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醉陆斜榻
妊婋这天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她感觉天光应该已经差不多接近午时了。
她眨眨眼坐起身,猛然一阵天旋地转把她击倒在榻上,她只好又趴了下来。
昨晚入睡前也是这样晕得厉害,她已事先有所准备,知道这个叫做“上岸晕”。
她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海上漂着,昨日从海船换到河船下来后,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但没走几步路就被司砺英请进寨中大堂,坐下吃了一盏止晕茶,因此晚间宴席上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得知妊婋一行人有不少都是头一回在海上远行,司砺英也在席间提醒过她们,说上岸后的前几天且得适应适应,果然昨夜下了席回到屋中洗漱完,妊婋就觉得傍晚下船时那种脚步虚浮的感觉又回来了,于是她赶忙爬到榻上躺了下来。
但眩晕并没有因为她躺下而停止,反而叫她觉得连榻带屋子都在旋转,竟比站着的时候感觉还要强烈,她也不敢乱动,只是紧闭双眼,直到过了很久,那阵眩晕感慢慢被困意驱散,她才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妊婋趴在榻上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腹中饥馁,她才再次用手撑着榻缓缓坐起来,这一回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晕了。
她小心翼翼地下榻更衣,准备到院中洗漱,打开门时,刺目日光让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果然已过午时了。
“起来了?觉得怎么样?”这是千山远的声音。
妊婋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清千山远走过来的身影,她看上去神清气爽,丝毫不见“上岸晕”的影响,笑吟吟地对妊婋说道:“出寨子北边有座小山林,早上我跟她们打野食去了,咱们这边新院落都还没开灶,她们说在大院做好一会儿给咱们送过来。”
妊婋点点头,又问起其她人情况如何,得知圣人屠也是才起,叶妉和花怒放都还在屋里趴着呢,她们上岸的这一百号人,只有包括千山远在内的船运府五十余人状况尚好,因她们这几年常在渤海湾中往返鲁东登州和燕北平州,对“上岸晕”早已习惯,虽然这次远航比过去在渤海湾内时间要长,她们昨天刚上岸时也都多少有些脚步发虚,但歇了一夜很快就好了,除她们之外,其余首次远航的众人今日醒来和妊婋一样,仍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感,不少人到这时候也都还没下榻。
妊婋在院中水井边听她说着话洗漱完,二人一同往旁边大屋中走来,进门瞧见花怒放滚在圣人屠怀里说“圣娘娘我迷糊得厉害”,叶妉也横在她腿上捂着眼睛直嚷“起不来”。
圣人屠手里拿着一小盒龙脑膏,给花怒放在太阳穴上轻轻揉了两下,又要往前给叶妉擦时,却因花怒放挡在她怀里够不着,正好这时转头见妊婋和千山远走进屋来,于是她伸手把龙脑膏递给了妊婋,让她给叶妉也揉揉太阳穴。
妊婋接过来,含笑坐到榻边捞起叶妉的胳膊,让她往这边挪了一点,随后一边给她擦龙脑膏一边悠悠叹道:“看晕得这个样儿,想必是吃不下饭了吧?我听说今儿的菜特别丰盛,可惜了啊。”
叶妉一听这话马上睁开了眼睛:“吃得下,吃得下,等我缓缓,实在不行爬着过去。”
这时千山远在屋中桌上给她们点起了一炉苏合香,很快辛香满室,连妊婋和圣人屠也觉得晨起眩晕缓解了不少。
叶妉和花怒放二人感觉好些后,妊婋和圣人屠一边一个扶着她二人下榻,听见院里传来了几位管事娘子的说话声,千山远转身走出去迎接,片刻后院里又传来她的道谢声:“有劳依姊。”
这也是她这两日入乡随俗,学着岛上众人彼此称呼“依姊”或“妹囝”。
等到千山远把那几位依姊送出院门,回身见妊婋她们都走出了屋子,圣人屠陪同叶妉和花怒放去井边洗漱,妊婋和千山远连同船运府几人一起把饭菜抬进了中间厅里,给大家取了碗箸摆桌。
妊婋昨夜下榻的这间大院里住了二十人,院中屋子有大有小,大的几人合住,小的单人独宿,院当中一间敞厅,摆了许多桌凳,供众人吃茶吃饭使用,这里的房屋院落内外格局与她们北方多有不同,住起来倒是颇为热闹。
像这样的大院落,她们的人共占了五个,千山远一早跟岛上依姊们打完野食回来,也到其余几个院落瞧了瞧,见有不少还未起的,所幸并没有情况十分糟糕的,都只是还有些发晕,需要再休息休息。
妊婋摆完碗箸也到她们这边几间屋子里去瞧了瞧,直到叶妉和花怒放洗漱完,跟圣人屠一起来到厅中时,这边才聚了不到十个人,桌上大瓮里保温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不多时妊婋走了回来,摆手说道:“咱们先吃吧,留出些饭菜,一会儿再给未起身的送去。”
自从当初妊婋在苏杭一带东侧外海被大副截到了流求船上,到今天正好过去了半个月,昨晚的接风宴上又是人多口杂,她到此刻才算是终于能跟自家人聚在一处坐下来吃饭说话。
桌上众人自然不免问起妊婋在流求船上的见闻,这些天妊婋打听到的事也确实不少,她歪头想了想,决定从司砺英本人的过往经历开始讲起。
除妊婋之外,其她人都是从昨天才开始跟流求岛众人打交道,而之前被她们请上幽燕号的那名人质不会说官话,路上这些天她们也没能从她那里问出什么跟流求以及司砺英有关的事,直到昨日见到司砺英和她手下众人,她们发现这里的人虽然行事粗犷,但说起话来皆颇有条理,懂官话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司砺英本人言语之间还有些文采,似乎并不像她们事先以为的穷苦渔女出身。
毕竟洛京官话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一向不大普及,沿海村中民众有条件念书识字的那更是少之又少,而司砺英一口官话却说得极正,话语中又不时引经据典,显然也是念过书的人,因此众人不禁都对司砺英的过往好奇起来。
妊婋被劫持当日听那大副说一口流利官话时,也感到有些意外,上船后跟她们明里暗里打听过才知道,原来司砺英的母亲生于闽南一户乡绅之家,自小在家中跟着中原来的母亲学会认字说官话,后来她与一户官宦人家结亲生下司砺英,没过几年夫家获罪累及女眷,司砺英的母亲趁乱带她逃到了闽东,与途中结识的伙伴们一起在沿海渔村落了脚,更名改姓作为渔女在海边谋生,在司砺英和大副几个发小年幼时,司砺英的母亲总在沙滩上教她们写字作耍,晚间又带她们在海边观星看天象,编上许多故事讲给她们听。
虽然幼年时跟着大人们辗转过许多地方,但她们在闽东沿海还是过了很长一阵安稳和乐的生活,直到许多年后,官府清查人口,司砺英同一众发小们逃往岭南,再后面的事,妊婋她们都已从西南大使府的来信中得知了。
自从几年前与黔滇结盟,燕国在洱州设立了西南大使府,每季都能收到南边来的消息,因为黔南与朝廷的岭南道相接,边界线附近也不时有人相互来往,就像当年妊婋几人从蜀中泸永郡越境去往黔南地界那样,每逢边界处村落赶集的时候,黔南的人也总能听到一些东南边的消息,包括那一年震惊朝野的循州海震,以及南海上新崛起的那支海匪舰队的事迹。
“这样看来南海大小首领都有些学识,难怪她们能跟朝廷保持这样微妙的关系,想来朝廷也没把她们当做寻常贼寇看待。”圣人屠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今司砺英与朝廷之间既对抗又互利的关系,她们也是从西南大使府处得知的,正因为这样的关系看上去薄弱且不稳定,她们才决定来南边做一番试探。
“殿下,请容臣前去试探一番。”
此时闽东与流求的海峡中间,正有两支船队在缓缓靠近,其中西北侧的官船队伍中有一艘颇为气派的新式指挥船,武真公主这日穿着一身水师戎装,站在甲板前面望着海那边船队上方飘扬的“司”字旗。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目,武真公主抬手往下按了按额前的督帅帽沿,觑着眼睛紧紧盯向前方。
按理说这个季节安排在正午烈日最盛时谈判不太恰当,但是鉴于两边陆地开到海峡中间都需要两个多时辰,清早出发正好是中午到,若洽谈顺利的话,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各自的港口,因此两边这几年已渐渐习惯了在中午谈事。
“派两艘探艇过去,看看司砺英有没有亲自前来。”武真公主冷冷发话道,“若她在,请她来我船上一叙,若她不在,就叫后面炮船列阵准备开战,直接登上淡水,营救我的部下。”
第162章 缥缈危亭
海峡中间起了一阵风。
两边船队各自派出的探艇与走舸在海风中快速靠近,因风大浪急,那几艘小船在海面上剧烈地摇晃起来,两边船上的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喊了半晌话,不多时向后散开,回到船队中报信。
“回殿下,那边说她们的首领就在船上,咱们的蒙冲连带船上人也跟着一起来了,就在她们主舰船后头。”
武真公主眉头紧锁地握了握拳头,这次来闽东的路上,她也在各地沿海派人打探消息,只怕她的人是被另外一伙贼寇劫走的,若往闽东扑了个空,过去这么些天,她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部下是否都还活着。
直到三日前,她在闽北听说有渔民的船只远远瞧见了流求舰队,后面跟着一艘插紫旗的楼船,往流求淡水港口方向去了,船队里还夹着一艘彩旗蒙冲,她这才终于确定江淮水师那艘失踪的蒙冲真的是被流求舰队劫走了。
她知道司砺英的做派,料想船上几个男兵应该照面就没命了,这她倒是不在乎,当日那艘蒙冲上的十个人里,只有七个女兵是她从建康带到苏州的亲随部下,另外三个男兵则是江淮水师旧有的缭手,这次她大老远赶来闽东,就是为了接那七个自己人。
“那边还说了什么?”武真公主瞧见船队抵达了海峡中线附近,又见对面船只已下了锚,于是她叫自己这边众人也横了帆。
那名水哨小心翼翼地答道:“那边瞧见咱们带了大批战舰,说当日是那艘蒙冲袭击在先,船上的兵她们这几日都是以礼相待,等候朝廷来取,但见督帅今日这样兴师问罪,问是不是不打算谈了?”
武真公主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这次出海她从闽东水师调了五个营的战舰和炮船,此刻她脚下的楼船指挥舰周围,还有十二艘仪仗船,旌旗招展,声势浩大,对比得东边船队十分朴素简陋。
“我师袭击在先,也是因为有船闯进了警戒区。”武真公主冷“哼”了一声,“谈之前,我得知道我的人还活着,你再去一趟,亲眼见到了人再来回话。”
那水哨应命而去,在那边交涉了半晌,才又回到这边指挥舰上,再次登上甲板禀道:“殿下,蒙冲上有我师七位女兵,卑职亲眼瞧了,没有绑缚,身上无伤,只四周有严密看守。那边首领说了,要求我师屏退炮船,她亲自前来相见。”
武真公主点点头,挥手吩咐道:“叫后面的舰船和炮船退至内海边缘,哨船留下一半,仪仗船列鱼鳞阵。”
随着她这边命令一道道下达,指挥舰后方的船队开始缓缓有序后退,原本以直线横阵列队的仪仗船也在得令后迅速转变了阵型,在指挥舰周围错落排列,给对方来船留出了靠近的余地,同时保持着机动护卫的警惕姿势。
等到这边官船调整好阵型,后头的战舰和炮船也都撤远了,才见司砺英的断浪舰从对面船队中开出来,两侧各跟着一艘疾风舸,再后面则是江淮水师日前走失的那艘蒙冲。
不多时,那边几艘船靠近了武真公主脚下的指挥舰,并在距离这边仪仗船大约一船身的距离停了下来,武真公主站在甲板边缘清楚瞧见了那艘蒙冲上站着的七个人,的确都是自己的部下,果然没有受伤,只是看上去神情有些紧张疲惫,其中两三人朝这边看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泪花。
蒙冲上这几人都是去年入军被武真公主选拔到麾下的新兵,头一回在海上跟人硬碰硬,就被经验丰富的流求舰队劫走了,如今她们见武真公主亲自来接,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武真公主看了片刻,把目光从那七个部下身上挪开,瞧见前去接应那艘断浪舰的仪仗船放出了艞板,紧接着一个剽悍的身影出现在艞板尽头。
只见那人头梳三条簪发髻,上身穿着玄色短襟,下身轻薄宽纱裤扎进靴中,因正午炎热,短袖卷到了肩头,露出两臂上完整的海蛇绕矛纹身,随着她往仪仗船上一步步走来,靴底防滑钉在艞板上发出十分有节奏的“嘚嘚”声。
凭着这些特征,结合事先得到的情报,武真公主可以确定眼前走过来的就是司砺英本人。
很快司砺英迈进了仪仗船内,那边断浪舰收回了艞板,仪仗船上的水手摇动船桨,来到了指挥舰侧边,在指挥舰放出艞板的同时,仪仗船上一名水哨上下看了看司砺英,然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司砺英见状,把自己腰间的弯刀卸下来放到她手上,那水哨却仍有几分迟疑地看着她脑后的发簪,那三支钢刀在烈日下折射出的刃光叫人难以直视。
司砺英打量了那水哨几眼,又看向指挥舰甲板,见那位年轻的水师督帅也走到了艞板边上,与她只隔着一小片海水。
司砺英挺胸叉腰地看着这张陌生面孔,见其生得高挑挺拔,一身织金团龙海浪纹戎装,容长脸上一双飞扬的丹凤目,配上高窄鼻梁和锋锐薄唇,无处不透着冷峻,观今日这番派头和本人的气质,司砺英也早就料到了,这位新晋江淮水师督帅,正是当朝武真公主。
“朝中贵人胆子都小,公主若是害怕,我也可以卸了发簪。”司砺英似笑非笑地说道。
先前她在这海峡内与朝廷使臣会谈时,从来没有缴械的习惯,今日主动交出腰刀,已经很给这位武真公主面子了。
据她这两年从闽东和岭南探子处得来的情报看,季太后非常重视这个皇子,往后朝廷水师的军权极有可能会全部慢慢移交到武真公主手上,她们将来也少不了要跟这位公主常打交道,按理说初次见面她应该客气一点,但是见到对方这副高贵模样,她又忍不住奚落一句。
武真公主没有被她这话激怒,只是淡淡说道:“小小冲撞,过而能改,还不至于叫大司命在我这里脱簪待罪。”
司砺英身侧的水哨在武真公主发话后抬起了一只手,示意她可以登船了。
等司砺英来到这艘指挥舰的甲板上时,原本在甲板四周护卫的亲卫都退到了船舱一侧,武真公主独自走到甲板中间遮阳舱亭内的大椅前,径自在东边那张坐下了,随后抬手朝对面椅子指了一下,对司砺英说道:“坐吧。”
司砺英本来也没打算行礼,告坐推辞那更是不存在,武真公主话音才落,她就已经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空旷的甲板上只有她二人对坐,其余护卫都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列队候命,眼下这场初次会谈的开局在司砺英看来还算比较舒适。
自司砺英在南海起家后接触到的朝廷来使,从最早的婺国夫人,到后续朝廷派来的其她使臣,再到今日这位武真公主,虽然说话行事风格迥异,但总得来说都比从前在岭南渔女行会时跟那些旧日府衙男官打交道来得畅快。
武真公主没有寒暄别话,见司砺英坐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先前闯我苏州内海警戒区的紫旗楼船,是燕国派来与尔等结盟的吗?”
“目前尚未谈及结盟一事。”司砺英也不隐瞒,只是不卑不亢地看向武真公主,“我们南北两地关系如何,也要视朝廷的方略大策而定。”
“尚未结盟就叫大司命亲自来为她们误闯警戒区闹出来的乱子兜底,看来燕国此次来访诚意很足啊,足够叫二岛开辟一条新的互利航线,替换我朝的供给。”武真公主的目光犀利而冰冷,“但是从鲁东到你这里毕竟遥远,还要途径我苏州外海,因这次误闯事件,我们已增派了巡防船队,往后两地往来途中若再有什么差池,岂不是辜负了大司命的一番筹谋,得不偿失。”
对于这番话语中的威胁,司砺英没有作出回应,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含笑说道:“我们常日在海上跟客商们打交道,也沾染了生意人的脾性,自然是一切以利为上,哪里有好处就往哪里靠了。”
武真公主挑了下眉:“商人趋利不假,但避害也很重要,‘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大司命应该比我懂。”
随着她二人说话,甲板舱亭上方的日光一点点西斜,舱亭立柱的影子也缓缓爬到了她二人脚边。
海面上不再像正午时那样炎热了,午后还吹起了一阵干爽的东,驱散了人身上的潮热粘腻。
“这风真舒服哇!”
叶妉和花怒放站在淡水港口张开双臂,让海风尽情扑向她们,似无形之水从她们身上奔流而过。
中午吃完饭后,她两个早起的眩晕缓解了大半,对此花怒放发表了她的见解,说是肚子里有了吃的“压舱”,人就不会飘忽了。
吃饱后二人也歇不住,于是拉上妊婋她们一起在淡水闲逛起来,出到院外听说司砺英有事出海去了,大副这天也不在淡水,只派了个三副来带她们四处转转,问她们想去哪里,她们几人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到港口来看望幽燕号留守的那二十人,再问问她们缺什么不缺。
她们从入海口处下了河船,沿海边走了没多远,就瞧见了幽燕号的身影,这日港口的船已不像昨日那样密集,看来果如司砺英先前所说,挪走了半数船只,这时妊婋注意到除了跟她们同行的流求船只挪走了不少外,连带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也不见了踪影。
妊婋垂眸想了想,忽然转头问那位带路的三副:“你家大司命是出海往闽东去了吗?”
第163章 明河共影
那三副被妊婋猛然一问,眼中先是飞快闪过一丝慌乱,旋即笑答:“大司命早就不上西岸了,今日出海为的是别事,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左右不过晚间就回来了。”
妊婋看在眼里,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我问得唐突了。”
这时她们已走到幽燕号侧边,甲板上有吹风乘凉的人瞧见了她们,都在围栏边朝她们挥起手来,又忙到旁边去抬艞板。
妊婋几人同那位三副一起登上了幽燕号的甲板,见船上留守众人神色轻松,又听说她们昨晚也在船上开了一席,司砺英昨天派人来送菜和淡水的事妊婋等人也知道,船上还有她们来时预备的东西,各项供应倒也不缺。
妊婋听说幽燕号货舱里的铜铁昨日卸了一半到天黑收工,今早才卸走另外一半,她点点头:“我瞧着今日船身露出来一大节,吃水浅了不少,船上倒也没觉得太晃。”
一位守船人说道:“又下了三个锚,还在港口加了几道固定绳索,这两日海上也还算平静,不怎么晃的。”
她们说着话在船上四处走了走,叶妉和花怒放连说带比划地跟众人说起她们上岸晕的事,提醒她们过两日上了岸一定要做好准备。
大家说说笑笑地来到甲板另一头,见这边围栏上站了一排鹰隼,有几个人正在这里端着食盒喂鸟,站在叶妉头上的蛋蛋也一扇翅膀飞了过去,在围栏中间找了个位置,落下来蹭鹰食吃。
那三副难得一次瞧见这么多鹰,不禁感到有些新奇,她走上前左右瞧了瞧:“你们这鹰养得真好,都不用拴吗?”
她说这话时,正好有一只游隼从围栏上跳到千山远伸出来的手臂上,千山远摸着隼羽笑道:“哪里有拴着朋友的道理呢?”
圣人屠站在边上默默数了数鹰隼的数量,她们来时船上共有十只,此刻站在围栏边的只剩了八只,她知道昨天她们下船后,守船众人已按事先约定,将她们写好的信送了出去,一封给留守洛京的花豹子和厉媗等人报平安,另一封则送去给此时正在滇南洱州大使府的千光照。
在幽燕号上跟众人闲叙了一回话后,妊婋几人跟她们说等明日岸上大家都缓过来了,就来换她们上岸休息,随后又请三副安排人手给船上再送了些淡水,才道别离开幽燕号。
因三副说她们才上岸,还需要好好歇歇,于是也没带她们在港口久留,大家仍按来路乘河船回到了淡水中心的寨子里。
流求岛上没有城池,大部分人都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沿河建造村落房屋居住,小的叫作村,大的叫作寨,而岛内山里也有些土著村落,相对比较隔绝,极少下山到海边来。
从妊婋当日跟着大副到她们船上,到这两日登岛所闻所见,林林总总拼凑起来,她已经对司砺英建立的这个海上势力有了不少了解。
和她来时所乘的那艘楼船一样,流求岛的居民构成也颇为复杂,大部分是闽东人和岭南人,也有琼州岛人和流求土著,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南国异乡人,从面貌口音等方面都能多少判断出她们的出身差别。
南海上小国繁多,目前妊婋知道她们有些来自阇婆,有些来自暹罗和林邑以及真腊,甚至还有交趾渔女,这些人有着不同的纹身传统,妊婋有时候也能通过她们颈侧和手臂上的纹路稍稍分辨一二。
岛上的人之所以出身这样繁杂,还要追溯到司砺英占领流求岛之前,那时曾有多个男海匪帮派盘踞在这里,将他们从各地擄来的肉票囚在岛内山中,超过半年没被赎走的女人会被转移到沿海伎馆,男人则会被带至船上供男匪泄欲后收作手下,旦有不从或试图逃跑者一概绞杀投海。
司砺英及渔女行会众人在岭南时也多次目睹过海匪上岸劫掠,还曾因协助官府捉拿海匪船只被几个大匪帮联合悬赏,后来她们又因反杀盐场男暴民遭官府通缉,眼看海陆两边皆不容,司砺英把心一横,带众人从躲藏的山中回到闽东,在港口盗走一批官船,决定在海上抢一块地盘过活。
得益于先前捉拿匪船的经验和结实的官船,她们很快控制住了岭南沿海一带的局面,进而又向南侧逐步清剿,直至登上流求岛。
事后司砺英也曾说过,凭借官府战船上的精良装备,要认真清扫海匪其实并非难事,只是由于海面范围太大,需要耗费些人力协调配合,然而从前岭南沿海各州府官们都不愿给这事调拨银两和人手,岭南道总督府每每发布南海缉盗令,各州官府总会变着法地哭穷,只等海匪上岸时才会装模作样地派巡检司出动缉捕,以此欺上瞒下,以致海匪屡禁不止,甚至还有官府与匪帮暗地勾结,对沿海渔村中私设赌场伎馆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年沿海大小官吏一边吃着朝廷的缉盗拨款,一边收着海上男匪帮孝敬来的银两,赚得是盆满钵满,对于民众生活在海匪阴影下的痛苦视而不见。
而这一切在循州发生巨型海震那天起出现了转机,建康嫖姚军都尉何去非帅众南下赈灾顺带肃清官场,司砺英等人也在同一时间大肆清剿岭南外海的男匪帮。
半年后司砺英登上流求岛时,原先控制岛屿的那几个男匪帮已经近乎溃散,她们杀完岛上的余孽,将沿岸林立的伎馆赌场逐一拆除。
在这期间,她们也曾遭到岛内山民土著的激烈抵抗,那些土著村落有些是男匪帮的老家,有些则是得了匪帮的好处,替他们看管肉票,不少男土著得了赏钱后,也常下山到沿岸伎馆赌场里鬼混。
司砺英等人从解救的女人们口中得知这些事后,请她们带路上山,由南至北将数个土著村落清剿一空,只留下了一部分未做抵抗的女人和女童,她们至今仍生活在山里,极少下山来。
流求岛平定后,司砺英派人逐一询问了解救出来的那些女子,其中仅有一成表示还想回家,余者皆说要留下来,她们将那些说要回家的人分几船送往各地,随后与岛上众人协力建起了一座座村落和寨子。
随着司砺英在海上名声越来越响亮,从闽东和岭南甚至南国等地慕名前来投奔的女子络绎不绝,算上岛内解救下来这些人,司砺英麾下很快达到了数万人,她们将之前那几个男匪帮用来修船的船坞也翻建了起来。
有不少从闽东来投奔司砺英的人,过去曾在造船处为男工匠们做饭打扫兼刷漆刷油,赶上工期紧张时也会被要求帮工,拿着仅有男工匠三成的工钱参与造船,但是造船名录上从来不会记下她们的贡献,后来她们得到司砺英的盛情邀请,来到流求岛,建起了岛上第一处造船坊。
几年下来,流求岛被众人齐力建造得颇为兴旺,不时还有南国商队来到这里贩货游览。
作为一座独立于外界任何国家管辖的岛屿,流求在彻底平定之后并没有宣布建国,司砺英本人也常年漂在南海收取过海费,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在岛上,而各处的经管仍然沿用先前她们在岭南渔女行会时的方式,由多位被称作“潮姑”的主管将各处大小事整理完,再交由司砺英和大副及几位二副三副商议裁决,而分配所获财物则是从司砺英等人下发至各位潮姑手中,再进行下一步划分。
鉴于潮姑对稳定岛内民生是非常关键的角色,她们通常采用推举轮岗的方式,由能力出众且有威望者担任。
“这倒与我们有几分相似。”
妊婋等人随那位三副在寨中闲逛时,正好路过本寨一年一度更选潮姑的集会,她们在外围看了一会儿热闹,得知本寨潮姑主要负责协调房屋和生活用水排污等杂事,并维持寨中睦邻,有一定的临时奖惩权,做得好的也不能连任,须得隔一年才能再次备选,妊婋想到她们燕国坊君也是这样轮换担任的,于是轻声感慨了一句。
站在她身侧的圣人屠点点头:“这也算是大家的经验之道不谋而合了。”
她们在寨中闲逛至黄昏时分,直到各处飘起炊烟,才被那位三副送回院落,及至这边门口时,见有一位水手在这里等候传话,说司砺英尚未回岛,送了话回来说请她们自在院中用饭休息,待过两日再详谈。
妊婋听到这话转头跟圣人屠和千山远对视一眼,先前她们跟司砺英及大副约定的会谈是在明天,今日却临时改口说过两日,也不知是她出海遇到什么事了。
她们也没多问,只说“知道了”,等到那水手和三副一同离去后,妊婋才转头往闽东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因日头才刚落下,闽东所在的西边此刻正是熔金一片。
“日头都落了,公主想必也该打道回府了。”司砺英从指挥舰甲板舱亭中大椅上起身拍了拍裤子,“今日所谈之事我还得再想想,来日再遣人答复公主。”
武真公主瞥了一眼天边的余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大司命的回信。”
说完她也没有起身,只是目送司砺英从来时的艞板上离开,在晚霞的映衬下,变成一道步履安闲的剪影。
第164章 云阶月地
司砺英从仪仗船走回自己的断浪舰上,朝后面的蒙冲挥了一下手。
那边蒙冲上几位看管人质的水手会意,取下船身上的固定绳索,将蒙冲开到了断浪舰和仪仗船中间,随后纷纷从蒙冲上跳到断浪舰的甲板上,将蒙冲和那上面的七名水师女兵交还给朝廷船队。
武真公主见那几名部下从蒙冲来到指挥舰甲板上,走到她大椅前请罪:“卑职冒进有失,劳动殿下亲至赎取,还请殿下降罪。”
武真公主只叫她们都起来,自己也从椅子上起身说道:“技不如人,难免吃些苦头,不是你们冒进,而是我冒进,都到后面更衣歇歇去吧,来日回到建康,再随我一同进宫请罪。”
那几人退下后,武真公主才吩咐回港,指挥舰收锚准备启航的时候,她走到甲板前面,见司砺英那艘断浪舰也正在收锚。
不多时,朝廷水师船队先一步向西边闽东方向迅速撤走,司砺英这边众人收完锚时,她抬眼见武真公主那艘指挥舰已经行远了。
天色此时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那边的水师船队很快隐入夜色,只剩了几点绿莹莹的警示光亮。
司砺英看着那几点渐行渐远的光亮,低头想了想,这日午后她与武真公主的长谈所获不小,也叫她弄清楚了一个此前没想明白的问题。
从江淮水师到闽东水师,再到岭南水师,据司砺英了解,这三者无论哪两个拎出来合军联手,认真跟她打上几仗,都能叫她难以像今日这样在南海一手遮天,但朝廷偏偏就是一直对南海局势作壁上观,宁愿放着各式战舰在船坞埠头里泡水,也不派兵干涉南海上的匪帮之争。
先前她以为是朝廷外强中干,早没有了征战南海的实力,然而随着这几年流求岛情况稳定后,她开始派暗探往闽东和岭南打探消息,得知这两地水师的战舰和装备依旧丰富且精良,之所以没在她肃清南海的时候插手,非朝廷不能,而是季无殃不想。
她从武真公主这日的态度和话语里揣摩出了真正的原因,这一切的症结在于各地水师军权过去皆由宗室郡王遥领,而营队下面的调度权则都掌握在那些郡王宠信的男将手中。
季无殃放着这些配备顶尖的水师不用,就是担心这些人在战时权柄过大,一旦拥兵自重,继而串通建康朝堂上的宁宗遗臣,下一步就会联合起来逼迫她还政于庆平帝。
在季无殃掌权看来,放任司砺英在南海做大,比启用朝廷水师对自己的威胁要小,不仅如此,还因司砺英主动肃清南海,给朝廷带去了大量商税,让季无殃有机会在朝中辗转布局,逐步卸下几位郡王手里的水师军权,直到今年年初,她扫除了朝堂上的部分阻碍,终于把江淮水师正式交到了武真公主手上。
而旧日效忠于那些郡王和男将的水师营队,也都在这一两年里陆续裁撤改制重组,自从开放民间女子科举后,季无殃又下旨在江淮和山南道等地征召了大量女兵进入禁军、江南军和江淮水师,从建康朝堂到市井乡野,都已是一番新气象了。
这一点司砺英也有所察觉,这几年她从闽东和岭南探子处收到的情报,也与武真公主这日话中所说的部分内容对得上,知道朝廷的连年革新已颇有成效了。
只是这些江淮水师新兵在经验上还有欠缺,所以才会出现装备完善却被轻易连船带人一起劫走这种事。
司砺英觑起眼睛,见朝廷船队的灯亮已彻底消失,如今朝廷这些新兵紧锣密鼓地操练,总有一天会有所精进,到那时配合上精工战船,恐怕就不好对付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握了握拳头。
“大司命,咱们还是回淡水吗?”一位二副走上前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司砺英一摆手:“不,改去达皋。”
达皋在流求岛的西南角上,与淡水所在的位置是流求的南北两角,此名是她们根据土著话音改的,达皋在土著语里是“竹林”的意思,如今是她们岛上造船练兵的重要场地。
那位二副对此毫不意外,只是说了一句:“那可就得后半夜才能到了。”
司砺英转身往船舱走去:“不必赶时间,明早到也行。”
漆黑的海面上一片寂然,只剩下浪涛翻腾的声音,如同海龙吐纳,一下接着一下。
午后那场东吹过之后,傍晚海面上又起了一阵潮湿的西,卷着几团云略过她们船队头顶,往东边岛上去了。
此刻海峡夜空上晴朗无云,可以清晰瞧见天河,而岛屿北端淡水上方云团停留的地方,在入夜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她们当家的今晚好像真没回来。”妊婋把悬窗支杆取下来,又把外屋房门关上隔绝了雨气,才回身走到里间圆桌边,低声对圣人屠和千山远说道。
她们这日傍晚回到院里吃过饭后,就没再出去,因不少人还有些“上岸晕”,都在屋里歇着,她们这边几间院落都是静悄悄的,但据妊婋等人白日里观察,她们下榻的地方距离司砺英的大院其实并不远,又连着同一条主路,若是司砺英回来,必会有很多人簇拥左右经过她们院外。
然而这日她们饭后在院里纳凉,却一直没见院外有什么动静,直到方才外面落起雨,她们才回到屋中,叶妉和花怒放说又开始有点晕了,于是结伴早早往旁边屋里睡去,妊婋则同圣人屠和千山远在她们隔壁的套间茶室里坐下闲话。
眼见原定于明日的会谈改期到不知什么时间,妊婋三人开始琢磨司砺英离开淡水后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突然变卦。
这时妊婋提起午后她们去港口时没看到那艘江淮水师的蒙冲,如果要在淡水就地审问,没必要把船挪走,而据她这一路看下来,流求这边还没有走到要跟朝廷撕破脸的地步,所以她猜测司砺英出海是为这事跟闽东官府交涉去了,因此她拿“闽东”诈了那位三副一下,果然见到她脸色有些异样。
“我们这次在海上没有刻意隐藏行踪,那艘蒙冲上的官兵这些天下来也早看清我们船上的旗了,但流求这边又不能为了隐瞒此事拒不交人,所以只能跟朝廷来使设法斡旋。”千山远托腮分析道,“朝廷自然不愿见我们南北两边结盟,那就很有可能会拿这件事向司砺英施压,或者阻挠我们接下来的会谈。”
妊婋和圣人屠听完各自低头思忖片刻,圣人屠皱眉说道:“咱们对朝廷内部的情况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完全不清楚她们如今是什么路数,更难推测接下来的走向。”
这几年朝廷对于燕宸两国的边防封锁一向十分严密,尽管千光照能不时收到苏州城外道友的消息,但内容也仅限于民间的普遍状况,或是一些格外轰动的大事。
由于这几年朝廷在季无殃的整治下一直在推动革新,朝堂官场上的变化既多且快,她们获得的消息也有一定的滞后性,并不能全面展现朝廷的真实情况。
妊婋点点头:“咱们这次虽然明面上说是为拜会南海而来的,但打探朝廷情况也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要我说,不论接下来司砺英这边迫于朝廷的压力提出什么奇怪要求,我们都暂且应下,若时机合适的话,最好再寻个由头借助她们的关系,上岸瞧瞧去。”
圣人屠和千山远一起转头看向她:“上岸?上哪个岸?闽东?”
“闽东或者岭南,都行。”妊婋一脸认真,“海岸线那么长,总有能偷渡的地方,我猜流求这边一定知道位置和法子。”
圣人屠有些迟疑:“这风险会不会太大了些?”
妊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来回看了看她两个:“你们说,就单论造船这一项,是闽东强些,还是流求强些?”
圣人屠和千山远又一同沉默下来,她们也没忘记此次幽燕号南行的真正目的,所谓的拜会和结盟,其实都是幌子,她们真正想要的,是打造远洋船和各式战舰的详细图样。
先前她们在来时路上猜测过,认为司砺英之所以能够称霸南海,一定是因为其吸取了包括闽东和南国各地的造船和海战经验,可以算是个集大成者,所以她们想直接从司砺英这里偷学些本事,再在南海外围打听一下朝廷的情况,看看那边近期有没有北伐计划,并没有上岸的打算。
但从妊婋前些天在流求船上包括这两日在岛上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司砺英这里的造船技艺其实主要还是从闽东来的,而且看她们先前误闯江淮水师操练海域的船队情形,朝廷似乎还有一些司砺英尚未引进的新式炮船,看上去实力强劲,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廷水师一直没有对南海动手。
这样看下来,与其从流求学二手的造船本事,不如跨越海峡,去闽东造船处偷点真东西,顺便打探朝廷动向。
妊婋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三人对视一眼,圣人屠和千山远没有立刻同意她的冒险想法,但也没有出言阻止。
她三人在昏暗烛火中低声合计到很晚,直到外面小雨都停了,夜色也清亮了,才起身回屋睡觉。
第二天司砺英仍然没有回来,妊婋她们送了二十个人到幽燕号换下之前的守船人,将新上岸的人们接进了寨中休息。
直到第三日早起时,妊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上岸晕”的余威了,她神清气爽地在院里洗漱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这两日带她们去港口的那位三副,含笑说道:“我家大司命今日回港,晚间请诸位一聚,明日再谈正事。”
第165章 花边载酒
午后的流求淡水港口灿阳一片。
再有两日就是小暑,紧接着就到了南海每年最严热和动荡的季节。
司砺英从她的断浪舰甲板边缘走上艞板,另一头已有几位二副三副在那里等候迎接,待她一脚跨到埠头上时,她们都齐齐围拥上来道辛苦。
她在那几人面上扫了一眼,问其中一位三副:“北国客人都好么?”
那三副答道:“都好,这几日都缓过来了,昨天她们换了一批守船人下来休息,晚间宴请也已传达,那边满口应了。”
司砺英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同众人一起到前面换河船回大寨,路过妊婋她们客院外时,她也没进去打招呼,只说自己要先回屋补个觉,让人过去告诉一声说她回来了,晚间宴席再会。
等进院冲凉洗漱更衣毕,司砺英往自己的大榻上一躺,忽然又不困了。
她把双手叠在脑后,直直看向棚顶,各种纷乱思绪不停在她脑中萦绕。
昨天她在达皋跟大副查看了自家的造船坊和矛铁坊,又问了问琼州岛那边的情况。
大副当日把幽燕号送回淡水后,查点完港口各项事,第二日就带着半数船只和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一起离港往达皋来了,这几天也正好接待了琼州岛那边定期报信的人,大副原打算把这些事整理完带回淡水,却不料司砺英的断浪舰在这天凌晨突然入港,她也习惯了这位姐常日飘忽不定的行踪,听司砺英说自己才去见过江淮水师督帅,她忙问那武真公主是何做派。
司砺英把自己与武真公主在海峡中间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谈话,细细地跟大副说了一遍。
“互设使者?”大副听她说到武真公主的提议,满脸警惕,“朝廷是不是在跟我们耍什么新花招?”
在去往达皋的路上,司砺英把她跟武真公主的谈话内容前后回想了好几遍,看得出武真公主此次来到闽东见她,一方面是要亲自接回自己的部下,另一方面大约也是领了旨意,考虑到如今南海与朝廷的关系薄弱且微妙,又见燕国船队到访流求,所以赶来对她做一番敲打和拉拢。
武真公主表示为了加强海陆联系,想请司砺英派人进驻建康,同时朝廷也会派使臣来到南海,至于到时候是进驻在流求岛还是琼州岛,由司砺英来定。
司砺英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说要回来考虑一下,武真公主也没有强求,请她想好了再派人知会。
对于大副的怀疑,司砺英也没反对,只是摇摇头说道:“这事倒不急,咱们想想再说。”
虽然没说要答应,但大副看出了她的态度有些松动,皱起眉来提醒她:“朝廷一贯是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哪怕明面上说要招安,承诺许我们自治,可一旦真把手插进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咱可不能着了她们的道。”
朝廷要给司砺英封爵招安,是先前婺国夫人来与她们会谈时提过的,当时司砺英对此毫无兴趣,根本没接茬,婺国夫人见了也再没多说什么。
对于这件事,司砺英与众人曾在内部议事时达成过共识,为了维持自家在整个南海的独立性,宁愿开战也绝不接受朝廷招安。
尽管朝廷明面上把话说得很好听,又是封爵又是增加陆地物产供给,但司砺英心里清楚,一旦臣服于朝廷,接下来就必须同意朝廷官员大批进驻,再后面就是不得不接纳大量中原移民,把那套腐朽的礼教规矩和习俗带到南海,以此逐步削弱她们的掌控力,等到时机成熟,只需一道旨意即可卸去她的权力,同时再给她扣一顶“忠君爱国”之类虚伪的高帽,让她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和心气。
她读过史书,知道这是朝廷招安羁縻州的惯用法子,她不会迈进圈套里去,但互设使者在她看来并不等于要向朝廷低头,而且她还可以借此探听朝廷动向,所以准备回来同众人商议。
“我明白,你放心。”司砺英把手往大副肩膀上一搭,“两国之间也常有互设使者,这跟归附朝廷不是一回事,你看燕国使者这次来访,不也有宸国使者同行,她们就互设了大使府,也没见谁臣服于谁。”
大副想了想也有道理,接着又听司砺英说这次在海峡中瞧见武真公主率领的舰船里有不少新式炮船,她希望能借派遣使者打探一下对岸的情况,免得来日一旦开战,自家因不知敌情落了下风。
虽然她们在闽东和岭南等地也有探子,但总是很难及时打探到朝廷官府的内部动向。
只是若要答应与朝廷互设使者,就不能与燕国结盟,这是武真公主直言提出的要求。
这也叫司砺英有些为难,这次在武真公主舰队中瞧见了朝廷水师的精工战船,给她带来了一丝不安,因此她连夜赶到达皋查看造船坊和矛铁坊的进展,她心里清楚眼下她们依赖岭南和海上商路获得的生铜和生铁仍然不足,这是朝廷有意限制,而交趾那边跟黔南联手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说不定等到那边能运铁来流求的时候,她已经被朝廷水师打趴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不能放弃燕国的生铁。
司砺英跟大副在达皋所有的工坊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各处的进展。
她们的舰队出海频繁,船只修缮和造新任务排得也很密集,只是为了叫众人能够快速上手启航,她们新造的船只基本上都沿用原来的老样式,只在细节处稍加改造,新式战舰炮船之类的虽然也有研制,但进度还是相对缓慢,这也是因为她们岛上铜铁珍贵,必须向已经成熟的技艺倾斜,以保障船只和兵器的供给,预留给研制新船的材料就不多了。
而近日从幽燕号上卸下来的铜铁和煤炭恰好帮了她们一个大忙,这批铜铁煤炭如今运抵达皋,已投入各处工坊内烧炼加工起来了。
司砺英和大副站在矛铁坊的监造台上,看着下面众人热火朝天地熔炼生铁,想到方才司砺英说朝廷要限制南北结盟,大副挠挠头:“这……人家燕国的礼咱不仅收了,而且已经熔了,这时候再说不结盟,不太好吧?”
司砺英想了想,只说:“不结盟也有不结盟的共事法子,就看她们能不能接受了。”
从矛铁坊出来后,她两个又与琼州岛来人谈了半晌,得知先前司砺英答应刀婪从交趾东岸协助的队伍已经筹备妥当,考虑到过完小暑后南海上容易生成风团,可能影响到交趾东岸的飓风通常会先登陆琼州岛,司砺英决定观望一下,若今年有往西去的飓风,届时趁风登上交趾时发动偷袭,可以事半功倍,相关的配合方式她已经派人跟刀婪那边说好了,她们舰队里的风师近日夜观天象,说七八日后应该会有风团自南边群岛生成,但具体路线尚不清楚。
司砺英吩咐众人密切关注,若有消息就到淡水报与她知,随后她也没在达皋久留,将各项事交代到半夜,在达皋寨中歇到第二天清早,就登上断浪舰往淡水而回。
关于第二日要与妊婋等人洽谈的内容,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对于她们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她也准备了相应的说辞,此刻她躺在大榻上把这些话又捋了一遍,想看看是否有什么疏漏。
司砺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时满屋金黄,夕阳霞光正雍容造访于她榻前。
她醒醒神下榻更衣,又叫来淡水这边几位二副三副和管事,问了问这两日的事,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她才同众人一起从这边大院出来,往另一处宴厅赴会。
妊婋等人此时早已到了,今晚司砺英吩咐的是开全寨大宴,妊婋此行上岸的一百人全在受邀之列,连昨日换去幽燕号守船的二十人也没落下,司砺英特地遣人将菜肴送了过去,由于楼船上不能开火,幽燕号上众人在傍晚就收到了这天的席面,比她们寨中正席吃得还早些。
这晚席间司砺英又吩咐人开了两桶宸王赠送的葡萄酒,同时还开了几大陶罐阇婆果酒,妊婋等人初次品尝,闻来果香浓郁,入口清冽酸甜,十分开胃。
司砺英在席间提起当日大副带船队往北,与妊婋等人在苏州外海相遇的事,她说当初往北查看情况,原是要跟大副一起去的,然而临出发前忽有阇婆使者来到流求,她只好抽身接待了几日。
这些果酒正是那阇婆使者送来的,是那边当地一种果子酿制而成,出发前现摘了放进大陶罐内捣碎,加棕榈糖和水密封发酵,等船抵达流求时正好酿成,再放个十天半月口感更佳。
这一晚席间众人品着西域和南国的酒,吃着海岛鲜捕的鱼虾,说着五湖四海的趣闻,欢笑阵阵,热闹至晚。
因日渐炎热,南海又即将迎来飓风季,商船开始减少,她们舰队出海次数也少了,流求岛上众人在夏休时节一向是晚睡晚起,这天的宴席过了子时才散,第二天上午整个寨中都是一片静悄悄的。
妊婋这几天也入乡随俗了,每天都是午初才起,这天起身吃过饭后,她与圣人屠和千山远就接下来的会谈又合计了一阵,直到午后日光没有那么炙热了,才有司砺英那边派人来请她们过去谈事。
第166章 渔火分星
司砺英在淡水的大院建得很气派,她素日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多,这大院平常也是淡水管事潮姑们议事的地方,有时候还用来解决各处纠纷,供人们在这里评理辩理,也用来宣布处理结果和惩戒,因此这里的屋子也比别处都要宽敞高大,带着一股威严气息。
今日南北两边的正式会谈,设在大院正中间的长屋里,燕国这边来了十个人,国书上的主要使者是妊婋、圣人屠和千山远三人,另外还有叶妉和花怒放以及几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舵师列席旁听。
司砺英这边除她本人外,则是几位二副三副和寨中潮姑,共有十二人。
妊婋她们进屋的时候,司砺英这边众人都已到了,妊婋朝屋内扫了一眼,见大副不在这里,昨夜宴席上她也听说了,大副这段时间都在达皋忙着工坊的事,上次阇婆来使也没耽误大副带船队出海,看来她一向是不参与这类接待外使和会谈之事的。
大家在屋中打过招呼坐下后,各自取过茶杯,拿起桌上随意散放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青草茶,在轻松闲适的气氛中开始了这日的会谈。
司砺英先开口为会谈临时延后一事表示了歉意,说自己昨天在达皋没能及时赶回,又说幽燕号带来的铜铁如今已在工坊内投入熔炼,为此再次感谢了她们的赠礼。
这些话其实昨日宴席上她也说过,妊婋留意到她数次强调那些铜铁是燕国的“好意”和“赠礼”,也称要备些回赠之物给妊婋等人带回去,但对于妊婋先前说过的“联手共抗朝廷”一事却是只字不提,于是妊婋笑着说道:“我们燕北矿产颇丰,这些铜铁虽重,价钱有限,比之大司命亲自款待的情谊,不足为道也,哪怕只充作此次南行的游历开销,也值得了。”
司砺英听罢,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妊婋和圣人屠还有千山远三人,想知道妊婋这是故作轻松,还是有什么别的图谋。
这时圣人屠也悠悠开口说道:“我们北地物产虽丰,奈何经过前些年数场战乱,各处百废待兴,包括重建港口和新式战船,也都是靠我们船运府这几位从旧日皇城百工图谱中翻找册籍一点点摸索改造出来的,平日里不过在鲁东一带对付些零星海匪,如今往南游历,也是听说了南海的声威,慕名前来讨教一二,考虑到朝廷水师的威胁,若能联手最好,但若大司命有旁的顾虑,我们就只当交个朋友,也希望先前苏州外海的小插曲,没有给大司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若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请尽管说来。”
圣人屠语速不快,神色晏然,看上去十分诚恳。
司砺英知道她们这两日都回过幽燕号,料她们必定也留意到了江淮水师那艘蒙冲已不在港口,又因司砺英一直没提结盟的事,所以她们话中意思是猜测她因为这件事而有些顾虑。
大体上倒是没猜错,司砺英微微一笑:“并没给我添什么麻烦,我们与朝廷早不似往日剑拔弩张了,那艘蒙冲和上面的官兵现已归还朝廷,事也谈开了,原不过是场误会,如今两岸相安无事矣,不必介怀。我也盼着来日能与贵国往来物产,只是我们两岛上没甚特产,也不知你们需要些什么,正好今日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不提结盟联手,只说贸易,妊婋心中揣摩着司砺英的话,想是朝廷那边为此事派人跟司砺英交涉过了,于是她也顺着这话点头说道:“一向听闻南海商路繁荣,只是未曾眼见,也不知海上常往来的都有哪些南国物产,不如就请大司命替我们举荐几家商队吧。”
妊婋这话正合司砺英所期,她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青草茶,提起昨晚她们在席间喝的那个阇婆果酒,说阇婆有一种火山花斑岩,铺设石阶步道美观大气,亦且耐潮防滑,建康宫几年前就曾有宫人来到岭南,跟阇婆商队重金采办花斑岩,据说是为武真公主建造府邸所用。
“你们返程也需要重物压舱,可以看看这石料用不用得上。”司砺英悠悠说道,“那阇婆使者前阵子给我带了一块样石,一直放在达皋,我昨天顺便带回来了,若你们感兴趣,稍后可以去瞧瞧。”
司砺英说完这话,坐在她身旁的一位二副也提了几样南海上常见的物产,妊婋听她们话中这个意思,为了表示对燕国这批铜铁煤炭的感谢,阇婆花斑岩以及其它货都将由司砺英为她们置办作为回礼,明面上就算是燕国与阇婆等国经由她的介绍做了一回交易。
之后司砺英还提出要以阇婆的名义再跟燕国签订一批铜铁和煤炭,并希望能在今年冬日里运来流求。
妊婋听完垂眸想了想,看来炭铁对司砺英来说的确非常重要,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方便直接跟燕国做交易,所以才提出以阇婆花斑岩做交换物,为的是拿阇婆做幌子,暗地里继续为自家置办炭铁。
妊婋猜测“明面上不与燕国互通往来”可能是朝廷跟司砺英达成共识的条件之一,她看向司砺英说道:“我们初来乍到,本也打算多带几样南海特产回去请众人瞧瞧,再选定日后的互市物产,至于炭铁嘛,数量不是问题,只要我们的船装得下,不过……”
她说完这话稍作停顿,看了身旁的圣人屠和千山远一眼,才又转过头来对司砺英说道:“这次南来在苏州外海险些跟朝廷水师起了冲突,我们也担心日后往来南海再遇干扰,何况先前还曾听闻建康朝堂上总有男官叫嚣着要北伐,我想既然我们已经到了流求,不如就近上岸打听打听朝廷动向,也好在来日加以应对,只是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想请大司命给我们指个路,待事成后海上互通无忧矣。”
听她话中说“朝堂有男官叫嚣北伐”,司砺英想燕国这是也有旁的方式可以打听到建康的事,那后面她派使者进驻建康或许也瞒不住,既然如此,为了避免两边日后因此事生隙,她决定还是把目前的状况再挑明一些。
“我近日正准备派人从闽东上岸出使建康。”司砺英看着她们说道,“你们所说的‘上岸’,是不惊动官府的意思么?”
妊婋迎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司砺英近日与朝廷来人达成了某些协议,所以不便在明面上与燕国结盟往来。
“是的,也不一定非从闽东上岸,岭南也可以。”妊婋说道,“我们分头潜行,最迟一两个月便回,绝不给大司命招惹是非。”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司砺英的意料,她没想到燕国上元府的决议人竟在正式会谈上直接要求她协助她们偷渡到朝廷地界去,她低头沉吟半晌,妊婋几人也不催促,只是闲闲喝茶等她的回应。
直到妊婋喝完一整杯茶,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满一杯端到嘴边时,才听司砺英问道:“你们要去多少人?”
这事她们早已合计好了,见妊婋在喝茶,千山远开口答道:“五个人,若是多的话,我们可以分多处上岸。”
“倒是不多。”司砺英想了想,又问,“你们除了要去江南一带打探朝廷动向,还要去别的地方么?比如……闽东造船处?”
事情谈到这里,妊婋觉得她们也有必要把计划挑明一点,于是笑道:“洛京皇城内有书称闽东造船处楼船铁轴工艺精湛,冠绝天下独步海内,我们也想看看到底有多厉害。”
司砺英其实也想趁这次派遣使者的同时,暗地里让人往闽东打探一下朝廷的新式战舰,尤其是她前几日在海峡中间瞧见的那些炮船。
至于建康的情况,在正式派遣使者前,司砺英也想通过旁的方式再多探听些消息,正好妊婋等人也可以作为她的暗探。
目前她们两边虽然还称不上是正经盟友,但既然谈了海上交易,起码在当下大家算是同路人。
今日这场会谈进行到这里,妊婋等人和司砺英达成了暗地里的合作意向,确定来日由司砺英派人先送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从岭南道偷渡上岸前往江南,随后再是千山远和一位船运府的造船师与司砺英派出的细作同去闽东,圣人屠则与其余众人留在淡水。
她们在长屋里从午后谈到日落时分,确定好接下来各处安排后,又一同在这边大院后头的宴厅里聚了一回,至晚方散。
第二日,司砺英派人向闽东官府传话,说武真公主先前的提议她想好了,同意与建康互设使者加强两岸联络。
武真公主留在闽东的人收到消息立马报至苏州江淮水师大营,武真公主得知后回建康先见了婺国夫人,随后与她一同进宫请旨,不久后,徽音殿里发出旨意,计划将在今年秋日派遣使者进驻流求。
看这个时间点,司砺英明白朝廷这是给她递了个台阶,让她赶在秋日之前把燕国船队打发走。
而就在司砺英接到朝廷来函的这天,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已经悄悄乘小船来到了岭南循州外海一带,只等天黑后上岸。
第167章 夜阑潜行
日落后的海面余晖,在云层上方涂下一抹海天霞色。
等到那余晖渐渐淡去,天边只剩了静谧的蔚蓝色,随着淡月缓慢爬升,深海的颜色也开始向空中蔓延,将蔚蓝慢慢染成洒蓝、品蓝、靛蓝、黛蓝,直至沧溟一色。
天彻底黑了。
“你们可以准备上岸了。”司砺英派来护送的水手摇起船橹,对身后的妊婋说道。
妊婋两只手搭在船沿上,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叶妉和花怒放,三人今日皆是渔人打扮,准备从岭南循州东边礁石地带偷渡上岸。
这是司砺英给她们指的路,由于三年前那场巨型海震,循州如今萧条了许多,至今都没有恢复往日的人烟。
循州过去是岭南的沿海重地,曾集盐场、渔场和市舶港口于一体,其中最兴旺的要数盐场,鼎盛时期这里曾有近万男工晒盐运盐,但在黔滇自立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由于黔滇自立导致盐路缩窄,岭南沿海大批盐场被官府勒令关闭,首当其冲的就是循州。
当时朝廷也颁布了后续安置,季无殃拨了一笔银子,让循州府衙继续扩建市舶司港口和相应的贸易设施,将那些盐场男工陆续转为市舶司役工,但是由于循州市舶司还算是刚刚起步,贸易并不繁荣,朝廷下拨的银两也都用来扩建港口,再加上官府几层盘剥,分给那些男工的钱就少了,同时市舶司也并不像盐场需要那么多人,于是官府开始提高役工招收门槛,被拦在市舶司门外的其余男工就想着把渔场活计揽过去,被司砺英的渔女行会反杀后又开始暴动抗议,直到岭南军队前来镇压那天,海底传来巨震,十来丈高的怒浪吞噬了沿岸数万人,给循州海边留下一片狼藉。
此事过后,官府也曾派人前来勘查,想把市舶司港口再重建起来,但是由于这里死过太多人,南国商队们都觉得秽气不愿来,加上后来又有几船渔民在循州近海遇风浪翻了船,有幸存的人游回岸上,到村里说海里有男水鬼敲船底,这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说这片海域自海震后就变邪了,出海的人本就忌讳这些,此后村中渔户更是举家搬迁,这几年连渔场带市舶司港口重地都挪到西边冈州去了。
官府见民众对这里有抵触情绪,也只得停了港口的重建工程,如今几处建了一半被撂在那里的埠头正在黑夜海浪的拍打中发出阵阵呜咽。
载着妊婋几人的这艘小海船经过一片停工废弃的埠头,缓缓开进前面的礁石区停了下来。
“你们从这里上了岸,沿岸往西边走一里就能看见村子。”送她们的水手朝岸上指道,“走到村北头第三个院子,找到邝一姑,把信物给她就行,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你们就还回到这里来,我们会在这里等一个时辰再走。”
妊婋点点头,跟叶妉和花怒放一起向前来护送的几个水手郑重道了谢,依次跳出小船,踩着礁石往岸上走去。
海岸上一片死寂,妊婋三人背着包袱往西走着,脚下传来轻轻的“沙沙声”,这里的沙滩有点厚,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张望,四周只有海浪声和鸟叫,好似来到了什么无人之境。
直走了一里地,她们才终于瞧见那水手说的村子,也是一片漆黑的屋子,歪歪斜斜地挨靠在一起,看上去半点人气也无。
“这是个鬼村吗?”花怒放轻声发问。
她话音刚落,村头忽然传出来两声犬吠,妊婋和叶妉一起转头对花怒放笑道:“有狗,应该是人村。”
这天日落时她们从外海靠岸,等上岸已经是将近子时了,这个时间的村子里一片漆黑也是正常。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村中主路,那狗又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
她们赶忙快走了两步,来到村北头数了第三个院子,果然见院门口挂着个没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邝”字。
妊婋走上前轻轻叩了三下院门,这时她们身后又响起了几声犬吠,一声比一声近。
叶妉回头看去,见有人牵着狗点起门口灯笼,从村子那头朝这边走来,忙拍了拍妊婋示意她有人来了。
正在妊婋想着要不要到旁边避一避时,面前的院门打开了。
一只大手从里面伸出来,拉住妊婋的胳膊把她扯进院中,然后又把叶妉和花怒放也都拽了进去,紧接着一个身影跟她们擦肩而过,走到院外同那牵狗巡逻的人说了两句话,等那人走后才又回到院中。
“进屋吧。”邝一姑关上院门转身对她们轻声说道。
前面屋门推开,妊婋见内中有一张桌子,桌边坐了三个人,桌上点着一盏沿海常见的鱼油灯,散发着略带腥气的焦糊味,那昏暗油灯将桌边三个人的影子投到后面墙上。
那三人见妊婋几人进来,都起身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大家身上都是相似的渔民打扮。
“船在礁石边等着。”妊婋跟那三人说道。
那三人也没多说什么,跟妊婋她们打完照面,就向邝一姑告辞离开了院子,不多时外面又远远传来几声犬吠,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主家呵斥狗的声音。
“你们今日累坏了吧?”邝一姑拿起桌上的鱼油灯,朝后面屋子比划了一下,“大司命有叫你们带什么话来吗?我带你们先往后头歇一夜,旁的明早再说。”
妊婋摇摇头:“她只叫我们直接来找你,说你这里会安排好。”
邝一姑点点头:“行,那你们先歇着,明日我再与你们细说。”
妊婋三人今日一早离开流求岛,在海上漂到这时候也都累了,于是她们没再跟邝一姑多说别话,各自在后院简单洗漱了一回,到后边一间长屋大榻上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妊婋先睁开了眼睛,她躺在榻上看了看这间屋子,是竹子搭的一间大屋,屋子一头是她们睡的长榻,大概能容纳五六个人并排躺着,榻前一张窄长桌,上边摆着茶壶和茶杯,壶里是邝一姑昨晚拿过来给她们解渴的青草茶,窄长桌的对面立着一排架子,上面随意搭着几件五颜六色的衣服。
妊婋醒醒神坐了起来,下榻凑到那衣架边来回看了看,昨晚来时屋里太黑,她都没注意这里搭着衣服。
这几件衣服的配色和图案有点眼熟,她回想了一下,前几年去黔南的时候,好像在那边见到过。
她正看着,叶妉和花怒放也醒了,三人出屋子准备洗漱时,恰见邝一姑从对面屋里走了出来,妊婋直到这时才瞧清这位接待她们的邝一姑。
五短身材,粗糙面庞,一身渔人打扮,跟流求岛上许多岭南人很像,大抵是沿海渔村里最寻常不过的那种织网妇人。
邝一姑手里端个小盆,里面装着纯白的米浆,笑着跟她们说道:“等我蒸些米皮,一会儿咱们边吃边说。”
她们洗漱完走进昨日初来时那间屋子,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不多时邝一姑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米皮和一碗酱料走了进来,又给她们拿了些碗碟。
吃早饭的间隙,邝一姑才跟她们提起昨日晚间那几个人,说她们是替司砺英上岸办事的,正好最近要回流求复命,赶上司砺英提前派人跟她说要送几个人上岸来换身份,于是她接待那三个人在院里住下了,等半夜妊婋三人来时再送她们离开。
屋里衣架上搭的衣服正是那三人穿来的,邝一姑说自己前几日在海边瞧见了男鬼,所以找了人来驱邪,那三人便穿着苗族鬼师的衣服来到了村里,昨日已跳过神了,邝一姑说留她们暂歇一夜,第二日再送她们离村,所以今日就由妊婋三人穿着那几身衣服离开渔村。
因这几年循州海边常有类似的闹鬼传言,那些还有人没搬走的村子里,请外边人来做法驱邪已成了常事。
“苗族鬼师……昨晚那三人是从黔南回来的?”叶妉好奇地问道。
邝一姑却没直接回答,只说除了现今自立的黔南外,归属朝廷统辖的湘西和粤北一带也有苗寨,包括循州北边的也有一个苗村,是前朝从黔南等地迁过来定居的,昨日那三人明面上是邝一姑说从那边村里请来的,那村中也有司砺英的暗桩,稍后妊婋三人穿着这衣服离开,到了那边村子换下来,再往江南一带去。
妊婋三人跟邝一姑吃完早饭,回屋换上了那几件鬼师服,好在宽袍大袖不至于不合身,她们出来跟邝一姑问清了往北走的路,谢过了她的招待,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座院子,村中主路上这时已开始有人走动,看到她们三人往外走,村民纷纷停了下来,满脸敬畏地看着她们离开了村子。
她们在岭南循州地界走了大半天,绕开循州城池和几个大些的县镇,按照邝一姑的指点沿着山边路往北行来,直至临近傍晚时分,才终于来到那个苗村。
村口有人瞧见她们身上的衣服,当下会意,走上来问了几句话后,带她们来到村里一户人家内。
这户人家似乎已习惯了司砺英派来的人在此落脚,也没有多问,招待她三人吃过饭后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收了她们换下来的鬼师服,目送妊婋三人穿着游方的道袍离开了这座苗村。
第168章 天低四野
夏初的岭南潮热黏腻。
妊婋三人身上的轻纱道袍虽然也不闷热,但偏长的下摆对她们往日着装来说还是有些累赘了,因此在没人的偏僻路段上,她们就把外层袍摆撩到腰间系个活扣,袖子撸到肩头,薄麻裤卷到膝盖,拿着一把随手摘的野荔枝,边吃边聊,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北游荡而来。
唯有途径城镇的时候,她们才会把袖子和袍摆都放下来,戴上帽子遮住短发,让自己看上去有个正经道士样,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和盘问。
她们三人此刻身上穿的都是千山远的半臂夏服,幸而妊婋和叶妉跟千山远的身量差不太多,只花怒放年纪小些个子还没长起来,比她们矮半个头,临出门前圣人屠给她把衣服改了改,这才合身。
为了能在朝廷的地盘上畅通无阻且一路有饭吃,她们偷渡时背的包袱里带着千山远给她们做的假度牒,度牒上的受箓道观正是常与千光照有联络的苏州城外道观,她们可以凭借这道度牒到沿途的道观中挂单,食宿无忧。
尽管如此,三人身上也还是带了些金银豆子,若临时遇到要用钱的地方,可以换些盘缠使用,昨日她们就从邝一姑那里换了些铜钱备着。
岭南的道观不算少,她们今晨出来前也跟苗村的人打听过了,往北走一日有个荔香县,县中就有座道观,妊婋几人打算前面几天先徒步感受一下岭南各县镇的风土人情,然后再找地方租借马匹驴子代步或转乘船,往江南去也好快些。
她们在乡间官道上走了半日,中午路过一个建在河边的镇子,遥遥见那镇外渡口处人影攒动,岸上迎风飘扬着各式酒幌和望子,不时飘出阵阵饭菜炊烟,引得走镖人住马闻香,勾来跑船客停帆寻味。
妊婋三人来到近前,见岸上一片大大小小的脚店,有食铺茶铺,也有杂货铺药铺,更有客栈和代写书信的小摊子,地方不大,生意倒很齐全。
她们挑了一家人不太多的食铺,在棚屋外面一张桌边坐下来点了几道菜,有荤有素有糖水,店家还送了她们每人一碗稻米饭,说不够可以再添。
过去她们在燕北的时候,常吃的多是面食或麦饭粟米粥,淮水北岸虽然也有些稻田,但占地产量不多,平日里大家吃的时候,多是把稻米跟别的谷物掺在一起蒸,纯的稻米饭却没吃过,如今在岭南乡间行了这半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稻米饭,竟觉得格外香甜美味。
她们一边吃着饭一边打量岸边的渡口,河面上此时停着不少货船和客船,岸上车马如龙,真正是个繁荣的口岸。
前面两天她们从循州沿海渔村到循北苗村时,走的都是乡间小路,并没见到太多人,今日走官道路过渡口,才算是瞧见了岭南民风。
这渡口岸上开店的掌柜、揽客的小二、下船的客商和歇脚的行人皆以女子居多,年轻年老者都有,渡口附近还有些跟随长辈出行的男童,以及在外谋生的老男人,年轻者却是少见。
据妊婋所知,岭南并不是一贯这样的,从前各乡宗族势大时,都以儒家礼教把女人拘在家中,外出走动者虽偶尔有之,但绝没有如今这样多,能够走动的范围想来也没有这样大,看来是三年前海震过后才有了这样的转变。
正在她三人默默观察间,渡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妊婋抬眼往前望去,见是一支官军小队停在了这片脚店外头,大约十来个人,住了马后翻身跃下,将马拴在桩上,大步流星地朝她们这边走来,领头的一边走一边粗声吆喝店家:“掌柜的,按人头上茶!快着些,莫误了我们公干。”
这一片渡口店家多,卖的吃食也不尽相同,许是妊婋三人坐的这家铺子外空座多些,那些官兵径直来到这家店外,扫了妊婋三人一眼,在她们身侧几张空桌上坐了下来,开始敲桌子催茶。
妊婋转头打量了几眼,见其中一个官兵把手中的号旗放在桌上,旗面上绣着“高凉”两个字,这时已有店家忙不迭地从里面跑出来倒茶,倒完朝那几人堆笑道:“今早新熬的解暑茶,军娘慢喝,不够还有。”
高凉军,妊婋想了想,她从黔滇的西南大使府来信中听说过这个名号,三年前海震过后,建康嫖姚军何去非带人马来岭南肃清官场和地方宗族势力,曾与当地高凉族女子联手,后来高凉队伍被编入岭南军,其首领也被加封为高凉侯,这二三年间据说又在民间征召了不少人,岭南各地都有她们的大营驻点,已基本上顶替掉了原来的岭南军,只是不知道从前那些岭南军的男兵都被弄到哪里去了。
看得出这几位高凉兵确实是渴了,一个个端起茶碗大口开喝,喝完一碗又拎起店家放在桌上的茶壶自家添茶,正喝着,那领头的忽然盯上了旁边脚店门外的一个人,当即撂下茶碗大喝一声:“那个老的,你站着!”
妊婋三人闻言也回头看去,见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男人,被那高凉兵的喝声吓了一跳,接着转身就逃,跑出了与外形年纪极不相符的健旺步伐。
这边几个高凉兵已经起身,大步赶上去把那人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高凉兵伸手拽掉了他脸上的白胡子,朝领头的说道:“定又是个逃矿的。”
等抓了那人,有两个高凉兵又走回这边脚店外,掏出一小串十余枚铜板扔在桌上,喊店家出来收钱,然后将方才抓到的男人拴在马队后头,拖行着匆匆离开了。
这一队人来去如风,总共在脚店里呆了不上半刻钟,却因这桩突发的抓人事件,引起了不少好信之人围观议论。
妊婋三人听了周围人的话才知道,由于朝廷旧日依赖的优质炭铁大矿全都集中在河东道和燕北道,如今已是燕国地盘,新帝在建康登基后的前几年,各地还能靠官府存量支撑,但后续所需炭铁就得从山南道和江淮两地开采,为此季无殃下了旨意,要增加这些地方的山河勘探,这几年确实也在山南道楚地一带发现了不少新矿,正赶上岭南道官府和宗族被肃清后,有高凉军奉旨维护岭南平靖,原本的岭南军男兵应予以裁撤,为了避免重蹈盐场男工遭裁撤后聚众暴动的覆辙,季无殃再下旨意,加征各州青壮男入岭南军,然后调岭南军男兵全数前往山南道开矿。
开新矿是个苦差事,尤其山南道的矿没有北方稳定,因此伤亡也多,这几年常有逃矿的,因山南道和江南东西两道对这些人查得严,逃矿者很难就地改换身份留下来,所以只好一路逃亡,不少人仍奔着家乡回来,今天这人显然是扮作个老鳏夫混在客商队伍中回来的,才下了船要到渡口歇脚就被抓了。
而抓人的这几个高凉兵,据围观的人说,其实也都不是岭南人,而是从江南军新调来的,妊婋听到这里心想难怪方才见她们说的都是官话而不是岭南话,看来岭南和江南征得的新兵中有一部分做了对调,明面上说是为了促进各军融合,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地方军脱离朝廷管控,形成军阀割据。
妊婋三人听完这些事的功夫,也将面前菜饭一扫而空,喝了两口糖水后,河面上又聚了好些客船货船,这片脚店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们没有久留,算完帐后背上包袱来到渡口边,见这里正有船要解缆,临行前还在揽客,叶妉走上前问了问往北去的路,得知那船正是往荔香县方向去的,于是三人决定改为搭船,傍晚就到了荔香县,她们在这边道观内挂单歇了一夜,第二日继续北行。
妊婋三人在岭南道内连日乘船转租赁马匹,再加不时步行,一路没停脚,也花了足足七日才靠近岭南道与江南道的交界处。
这天午后,她们来到岭南梅关附近的梅岭县,要在这里的道观挂单投宿。
那观中知客在门口接过妊婋递上去的三本度牒,打开见内中的受箓道观下方写的是:苏州麻姑仙观,她上下打量了妊婋三人几眼,缓缓说道:“原来是寿仙宫的道友,却是一向少见,不知几位要往哪里去?”
妊婋煞有介事地答道:“我们从苏州来岭南拜访仙山,如今已云游一周,就要回苏州去了。”
那道士点点头,又问:“当初来时不曾到小观投宿么?”
妊婋答道:“来时走的西边路,回时才从东边去。”
这也是道士云游经常会选的路线,尽量不走回头路,那道士也没接着问她们来时在哪里投宿,只是又问了几句道法,并随意挑了一篇经文请妊婋默诵一段以验“功法”。
通常道士挂单不仅要验牒,还要考功问法,或机锋对答,前些天妊婋三人投宿的道观规模不大,在考功问法方面并不严格,基本上都是验完牒即可,然而今天梅岭县这座道观却格外严谨。
妊婋虽然不曾入道,但是前些年为了学认字跟千光照借过不少经文,今日查考的这篇她倒背如流,所问道法亦是从前与灵极真人谈讲过的,因此应对得十分顺利。
那道士也没怎么为难她们,待妊婋对答完,满意抬手请她们入观:“请休怪我问得多,近日梅关一带巡防严密,几位道友来日过关,恐怕也要经一番细查才得放行。”
第169章 灯影摇光
“哦?”妊婋语气镇定,只带了些微微好奇,“最近是岀什么事了吗?”
“也没出什么事,只是下个月就到皇太后的万岁圣寿节,各地官员多有托道士方士往海外寻寿礼的,但也怕其中混入什么偷渡的可疑人往江南去,所以这段时间梅关一带对过往车马都查得严,我听说守关军队还带了各地道观名录,一一核实度牒身份,不仅要打开包袱查验,还要细细盘问过关去做什么,我们观里也要为挂单道士做保山,所以这才多问了几句。”
说完她又看了妊婋等人几眼,笑道:“你们寿仙宫到时候也得去建康为太后贺寿吧?所以才在这时候往回赶路?你们有度牒的正经道士,随身包袱不过衣服盘缠,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多预留出一些通关时间就是了。”
过去旧朝太后和皇后的生辰,一向只称“千秋节”,而今时移世易,到了季无殃掌权,“千秋节”就显得不够尊贵了,于是她的生辰改称为“圣寿节”,而今年又恰是她五十五岁生辰,古经中有云“地数三十,天数二十有五”,这五十五即为地天之数,可谓阴阳圆满,更比别的生辰岁数不同,因此又在圣寿前加了“万岁”二字,称为“万岁圣寿节”,比往年更加隆重。
这件事妊婋三人来时路上已从几处道观中听说了,见那道士这样说,妊婋悠悠点头:“是的,好在我们回程时间还算充裕,多谢道友相告。”
走在妊婋和那道士身后的叶妉跟花怒放转头对视了一眼,神色却都有些忐忑,她们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士啊。
这时那道士带她们来到了一间静室门前,先推门请她们看了看屋子,然后给她们指了洗漱的地方,来时路上也已给她们讲了斋堂的位置和开斋时间,以及早晚的活计安排。
通常道士挂单都不是白吃白住,总要在观里做活相抵,无外乎扫地洗碗摘菜之类,再不就是制香制符或擦拭神像,妊婋三人跟那道士揽下了洒扫庭院和摘菜的活,那道士应下了,请她们先回屋歇歇,待晚间直接到斋堂用饭即可。
等那道士走后,妊婋三人在静室中放下包袱,叶妉又到窗边和门外四处瞧了瞧,这处专门为挂单道士设的十方堂颇为僻静,旁边屋子也都空着,今日仅有她三人在此挂单,小院门和房门一关,说话倒是不担心外面听见,但叶妉还是走回屋内压低声音问妊婋:“要拿度牒核实名录,咱们来日怎么过关呀?”
花怒放也一脸担忧:“咱们要是被抓了,还会连累这里和麻姑仙观的姨姨们,要不还是想个别的法子过关去吧?”
妊婋拿起屋中的茶壶倒了三杯凉茶,说道:“梅关的具体情况不知如何,是直接过关还是想法子绕路,明日咱们先去探探再说。”
方才她们来的时候,那道士也问了妊婋要在这里住几日,一般情况下道观里挂单最多三天,若要久住还得观主发话才行,妊婋想着她们过关前需要查看一下附近的地形,于是跟那道士说她们要在这里住两晚,后日一早告辞。
趁此时天还没黑,妊婋掏出包袱里的两卷油纸地图铺在屋中桌上,其中一张是她们前些天上岸时从邝一姑那里讨来的,后来途经苗村,妊婋又用金豆子跟她们换了一张山脉地形图,有些标记比较模糊的地方,拿两份地图对照着看更清楚些。
三人围在桌边头碰头地研究起梅关附近的地势,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地图上的线条也开始变得模糊,妊婋见用斋的时间到了,于是三人收起地图出屋子先去吃饭。
道观里晚间倒是没什么事做,她们揽下的洒扫和摘菜都是明日早起的活计,三人跟观中众人在斋堂里吃了一顿十分安静的饭后,妊婋又去向招待她们的知客多要了两盏油灯,说晚间要回房里抄经用。
随后她们拿着油灯回到静室,将带回来的两盏油灯连着屋中本有的一盏同时点上,将桌上照得亮亮的,继续围在一起钻研那两张地图,并为明日打探的路线做一番标记。
灯火在黑暗中孜孜不倦地闪烁着,然而那火苗竭尽所能,也只能照亮灯台跟前的一小片地方,而咫尺之外的屋中角落,仍旧是漆黑一片。
“灯不够亮,再添几盏来。”
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传来一声稍显疲惫的命令,紧接着又是撂笔的轻响。
季无殃往大椅上一靠,闭上眼睛揉了揉睛明穴,她听到几名宫人走进来添灯,又听到一名宫官在她的大案上放下一盏羹,轻声说道:“圣人用盏甜羹歇歇吧。”
因近日事多,季无殃这几天常在书房内批阅文书至晚,有些是朝臣和各地官府的例行奏疏,但更多是她派往各处的使者送回来的密折,其中包含有宗室皇亲私下里对太后行诅的谋逆密报。
书房每日上甜羹的时间,都是她事先吩咐到点送来的,她听到这话就知道这是已到亥时了。
“事情太多,歇不了呀。”季无殃睁开眼睛看向那宫官,又点了点桌上成摞的密折,冷笑道,“我这一闭上眼睛,多少人盼着我再也睁不开呢。”
那宫官跟在季无殃身边数十年,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十分心疼,正要开口劝慰时,忽听殿外有人禀道:“圣人,殿前何将军求见。”
这个时间宫门早已下钥,只有极少数身份特殊的人可以在此期间通过一扇小宫门进出建康宫,此刻宫人口中的禁军殿前嫖姚将军何去非,正是其中之一。
季无殃端起甜羹盏搅了搅:“叫她来。”
书房内的更漏钟轻轻敲了一下。
亥时一刻。
季无殃放下喝了半盏的甜羹,朝一旁侍立的宫官挥了下手,那宫官会意将甜羹撤了下去,这时书房外面再次传来禀报:“圣人,何将军到了。”
“进来。”
何去非站在书房外面,听到这话端正身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在大案前地毯上标标准准行了个大礼:“臣漏夜求见,惊扰圣驾,望圣人恕罪。”
“是又查到什么谋逆同党了吗?”季无殃指了一下旁边最靠近大案的那张太师椅,“坐下说。”
那张太师椅在平日里通常是何去非的母亲婺国夫人坐的,她之前来这里时一般不是坐在下首就是站在她母亲身后,今日她获此殊荣也能坐在这里,不禁有些激动。
何去非坐下后定了定神,将今日所查之事细细禀明,称不仅有宗室男私下里指使宠信男道行厌胜之术,对太后行诅,还勾结部分官员准备联名催请太后还政,因此连夜进宫禀报。
季无殃这几年培养了一支名叫夜莺使的暗卫队伍,专门替她刺探宗亲和朝臣家中私事,这原是为了巩固自身权柄而设的,因前些年总有人对她下达的政令阳奉阴违,私下里称皇太后不应绕过皇帝直接下旨,还称应该早请太后还政于庆平帝。
但这些议论没能阻挡住季无殃的各项革新举措,包括两年前开放女子科举,一大批宫官和摄行亡人职司的女官在这场大考中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名次,并以此正式跻身朝班,遭到了许多江南世家的抗议。
先时那些世家虽然也抗议过,但他们想着民间女子缺少读书的条件,即便开放了也不会对男举子们构成什么威胁,因此他们准备等到这场科举过后,再以“女子不善科考”和“耗费民膏、颠覆礼制、危害社稷”为由,与国子监和翰林院以及户部等众联名上书要求取消女子参加科举,同时利用民间舆论向太后施压,迫使她尽快还政。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季无殃下旨令宫官和摄行女官前去赴考,甚至还召回了一批在外地当差的人,等考完放榜,众人发现这第一批参加科举的女子竟占了大半张榜,当日晕倒在榜前的男举子不计其数,朝野上下无不震悚。
自此后,建康朝堂上女官数量逐步增加,江淮等地民间女子学堂也在有条不紊地开设,而与之相对的,是江南等地氏族男人为了维护旧日儒家礼教,不断奔走结党抵制太后摄政。
对于季无殃凌驾于庆平帝把持朝政的做法,建康一众宗室男也是敢怒不敢言,自从当年淮南王因迎回先帝骸骨时在淮水北岸失利被剥夺了兵权,随后几个遥领江淮、闽东和岭南水师的郡王也挨个被寻由头卸了水师调度权,其中亦有对季无殃怀恨在心的,暗地里与抵制革新的官员和世家结为同党,试图扳倒季无殃,扶持庆平帝早日亲政,让江山回归儒家礼制正统。
最近这桩厌胜行诅谋反案,就是深恶太后把持朝政的一个末等郡王闹出来的事。
季无殃跟朝中那帮儒臣斗了这几年,正愁寻不到由头将这帮人一网打尽,听说此事后,她当即派何去非协助夜莺使暗地查访,果然查到了与那郡王暗中有勾结的几个世家朝臣,正准备在朝中呼吁众臣上书迎庆平帝早日亲政。
据何去非今日查到的消息,行诅的主谋临亭王曾打发过几个男道前往岭南,明面上说是要给太后寻南海寿礼,实际是去搜罗行诅法器,近日临亭王令他们尽快返回江南,那些人身上还有相关党羽的往来书信。
何去非说到这里正色道:“臣请旨与高凉军联手,在梅关一带全线布控,抓捕形迹可疑之人。”
第170章 径峻梅岭
“咱们一会儿再翻过前面那几个山头,就能绕过梅关。”妊婋确认完地形,把地图往兜里一揣,抬头看向骑在树上瞭望的叶妉和花怒放二人。
“梅关开门了!”花怒放拿着窥天镜细看了一会儿,“今天查的好像比昨天还严。”
昨天早上她们在观里做完活吃过饭,妊婋跟那知客说她们要到附近游览梅岭,出观后她们寻了个无人地方脱去道袍外面的纱罩衣放进褡裢里,只留一身清凉的短布衣,扮作采药人进了山。
她们从苗村得来的那张地图里有三条比较隐秘的樵径,都可以绕开梅关翻越山岭进入江南西道,她们提前一日出来探路,准备选一条最为稳妥的,顺便再看看梅关的巡查是否真像那知客说的一样严格。
她们挂单的道观就在梅岭脚下,进山走了不多时就到了梅关东侧一处山岭里,三人轮换着用窥天镜细细看了一回,果然见那边关口处有不少官军,有的穿着府衙巡检司的官袍,有的穿着高凉军的军服,对过往的车马行人一一盘查,验完身份又验货物,甚至连包袱也要打开查看,若看到有人在关口处徘徊要走,还有高凉军的人大步追上去询问搜查,她们在山上观察了半个时辰,已有不下十人在盘问后被带走,其中有三个道士模样的人甚至连查都没查,直接就被带走了,想来是另外在别处设了拷问点。
从岭南经梅关进入江南西道的所有人,不是放行就是被带走,没有人可以从关口处退回岭南,想来这也是为了避免有人把关口的情况散播到岭南这边来。
经过昨日这番观察,她们已决定不以道士身份通关了,一方面是不想过早跟朝廷官府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不能牵连苏州麻姑仙观和她们这两日挂单的道观,于是她们又从梅关东侧去探了探那三条樵径,见其中有一条因前不久下雨塌方被阻,另外两条都还能走,她们探完其余两条路后,选了距离梅关较远的一条,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换上道袍回道观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告辞知客离开了道观。
因昨日探过了路,今天她们进山这段路走得还算比较顺利,至辰时前又来到了昨天眺望梅关的位置,她们选的本就是个高地,叶妉和花怒放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到了旁边一棵高树上,一起等待辰时梅关开门。
开门前的梅关外已聚集了不少人,这日比昨天竟又多了一队高凉军队伍,提前在关外把准备入关的人控制起来,和昨日一样,只要进入高凉军的管控区,就不能再退回岭南了。
叶妉和花怒放又看了一会儿,说今日查的比昨天还慢,堵在关外的人群半天也没什么变化,其中有几个人等得不耐烦不想过关了,要走时却跟高凉军起了冲突,很快那些闹事的都被带走了。
“幸好咱们没去过关,要不然也得被带走吧。”花怒放轻巧地从树杈上跳了下来,站在妊婋身边拍了拍裤子。
叶妉也紧随其后跳下树:“一会儿走樵径也得警醒些,也不知路上有没有埋伏巡查的高凉军。”
“你提醒得对。”妊婋从褡裢里掏出一小盒苗村人送的防虫药膏,又给自己和她两个腿上胳膊上都抹了一点,“官府和高凉军这做派,看着不像寻常核查,倒好似抓谋逆造反的。”
她三人在这边树下说了几句话,遥见梅关那边人群仍然迟迟未动,她们也没继续在这里看,转而往东边走她们昨日探过的樵径往山岭深处去了。
这片山岭树多陡峭,虽然时值盛夏,但因这里地势高且位于岭南北部,山里比她们前些天来时路上凉爽许多。
走山路对她三人来说不是难事,过去妊婋同幽燕军众人夺下燕北那些年,没少在山中行军,而叶妉自九岁起跟着妊婋到了豹子寨,与花怒放更是打小在燕山里玩到大的,岭南的山比之燕北,也只是树果不同,虫鸟有异。
三人一路往北走去,看到许多稀奇的树果虫鸟,不时停下来辨认,也倒颇有意趣,好似来此郊游一般。
三人顺着这条樵径走了一个多时辰,妊婋又停下来掏出地图确认了一回方向,按照路程时间推算,她们此刻已经来到梅关正东侧的山岭内,再往前跨过一个山沟,按照官府的边界划定,就算是进入江南西道了。
这一路走来,她们并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更没有见到埋伏的高凉军,妊婋往北边的群山眺望了一眼,不知道等她们进入江南西道的山区里,还会不会这样顺利了。
若是正常通过梅关进入江南西道,车马行人可以走官道前往关内县镇,而官道是顺着山岭低洼处修建的,她们从山岭里绕行,需得再在山上多行两日,才能完全走出梅岭,从北侧下山到达县镇外围。
江南西道的山区与她们走过的地方连成一片,山中景色并没有太大不同,接下来的两天一日她们都在寂静无人的樵径里走着,直到第三天上午,眼看着就要走出梅岭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喝追赶的声音。
她们已有几日没听到人声了,妊婋听到那阵呼喝当即住了脚,转头跟叶妉和花怒放对视一眼,三人停下来辨别了一下声音传来的方向,很快发现追赶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了。
叶妉转头见不远处有棵大榕树,忙指着说道:“到那上面躲躲去。”
榕树根多易攀,枝叶茂密又很适合藏身,她们这几天在山里也不时爬到榕树上休息,此时听那边声音近了,妊婋和花怒放都立刻跟叶妉一起往树上爬去。
等她们才各自在树上找好地方,就听到下面传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矫健的奔跑步伐,在妊婋三人藏身的榕树下将前头那人按在了地上。
妊婋透过茂密的树叶瞧见了树下面的几个人,趴在地上的是个男道士,头上的混元巾掉在地上,发丝散了满脸,正在那里不住地告饶。
赶上来追那男道的是三个官兵,身上穿着石青色半臂短打军服,腰间系着铜扣腰带,下身是绑腿加长靴,看衣服不是她们先前见过的高凉兵,妊婋头一回见这样的军装制式,不知道所属哪个军队。
那三个官兵中的一个人单脚踩在那男道的背上,叉腰喝问他为什么跑,那男道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因为趴在地上吃了土,话说得不清不楚,妊婋藏在树上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那三个官兵揪起那男道,又拾起他掉在旁边的包袱,一起往山下去了。
妊婋三人在树上默默等了好一阵子,见附近果真没有动静了,才从树上下来。
叶妉看着地上被方才那男道士趴出来印子,摸了摸下巴:“这些男道士到底犯什么谋逆大事儿了?怎么关内关外都围追堵截的?”
先前她们连着两天打探梅关的查验情况时,也从窥天镜里看到了一些过关道士的特殊待遇,只是因为她们这两日瞧见被抓的都是男道士,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全部在外行走的道士。
“那咱们待会儿下山还换衣服吗?”花怒放看向妊婋,“会不会也被官兵抓走?”
她们原计划是走出梅岭后就换回道士纱袍,穿过几座县镇到长江边转乘船往苏州去,等见过麻姑仙观的观主,给各处送信报了平安,再往建康去瞧瞧局势。
但看今日这情形,梅岭一带两边都有官兵驻扎严查道士,妊婋想她们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地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等往江南西道走远些,看周边情况稳定了再换装不迟。
她们此刻身上穿的短布衣裤因走山路或爬树时不免被树枝勾扯,及膝的裤脚处都有破损,妊婋说下山后也不换衣服了,仍充作采药人往关内镇上看看再说。
三人合计完又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又喝了点水,等到天色将近黄昏时,才起身往那几个官兵押走男道士的方向下山而去。
下山的路不算很陡,妊婋在路上瞧见了一根光滑笔直的树棍,忍不住捡起来,换掉了手里之前捡的那根打草驱蛇的细棍。
叶妉和花怒放这几日在山里也捡了各自满意的树枝棍拿在手里,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
她们停停走走,一路谨慎地下了山,等来到外面官道上时,日头已经落下了。
见这边官道上左近无人,她们停下来彼此打量了一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身背褡裢,手里一根打狗棒,却不是什么采药人,浑然一副乞丐模样矣。
妊婋低头看完自己身上,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这一身怎么比道袍自在多了,人总不忘来时路啊!”
花怒放也兴奋起来,小时候在豹子寨里,她总听叶妉讲她们在幽州城西自家另立丐帮的事,这是她年少时的向往,而今天,她终于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乞丐。
她三人说说笑笑地顺着官道往北走去,才走了没多远的路,忽见前方转弯处冲出一队人马飞快由远及近,霎时间已停在了她们面前。
妊婋抬头看去,马上人都穿着一水石青色半臂短打军服,其中一人肩上扛着军旗,旗面上“嫖姚”两个赤色大字,正在绯红暮色下翻飞如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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