤炭前来南海拜会大司命,以期来日联手,共抗朝廷。”

    妊婋说这话时,右手一直按着自己身侧的匕首,就对方目前这个挟持姿势,她要挣脱甚至反杀都容易,但她此行不是过来打架的,在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对方的手劲又松开了一点,她把手从匕首上挪开,掏出一个油纸封:“这是国书。”

    她背后的大副见到这纸封,朝旁边的人扬了下头,那人双手接下来打开快速看了两眼,向大副点了点头:“确实是拜会国书,带了礼来的。”

    “到底是误会还是诡计,却还要再看。”大副听罢松开了手,也收起了抵在妊婋胸口的刀,只是语气仍然不太客气,“这位燕国客人不如就留在我们船上,跟我们一道回流求。”

    “没问题。”妊婋给对面船上挟持人质的千山远使了个眼色,随后转头笑着看向大副,“我们也会好好招待流求岛的客人。”

    这时她们开来的海鹘船上水手们又搬出一张艞板,搭在了她们与千山远所在的那艘斗舰之间。

    千山远见对面斗舰上的人放下了刀,也把飞刀收起,随即揽着人质的肩膀同走艞板回到了自家海鹘船上。

    两边中间这几艘小船很快散开,千山远带着人质回到了幽燕号上,妊婋也跟着那大副登上了流求岛的楼船。

    接下来的航行由流求岛舰队引路,幽燕号及两艘护航海鹘船随行,中间夹着江淮水师的蒙冲,航线四周还散落着多艘来回巡行的走舸。

    妊婋来到对方的楼船甲板上来回张望了片刻,脚下这艘船跟她们开来的制式几乎相同,都是闽东造船厂所制,应该是司砺英当初带人从闽东港口抢来的。

    “我没想到燕国也有闽东的楼船。”大副一边往前走一边转头看了妊婋一眼,“你们开来的这船是旧日官府留下的,还是自家仿着打造的?”

    对于这种明着来的探问,妊婋也不回避,坦然说道:“这次开来的楼船乃是旧朝留赠,我们自家打造的新式战船都还在渤海湾里拱卫盐场,毕竟南边是你们的地盘,我们的船队若摆太大排场,显得好似是来挑衅的,所以大家商量只开一艘旧楼船外加两艘护航船轻简前来。”

    那大副听了还想再问问燕国的造船水平,但妊婋却没给她插话的机会,很快又提起先前她们抓到交趾沙船的事,因南海肃清导致男匪北逃,扰了她们盐场的安宁,她连声抱怨了几句,说到流求谈结盟前,还要拿这事来跟司砺英辩个理。

    那大副听她发完这一通牢骚,已把原要追问的话抛到了脑后,只是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怎么收缴来的沙船数量差了那么多,原来是往北逃去了,早知道还该多设拦截,免得蠊子一般四处乱窜。”

    妊婋也转头看了她一眼,浅笑道:“虽然给我们添了些麻烦,但若不是那起屪贼,南海大司命的威风也吹不到我们燕地了。”

    大副的唇角得意一勾,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挠了挠头:“诶?我方才想问什么来着……”

    第158章 云峰横起

    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南开出了头顶那片团云,黄昏的斜阳从陆地那侧投来,将甲板上的人影拉得老长。

    妊婋在这边甲板上跟大副和几位二副说了半晌闲话,也将今日晨间瞧见的江淮水师船队情况给她们讲了讲。

    大副听妊婋说那边的船队几乎连成一片陆地,不禁眉头紧锁地忖度起来,这次她们截获的水师官兵都还在那艘蒙冲上派人看着,她本打算将这些人先带回流求岛,再跟司砺英一同审问,此刻听闻江淮水师声势浩大地开出近海,她感到有些不妙,于是转身说自己要往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上问问抓来的几个“红毛”。

    “招待客人用些吃食,我去去就来。”大副丢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妊婋此刻已看出司砺英本人没有来,整个船队现在是大副做主,她摸摸肚子对那几个二副说道:“还是大副想得周到,我确实饿了。”

    这时,楼船下方的几艘炊船上正好飘起缕缕烟雾,炖菜的香气顺着船身爬上甲板。

    因楼船上不能使明火,风浪大的时候大家都吃冷食,通常是一日两餐,也没有固定的开餐时间,大家在上午和下午寻个轮值空隙,与相熟的人三三两两随便坐下来吃各自的豆饼和腌鱼酱菜,就算是一顿饭。

    只有海面风平浪静的时候,随队的几艘炊船才会开火做些闷罐炖菜,今日海浪平稳,又加上大副吩咐招待客人,所以几艘炊船都开起火来,不多时,楼船两侧搭起艞板,一罐罐闷煮好的热菜被抬到了这边甲板上。

    妊婋她们的幽燕号这次出海仅有一条海鹘船上配了小灶,却不是用来做菜的,而是紧急情况下炖汤煎药用的,所以妊婋等人这一路行来吃的全是冷食,今日她到了这边船上才终于瞧见了热菜。

    这日炊船上抬来的菜叫做“海错瓮”,是盐酒煨熟的鱼虾贝肉及干菜杂烩,跟着闷罐一起送来的还有几笼茯苓糕,妊婋在这边甲板上饱餐了一顿,饭后又有位二副给她递了一个长条果子,说这叫做“甘蕉”,妊婋头一回见,学着她们剥开皮咬了一口,绵软香甜。

    等她们在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大副也从江淮水师的蒙冲上回到了这边楼船,这时第二拨热气腾腾的海错瓮从炊船上抬了过来。

    大副看起来倒没太多排场和讲究,回来后走到妊婋和几位二副这边坐了,随口问了问妊婋是否吃得惯她们的菜,说着话接过身旁二副递来的大碗,长啜大嚼地吃了起来。

    妊婋笑着称赞了一回她们船上的菜肴,又问她们这次出海所备食材有没有多的,她想给幽燕号上众人也送些南岛风味。

    就在妊婋说话的功夫,大副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她把空碗往身前一撂,擦擦嘴:“这些东西我们船上有得是。”说完吩咐人再去加煮一拨给后头幽燕号送去。

    这次她们从流求岛出海向北打探军情,本来预计来回要一个月左右,船队里也是按人头带了足数的吃食,然而行了没几日就碰见幽燕号和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如今又要折返回岛,船队所备食材更显富余了。

    见大副豪爽答应了送些热菜过去,妊婋趁机又说:“那甘蕉也是我们北边不曾见过的稀罕物,要是有多的,一并也送些吧?”

    “你倒是不客气。”大副看了她一眼,又转头跟旁边人挥了下手,“甘蕉也抬三箱去。”

    妊婋嘿嘿一笑,朝她拱了拱手:“大副阔气!”

    大副见她要吃的要得这么自然顺口,连脸都没红一下,于是上下打量起她来:“你们燕国是干什么起家的?讨饭乞丐么?”

    “大副慧眼呀,这都看出来了。”妊婋丝毫没被她这句奚落挖苦冒犯到,只是笑着朝她竖起了拇指,随后又感触颇深地说道,“除开乞丐外,我们船上也还有不少山匪出身的姊妹,如今日子真是好起来了,大家都能尝到来自南岛的菜肴和果品了,这事放在从前,谁想得到呢?”

    大副被她这一番认真感慨噎得有些不知如何答言,只得先收起嘲讽的表情,想到自家也曾被官府逼得背井离乡乃至后来走投无路做了海贼,不禁对妊婋口中的燕国众人生出几分好奇心来。

    妊婋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即清清嗓子,拿起只空碗充作醒木,往旁边轻轻一敲,摆出说书人的架势,给她们讲起了幽燕军的发家史,以及燕国的建成经过。

    大副和几位二副听她口若悬河地说着,不由得都入了神,妊婋从当年的太平观讲到豹子寨,再讲到她们下山杀进幽州城,随后一路向北清剿完官军贼兵,又转身向南,取了一众州县官吏和燕北道总督的人头,接着继续南下横扫鲁东道,截杀迁都御驾并顺势占领了洛京。

    妊婋的讲述如同水流,时而湍急,时而平缓,说到紧张处时,引得大副连声催问“后来如何”,说到激昂处时,又引得几位二副拍手称快,不多时甲板上其她人也聚到了这边,一同听起了燕国的故事。

    直到妊婋说完她们把洛京皇城改造成大学堂的事,楼船甲板东边忽然跑过来一个人,是往幽燕号送菜肴果品的一位三副,她小跑过来,说那边回赠了她们好些胡饼和风干肉还有茶砖。

    那三副回话的同时,又有几个人陆续从下面的船上登到甲板,还抬着几个油纸包的风干大鹿腿往这边走来,每条鹿腿都几乎快有一人高,引得甲板上许多人围观侧目,妊婋这边听说书的人们也都纷纷回头张望。

    妊婋见到这一幕,心头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这一看就是圣人屠的主张,怕她被扣在这边为质受到轻视怠慢,所以加量回赠了来。

    大副瞧见那巨大的鹿腿也十分新奇,忙起身走过去前后瞧看,又转头问妊婋这是什么鹿,怎么长了这么大的腿。

    妊婋笑着答说这是肃真部前年过来越冬的大角鹿,又说她们北边每年秋日里都有大批雄鹿倒在打斗中,一部分被她们当季现烤了分吃,多出来的则制成风干肉,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放在汤羹里提味。

    大副绕着那些鹿腿转了一圈,又看了幽燕号回赠来的胡饼和茶砖,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说明日就拿这些北境雄鹿腿做个焖炖肉汤,也算是尝尝北国风味,甲板上围观的众人欢呼了一回,一齐将那鹿腿抬到后面舱室里改刀,为明日的盛宴备菜。

    待众人搬抬着东西走远后,妊婋看着大副转身走回自己面前再次坐下来,观其面上神色,她知道今日对燕国的一番介绍到此足矣,于是适时地将话头转到了江淮水师那艘蒙冲上:“因旧日帝都落入我们手中,建康朝廷上下记恨已久,这次江淮水师大张旗鼓到外海操练,也恐怕是在为北伐做准备,不知那艘蒙冲上的官兵可有透露些什么,若朝廷近日将有动作,我还该着人回去报信。”

    大副闻言垂眸沉吟片刻,燕北的大致情况,她在来前已听司砺英说过了,今日又听妊婋介绍了一通,与她先前所知道的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些细节,加上方才从蒙冲上那几个官兵口中问到的内容,她基本已确定,比起清算南海,朝廷目前更迫切的是要以海上力量震慑燕国,再在同时暗加拉拢,以此斩断燕宸之间的缔盟,才好在来日逐一破之。

    先前她见到那艘蒙冲时,曾认为燕国是在往南海引祸,因此不自觉表现出了几分敌意,此刻看到那些官兵和妊婋的态度,又想起临行前司砺英嘱咐过她的话,遂将语气放和缓了些,却用一双利眼盯着妊婋:“她们只说自家是在做日常操练,并没说有什么开战计划,但看那个架势,来日总要一战的,不知道以燕国目前的海防实力,可应付得来么?”

    “若能轻松应付得来,我们也不必大老远来南海拜会大司命了。”妊婋迎着大副的目光,诚挚一笑,“但是海上不敌,不代表内陆没法子,大不了就再费些力气,联手宸王拼举国之力南下剿灭朝廷,我们重新划分中原领土,各地或许还会多乱上几年,也或许很快恢复江山一统。”

    大副听了这话眉尖微蹙,她们这次前来打探江淮水师的动向,虽说也是为了对抗朝廷,但鉴于目前她们的生计仍然依托于朝廷与南海诸国的商路,一旦内陆局势生乱,南海商路必然受阻,这于她们二岛也没好处,对她们来说最好的局面,应该是让朝廷持续被燕宸两国牵制,既腾不出手来清算南海,又能源源不断地供她们抽利。

    见大副皱眉垂眸,妊婋也没再说别话,只是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根甘蕉,剥开皮咬了一口,片刻后她才听到大副认真思索道:“看来你们来海上寻破局之法,只是为了叫陆地上的军民少些伤亡。”

    妊婋笑道:“大副一语中的。”

    随着她二人这番交谈,天边晚霞渐渐融进大海,客舱门外也点起了一盏盏萤火虫灯。

    天黑后的楼船甲板上,人影变得稀疏起来,大副也没再留妊婋长谈,只叫一位二副带她去收拾好的客舱休息,待来日登岛见了司砺英后再详谈。

    妊婋欣然应允,此后几日只在这边船上同几位二副三副说些闲话,两边楼船在白日里也不时交换些吃食,还算是颇为融洽。

    她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十余日,终于在这天午后,远远瞧见了流求岛的身影。

    妊婋站在甲板上,见前方一大片高低起伏的山峰正在云海之间若隐若现——

    作者有话说:[1]“甘蕉”,即香蕉

    [2]“海错瓮”,古早版佛跳墙

    第159章 星槎泛海

    “我军水师近日在苏州外海操练时走失一艘小型蒙冲,据巡防舰事后回禀,称在外海看到来路不明的远洋楼船,桅杆上插着紫旗,航行方向朝南,失踪的蒙冲曾与楼船周边的斗舰发生冲突,目前海面上只搜到了少量船板,经核实并非我军船只残骸,走失蒙冲或已被对方劫持。”

    婺国夫人说完这番话后,建康宫徽音殿的这间东书房里恢复了一片肃静,几位衣冠齐楚的妇人端坐在镂雕绣墩上,默默看向面前斜倚软榻的季无殃。

    如今她仍以太后的名义摄政,而即将年满十五岁的庆平小皇帝,因少时体弱多病落下不少功课,这些日子遵照季无殃的旨意,在徽音殿后头的弘文殿内专心进学,仅逢初一十五才到紫微殿参加朝会,其余时间龙椅上皆以一顶冠冕代替,朝中所有政务奏疏也都直接送进季无殃的徽音殿东书房,庆平帝这两年几乎从不过问朝政。

    “将奏疏照本读来我听。”季无殃闭目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揉按着自己眉心下方的睛明穴,听站在身侧的宫人捧着一本奏疏,一字一句朗声念起来。

    这几年因长时间伏案批阅奏疏,季无殃时常感到双目干涩,在书房内众人被召来议事前,她已经在大案后面坐了一个时辰,见婺国夫人又端来一沓奏疏,季无殃才起身走到软榻边坐下,叫她们挑些要紧的奏报先转述一遍。

    “儿臣再乞待罪追剿敌寇,祗候圣裁。”那宫官念完了手中奏疏的最后一句,颔首说道,“圣人,奏疏已毕。”

    季无殃睁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吾儿这封奏疏写的,已初现雷霆之威矣。”

    婺国夫人坐在距离软榻最近的地方,听了这话欠身说道:“公主有担当,但亲自出海追剿到底艰险,还望圣人三思。”

    屋中其她几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称公主才接手水师不久,此刻还不到出征的时机。

    季无殃没有说话,只向旁边抬起手来,身侧的宫人毕恭毕敬地将那奏疏轻轻递到她手上,她拿过来打开,一面工整挺劲的熟悉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武真公主亲笔所书。

    今年出正月后,武真公主年满二十,季无殃正式下旨,授予她江淮水师督帅职衔,此后武真公主一直在建康为江淮水师筹措军饷,直到两个月前万事俱备,她拜别了季无殃,带上自己组建的新兵队伍,前往苏州大营督导水师操练。

    武真公主在奏疏中将那艘蒙冲遭劫持的前后事细述了一遍,当日她令水师各营出外海演练,不久后收到巡防舰来报称外海有一艘陌生楼船闯入警戒区后迅速离开,于是她派了一支蒙冲船队追上去查看,并要求寻时机擒获对方的护航船回来审问,但那支队伍在楼船后方与突然出现的一队斗舰走舸发生冲突,她们的蒙冲船队击沉了对方的一艘走舸,引来其余斗舰的包围追击,只得向后撤离,回来后却发现队伍中少了一艘蒙冲,疑似被对方劫持。

    武真公主坦言自己指挥失误,她在奏疏中向季无殃请了罪,又请旨重整船队向南追剿,营救自己被劫持的部下。

    季无殃合上奏疏,想了想问道:“桅杆上插紫旗,那艘来路不明的楼船会是燕北来的么?”

    如今江淮水师中多是江南沿海征召来的新兵,见过幽燕军旗的人不多,加上当时众人距离那艘楼船也远,只遥遥瞧见了旗子颜色,上面的字却看不清,因此武真公主也没在奏疏中提及燕国,但被击沉的那艘走舸从船板残骸来看,应该是南海司砺英麾下的船只。

    婺国夫人及其她几人听出了季无殃的言下之意,她想知道这次事件是不是江淮水师恰好撞见了燕国船队南来与司砺英会盟。

    下座中一位比较了解淮水边防和燕北情况的内廷阁僚说道:“鲁东虽然早在百年前就已不再设立大型造船处,但朝廷旧日停放于鲁东港口的大小官船至少有十余艘,远洋船必定也有,只是要造新的怕是不易,想来是燕国也考虑到了自身海防薄弱,所以远渡东海,前去与司砺英结盟自保。”

    季无殃看着说话的这位阁僚,她本是鲁东人氏,过去曾是先帝宁宗的宫妃,两年前季无殃下旨大释后宫,当日跟随她从迁都队伍来到建康的所有先帝太妃,全部蠲除封号正式离宫,其中一部分作为季无殃的亲信到各地出任黜陟使,考察地方官吏政务得失,而另一部分则改换头衔重新回到宫中,以“内舍人”的名义留在季无殃身边,组成以婺国夫人为首的内廷阁僚班子,这一二年间,她们又开始逐步向外干预各部行政事务,几乎使得外朝政事堂形同虚设。

    除了旧日宫妃外,这个阁僚班子里也还有几位旧日郡王妃和季无殃的族亲姊妹,如今都已各自得了内廷头衔,在建康宫内外行走。

    这时有另一位阁僚插话说道:“过去几年我们对南海还是太过纵容了,若再放任司砺英与北国结盟,恐怕养虎为患。”

    提到纵容南海做大,季无殃皱了皱眉,这也是她们当初反复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这三年南海商路已彻底被司砺英掌控,所有南国与朝廷的商贸往来货船都要先给南海上一道贡,但比起过去南海匪帮丛生时,商船时常要交三五道过海钱,而今只需挨司砺英宰一刀,就可以在南海上平安往来,对客商们来说简直划算多了,因此这几年南海商路上涌现出许多新商队,早打听清楚司砺英的行事做派,全船水手客商都改换了女子,事先备好打点的货物,在南海给司砺英的舰队上完贡后,陆续抵达岭南港口出货进货,沿岸各地一时间商贸繁荣,给朝廷带来的关税商税进项更是连年倍增。

    对于需要大量银两进项来推动内政革新的季无殃来说,南海确实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直到去年年初交趾之乱蔓延到海上,乱民一度登上琼州岛,甚至组成匪帮截杀南海商船,当时朝中许多人提议增派水师驻军前往琼州岛镇压,顺便也可以对司砺英的舰队稍作敲打,但季无殃与内阁众人合计了一番,认为此举可能会引发多方混战,不利于后续贸易,于是没有出兵,将琼州岛拱手让给了司砺英,让她和她的舰队继续维持南海平靖。

    眼下朝中及各地革新虽然已初见成效,但在季无殃看来却还不够,她还得等自己所谋之事彻底达成后,才能腾出手来,以招安或镇压的方式收回南海的控制权。

    尽管目前她对南海一直采取怀柔之策,却也不代表她会放任司砺英在自家眼皮底下与燕国结盟,此次事件内中底里必然还是要打探清楚的。

    婺国夫人最清楚季无殃的想法,对方才“纵容南海”的说法开口驳道:“南海的平靖于我朝利大于弊,况且我军水师新兵试训操练时间尚短,依臣之见,此事还该先找司砺英问问,再定行止。”

    “嗯,既然吾儿说要亲自营救部下,那就叫她去吧。”季无殃点了点武真公主那封奏疏,“从京中选些人马到苏州,与吾儿同往闽东去见司砺英。”

    下座几人闻言颔首称“是”,随后一同拟订了随武真公主前往闽东谈判的人选和旨意,季无殃又叫她们把其余奏疏中所禀之事也一并转述给她听,有几桩要紧的事,就都在这边书房里草拟完,由季无殃确认无误后,她们再行誊抄,待宫官当着季无殃的面一一盖了印,再由婺国夫人和几位内舍人带出宫,下发各部督办。

    几日后,数位使臣及百名嫖姚军将士从建康赶到了苏州府水师大营,向武真公主宣读了季无殃的旨意。

    武真公主这天穿着一身水师戎装,在大营外香案前低头接旨,听到“暂不用兵”这几个字时,她眉间微蹙,心里还盘算着再写奏疏请旨,很快又听到旨意中令她亲自前往闽东探查此事并接回被劫持的部下,她当即为之一振,叩谢完圣恩后,起身跟那几位使者说明日就出发去闽东。

    第二天,前往闽东的队伍整装待发,遵照季无殃的旨意,为了避免再在海上遭遇波折,她们此去闽东将沿海岸官道骑马前往。

    武真公主换了身轻便骑装,在水师大营门外的临海官道处一跃上马,勒着缰绳往海面望了一眼,她在心中算了算自家被劫持的蒙冲预计抵达流求的时间,自己快马走军驿道应该能在那些船靠岸后不久赶到闽东,估算完时间,她双腿一夹马腹向南飞驰而去。

    夏初的灿阳铺满了海边的军驿道,也洒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随着天气日渐炎热,从海面吹向陆地的风变得潮热起来。

    一日热似一日的海风,被潋滟生辉的簇簇浪花带到岸上,卷起岸上人鬓边的碎发,黑色发丝轻轻拂过那人脑后三条簪发髻上的锋利钢刃。

    司砺英这天午后带了一大群人,站在流求岛北端港口边,她望着面前缓缓靠近的船队,打头的楼船上插着她自家的“司”字旗,而后面还有一艘陌生楼船,上面飘扬着一面紫色旗帜,她已从大副提前派回来报信的人口中得知,这是燕北来使。

    不多时,打头的楼船靠了岸,两头下锚停稳后,船侧伸出一道艞板,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

    司砺英看到背光的艞板上走来两个人,前头那人,看轮廓是她的大副,她们行到艞板中途从楼船影子里走进阳光下时,她才看清走在大副身后的那人。

    只见其人两肩横阔,身量颀长,一头碎短乱发在呼啸的海风中肆意摇曳,那人边走边朝岸上张望,看上去一脸散漫,举止落拓不羁,等到她们再走近些,司砺英又瞧见了那人颈侧十分抢眼的猩红刀疤,她回想起先前刀婪给她讲述的燕国情况,立刻认出迎面走来的这位,正是燕国上元十二君之一的妊婋。

    第160章 湾头堪泊

    “我这妹妹粗鲁不懂待客,这一路若有怠慢,望你海涵。”

    司砺英款步走到妊婋面前,神态随和,语气轻松,但因她容貌生得粗犷凌厉,这样的客套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也显不出几分客气来。

    妊婋见状笑着拱了拱手:“这一路得大副关照,今日又承蒙大司命亲身来迎,不胜欢喜呀!”

    司砺英听了这话不由得眼睛一亮,妊婋跟她打招呼说的这几句,竟是闽东话。

    这几天妊婋跟司砺英手下的几位二副三副都混得颇熟,也常在船上四处溜达,同水手们搭话闲谈,通过她们散碎的言语拼凑出了司砺英的过往和这几年的发家历程。

    楼船上的水手大部分是闽东出身,小部分是流求土著,还有些是琼州岛来的,虽然大家身上都是相似的布衣,但凭样貌发型和口音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像几天前截获江淮水师蒙冲的那几个留短发茬的,就是琼州岛人氏。

    这些人出身各异,在船上相处得却很融洽,众人基本上都说闽东话,大约仅有半数人听得懂官话,开始时妊婋只能是驴唇不对马嘴地跟她们硬聊,后来几天里连听带学,也能说上几句了,因她平素最善仿人神情语态,今天跟司砺英打招呼说的这句闽东话,乍一听已经挺像那么回事了。

    只是船上到底时间有限,妊婋会说的也不多,于是打完招呼又笑嘻嘻地换回官话:“临上岸前学了几句,也算是入乡随俗罢。”

    司砺英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婋帅有心了!”

    先时妊婋对大副自报家门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只说自己是燕国使者,她们这次所带国书中的落款也不再是从前出使宸国时的十二君名姓私印,而是改换成了一枚上元府大印。

    今日被司砺英这一声“婋帅”直接点破她的身份,倒叫妊婋有些意外,看来南海并非如她当初设想那般对燕国一无所知。

    这时,其余大小船只也都陆续在这边港口上停靠下来,包括幽燕号和那两艘护航海鹘船。

    大副跟司砺英打完招呼后,转身带人往旁边查点回港船只,司砺英抬手请妊婋一起往幽燕号停靠的位置走去,她们身侧众人也跟着簇拥上来。

    流求岛北端这处港湾修建得很是宽阔,可以容纳十艘楼船同时停靠,妊婋看着港口边停满的大小船只,又想起她们渤海湾港口上稀稀落落的旧船,她在心中暗暗想着,定要尽快偷些造船修港的技艺带回去,争取赶在朝廷着手北伐之前,让自家港口的海防船队也能像这里一样威风。

    “这里不是我们主要的对外港口,船位稍显局促。”司砺英一边走一边悠悠说道,“等卸完船,我叫她们挪走一半,好叫你们停宽松些。”

    妊婋眨了眨眼,合着她方才向往的港口在司砺英这里竟还不够看,随即她又想了想,司砺英手下众人平日里主要都在南海活动,重大港口也一定都建在岛的西南侧,而这次大副带去北边打探江淮水师的队伍,恐怕也都还不是主力。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了幽燕号前,船上艞板才刚放下来,圣人屠和千山远等人正站在甲板围栏边,看见妊婋走过来,都在上面朝她挥手。

    妊婋也朝她们回了一挥手,然后转头对司砺英说道:“我们这次南来带的礼,还请大司命上船一观。”

    司砺英爽快点头说一声“好”,回身叫了几个人与她同去,其余的则在埠头等候。

    幽燕号虽然往岸上搭了艞板,但船上众人都没急着登岸,比起其余船只艞板上不断传来水手们下船的脚步声和嬉笑说话声,幽燕号船侧空荡荡的艞板显得有些肃寂。

    妊婋抬手请司砺英先走,随后才往前跨出一大步,踏上了登往幽燕号的艞板,二人并排走着,身后跟了四位司砺英手下管事的娘子。

    几人在艞板上行了不多时,走到幽燕号甲板边缘,圣人屠和千山远等人都在这里等候迎接,与她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位头梳三条簪的中年女子,正是几天前大副带走妊婋时,被千山远请上幽燕号的那名人质。

    那女子此刻红光满面,看来这几天在幽燕号上过得还不错,眼看司砺英来到了这边甲板上,她也往前迎了一步,伸手接了司砺英一把。

    司砺英握了握那女子的手,又拍拍她的肩膀,倒没说什么别话,只转而跟圣人屠等人打起招呼来。

    先前妊婋递给大副的那封国书,司砺英早看过了,大家也没在甲板边缘过多寒暄,彼此厮见毕,便由圣人屠领着众人,往货舱去看她们这次从燕北带来的国礼。

    对于前往货舱的路,司砺英熟悉得很,因为她们西边港口里也停着三艘跟幽燕号一模一样的大型楼船,都是三年前从闽东抢来的。

    随着她们顺楼梯往货舱走去,司砺英隐约闻到了一股生铁特有的锈腥气息,这让她不禁有些激动。

    最近这几年,她们在流求和琼州二岛都没有发现什么像样的铁矿,只能靠海上商路抽成截留,然而随着她麾下舰队规模逐年扩大,海上能够截获的生铁量已无法满足她们的日常所需。

    虽然造船本身并不需要太多铁,但平日里她们在海上常用的勾叉刀矛,因海水腐蚀的缘故,小心维护之余也还是要经常更换,加上岛内开垦荒田亦需要大量铁质农具,因此她们对于铜铁的需求一向居高不下。

    显然朝廷也很清楚这一点,为了让司砺英的舰队能够持续维护南海平靖,朝廷往南的商船会为司砺英准备一些生铁,但司砺英明白她们无法长期依赖朝廷供给,哪天朝廷准备收拾南海了,只需先断了海上生铁,就能大幅削弱她们的战力,进而轻松拿回南海的控制权。

    尝试摆脱朝廷给她套的枷锁,也是她先前亲自接待黔南来使刀婪的重要原因,纵观南海周边陆地,现成有大量铁矿的地方唯有交趾北部。

    过去司砺英等人在岭南讨生活时,因常在盐场附近走动,对于海盐的目的地黔南也多少了解一些,知道黔南除了不产盐外,铁矿也少。

    这两年眼见黔南自治军不惜代价地攻打交趾,司砺英很清楚黔王此举可不是为了明面上说的什么征讨黔滇叛民,舍乌这样玩命向南扩张,必是为两件事,一则为盐,二则为铁。

    而刀婪先前与她谈的条件里也提到过,等她们联手平定了交趾,就可以为两岛提供大量生铁,这铁自然是交趾北部矿中所出。

    但是鉴于先前她们打交趾打了三年都没能完全打下来,司砺英也不知道这份承诺到底什么时候能兑现,而她眼下对于铜铁的急需,是黔南无法为她解决的。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圣人屠在一扇巨大的舱门前停了下来,千山远走上去跟她一左一右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随着舱门开启,铜铁的锈腥气更加浓重了,妊婋朝司砺英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事先也做了些防锈处理,奈何在海上航行久了仍然抵不住潮气,运上岸后还得再打磨一下。”

    说话间,圣人屠和千山远已先一步走进了货舱,司砺英也抬脚跟妊婋一起跨进那扇大门,随后她发现这里的货舱并不像她们船里那样昏暗,也没见内中燃灯。

    妊婋从旁解释了几句,说她们对这艘楼船的货舱做了一点小改造,在货舱四周增加了几处透光点,能在避免海水雨水渗进货舱的同时,让日光透进货舱,这原是她们先前在渤海湾里用这船运海盐时,为了保持货舱明亮干燥透气而改造的。

    司砺英抬头看了看那些光源,她们平日里对于货舱的昏暗早习以为常,没想到还可以做这样的改造,不禁对燕国工匠多了几分赞佩。

    接着她又随妊婋等人在货舱里转了转,见内中整齐码放着成条的铜铁块,以及成箱的煤炭,差不多是她们过去从朝廷和海上商路一年抽取的量,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看完一圈下来,妊婋微笑说道:“我们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得出手,一点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大司命笑纳。”说完她又向司砺英介绍了站在旁边的昙烛,说宸王也请人带了礼来,随后又给司砺英等人瞧了那几大箱葡萄酒和琉璃器具。

    司砺英看完这些东西,满意地笑道:“多承北国与西国盛情,今日到了我这里,大家就是朋友。”

    她们笑谈了几句后很快从货舱里走了出来,司砺英吩咐身后两人留在这里,等待接应稍后上船搬运的人们。

    幽燕号上众人则都随妊婋她们一起上了岸,只留下事先定好的二十人帮着司砺英手下搬货并看船,待过两日会有另外二十人来换她们。

    流求北边港口附近,有一个叫做“淡水”的地方,因有一条淡水河贯穿而过得名。

    司砺英与几位管事接待妊婋等人上岸后换乘小船,从港口南边的河口进入淡水河,顺着河一路向西边岛内行来。

    她们进岛的这一路上,不时能看见河两岸有人挑水浣衣,还有散落的村庄先后升起炊烟袅袅,随着斜阳渐渐昏黄,她们终于抵达了“淡水”的中心,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村寨。

    司砺英说她们近日正好在扩建寨子,原预备留给西南边水手们将来居住的十余间院落空着,正够她们这一行百人下榻。

    晚间寨中为给妊婋等人接风,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司砺英吩咐人将宸王所赠的葡萄酒开了一桶,众人热闹到二更时分,因考虑到妊婋等人连日海上辛苦,司砺英请她们明日休息一天,待后日再详谈会盟事宜。

    第二日一早,司砺英从自己的院中出来,准备去看看昨日从幽燕号上搬下来的铜铁,然后再去见一见江淮水师蒙冲上那几位官兵,正往外走着,忽有个管事迎上来,神色严肃地低声对她说道:“西岸来人报信,江淮水师督帅昨夜亲抵闽东,派了人说要和咱们谈谈。”——

    作者有话说:妊婋:好壮观的港口!

    司砺英:这是我家最简陋的港口,别见笑哈

    妊婋:……跟你们这些有大港大船的拼了

    伏兆:看开点,你看我家一艘大海船都没有,不也发展得挺好么

    妊婋:?你那地方有大海船才奇怪吧,滑沙子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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