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盛意矜夸
“你们是哪里来的乞儿?”
那支嫖姚军的领队上下仔细打量完她们,开口问道。
她们此刻所在的官道是东西走向,这队人马显然是正在这里搜寻南边山岭翻越过来的人,好在她们已经走到了官道上,方才是从东往西来,于是妊婋脱口答说她们是从闽东来的,话中还不忘带上近日新学的闽东口音。
那领队点点头,又问她们是如何从闽东来到这里的,妊婋想着叶妉和花怒放都是一口北方官话,出言必定要露馅,于是只说她两个是哑巴,说她们三人在闽东县镇里辗转行乞,常遭当地丐帮欺凌驱赶,这才决定离开闽东,结伴往西边来讨生活。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生动,妊婋见那领队听到她说“遭丐帮欺凌驱赶”时竟然红了眼圈,她担心自己演过了头,只得匆匆收尾没再接着编下去。
除了那领队外,后面的执旗手和几名骑兵也带着满面怜悯看向她们,妊婋见状盘算起怎样让这队人马放她们走,看那些人为她随口乱编的故事这样动容,或许其实挺好说话的,说不定还能顺路送她们一程。
没等她开口,那领队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嫖姚军的人了!”
“?”
妊婋看那领队说得认真,又回头看了一眼叶妉和花怒放,见她两个也是一脸错愕,三个人对视完又看回那领队。
“???”
见她三个楞怔,那领队解释道:“我们嫖姚军最早就是大将军带着我们一帮乞儿组建起来的,我旧年曾在淮南行乞,幸得大将军收留赏识,才有的今日。你们到了我们军中,往后必不再挨饿受冻,她两个不会说话也不打紧,可以在辎重队里做些力所能及的。”
“管吃住?”妊婋在凌乱的晚风中先选了个身为乞儿最关心的问题,然后又问,“大将军是……?”
“吃住都是小事,若你有出息,还能立功!”那领队回答完前一个问题,神色骄傲,“我们大将军是建康禁军殿前右指挥使,嫖姚将军何去非,你们听说过吗?”
妊婋三人又转头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朝那队人摇了摇头。
提起何去非,这位年轻领队一下子来劲了,将嫖姚军的建成来历和岭南立功经过,还有何去非进宫受赏并登戏文传遍江淮大街小巷等事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
《何嫖姚平岭南》这出戏文,妊婋听过,但是她不清楚这队伍的组建经过,当初听说时还以为何去非是凭借自己的世家人脉建起来的,没想到内中其实也有诸多坎坷。
“不过我们大将军尚在建康,你们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她,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听说见不着何去非,妊婋倒松了口气,只是点点头。
说完这番话,天也眼看着快要全黑了,那领队说时候不早了,也没问她们愿不愿意投军,直接吩咐后面人把她们三个一起带回营去。
队伍末尾几个骑兵不由分说地将妊婋三人拉上了马,其中一人还朝妊婋挤了下眼睛:“今天晚上你们不必饿着肚子流落荒野了!”
“你们……”妊婋苦笑了一下,“你们可真是大好人呐……”
这支队伍在日暮落下的两刻钟后,来到了一片营地中,大帐外面支起了几处篝火,不时飘出些饭菜香味。
妊婋三人跟着那队人一起下了马,听那领队跟这边的营官说没再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只是带回来三个乞儿。
那营官走上前看了看妊婋三人,也问了几句话,与先前那领队问的内容都差不多,妊婋只得把先前编的那番来历又说了一遍。
显然嫖姚军这是经常在行军途中捡女乞收留充军,那营官照例问完只是点点头,跟那领队说负责录名册的将领还没回来,让她先带妊婋三人吃些东西,再给她们讲讲军中的规矩。
那领队应了一声,转身带妊婋三人和其余人都回到了她们那片帐子前,这时已有几个人把她们这队的伙食抬了过来。
闻到香味,妊婋三人肚子又饿了,虽然摆出来的都是些寻常简单吃食,但再怎么朴素好歹是热的,比她们兜里揣的干粮还是香多了。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了共识,不管那么多了,先混上一顿饱饭再说。
那领队也没什么讲究,招呼大家都坐下来一起吃,又叫妊婋三人坐到她身边。
由于叶妉和花怒放现在都是哑巴,她两个一声没吭,端碗闷头吃了起来,旁边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一边吃一边跟妊婋闲话,每每问到她们从闽东来时路上的细节,妊婋就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她们见状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也不再问了,只又跟妊婋说起嫖姚军及何去非的事来。
“我们大将军曾经只身勇闯北国!”其中一个人炫耀道,“她当年曾在淮北一带同燕国大将们交手,因不打不相识,被对方请回洛京当座上宾!”
“那时燕国统帅被我们大将军的身手折服,再三挽留我们将军在她们那里做上将,但我们将军一心只要还朝,坚持拒绝了诱惑。”
“燕国那些大将们万般不舍呀,但最终还是没有强留下她,还看在她的面子上,奉还了好些皇城贵重物件给圣人带回来。”
这些话给妊婋听得一愣一愣的,她端着碗睁圆了眼,只是不住地说:“竟有这事?”
“当然了!”那领队得意说道,“你不知道,幽燕军有位统帅名叫妊婋,特别欣赏我家将军,不仅处处关照,还要拉着我家将军拜把子,我家将军怎肯与敌国统帅结拜,当即辞谢了,后来她还朝的时候,那婋帅还亲自带人依依不舍地送她到淮水河边呢!”
叶妉和花怒放听到这话,猛地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看到妊婋呛了一口饭:“你家将军……挺厉害啊。”
“往后就得改口,那是咱家将军!诶,对了。”那领队抬手给妊婋拍了拍后背,“说了这半天闲话,我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妊婋眨眨眼,说自己叫“阿虎”,接着又替叶妉和花怒放也介绍了一下,说她们两个叫阿蛋和阿花。
这话才说完,营地外面传来一阵住马的“吁”声,又有一队人马回来了,听数量比方才带妊婋三人回来的这一队人要多不少。
那领队听到这阵声音也撂下碗箸,口里说着“都尉回来了,我得去迎一迎”,就起身去了。
妊婋随着她离去的背影往大营门口看去,果然见篝火外面影影绰绰许多脚步,又零星听到几句带有“搜查”之类的话,但是由于距离比较远,她也没听得很清楚,于是又回过头来继续吃饭。
方才光顾着听她们讲述何去非的夸诞传奇录,碗里饭都凉了,她扒完碗里那两口后,又抬手请旁边一个年轻官兵给她多盛了一碗饭菜,并嘱咐“多多添肉”。
等妊婋三人跟这边一队官兵吃完饭后,那领队才到回到这边来,喊妊婋她们过去登名记册。
她们跟着那领队穿过一片帐子,来到一顶黑罩大帐外,方才过来的路上那领队说负责登名的书吏刚跟都尉一起回来,新入军的人都得叫她们看过才行,说完也没多解释,就连拉带拽地把她三个带进了帐子。
这间帐子不大,但是里面点了八盏油灯,将帐内照得颇为明亮,有位将军模样的人正在案上奋笔疾书,听到有人进帐也没抬头,只有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书吏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妊婋猜测这将军应该就是领队口中的“都尉”了,她们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直到那都尉一阵狂草写完军书,又吹了两下墨迹,甩甩干递给旁边一个书吏封装,等那书吏拿着军书走出帐子,她才往大椅后头一靠,懒懒看向那领队:“这几个就是你新收的?”
说完她又打量了妊婋三人几眼,妊婋也迎着她的目光看了回去,见对方跟何去非眉眼有几分相似,年纪也大抵相仿,或许是她的同族姊妹。
“规矩都给她们说过了吗?”都尉又问。
“说过了。”领队答道,“就编在我这里,正好缺人。”
方才吃饭的时候,那领队确实讲了几句“规矩”,其实不过是每日几点开饭、住在哪里以及听谁指挥这几件最基本的事。
“嗯,行吧。”都尉朝留在帐内的书吏挥了下手,“给这三个人都登在她队里。”
“那个……”妊婋在那书吏问她三人名字的时候,决定还是挣扎一下,“我们必须得入军吗?”
“嗯?不然你们还想去哪?”都尉和那领队对她这个问题都有些意外。
“我们在乡野闲走惯了,怕当不来兵。”
“这有什么当不来的,听领队指挥就是了。”
“我怕死。”
“……”
“我看你体格不赖,怎么胆子这么小。”那领队伸手捏了捏妊婋的臂膀,“别怕,现在还用不着你们上阵杀敌,不过干点体力活罢了。”
大案后头的都尉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由不得你们说不当兵就不当兵,登了名字去吧,莫要在我这儿撒刁,今天我够累的了。”
那领队忙说了声“是”,催着妊婋三人在书吏那里登完名字,就带她们告退离开了大帐。
妊婋来到帐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粗布印绶,这是方才那书吏登完名后交给她们的,让她们先系在腰间,等后面回到建康大营再凭这个去量身子领新军服穿。
妊婋三人拿着印绶面面相觑,这就深入敌后了?
第172章 疏萤照晚
虽然妊婋三人此次偷渡上岸确实是来打探朝廷情况的,但是混入嫖姚军对她们来说其实多有不便。
毕竟低层小兵难以接触到朝廷机密,行动又受限制,来日脱身也困难。
妊婋捏着粗布印绶来回摩挲,在随领队走回的路上思索如何破局时,顺便看了看这处营地。
她装作不经意间朝营地扫了两眼,普通官兵的宽型大帐百余顶,将领议事和存放军备的小帐十余顶,外加几排马槽和拴马桩,可知这处营地是个步骑兵混合营,骑兵约有三百人,步兵约有七百人,再加辎重粮草队两百名左右非战斗人员,共计一千二百人上下。
看篝火状态,她们已经在这里扎营至少五日了,结合妊婋三人下山前在榕树里瞧见的那一幕,这支嫖姚军应该是正在这里与南边高凉军联手布控,搜捕犯事的男道士。
能让她们下这样功夫搜查的必然不会是小事,说不定涉及建康朝堂党争,甚至还有可能牵扯到皇室宗亲或世家重臣,并且严重到蓄意谋反这种程度。
据她先前所能获得的关于朝廷的消息来看,目前朝政基本上由季无殃一手掌控,她最初凭借安插族人到江南军的方式,把江淮一带的军权收入手中,而后再靠循州海震肃清宗族和岭南官场为由,捧起了何去非的嫖姚军和岭南的高凉军,用以同江南军相互制衡。
后来妊婋从司砺英那里又听说,季无殃在扶持嫖姚军的同时连消带打地卸掉了江淮、闽东和岭南三处水师的郡王遥领权,如今算是彻底控制住了朝廷所有军权。
对于季无殃的这些动作,旧朝遗臣和那些世家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妊婋不知道季无殃这些年是如何一步步压制削弱他们的,但江淮等地根深蒂固的儒家礼教观念与宗族势力一定没有那么好对付。
算算时间,季无殃在建康以太后名义掌权至今已有七年,而当年那个八岁的小皇帝也差不多到了要亲政的年纪,这必定会引起那些支持庆平帝的势力向季无殃发起反扑。
妊婋突然觉得,近日岭南一带的布控,或许与建康朝堂暗流涌动的危机有关,想到这里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们呢,也不必太过担心了。”领队絮絮叨叨的话语打断了妊婋的思绪,“咱们队里任务不重,不会叫你们才入军的新兵吃什么大苦,队里姊妹们都很和善的,咱这儿也没有男的,洗澡睡觉都不必担心危险,比你们在外流浪肯定是强远了,等你们在这里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岭南那边高凉军我不太了解,但就岭南以北的朝廷地界,再没有比咱们嫖姚军待遇更好的部伍了,多少人都是专门奔着我们大将军的威名主动前来投军的呢。”
大概是那领队看妊婋三人从都尉帐中出来都有些沉默,当然那两个小哑巴沉默是正常的,但是她看妊婋也一直没说话,想到方才妊婋说不想当兵,怕她们感到不安,于是开始跟她们介绍起军中的优待,劝她们不要担心。
从那领队这日的话语中,妊婋得知嫖姚军收留乞儿一向是不容脱离的,哪怕身有残疾,也只是会被分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一方面是为了迅速扩大队伍,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们离开军队后落单再遭拐卖或遇匪徒侵害,所以只要是被嫖姚军各营领队带回来充军的乞儿,在完成第一年新兵试训前,都不准私自放逐乡野,这是何去非设下的一条铁律。
接着那领队又给妊婋三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营队内更详细的规定,妊婋发现其中有不少内容竟跟她们幽燕军颇为相似,包括轮岗方式和保障休息时间等等。
“咱们这里的规矩与寻常军队有很大不同,有好些其实都是大将军当年从幽燕军中学来的。”那领队语气自豪,“虽然燕国是占了咱们旧京的敌国,但大将军说了,人家的好处咱们也得学着些,只有这样来日才能跟她们好好较量一番。”
妊婋点点头:“你家将军是个干大事的人。”
领队回头纠正她:“是咱家将军!”
她们一路说着话,走回了营地另一头帐子边,天黑时带妊婋回来的那些人已经陆续开始洗漱准备就寝了,那领队也给她们取了三卷新铺盖,让她们洗漱过后自己在帐子里找地方睡觉。
营地中的火把这时也已灭掉了一部分,只留下外围守夜的几处篝火,与营地上方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两相遥望着。
此刻繁星下方的建康城才敲过了夜禁钟,各坊下钥之后,城中也和梅岭山沟里一样寂静。
“夫人,咱家将军回来了,说要来请安,问您歇下了没有。”
“啊,快叫她来,这雪团子也再叫人上一碟来。”
建康城东乌衣坊,婺国府东院后方园林的花丛间闪着几盏流萤般的地灯,伴随此起彼伏的欢快虫鸣。
幽深寂静的园林甬道上很快响起一阵轻而齐整的脚步声,前面是一个管事和四个打灯笼引路的执事,后面跟着一个昂首阔步的青年,再后面又四个打灯笼的执事。
这一行人来到园林内小亭外,前面四个打灯笼的退让到了一边,又有两个侍立在亭外的人打起纱帘,请那青年入内。
她三步并做两步跨上石阶来到亭中,俯身朗声说了一句“给母亲请夜安!”
婺国夫人拍了拍身边的软榻,对女儿笑道:“快过来坐下我瞧瞧,这几日忙瘦了不曾?”
何去非起身嘿嘿一笑,走到母亲身侧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银签,从果盘里扎起一小块桃子放进嘴里。
婺国夫人见她身上穿的轻纱衣,是她前几天叫人送去的,想是她今日回府后换上的,遂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子:“这新料子夏日里穿着凉快,过两日我再叫人多裁几身给你送去,好换着穿。”
何去非如今在建康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她的将军府就在婺国府南边,两座府邸紧挨着,中间只隔一条小河,上面搭了座桥,两边府里执事都管这内河两岸叫“北府”与“南府”。
尽管两府紧挨着,但因她母女二人时常各自忙碌,也不是每日都能见上面,有时候何去非回来时听说母亲已歇下了,有时候何去非早早回来,却听说母亲外出未归,在这日之前,她们又有整三天没见面了。
今日何去非回府时,听说母亲在家中园林里纳凉,忙换下一身军中将袍,穿上清凉常服往北府来请安。
何去非吃完桃子点头说道:“我今儿头一回穿,确实凉快,再裁几件寝衣也使得。”
婺国夫人却摇摇头:“这料子滑,睡觉穿未必舒服,今年织造处进献宫中的夏衣新料子还有几种,我另选些柔软轻薄的,叫人给你裁几身寝衣。”
说话间已有执事端了雪团子来,是一碟撒了豆粉的冰酪馅儿糯米圆子,何去非拿叉子戳起一个吃了,才跟母亲说起自己这几日在忙的事来。
因前些天闹出来的那桩厌胜谋逆案,何去非连日忙碌,她先是奉旨传鹰,令自己事先派往岭南一带的部下与高凉军联手布防,称皇太后万岁圣寿节在即,朝中许多往岭南寻贺礼的人要经过梅关回江南,为了避免其中混入不法之人,是以加强关口查验,并在暗中扣下追查到的几个男道。
同时她也在建康带人与夜莺使暗地查访,确认了私下里跟临亭王有联络的一众党羽,这日傍晚她又收到梅关营地传来的隼信,说抓到了三个身份可疑的男道,准备明日往建康押送。
何去非嚼着雪团子说道:“我在那些人的府邸都设了暗哨,待明早请过旨意,就封锁拿人。”说完她又掰着指头给母亲数了一遍,这次涉事的除了主要行诅的临亭王外,还有两个国公,以及三个世家朝臣,除了这几个牵头的,其下还有七八个小官,也都在嫖姚军的严密监视当中。
何去非在那里点名的时候,婺国夫人也想起了近日才在徽音殿东书房里看到的几份奏疏,正是其中一个国公和两个朝臣上表的,内容是请旨为庆平帝择选皇后。
庆平帝是腊月里出生的,此时距离他年满十五还有半年时间,按照当初季无殃应满朝跪请垂帘听政时的约定,庆平帝将在年满十五岁成亲册立皇后,然后正式亲政,季无殃则会搬出建康宫,到东北边的皇家园林乐游苑中颐养天年。
庆平帝的亲事,本应该提前至少一年开始筹备,然而季无殃对于礼部呈上的皇后人选一直表示不满意,不是说属相犯冲,就是说八字不合,以至于拖到了今日还未选定,朝臣们屡次上表催请,称此事不宜再拖,至少要给皇帝成亲留出半年的准备时间。
但季无殃不为所动,朝中甚至有人猜测她可能会找借口将庆平帝的成亲时间往后推个一到两年,因此已有不少人开始坐不住了,近日行诅的临亭王就是其中之一。
婺国夫人微微点头:“尽快拿了这些人,也好给其余不敬之人一些警醒。”
何去非一口一个吃完了那碟雪团子,看了一眼亭中的漏刻钟,擦擦嘴起身向母亲告辞,说自己还要往城中夜巡一趟再回府,请母亲早些安寝。
婺国夫人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叫她莫要累着,随即看着她匆匆转身去了。
下钥后的建康城街道阒寂无人,何去非巡视了几处嫖姚军在城中的夜哨点,带人给执勤的将士送了些点心,看各处都没什么异常情况,便准备打道回府。
当她走到一片宗亲府邸的坊间时,忽然瞧见一道不起眼的身影,从屋脊上跳进了淮南王的府邸。
她身后两个巡兵见她停了下来,忙走上来问有何吩咐。
何去非转过头来,只当没看到方才那一幕,说道:“没有,走吧。”
第173章 载驰载驱
营地的晨间号角拉着长音,在每一顶大帐上方环绕。
妊婋睁开眼睛,睡在她对面的花怒放也正好睁眼,二人对视眨了眨,妊婋又见花怒放身后的叶妉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看到睡在这间大帐里的其余官兵陆续起身默默收铺盖,叶妉想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才开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应该还是个哑巴,于是赶紧又把嘴闭上了。
妊婋也坐起身,轻轻拍了拍叶妉的肩膀,示意她先别着急。
她们也学着帐中其她人的动作,把铺盖收了起来,跟众人一起出来洗漱,然后走到各队指定的位置集结点卯。
这里营地外面有个简易的日晷,妊婋洗漱完走去点卯的路上瞥了一眼,此时刚过卯正一刻。
夏日里这个时间点,天光已经很亮了,各营帐子里众人精神抖擞地来到营地校场内,妊婋离老远就瞧见了昨日带她们回营的领队,正站在校场一角,手里握着长杆旗,等队里的兵过去集合。
“咱们今日跟前营一起回建康,一会儿吃完东西都回去收拾收拾,辰初准时开始撤帐子,辰正再到这里集合点名,等消息开拔。”
妊婋三人站在队伍最后面,也听清了领队这番话,转头对视了一眼。
她们这支队伍是个步骑混合巡防队,里面有十个骑兵加三十二个步兵,如果算上妊婋三人的话,就是三十五个步兵,执行任务时,骑兵由领队带着,步兵则由副队带着,按照领队发出的指令,在特定区域里相互配合。
领队简单说完接下来的安排就叫大家吃饭去了,也没说为什么回建康,至于先前她们在这边驻扎执行的任务,她也没跟妊婋三人提,妊婋猜测这应该是抓到了建康那边要的人,得尽快押送回去,而营地不全部撤走,则是为了等待下一步命令。
吃过早饭后,她们跟队里人回到大帐里收拾东西,她三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于是就在一旁帮其她人归拢铺盖。
等到辰正全部撤完昨晚睡的大帐,她们又来到早上点卯的地方等消息,直到巳初一刻才有人从中军营那边来通知她们开拔。
等消息的时候,队里已分好了任务,因领队听说妊婋三人是从闽东走到梅关来的,料她们体力不差,于是叫她们去牵引本队的辎重车辆。
行军中的主要辎重都是各管各的,她们这支队伍共有两辆辎重车,一辆是炊车,装着炊具、柴火、粮食和药材,另一辆是营帐车,装着帐篷布和绳索木桩之类的东西,还有骑兵的铺盖,步兵的铺盖基本上都是自家背着,而马匹的粮草则另外有统一的粮草队负责调度,到了驻扎的地点再分批饮马喂粮。
妊婋三人被分去牵引那辆营帐车,与另外三名官兵一起在车子两侧拉着牵引绳,确保马车跟上队伍的速度,避免途中有东西掉落。
妊婋看了看副队塞到她手里的麻绳,又看了看营帐车前那两匹马,对于这辆车的重量来说,那两匹马确实起不来什么速度,所以需要她们这几个人在两边助力“牵引”,简而言之就是纯纯当牛做马,难怪连哑巴都要,这活确实也不需要说话。
这次回建康的队伍约有三百人左右,分成了多支队伍,妊婋瞧不出此行押送的人有几个,也不知道在哪个队伍里,因为大部分辎重车辆都是盖了油布的,从外面看上去都一样,负责看管犯人的队伍在扎营的时候应该也会单独设帐。
昨日她们住的营地里,各队帐子之间都是加设了遮布的,粗粗望去只能看到帐顶,仅有部分领队可以在遮布之间来回走动,因此普通士兵对于她们的实际任务也并不太了解,只是听从领队临时下达的指令,所以那领队和都尉看起来也都不担心随手捡的乞儿会偷听或泄露什么军机。
这种队伍里的保密程度,比妊婋她们幽燕军当初行军时要高上许多,想来这也跟朝廷的复杂局势有关,幽燕军当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致对外持续扩张,而嫖姚军显然是主要在跟朝廷内部的其余势力斡旋,所以自己人里也会存在习惯性的提防。
她们于这日巳正吉时从梅岭脚下正式开拔向北,妊婋三人也各自拿上了牵引绳,跟着队伍一起出发了。
牵引辎重车辆这活虽然听上去有点命苦,但对她们三人来说其实消耗有限,而且因为要牵车子,所以不用和其她步兵一样自己背铺盖,反倒可以算是轻装前进了。
跟随军队出行也还有个好处,她们可以走军驿道,并在抵达长江边后转乘江淮水师的船只,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建康。
妊婋走在营帐车旁,抬头眺望了一眼队伍前方飘扬的军旗,当日这支嫖姚军从建康来岭的路上,应该也是借用了江淮水师的船只,所以返程队伍前方开路有两军各自的旗手打着两面军旗,一面赤色的嫖姚军旗,一面海天蓝的江淮水师旗。
而这两军的军服恰与旗帜相反,嫖姚军的官兵身上都是一水石青色半臂短打,而江淮水师的官兵军服则是鲜艳的丹枫色。
一个是为在陆地山林间隐蔽,一个是为在苍茫大海中现身。
这样一青一赤两军并列的景象,不独出现在江南西道的军驿道上,也同样出现在千里开外的建康皇城之中。
此刻徽音殿西配殿敞厅外面,也站着两列队伍,一列身着石青色军服的嫖姚军皇城内卫,一列身穿丹枫色水师服的督帅亲兵。
片刻后,西配殿里走出一个矫健飒爽的身影,也穿着一身赤色戎装,正是如今在江淮水师挂帅的武真公主。
门口那队督帅亲兵见武真公主走出殿外,都齐齐跟了上去,很快西配殿外只剩下了那队照旧执勤的嫖姚军内卫。
徽音殿外备了步辇,还有一队宫人在这里等候,武真公主瞧见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多远的路,我走过去,不必跟着。”说完只带着她自己的一队亲兵离开了徽音门,往庆平帝日常起坐的弘文殿大步走去。
武真公主前些天从闽东带了营救回来的部下进宫请罪,主动给自己领了罚俸半年的惩处,只替那几个部下揽了几句口头告诫,了结此事后带部下回了苏州大营,没过两日,她又听说有宗亲郡王对母后行诅,不禁大为光火,因担心母后被这些逆臣气伤了身子,遂又赶着回来看望安慰,方才她在徽音殿西配殿里见母后还和往日一样气定神闲,这才放下心来,陪季无殃说了半日的话,才起身出来往后边去瞧庆平帝。
比起徽音殿里花香绕梁一派祥和,弘文殿的氛围显然要压抑许多。
武真公主来到东配殿书房门前,听说庆平帝正在里面练字,她点点头,等门外宫人禀报完为她掀开纱帘,她才抬脚跨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书墨气息混着龙涎香迎面扑来,庆平帝见长姊进屋,忙放下了手里的笔,赶在她作势弯腰之前说着“长姊免礼”,然后起身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请她往西窗下长榻上坐下说话。
武真公主一边走一边打量了庆平帝两眼,见他还和从前一样苍白瘦弱,个子也只长到她耳朵上下。
她二人在长榻两边坐下时,已有宫人在中间榻桌上呈了八盏点心和两盏茶,然后躬身退着出去了。
武真公主瞥了一眼茶和点心,没有去拿,庆平帝也没有说话,屋中弥漫着一丝生疏。
按说单从血缘上讲,她两个一母同胞,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然而武真公主长他五岁,从小见他体弱多病,还被先帝视如珍珠一般小心呵护,就不怎么乐意跟他一起玩。
来到建康后,庆平帝又总是生病,起先武真公主还不时同季无殃一起来看望他,但每回都是差不多的哄劝喂药戏码,次数多了她觉得烦,季无殃也说怕过了病气给她,渐渐不再叫她一同看望了。
这些年她与庆平帝各分宫室,也不在一处念书,只偶尔在季无殃宫中同进晚膳时说上两句话,随着年岁渐长愈加生疏。
武真公主转头淡淡问道:“圣上召我来,有何旨意?”
庆平帝闻言却自嘲般冷笑了一下:“有母后在,我焉敢下什么‘旨意’,不过是想着有日子未见,请长姊过来说说话。”
自从武真公主前年离宫开府,每每进宫给母后请安时,都不会主动往后头来见庆平帝,只说不愿打扰他念书,请宫人转达致意,庆平帝也只是命宫人出来传话问候长姊,因此这日武真公主在西配殿见有宫人说庆平帝请她过来叙话,还有些意外,季无殃闻言也说她两个长日未见,遂叫她过来看看。
可她此刻坐在弘文殿里,却实在不知跟庆平帝能有什么话说,庆平帝自嘲完她也没有接话,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母妃的模样,长姊还记得吗?”
武真公主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什么冷不丁提起母亲,想想母亲去世那年他只有六岁,真人模样大抵是记不清了,但建康宫内现设有季无秽的牌位祭台,画像也很多,在徽音殿、弘文殿以及武真公主旧日所居殿宇和她如今的公主府里,到处都有季无秽的画像。
她没有答言,只是看向旁边南墙上挂着的那副画,里面是季无殃和季无秽二人的踏春游园图,画于季无秽进宫的那一年,姊妹两个都没有穿宫装,而是一身民间女子打扮,若不看画像背景年份,只像是她两个不曾进宫一般。
“本人与画不一样。”庆平帝摇摇头,“我看过我自己的画像,和我在铜镜里看到的就很不同。”
武真公主失去了耐心:“圣上到底想说什么?”
“我从别处听到一件事,想问问长姊知不知道。”庆平帝停顿片刻,似乎还在犹豫,片刻后才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低声说,“母妃亡故,其实是母后所害,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说:妊婋:一觉醒来在嫖姚军里当上了纯牛马
第174章 容销金镜
武真公主听了这话,把剑眉一竖,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厉声呵斥道:“你混说什么放屁的话!”
庆平帝满脸惊诧,武真公主看他这样也把头别到了一边,虽然她跟庆平帝关系没有多好,但此前也从来没这样当面呵斥过他,方才她惊怒之间脱口而出,此时冷静下来除了觉得有点过瘾外,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念及自己身为长姊的尊严,她偏不想起身向他告罪。
庆平帝倒是没有动怒,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初听闻时也不愿信,又不知能向谁诉说,放眼宫中,只长姊是我骨肉至亲,此事又涉及到母妃与母后,难道你不愿为母妃寻个真相吗?”
“只我是你骨肉至亲,母后不是?母妃与她一个生我一个养我,皆至亲也。”武真公主转头盯着他,“究竟是谁同你说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挑拨离间?”
庆平帝摇摇头:“我有我的人,只是我整日被拘在宫中不能出去,此事还需请长姊帮我。”
武真公主站起身来:“都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怎么查,你自己想法子吧。”
庆平帝见她起身也急了,跟着站了起来:“难道你一点不关心母妃的死因吗?”
“她是病逝的,我那时就在榻前。”武真公主声音低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听信谗言胡思乱猜,昏君一个。”
庆平帝见她要走,忙赶上一步拉住她的手臂:“我听说她去世前缠绵病榻已久,病倒之前身子也总是不好,难道其中就没有人为缘故?长姊,你细回想。”
武真公主皱了皱眉,听他说起母亲身子不好的事,不知怎的忽然忆起母亲怀着他的画面,那时她也才五岁,却清楚记得母亲大着肚子百般不适,总是坐立难安,生下庆平帝后,母亲就开始不时卧病,需要长期用药调养,玉衡宫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药气满室。
先帝那时也常来玉衡宫看望,每每抱着襁褓里的庆平帝亲个不停,口里说着要赏这赏那,又关切地说希望季无秽早些好起来,再为他多生几个皇子。
“她身子不好全拜先帝所赐,连你也难辞其咎。”武真公主冷冷瞥了庆平帝一眼,像看着什么脏东西,“要不是生了你这孽障,她现在说不定还活着。”
说完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一把推开书房门,外面侍立的宫人吓得慌忙后退行礼,所有人都不敢抬眼去看,只低头瞧着那双蟒纹绣金靴大步走出了弘文殿。
武真公主跨出弘文门的门槛时,瞧见了正在这里等她的亲兵,这才消了些气,冷静回想方才书房里的事。
今日她在气头上,说了许多“犯上僭越”的话,虽然眼下有母后在,他对她做不了什么,但想到近日总听闻有朝臣催请为庆平帝择选皇后预备年底成亲的事,她不禁心情沉重起来,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兵,心道要是真给那病秧子年底亲了政,自己这水师督帅怕是就当到头了。
想到这里她握紧拳头,板着脸往徽音殿走回。
“陛下,长公主往前殿去了。”
几个宫人走进书房,见庆平帝呆坐在长榻边,虽然武真公主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似乎发生过一场争执,但此刻屋中摆设如旧,杯盏完好,又瞧不出什么异样。
庆平帝深吸了几口气,摆摆手:“都出去。”
那几个宫人也没敢多说什么,低头退出了书房,又把门关了起来。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庆平帝从榻上起身,走到书桌边,那上面摆着翰林院几位经筵讲官给他留的功课。
他看着其中一本文册上的讲官名字,想起此人曾在暗地里向他讲述自古以来太后专权危及社稷的故事。
这些年眼看着母后的权柄越来越大,逐年显露出杀伐果断的专横作派,他更加深信了那个隐秘的传闻,说先帝在立他为太子前,曾考虑过改立母妃为后,废母后为妃,但此后不久母妃就病倒了,缠绵病榻的那段时间里,母后几乎日日前去看视,亲自端汤喂药,半年后母妃撒手人寰,他想,母后在这其中很难说全无算计。
他恨恨地抬头看了一眼南墙上那幅踏春挂画,随即走到书案后面,打开藏在侧边的机关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桃木雕刻的人偶。
他把人偶翻过来,看着那背后的“夜莺”二字,拿起旁边一支银针扎了下去。
“这阵子也不知是不是常日久坐,总觉得腰酸背痛。”
季无殃见武真公主这样快就从弘文殿回来,又见她面色似有不悦,知她与庆平帝素日话不投机,或许拌了几句嘴,见她没提便也没有多问,只叫她坐下来陪自己吃盏茶说些别话,听她问起自己近日身上可好,季无殃闲闲地说除了不时腰痛外,别的倒没什么。
“坐久了是会这样。”武真公主拽过旁边的软垫,斜靠着躺在季无殃身边,“今晚我不回府了,叫太医送些舒缓活络油来,我给母后揉揉。”
季无殃温柔一笑:“好,那还在我这后殿里间睡,就和你小时候一样。”
刚到建康的前两年,武真公主都在徽音殿里住着,直到后来大些才搬回自己殿里,又过几年出宫开府,也有许久没在徽音殿里过夜了。
母女二人在西配殿内闲闲说了会儿话,武真公主又吩咐人把她从苏州带回来的团扇拿来,跟季无殃一一鉴赏起做工来,她说有几个样式是苏州造办今年的新巧思,其中还有两个扇面是她自己画的图样。
除团扇外,还有些官窑新烧的花瓶摆件,都是武真公主早先进宫时带来的,季无殃当时吩咐人先收了,只说待稍后细看。
这日季无殃难得没有一直呆在东书房里,只武真公主进宫前,她在里面批复了几封奏疏,命人送出宫后她就离开了书房,到西配殿里消夏听曲。
武真公主从弘文殿回来后,与母后看了一回团扇和插瓶,季无殃又命人在花园凉亭里摆了午膳,膳毕往后殿歇晌至午后申时初,再次来到西配殿品茗对弈。
消闲至殿中光线开始渐渐昏黄,有一名宫人走进殿中,在季无殃身侧低声禀道:“殿前何将军带人拿了谋逆乱党,现已全部收押,正待求见回禀。”
那宫人说话时,季无殃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盯向面前的棋盘,待宫人话音一落,她也伸手落下了子,抬眼看向武真公主笑道:“清闲一整日,也是时候该忙正事了。”
起身时她又说今日这盘棋没有下完,吩咐宫人仔细收好,待明日接着再下,说完叫人去请了几位阁僚来。
不多时,季无殃在她往日处理政务的那张大案后面坐下来,武真公主则坐在了她右手边的太师椅上。
暮色渐浓,有宫人走进书房里,在各处都添了灯,很快从外面陆续传来禀报的声音,婺国夫人与何去非还有三位内舍人先后走了进来。
婺国夫人照旧坐在左边上首的太师椅上,何去非坐在她身侧,其余三位内舍人则在两侧座椅上分别就坐,屋里众人到齐后,季无殃开口让何去非先把今日的事给众人都讲讲。
这天的抓捕行动,由嫖姚军缉捕特遣队与夜莺使联手实施,她们在收网前其实已经筹备了数日,屋中在座的人基本上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何去非简单介绍完前情,说今日上午她们在建康城内设下的五处暗哨同时出动,将锁定的几处宗亲和朝臣府邸全部包围封锁,抓捕名单中的人无一遗漏。
目前指使男道行厌胜之术对太后行诅的临亭王及同党宗亲已被关押至宗正寺狱,其余涉事朝臣及男道则关进了大理寺狱。
午后两边同时进行了初次审问,何去非进宫时带了两份口供,只等宫中下旨再进行接下来的几轮提审,目前那几处宅邸仍在封锁当中,家眷由嫖姚军和夜莺使共同看管。
季无殃让旁边一位宫官读了那两份口供,主谋临亭王不等被用刑就承认了自己对太后行诅的事,将收买指使男道施厌胜之术的前后事通通说了一遍,说还有几个男道被他派去岭南找南海商队购买珊瑚做法器,接着又把知道此事的几个宗亲和朝臣全都供了出来,正是今日与他同时落网的那几人。
说完这些事后,临亭王坚称再没别的了,接着就开始痛骂太后专权,然后又哭先帝,在牢房里撒风撒痴地闹了一阵之后晕了过去。
其余人的口供与临亭王所说的也都对得上,从初次审问结果来看,这就是一起由临亭王和其密友发起的行诅泄愤事件,只为了表示对太后专权的不满,并期望庆平帝可以早日亲政。
季无殃听完先令宫官拟旨再审,详查临亭王等人是否还有同党,随后又令婺国夫人密切关注其余宗亲及朝臣对这件事的反应,接着让那三位内舍人为此次被捕朝臣空缺出来的职司举荐继任者,当场确定完人选后一同拟了旨意。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婺国夫人与何去非各自带着圣旨一同离开了建康宫。
三位内舍人也从徽音殿告退,往她们位于建康宫前殿的值房去了。
季无殃在众人去后命宫人在东边花厅传了晚膳,又叫人去请庆平帝来这边同用,庆平帝刚进花厅时,恰有太医院的人来送新制活络油。
庆平帝见状眼里划过一丝闪躲,又忙低头关切询问起母后腰痛是否要紧,季无殃看着他,只笑说没什么大事,叫他不必担心。
这日的晚膳在微妙气氛中结束,季无殃令庆平帝早些回殿歇息,自己则同武真公主往后殿预备安寝。
晚间沐浴毕,武真公主取过活络油,说要亲自为母后揉背,令宫人们都退到殿外侍立。
她一边轻轻推拿,一边与季无殃说起晚间书房中的事,说着说着又把话题带到了庆平帝身上,说她今日见了庆平帝书房里的功课,看起来没甚长进。
她用试探的语气问出了一个直白的问题:“母后真觉得他是个能做皇帝的料吗?”
第175章 桃溪换世
“他从来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季无殃的回答也直白得令她意外,不等她说话,季无殃再次悠悠开口:“那你觉得你自己是吗?”
武真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认真想了想,说道:“母后是,我就是。”
季无殃轻轻笑了几声,活络油中清凉辛辣的味道在帐中变得愈加浓郁起来。
这几年武真公主开始接触朝政,对前朝各部和军中情况已全然了解,她也清楚季无殃推动每一项革新举措的意图和目的,但是对于庆平帝将来的安排,母女二人此前从未推心置腹的谈讲过,直到今夜。
随着庆平帝十五岁生辰的逼近,许多问题面临决断,而季无殃显然并不打算像先前推迟为他择选皇后那样,只是找各种借口拖一年算一年。
这个夏夜的徽音殿后殿里凉爽安适,殿内两侧大鼎中的精致冰雕正在闪烁的烛火中缓慢融化,散着凉气的澄澈水流顺着大鼎下方的雕花纹路,流淌进一面倾斜摆放的江山铜刻画里,持续不断地吸收着殿内多余的暑热。
刻画中的水流映出了软纱御帐的倒影,帐中二人的轻声密谈,时而严肃,时而温馨。
而此刻与徽音殿宁静祥和截然相反的,是今夜建康城中各坊朝臣和世家宅邸,虽然坊间街道上早已无人走动,但各坊内不少宅院却比往日热闹些,在这三伏盛夏时节,竟不约而同地燃起了一缕缕小股烟雾。
今天白日里嫖姚军在全城宣布戒严,随后以迅雷之势封了六座宅邸,临亭王坏事了的消息在日暮时分不胫而走,落网的两位国公和三位世家朝臣在建康原也有些声望,许多曾与他们走动过的人开始不安起来,傍晚各坊得了消息后,就开始自家抄捡与那些人往来的书信帖子,趁着夜色一把火烧了。
“把飘烟的宅子全记下来。”
何去非抱胸站在城东南角的火情瞭望塔楼上,看着下方颇为规整的一块块里坊,吩咐身边的特遣士兵对东城这一夜的情况做详细记录。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嫖姚军都只在封锁的几座宅子里细细搜检,并没再抓什么人,曾与临亭王等众有过来往的人度过了惴惴不安的数日后,又到了庆平帝每月出席朝会的日子。
然而这日一早,有内舍人来到宫门外宣旨,称太后身子不适,庆平帝正在徽音殿内侍疾,传口谕取消今日朝会,命众人各回衙门照常当差,若有要紧事可请内舍人转呈奏疏。
原在宫门外等候上朝的一班朝臣接了旨意,神色各异地陆续转身离去,仅有几人走上前将带来的奏疏交给了宣旨的内舍人,才同其余朝臣一起往宫外走去。
从朝臣分文武两班等候上朝的东西侧门往外宫章门走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宽阔的阊阖广场,此时身着各品阶官袍的人们都在广场上默默向外走着,没有人敢在这里公然议论或交谈,所以虽然人多,却无一点说话声,仅有蹀躞带和鱼袋腰牌等物随人走动发出的轻轻碰撞声,以及轻软官靴踩在砖地上的细微脚步声。
三年前那场科举给朝廷引入的新进女官,起先多数都在地方府衙当差,近一两年才开始逐步往建康选调,如今在建康朝堂位列朝班者已渐渐增加到了三成。
由于官袍制式不允许做区分,此刻单从那些朝臣往外走的背影来看,一时竟瞧不出女官男官之别,朝中许多人也是到了今年才恍然察觉到,各衙门里的女官正在不知不觉中如同涨潮一般涌现。
尽管潮水还远不及腰,却已经让一部分人提前感受到了窒息。
前几日因对太后行诅而被抄家的临亭王等众,也是暗中结党抵制女官的活跃者,朝中不少男官虽然没有参与此次厌胜行诅的事,但也曾因不满女官在衙门额外领取月经津贴,与他们一同表示过抗议,联名上书称“月经津贴”列在衙门各项津贴内观之不雅,且对男官不公,应予以取缔。
而这些天各坊宅内悄悄焚烧的纸张文书里,大部分其实是与临亭王等人以儒家学派结社名义聚众诋毁女官的撰文,也有影射太后专权危害社稷的诗文,以及给朝中女官编造谣言的淫词艳曲。
临亭王及两位国公被抄家的事把他们吓破了胆,于是纷纷连夜焚烧手稿书信,然而即便把自家所藏烧个精光,也仍消不掉终日惶惶,因为临亭王和那两个国公府中保留的结社文书,可比他们自家收藏丰富得多,那些连诗对句,没有不留雅号的,稍加排查即能带出一大串人。
许多男官烧完家中的手稿,又开始寻门路找靠山以求自保,有人托关系求到淮南王那里,想请他出面过问一下嫖姚军的查抄进展,避免此事影响过大,言外之意是想看看能不能只查行诅的事,至于结社文书那些旁的事就尽量压一压。
淮南王几年前迎回先帝骸骨交了兵权后,就一直告病在家思过,平日里门客也甚少见,还写了不少思过的文章呈进宫中献给太后和庆平帝。
考虑到淮南王是建康宗室里唯一的一等郡王,又是庆平帝的亲叔叔,眼下朝中没有亲王,他就算是地位最高的宗亲了,为了安抚宗室,季无殃去年借庆平帝的名义许淮南王重回政事堂参政。
然而等淮南王时隔数年回来后,却发现政事堂已经差不多成了个闲散衙门,原本该由政事堂办的差事,如今全在徽音殿内阁里办完了,政事堂竟只有干看着的份。
朝中原本有人指望淮南王重新上台可以改变一下当前的局面,但数年沉寂似乎磨光了他当初的干劲与志气,回到政事堂后,他非但没有对朝局的巨变提出过任何不满,反而还给太后和庆平帝献了不少称颂海晏河清的祥瑞。
按淮南王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应该不大会主动干预此事,但毕竟事涉宗亲,作为诸王之首,他还是有必要向太后和庆平帝做个表态。
这些天淮南王没有接见任何前来求他说情或出面主持公道的宗亲,只是在朝会宣布取消这日上了一道请安折子,内中除了问候太后圣安及庆平帝康健外,又义正言辞地狠狠批了临亭王一顿,称以厌胜之术行诅悖逆荒诞,是无从辩解的谋反重罪,此案理应全面彻查,只请太后和庆平帝顾念宗室体面,先将临亭王废为庶人逐出宗室,再将其与同党一并严惩。
“淮南王明哲保身啊。”何去非这天傍晚从查抄中的临亭王府走出来,听一位夜莺使给她传了旨意,说要撤去淮南王府和其余宗亲宅邸外围的哨岗,以免宗室不安,她也听说了淮南王上的那封请安折子,遂悠悠感慨了一句。
这些天因临亭王这事,不少宗亲宅邸外都设了布控,城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淮南王此奏一出,哨岗撤了大半,宗室众人私下里无不感念。
嫖姚军这几天也是连日忙碌,撤掉一些哨岗也好叫众人能多轮换休息,何去非在撤去城中半数哨岗后的第二日傍晚,带着一沓抄捡来的文书以及宗正寺狱和大理寺狱的最新口供,照例进宫回禀。
走到宫门口时,恰有她的亲兵走上前说道:“梅关外撤回建康的队伍昨日已登上水师江船,最迟八日能到。”
何去非点点头:“你去替我回个信,晚两天也使得,主要以稳妥为上,不必很赶时间。”
看那亲兵得令去后,何去非转头踏着日暮走进了面前的宫门。
昏黄斜阳静静地铺在甬道两侧,宫墙上的琉璃瓦将余晖折射在何去非的轻纱军装上。
随着她往内宫走去,瓦片的轮廓在她身上高高低低地起伏,如同夕阳下的水浪波纹。
而与此同时的长江中游上,也正有落日碎金在江波漪澜中跳跃。
“江面上的夕阳好看吧?”
妊婋倚在一艘水师江船的围栏边,听到身后传来领队的声音,她回头时领队已大步走到了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拉了几天辎重车,瞧着一点不见疲累,我就说你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妊婋低头一笑:“从军不好说,但是几天下来,在当牛做马这方面,确实有了不少心得。”
领队也笑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谁开始时不是埋头听指挥,难不成你指望一入军就上马带兵打仗?”
她二人说话间,又有两个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妊婋转头一看,正是叶妉和花怒放。
“哟,蛋花小姊妹儿出来啦。”领队抬手招她两个过来,“难得你们都不晕船,我还怕你们不适应呢。”
叶妉和花怒放还是当着哑巴,听领队这样说,只抿嘴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向她问了个好。
“行了,你们就在这儿一起吹吹风吧,先歇两天再给你们派活儿。”领队说完转身走了。
因这江船甲板附近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叶妉和花怒放走到妊婋两边,也都没有开口,只是靠在她身侧时,叶妉趁左右没人给她塞了个布条。
暮色又深了几分。
叶妉和花怒放一左一右倚在围栏边上,替妊婋遮挡着两侧视线,正好此时甲板上人也少了,妊婋低头打开那布条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一句密文:
“淮南王谋划刺杀太后,扶帝亲政。”
第176章 雾隐城堞
妊婋飞快看完,不动声色地将那布条攥起来收好,只跟她两个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直到这艘江船的甲板及两侧过道上零星几人都在日幕落下后回到舱中,妊婋才低声跟她们说:“今晚值夜时我找地方,咱们细聊。”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船舱楼梯口探出个人影,说天黑后不能在甲板上游走,叫她们快回舱里来,妊婋回头应了一声,跟叶妉和花怒放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一起抬脚往舱里去了。
前日傍晚,妊婋她们跟随嫖姚军回建康的队伍抵达了九江口,这边的江淮水师已提前收到消息调度好了相应船只,但因前日晚间有雨,江面水流不稳,整个队伍在九江口驻扎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雨停后,步兵陆续登船,骑兵则走沿岸官道,两边行进速度提升,骑兵队伍预计会比她们提前一日到建康大营报信。
这几天往北走的路上,妊婋摸清了队伍前后那些辎重车所载之物,在上路后的第二天确定了那辆押送犯人的黑油布车,得知里面果然关着三个男道士,看样子都是梅关两侧布防时抓获的。
那辆押送车被看管得很严,妊婋想知道这几个人犯是不是跟建康朝堂的内斗有关,于是留神观察了几日,见那车里总是没什么动静,后来才发现是有看管的人每隔三日灌一回药,所以这一路上跟别的辎重车辆从外面看上去毫无区别,像是拉了几头死猪一样安静。
直到队伍抵达九江口那日,负责看管犯人的都尉收到了一封隼信,连夜另设了严密看管的偏僻营帐,将那几人押进去拷问了一整夜,至天亮时分整理出许多记录文书,都尉又写了一份军书,命人连那些文书一起快马送出了营地。
军书送出去后,带队的都尉较往日神色轻松了不少,看来是这一路押送顺利,前一晚的拷问也颇有成果,于是当晚接受了九江口府衙官员孝敬的席面,也给队伍中众人添了不少菜肴,几个高级将领还在帐中浅酌了几杯,闲谈至晚方散。
妊婋三人趁着这一晚热闹时纪律相对松散,悄悄靠近都尉的帐子,由妊婋引开了看守亲兵,叶妉和花怒放溜进去偷了几张拷问记录,看完之后又找机会放了回去。
因为当晚时间紧张,叶妉和花怒放是分开看的记录,出来之后到处人多眼杂,她两个又不好开口,妊婋看出她们有事要说,只暗示她们暂且忍耐。
直到她们跟着队伍上了江船后,叶妉和花怒放才在这日午后找到机会私下里先悄悄对了彼此在都尉营中偷看到的内容,果然这段时间朝中局势异常紧张,于是叶妉从身上撕下一小片布条,找了根细碳用密文给妊婋写了那句话,三人需得尽快商量好接下来的安排,免得一到建康就浑然无知地卷入政变难以脱身。
夜晚的江面上水波粼粼。
妊婋这天被排在亥时第二轮值夜,她事先与叶妉和花怒放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在甲板上等到亥时二刻,她终于找到机会离开哨岗,往后舱的杂物间走来。
她推开门时,叶妉和花怒放正在这里等她,已经事先把要说的话准备好了,因时间有限,三人也没有废话,妊婋进来的同时,花怒放起身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到门外望风去了,叶妉拉着妊婋把她二人从都尉帐中偷看到的文书低声说了一遍。
这次队伍中押送的三个男道,已经经历过五轮拷问,其中四轮发生在队伍开拔之前,第五轮就是她们到达九江口那天,那几人该吐的东西已经基本上都吐的差不多了,在九江口拷问完又被灌了药,昨日她们登船的时候,那三个男道被塞到了一个单独江船货舱里,正由一支精锐队伍严密看管,夹在其余船只中间同往建康。
从叶妉和花怒放二人偷看到的拷问记录来看,这三个男道其中两个是被临亭王派往岭南寻找厌胜法器的,而另外一个则是淮南王派来监视那两个男道的。
三个男道都经不住轮番拷问,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同路两人招供了临亭王意图对太后行诅的事,另外一人则招供自己是淮南王所派,起先他说淮南王怀疑宗室中有人欲行不轨,恐怕累及宗亲所以派他跟随监视,后来又因受不住打,承认淮南王其实是怕临亭王等人事情败露,影响自己在太后万岁圣寿节的献礼。
至于是什么献礼,那男道在前面四轮拷问中坚称不知道,直到两日前建康那边来了信,这男道再次被拷打,才不留神说漏了嘴,承认淮南王私下也不满太后专政,曾派人暗中接近庆平帝,企图挑拨太后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并许诺要不惜一切代价为庆平帝扫除亲政阻碍,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庆平帝在年底亲政。
结合他落网时,被搜到身上藏有用青环蛇唾液浸泡碎珊瑚制成的“蚀心丹”,都尉问淮南王是否要在太后的万岁圣寿节期间行刺,那男道再三坚称自己不知内情,说淮南王只命他到岭南海边寻原料制成丹药,旁的谋划他一概不知。
妊婋听完叶妉总结的几份记录内容,知道朝廷即将要发生的这一场政变绝不会小,若事态严重,中原恐怕会再度陷入战乱,她们得在抵达建康后尽快摸清情况,然后赶往苏州城外道观,给上元府和南海以及西南等地传信以备应对。
她把接下来的安排跟叶妉快速说完,见时候不早了,于是匆匆转身出门,给门外的花怒放递了个眼色后,大步往甲板上的夜间哨岗而回。
“噔、噔、噔。”
木板上的脚步声平稳而低沉。
何去非走下自家内河上薄雾氤氲的木板画桥,见婺国府的大管家正带着一队执事在这里等着她。
“将军,夫人说在书房里等您。”
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着那管家往北府走去,路上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这天是初五,夜空中挂着一片薄而脆的新月。
何去非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距离太后这个月底的万岁圣寿节,还有二十二天。
婺国夫人的书房在东侧正院里,何去非跟着那队打灯笼的执事,轻车熟路地穿过花园和几层院落回廊,瞧见了母亲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晚何去非进宫向季无殃回禀厌胜案的进展时,婺国夫人并未在侧,而是一直在大理寺和御史台忙碌着,何去非看此时书房外庭院里还有执事来回走动,有拎水壶的,也有捧盆端食盒的,知道母亲也是才回府没多久。
自从临亭王和两个涉事宗亲被正式废为庶人的旨意抵达宗正寺,他们接完旨后就已经没有资格被关在宗正寺狱了,于是很快被提出来挪到了大理寺狱,而由于嫖姚军在府邸抄捡的过程中搜查到了大量官员往来文书,那两位国公和几位身负要职的朝臣又从大理寺狱被移交到了御史台狱,季无殃下旨令婺国夫人亲自带人督办,所以她这日在御史台忙到了亥时初刻才回府。
御史台狱过去一向用得不多,通常只有大型贪腐或结党谋逆之类严重案件才会启用,这次移交人证物证,主要也还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
先前嫖姚军从各府搜检来的文书,曾提供了一部分到大理寺,供那边审理,不料大理寺存放档案的一间屋子夜间突发火情,烧毁了一些旧日文书。
婺国夫人认为此次抄家内容波及范围太大,朝中不少男官惴惴不安,这次火情恐怕就是有人暗中买通衙役所为,只是烧错了屋子,并没有影响到此案的物证,但大理寺狱人员混杂防不胜防,因此她建议将纵火归入厌胜案一并彻查,同时启用规制更为严密的御史台地下牢狱,以免审案途中再出意外。
何去非走进书房里时,婺国夫人才换了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她来了忙抬手招呼她到榻上坐,又问她还吃些什么点心不吃。
何去非照例给母亲请了安,待执事上完夜饮和点心出去后,婺国夫人才问起她晚间进宫的事。
这日何去非进宫主要是去送最新查抄出来的物品文书单子,以及相应的内容介绍,并询问是否进行下一步扩大抓捕。
季无殃看了抄捡牵扯的一众朝中官员,只说人数太多,让她暂且先设哨岗暗中监视,待主案查完再说。
何去非这些天也看了不少查抄出来的儒学结社诗文,饶是她自认这几年已沉稳了不少,不再似年少时那般气盛,也不免因这些内容感到窝火。
自从看了那起自诩儒家学者的男官暗地里贬损诋毁女官的嘴脸,这些天她在各衙门里送交证物时再看到一些男官,哪怕是跟此案毫无瓜葛的,也让她觉得个个面目可憎。
“圣人说这些小鱼小虾容后清算。”何去非按下怒火,对母亲说道,“眼下更要紧的是淮南王。”
第177章 江抵龙阙
“为了今年万岁圣寿节的这场刺杀,淮南王真是做了不少准备。”
因近日这桩厌胜案,何去非跟几位夜莺使走得比较近,才得知她们这几年里一直在暗中盯着淮南王府,甚至不时进府打探消息,后来更有季无殃亲口提醒过何去非,不要理会淮南王府周边任何异常情况,以免影响夜莺使出行。
何去非也是直到临亭王东窗事发,带嫖姚军介入这桩厌胜案后,才知道淮南王其实早就不对劲了,而季无殃对此却一直都很清楚。
淮南王瞻前顾后,刺杀季无殃这件事他暗中筹划了一年有余,行刺方式更是准备了不下十种,三个月前他又听说了“蚀心丹”,遂派人前往岭南沿海寻找原料炼制。
今年的万岁圣寿节是原定的一个节点,但前不久淮南王又开始犹豫摇摆,想再看看宫中为庆平帝择选皇后的进展,考虑把计划推迟到庆平帝年底成亲之后。
看得出来淮南王是想精心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并在最佳的时间点除掉季无殃,扶持庆平帝亲政,扭转这几年来的种种革新变法,匡扶儒家礼教正统。
临亭王也是他选的棋子之一,那些会施厌胜之术的道士都是淮南王通过门客介绍给临亭王的,知道他深信这些邪术,又对季无殃专权早有不满,于是决定拿他作为刺杀失败的替罪羊。
行刺尚未开始,就把万一失败的后路铺好了,淮南王自认想得周到,只是对于最终的刺杀方式和时间点仍然迟迟未下决心。
季无殃暗中冷眼盯了他许久,见他这样踌躇不定,于是决定推他一把,替他选了个好时机,先令夜莺使揭出临亭王行诅之事,迫使淮南王把刺杀计划列入程限,为筹备许久的大计孤注一掷。
“所以眼下这个案子,就还是只顺着行诅这桩事,查临亭王和那几人密谋的内容,还有那些行邪术的男道。”婺国夫人悠悠说道,“淮南王既是原要拿他当替死鬼,应该早把自己从这些人里摘干净了。”
对于何去非今夜所言,婺国夫人倒也不意外,她早先已从季无殃那里得到过明示,之前还不到动淮南王的时候,所以跟淮南王府有关的事都不必太过关注。
她也料到了淮南王势必会在支持庆平帝亲政这件事上有所谋划,只是内中许多细节她也是今日方知。
季无殃今晚叫何去非从宫里带了话给婺国夫人,说行诅案还是要大张旗鼓地继续彻查,但是不再扩大朝中的抓捕范围,至多再抓些相关男道,总之不要牵扯到淮南王和与他有关的人身上。
婺国夫人明白这个意思,季无殃是在叫她把握好分寸,不能让淮南王被此事吓退,进而打消刺杀计划,反而还要适当放出些内幕消息,迫使他为求自保尽快行动,最好就安排在万岁圣寿节这天。
而嫖姚军从岭南抓到的那几个男道,也只作为临亭王行诅案的人证,在押送回建康后移交至大理寺狱候审,其中被淮南王派去岭南的男道,则安排单独关押。
发现自己的人迟迟未归且完全失联,也会让淮南王不得不选择其它方式,赶在谋划彻底败露前作速动手。
这一晚的婺国府书房内,母女二人就临亭王行诅案接下来的安排长谈至晚,何去非起身告退离开母亲的书房时,夜空中的那弯新月比来时更高更明亮,也更加厚实了些。
她还走来时的原路,仍从南北两府中间内河的木板画桥上过,此时夜深人静,内河的水声轻柔悦耳,在她脚下自西向东奔流而去。
她们府中这条内河,是从建康城北侧长江中一条支流引来的活水,与长江本是一体,也与江水一样,不分季节,不分昼夜,永不停息。
滚滚向前的江水,从月光下奔流到晨曦中,又从骄阳底奔流到暮色里,日复一日,直到九天之后,江水把载着嫖姚军将士的船只,送到了建康城外北侧的水师军渡。
“升官渡到了,一会儿靠岸都按顺序下船,不许乱挤。”领队在江船过道上来回踱步,反复强调着军律。
“升官渡……”妊婋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还挺……”她本想说“功利”,这时领队从她身边走过,听了她的话笑着接道:“还挺吉利的吧?那我也在这儿祝大家上岸之后都能早日立功升官!”
船上众人听到领队的话,十分捧场地小小欢呼了几声,随后各自背好铺盖包袱,精神抖擞地来到甲板列队站好准备下船。
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也跟在了后面,她们已事先听领队说了下船后的安排,出了升官渡后,只有一支特定小队会进城复命,她们三人则跟随本队直接回到位于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
嫖姚军现作为建康禁军中规模最大的队伍,城中营房早已不够住,所以在建康城外四个方向另建了大营,从领队的介绍中可知北大营靠近长江粮道,多是运粮兵和工兵驻扎,东大营和南大营是主力精锐,包括重甲步骑兵营和火器营,而她们即将前往的西大营,则主要是外出执行任务的机动队伍和新兵营。
这次从梅关回城的大部分都是机动队伍,仅有一小队是城内主力骑兵,也是负责押送那三个男道的,妊婋跟随队伍来到渡口埠头上时,已不见负责押送的都尉身影,想来她们应该是第一批下船的,把犯人押送上车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城复命去了,等她们走后,其余江船上的人才开始陆续上岸。
妊婋三人跟着队伍从渡口来到西大营,听凭领队给她们分了屋子,又到纫工营里量了身高尺寸,那里的营官让她们十天之后来领军服。
从纫工营出来后,领队本要带她三人去新兵营登名安排日常训练,路上妊婋叫住了领队,说阿蛋和阿花姊妹两个原是苏州人,自小被人牙子拐卖流落乡野,又为躲人牙子追寻,辗转逃到了闽东,后来才与自己相遇一同行乞,如今重回故地,她两个想回苏州寻一寻亲人,妊婋说完又向那领队再三担保,说苏州就在近前,她两个十日必回,若有逃军,自己愿领军法处置。
那领队也是乞儿出身,又是个极心软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故事,五大三粗的她,又被妊婋骗出了泪花,听完蛋花小姊妹的悲惨童年,她想着虽然规定是入军的乞儿都得至少一年之后才可允假,但这次确实是情况特殊,倒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片刻后,领队擦了把眼泪,决定圆她们一个“寻亲梦”。
她带她们回到营房,给花怒放和叶妉出具了为期十日的外出军帖,又找营官批了假,回来告诉她们若不能按时回来,就要由妊婋在营中替她们受罚,接着又提醒她们苏州现是京畿重地,查验身份的哨岗遍地都是,让她们不要拿着军贴四处招摇,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得尽快回来,还说苏州是江淮水师的地盘,若路上遇到难处,也可以凭军贴往水师大营求助。
叶妉和花怒放捧着军贴,认真聆听领队的叮嘱,点头如捣蒜,等领队絮絮叨叨说完,两个人快速收好随身褡裢,被妊婋和领队从西大营的侧门送了出去。
叶妉和花怒放挥手告别完她们,转身朝着升官渡的方向跑去,准备从那里凭军贴登水师军船前往苏州。
眼看着距离西大营已有了一段距离,叶妉终于绷不住笑,跟花怒放在空旷的官道上嘻嘻哈哈跳跃起来。
“这些天可憋死我了!”
“总算是解禁了!”
“一会儿我要高歌一曲!”
妊婋和领队在西大营门口目送她们变成两个遥远的剪影,领队红着眼圈转身感叹了一句:“年纪轻轻的不会说话,还能这样豁达,真是难得,但愿她们寻亲顺利吧。”
妊婋也忍不住低头一笑:“借您吉言,会顺利的。”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二人的背影,在烈日下跑得像两个脱笼野兽。
三日后,这两个小兽般的背影,站在了苏州城外的麻姑仙观门前。
麻姑仙观的道士走出来看了她们带的信物,忙请她两个进门见了观主,那观主早有洛京来信在此,见她两个终于到了,又问妊婋是否安好。
她们与麻姑仙观的众人原是初见,这些年大家仅凭信件往来,但是对于燕国如今的状况,包括上元十二君的事,这边观主都从千光照的信中了解得一清二楚,得知妊婋也上了岸,却没有一起来,遂关切问起。
叶妉和花怒放左一句右一句地把她们阴差阳错被强征进嫖姚军的事跟观主说了一遍,得知妊婋为了放她两个出来报信,把自己扣在军营里充当了人质,观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又同她们一起斟酌了报平安和传消息的信,共写成三份,一份给洛京送去,一份给停靠在流求岛的幽燕号送去,还有一份则送往千光照此刻所在的黔滇西南大使府。
送去洛京的信里,有妊婋托她们带给花豹子和厉媗的话,关于应对南边近日可能出现的政变。
这信发出去后,驻边的幽燕军各营很快响应上元府的号召,开始迅速集结。
到季无殃生辰前三日,淮水北岸已增加了两倍驻军,南岸朝廷兵马清楚瞧见对面紫底黄边的燕字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第178章 银烛炜煌
“我军边防来报,淮水北岸幽燕军正在大批集结,但并未叫战或准备渡河,目前意图不明。”
这日的建康宫徽音殿东书房里,一众阁僚再次聚首,大家将淮水北岸送来的紧急军书传阅一圈,再由一位内舍人起身递回季无殃的大案上。
“黔南自治军近日也有增调边界驻防兵马的迹象。”另一位内舍人也将自己这日带来的奏疏呈了上去,“山南道边防军请旨增兵以防万一。”
季无殃靠坐在大案后面的紫檀龙纹椅上,闭目轻揉睛明穴,半晌后才睁眼说道:“拟旨令高凉侯出些人马,协助山南道边防查看情况,再令闽东岭南两地水师加强近海巡防,至于北边,就叫淮南王领了江南军兵符,到驻边大营去瞧瞧吧。”
这些天临亭王行诅案虽然一直在严查,但至今也没有扩大抓捕范围,朝中一众男官惴惴不安了数日,眼见万岁圣寿节即将到来,礼部及宫中也都在紧张筹备当中,心道太后这是不愿被行诅案破坏自己庆生的心情,遂渐渐放下心来,想着等到庆典过后,此事或许还能有转机,毕竟法不责众,若能只以处死临亭王等一众人为终止,就不会再影响到他们了。
淮南王见行诅案完全没有查到自己头上,也开始秘密筹备起他的刺杀计划,到距离万岁圣寿节还有三天的这日,各处安排都已妥当,在他昨晚得知万事俱备的消息同时,季无殃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她原本想了一个将淮南王临时调离建康的理由,但今日淮水北岸的突发动向,看上去是个更加合适的理由。
淮南王这日在政事堂接了旨意,心头先是掠过一丝阴云,但想到淮水沿岸距离建康不远,过几天的事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若进展顺利,他还有机会在万岁圣寿节当日带一部分江南军亲信部下赶回建康,在季无殃遇刺崩逝后迅速控制住宫中情况并扶庆平帝亲政,于是他当即叩头接了旨意,领完兵符就在这日午后匆匆往淮水沿岸的江南军大营赶去。
“淮南王刚刚出城了。”宫人来到徽音殿东书房外禀道。
季无殃独自坐在大案后面说了声“知道了”,随即合上手中的奏疏,起身走了出来。
上午她召一众阁僚在书房内议了半日事,午后又在这里批了一个时辰的奏疏,此刻正觉有些乏累,遂准备往后边花园里去散散心。
季无殃走出书房门时,恰见武真公主与庆平帝正在廊下等候请安,季无殃想了想,带二人一同往花园里走了走,只闲闲说些旧日往事,不时指着枝头的栀子花说:“这是你们母亲幼年时最爱,我那时常常编了手环给她戴着闻香,她屋中帐子边上也总要挂着,夏日里每隔一天一换。”
武真公主和庆平帝听她提起季无秽的往事,一个脸上带着感怀,追问起她们年少时的趣事,一个脸上闪过一丝忧愤,只是默默不言。
晚间季无殃吩咐人在徽音殿后花园亭中传膳,与二人用完膳后,她笑对庆平帝说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了,今晚就搬回你自己殿里住吧。”
前段时间季无殃称病罢朝,此后只是断断续续说身子不适,不是头疼就是腰疼,又令庆平帝搬到徽音殿西配殿就近侍疾。
庆平帝也有自己的心事,这些天他被拘在徽音殿里,总是坐立难安,今日他跟长姊去书房,也是想试探问问母后的身体状况,看看自己能否搬回弘文殿去,这日晚膳后听说季无殃让他搬回去,他忙先起身说还想再服侍母后几日,直到季无殃坚持让他搬回去,他才遵旨告退,命宫人收好东西,当晚就离开了徽音殿。
回到弘文殿后,庆平帝第一时间先去了自己的书房,屏退宫人来到书案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侧边的机关抽屉,发现内中空空如也。
他看着那空抽屉呆愣了片刻,忽然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龙椅上。
原本藏于弘文殿书房抽屉内的桃木雕刻人偶,在第二日清早被季无秽祭堂香案上的一缕晨光照亮,人偶身上的银针反射出几道衰弱的微光。
季无殃手里拿着一支扫尘的小刷子,轻轻扫着香案上的牌位和雕花银烛台,此时距离季无殃的生辰还有两天,也是季无秽的冥诞日。
季无殃扫完牌位,把刷子放到托盘中,抬头看向牌位上方的挂画,画中人年轻明艳,是季无秽入宫前一年所画。
她静静地端详那画像,回忆起妹妹的往事,由于自己十七岁前往洛京成为太子妃,再见到妹妹时已是十年之后,此后姊妹二人在宫中携手共渡二十年,以至于她对于她们的幼年时光印象其实并不多,尽管此时面对的是妹妹入宫前的容貌,可她能想起来的,却都是她们在洛京皇城里的一幕幕。
从季无秽入宫时的风光无限,再到后来接连生子,眼看身子日渐憔悴,直到病逝前拉着她的手,泫然欲泣地对她说:“吾此一生,全为‘盛宠’所误,临了思来悔之晚矣。”
这二十年所谓‘盛宠’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难捱的孕期,艰险的产程,以及虚弱的病体。
宫中幼儿难养不是虚言,季无秽生下的皇子,无一不是数十名宫人悉心呵护,但正如皇室血脉有损的传说,男儿多有体弱者,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惊风或出痘夺去性命。
皇三子武真公主出生时正逢皇次子出痘,整个玉衡宫都在为他上下忙碌,为了避免影响新生幼儿,季无殃将妹妹接到了自己宫里生产照料,此后武真公主就一直养在季无殃的启明宫里。
接下来的几年里,季无秽又生下了皇四子和皇五子,两个男孩皆在一岁内因惊风高热先后夭折。
到生下皇六子后季无秽身子愈发不好,为了让她安生休养,季无殃也把皇六子接到了自己宫中,可以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季无殃亲手养大的,其中琐碎而艰辛的小事不可胜数。
生完皇六子后,季无秽暗中下了决心,往后再不生了,于是私下里派人出宫寻了避孕的方子,然而那药方并不中用,她服用完几个月后还是有孕了,只是不到三个月就小产,身子很快垮了下去,不得不为养身在床上卧了数月。
季无殃过后才知晓此事,急得直说她糊涂,又知道她实在不愿再受这份苦楚,于是答应替她寻个妥当方子,然而在多番搜寻药方后,季无殃绝望地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话本里那种万无一失且不伤身的避孕方子。
眼看季无秽调养好后可能又要伴驾,季无殃在情急之下改换了想法,决定给皇帝下药。
皇帝在发现自己不对劲后,命太医开了不少补身方子,各种方法试遍都无济于事后,开始琢磨起禁欲养生之法。
然而季无秽到底被接连生子伤了根本,加上那避孕方的催化,还是逐年病弱下去,直至那夜受风致使病情恶化薨逝。
每每想到这里,季无殃总觉得懊悔,怪自己给皇帝下药下晚了。
季无秽病逝前,只说了那一句“悔之晚矣”的话,并没有再嘱托长姊照料她仅存的二子,这于她姊妹间本也是不必多言的事。
季无殃想到这里,将视线从妹妹的画像上挪下来,看向香案上那个扎满银针的人偶。
两个孩子都是她悉心抚养长大的,可如今却有一个要置她于死地。
皇六子庆平帝自小就不似武真公主那样聪敏,身子弱心思又重,许多话也总是不同大人直言,在经历了迁都之变和仓促登基后,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当年给庆平帝择选翰林侍讲做帝师时,季无殃在前朝还没有太多可用之人,因此选定来给庆平帝教书的,还是政事堂几位老臣举荐的儒家经筵讲官,以及几个年轻侍读,其中就有淮南王安插的眼线。
季无殃早就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只令自己在弘文殿安排的人悄悄探听,看那些人都进了些什么谗言,再定期到徽音殿报与她知。
太后摄政的危害,两宫相争的讹传,可致人不适甚至死亡的行诅方式,那些人跟庆平帝说的话,全都是冲着她来的。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亲身教导庆平帝,也派了宫官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可是在母后与谗臣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后者。
季无殃发现他在暗中行诅后,不时配合地说自己身上不适,她想看看这个悖逆的孩子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直到淮南王派来的人同庆平帝商议万岁圣寿节上的刺杀计划,庆平帝答应了淮南王,准备在宫中与他里应外合。
“我曾想过,在他退位之后,许他一个郡王爵位,让他在乐游苑过完此生,不枉你疼那一场。”季无殃对着牌位叹道,“可是你受尽折磨生下来的男儿,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竟这样令我失望。”
“我只好,送他去见你。”
这时,祭堂外传来了宫人急促的禀报声:“圣人,陛下……陛下他……不好了!”
季无殃听到这话只漠然朝门外瞥了一眼,随后拿起香案上那个桃木人偶,扔进了旁边的香炉鼎内,又看向季无秽的画像:“你一定不会怪姐姐吧?”
第179章 鸾驭凌空
庆平帝在太后生辰前两日突发恶疾,宫中太医抢治一日未果,于第二天凌晨暴毙驾崩,享年不满十五岁。
皇太后悲痛万分,命宫官宣布取消万岁圣寿节的所有庆典,满朝文武皆对这一巨变震惊不已。
这个消息在传遍城中各个衙门的同时,也传到了建康城外的嫖姚军西大营里。
这天上午,听说叶妉和花怒放在十日内准时如约归来,妊婋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来到西大营侧门迎接她们。
三人才在门口笑着拉上手,就听到营中响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号角声,妊婋这几天在嫖姚军的新兵试训中听过这号角的示范声,是国丧哀角。
西大营中的众人被这阵沉重的号角声引到了校场上,妊婋先带她二人匆匆回营房放下褡裢换上军装,随后跟着人群来到她们队伍在校场的位置,待校场上点完名,所有人默默等哀角停下来,才听领队说了庆平帝驾崩的消息。
校场上未起悲声,大家跟这位庆平帝并不太熟,也都知道季无殃临朝称制多年,早是朝廷实际上的掌舵人,而她们嫖姚军更是季无殃借何去非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部伍,所有人面色严肃,等着接下来的军令,只需要一纸勤王诏令,她们就可以开进建康城,拥护季无殃登基称帝。
然而前来报丧的宫官在宣告完庆平帝驾崩的消息后,只又展开诏书宣读了军中各项举哀事宜,包括嫖姚军西大营要收起军旗,全军卸甲,停止一切试训和演武活动,并在大营门外悬挂白幡,此后每日辰时在校场听鼓铎致哀,七日后方止。
“宫使大人……”统管西大营的指挥使见那宫官宣旨毕就要走,忙上前一步问道,“末将敢问一声,新帝是……?”
这指挥使是何去非的发小,与那宫官也认识,这段时间何去非一直在城中忙碌,很久没有往城外大营里来了,而她这指挥使常日被营中琐事缠身,也寻不到由头去见何去非,今日听完这一通旨意,她对城中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还是决定拦住那宫官,问出了这个稍显不敬的问题。
那宫官见问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表情:“新帝这会儿应该已经进宫了,明日或可有诏,将军等等就知道了。”说完也不等那指挥使再问什么,转身带人离开了西大营。
“圣人,新帝到了。”
伴随着这声禀报一同响起的,是门外撕心裂肺的幼儿嚎哭。
季无殃抬眼看向那名抱着男孩的宫人,冷冷说道:“抱着新帝到灵前哭一哭,也算是尽一份哀思罢。”
那宫人抱着怀中的男孩向季无殃行了个礼,然后往庆平帝停灵的正殿走了过去。
季无殃看着那男孩哭得紫涨的脸庞,又问身旁的宫人:“淮南王赶回来了没有?”
那宫人答道:“正在路上,明日应该能到。”
季无殃点点头,又看向灵前哭个不停的男孩,那正是淮南王世子,而今即将被她下诏过继给先帝宁宗,成为庆平帝宗法上的弟弟,也将成为她的新一任傀儡儿皇。
淮南王子嗣不旺,前面两个孩子都夭折了,今日被抱进宫的世子年仅两岁,是淮南王目前仅剩的一个孩子,被宫官奉季无殃之命从府上强行抱出来的时候,这世子原本正在午睡,被惊醒后一路上都在嚎哭,此刻在灵前更是哭得声嘶力竭,好似真在为庆平帝的崩逝而哀恸不已。
淮南王在赶回建康的路上惊闻自己的世子被抱进了宫,即将被皇太后立为新帝,这是自庆平帝驾崩后的第二个巨大噩耗,这两桩突发变故完全打乱了他事先的所有计划与安排。
世子被过继给宁宗,成为季无殃名义上的皇子,不仅意味着他这淮南王的爵位彻底绝了嗣,而且由于他跟新帝这层敏感关系,他将会再次失去所有兵权和参政的资格,沦为任凭季无殃践踏的蝼蚁。
他在行帐中抓着头发思考了许久,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恨,决定还是先进宫向季无殃服个软,看看能不能说服她改选旁支宗室子过继为新帝,如若不成的话,他就只能破釜沉舟了。
淮南王紧赶慢赶,抵达建康宫外这天,已过了季无殃的生辰,原定的万岁圣寿节庆典全部取消,他事先的刺杀安排自然也随之终止,这日宣布淮南王世子过继给宁宗并继位为帝的诏书已下,只是各项仪式还未来得及举行。
淮南王在宫门外请旨求见,得到传召后,他匆匆进宫赶往庆平帝停灵的大殿,从殿外宫门处就开始一路痛哭,来到殿外跪下向庆平帝的棺椁叩首说着“臣来迟了”,接着进殿瞧见了庆平帝的尸身遗容,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哭了半晌后,他听旁边宫官说皇太后和新帝此刻正在偏殿里,但是君臣皆在悲痛之际,难免相对泣涕有碍圣躬,就不召他入内觐见了。
淮南王闻言又在殿外不住叩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稚子天资不足”、“难当大任”、“望太后三思,另择年长宗室子承继庙堂”等语,把个前额在大殿外金砖上磕得头破血流。
季无殃在殿内听淮南王说完,过了一会儿才打发了个宫人,出去安慰了淮南王几句,称新帝天资聪颖,宫中也有专人照料,令他放心回府好生休息,以备来日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淮南王只是在殿外跪求不肯走,最后是失血加痛哭晕倒在殿外,被一队宫人抬着送回了淮南王府。
等淮南王三日后在府中清醒过来时,新帝仓促而简陋的登基典礼已经举办完了,由于准备的时间太短,新帝甚至连一件合身的龙袍都没有,是宫人将庆平帝旧日的一件龙袍套在他身上,抱着懵懂无知的他,参加完了整场登基大典。
淮南王得知消息后彻底崩溃,心道断不能再让季无殃拿他的幼子当作提线木偶,继续把持国政祸乱朝纲,为了匡扶皇室和儒家礼教,他决定铤而走险,于是连日秘密召见了先前原本被他派去刺杀季无殃的暗卫,又去见了一众宗亲和朝臣,最后确定要于两日后新帝告太庙时,实施先前没能达成的行刺计划。
“今日新帝告太庙,西大营除新兵外全部进城护驾。”
这条军令是清早临时下达的,妊婋和叶妉还有花怒放三人一早例行来到校场应卯听令,因为大营还在庆平帝的举哀期,她们的新兵试训都暂停了,三个人每天就在营房里大眼瞪小眼地学习军中律令,赶上周边没人时,才能悄悄聊上几句话。
这天西大营的主力人马在辰时陆续开拔进城后,营房左近空寂下来,妊婋三人才找了个僻静地方说话。
花怒放满脸兴奋地低声说道:“南朝突发政变,内里肯定是一团乱麻,那个季太后居然没在小男帝死后自家登基,又另外寻了个傀儡,也不知是咋想的,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趁机开溜,往麻姑仙观去送消息,喊咱们的人直渡淮水,先发制人。”
叶妉却皱起了眉:“城中情况咱们一概不知,虽然政局动荡,但是季太后这几年积攒的兵力可不少,除了建康城里里外外的嫖姚军和其余禁军队伍,再加上最近长江口全是武真公主带来的江淮水师分军,也有不少人,这还没算能从岭南北上勤王的高凉军,我看这场政变她未必会输。”
妊婋听她两个说着,只是沉默不语,前些天她请叶妉和花怒放通过麻姑仙观给各地送的消息,都是为了这场政变准备的,一旦淮南王行刺成功,建康陷入混乱,幽燕军在淮水南岸的两支主力队伍会立即开拔,东边一支横渡淮水,与她们里应外合,赶在伏兆反应过来前,先一步占领江南,同时另外一支向西直奔楚地,趁山南道大军东调勤王时,控制住荆州一带的长江天险。
届时黔南自治军也会在千光照的游说下,往东发兵杀向洞庭湖以南抢占稻田,随后再给蜀中送去消息,到那时她们正好可以把楚地西侧剩余区域让给铁女寺军,与伏兆重新在荆楚一带划分边界。
至于岭南道,妊婋在发给圣人屠的信中也明确说了,她们与黔滇大军在平定江南各地后会分兵向南,与南海舰队配合作战,并承诺在事后将整个岭南道奉送给司砺英。
尽管她早已琢磨好了如何与众人瓜分吞吃朝廷地界,但这一切的计划,都是以季无殃政变失败被杀为前提的,主要是为了迅速掐灭旧朝遗孽复辟的苗头。
但如果这场政变最终是季无殃赢了,妊婋其实也不介意改换平和一些的方式稳住中原局势。
毕竟战争从来不是她们的首选。
至于季无殃在庆平帝驾崩后再选宗室男为傀儡皇帝的做法,妊婋推测她可能是要借此激怒宗室并趁机将其一网打尽,这样看来,庆平帝的死和幼帝的择选其实是一记连招,季无殃对这场政变应该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妊婋朝建康城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再给她们三天时间。”
西大营里进城护驾的队伍这日晚间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三天傍晚,各队人马才带着浑身血迹回到营中。
与她们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份吿谕,登基不足十日的幼帝颁布了他短暂傀儡帝王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圣旨,是将皇位禅让给太后季无殃的退位诏书:
《皇嗣逊位奉慈闱升御大宝诏》
第180章 升阶纳陛
“旧朝季太后接受了幼帝禅位,现已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昭’。”
“黔王舍乌撤去东侧边界近日新增驻防的人马,向大昭季皇献上贺表。”
“司砺英宣布建立‘南海国’,疆域包括流求和琼州二岛,以及其间的海域,并以国主的名义给季皇递了国书。”
“燕国目前尚未对南边政变做出表态。”
“这里还有一份新朝颁布的声罪告谕,与老太后和先殿下有关,殿下或许应该看看。”
长安太极宫,武德殿东庭院。
伏兆听到这里,收了每日练功的招式,走到给她念文书的隽羽身边,把手里禅棍往架上一放,接过她递来的那份文告。
隽羽也将手里捧的一沓文书放到旁边架上,拿起备好的软巾,趁伏兆看文告的间隙,抬手给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有些日子没给她剃发了,此时伏兆头顶和两鬓已长出了一层短短的硬茬,差不多又到了该剃的时候。
擦完她头上的汗,隽羽转身换了条软巾,又给她擦了擦脸颊和脖颈,见她气色红润,不禁欣慰地笑了一下。
伏兆自去年病那一场,如今再不似往日那般晚睡贪杯,也开始注重饮食保养,气血渐渐养回来后,又加了每日晨起练功半个时辰,先前因病消瘦的臂膀,也日复一日恢复了健壮。
隽羽给她擦汗的功夫,伏兆已看完了那份吿谕,她又拿起架上那叠文书,拉过隽羽的手往书房走去,一边吩咐侍立的宫人:“去传两位阁令即刻来见。”
武德殿东书房后边有一间沐浴汤室,伏兆回到这里脱下练功穿的劲装,洗掉身上薄汗,换了一身干爽的轻纱夏衣,走出来时正有宫人在外禀道:“两位阁令到了。”
伏兆点点头,走到大案后面坐下,原本坐在侧边吃茶等候的隽羽起身跟两位阁令打个了招呼,三人才一同在伏兆的大案前落座。
侍立在侧的宫官从伏兆手中接过文告,递给了坐在上首的左阁令,她看完又传给身旁的右阁令。
方才隽羽给伏兆读的文书信件,都是这日一早送进太极宫的,全部来自铁女寺军位于西侧边界线上的几处探查营,通常这类消息和平日里的各地奏疏一样,都是先以密封形式直接送到伏兆这里,待她看过之后,召九霄阁众人传看献策,最后由伏兆确定批示内容,再令九霄阁众人下发至各部百官处督办。
两位阁令看完那份文告,又递给了隽羽,虽然她们都知道隽羽早在她们来之前应该就已经看过了,但该有的礼节性传阅还是要有的。
隽羽接过来又看了一遍那份文告,早上她只是简要浏览,此刻才再次细细从头看起。
这是大昭新朝向民众颁布的一份声讨旧朝皇室的吿谕,在这份吿谕中,季无殃称自己先是受旧朝宗室百官跪请垂帘,尽心辅佐庆平帝整整七年,在庆平帝不幸因病崩逝后,又将淮南王世子扶上帝位,对旧朝可谓是仁至义尽,然而旧朝宗室却做出种种恩将仇报之举祸国戕民,使她不得不为稳定江山太平而接受禅位,并对旧朝宗室施以严惩。
据宸国近日探知到的消息,季无殃登基之后,借由先前临亭王行诅和淮南王起兵谋反两桩事,正在建康大肆血洗旧朝宗室。
这份声罪告谕中除了揭露旧朝宗室近年来的狂悖荒诞行径外,还列举了先帝的罪行,以示旧朝皇室运祚断绝,不再承天命,而季无殃顺应民意接受禅让,登基称帝改换国号重开盛世,乃是大势所趋。
告谕中提到的先帝罪行,正是近些年伏兆派人向朝廷地界散播宁宗弑母杀妹的恶行,这份声罪告谕一出,算是彻底坐实了这件事。
看来季无殃知道宸国散播的传言,难怪以朝廷各地消息封锁的力度,一直没能阻挡住这个传言在民间肆意散播,其实是有人在背后默许。
伏兆为东征讨伐所做的舆论准备,竟被季无殃拿来当了自己登基的垫脚石。
这份声罪告谕,原不过是改朝换代后安抚民心的手段,但在伏兆看来却是恶意满满。
因为告谕中直指旧朝气数已尽,又称伏姓宗室天命不再,而伏兆本人还顶着从母亲广元公主处承袭来的旧朝皇姓,这份告谕虽没提她,却无处不在贬低她的出身,可她也不能打起为旧朝复仇的旗号东征讨伐,因为告谕中提到的宁宗恰恰是死在她的手里。
季无殃看似是在以告谕为她皇祖母和母亲伸张正义,实则也是在堵她的路。
建康变天后,伏兆失去了东征的出师之名。
过去这三年来,伏兆一边绥靖疆土,平了吐蕃和西域之乱,一边整饬内政,劝课农桑,治下民康物阜,军队也终于从连年征战中将息过来,眼看今年各处安定,东征的铺垫也做得差不多了,她本打算下半年趁庆平帝亲政前的内部动荡,亲自带兵向东征伐,不料季无殃竟然赶在自己生辰之际,完成了这一场疾雷般的政变,给伏兆来了个措手不及。
看着隽羽起身把那份告谕放回大案上,伏兆不禁冷哼一声:“真是好一出‘仁义太后,被迫登基’的戏码。”
隽羽回到座位上颔首说道:“眼下黔南与南海国已各自递了国书贺表,燕国近日想来也会有所表示,我国亦不好视若无睹,依臣之见,不如与燕国联合出具国书,再与她们共派队伍出使建康,视其实际局面再定行止。”
伏兆没有答言,她仍然沉浸在对那封吿谕中声称“旧朝皇室天命不再”的烦躁情绪里,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两位阁令怎么看?”
其中一位阁令认为可以发国书派使臣,但对于是否要与燕国联手表示有待商榷,另外一位阁令则持观望态度,说先看看燕国那边有什么反应。
伏兆听完她二人的建议后,又皱眉想了想,随即让那两位阁令代为拟旨,请燕国驻长安的使者明日进宫试探一番。
两位阁令应命去后,隽羽起身接过宫人手里的铜壶,给伏兆添了一杯茶,听到伏兆思忖道:“我记得这位舅妈膝下无所出,不知来日的储君是从族中选呢,还是从宫中出。”
隽羽轻轻放下铜壶:“东边探报曾经说过,有位武真公主颇受重视,或许新朝明日的太子就是她了。”
伏兆眉间微蹙:“一边说旧皇室气数已尽,一边又仍以旧皇室子立为储君,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隽羽想了想说道:“若果然选了她,自然有法子与旧朝切割。”
伏兆轻嗤一声:“如何切割?改封换姓就不算是旧朝人了?”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武真公主’矣!你可莫要再叫错了!”
这日的建康城中已换上了一派新气象,位于建康宫东边惠安坊的原“武真公主府”门前车马如龙,而旧日那个端庄华丽的公主府牌匾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明黄绸缎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武王府。
季无殃登基当日下了一道圣旨,废除皇子“武真公主”的封号,改封一等亲王爵,称为武王,另外追封武王生母季无秽为悼宪亲王。
新受封的武王接旨后又当众请旨,说自己本名“显容”为母皇所取,如今也应该改回母姓,季无殃点头说“原当如此”,遂当即下旨将她的本名从“伏显容”更为“季显容”。
原本的公主府牌匾在季显容改封更姓当日就被撤了下去,因新的匾额还要造办处寻上好整木雕刻,于是季无殃在宫中挑了一块明黄绸缎,亲自写了个临时匾额,命人给她挂了上去。
这天正是季显容为新得加封宴请宾客,被她请来坐上首客席的,是前不久带嫖姚军立下从龙之功被提为禁军殿前督帅的何去非。
何去非是从禁军指挥府直接赶过来的,因她到的不算早,王府门前已停了许多辆华贵宝车,季显容在府中听说她到了,忙走出来相迎,见何去非一进府先是笑着说了一句“公主府今日好生热闹”,季显容正色纠正了她,说为这口误,今日要罚她三杯酒。
何去非哈哈大笑着打了两下自己的嘴:“该罚该罚,我自己再加罚三杯,还没入席就先欠了殿下六大杯酒!”
二人说说笑笑地往王府里面走去,今日的宾客没有朝中长辈重臣,都是季显容的族亲姊妹和水师将领,还有些朝中新进年轻官员,皆在这次建康政变中多多少少立了功的。
因多是同龄青年人,武王府里这日席上氛围颇为轻松,季显容没摆什么亲王排场,也不叫敬酒,只说大家坐在一处自在取乐才好。
何去非这天一入席就主动领罚,六大杯酒下了肚,整个人就开始飘飘然了,酒至半酣时她从席上站起身,手里拿着个大鸭腿,一脚踩在凳子上,给众人讲起她亲手斩杀淮南王的光辉事迹,说到兴头上时,还现编了两句词曲,兀自敲碗唱了起来。
季显容坐在主位上看何去非口若悬河连说带唱,跟旁边人笑道:“昨日订席面时,母皇还问我要不要从宫里传戏,我说不用,咱家禁军督帅一个人就能顶一支戏班子,吹拉弹唱她全包了。”
众人这天在武王府里热闹到二更时分,席散时何去非已经醉成了一摊泥,季显容本说就叫她留在王府里睡一夜算了,却见何去非忽然清醒过来,挣扎着坚持要回府,大着舌头说自己明早还得巡城。
季显容闻言也便没有强留,派了一队护卫连同何去非府上来接她的执事一起送她回府。
第二日清早,晨光铺满大地时,何去非一个鲤鱼打挺,从自己府中大床上弹起来,唤人问什么时辰了,得知时候尚早,她起身先去汤室沐浴缓了缓宿醉,又叫执事在早膳时上些解酒汤羹。
沐浴更衣毕,何去非一边用膳一边命人备马,说自己稍后在城中巡查完还要出城,往嫖姚军西大营去检阅新兵——
作者有话说:又升官了,何去非:我热爱工作,我要去上班(醉中惊醒)(鲤鱼打挺)
你那西大营里到底有谁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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